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战国之质奴难逃》 第1章 [古装迷情] 《女扮男·战国之质奴难逃》作者:第四世【完结】 文案 赵王降的那一日,她以太子身入质于秦。 降国宴上,赵姝惊恐愕然地发现,自己曾戏弄痴缠过的一介罪奴,摇身一变,竟成了权势滔天的秦王孙。 彼时,她骄纵纨绔,似是做下许多欺辱他的事。 宴酣之际,嬴无疾拦住她去路,春风一般潋滟的眉目里透着毫不掩饰的狠厉: “三年前你养我作娈宠嬖臣,今日我却能掌你生死……不过请主上放心,分桃断袖,是本君最厌!” 她被罚去采石场,作过牵马奴,甚至青衣侍酒… 分明被摧折的是她,可光风霁月的秦王孙却越发容易动怒心乱。 直到赵姝为救族妹,夤夜求告,在他面前,她边哭边解下身上质奴的粗衫。 借着烛火看清她的秘密后,嬴无疾眸色深沉,像是发现了猎物的兽。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这么多年来,自己对公子殊,不仅是记恨,更或是‘贪慕’。 从今后,折辱的方式,换了一种。 “如今还瞧不上我?被蜉蝣臭虫抱,赵太子作何想?”灯火下男人眉眼好看到妖异,勾唇揶揄地瞧她。忽的狠狠捏紧她下颌,哑声温柔:“叫一声哥哥来听。” ps:1、开局即亡国,v前女扮男装,千年直男被惑心到接受断袖后…女主恢复女装。。 2、强取豪夺+追妻hzc,酸酸甜甜玻璃渣,he。 3、胡汉混血权谋男主(有疯病体质),草包女主。 4、架空战国,架的很空! ---------------------------------- 内容标签:虐文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姝(公子殊),嬴无疾 ┃ 配角:专栏完结《丑妻难追》 ┃ 其它:完结《丑妾》、《诱佛》 一句话简介:王姬落魄被罪奴欺 立意:大争之世,亦要仁善少杀。 第1章 降国入质 天子睦五十七年秋,秦伐赵。 赵军谷中绝粮四十二日,邯郸王命,严令二十万赵军死战殉国。 太子殊违命,止戈出谷降秦。 . 二月后,秦咸阳东城门。 望着狼狈的赵质子队伍绵延入城,受命于此伏杀的校尉郎握紧了手中弩箭。 腊月隆冬,天幕昏昏,鹅毛雪片簌簌而下,覆压上檐牙飞拱的巍巍秦宫。 “大人,这些叫花子一样的,里头真有周室王孙?” 跟着他的小吏颇为蠢笨,不仅不明白今日军令的凶险,反倒一反常态地聒噪多言。 想到家中还未断奶的女儿,校尉郎心口狠狠一抽,并不答话。 在他们脚下,幽深狭长的夹道里,入质的赵人队伍已有半数过了城门。 朔风里,无人说话,唯有镣铐拖行在霜冻地面的铿锵哀鸣。 “嘿!大人大人!小的瞧见赵太子了!就那匹棕马前头,哎,真个是宗周王孙,那气度模样您说和咱王孙比如何?” 不去管这小吏是如何凭这张嘴活到今日的,校尉郎目中死寂,顺着他手指的方位朝下望去。 但见小吏所指那人,身形高大长眉斜飞入鬓。分明是单衣染血的落魄模样,那气度眉目却是难得的贵气。 听的小吏言辞兴奋地慨叹起来,校尉郎忍无可忍,终是出言打断道:“平城一战后,听闻主将廉胥灭族,这位,当是廉氏仅存的后人。” 小吏长长‘哦’了声,正逡巡间,便听得‘咔哒’机括声。 “赵太子……在廉小将身后。”校尉郎鹰目如电,再将机括翻检一遍,“是那个牵马人。” 重弩架上城墙垛口,小吏在他身后,敛去一脸蠢象,饶有兴味地遥看起那个牵马的少年人。 巴掌大的一张娃娃脸,被冰雪冻的煞白,身后的马背上,却还驮着个昏睡的女子。 赵太子,年十五,母出宗周嫡枝,受尽赵王和天子宠幸,是邯郸城有名的纨绔,传言宫室苑囿美人无数,夜以东珠千斛作灯,晨饮人乳鹿血为补。 皆知赵太子纨绔骄纵,可谁又能想到,这位太子,竟是如此风流荏弱好似美玉,瞧着,似是还未长成的模样。 . 赵姝牵马过城门的时候,已经觉不出冷来,只是齿关依然不受控制得微微磕碰着,身子四肢木了般,好像已没了感知痛苦的本事。 神思昏昏中,她的手仍死死握住缰绳。 他们正行在秦宫入口的一处夹道里。 秦宫依山而建,庄严阔大如一只蛰伏的巨兽。而这巍巍杳杳的甬道被两侧城墙夹着,便像是巨兽的口,深不见底。 “燃……灯!”突兀高昂的传令声自高墙传下,大雪中夹道昏暗,赵姝被这声唬了一跳,脚下便被一块碎石刺破,脓血伴着钻心的疼痛一下子激醒了神智。 再抬头时,但见两侧城墙依次燃起火把,照得冰天雪地,那鹅毛飞雪愈发清晰纷扬。 忽闻甲胄列队而来,一队秦兵黑甲铁剑接应而来。 对温暖高床的幻想,此刻彻底盖过降国的屈辱。 不去管脚下的脓血,赵姝按了按眉心易容膏皮溃烂处,终于敢回身去看马背上的人。 “英英,一会儿咱们烤火吃药。”她几乎是有些欣喜地去触戚英的脸,又皱着被冻青的小鼻子,俏皮地朝马颈蹭了蹭,虚声自语,“待孤呈了书信与秦王,咱们就能回洛邑了。” 第2章 原本押送的秦兵却顷刻退了干净。 “廉羽,怎么秦人都杵那儿不动?你去问问,何时能入质子所啊。”柔韧的少年嗓音里带出半分嗔意,她看不懂四周溢出的杀伐之气。 直到廉羽将她格挡至身后,赵姝才觉出异样,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领头的秦人中郎将阔步上前,声调森冷威严: “公子翼有令,随行赵人工匠,年十三以上,六十以下男子,就地格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寂静颓然的陪质队伍里,叠然爆发出阵阵哭嚎骂声。 最先发狂作难的是修筑城防的一匹批匠人,他们试图冲出未阖的城门,顷刻间,就被守城的两个兵卒斩于剑下。 血肉模糊的人头滚落时,眼睛瞪大了望向雪落茫茫的天际。 天幕愈发暗了,那些破衣烂衫的赵人鹌鹑般得拼命朝高墙边缩,除了哭声哀告怒骂外,无人再敢越雷池一步。 “太子殊昏聩,廉氏老贼贪生,亡我赵国,使生民受戮啊!”忽有一道尖细声腔不知从何处痛哭起来。 随行的邯郸国人立时被催动,老少几十人反朝赵姝他们逼去。 赵姝心口一滞,半拖半抱着昏睡的戚英,想要反驳只觉着无力。人群冲过来时,廉羽一把掼开戚英,护着赵姝一路退着。 直到他发现秦人全然作壁上观时,不得已只好用暗藏的锐器,一下割开了踢打最凶狠的一个汉子的颈项。 血喷了他满面,对着骇的木鸡一般的国人,廉羽目眦尽裂喊道:“昏聩的是赵戬!平城死局四十二日,王命要我二十万将士肉身去填,哪有什么魏国援军!不过是赵戬见无力回天,要避祸洛邑顺势废太子另立罢了!” 雪落沉沉,他喘息着压下杀意。 “我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廉羽喃喃着嗤笑。 赵姝身子一颤,突然上前用力推开他,又一连拨开数人,待她将地上人抱进怀里时,但听身后秦人又开了腔。 “急什么,令还未传完!” 一时,众人皆寂,既惶恐又希冀地朝秦兵望去。 唯有赵姝,翻开银针用火折子烫了,竭力稳住指尖的震动,抱着昏睡的小姑娘,对准大椎、十宣、身柱几个穴位。 在她纨绔胡为的十几年里,唯有这医术针法得义兄亲传,或许确是她少有的能摆上台面的本事。 屏息凝神间,那秦军将领幽幽发话。 “倘太子殊愿意,尔等赵国匠人自不必受死。” 人群立刻空出一条道,将原本被围着的太子殊暴露在了秦人眼前。 施针的时候不能分心,她只是颔首,极轻地说了句:“将军请说。” 音调飘渺沙哑,并不带情绪,明明尊称将军,听起来却似不屑。 看了眼那半坐在地上的单薄背影,宣令的中郎将莫名生出些不忍来,他移开视线昂声道:“平城一战我大秦损勇士三万,但望赵太子免冠带枷,从此门过御街,三步一跪九步再叩,以告慰三万英灵。” 最末一针施完,有雪片落在戚英面上,赵姝轻轻替她拭去,将人交托给身后侍从,她起身缓步趋前。 一大碗残羹哗啦一下止住了去路。 “公子翼令,请赵太子先行用膳。” ‘哐啷’一声,两副锈迹斑驳的镣铐被丢在那堆残羹里,溅起温热汤汁去她面上。 赵姝木然地看着地上残羹,忽然似癫似狂般地勾唇一笑。 乾坤颠覆,南山石崩,这一路她看尽了世间苦厄离乱,尝尽了平生想象不到的磨难,到头来,秦人一碗羹,却要她作七百年来,头一个向诸侯乞命跪拜的宗周子孙。 场面静得可怕,即便方才那些邯郸工匠亦无人再说话了。 …… 僵持中,城楼暗处校尉郎同小吏藏身之处。 