《世有扶苏【民国】》 楔子:马踏山河故人归(1) 阙扶苏睁开眼,视野一片漆黑,毫无一丝光芒。 周身冷寒,鼻尖满是血腥气息,涟漪荡漾,一圈圈击打着他的肌肤。 感知自己正仰躺在水中,彷佛海上行舟,无处定锚,就像是他宛若飘萍的一生。 察觉水位即将淹没他的口鼻,他即刻翻身而起,却发现手脚被上了镣,不得自由。 阙扶苏眉峰深深蹙起,屏息聆听周遭动静。这片黑暗中没有其他的呼吸声,只余水珠滴落的闷响。 静了片刻,确认周遭无人,阙扶苏松了口气,缓缓地拖着手铐脚镣往前挪。 铁链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他浑然不在意,双手平举在前,径直往前走,直到指尖触及一面高墙。 墙面粗砺,由一块块大石拼成,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墙面上,沿着石墙继续往前走,想知道囚困他的地牢大小。 他很平静,一点情绪的波澜起伏都没有,既不惶恐,也不恐惧。 他知道身为一个军人,总有一日会走到这个结局,不是囚人,就是被囚,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他踽踽独行,一边思索他是如何落到这个境地,为何他毫无印象? 昨夜,他在哪? 若要细思,他的思绪极为不稳定,后脑杓一抽抽的疼,像是被人狠狠敲击过。 八岁以前的记忆已然不清楚,仅仅记得烈焰冲天,炙热焚身的痛楚。彷佛命中定数,此劫之后,他的人生便在焰火里穿梭来去。 进入天津武备堂时他年届弱冠,不过半年就被选入北京政府的新军,二十一岁剿匪建立战功,二十二岁前进西南战线,在炮声隆隆与枪林弹雨之中飞驰,直到二十五岁。 他参与的大小战役不计其数,不仅仅为了剿匪,也是为了地盘。 这个世道地方武装势力割据,没有所谓的绝对公平和正义,只有争权夺利。 乱世教会他的是所有的言语不过是欺瞒,再要好的过命兄弟也会翻脸,再信任的人也会算计,背叛不过一念之间,人世间似乎没有人值得他付出或在意。 心念一起,忽有一道细微的声音由无名之处质问他,「真的是这样吗?你再想一想,你还记得什么。」 阙扶苏感悚然心惊,哑声开口:「谁,你──是谁?」 那道声音却消失了。 阙扶苏咬唇重重吐息,眉头皱得更紧。这里怕是一场幻梦,恐怕不只被俘虏,还被施打自白剂,方才那到声音便是套话的敌军心战作战官。 他不能透露任何军情,只能强迫自己的思绪跳跃,不去想情报,却不料竟让记忆跳回十一岁那年。 那一日漫天飞雪,他不只浑身疼痛,心也破破碎碎,再无一处完好,只余绝望。 他一脸狼狈趴伏在泥泞的雪地中,浑身脏污,彷佛乞儿,绝望以为自己污秽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那人却踏着雀跃的脚步而来,如蝶翩跹,踩着一双崭新系着蝴蝶结的红皮鞋停驻在跟前。 阙扶苏永远不会忘记那双鞋的主人是谁。 他站在黑暗中,宛若旁观者,却又彷如身入其境,跪在来人跟前。 他缓缓抬头,朗目如银河潋滟,来人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眼底,霎时间银河为之失色,他的唇角却微微弯起。 「小姐──」阙扶苏低喃,语调缱绻眷恋。 嗓音却沙哑似如多日未曾饮水的旅者,身心俱疲,神魂干渴,期盼着灵泉救赎。 身处黑暗地狱之间,每一句温暖的话都如一束光,即使仅是一缕如蚕丝般的光束,都足以让绝望之人涌出希望,拚尽力气都想抓住。 小姐就是他的光,他的救赎。 当时他年少懵懂,只知道自己想守着她,见得到她,便满心欢喜,安宁恬适。 意识到那莫名的眷恋名叫情愫时,他已经爱得深刻,如痴如狂。 一日,他见小姐翻阅《诗经》,若有所思,悠悠问她一句:「小姐,你可知《山有扶苏》?」 那时候小姐还不懂他的意思,反口揶揄他,「我只知道世有扶苏傻傻呆呆榆木一块!」 他也不恼,过了几日,家塾的老师发下了功课,他是伴读,静静听她嗓音婉转低低念着;「山有扶苏,隰有──」忽然顿住,静寂无声。 「小姐怎么不出声了?」他支腮侧头温柔地睐着她。 只见她挑眉睨了他一眼,抿唇娇嗔,「阙扶苏,你这个臭流氓!」 「我何时从榆木变成臭流氓了呢?」他一脸无辜,眸间却藏着星海,熠熠生光。 「你故意的,还敢问我?」小姐羞恼起身,他却拉住她,不让她走。 他的力气比她大,轻轻一扯,这只活蹦乱跳的小花猫便落进了他的怀中。 兴许被他的孟浪吓了一跳,她挣动不已,「阙扶苏,还不快放开我──」 ★,,??★,,??★,,??★ 作者的话: 这本是2022年华文大赏参赛作品,2023年修改内容后上传,肉慢熟但肯定是红烧肉。 【本文仅发于popo原创市集、,请支持正版阅读,谢谢。】 楔子:马踏山河故人归(2) 他也不遑多让,心脏鼓荡不休,还要擒住她,装作一本正经,「先生说今日要把这首诗背下来,否则要打板子的。小姐如果不想读,我读给你听也是可以的,多读几次,就会记得了。」 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嗓音宛若悠扬的大提琴,低沉醇厚。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一首诗歌让他读得婉转缠绵,她酡颜如醉,云蒸霞蔚,却不再挣动,闷声娇叱:「里头的狂且之徒、狡童就是说你!」 他笑了,踟蹰片刻后,在她耳际坦言低语,「……我是,没错。」 小姐闻言怔忪,回过神,啐了一口:「你无赖!」 「我怎么无赖了?难道要坐壁上观,让小姐上赶着吃板子?」 小姐闻言咬紧唇,不再骂他,安安静静地听他读了一遍又一遍。 见她一语不发,阙扶苏忍不住笑问:「小姐,要我跟你解说意思吗?」 小姐陡然推开了他,耳根子通红,慌慌张张地说:「我突然想到一件急事要办!」匆匆忙忙逃走。 阙扶苏望着小姐离去的背影,笑得眉眼弯弯,眼底盈满丝丝缕缕的温柔。 他们的名字是一对的。他也想要和她成为一对。 心念一动,场景跳转,小姐眼神迷蒙睐着他,宛若一枝含苞待放的白玫瑰展现在他眼前,肤如凝脂,低低喘息问:「阙扶苏,你真的喜欢我吗?」 阙扶苏隐藏初尝情欲的羞涩与欢喜,凝睐着小姐噙着迷蒙水雾的眸子,装作老练,唇瓣如蝶轻点游移吮吻过她每一寸肌肤,「喜欢的──小姐──」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 「真的?不骗我?」她轻颤着,感受到他如同野兽般狂放的欲望。 「小姐,我只有你,也只要你一个人──」 她是他的罂粟花,一开始汲取花蜜就上了瘾。 「那──我便等你回来,等你来娶我。」 「好──」阙扶苏趴在她身上,声音幽微低哑满是欲色,下身紧绷贴紧了她的娇躯,强行克制野兽般的欲望,郑重承诺,「等我配得上你,回来娶你。」 轰! 突然间,震天巨响惊醒阙扶苏。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火光,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里。 西南战役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小姐人呢? 「阙扶苏,你还发什么愣?起来,你带队往东,我往北突围!」军中战友苏哲朝他大喊。 阙扶苏回过神,即刻向士兵下令,「跟我走!」 轰隆隆! 无数炮弹轰了过来,强大威压的气旋将他震开来。他浑身疼痛,五脏六腑和骨头像是被炸碎一般,意识开始模糊,撑不住了。 他心慌,呢喃着:「……不行,我不能死在这里──我得回去,回到小姐身边──」 叮铃!叮铃铃! 刺耳的闹铃忽地响起,阙扶苏骤然睁开双眸。 方才一切,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幻梦,一幕幕却是他曾经历练过的回忆。 他伏在床榻上,薄薄一层被单搭在他的窄臀上,光裸的蜜色背肌线条如丘壑分明,宛若天工巧雕。 他不想起身,抬眸扫了一眼钟面,闹钟的时针指向七点。 「呼──」他舒了口气,更似喟叹。 每个夜里总是噩梦与美梦交织,毫无逻辑,有时回到西南战役,有时停留在他永远眷恋的那一夜,好在今日以美梦作结。 闹钟还在震动乱响,阙扶苏伸手按掉闹钟,撑臂而起。 刚起身他就发现床单湿了一小块,黏腻的男香淡淡萦绕鼻尖,他脸上微热,无声叹息。 过了这么多年,只要梦见小姐,他总是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无法克制欲望。 阙扶苏深吸口气,将床单拉了起来,步入浴室冲凉,一并洗去脏污。 出了浴室,他面对全身镜抽起衣架上的烫得一丝皱纹都无的雪白衬衫,展臂穿上,扣起袖扣,套上军装外套,整装完毕,镜前映照出军容肃穆的青年。 然而,他的眼尾仍旧含着稍早激灼情欲梦境后残余的浅红,他抿唇再次拿了冰凉湿润的毛巾按住眼角,深吸口气等着那抹艳丽的颜色消褪,而后瞟向搁在床头柜的怀表,握在掌心中,打了开来。 里头表面的左侧是镶嵌着少女与他的合照,那时,他还蓄着墨缎也似的长发,少女笑捧他一缕长发仰望他,眼中满是细碎的光芒。 阙扶苏忍不住低首亲吻照片的少女,而后阖起怀表,珍而重之地夹进军服内袋,藏得妥贴。 黎明前的梦境最容易记住,也最容易成为心魔。 但他心甘情愿。 那是他最美好的时光。 她问他喜不喜欢她,他响应了,身与心诚实交代。然而,他从未听少女说过喜欢他。 阙扶苏很想问少女一句,「小姐,你可喜欢我?」却又觉得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 「倘若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不等我?」他哑声低语。 此时门外敲门声响起。 「总司令,再过半小时准备出发,三小时内会抵达上海。」 阙扶苏侧眸瞧了门扉一眼,扬声应道:「知道了。」 调回了目光,阙扶苏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掌心压着心口的怀表,低喃:「我要回上海了,可是,小姐,你到底在哪?」 马踏山河故人归,却不见俪影双双。 001天堂锦缎裹西桑(1) 冬阳由阁楼的天窗沿着落地窗洒落,室内暖融,暖气间歇性徐徐细响,躺在软绵的法兰斯古典大床上的人儿呼吸轻浅几近无声。 一隻黑毛白肚,四足宛若穿了白袜的奶猫睁开双眼伸展了四肢,由床底的长毛毯纵身一跃,俐落跳上床。 肥美的肉球一步步在棉被上踩踏,伴随着「喵呜──喵呜──」的细声鸣叫,将猫头蹭着床上人儿的裸背,伸出脚掌踏了踏光裸细緻的雪肤,尾巴甩上主人小巧的脸,试图将人唤醒。 牠的主人彷彿梦呓,娇弱地低吟一声,「盖雪──让我再睡一会儿──」呢喃了句外语似是安抚猫儿,翻身再次睡了过去。 门外的大理石楼梯跫音响起,那人拾阶而上在门口站定,转了转门把,发现门锁住了,深吸口气,喊声道:「何嫿,我的好姑娘,小祖宗醒了没有?日上三竿啦,快起来,今日还有一顿好忙。」 何嫿睡得朦胧,外面的女人掏出包中钥匙,低声抱怨,「真是麻烦的货色。」偏偏是个能帮她赚钱的货,得当小祖宗哄着。 黄铜钥匙插入钥匙孔转动,女人推开门,见到满屋散落衣物、酒瓶映入眼帘,不禁瞪大了眼,扬声嚷嚷,「何嫿,你是怎么搞的,都不收拾的?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一个人搬出来住!」 何嫿宿醉未醒,头疼得很,二娘的尖嚷就像一根根针扎在脑袋中,被她刺耳的吵嚷惊醒,蹙眉将脸埋在枕头中,模糊地咕哝,「二娘怎么来了?我不是说没事不要过来吗?」 二娘恼怒地将酒瓶踢到一边,奶猫被她惊动,吓得哈气,防备地瞪视着她。 「哪里来的小畜生,竟敢蹬鼻子上眼!」二娘啐了一口,抬手作势挥落,奶猫吓得窜下床,鑽到床底躲藏。 听见这句指桑骂槐,何嫿抬头眯眼似笑非笑,「二娘想骂我便骂,迁怒盖雪做什么?」 「盖雪?」二娘皱眉,暗想昔日人称黑猫白足为「乌云盖雪」,何嫿有这般见地倒是让她意外,嘴上仍忍不住嫌弃,「哪里捡来的丑东西?」 「不是捡的,是自个儿来的猫。前几日在庭院的草皮上滚来滚去,我便让牠进屋了。」 何嫿慵慵懒懒地探手下床缘,试图捞回盖雪,无奈盖雪躲得深,几次都不理她。 二娘神色更沉,不高兴道:「也不想想这间房子多好,怎能随便让野猫野狗进屋?」 「二娘没听说过『狗来富,猫来起大厝』?」 「哼,从哪传来的说法?」 「泉州来的傅先生说是他家乡的俚语。」 说起那个话唠的傅先生,二娘记得可清楚了,泉州人伐樟熬脑,专卖樟脑,富得流油,却小气得很,仅仅对何嫿痴迷,成了火山孝子,一掷千金。 二娘仍不服气,哼道:「要是真是如此,乾脆叫招财或进宝得了。」 何嫿斜挑黛眉睨向二娘嗤笑道:「俗气──」 「你好意思数落我呢?」 二娘蹬着高跟鞋喀哒喀哒走近,心底不痛快,嘴里却是亲亲热热地哄,「我的小祖宗,有闲情逸致替猫儿取名字,不如好好照顾好自己,那么我也不用过来。庄妈说叫不醒你,怕你出事,要我赶过来看看。」 庄妈是负责打扫屋子和照看夏荷华的老妈子,见夏荷华不省人事,怎么也不回应,担心之馀跑过一整个租界通风报信。 二娘素来喜爱这栋楼,却没法子搬过来住,这次有了藉口,风风火火赶过来,没想到一入眼就是乱七八糟的房间,整个火气燎了起来。 何嫿听二娘唠叨,头更疼了,按着太阳穴,没好气回道:「还能出什么事?顶多就是死了,草蓆一捲扔到黄浦江去不就得了。」 「呸,胡说什么。你再这样胡闹,我就搬过来守着你。」 何嫿闻言抬睫,斜睨了二娘一眼,似笑非笑道:「二娘真是贵人多忘事,是您要我搬出来自立门户免得丢了弟弟的脸面,怎么能委屈你们搬过来?况且,这主楼里就一间房,副楼两间佣人房,已经住满了,哪有闲置的空房让你们住?」 二娘噎了噎,深深皱眉,正要开口辩解,何嫿幽深的眸光让她顿住话头。 何嫿藕臂支起身,半趴斜倚在床上,意味深长说:「还是二娘要辞退他们,让弟弟来做相帮,您做跟局? 「别闹了,二娘,弟弟日后可是要进学堂,将来说不准还要当官光耀我夏家门楣的。哪能来书寓住,平白堕了身分。」 二娘闻言火冒三丈,指着屋里凌乱的衣服,叱道:「你才别闹了!自己看看,哪个女孩子家的闺房像你这么乱的?还一股子阿芙蓉和猫的臭味。」 「呵,这哪里我的闺房呢?这不过是一名书寓先生的凤楼罢了。」 何嫿眉间中含着讥诮,嗓音却无比娇软慵懒,「况且我又不接客留宿,还管它乱不乱?」 「倘若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呢?他看了你房里的样子不被你吓跑才怪!」二娘捡起散落四处的衣物猛力扔进了污衣篮。 何嫿闻言,心中钝痛,抿唇深吸口气,片刻后才道:「正巧,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他看不见。」 二娘以为她说的是这栋洋楼真正的主人,翻了个白眼,心中冷哼不知何嫿喜欢那傢伙哪一点。 但嘴上总得宽慰几句这尊小祖宗摇钱树,便道:「你还年轻,人生还长,总有一日会遇见更好的人。难道那些递拜帖的公子们没一个入你的眼吗?」 001天堂锦缎裹西桑(2) 何婳挑眉轻笑,眼眸流转便有一番妩媚冷艳,然而,她的眼底毫无温度,嘲讽道,「二娘,那些在烟花地流连的男人不过是纨裤子弟罢了,傻子才将他们当良人。」 「就你牙尖嘴利!」这是拐弯骂她蠢呢。 二娘抬手猛地将落地窗中的一排通气小窗往外推。 冷冽的空气瞬间流入室内,驱走了暖气,何婳和盖雪双双打了个哆嗦。 盖雪趁隙往房门外窜,颈项上的小铃铛沿着阶梯叮铃叮铃响,一溜烟跑得不见猫影。 二娘冷哼一声,心想改日要拿个捕鼠笼过来抓那只小猫,省得这栋洋楼多了臭猫味儿影响了生意。 何婳穿着一件丝绸睡衣,单薄得很,冷得打了喷嚏,抱怨道:「二娘干什么开窗?暖气都跑没了,好冷。」 「冷也得忍!谁叫你不听话!」二娘回眸又斥责何婳,「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许你在屋子里抽大烟,你当耳边风?整间屋子都是大烟味儿。要是客人知道你是个烟枪,谁还敢来光顾?」 何婳披衣慵懒支着绵软的床榻起身,似笑非笑道,「那就别光顾呗!反正到处都有书寓,有词史,有长三,满街都是罗宋堂子,不差我一个──」 「放眼上海哪个西桑精通四国语言?就你一个!」二娘尖嚷,打断了夏荷华的话。 「我的小祖宗啊,你就行行好,看看这书寓,」二娘抬指由室内虚虚绕了一圈,点到了窗外,「一砖一瓦一花一草,小到一件家具不是按照你的意思布置的?要你搬出来也是为了你和你弟的安全,不是赶你出家门,你别跟二娘置气。」 「二娘说的倒是轻巧。」何婳眼神黯了黯,无声冷笑。 「你怪我?前阵子白家的少奶奶来乱的事,你都忘了?倘若你在留在弄堂里早就出事了。」 何婳垂眸敛笑,收紧了葱指,锦被让她拧出了折子,讪讪道:「……不是说好了不要再提那件事?」 白家少爷白石纪是上沪知名的留洋才子,一日好友邀他到家里听书,白石纪嗤笑,「说书有什么好听?」但不想拂了好友的面子,还是去了。 那日的说书先生恰恰是夏荷华,说的是莎士比亚的剧本,卷舌呢喃,将一众贵公子引入了迷离幻境。 白石纪一见惊艳,心旌摇荡,之后只要何婳出现的场合,他一定在场。大献殷勤不在话下,盼能得佳人回眸一顾。 何婳对白石纪特意讨好冷眼以对。 勉强下海成为一名书寓先生为的就是挣钱养家,不喜恩客痴缠,几次让白石纪碰了软钉子。 白石纪知道只能赶紧鸣金收兵,收敛行止,以诗会友,就怕何婳真的恼了拒接他的帖子。 即便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白少奶奶简雯可不这么想。 谁叫白石纪离开何婳的茶会后,仍旧眠花宿柳去。 简雯只知丈夫夜不归宿,却不知道何婳从不留宿,也不陪宿,白石纪所有的风流帐莫名其妙算在何婳头上。 之后,简雯透过关系查到夏荷华和二娘住的弄堂便雇用帮派份子去弄堂砸碎所有玻璃,捣毁家具不说,连街坊邻居家的小花园和养的猫狗都不能幸免于难。 街坊邻居吓坏了,这才知道静谧的弄堂里竟然藏了个上海赫赫有名的书寓先生,即便知道书寓先生卖艺不卖身,仍是逼着何婳搬出弄堂。 何婳今日翻的旧帐便是二娘当时说的话。 那时二娘是怎么跟她说的? 二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实在不是我不想收留你,而是我一生积蓄就买了这间房,禁不起白少奶奶胡搅蛮缠。要做书寓先生还是需要相帮和跟局啊。但是这弄堂怎么住人呢?」 白家少奶奶闹了这出反倒让何婳有机可趁,便道:「要不然就别做书寓先生这行当,改做其他营生吧。」 「不成,你以为你这一身派头从哪里来?为了替你置办这些行头,二娘向票号借了一大笔钱,要是现在收手,你叫二娘怎么偿债?」 何婳怔愣,「我赚得那些钱呢?」 二娘哭道:「你以为都到哪去了?当然是用在你弟弟的诊疗费和药钱去了啊!何婳,你别以为二娘是个坏人。眼下他们这样闹,二娘也是没法子了才要你搬出去── 「要不咱们搬去德西先生送你的那栋小洋楼住吧?我记得洋楼就在法租界对吧?那儿的环境比华租界好多了,也不必招人嫌,你弟弟也可以就读你在法租界读的那所学校。」 二娘话说得滴水不露,然而,何婳还是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逝的贪婪。 