一人散垂发辫广袖迎风而至,他眉眼深峻,稍一细观,便能瞧出似有胡人血统,分明是个妖冶倾国的相貌,偏又气度清正和暖犹如春风。 “见过王孙!”校尉郎压着弩箭,正要单膝行礼时,便被嬴无疾拦了。 他扬手示意对方不必分神,转而朝一处台阶席地坐了,朝那小吏温声笑道:“芈融,母亲令你誊抄的列国策,可是完成了?” 装扮成小吏的芈融心下叫苦,狗腿似地上前殷勤,一面将方才城下事宜详述。 嬴无疾今日困累异常,为了赵质子的事,在老秦王那儿,他盘桓商讨了月余。 公子翼妄想灭周,他原是不认同,可转念一算,不过是让大秦遭几次诸侯讨伐,即便是凶险下策,也不啻为他彻底扳倒公子翼的一个法子。 “阿兄,你也不看一看城下,那赵国太子可颇为有趣深情呢。” 嬴无疾扬手淡笑,大局已定,今日他本该回府早早歇着,只是不知为何,就想在这风雪里独自走一走,不知不觉的,便行到了这东城门来。 或许,他只是想到了些在赵国的往事。 那些被人踏在泥地里磋磨的往事。 他的生母,亦是于赵国身死。 成王败寇,什么赵太子,到了这个地步了,不过是这国策里的一枚棋子,说到底,已同蝼蚁无异,他也没有观人落魄的癖好。 只等依计惹怒了那太子,一道冷箭放出,大戏开幕,他也好回去安稳睡上一夜。 第3章 城楼下…… 赵姝被郎中令的拔剑声催醒,身后是廉羽同获罪军士们的喊声,还有邯郸国人回过神来的哀求哭告。 她没有回头。 她俯身用碎瓷刮起半勺冰凉残羹。 仰首看向远处秦宫巍峨高耸的殿宇复道,恍惚间忆起,去岁暮春,自己被封立储君,父王亲手为自己加冠,繁花似锦,公卿大夫百官朝拜。 她其实不知朝政不懂诸侯,在赵国,她上有父王和义兄如晦,下有廉家全族力持,十几年来,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游冶玩乐上。 直到四月前的平城大战,一切都变了。 抬手触到头上方冠,泰山柏嵌套荆山玉,不知是一路冻饿蒙了心,有雪片滚落衣袖里,她不觉冷,亦不觉悲。 中郎将再催,下一刻,残羹委地,她左手拼力一曳,曳出那柏木玉冠,青丝如瀑。 雪势愈大,少年郎忽而再笑,半嗔半痴似的,面上却是清冷决绝。想到在平城的两月,赵姝只觉着心口里一股气要炸裂开。 “孤有何罪!平城我赵军折八万,余二十万人被围,断炊四十二日。若孤以二十万血肉再抵十日,今日又岂会入质于秦?” “战事拉长,再由宗周调和,也不过就是那么个结果了,你秦人难道还想僭周代天不成?” “可笑至极,孤与秦王按宗周辈分,尚算是平辈。多没意思,这世间的权势爵位若要踏着千万人累累白骨,那这天潢贵胄,我不做也罢!” 玉冠被狠砸落地,顷刻碎作数瓣。 她本就是个中气不足的,又要刻意压低音色,在空旷高耸的夹道中,即便是声嘶力竭字字堂皇,却愈发听起来叫人觉着渺小脆弱。 声音传到城楼上,便又弱了两分,听上去仿若稚子怒斥。 当内宫遣侍从来催问何时动手时,嬴无疾将那最后两句兀自重复了遍,久无波澜的一颗心莫名起了些难言的悸动。 很快,便听得城楼下有女子沙哑微弱的哭声,入质的赵人动乱起来。 “王孙,时辰到了。”校尉郎目中死寂,他知道这一场戏已被诸国史官删改着录下,而这一箭射出后,他的角色应当就是向周赵二国谢罪拖延的罪羊。 机括扣动之际,一只骨节纤长覆满重茧的手按住了他。 “许久不用活物练靶,本君来罢。” 校尉郎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后,见四处无人,即刻跪地拱手:“小人章茂,云梦商户出生,今承王孙大恩,余生当结草衔环以报。” 嬴无疾一面细察这把重弩,一面回身垂袖扶人,一双深阔眼眸诚恳温笑,灿若星河,正是个清风朗月悲悯众生的郎君。 他将人扶起,还不忘拍了拍校尉郎章茂的肩,随口道:“你是王叔的人,亦是我大秦难得的机括能人,不该陪一质奴赴死。不过是一个妇人之仁的无能蠢物,既说不做天潢贵胄了,这大争之世也是难为他,本君心善,一箭送那竖子上路也……” 章茂刚想附和,但见他面容骤然凝滞,原本要按上机括的指节紧握成拳,像是被人抽了魂一般,目光死死地盯着城下一处。 渐渐的,那倾国绝艳的一张脸上,所有的温润和煦转瞬消散,恨意愤怒不甘狂乱得糅合在一起,几乎扭曲到分辨不出情绪。 长指曲伸数次,直到在弩箭背上划出甲痕,嬴无疾忽然扬眉浅笑,而那长眉下灿如耀石的一双碧眸却阴鸷坚定起来,他转头,撞上章茂怔愣慌乱的目光,笑的温和而诡异。 “去王孙府遣十名说客,赵太子不可杀,限他们于今夜陛下安寝前,做成此事。” 第2章 遇仇 在质子所安定下来后,赵姝对着烟气袅袅的药炉,一颗心反倒惴惴难安起来。 她虽纨绔贪玩了半生,却自认脑子尚不算笨。 今日死局骤转,应是有人在暗中助她。 方才乱局里,利刃朝自己脊背削来时,那支暗中射来的弩箭阻住了铁剑势头,而后,中郎将李武便突然宣布停手,也没有新令,只是将他们押来了这处守卫森严的质子所。 甚至连她一路求不来的退热方剂,那中郎将李武都主动遣人送了来。 难道……是如晦哥哥,他跟了来?! 这荒谬念头一起,立时便被赵姝自个儿否定了。 赵国如今的污糟局面,义兄能独善其身都是好的了。 从死局到妥帖安置,命数转变之快,实在是叫人……难安。 正思量间,戚英跌撞着从屋内跨出,一把将她肩背抱住。 “阿姊。”肩背上有微弱强压下的颤意。 赵姝立马挂上笑,一手扶过她,一手就要去倒药汁:“秦人多小气,给的药闻着也没咱邯郸的好,你先喝了,下月等回了洛邑好好养身子。” 她以为戚英病重,是一路昏睡的。 然而下一刻,素来寡言鲁钝的戚英替开她的手倒了药,突然哽咽改口道:“公子,你……不可为旁人屈膝。” 赵姝眉间一抖,眼中衰残欣喜便被浓重苦涩盖过,张了张口,到底将一切思虑忧患尽皆咽下肚子,只陪着戚英喝了药,又看她利落烧水暖炕。 这些琐碎杂事,赵姝到如今地步,依旧做的不好。 中宵雪停,凉月渐出。 她守在塌前,望着戚英酣睡的圆脸出神。 戚英非是宗室女,而是她乳娘同一大夫私生之女。降生之时,寤生难产伤了脑子,戚英一辈子都言辞磕绊,说不了几句完整的话。 第4章 五岁那年,父王令她男装,鸩杀公主府近侍七十余人,她将戚英抱在怀里,日夜不离,侥幸活命…… 晃了晃脑袋,赵姝起身,对着铜镜清理起脸上多日未除的易容膏。 残脂洗净后,镜中显出一张秾丽柔和的少女面庞。 多日奔波风霜的一张脸上,杏眸盈盈,樱唇雪腮,眉间半点殷红溃烂,反倒似花钿般,将这原本娇柔天真的面容衬得多了分魅色。 这易容膏凝结在面上,并不如何改变五官,只是掩去女子的柔和,添上少年的英气。赵姝如今年已十七,赵王在宗府籍策上替她减去二岁,外人看来,便是个年十五未长成的少年公子,面貌上亦与王相似,公卿大夫无人起疑。 质子所到底也是苦寒,卸完膏皮炭盆就差不多要灭了,赵姝连月苦辛,也是累得伤了身,才摸到塌边一躺下便昏睡过去。 却是一夜梦魇。 第二日天未亮,她便满身冷汗得醒转过来。 很快便有小宦过来传话,令赵太子辰初入大殿向秦王纳信降国。 索性戚英服药后一夜便退了热,穿戴梳洗完毕后,赵姝起身时脚下一疼,被戚英发现了磨破到惨不忍睹的足,小姑娘突然抱着她大哭起来。 从来都是赵姝闹情绪闯祸了戚英来开解,如此境况,让她一时无措起来,随口自语道:“秦人既不杀我,等外祖遣人来,咱们定能回洛邑的。” 戚英收泪指尖小心点上她眉心,恰逢小宦来催,戚英忽然神色凝重,凑近悄声嘱:“公子脸上……万莫叫人看,切记。” “自然不会。”赵姝有些懵,她不着红妆十余年,儿郎做派早已沁入骨血,再说又有哪个会来细看她一个落魄质子呢? “你且安心躺着休息,等我午时定回来。” 降国典与朝会同行,大抵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功夫,赵姝却没料到,她这一去,便再没能回来。 . 整块荆山玉雕就得降国令信被黏合起来,赵姝捧着这块先前自己一时激愤摔碎的令信,立在空阔玄黑的朝会大殿上,垂眉敛目却亦是不卑不亢。 她立在巨大的六根桓表山柱间,一众公卿执笏遥立两侧。 小宦诵着冗长的降国表,王座之上的秦王须发皆白,面容威严刻板,只是……不良于行。 “太子殊一路辛劳。”老秦王接过她奉上的玉信,饧目乜了记玉上裂缝,又面无表情地朝她打量。 这位秦王母出宗周媵妾之婢,年与周天子相当,要论起来,还真是同赵姝同辈。 