那一瞬间何婳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她的二娘打从身在祖宅就汲汲营营,妄图掌握中馈,来到上海找到她,张口便要她救救病重的弟弟,她答应了,倾家荡产地帮。 弟弟的一帖药就要千金,她再怎么兼差,一日工作十八小时,拿出存折瞧,存款还是个位数字,弟弟的病没有起色,病情反反复覆,她却已走到了山穷水尽。 二娘眼看弟弟撑不住就要归西,便出了个馊主意,要她做书寓先生。 何婳不肯,二娘便抱着孱弱的弟弟在她工作的翻译社哭哭啼啼,弄得众人侧目。 但望着弟弟瘦骨嶙峋的单薄身子坐在窗边失神的样子,她便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家族血脉,想起了藏在心中的人,咬牙辞了翻译社的工作。 「二娘,我答应你,但我们约法三章。」 001天堂锦缎裹西桑(3) 不卖身,不陪宿,为期三年。 这三年还是二娘和她讨价还价来的。 这三年她要倾尽心力赚取医疗费,三年之后要是弟弟的病还不好,她再另作打算。 只是不知道二娘从谁那儿耳闻了她曾住在德西先生的洋楼,打起洋楼的歪主意。闹着要搬去洋楼,要不就卖掉洋楼,说是筹钱给弟弟治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每一字每一句体现在二娘身上。 何婳看破她的手脚,不急不徐应道:「德西先生过世后,我就把洋楼租给了洋行开布庄。只是我也不知道德西家的人何时会把洋楼收回去。我想你们先待在弄堂比较稳妥。 「况且,法租界的学校不收黄皮肤的学生,不如让弟弟去上华租界的教会学校。」 二娘听了她的话,皱眉怒哼,「那些洋人狗眼看人低!」 然而,打探一番后,二娘发现何婳没骗她,看着何婳的白皮肤干瞪眼,嫉妒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 「我可怜的铭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啊!夏家的列祖列宗都在干什么吃的?半点庇佑都不肯给──」 见二娘又开始鬼哭狼嚎,何婳不由得皱了眉。 何婳本性夏,后来成了书寓先生后便改了姓名,避免羞辱了夏家名声。 虽说和夏铭同父异母,两姊弟长得一点也不像。 何婳的母亲是洋人,她继承父母东西方的美貌,雪肤玉肌,蜂腰婀娜,暗香盈袖,五官生得立体深邃,还生了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小巧的鹅蛋脸上带着梨涡,轻轻勾唇就像是带着笑。 夏铭约莫遗传了二娘母族人的外貌特征,凤眼薄唇,典型的东方轮廓。可惜夏铭打小身子骨幼弱,纤瘦似一根小竹竿似的,没几两肉。 当初何婳搬到弄堂就是为了方便照顾体弱多病的夏铭,即便为了夏铭成为书寓先生也没有怨言。 既然街坊邻居排挤她,二娘也发话了,她不想让弟弟也被人侧目找茬,二话不说搬离弄堂。 二娘却没料到何婳搬进的是德西先生在法租界置办的小洋楼。 二娘不明白德西先生一个英国人为什么添置房产在法租界,但是见到这栋仿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洋楼,眼睛都红了。 这栋洋楼自带小庭园,砖木构造,主楼三层楼,左侧有一座两层副楼,主楼给主人住,副楼二楼给仆佣住,有各自的楼梯,二楼以上的空间并不连通,只有一楼空间和回廊相通。 整栋楼的回廊和窗框上了白漆,嵌在枣红色的墙上很是显眼。 二娘逛了一圈,差点没搥心肝,琢磨着怎么搬进小洋楼。 偏偏何婳每次谈到搬家这件事总是四两拨千斤。 二娘好多歹说,何婳就是油盐不进,弄得二娘无奈又恼怒,却也拿她没法子,毕竟现在赚钱养家的是她。 想起何婳搬进小洋楼时的往事,二娘不甘不愿,半是感慨半是数落,「你真傻,怎么就不嫁给德西先生呢?他那么有钱又这么宠你,就算当个姨太太又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来,小洋楼就是你的了。」 「那二娘怎么不嫁弄堂的老胡,他不也很照顾你?还能做个元配呢。」何婳冷冷回道。 老胡是个拉黄包车的糙汉子,一穷二白,二娘听了正要发作,夏荷华突然笑了,「啊,是了,老胡太穷。不过,我记得您和老莫的老板来往过一阵子,怎么到最后没有成为他的姨太太?」 老莫也是弄堂里头的住客,是华租界里富商陈先生的司机。 陈先生和二娘过从甚密,然而,二娘终究比不上年轻娇美的莺莺燕燕,两人之间的情事软磨硬泡了半年,最终不了了之。 这件事一直是二娘的疙瘩,被何婳戳心窝子,疼得一噎,更气夏荷华不长眼。 何婳这张刀子嘴还不停歇,瞧着二娘,神情凉淡,悠悠说:「二娘,听一句我的劝吧。」 「比起那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铭儿才是您的依靠,带着铭儿去当人家的姨娘,铭儿肯定要吃苦。二娘,咱们可得定心,心不能野了,否则铭儿长大晓事后,懂得怨,懂得恨了,你们的母子情份能不淡吗?那才叫得不偿失。」 二娘气得直想撕了何婳这张嘴,何婳忽地执起她的手,撒娇道:「二娘,您别恼,您看看吧,我的堂差这么多,不如由您帮我整理洋楼好了?」 二娘听了有机可趁,双眼发亮,忙不迭地答应,打理洋楼改装的事。 她事事躬亲,不遗余力,打算将书寓隔成五间房,除了何婳、夏铭和她的住所之外,还要聘个两位西桑过来,还去申请了书寓营业登记证,就盼着掌握全局。 不过,她怕何婳反对,还是假意在一些不怎么重要的工事上问过何婳的意见。 比如说,何婳喜欢四季常开的带刺月季,及胸高的矮砖墙新迭了花圃,栽种半人高的粉色、黄色月季做为篱笆,寻常人攀不进这座小院落。 除此之外,二娘托辞为了何婳的安危,在大门设了个守望亭,聘了一名相帮一名跟局的大姐驻点,闲杂人等除非拿拜帖过来求见,不能随意进入,实则为了控制其他几位即将进驻的书寓先生进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001天堂锦缎裹西桑(4) 夏铭突然病发,二娘抽不开身,回过神时,洋楼装修已经竣工。 何婳将主楼的墙都拆了,改成了一层一间房,一楼客厅,二楼图书馆,阁楼是她的闺房。每层楼都添置了家具。副楼两间变成佣人房,一间让跟局的大姊住,一间给相帮住。小洋楼的房间安排大势底定,哪里还有其他书寓先生的住处? 不过,何婳没动洋楼的外观。洋楼大门前依旧横挂之前布庄的一张扁铁条扭成的拼花洋式招牌,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Cloths of Heaven──天堂的锦缎。 虽然小洋楼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书寓先生的会所,但是不清楚内情的人还以为眼前的洋楼只是一间洋派的高级丝绸或服装店。 再者,何婳不爱外人造访书寓,往往只接出局应条子的堂差,书寓地点也就只有熟客知道,生意不如四马路上那些长三堂子来得好,但也足以赚好大一笔钱供三人生活和夏铭的医药费。小洋楼便这样一年到头安安静静,和一般住家无异。 二娘被何婳摆了一道,气得牙痒痒,却无计可施,就这样拖了大半年,小洋楼里还是只有何婳一位书寓先生。 眼看何婳斜倚着床榻不说话,魂不守舍,思绪不知飘到那儿去,二娘叹口气,净了手来到床沿。 「别人的闲言碎语你就当耳边风,别往心底去。书寓先生清高,色艺双全,卖艺不卖身。那些个公子哥家里的婆娘要是有你知情识趣,就不会往外跑。她们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的丈夫,找你茬算个什么事?他们的丈夫见着你还不是拜倒在你的石柳裙下,一口一声西桑啊西桑叫得欢。」 何婳睨了二娘一眼,很想问二娘,「这世道对女人太不公平,真正可恶的还是那些风流的轻浮男人吧。揶揄可怜的女人们,有什么意思?」 二娘拂开了何婳波浪似的栗色长发,忽然见到她颈项上殷红的吻痕,瞪大眼叫骂道:「昨夜那个姓贺的又胡来了?他以为西桑是什么人,岂是他想碰就碰?」 何婳一颤,心底苦涩,西桑是什么人? 在那些达官贵人眼底西桑不就是随意捞在怀里揩油的玩意,玩玩就扔的女人吗? 「……没事,他就醉酒瞎胡闹而已,相帮和大姐打发他回去了。」 只有她自己清楚昨夜的境况有多惊险,如果不是跟局的大姐和相帮冲上来保护,她肯定逃不开狼爪。 悲哀的是那些达官贵人隔夜后往往刻意遗忘见色起意的丑事,总是试图用尽手段遮掩过去,免得丢了脸面。要是谁不长眼偏要挑刺,兴许黄浦江上又添了一名面目模糊的浮尸。 想到这儿,何婳更不想出门,只想让自己借着阿芙蓉的药力进入迷离幻境,才不用想起那一张张猥琐的嘴脸。 「算了,」二娘话锋一转,「贺公子半年内叫了近百次的局,这间书寓开张后的生意可以说是他在支撑,我看他对你也算一片痴情。他的家里做洋行生意是吧?要不你就嫁给他吧?」 二娘暗自盘算夏荷华今年二十一岁,算是老姑娘了,脾气个性又倔强,不好驾驭,而且按照何婳抽大烟的频率,姿色和脑袋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不如早早物色个人家嫁了。之后,她再占下洋楼,另外物色其他好拿捏年轻女孩做西桑还赚得更多。 何婳挑眉,一时不明白把她当摇钱树的二娘怎么转性了,方才不是还骂着贺子充,现在变成良人?也不逼她继续做西桑,要她随便挑个人嫁了?她可不愿意。 她淡淡开口:「我不喜欢贺子充,况且他已经订婚了,我不想淌浑水。