生死无定,赵姝忽然抬首对上老秦王的打量。 老者避也不避,视线钉在她身上一般。 她遂平复心绪,恳切直视王目:“鄙国工匠此番阖家入秦,俱是邯郸各行魁首,愿秦王善用。” “自然。”老者终收回视线。 而后赵姝被遣退下阶,听着两位大夫争论变法之事。 她一双脚立得酸疼,见秦人的确是在商讨内政,渐渐的看懂自个儿的生路,一颗心便叫无畏彻底盖过了恐惧。 可她一个大活人还杵在殿中,无人来管,秦人倒真是不讲规矩。 正听的一头雾水间,来时那小宦趋近,颇有礼地低声:“降国典已毕,我王令太子自回便是。” 赵姝这才松下吊着的一口气,随那小宦退时,索性便将父王早已备好的书信递了过去。 小宦刚应下转呈,忽听殿中一道清泠泠的声调悠然道:“宗周分封七百年,其中优劣,不如尔等听赵太子一论,岂不最是适合。” 那人一开口时,赵姝但觉周身一震。 回首之际,身子一寸寸僵硬。 有什么久远深埋的过往似欲破土。 她在心底不住祷念,期望是自个儿累的晃神耳背了。 然而老天怕是嫌她尚不够狼狈,当她回头时,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深邃碧眸,她禁不住倒退半步,掩下眼中惊诧骇然。 “赵太子原出宗周嫡支,想必于郡县分封,定有高见。” 有公卿附和,亦有大夫不屑。 而嬴无疾浅笑恭谦,他缓步朝赵姝行来,君子如玉。 待二人仅咫尺之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这个似乎没怎么长个的旧人,不自禁低‘啧’了声。 就是这么几步路,赵姝已然脊背透湿,因着要勉力克制住神色,她并不知,自己的唇畔都在剧烈战栗着。 待那人退开了些,她才稳住心神嗓音,拱手敷衍着说了一段‘分封祖制’的陈词滥调。 一直到被人领着出了大殿,她都未敢再抬头觑一眼那人。 出了大殿,外头碧空如洗,雪尽天朗。正要往质子所赶时,她被人截住。 正是先前秦王身边,收了她书信的小宦。 “太子殊留步,王孙遣小奴来,邀您过府叙旧呢。” 赵姝脚下一错,那小宦殷勤扶了她一把,领着一队近卫引着她就朝与质子所相反的宫门而去。 小宦成戊性子颇开朗,自言原是侍奉王孙身侧,后才被遣去了大王那儿。成戊一路为她介绍宫阙殿宇,及至来到秦宫东南一座府邸,才在煊赫府门前止步。 赵姝别的本事没有,却深谙各国礼制,当她瞧见王孙府玉阶瑞兽的规格时,不由得一颗心沉到底,这仪制并不逊她在邯郸的府邸。 步伐沉沉,她一路上神游天外,罕见的没有笑脸迎人。 第5章 她甚至都做好了直接被带去刑房囚室的准备。 直到成戊在停在一所幽深僻静的院落前,小声唤她:“赵太子?” 见她怔愣回首,成戊又笑着交代了一应事宜:“王孙吩咐了,贵人到这恰好用午膳,这两个小奴一会儿伺候您沐浴梳洗,屋子里烧了地龙,您午憩后若闷,书屋里也备了各国竹简……” 赵姝已经惊到连回话都不能了,她甚至怀疑今日是自己眼花,或许只是认错了人? 眼见那小宦成戊要走,赵姝也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摸出怀里最后一颗东珠塞了过去。 “万望大人行个方便,择个好时机,将我父王书信呈送秦王。” 上百年的硕大东珠,成戊却只是瞥了眼,入袖后含糊道:“当不起贵人这般折煞奴,您若高看奴,往后唤我成戊便是。” 那笑脸几乎是立刻化作冷淡,赵姝有些不明所以,她心事惴惴地由两个小奴领进屋。 甫一进门,就被阳春三月般的暖香薰的骨缝舒展,而下一刻,视线瞥见桌案上一块错金银的琉璃扳指时,她目中轰然,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过往种种,悉皆历历。 “欺负个疯癫的胡女算什么本事,喏,当了这扳指与你阿娘治病去吧。” 三年前,亦是这样的冰天雪地,那时候,嬴无疾混在一众流民中,正被贵人驱打戏弄,是赵姝偶然救了他母子。 “不过是污沼里的蠹虫,还敢在本公子面前犟!” 而后,因着那与义兄晋阳君赵如晦酷肖的侧影,赵姝求而不得,也曾迷乱移情,算起来,却到底是玩弄欺辱。 “行事如此狠辣,禀了廷尉,押去罪人所,以后他的事,就不必来污我的耳了。” 再后来,她彻底厌了他,任凭他在罪人所里受尽折磨。 甚至于,他那胡女生母为人害死,赵姝亦没能及时出手援救。 桩桩件件,字字句句,望着桌案上那枚琉璃扳指,她愈发觉着这世路狭隘造化弄人。 即便是黄粱梦里,她都绝不会想到,曾经流落于赵的一介奴仆,如何会在三年后,摇身一变,成了秦国万人之上的王孙。 高床软枕,湢浴氤氲,便是身子再乏累寒冷,她也万不会在此地沐浴,连侍从端来的羹肴果馔,亦是不敢稍动分毫,就这么如坐针毡惶惑猜度着过了一日。 日头西斜时分,看更漏滴在申正,有侍从鱼贯而入,又端来各色鲜亮菜色。 赵姝怕戚英记挂,试着同一面善小侍说了句,未料小侍即刻应下,转身就去传话。 一直到冷月东升,都无人再来扰她,赵姝松下戒备,趴在菱窗前望月,想到邯郸与洛邑皆在月升的方向,一时间飘零酸楚,她昨夜亦未睡稳,也是累的狠了,头脑昏沉间竟睡了过去。 …… 两个时辰后,当嬴无疾听完了老秦王对公子翼的训斥,踏着一地雪月跨进院落时,便遥遥瞧见了少年凭窗浓睡的样子。 一树腊梅馨香盛放,凛风忽起,卷落三两点蕊黄并枝头残雪,悄落在那人乌黑发顶。 他心神一晃,莫名竟就想这人从来娇生惯养的,这么开着窗莫不得着凉。 等成戊小声唤他,才惊觉这念头的荒唐。 屏退众人后,他足下无声地迈进屋里,一直到行至窗前,那酣睡之人都未醒。 他凝眸细看,依旧是那样清俊秀丽的眉目,三年了,身形竟也仍是少年人的单薄,丝毫没有成年男子的模样。 本就是个妇人之仁的无用纨绔,偏还天生不足,堂堂男儿生得这般样貌,如今更是一朝落下枝头,要抛下去傲骨尊严卑微乞生,作他人砧板上的鱼脍。 造化无常,多么可悲可叹的一个人,怕是还作着回洛邑退隐的好梦。 男人骨节纤长的手顿在半空,嬴无疾回神,才发觉自己竟想去触碰这人容颜。 下一刻,他重重打落窗棱,对上茫然醒转的少年,毫不掩饰的冷笑沁上碧色眼底。 他平生懒做无用之事,今次却破个例,既然天意将此子送到他眼前来,那他不妨趁意而为,也好一舒从前郁气屈辱。 第3章 傲骨 记不清在雨雪里行路几何,这一室融暖到底是叫人抵不住。 她不过是小歇了一二时辰,竟陷入归家的美梦里。 醒来的时候,便对上一张棱角清俊的面庞。 有幽幽梅香传来,她杏眸迷离,还陷在洛邑北邙山五月的十里桃林间。 噫,是谁家儿郎这般好看,眼承星河。比如晦哥哥还要好看三分呢。 下一刻,面前人薄唇浅勾,眼中蕴满似讥似嘲的恶意。 “主上好眠。” 洛邑美梦寂灭,赵姝心口一滞,从混沌中陡然跌出。 实在是睡姿不宜,她想要起身退开些,才撑着桌案要起时,起势过猛,但觉周身发软两脚发麻,甫一动作,便撞得木椅摇晃。 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连人带椅摔去地上。 将她这一场惊醒迟钝尽收眼底,嬴无疾想也未想,稍跨半步一伸手便去揽她背。 宽阔胸膛覆压而下,一股子好闻的木香袭来,赵姝却顿觉那一身玄衣要将自己吞噬,更是下意识地就去格挡。 或许是她总有些三脚猫的功夫榜身,也或许男人从未曾防备她,就那么一偏腰,赵姝竟真就避了过去。 第6章 然而,失去了倚仗,她脚下一错,斜斜摔跌去地上,后背好巧不巧,重重磕在了几案腿基凸起的狻猊头上。 一阵酸涩锐痛钻心,才‘嘶’了半声,她便咬唇忍下。 这一切,自然全落进了嬴无疾眼中。 他曾败过大秦第一的剑客,身体的应对力远比常人要敏捷,其实方才完全可以接住人。 只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地上少年垂首歪身,露出一段白皙柔韧的颈项,似乎只要轻轻一拧,便能使其催折殒命。 少年不动亦不出声,只是略略靠坐起一些。 时间凝滞一般,她在男人犹如实质一般审视目色里,不自禁得心底绝望发怵。 嬴无疾看着她亦发朝几案旁缩靠,心中燃起些不真实的快意,对着那较三年前更单薄的脊背,胸腔里被绒羽挠着一般,更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陌生情绪翻腾着。 天下之大,余生有尽,他只是想容忍自己一回,通过面前人,来警醒自己这大争之世的无常。 