二娘,日后他的帖子一律拒了吧。」 二娘瞠目诧异道:「他花在你身上的钱都足够做嫁妆了,就算不想嫁他也不要把生意往外推啊。你可知道一个书寓只有一位西桑很难打平收支吗?」 何婳闻言唇角斜勾,「那些钱虽是我应酬他的茶资,但是有哪一分入了我的口袋?怎能说是嫁妆?更别说赶上去做人家姨娘也未免太下贱。这样吧,二娘要是喜欢他,您嫁吧,我绝不拦着您。」 她意有所指,二娘顿时变了脸色,立即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摔在床上,压住她的后脑杓,叱骂道:「小贱蹄子嘴巴不干不净,你怎不想想你娘干了什么好事?抢人丈夫生下了你,你还敢嫌别人下贱!」 「你干什么?」何婳吃痛挣扎,奈何宿醉未醒,阿芙蓉的作用未退,根本不是二娘的对手,一时间不能动弹,腾德眼泛泪光。 二娘拧紧何婳的手腕往后弯,狠声说:「不管你想怎样闹腾,记得我是你的二娘,放尊重些,否则我就断了你的阿芙蓉!到时候我看你哪里来的门路和脸皮去烟馆求烟抽!还是你想沦落到花烟间,为了阿芙蓉任人嫖就说一声,我亲自送你过去!」 二娘染了丹蔲的尖锐指甲陷入何婳的鬓边,只要再用些力就会划花她的脸,吓得她不敢动弹。 何婳忌惮她是因为她足够凶狠,将她卖入花烟间也是眨眼的决定。 但二娘也不想闹得太过,只因手上的筹码也不多。 说花了大钱在何婳身上是真,刚开始小洋楼装修和何婳的行头都出自她自己的私库,还举债借了些钱。 还好何婳争气,一如预期在上海风月场大红大紫,这才慢慢填平了钱坑。 只是何婳抽大烟后性格越发乖戾,阴阳怪气,这栋书寓只有何婳一个西桑,所有的筹码都压在她身上风险太高,二娘不禁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走。 既然不少公子对何婳垂涎三尺,可以挑个出价高的公子卖了何婳的初夜。 不过,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 在她找到替代的西桑之前,她不会轻易废了何婳。 毕竟清倌人出局比起一般开苞的倌人的价码高得多。 二娘暗忖不能逼急何婳,否则何婳和她翻脸,闹死觅活,弄得鱼死网破,谁都讨不着好处。 「算了,你自己想想,我有逼你做什么吗?还不是后来真的走投无路,才让你去做西桑。」 001天堂锦缎裹西桑(5) 二娘松开手,眼泪说掉就掉,呜咽道:「你做西桑开始,我有苛待过你吗?哪一件事没有顺着你啊? 「你以为其他西桑可以过得你这般自由吗?哪个不是为了生计忍气吞声,哪个能够在街上到处走动?陪客过夜的大有人在。你有吗?」 何婳的书寓开张后,二娘也不搞什么打茶围、抽花头或开局票等风月场上的旧俗,反而替何婳在菊园弄了个前所未闻的西桑茶会。 那场茶会上夏荷华一袭上海时兴的元宝领喇叭袖短袄,下着过膝绛色圆裙。仅仅露出半截玉臂皓腕和白袜小腿,酡颜抱着大提琴拉了一首曲子,说了场关于那首曲子的故事,短短一小时便轰动上海的风月场。 原因无他,哪家的小姐会抛头露脸夹着大提琴拉曲? 光是看那皓腕上碧绿翡翠镯子在她拉动大提琴弦时左右摩娑着玉臂,彷佛摩娑那段肌肤的是自个儿的手,怎能让人不会血脉贲张,心头不痒? 一寸多余的肌肤都没有裸露,就已经撩拨得在场男人个个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何婳宛若巫山神女降世,那张容颜充满异国情调,男人趋之若鹜,打探频频,自此之后,要参加茶会的人都必须递上名帖和一笔茶资。 茶会的地点时常改变,活动也从不重样,说书、唱曲、弹琴、吟诗作对、茶艺、做糕点,还有时髦的手煮咖啡等等,极其风雅。 后来何婳搬到了德西先生的洋楼,茶会地点固定在菊园。 菊园内零星分布不少亭台楼阁,何婳偶尔会陪客人打牌、下棋、搓麻将等,只不过以茶会的热门度来说,私下的牌局聚会并不常见。 等到客人一访再访,支付足够茶资后,二娘才会给客人一张盖有浮凸月季及「Cloths of Heaven.天堂锦缎」钢印的回帖。 这张回帖用来预约何婳的时间,可以请她陪席,只出席筵席、茶会、诗会、堂唱等卖艺不卖身的场合,连酒都浅尝辄止,规矩严明。 能够进入「Cloths of Heaven.天堂锦缎」的恩客经过一再严格的过滤,确定人品学识后,才能在一楼听何婳的钢琴演奏。 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钢琴演奏往往邀请不少名流,也没人胆敢胡来。 这些都是上海风月场上不曾有过的噱头,二娘亲手将何婳打造成男人求而不得的独特西桑。不卖身,却让你春梦连连,像是对阿芙蓉上瘾似的,一约再约,就盼佳人回眸一顾。 何婳不是傻子,二娘这番操作心知二娘不是简单人物,自己绝对想不到这些花招。 然而,二娘总说自己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但是官家小姐怎么可能熟悉风月场上的习惯和操作? 不管如何臆测,二娘已经是父亲夏瑾的继室,是夏铭的生母,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何婳只能把这些疑惑压在心底。 眼前的二娘一字一句都在邀功,却从未想过她的心情,她不禁感到可笑。 昨夜贺公子妄图侵犯她的事已经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紧绷,濒临溃堤,快要发疯。 忘记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坏事,包含自己对其他人的恨与怨,还有杀意。 想到这件事何婳心有余悸,如果不是相帮和跟局发现有异拦着 ,她恐怕已经伸手掏出晚宴包中的防身小刀,一刀捅入对方的心脏。 二娘听相帮和跟局转述了这件事,提及此事也不过试探何婳罢了。 身为西桑,看似比其他长三堂子高贵,但也相差无几。使性子能改变什么? 在风月场上打滚的女人哪个不无奈? 二娘放软语气,意在安抚,「我知道你委屈,让二娘帮你洗澡刷背充作没保护好你的赔罪吧。」 何婳不置可否,趴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 二娘忍不住皱眉催促,「……再拖延可会迟了赴宴的时间,到时谁都担当不起。起来吧,二娘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好孩子。」 想起今日出堂差又得敷衍那些男人,何婳不免心浮气燥,不甘不愿地下床榻,袅袅娜娜走向浴间。 见二娘没有跟上,何婳长指搭在浴间门框,回身勾唇似笑非笑,「二娘不是要服侍我洗澡吗?」 一张刀子嘴字字诛心,二娘咬牙暗骂一声:「作!就知道折腾人的小贱人!」 不过,再乖戾也不过如此。 只要夏铭活着的一天,夏荷华怎么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只能当她的摇钱树。 更别说阿芙蓉在手,她要怎么捏圆搓扁何婳也是顷刻之间的事。 眼看赴约时间将近,二娘不再耽搁,冷着脸走进浴间,扭开了水龙头。 不一会儿,热水哗啦啦地落进浴缸。 何婳斜倚门扉,细细的红色肩带滑落如玉般的肩膀,凝视着二娘背对着她忙活,忽然开口问:「二娘,我能回去做翻译就好吗?」 二娘正为她试水温,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应道:「好啊。」 何婳闻言面露喜色,语气欢快说:「太好了!我们这就搬出上海,回天津,或者去北京,还是金陵吧,我想把阿──」把阿芙蓉给戒了。 「现在天气冷,不适合搬家,开春再说吧。」 二娘打断她的话,转头愁眉苦脸说:「对了,铭儿的肺病恶化了些,医师说要用特效药,但价格很贵。你那边的积蓄还剩下多少?还是说,有没有什么方法筹钱?」 001天堂锦缎裹西桑(6) 何婳方才心中那股因欢喜带来的热意彻底冷了下去。 她如何看不出二娘以此要挟她,但她却不可能放弟弟去死。 当年德西先生一毛钱都没留给她,她在翻译社积攒都花在医治夏铭的病,做西桑的钱也交给了二娘,身上哪来的积蓄。 见她沉默,二娘叹了口气,「你也没钱吗?荷华,二娘不是坏人。我从来也不想逼你做西桑,如果可以,二娘自己受苦就好。」 二娘回头看向何婳,眼含悲伤,喟叹道:「但是你爹这个负心汉怎么折腾我和你弟弟的。一个老,一个病。就算二娘不是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放眼上海,哪里有三十多岁的西桑呢?」 何婳闻言咬紧唇,不发一语。 眼前二娘确实与十三年前初见的娇花不同,虽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放在大上海的风月场中却是一朵委地成泥的荼蘼,满脸风霜,无人顾惜一眼。 一年多前二娘找上门来,她竟认不得他们。他们母子一老一小,面色枯黄瘦弱,衣衫褴褛,令她震惊万分。 何婳不清楚父亲夏瑾和二娘之间到底发生何事,只知举家迁回上海没几天父亲就将二娘和夏铭送回老宅。这么多年来她也没留意,不知道父亲对它们母子不闻不问,才让夏铭病病殃殃,总是调养不好。 二娘见何婳表情变化,长叹口气,「这年头谁不艰难呢?铭儿是你的弟弟,是你爹留给你的唯一血亲不假,不过,你不想管他死活就别管,二娘不会怪你,也不会逼你。」 「毕竟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倦了,放着他的病不管,熬不过这个冬天,很快的。」二娘的面上浮现一缕凄楚笑意,「过来吧,水好了,二娘帮你擦背洗澡。」 何婳掐着门框片刻不能动弹。 这番话以退为进,她何尝不知道? 放夏铭一个人去死,她怎么忍心? 反观二娘面色平静,彷佛将夏铭的生死抛到脑后,掌心朝上,五指轻勾,示意她快快过去。 何婳知道自己再次输给了二娘的心战角力,咬牙深吸口气,强忍满腹辛酸,抬腿跨进浴缸。 水温刚好,熨过每寸肌肤,却温暖不了她冰冷的心。 二娘拿了舶来香皂搓出白细泡沫,为她擦背搓洗,水花飞溅,犹自絮叨,「其实,书寓开张大半年,能挡的条子我都帮你挡下了。我知道你今天人不舒服,但是他们坚持指名要你出局,我是真的没办法。 「李二少算是你的老熟人,对你一向温存,不去的话,拂了他的面子,说不过去。至于孔家,开银行的哪能没有军政府在背后支持? 「你说军阀倾轧,今天谁是上海的老大,明日可能就不是了,但是只要他还是的一日,我们就得应付着点。 「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想想你弟弟。连白家少奶奶都能来闹得鸡飞狗跳,你觉得那群人会放过你或你弟弟吗?」 ──我满足了他们,他们就不会找我或夏铭茬吗? ──谁不知道我是西桑,是交际花,人人鄙视呢? 何婳很想这么回嘴。 二娘似乎看穿她的心思,不疾不徐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为了你弟弟好,那么,别让你这份心意轻易白费,时间再长左不过是几年的忍耐罢了。 「况且你都改了名字,画了浓妆,谁还晓得你本来的模样?二娘会帮你尽早脱离这个大染缸,你放心吧。」 何婳沉默以对。二娘说的道理她都明白。遭逢乱世,身如漂萍孤苦无依,一个人承担就好,犯不着把小她十岁的弟弟拖下水。 夏铭才十一岁啊。 病弱而纤瘦,彷佛抬手一扯便会支离破碎,宛如十三年前出现在她面前的他。 他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的出现在他面前,看得她心生恻隐,就怕他会死在街头,死在泥泞的雪地中,连连哀求父亲帮他。 还未暗生情愫的时候,她还能够脸不红气不喘地伸出手抚过他凉滑的长发,将他的长发绕在指头上玩。要他陪在她的身边,不许离开,连睡觉也要抱着他才肯入睡,就怕他一夕之间无影无踪。 不知为何,只要他在身边,她的心里就会充盈着莫名的欢喜与心安。 长大之后,她才明白当年的心思名为情愫。早在初遇之际发了嫩芽,随着岁月悠悠滋长。 他生得漂亮清隽,一双桃花眼盈满细碎星光。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如高山寒雪,凛然不可侵犯,笑起来却又宛若雪融山泉,冰凉流淌,滋润繁花盛绽。 她总爱偷觑那双带笑的温柔眉眼,顾盻之间风流万千,惹得她心颤不已,多看一眼都怕沉溺在他眼底深潭中。喜欢到了深处,心底又燥又热。 天晓得有多少次她多么想搂紧他,亲吻他湿润温热的唇瓣。 好不容易壮起胆偷香,她乱了呼吸,像是被惊吓而炸了毛的猫,赶紧逃开。 他发现了,却总是笑,唇边噙着一丝无奈。 她察觉了,羞惭得不敢接近他,怕他不愿意却不敢拒绝。 他是她的玩伴,也是他们家的长工。 她曾大放厥词对他说人人平等,倘若真的平等,哪能不顾他的意愿随便碰触他? 过了多年,她长大了,他早就离开了,她才懂得他当年过得有多艰辛,有多难。 ──他的笑是真的在笑吗?还是在忍耐? ──早知道当年对他好一些,不要口是心非,总是伤他的心。 当二娘带着衣衫褴褛夏铭来到她跟前,那双怯生生又绝望的眉眼和他一模一样。 不论父亲为何如此对待二娘和夏铭,她发誓绝对不要让夏铭和他一样颠沛流离。 她发誓绝对不让夏铭和他一样在某一处犄角旮旯无声死去。 何婳沉溺在过去的回忆里,目光空茫,时而微笑,时而欲哭无泪,恍恍惚惚。 二娘见她走神,放声哭嚎,「我是真的没法子才让你做这行当,等到咱们攒够了钱就离开上海,二娘会帮你找个好人家嫁了,这些是非纷扰咱们就当没发生过。」 尖唳唤回何婳的注意,她颦眉斜睨,嘲讽一笑,「……就当没发生过?」 说得容易呢。 如果没有记忆,当然可以说是没发生过。 但是,那得先把她的头剁掉才行。 否则,她忘不掉的。 不管是他,或者是失去他之后,难以承受的痛苦。 002华灯高宴故人逢(1) 一辆接着一辆的黑头汽车由法华民国路进入上海,唐季月坐在黑头车的副驾驶座上,东张西望,对一切都感到新奇,频频发出惊叹声。 唐季月兴致勃勃指着圈了一圈灯炮的招牌说:「姊,你看那一圈灯炮是不是霓虹灯?晚上点灯就像流水般绚丽的光圈?」 唐桐月顺着唐季月手指的方向看去,还没看仔细,唐季月又嚷嚷了。 「啊!不是吧,姊,你快看,那些姑娘和咱们云南姑娘真的不同,好新潮时髦啊!」 唐季月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街头一群身穿各式旗袍摇曳生姿的年轻女人,拍膝大笑掩饰他的羞涩,低声嘟囔,「烫发浓妆,半袖旗袍,裙襬开衩到小腿,我的天──」 坐在汽车后座的唐桐月没理他,对身边的男人矜持端庄地微微一笑,娇声开口:「既然我们都来到上海了,阙督理可要带我们好好逛逛黄浦滩。十里洋场的风景,还有各式洋行和百货商铺的舶来品,我们都要见识见识。」 挂督理官衔的阙扶苏一身笔挺的立领军装,领上别着滇系军徽,肩章打着星,昭示着他身为滇军总司令的身分。 不愧于他的衣着,他眉目冷肃,不苟言笑,冷声道:「阙某对黄浦滩不熟,已经提前吩咐曹秘书安排你们四处逛逛。另有公务在身,这几日就不陪你们了。」 唐桐月僵了僵,即使认识两年有余,仍然不习惯阙扶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只能装作不以为意笑道:「好,你慢忙,我们回头督理公馆见。」 阙扶苏微不可察地蹙眉,淡淡地说:「阙某的公馆目前没有任何帮佣,不比饭店有专人服侍舒服──」 「不要紧,我可以帮你打点公馆啊。」唐桐月强撑笑颜道。 阙扶苏神色转冷,断然说:「你们是客人,没有让你做这些的道理。」 唐桐月知道他不高兴了,吐了吐舌说:「知道了,扶苏哥不要生气。」 阙扶苏最讨厌听别人对他说这句话,没生气也被赖成了生气,索性不答,目不斜视,不再搭理。 唐季月由汽车后视镜观察两人的气氛不对,朝脸色煞白的姊姊挤眉弄眼,使眼色安慰。 唐桐月更加尴尬,别开眼不看唐季月,看向窗外,却意外瞧见窗外几名传统汉服或旗装打扮的年轻女子坐在看起来容貌颇为沧桑的男人肩上,让男人半抱半背往前奔走,走得别扭,如同跳大神似的颠簸。 她不由得好奇问道:「扶苏哥,她们在做什么?看起来有些可笑──」 阙扶苏侧眸撇了一眼,唇角肃然微微向下弯,抿紧唇,不想答。 同样身着军装的司机却笑道,「唐小姐有所不知,那些女子都是长三堂子的清倌人。背着她们的是龟奴,正要应条子呢。」 司机是上海人,在云南进了阙扶苏的部队,跟着阙扶苏回乡。 不同于阙扶苏寡言,他的心情雀跃,面带喜色,这一路上也靠他说谈逗唱解开许多尴尬沉闷的气氛。阙扶苏没阻止过他多嘴长舌,于是这次他也像往常一样擅自开口调笑。 见唐季月和唐桐月听得一知半解,司机解释道:「那些女子都是未破身的妓女。应条子就是应邀出席宴会,堂唱啊,陪酒啊,很多花样。最高级的妓院是书寓,接下来长三堂子,琳琅满目。」 唐桐月一听妓女两字,面色赧然,眼露轻蔑之意,却不好打断,唐季月反倒是听的新奇,说:「书寓和长三有什么不同?」 司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口沫横飞,「任何消费都得花上三块钱大洋,喝茶三块,陪酒三块,上床温存也是三块,所以叫做长三。书寓可就不同啦,虽说是娼妓,花销也是三块,不过,是三张一百块大洋呢!」 唐季月听了瞪大眼道:「啊,这么贵!」 「唐少爷可别嫌贵,那些个书寓先生个个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走的是卖艺不卖身。要叫当红的书寓先生应条子还得递上局票排队呢。书寓先生江沪话又叫西桑,一般百姓连小手都碰不着。长三就不一样了,略逊一筹,价格实惠,和长三玩儿可有意思多了,打起茶围,喝酒划拳等等,呵呵──总之,有钱一切好说。」 唐季月年轻气盛,跃跃欲试,「太有意思了吧!那些堂子在哪?我们去开开眼界。」 司机听了连忙说:「这可使不得,小的也是说着玩,那种地儿肮脏──」 「说够了没?」阙扶苏陡然出声,嗓音冷冽,「下车后,自己去领军棍十杖。」 「是。」司机惶惑应道。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唐季月和唐桐月交换了眼神,双双噤声。 阙扶苏冷声道,「唐将军将你们托付给我,我便有责任管束你们。进入大上海后,我只有一个要求──自律。风月场所一律不许涉足。」 唐季月不以为然,不断对唐桐月使眼色要她出头,唐桐月却顺从地说:「自是当然,我们都听扶苏哥的。」 上海沿路已有开道布置,车行一路顺畅,很快就到了官署门前。 阙扶苏见到曹秘书已经率领将官们列队欢迎他们,立即开门下车,快步走向曹秘书,把唐家两姊弟远远甩在后头。 曹秘书迎了上来,还没来得及说句问候之词,阙扶苏立即握住曹秘书的双手,亲昵地说:「曹秘书,久违了!近来可好?」 曹秘书受宠若惊,眉开眼笑,「很好,公子可好?」 阙扶苏没有搭理他的问候,握紧他的手郑重地说:「有劳曹秘书安排几天旅游行程好好招待唐家姊弟。另外,如果唐家姊弟坚持要住公馆,就让他们住。」 曹秘书面露诧异,高阶军官配有宿舍,更别说挂着滇军督理,司令官阶的阙扶苏早就备有一套家具齐全的公馆等着他入住。 