缓步悠然朝一侧矮塌坐了,嬴无疾敛去眸中狠厉,语出温柔: “昨夜东门救你之人,是我。” 果然便看到地上人神色一震,是他预料中的错愕意外。 “送药之人,亦是我。” 他含笑若春风,好似一位仁善慈蔼的旧友,等来了赵姝愕然圆睁的杏眸。 许是过于震惊,她不敢置信的视线凝在他面上,渐渐的,甚至有雾气萦绕。 原本是好整以暇,猫捉耗子般的开场,被那双眼里的雾气一哄,嬴无疾有片刻的失神,猛然间想到赵人曾赠他的‘嬖臣’二字,面上春风骤散。 “你……你怎会……怎会是你。” 再听的这一句失神喃喃,男人面上狠厉闪过,他又含笑正色问:“若非是我,主上以为会是何人?” 这称呼并不友善,气氛再次凝滞。 “如今孤只是一介质子,当不起王孙这般善待。”赵姝的腿终于不麻了,心绪百转,自觉这般缩靠在几下不*七*七*整*理像样,便自个儿扶着案立了起来,“你……为何不追究?” 人总是对自己做过的错事易忘,她又是个赤诚简单的,当下虽惧意不减,却只以为对方当真不该追究。 “成戊说上了两拨羹菜,赵太子如何一口也未动?” 嬴无疾不答反问,说着话一击掌,但有侍从数人,又鱼贯端来新热的羹肴。 甚至还有一壶清酿。 屋子里的地龙烧的愈发热,男人解下玄黑金纹的罩袍,他朝桌案边阔步过来,腰间是一条镂空梼杌纹的金丝玉带,合身的曲裾深衣勾勒出劲瘦的腰线和修长结实的身线。 这一身腰佩紫玉印鉴,显然是刚处理完政务回来。 他颇随意地执壶抿了一大口酒,而后畅意浅叹。 这一番动作简直同赵如晦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赵姝嘴里苦涩,二人离得近了,愈发显出身形上的差异来。 三年前,她从流民中一眼相中了他,彼时嬴无疾十六,年少绝艳,轮廓里更偏向北胡,只略比赵姝高半个脑袋。 而今,他年已十九,身上的杀伐血气掩去了眉目的精致艳丽,身段更如松柏般抽长丰健。而赵姝三年前便长成,更兼入质之路苦寒,清减不少,如今两个靠近了一比,她竟堪堪只到他肩处。 玉盏微温,被推进赵姝手中。 这样的‘好意’,她便是再傻,也不会懵懂而领。 可再一思量着,这人能爬到今日地位,遇上旧仇竟还愿施救,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等人物,既然留了她的命,该是不屑再慢慢磋磨的。 赵姝猜度着,他或许只是想敲打惩戒,借她这个人,去凭吊过往坎坷。 毕竟她一介储君天孙,落到这等地步,几乎是周室诸侯数百年未有的稀奇事儿。 或许,她该顺着他的心思,放下傲骨,说些好话再恳切致歉一番…… “怎么不饮?”他嗓音沉沉打断了她的思量,还不等她嗫喏开口,视线相触,又很快错开,男人碧眸深邃,盯着落地鸠鸟铜灯,又温声道,“夜深倒也不该多食,这鱼羹做的嫩,赵太子不妨尝一尝。” 赵姝端起盛鱼羹的玉盘,但见肥白泛光,是她自平城开战来,再未见过的精细荤食。 她悻悻放下玉盘,忽然拱手执卑礼:“自问一介质奴,不敢受王孙馈赠。” “怕本君下毒?”音调陡转,嬴无疾收笑,眼底渐渐弥漫出讥讽。 瞥见赵姝茫然神色,他放下玉杯,扬眉,“也是,污沼里的蠹虫所赐,如小公子这般天上人,定是不会受的。” 这一句犹如附骨之疽,尾音被拉的长长的,激的赵姝从骨缝里渗出冷来。竭力克制住身上发颤的冷意,她张了张口,气息微弱道:“当年……” “施救、赐药、赠食。当年主上之恩,一夕之间,本君竟都还了。”嬴无疾眼中恶意倾泻,像是受了蛊惑般,他突然转身,两指钳上她颊侧,迫着她抬头直视,“恩既还了,那仇怨,若依照主上的规矩道理,又该如何讨呢?” 这一下力气未收,两个又凑得极近,铜灯将人影映在窗纱上,几乎是面额相抵了。 外头抱剑值夜的成戊哈欠一记,正从小仆那儿顺盏水回来,远远瞧见窗纱上这一幕,一口水顿时喷在地上,惊得是目瞪口呆。 第7章 而屋里赵姝只觉颊侧被捏的生疼,不仅是疼,更是那种任意揉捏的恶意,叫她觉着屈辱。 易容膏皮覆得紧,此刻也似有微微移位之嫌,她忧怒交加,哪里还记得先前要做小伏低的念头,当即抬腿反击。 “放开!” 她一脚径直踢在他膝上。 男人丝毫没有躲,就这么生生挨了一记,混不在乎般得,反手将她压上几案,指间动作愈发粗暴。 双脚被制住的一刻,赵姝从他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报复快意,便明白,那样的屈辱仇恨,她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也不知怎的,就这么肉块死鱼样得被按在几案上,数月来跌落神坛的悲酸无助一股脑儿上涌。她再次陷入种歇斯底里的狂怒,不怕死到破罐破摔。 “婢母胡奴,北虏庶人,小人猖狂!” 从前她也是武场上的常客,若是不畅快了,去武场随意寻两个军士练手,只要不遇上廉羽,也没人能在她这儿讨着便宜。 入质路途遥远,可一路上为人轻视苛待,多有廉羽出头,她反是闷着一口恶气,就那么从邯郸城拖进咸阳宫,是以昨夜才会一气发作。 赵王后虽早逝,可十七年来,她又何尝受过人一口气呢。 一串怒骂言辞低俗,早没了昔日持守。而她蓄势刁钻的攻势,却几乎连招式都未做完,就被对方卸了力。 而后便是没有招式,她发了狠地想叫他伤着什么。 换来的却是手上渐渐失控的压制。 嬴无疾早就对她的身手了若指掌,从前他得用尽法子地让着她,如今却不用。只是三年了,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身手不进反退。 堂堂须眉儿郎,单这气力,若论拉弓射箭,怕还不如雍国夫人那儿的侍女。 瞥见那腕间淤痕渐红,他不自觉眉间拢了拢。 时辰晚了,也是懒得再将时间浪费在这等人身上。 他忽然卸力退后,从衣袖里抽出一方书帕,兜头丢去赵姝面上。 对着她狼狈喘息的模样,男人垂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记,而后语出惊人:“赵王这封献城的书信,太子殊竟连印鉴是假都没发现么?” 赵姝蹙眉看他,但被男人玄黑袖摆拂过,他俯身再将她拢住,贴得极近。在那张融了北胡血统精致刚毅的面庞下,她莫名生了丝窘迫,呼吸交融,才被捏红的侧脸被人戏弄般得重重拍了两下。 耳边传来句:“倚仗父祖的废物,本君算多还你一条命,往后的日子,你也该去尝一尝这世间真实滋味。” “来人!依王令,送太子殊去采石场服劳役三年。” 第4章 采石场 从秦王宫东南的王孙府,被押解着一路朝北,赵姝是坐着嬴无疾给的马车去的。她几乎跨越了整座咸阳城,直到跨下车马,被城北冷若刮骨对的夜风一吹,她下意识得缩紧脖子,先前的屈辱惶惑顷刻间荡然无存。 “赵太子您请吧。”监管属吏音调尖酸不屑,手执铁鞭,领着一队甲士跟着她。 那属吏是个三十上下的瘦小男人,留着两撇八字胡的脸上,赫然有一刀疤横贯左眼。他时不时得对空挥一记鞭子,显然非是善类。 冷月西沉,应当已是子时过了。 天上星明月耀,依稀能看出,这是一所三面环山朝南临湖的地方,四处荒僻到一无灯火,仅能听的野兽遥遥低吠。 押送她的甲士虽未动手,却是个个面目凶恶肃然,同先前王孙府的侍从天壤之别。 荒山衰草,四野茫茫。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这些人简直像是来处决她的。 平城西郊也是这样的山谷,她亲眼见识了那些如虎狼般不要命的秦人。 甲士的影子被月光拉长,鬼魅似得死死盯在她身后。 如此无人之处,她咬紧齿关,畏死之心陡生,想到已经数月未见的人,眼眶不由得泛红起来。 嬴无疾说书信作假,赵姝她自问并不想死。 所幸那属吏很快便将她领到了地方,兀自哈欠了一声,留下句:“从来到这儿的重犯没跑脱的,这地方啊,跑不出去。不过您是贵人,小人职责重大,还是得罪了。” 说罢,他似是困得厉害,到底动手推了她一把,在人跨进栅栏后,在门上哐当落了把大铜锁。 待脚步声远了,赵姝定下魂来,才回神打量起这处来。 视线适应黑暗,轮廓隐约显出的一刻,她不由得皱了下眉。 这是个借助山壁岩穴搭建的草屋。 或者,其实算不上是一处屋子。 方才进来之处是唯一的出口,短长不一的木柱子撑进头顶的山壁里,这算是门了,却没有任何遮蔽的材料。 里头能看出约莫三、四丈深的地方,山壁略凹处,席地散着些枯草,上头黑黝黝的堆着些东西。 摸黑朝里头略走两步,便能瞧清楚,最里头是一只破旧恭桶,再环视一圈,便能确认,那些枯草的确是这里唯一能睡人的地方,而枯草上的那团东西,是被褥。 一阵猛烈朔风钻入,赵姝立在栅栏前抖了下。 同王孙府的熏香绮丽比起来,这地方,直如地府。 想到方才小院里的地龙,她只觉着由身到心得冻结起来,兼之外头杳无人迹的苍茫荒山,她的心像是要被这荒芜残酷的冬夜吞噬一般,凄冷骇然,倏忽间,匆匆抬手拭面。 第8章 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分明连地牢都不如。 抖开那湿冷被褥之际,她一脚踩进冰水里,想要解靴查看足下伤势时,腕间一痛,借了微弱月色,触目似瞧见一圈淤痕。 “只会倚仗父祖的废物……” “连赵王的印鉴是假都瞧不出。” 她忽然眉睫颤动,低呜了两下强自压下后,一颗心被浓重疑虑攫住。 微光不足以照亮书信,她抱膝缩靠在山壁上,拥了那肮脏湿冷被褥,默然无声得就那么假寐。 身上每一寸都在发冷,尤其是方才踩破水坑的右脚,原本磨烂的足底此刻被冰水泡了,生冷胀痛到麻木。 月儿西沉,赵姝将经年往事逡巡了一遭,身子已然没了知觉。 抬手触到眉心易容膏皮下藏着的溃烂时,她脑中千万念倾退,头一回想,倘若当时依照父王说的,留那二十万人耗死在平城,她如今是不是就能躺在温暖萱软的床榻上呢。 一夜昏沉,第二日斜阳渐明,赵姝就被震耳欲聋的劈凿声吵醒了,她僵着身子立起,才行的两步,突觉肺里作痒,便知道自己怕是不好。 栅栏上的铜锁不知何时解了,她一路咳着朝外头缓缓行去。 才走出去数丈,她回头迎着耀目日阳,便看见几十人在山坳旁挥锤凿石。 是那些跟着获罪入质的将士!廉羽也在里头。 数九寒天,这些人却无一不是满头热汗。 见了赵姝,皆是抱拳惊异,即便是身处如此境地,依旧语意恭敬。 属吏挥着鞭子前来驱赶,遇着廉羽时,却只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似有顾忌。 廉羽见了她的模样,本就背负灭族之痛的青年愈发眉头紧皱。他两个也算自小认识,廉氏世代手握赵国兵权,因此,他是那些贵族子弟中,少有的敢同赵姝对着干的。 他眉目生的颇冷,时常便是阴鸷桀骜眼高于顶的样子,若非廉家与周室的姻亲牵绊,赵姝实在是不喜欢这种人。 然而从前不喜的,如今异国受难,廉羽的阴鸷桀骜反倒成了护盾一般,让她觉着心安怀恋。 午时休整,廉羽将几处通铺的被褥理了理,腾出了两床送到了她那处岩洞。 待他将干硬到硌牙的馍子吃完,听的咳音愈大,廉羽豁得起身:“我去给你请医官。” 赵姝一下扯住他衣袖,清秀的一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意:“你日日跟着老将军,可有见过吾王印鉴?” 她将赵王亲手交给自己的书帕摊开,咳喘着递到他眼前。 廉羽沉默半晌,只是看了一眼,便俯身直视道:“诸侯印鉴皆有暗纹辨伪,赵戬的印鉴暗纹在右上,这一方直接省去了暗纹,只要见过真正诸侯印鉴之人,都不需细看便能窥破。” 赵姝浅浅嗯了记,垂目凝望那方书帕上她父王的笔势,心中暗涌奔腾。 这是赵王向秦王允诺献城二座的密信,信上写着要在半年后将她换回。 倘若印鉴作伪,且是秦王一眼便能看穿的作伪,那这书帕的意图…… “公子……叔父在临终前让我告诉你,继后与大王在去岁……得子。” 廉羽知道的很多,除了赵姝的身份外,许多事他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更清楚些。 原本是廉老将军嘱他,公子殊一派赤忱稚气,万事有廉家同宗周筹谋,告诉她或许反倒坏事。 而今局面,廉羽也顾不得时宜,虽然残忍,他却想着,这人也该清醒了。 …… 然而廉羽未曾料到的是,也是风华正茂好端端的一个少年郎,即便是骄纵着锦衣玉食里堆出来的,那身子骨却竟会弱成那样。 从那日后,赵姝就没能再起身。 先是那凶恶属吏主动送了个炭盆,而后第三日上,病愈的戚英被人送了回来,倒是身上还带着几包祛寒治病的方剂。 可就是烘着炭盆,又得戚英悉心照顾了两日,赵姝的病反倒愈发重了,咳嗽才好了一些,又害起了高热来。 一直到第五日午膳过了,她才幽幽醒转,睁开眼便对上戚英一张熬得煞白的圆脸。 戚英见她醒了,当场就失声大哭起来,小姑娘一急,话便愈发说不完整了,她索性就埋首去赵姝项间哭,抬起满是血丝的泪眼,冰凉手指小心细致地替赵姝抚平面上乱发。 “英英,你不烧了?”赵姝摸了摸光洁无着的脸,还有些疑惑地看她。 “脸破了,无人来……”戚英正磕磕绊绊地解释为她卸了易容膏,此处无人会来扰时,一阵急促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地奔了过来。 赵姝立刻侧了些身去阴影里,便听那人急道:“廉……廉小将军被扣了,要被打七十军棍呢!” 戚英一听,当下急得无可如何。 等赵姝安抚下戚英,匆忙易了容再急急赶至山坳空地时,但见冰天雪地里,廉羽已被脱了上衣,吊在高台刑柱上,打得脊背一片淋漓鲜血。 当听的执棍甲士口呼“十二”,她便晓得这是要人命的打法,撑着一口气上前扶在刑架旁。 她并未开口,那甲士就停了动作。 “想不到名动邯郸的赵太子,竟如此年少。” 一道颇有些粗嘎的嗓音响起,赵姝蓦然抬头,只见一人穿锁子铜甲佩重剑,身形魁梧面貌粗犷,一双虎目倒是威严里泛着精光。 “是公子翼先辱我廉氏无辜族人!”廉羽赤红着双目喊出的话,叫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面前这人的身份。 第9章 公子翼,秦王第四子,母为齐王长姊,军功卓著,颇受秦王器重。 此人,亦是当日赵人入城时,传令击杀他们之人。 赵姝自不清楚秦国内政,她并不知道嬴翼因灭周的主张受斥而嫉恨自己,只以为此人气势汹汹,此刻依旧是来除掉自己的。 大病初愈,前尘如幻。 她却异常敏锐地觉出,再前一步便是生死一线,指节握紧。 公子翼同那人不一样,此人要的,可不单单是她一人性命。 嬴翼瞪着眼望了会儿她,长髯一抖,忽而哈哈朗笑:“来啊,摆桌赐酒,本公子要与赵太子共饮。”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她一脸病容,看来今日未必能善了了。 …… 青铜瑞兽的香炉里,有袅袅炉烟升起。 是檀木的香气,烟霞流云般从四面兽口逸出,云霞后嬴无疾垂发散绾,右手三指一个劈撮,琴音若山泉倾泻。 公子世无双。 他心里却在想……祖父到底何时能废了王叔。 忽而成戊火急火燎地小跑进来,帷幔还未过,他便喊:“大事不好王孙!公子翼同质子饮酒,饮着饮着骤然发作起来,如今将人捆在了湖边豁口!” 琴音骤止。 采石场他埋了暗人,对那处地势也极为熟悉。四周荒野峭壁,仅有的一条羊肠小道日夜精兵守卫,可以说,是比咸阳死牢更不可能脱逃之地。 尤其是那处冬日苦寒,湖边山坳的地势聚作一风口,即便是无风的日子,那处亦风声不止,而今腊月里头,那疾风力道之大,直能吹入人心肺里头去。 他豁然起身,踱了两步后,便令成戊将当时状况细说。 原来老秦王生母只是周室滕妾的一个婢女,按原来的辈分,倒的确与赵姝是平辈。后来秦国渐强,周天子曾主动修书,将那婢女认作义妹,改了宗周谱系。 这事儿,嬴无疾辈分低,是头一回听闻。 据说公子翼就是利用这一点,口舌间将太子殊绕了进去。 “王孙,小的来时,便听质子的状况不大好了。” 成戊小心提醒,眼珠子滴溜溜地去瞄自家王孙的神色。 那夜……隔着窗户纸,他明明白白地瞧得清楚,两个人先是面额偎贴,继而竟交缠到桌案上去了。 而后王孙发怒,让他将人罚去采石场。 当时赵太子面容惊恐哀戚,两颊似还有红痕。 便是用脚趾头想,成戊都能猜出是发生了何事。 万万没想到啊,他家王孙竟还有这等癖好。 正想入非非间,但见嬴无疾又坐回长塌,神色莫测道:“赵太子的命如今还得留,你去请母亲出面,记得把方才王叔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她。”说罢,竟又开始抚起琴来。 成戊心里腹诽,也不好说什么,当下急急便去了。 