一句「将军不回公馆住?」的话还没问出口就听阙扶苏问他:「藏拙园打理好了吗?」 ?…?…?…?…?…?…? 作者的话: 昨晚忘了更,今日补上,故双更。第二更在10:00PM。 每百珠、百留言、百收藏加更。 谢谢宝宝们! ?…?…?…?…?…?…? 002华灯高宴故人逢(2) 曹秘书眼神不禁飘向朝此处走来的唐家姊弟,瞧唐家大小姐的目光流连这在阙扶苏身上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立即附耳快语,「公馆这边打理好了,藏拙园还需要花点时间,正在招聘帮佣,大公子要过目名单吗?」 阙扶苏松开曹秘书,摇头道:「不用,我不喜喧闹,只需要安排几名打扫的帮佣,打听清楚他们的身家就好。对了,帮佣不要年轻女人,最好都是小厮和长工。」 曹秘书瞧阙扶苏龙章凤姿,不禁感慨,看来他这位大公子招惹过不少烂桃花,被狂蜂浪蝶吓怕了。 阙扶苏脚步不停,径自往官署里走,边走边说,「加派驻军守着藏拙园,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擅自闯入。」 想当然耳,这道禁制令也包括了唐家姊弟。 聪明的秘书从不探听上级隐私方能在乱世里活得长治久安,于是,曹秘书连连点头称是。 「好的,谨遵督理的命令。」 「对了,记得带唐家姊弟慢慢逛,」阙扶苏再次强调,「上海逛完后往太湖边上去。尽量别留在上海,省得他们在上海学坏了,唐将军要跟我急。」 不待曹秘书应声,阙扶苏拾阶上楼,吴芙巡阅使正在二楼的办公室等他。 阙扶苏敲了敲门,轻唤:「义父。」 「你总算回来了。」吴芙坐在靠窗的摇椅上,回头朝他笑道:「困在云南两年多,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遇上一些周折,已经解决了。不过,带了两名贵客过来上海玩。」阙扶苏在吴芙面前单膝跪下,「义父最近身体好吗?有收到我寄来的药吗?那是云南的灵药,对膝盖的旧伤很好。」 吴芙没有回答,反而抬起下巴朝外窗下指,眼神耐人寻味。 楼下曹秘书正送唐桐月和唐季月上另一辆车,看样子要出去遛达。 吴芙一脸玩味,「我还以为唐将军会逼着你娶了唐小姐以后才放你回来。」 阙扶苏调回视线,淡淡地说:「唐小姐和我只是义兄妹关系,再无其他。」 吴芙沉吟片刻,「你知道唐将军把兵权交给你是有意纳你为婿吧?唐将军这两年没少写信给我暗示结亲同盟的事。」 阙扶苏神情泰然自若,毫不动摇,「阙家一脉单传,不可能入赘。且,这个督理官阶也不过是代理职缺罢了,等季月成年就会把兵权交给他。」 「你还在想人在伦敦的那个姑娘啊?」吴芙叹口气问道。 阙扶苏没回答。 「你拍了那么多电报,写了那么多信给她都没回,还要执着于她吗?」 阙扶苏深吸口气,低声说:「如果可以,我想去伦敦找她。」 吴芙顿时皱眉道:「别胡闹。现在的情势不由得你乱跑。政权变动朝夕之间,先稳定自己的阵脚,制衡各界势力才是要务。」 阙扶苏不作声,吴芙忍不住劝道:「你也不晓得那姑娘是死是活,还是嫁做人妇了,难不成你要为她打光棍一辈子?」 「……如果她活得好好的,」阙扶苏神色平静,嗓音仍是一颤,哑声说:「过得幸福,那也无妨。反正我不需要娶妻。」 「刚刚才说阙家一脉单传,现在又说她嫁人也无妨,你打算让你阙家的香火断在你这代了?」 阙扶苏眼色黯了黯,还是那副锯嘴葫芦的模样。 父子好不容易团圆,吴芙不想扫兴,改口说:「算了,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反正他们云南唐家的兵权咱们也不稀罕,我们有自己的直鲁豫,真想开疆辟土也是往东三省打,你说是伐?」 吴芙说得颇有几分得意,乡音软化了阙扶苏冷冽的眉眼,唇角勾笑,「义父真像在哄孩子。」 「我当你是亲儿子才掏心掏肺。」吴芙嗔怪,「你不晓得义父老啦,多怕等不到你回来接这个位置,到时候肥水流入外人田。你又不是不知道东三省那些土匪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地盘瞧,真叫老子倒胃口。」 「手下败将何足惧矣?当年您能将他们赶出直鲁豫,他还回得来吗?」 父子俩笑语晏晏,曹秘书在外头敲了敲门,吴芙眉开眼笑道:「怎么啦?」 「司令,这是您今日的行程,下午要跟孔柳两家和那帮洋人谈办银行入股的事,晚宴是孔家的订婚宴,是时候动身了。」 吴芙叹了口长气,翻了个白眼,心中想着想退休养老,含饴弄孙怎么这么难,偏偏还有个曹秘书在身边叨念。 无可奈何之际,吴芙忽然想到身后的阙扶苏,回头拍了拍他的手背,「扶苏,你和义父一道去吧,顺便学着把公务军务一样样接起来。」 阙扶苏颔首轻应:「是。」 吴芙领着阙扶苏到礼堂进行正式交接,阙扶苏在众军官的目光中接过官印,吴芙替他按上金属星纹肩章,自此之后他便是武威上将军,直鲁豫三省联军总司令。 完成交接仪式后,曹秘书再带着阙扶苏到秘书处坐在吴芙的位置上听着几处和几旅的军官汇报近况。 曹秘书再折回吴芙身边,噙笑报告:「少将军还是一如既往敏慧精明,公务军务掌握得极快。」 「嗯,意料之中。」吴芙笑瞇了眼,话锋一转,问:「今日孔府的宾客名单有谁?女的多还是男的多?你点一队伶俐的人跟着我们去。」 「司令担心出岔子吗?」 「我卸任啦,叫我将军就好。我只是想,宾客那么多,」吴芙摸了摸下巴的短胡子,笑得意味深长,「总会出现一个入眼的姑娘吧。到时帮他挡掉一些狂蜂浪蝶,有备无患。」 002华灯高宴故人逢(3) ◆ 何婳终究太小看二娘折腾人的本事。明明说好了今日只应两场陪席,二娘却因为贪财,临时在两场筵席之间硬是插了一个诗会。 她不是苏帮、扬帮那些长三堂子的倌人,出局一场三块银元,应局像是蘸酱油似的,坐不到一会儿就赶局去。她和词史一样,说书、唱曲、侑酒,琴棋书画一场下来最少也要一个钟头。 李家摆宴已经延迟了她离开时间,等到诗会结束后,赶着赴孔家的喜宴已经迟到了。 ──早该让相帮大哥先去孔家通报一声才是。 只是何婳想到昨晚才出了贺公子的事,心有余悸,不敢让相帮离她太远,造成了现在的局面,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跑快些,师傅,我们急。」跟局的大姐催促着黄包车师傅,诗会后叫黄包车的人多,相帮没法子叫到另一台黄包车,就由夏荷华和跟局的大姐先前往孔家。 订婚宴位在黄浦滩的理查德饭店,和诗会地点一北一南,除非驾驶汽车,否则不可能赶得及。 于此同时,孔柳的喜宴已然开始,杯觥交错,香槟俪影,几乎上海知名世家、富贾齐聚,宾客中也包含了吴芙和阙扶苏。 新人孔麟和柳依依都是留洋归国的学生,婚礼一派西化,连交换戒指的仪式都要在宾客面前进行。 婚礼请了交响乐团,拉大提琴、小提琴和钢琴一起鸣奏,听得吴芙头疼,侧头问身边的随员道:「大公子人呢?」 随员弯身附在吴芙耳畔说:「大公子在外头的庭园,说是晚些再进来。」 吴芙皱眉,要阙扶苏陪他过来就是想为他物色成亲对象,阙扶苏一个人待在外头吹风算什么事? 恰巧他也被音乐炸得头疼,便说:「走,我们找他去。」 然而这音乐听在阙扶苏耳里却是另一番感受。 他手上端着一杯香槟,斜倚在庭园中一株乔木边,望着金黄色的酒液中的气泡发呆。 大厅里传来大提琴悠扬的乐音,又缓又柔和,宛如情人之间暗夜相偎倾诉情意。 他的回忆彷佛被拉回四年前,秀丽的少女坐在椅子上,双腿夹着大提琴,拉着相同的乐曲。 她神情恬淡,嘴角噙笑,没有平日飞扬跋扈的模样,见他来到面前蹲下盘坐睐着她笑,乐声陡然断了,纳闷问:「阙扶苏,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听小姐拉曲子啊。」 「听就听,干嘛盯着我看?」 「我看小姐好看啊。」 小姐怔了怔,双颊发热,轻叱一声,「就爱贫嘴。」 阙扶苏笑得眉眼弯弯,没有反驳。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却怕惊扰了她,改变了两人的关系,只能将心中的情意透过调笑偷偷倾诉。 见她别开脸收起琴弓打算站起身,阙扶苏凑上前,歪头问:「这是什么曲子啊?」 他的长发在小姐面前如瀑滑下,似丝绸锦缎搁在她的腿上,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臂之距,小姐蓦地红了脸,收起琴弦摆摆手,「唔,说了你也不知道呢!别靠我这么近,打扰我练琴。」 他笑着退了开来,看小姐耳根通红站起身说:「你跟我来。」 他们去了琴房,小姐在钢琴前坐下,玉指在黑白键上轻快敲击,音符在跳动,一扫方才的沉稳温柔。 他奇怪地挑眉,小姐笑着解释,「刚刚那首曲子是《约翰·帕海贝尔卡农》,作于1680年,是巴洛克时期的音乐作品,伴随吉格舞曲一起演奏。」 吉格舞曲轻快,像是小鸟在阳光洒落的树枝上跳跃,和她一样。 而他就是那个羡慕又衷情于小鸟自由自在的旅者,仰望着小姐,希冀她能垂眸看一看他。 「可惜没人陪我一起演奏。」小姐轻笑。 阙扶苏脱口说,「那我学。」 小姐讶异地睐着他,半晌,目光温柔下来,低声应了句:「好,我教你。你想学哪种乐器?大提琴还是钢琴?」 「大提琴!」阙扶苏毫不犹豫说道。 「咦?为什么?」小姐歪头讶然问:「钢琴比较好学呢。」 阙扶苏抿了抿唇,不好意思说她张着腿拉琴的姿态实在太过诱人,他不想其他男人也有像他一般龌龊的心思,干脆占据那一把大提琴,就没有其他男人看到她的魅惑之色。 「咳!」阙扶苏轻咳一声,正经八百回道:「大提琴像是男低音,钢琴像是女高音,彷佛锦缎托着翠玉,才显得出珠玉敲击的琳琅。」 小姐盯着他蓦然笑了出声,笑到阙扶苏不自在地问:「小姐,我说错了什么吗?」 