一个时辰后,他便领着飞鸽小笺回来复命:“公子翼去了,只说罚质子立到明早。” 嬴无疾只淡淡应了声“哦”,看了下更漏刚指向申初,他斥退还要多话的成戊,径直往书屋去了。 成戊裹紧袍子立在外头,抱着剑却是焦躁若锅灶上的蚂蚁。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在心底来回碾压——看赵太子那身板,今夜怕是熬不过,可王孙有如此癖好,那往后没了赵太子,自己岂不危矣! 一炷香后。 成戊还在廊下抬手抚摸自己尚算过得去的脸,纠结着今后该如何自保之际,一道欣长人影突然从他身侧跨过。 “王、王孙?” 嬴无疾发冠整肃,头也不回地令道:“将赤骥牵来,去城北!” 第5章 将她抗走 赤骥当空长嘶,在出城狂奔了二十里后,终于一骑绝尘甩开了王孙府其余人马。 嬴无疾勒缰停马,挥退惴惴赶来的属吏,在一处避风地拴好赤骥,转头神色冰冷地看向不远处山坳里的刑场。 即便来此之人皆是大逆重犯,有犯错时,也多在石场中间那处刑台处置,山坳里那处,若有人被捆了去,便鲜少有活着回来的。 此刻,一道纤弱身影,仅着粗灰麻料的里衣,双手被缚捆于山崖边的铁环里,就那么立着,衣衫透湿。 两个看守,应当是听了令,正从冰湖里头舀了水,接连不断地朝赵姝身上泼。 每泼一次,他就见她痛苦吐息,身子抖到痉挛一般。 嬴无疾就驻足看了会儿,便明白王叔是还要这人的性命了。 他心底暗嘲,王叔真是愈发沉不住气了。而眼前这位,又能屡次被他那鲁莽王叔绕进去,真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望着赵姝被冰水包裹的身子,他甚至觉着有些不真实起来。 当年他同生母流亡赵国,被这小公子买下。那时这人是何等的骄纵贵气,每每出行皆是前呼后拥,她是个颇爱笑的人,眼睛里时常像蕴着三春朝阳般热烈明艳。 起初她将他囿于庭院,衣食皆是华服珍馐,她似是一直透过他在瞧什么人,侍从们在私底下喊他“嬖臣”,连那分桃断袖的美称都不屑。 后来有两个门客,意图辱他阿娘,那两个暴徒还为了投主人所好,起了苍术、黄滕之名,他那时也才十六岁,将那两人生生剖心而死。而自那以后,赵姝便厌了他,而底下那些人仆随主便,他身上新伤旧伤再没断过。 第10章 再后来他被打入罪人所,也曾恳切将阿娘托付与她,可最后……阿娘化作了一具焦骨。 他蛰伏了一昼夜,九死一生,手刃罪魁。 生年未满廿,他却已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 目中痛色闪过,思绪回转,嬴无疾面上再次云淡风轻。 一次, 又一次, 他就这么安静地瞧着,看那人身子摇摇欲坠。 若非知晓她的秉性,也听阿娘亲口说过这人的良善,入质那夜,他恐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忽而原本旁观的另一个看守,不知从何抽了根鞭子出来,但见那人犹豫着试了两次,竟上前施起刑来。 嬴无疾微眯了眯眸,暗道这天底下落井下石的蠢笨小人还真是不少。王叔便是再蠢,如今祖父已经表态,他也绝不敢叫赵太子满身鞭伤得死去。 ‘灭周’还不到时候,经这入质一事,如今他也算看透了老秦王的心思,‘灭周’或许反倒成了他扳倒嬴翼的一个助力。 家国千秋,眼前这人绝不能死。 思及此,他终是疾步过去。 …… 赵姝只觉着自己就快要站不住了,可她明白公子翼是铁了心要自己的命时,却生出种决绝悲壮来。 君,纵然站着死,也不该跪着生。 破天荒的,她竟忍过一遭又一遭寒彻骨髓般的酷刑。 她这样吃不得苦的人,到头来,竟会是这样受刑而死。 到了这一无所有的地步,反倒生出这一场傲骨来。 鞭子割开皮肉,她忽然想到,自己这一生,未曾手染鲜血,未曾苛待笞责过奴仆,平生仅有的一次,便是对那人…… 她茫然抬首,便瞧见一人逆光行来,到近处时,一把将那看守的鞭子夺了,而后剑势若虹,一剑贯胸。 温热鲜血凌空扑来,落在她面上成片得发着烫。 “王孙饶命!” 有闻讯而来的属吏将士,他只随意扬手,示意他们退开,倒并未去要另一个看守的命。 斜阳渐落,有殷红光芒打在她颊侧,同鲜血混作一种颜色,日阳那微末暖意渐失,便显出山坳里的风愈发猛烈,打在人身上,便是嬴无疾披了大氅,亦觉出冷来。 见了他杀人,赵姝本能地退了半步,她哆嗦着青紫色的唇想要说什么,张嘴时便发觉自己连一个音节都无力发出。 面前的男人看不出情绪,他刚杀了人,剑尖还在汨汨淌血,深邃碧眸只幽幽俾倪于她。 忽而长剑一甩,他收了剑上前半步,伸手竟去擦她脸上鲜血。 赵姝只是双手被缚,脚下并未受制,她立刻一偏头,想要躲开。 未料就是这么个动作,叫他露出怒容。 嬴无疾翻手扣在她肩头,另一手仍是去她面上擦拭。 鲜血半凝,被他碾散作一团,已是不大好擦净。 易容膏被碾得微动,又兼身上透湿,便是束胸再紧,里衣再硬质宽大,也难免不会露出端倪。 她便拼力挣了开,一时脱力跌撞在山壁上。 “冷吗?”嬴无疾语意无情,他未再上前,只是有些执着地盯着那滩未擦净的血。 争执间,赵姝才觉着冰封一样的身子略略回暖有了知觉,然而回温的身子却让她重新再感知起被泡在冰水里的痛苦来。 她哆嗦着唇角,周身无法自控地打起摆子,只是不答。 斜阳愈发惨淡,山坳里的风声亦渐刺耳狂乱。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臂的距离,默然对峙着。 “想活吗?” 在这儿冻上一夜,嬴无疾也算是看出来了,依这人的模样,只怕没有活路。 这个问题终是让赵姝抬眉,看清他眼底的恨意讥诮后,她眉睫一颤,依旧没有开口。 “怎么不试着开口求一求我?”他上前半俯下身,眼里的光芒似蛊惑,“小公子若向我乞活,兴许本君今朝畅意受用,顺手便救下你呢?” 赵姝面上惨淡,略一松动时,附耳又听的句:“谦和温雅……这样的秦王孙我早演腻了,与其瞧着旁人折腾你,不若我自个儿来。” 这话里的恶意直比那湖水还要沁人骨髓,赵姝忽然痴笑了记,她忍着鞭伤又强压住身子的颤动,仰头怒目看他:“滚开!” 这一声低哑衰弱,是她见到这人后,唯一丢给他的话。 ‘吼’完了,她才觉着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似的,想要从崖壁上撑起立稳。 索性终是要死的,她绝不能给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看了笑话。 他要看她痛哭流涕,看她苦苦哀求,她便是死也不要趁他的意。 甫一迈步时,顿觉眼前湖面倾斜山壁晃动,好像连眼前这张面目可憎的脸都变的有些模糊起来。 深深喘息了两下,肺里头一阵刺痛。她试着走上两步,忽而双腿一软,整个人朝前扑去。 预想中的摔碰未曾发生,一双手牢牢托在她两臂下。 赵姝冻的说不出话,也是彻底脱力,但她并未失去意识。 当她觉出腕间绳索似正被人挑开时,迷蒙中福至心灵似的,也不知怎的,前一刻还愤懑欲绝,此时她没再动作,任由自己阖上眼。 下一瞬,后背倚进一个坚实胸膛,腿弯被人轻巧一托,她竟被人横抱起来,山坳里催折人的劲风顿时止息无踪,而她心底,吊着一口气,一时摧云崩屑般震动。 第11章 第6章 湿衣 被那看守泼了十余次,赵姝衣摆发丝皆在不住滴水,几乎同直接落湖无异。 凛风被挡住,她略回了些神智,只是假寐着留意周遭动静。 能觉出冰水不住得从她身上透进他衣衫里,眼皮微微留了道缝,便瞧见男人线条流畅的下颌,还有那深邃俊逸到近乎妖冶的面容。 从这个角度看,那轮廓便更相似了。 想到临行前,如晦哥哥痛楚决绝的模样,赵姝心里陡然悲怆到将欲落泪,她已经硬撑了太久,这天渊之别的境遇,连她自己都惊异求生的意念。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面容绝美却疯癫的胡女。她不喜嬴无疾,但却莫名觉他那胡女亲切。 可那时,她秉性贪玩,他母子不过是微贱流民,新鲜劲过了,也早忘了顾念。 好像便是她回洛邑秋狩的两个月,回来之后,那胡女被害,嬴无疾也不知所踪。 …… 感受到肩头臂膀的稳妥有力,一股子难抑的心慌蔓延开来,经历了这一切后,她忽然猜度,那时候这人亦不过十六,该是怎样可怖悲绝的一种心境。 于她而言,若将那言辞不通的胡女接入府内,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可世间之浊,生民之苦,女子之艰,她从前游冶享乐,哪里会想到竟有如此多的苦厄。 “属吏王允何在?”头顶清朗嗓音响起,她立刻屏息凝神,歪头阖紧眼睛,一动不动。 但听先前那属吏一叠声告罪,同这些日子的凶恶刻薄判若两人。 “你无罪,只管起身。”嬴无疾惯会安抚人心,便是对这新来投靠的小吏,他也不吝口舌,甚至还客气地捧了两句,“王允,有一事本君还要劳你去办。” 这属吏是芈氏身边一老宦的远亲,他私下听闻过这位王孙的秉性行事,听他这般客气时,一时心中警钟大作,却又绝不敢显在面上,只得强作镇定,恭手待命。 “罚质子来此是本君私令,如何王叔会知晓。九原郡城旦近日病死不少,王允,你可知该如何做了?” 原来是石场戍卫混了细作,而他这个掌事属吏竟未发觉,王允当即脑门沁汗,他知道王孙疾是个什么样的主儿,告罪解释惹了他烦,只怕死的更惨。只有办成了事儿,他才自能避过牵连。 王允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不多言,只是拱手郑重应诺。 然而当他看向王孙抱着的人时,又不知该作何态度。不是先前嘱了他‘不必顾忌,只当一般重犯。’如今这场面…… 正犯难之际,远远地瞧见一纵人马飞也似地过来。 有王孙府的侍从要来接手,被成戊一脚踢开了去。 嬴无疾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把人递过去的意思。 反正回去也得换衣,怀中人又实在轻得没几两肉,他朝成戊指了指牵马之处:“去将赤骥牵来。” 赵姝忽然禁不住冷,不小心打了个寒战。 正当她紧张之际,但听头顶有些不耐道:“罢了,今夜无事,还是不骑马了,去寻辆马车慢些无妨。” 待要登车时,嬴无疾回身望了眼还在石场劳作的降兵,忽然对成戊说:“你乘赤骥去寻太傅,请他给赵人工匠安排去处,照什伍制,入良人籍。” 厚重羊毡的帘幕落下,车轮滚动碾过冰封泥路,风灯燃起,车轿内萱软无声。 那属吏临时寻来的马车里,竟也放了铜兽炭炉,轿厢并不宽阔,却将暖意聚得更快了些。 经这久违的热气略略一哄,赵姝但觉血脉流淌起来,即便湿衣冰寒粘腻,她亦是吐息平和了些,渐渐回复了神智。 若说方才她还是半昏半演,此刻却是彻底清醒了,只是出于生存本能,这温暖安逸叫她贪恋,她怕醒了要被丢出车去,亦或是不想再被他言辞嘲讽,也就这么继续昏睡。 烛火蒙蒙里,耳边似听的抖落衣衫的声音。 正疑惑间,马车重重颠簸了下,原本她是侧面朝内半躺在条凳上的,这一下连反应都不及,人便被颠得一个翻身,朝外滚去。 还不等她惊呼醒转,便又被一双有力臂膀俯身拦下。 属吏周到,车轿中不仅燃好铜炉,更是连替换的干净衣衫都备了两套。 触手湿冷,嬴无疾见人还昏迷着,就打算替她先将湿衣换了。 想不到仇雠落难,竟还得他纡尊降贵,亲自来照顾了。 他低声嫌弃道:“真是无用。” 这一句虽不是好话,倒音调轻缓,同先前语调迥异。 抖开新衣朝边上放了,他长指灵活,两下就挑开了她腰间系带。 动作之轻,一直到他来掀她胸前衣襟时,赵姝才倏然明白过来。 她猛地睁开眼,抖着潮湿羽睫,一手按住胸前衣襟,声调细弱脱口惊问:“你干什么!” 嬴无疾亦似被踩了尾巴一般,手上动作不停,一下挣开她就将那件粗糙中衣掀至肩下,他丢过新衣,冷声道:“正月还要与周人会盟,你若死了,本君就叫你的人一同陪葬。” 这样残忍威胁的话,若在往常,赵姝势必要被惹怒。可她方才的确是被这人救下,亦听的他赦免那些工匠的话,此刻便全然没有当真。 中衣被他半边掀去肩下,好在是隆冬,即便她是脱了外衣受刑的,中衣之下也还有最后一层里衣。 第12章 匆忙将湿*七*七*整*理衣拉回掖好,她甚至还将衣带重新系好。 纵是有铜炉烘着,被两重湿衣并一层厚布束胸裹着,身体愈渐回温后,齿关反倒开始不住得磕碰起来。 方才那纤薄肩头的触感尚在,嬴无疾蹙眉压制住异念,有厚实新衣不换,偏要裹湿衣,这人莫不是叫冰水泡坏了脑子? 遂晲着她冷道:“换衣罢了,这么紧张作甚。” 如今浑身透湿,又同处一轿,赵姝一时心虚,随口便急急回了句:“你的衣服,我不穿。” 嬴无疾气笑,当下去掀轿后槅门:“既不怕冷,便下去骑马。” 湿衣被风一吹,赵姝顿时冻彻心扉,又剧烈打起摆子来。而男人神色不似作伪,一面将木门敞开,一面便来抓她的手。 湖边受刑的痛苦让她的心顿时皱缩成一团,寒冷,已经如妖魔般镌刻于脑海,叫她理智奔溃。 “不、不要!”身子朝外跌的一刻,她竟不管不顾一头撞到他身侧,似一只受伤将死的林鹿,紧紧地靠着人,汲取着微薄但珍贵的暖意。 背后一片潮湿,她是在用自己挡风遮寒呢。嬴无疾长眉拧起,就要发作时,却听身后人猫似得软了语调,依稀间竟隐有哭腔:“莫将我丢下去,我……我只是,只是体陋有疮,不、不愿人瞧。” 顷刻间,一丝奇异的触动爬上脊骨,背后那人紧紧偎贴之处,他竟觉着不凉反热。 气氛一时寂静到可怕。 沉默半晌后,他到底没有回头去看,只淡淡留下句:“闷的很,本君还是骑马先行一步,赵太子自便吧。” 出了车轿,嬴无疾反手阖拢槅门,顺势抚平扣紧了在外头挡风保暖的毡布。 直到他跨马坐稳,还不自禁地轻轻搓捻左手指节,果真是与他这样泥沼里摸爬大的人不同,那些个自小娇养的王孙贵胄,便连肩颈的肤质都那般若羊脂丝帛。 冰寒劲风拂面,那点子迷惘瞬间消散,他眼中清明肃然,望着远处斜阳里,影影憧憧巍峨连绵的咸阳城,似有罕见哀色从他眸底掠过。 他扬手招来一个死士,纵马并骑后,低声说:“去将质子身边的女子接来,余下将士六十八人……今夜处置了吧。那位廉小将么,暂且留下。” 邯郸良匠务必要容留善待,若有公卿弹劾,倒还正成就他仁善的美名。而这些赵人获罪的降将,他细察了几日,并无自个儿满意的,此刻处置了,也好在祖父面前正名,他绝非做无度施恩的昏君。 第7章 道歉 半个时辰后,马车直接从偏门驶进了王孙府,当赵姝被人扶着仍是那一身湿衣从车上蹒跚下来时,嬴无疾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正要出言奚落,那人就剧烈咳嗽起来,晃悠悠才抬头瞧他一眼,一张巴掌大的莹白面容上,蕊花一样的唇色都淡了,才要张口说什么,脚下一歪,一屁股跌坐去那车轮后头。 扶人的小侍没有托住,当即骇的无措伏地。 嬴无疾远远地觑着,忽而极凉薄地嗤笑了记,话却是对那小侍说的:“起来吧,他不过一介质奴,还不如你呢,一会儿让掌事过来安排吧。” 说完话,那身影便消失在院门外。 华灯初上,天幕擦黑。 他这一走,就只余几个小侍并那车夫,几个人面面相觑。 车夫是亲眼见证了方才主君抱这贵人上来的样儿的,如今主君态度急转,他暗觉不寻常,遂只是朝小侍们点点头,一字未留地走了。 有侍从见赵姝裹着湿衣立也立不稳的模样,心生怜悯,刚要将人引去院里等,就被另一个年长些的拦了。 那人厉色看他:“不是叫等掌事大人过来安排吗,就你多事!” 言罢,几个人也不多管,相携着一并去了。 赵姝撑着身子抱臂靠到廊下时,还听的远远地有两句传来:“贵人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当真以为主君仁善,就敢掺和贵人的事!” 声音渐远,环顾四处,她发现自己是在一所临水的偏院里。 不是住人的地方,只是水上筑了所歇山水榭,借着远处杳杳灯火,依稀能看清这水榭的造势清奇,虽偏亦精。 四下无人,这一处颇幽静绮丽,赵姝没闲情欣赏,她只是后悔方才没来得及让车夫留下衣衫。 晃着身子想要进水榭看看,摸索到门扉铜环时,才发觉这处竟被人落了锁。 脱力倚坐去冰凉砖地上,脚下才养的好些的溃烂处又开始作痛,砖地上水痕漫开,绞一把衣摆时,隐约觉着似乎都有些结冰了。 腹内空空,也早已过了晚膳时候,她不由得苦笑了下,脑袋靠上廊柱,有些出神地望着前头矮墙上的枯藤。 不由得回想,若是从前冬夜,她此时该在做什么呢? 是在赵王宫里挑挑拣拣地吃御前羹馔。 是在邯郸女闾里观艳姬弹唱。 还是在阿兄的府邸里,假意听学,实为纠缠? 亦或是……叫戚英在温泉峪的行宫里陪她一道泡汤听曲,一面喋喋不休地同她说哪家儿郎生的俊。 一想到戚英,她秀眉紧蹙,心口一下子缩紧成一团。