「你说得很好,真是我的知音!」 她笑得双眸弯弯如月,眼底星光灿烂,贝齿白如珍珠,那一瞬间,阙扶苏整颗心都飘了起来,明白了何谓「微睇绵藐,色授魂与」。 还没回神,小姐却伸手扭住他的耳垂,娇睨着他逼问,「阙扶苏,你心底在想什么坏事?耳朵都红了!」 阙扶苏吃痛,哪里敢说除了胡思乱想之外,他还对其他男人有着隐约的敌意? 但瞧小姐面若夕霞,眼神闪烁不定,似是羞赧,他便开心了,忍不住逗她,「小姐又在想什么?你的耳根也是红的,还说我啊。」 小姐愣住,跺脚嗔了句:「谁和你一样?」转头就跑了。 她跑得飞快,栗色微卷的长发如浪在她身后翻飞,上头缀着粉色、白色的玫瑰,看起来纤细又漂亮。 花瓣随风而舞,向后飘落,被阙扶苏一手捞进掌心。花瓣冰凉,触手却是温润如丝绒,经不起一压,就如她一样得捧在手心中细细呵护。 小姐倘若跑得慢一些或许就会听见阙扶苏在她身后温柔又缠绵地低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其实,他清楚她弹奏的是婚礼常用的曲子。他也知道老爷正在为她物色结婚的人选,但是却不知道她是否有嫁人的意思。 小姐才十五岁,才及笄──啊,还是老爷要他一手操办那该死的成年礼。 ──她想嫁了吗? 意识到这点,阙扶苏的心微微疼了起来。小姐越是成熟漂亮,他越是惶恐。迟早有一日她会出嫁,到时,他该怎么办? 他的眷恋,只能无声无息耗死在时光里,磨死在两人的阶级差异中。 他得进取,他得改变,但── 他是小姐的伴读,夏家的司机,老爷的伙计,他能进取到哪去? 思及此,阙扶苏无声轻笑。 那是他头一次想要扭转自己的颓势,改变现状。 十九岁的青年幼稚无措,一意孤勇,也才有了今非昔比。 但为什么想起从前的事还是让他感到委屈呢? ?…?…?…?…?…?…? 作者的话: 5/31啦,6/1开始二、四、六更新喔。 每百珠、百留言、百收藏加更。 谢谢宝宝们! ?…?…?…?…?…?…? 002华灯高宴故人逢(4) 阙扶苏回想,又有一日,他完成老爷交办的事回到家,远远就听见她拉着卡农D大调。 他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佯作轻佻,附在她耳边低笑,「我知道小姐这首曲子用在哪个场合了。小姐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吗?」 小姐吓了一跳,头一回,柔软湿润的唇瓣剎那间相擦而过,她骤然涨红脸,他也不遑多让,耳根子红得彻底。 俩人气息交缠,暧昧又炙热,眼看就要再次接吻,她却别开头,咕哝道:「我喜欢谁关你何事?」 阙扶苏心里发酸,却还要装作没事,强颜欢笑,「可以跟我说啊,我替小姐鉴别鉴别,免得小姐被坏男人给骗了。」 小姐怎么回答他呢? 「还说别人坏呢?上次你还恶整子充先生不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喔!阙扶苏,没有人比你坏了,你就是个会骗人的坏男人!」 阙扶苏错愕正要辩解,小姐却念叨,「你爹帮你取错名字了,你啊,不应该叫扶苏,应该叫狡童!」 她柳眉倒竖,眸光含嗔带怒,戳着他的胸膛娇叱,「小狡童!小狂徒!特别狂,特别坏那种!」 阙扶苏胸口被她戳得发疼,但霪雨霏霏的心顿时拨云见日,笑逐颜开。 他的小姐向来口是心非。 倘若他是故作不正经的人,她必然是那个说反话的人。 娇声呼叱的话不仅不刺耳,反倒让他无比舒坦,宛若夏日的冰镇樱桃浇上雪白酥酪,酸涩却又甜滋滋的。 他害羞又腼腆,不知该如何回应,也不知该如何隐藏心事,只能蹙眉捧心故作伤感,嘴角的笑意却怎样也控制不住,说:「小姐说的话真伤人。我老大不小了,哪里还能说是童呢?」 这下换小姐愣住,瞪了他片刻后,骂了声,「上回你承认自己是狡童,现在反悔抵赖了?好,你不是狡童,就是一块放火烧也点不燃的臭木头!」说完转身就跑。 他怎会不懂? 他懂,懂得她羞赧含蓄的情意,和他一样,表面上温煦,私底下却炙热浓烈。 现在想起来每一件事情都便得甜美带着酸楚,再难忘怀。 阙扶苏望着手中的香槟,眼神游离,唇瓣低喃:「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他很思念她,他的小姐,他唯一爱得入骨,神魂俱往,为之痴狂,却又生死难料,徒留悬念的女孩。 「发什么愣呢?端着香槟不喝,都打翻了。」吴芙的声音冷不防出现在身后。 阙扶苏回过神,瞧了一眼手上的酒液,甩了甩手,接过一旁服务生递过来的帕子净手,欠身恭谨道:「义父。」 「外头天寒地冻,杵在这儿做什么?跟我进去,我要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 「方才签协议时不是都已经认识过了?」阙扶苏不疑有他,跟着吴芙进入宴会厅,殊不知吴芙的盘算。 阙扶苏随着吴芙由庭园步入宴会厅之际,何婳踏入理查德饭店,孔家公子孔麟和未婚妻柳依依正在交换戒指。 何婳匆忙赶到,步履急促,也没多想高跟鞋敲在花岗岩地板上的声响有多突兀,遽然打断了仪式。 众人忍不住回眸瞧向声音来处,连新人也停住了交换戒指的动作,何婳面露尴尬,顿住脚步,歉然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一身倒大袖齐领十二镶滚边右衽的低衩孔雀蓝旗袍,裙襬以靛蓝丝线绣着牡丹花,外罩红狐皮草。微微屈膝,款款一福裙襬内穿着玻璃丝袜的白皙小腿微微显露。 柳依依脸色蓦地一僵,咬牙低声说:「孔麟,是你请她来的?」 孔麟亦是惊诧非常,一脸无辜回道,「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台下的宾客却有人鼓噪起来。 「何西桑来了!」 「居然是何先生!运气真好!」 「哎唷!迟到有何关系,等会儿自罚几杯,多唱几首曲子给孔公子和孔夫人赔不是就好。」 这场筵席出席的大多达官贵人,不少公子哥是她的熟客,有些则是递拜帖还请不到她,顿时间宴会厅惊喜赞叹夹杂着调笑声不断。 「要不吟几首情诗或者弹琴助兴也成。」 他们呼来喝去,何婳尴尬不已。 何婳对于出局的安排向来不过问,哪里知道今晚的新人竟是曾在伦敦的同窗,但柳依依总是怀疑孔麟和她过从甚密,为了避嫌,早就不相往来。 柳依依对何婳本就心有嫉妒,仇人狭路相逢分外眼红,想也不想便开口讥嘲,「没想到夏荷华居然沦落成娼妓。」 柳依依的音量不小,摆明不给面子,在场众人愣住了,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西桑行走风月场多用艺名,柳依依直接喊出了何婳的本名,意思不言而喻。 「何婳本姓夏?」周遭即刻窃窃私语。 「何婳是花名吧?」 「废话,哪个西桑会用自己的真姓名啊,你们傻了吗?」 「哪个荷,哪个华?」 夏荷华从事书寓先生一行并不光彩,这一年来她都以艺名示人,没想到今晚会被柳依依当众公布姓名。 她的双颊热辣辣的,不用想也知道自己面红耳赤。她无法否认,就怕引起好事之徒去查她的身世。为今之计只能佯作不以为意,然而,指尖却以扣进掌心。 孔麟的神色也不好看,孔柳两家都是上海赫赫有名的豪门贵户,在台上吵起来两家的面子都挂不住,于是低声说:「你别嚷嚷,到时候闹上新闻版面,大家脸面都不光彩。」 柳依依听了冷笑,「你好意思说,我还不好意思听。你们家可真有本事,请了娼妓来我们的订婚宴是想丢谁的脸?」 孔麟冷了脸,「柳依依,你少说两句。别忘了我们两家下午和洋人谈跨国银行合作协议,她精通四国语言,晚宴时可以陪陪洋人,做些中西方文化之间的调剂。」 「调剂?」柳依依冷笑。「陪人玩,还是给人玩?」 ?…?…?…?…?…?…? 作者的话: 下一回6/3 22:00见! 这本书挺慢熟的啊,正剧正剧正剧,得要后头才有肉吃喔。 002华灯高宴故人逢(5)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有些鄙夷,有些玩味,有些看好戏。 孔老爷听了这些话,心底一把火狂烧,即将入门的儿媳妇骄纵至此,日后后宅肯定鸡飞狗跳。 正当他思索着如何善了之际,亲家柳老夫人开口冷笑道:「亲家,我还不晓得你们孔家有狎妓这等癖好。我看亲也甭结了,省得日后委屈了我的闺女。 孔老爷心中怒骂谁稀罕和你们柳家结这个亲? 但柳家票号和他们孔家联合募资开银行,光是孔家就占了四成的股分。柳家分得三成,其余资金由几个洋行平分两成,吴芙则是插干股白白占了一成。 如果柳家为了区区一个西桑悔婚退出投资,他损失不起。 孔老爷咬牙忍让,勉强勾笑道:「一切都是误会,老夫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管家来到孔老爷身后,附耳说了柳老爷为了一名西桑抛家弃子,因此柳老夫人从此恨极西桑、长三的秘闻。 孔老爷听了简直想抽死管家。既然知道这个传闻一开始就不该请西桑过来助兴,也就不会有这场风波了。 孔老爷对管家使了眼色,管家得了授意,陡然提高声音说,「何西桑扰了仪式进行,惹得众人不快,打算要怎么赔罪?」 夏荷华没料到孔家翻脸如翻书,赔笑道:「一切都是我不好,何婳在此向各位诚挚道歉。对不起,打扰了各位,我这就离开,明日必会备礼登门道歉。」 「明日?现在就能赔罪为何拖到明日。你马上脱下高跟鞋,赤足膝行过来向我家老爷和柳老夫人磕头赔不是!」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夏荷华脸色剧变,这和与负荆请罪没两样。 她并不是传统裹在层层迭迭衣裳里头,一寸肌肤也不敢露的女性,但也从未在人前展露裸足。更别说她身穿合身旗袍,要她膝行无异于要她撩高裙襬至大腿任众人观看,和赤身裸体差不了多少。 这般无礼之至的要求前所未见。倘若今日她答应了,她的名声就毁了。即便书寓先生在达官贵人眼中只是玩物,但她却没想过要被人践踏至此,毫无尊严可言。 夏荷华僵在原地,背沁冷汗,艰难地说:「迟到是我不对,但这个要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事关我的名誉──」 「区区一名下贱妓子还谈什么名誉?」 人群中忽有一声高呼,众人掉头看去,正是白少奶奶简雯。 此时,吴芙正和阙扶苏踏入宴会厅,听见这声尖嚷,不由自主往声音来处瞧。 简雯挣开被白石纪的箝制,轻蔑地讥嘲夏荷华,「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娼妓到处勾引有家室的男人?」 「我从未做过这种事。」夏荷华拧紧眉心,握紧双拳,咬牙道:「西桑卖艺不卖身,众人都知晓。」 「众人?你是说嫖客吧!谁不知道现在书寓先生也卖身?」 简雯并非无中生有。 近几个月长三也开始自称先生,出卖肉体,书寓先生无法与长三竞争,为了生计,暗自卖身消息时有所闻。 但是这盆脏水一泼,夏荷华想洗清也难。 白石纪蹙眉劝阻妻子,「简雯,快别说了,她和我真的清清白白,你没有必要落井下石。」 简雯看向紧紧扯住她袖子的丈夫维护其他女人,越发歇斯底里,「清清白白?白石纪,你还真敢说!每次叫她的局都夜不归宿,你敢对天发誓你和她之间没有关系,没有和她胡搞厮混?!」 她的话粗鄙至极,引得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夏荷华羞愤难堪,哑声辩解,「我没有!我真的和白公子没有任何瓜葛!」 但她的辩解是如此苍白无力,在场女人们充满敌意与蔑视的眼神宛若利刃,一刀刀剜过她的皮肉,似要她神形俱灭才肯罢休。 站在旁边做壁上观的公子哥儿们的眼神更是复杂,落在她身上,像是她已经被他们脱个精光,彻底意淫。 夏荷华双眼泛红,无法承受那些审视与情色的眼光,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自己双腿无力,且孔家的仆佣早有准备,站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就差过来动手强押她下跪道歉。而跟局的大姊不知何时被赶出宴席,她身边无人保护,连想逃离都难。 一时间进退不得,却还要听着那些刻薄恶毒的奚落,听得她面红耳赤,惶恐不安,手足无措,难堪得浑身发抖。 「现在演的哪一出啊?」吴芙挑眉问曹秘书,鄙夷笑道:「扶苏啊,你的眼睛可得睁大瞧瞧,不管是那个少妇或西桑都不是好妻子的人选……咦?人呢?」 吴芙转头才发现阙扶苏不知何时不见踪影,眼前的狗血大戏还在上演。 简雯火力全开,宛若泼妇骂街,「少装了!我就问你一个西桑哪来的钱买洋楼?要不要跟大伙儿坦白洋楼原本的主人是谁?」 夏荷华脸色倏地刷白泛青,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简雯是如何得知? 简雯见她神情有异,当她心虚,冷笑一声,对众人说:「大家可记得德西先生?」 德西先生在黄浦滩赫赫有名的人物,来自英国,家族曾是东印度公司的经营高层,后来东印度公司被剥夺了行政执行权和军权后,德西家族没有衰败反倒利用庞大财富在英国扎根。 德西先生则是来到亚洲成立了德西洋行,在天津、上海、香港、台湾都有分行,专营生丝和茶叶和各式商品的进出口贸易和物流,也包含人力中介,当然也有台面下的人口及鸦片贩卖。 倘若夏荷华如果和德西有所关连,人品如何不言而喻。 此等落井下石的好机会简雯怎么可能放弃。冷哼一声,指着夏荷华轻蔑地骂,「她是德西先生包养的情妇,一个拜金女!德西死了,她没人仰仗,出来重操旧业罢了!称什么先生,呸!」 002华灯高宴故人逢(6) 众人瞠目结舌,惊疑不定,没人敢搭腔或帮夏荷华辩解一句。 白石纪脸色难看,低喝道:「简雯,你别说了,丢人!」 「丢人?她丢人,还是你丢人?今天我就要把她的狐狸皮给撕了,让大家知道她勾引了多少男人!」 「别胡说了,你这是得罪全上海的名门!」白石纪想去捂简雯的嘴却已来不及。 简雯抬指点了过去,当初她可没少花心力在调查夏荷华和恩客的行踪,让她觉得不齿的是其中还有人往后躲进柱子之后。 简雯冷笑一声,「贺子充,你再躲啊,你这个孬种!我看你的未婚妻知道了会怎么想!」 贺子充躲在柱后脸色难看,仍旧死活不肯站出来。 夏荷华听见贺子充的名字,脸色煞白,浑身发颤,昨夜情景历历在目,恶心感一拥而上。 简雯犹然趾高气昂,嗤笑一众纨裤,「你们个个都别想赖,别忘了挂牌的书寓都要缴花捐,查了就知道谁嫖过她!」 众人脸色难看,但看白石纪都能和夏荷华温存,自己要是否认说没有春风一度不是显得自己连夏荷华这种西桑的眼都入不了? 于是,就算简雯没点名,他们也梗着脖子把眠花宿柳的名头给担了,好似男人不风流,就显得没本事。 大伙儿也都清楚简雯家里有人在税务局工作,对她来说,得知书寓经营状况并非难事,所以今日才敢如此撒泼。 「我和他们真的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往来。」夏荷华酡颜发烫,环顾众人视线却无法对焦,一张张的脸谱似乎都在讥嘲她的无耻,她双眸酸涩欲泪,不断辩解,「书寓先生卖艺不卖身,只是陪喝茶、唱曲、聊天……」 简雯讥讽哼笑,「得了吧!你颈项上的痕迹是什么?还要自抬身价装清倌?别恶心人了!你们那些妓女的招术何人不知呢?打茶围,喝花酒,抽花头,最后不就是要男人花大钱做你的入幕之宾吗?」 夏荷华穿着立领旗袍,没想到简雯眼尖至此,昨夜贺子充轻辱她留下了瘀痕让她百口莫辩,毫无还击能力,站都站不住。 眼看就要瘫软在地,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由她身后往前揽住她的腰,结实如墙的温热胸膛立时成为她的后盾将她撑住才不至于失态。 温热发烫掌心触击夏荷华的腰间,却让她惊骇不已,宛若被猎人逮住的弱小雀鸟,扑腾挣扎,反扭身后人的手指意欲挣脱。 那人吃疼闷哼,下一瞬间,反手擒住了夏荷华了手,紧紧扣在他的掌心之中,低笑一声,在她耳边呢喃着:「对我还是这么狠啊。」 夏荷华辨声微震,身后男人的笑声与嗓音太过熟悉,令她茫然无措,不由自主松开手。 身后男人徐徐开口,「白少奶奶自诩名门之后却对秦楼楚馆如数家珍,泼妇骂街一整晚口也不渴,还真是开了阙某的眼界。怕不是有意做个老鸨吧?」 男人的嗓音冷冽如冻原,似冰河,饱含愤怒与杀气,三两句话便让众人愣住,更是让简雯气白了脸,听在夏荷华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听到故人的嗓音。 ──他还活着? 夏荷华想回眸瞧他,但在她回头那一刻,又生生地忍住这股冲动,就怕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生? 然而,他的胸膛坚实,手臂有力,怀抱是如此温暖,又怎么可能是梦? 夏荷华眼眶泛红,浑身颤抖,那人察觉她的状况,一把将她转过身,扣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压在他的胸前,垂头低喃道:「别怕,有我。」 独属于他的檀香气味窜进鼻尖,夏荷华再也忍不住澎湃的情绪,眼泪再也止不住,随着情绪流淌而下 人就是这样。 身边无人依靠时非得坚强,把自己活成了千军万马,还不敢想自己有多委屈。一旦有了依靠,心里的委屈难过就再也克制不住,瞬间崩溃,一夕脆弱。 「阙扶苏──」她哽咽,低声呼唤,叫得小心翼翼,活像是被人欺负得彻底的小猫在雨夜中瑟瑟发抖,呜咽哭泣。 阙扶苏一愣,心疼得要命,轻轻地闭眼,缓缓地睁开,低声安抚,「我来晚了,对不起,小姐。」 简雯回过神,气极败坏尖声道:「你是谁?她的姘头吗?竟胆敢对我这样说话?」 「我?」阙扶苏似是听到极为荒谬的笑话,笑得胸口震动,「我是今日上任的直鲁豫军区总司令,也是巡阅使──阙扶苏。你又是哪根葱,胆敢对我这样说话?」 新上任的巡阅使容貌俊美,即便眉眼弯弯,唇角带笑,却是周身气息肃杀,不怒自威。 阙扶苏敛笑,神情骤冷,一字一句道:「简雯,税务纪录是你一介平民妇人能看的?以税务机密要挟其他人可是你简家壮大自己的权势惯用的伎俩?」 简雯没想到夏荷华的倚仗竟然会是直鲁豫军区总司令,脸色倏地发白,一时之间竟不敢应。 此时,简雯家在税务局工作的那名亲戚也冲进了宴会厅。下午他被阙扶苏狂钉了税务不清,正焦头烂额整理税务资料就被军官押来理查德饭店,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场面。 他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向阙扶苏喊冤,「阙司令,阙巡阅使,我绝对没有仗势欺人,是简雯自己胡说八道。」 阙扶苏横眼睥睨,冷声问:「那花捐纪录呢?可写清楚了谁和谁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那人连连摇头道:「没有这样的纪录,只有堂子里有内帐。」 「那好,就去查吧。明日我就要知道结果。」 阙扶苏的声调不辨喜怒,那人却是冷汗直流。要如何在短短一夜之间查完上海所有堂子的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