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相信,父王会要她的命。纵然那献城的书帕上的印鉴,是她亲眼瞧着父王沾泥摁下的。 她信父王诞子另立,可她不信父王会要她的命。 第13章 倒不是什么父女情深,只是她身上,还藏着一道禁忌骇世的秘密。她同赵王互依互生,这个秘密比男身改籍还要隐秘,除了一位年迈御医外,天下间,无一人再知。 可是如今状况……的确是,她在秦国九死一生,命若蝼蚁,无所依凭。 倒的确是可笑之事,算上书帕之事,她来咸阳不过五日,那人竟救了她三回。 “小公子怎么不试着求一求我?” 她连忙摇了摇昏沉脑袋,将这猫逗耗子般的混账话驱散。 可眼前又浮现出那人灼灼目光和得意神色,不过是这样的遭际,她就已经被折磨得没了傲气。 不由得攥紧指骨,碾碎膝头冰屑。 至少这人不想杀她,或许低一低头,先将英英护住再论。 . 二刻后,掌事的没来,倒是有马声嘶鸣着靠近外墙。 偏门一开时,她原本木着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家主君令小的接了姑娘来,小的从太傅府赶去,路上耽搁了。”成戊笑的一脸灿烂,好似未曾瞧见赵姝的惨况似的。 戚英却不同,小姑娘口齿不清又胆小,见赵姝被冻得泛青的脸,只是不住地去搓她发白的手指,不怕冷似地要将人按着抱住。 赵姝虽惊诧欣喜,又怕她着冷,虚着手一次次将人推开。 眼见的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身前还添了新伤,戚英急的直哭。 见了这,饶是成戊这针刺不穿油泼不进的圆滑世故,也觉着场面话有些说不下去了。 “戌正了,小的还要赶着进宫侍奉陛下,姑娘也是见过太子了,一会儿便跟着沈嬷嬷安置去吧。” 姊妹两自以为是要一同安置,待后头李掌事匆匆提着起居用具赶来告罪时,她们才明白,这是要分开安置了。 戚英当即不解地去扯成戊,后者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挥手示意一个老阿嬷过来:“男女有别,赵太子见谅。” 赵姝怔了下,反应过来后,立刻朝他颔首致意,她苍白清丽的脸上暗藏感激,成戊不敢多看,将这处交托了掌事,径自入宫去了。 安抚送走了戚英,赵姝跟着那年过半百的胖掌事又走了近一刻的路。 穿过衰柳浩渺的湖山池岸,跨过恢弘阔大的一座主院,又越过那些连廊复道,零星点缀的亭台楼阁,踏过高高的虹桥,她能觉出,这路是越走越偏了。 上回来时,整个人都陷在异国逢仇的恐惧无措里,她都未曾细看这王孙府。今夜倒是冻得清醒,能看出这府邸广厦之多,意趣精巧,也能看出大多院子落着锁,空寂疏落,只余巡逻的甲士来回走动。 两人最后停在府内西北角的一所颇气派的庭院前。 门楣上刻着苍劲遒逸的‘兰台’二字。 兰台三面环水,里头整有四进,引了池水涓涓潺潺地逶迤横贯,地方虽大,却多是修竹草木,住人的地方倒是寥寥。 此院最显眼之处,便是最里头连着的湖心岛,上筑三层攒尖八宝顶的圆形小楼,还未进院便能遥遥仰视。 小楼看得出雕饰斗拱颇繁杂,且从形制上,显然是北胡的异域风格。 这般大的院落,赵姝跟着掌事一路进去,却只是在最外头的西厢房廊下,见着两个正猜拳摆饭的侍女。 两个侍女看着都才十一二岁模样,显然平日是无人管束的,此时乍一见掌事过来,赶忙丢了碗过来请安。 李掌事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两个一眼,挥手斥退后,便领着赵姝往伙房后头去。 “要向贵人告罪,小人也是受上头的令。”李掌事弓着背,笑的一脸讨好,在他身后,是一间泛潮脏臭的柴房,“这是小人自家偷偷带来的厚褥,实在是请贵人担待。” 在这般脏污阴暗的柴房前,却是如此恭谦小心的作态,实在是怪异的很。 “掌事不必如此破费……”赵姝没气力多想,只是在瞧见柴房里早已燃好的铜盆后,感念这胖掌事,便想着摸颗东珠出来相赠。 腕间红绳空空,她一时手上僵住,局促着垂下眉睫泄气,要说的话也就卡在了喉间。 李掌事也是个人精,先前得了这难办的差事,便故意拖着等成戊回来,问了个清楚才现身过来。 此刻见这小公子一身冰寒的窘迫,到底起了些恻隐,遂挥手掀过这一茬,只催着赵姝快快换衣安歇,一会儿会有人送吃食来。 离开前,李掌事突然犹豫着低声劝了句:“我家主君年少时遭过难,这府上倒一个亲眷也无,少府大人说了,贵人……若肯说些软话,或许倒可与他解些孤清。” ——成戊得陛下赏识,暂代少府监一职。 这番话语意混乱,赵姝听的迷糊,她急着关门换衣,一时倒也未多想。 待人皆退去,借着昏暗油灯,她也顾不得脏,拖着一身伤痛冰寒,小心地将细软草枝捡出,在窗下堆了个一人宽半掌厚的地铺出来。 抖开掌事备好的褥子,才发现是羊毛毡的,她将羊毛毡在草垛上摊平整,反复确认了院外无人门窗闭合后,才伸手去解衣带。 掌事赠的衣衫都略大了一号,虽是布质粗糙素雅的袍衫,却暖和的很,只是裹胸尽湿了,没有替换的。 好在衣衫有数套,她将其中一套质地好些的用力撕开成长条,勉强也算是堪用。 第14章 做完这一切,她缩身躺下,紧拥着被褥终是觉着多了□□气。好不容易睡暖了些,又有人来敲门送吃食,她撑着身子去接,却发现来送饭的换了个小子,倒不是先前那两个侍女了。 而后一夜安静,她睡在草垛旧褥上,顷刻就昏死睡沉过去。后半夜却迷迷糊糊得高烧起来,数不清的噩梦里,众人胡乱窜着。 一会儿是暮春时节,她纵马于山道追着阿兄,父王在后头王驾上酣眠。 一会儿又见戚英笑得憨傻,脖子上却被人架了把剑,身后那人她却怎么也看不清。 甚至于,她瞧见了母后未曾病逝,梦中她说只是被海外仙君囚了十二年,如今才回来。 她魇着了神智,后半夜生生哭醒了数回。 她是个被人弃了的废物,邯郸的荣华权势再同她没任何挂碍了。 . 第二日早上,侍从再来送早膳时,她睁眼瞧着窗外朦朦天光云影,脑子已经烧得糊涂,一股子濒死的错觉袭上心口。 …… 一番兵荒马乱的请医灌药,再次醒来时,又是薄暮昏昏。 头顶是云蔼烟霞般的泛青纱帐,触手是熟悉又久远的滑腻丝薄,一侧菱窗明净,有罕见的冬日霞光正斜斜映照。 耳边听的一个老者说话,似是在说她的病势。 射御书数她一概不通,唯独还算是精通些医理针法。 医者不自医,此刻听这老者陈述,她是越听越心惊起来。 原来她的身子早已到了极限,从四月前平城之战开始,整整一百二十余日,从绮丽无忧的殿宇被抛向兵燹烈火的幽冥,跌落云端,家国倾覆,颠沛折辱…… 倘若今早那侍从未来,或许,她竟会挨不过这一趟。 耳边传来戚英同老医官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她重重咳了记,刚要挣扎着起身去看。 “都退下吧。”一道熟悉声线自帐外响起,听上去淡漠的很。 昨夜掌事的话忽然在脑中响起,在那人掀帐挨近之际,赵姝再顾不得旁的,从被中勉励伸出手。 她瞧见自己那葱白纤瘦到骇人的指尖,虚弱地曳上那人玄黑暗纹的袖摆,听到自己对曾经轻贱欺辱过的人说:“嬴……长生,是我从前贪玩,害了……害了你阿娘。” 第8章 揽抱 “贪玩?”嬴无疾原本顾忌她的病,怕惹出变故,是以才亲自来瞧。此刻被戳起前尘,不过一句话,就叫他眸中晦暗涌动,忍了再三,到底一把甩袖回敬:“你赵太子亲飘飘的一句贪玩,就能抵我娘一条命去么!” 许是用力过猛,尾音落时,但见那人已被他甩跌去了墙角。 赵姝嘶声捂着肩头伤处,又剧烈地咳了咳,就那么倚在墙边,回头惊惧无措地看他。 除了赵王尽杀公主府近侍那一回,她平生就再未向何人低过头,更遑论如此低声下气地恳切道歉,反倒叫人暴怒着指斥回敬。 即便是有易容膏遮掩了些,她容色依旧是颇为清俊。尤其是那一双杏眼,叫画浓了些的眉梢一压,此时再蕴了两分薄雾三分惊惧,端的便似被人欺负狠了,走投无路般的无助。 而她的眉眼五官又天生较旁人稚气些,是那等颇秀美的娃娃脸,但凡将那股子骄纵无人的气势敛了,就这么不说一字地望着人时,就能叫人不自觉着理亏。 嬴无疾略偏开头,长眉皱起避开了她的视线。 昨夜王急诏,虽是斥责了公子翼,却仍将城东新军五万交了他。虽说如今咸阳兵权大体是在他与蒙家手里,可眼见着祖父年老病增,任何一个可能除掉公子翼的机会,他都绝不会轻易放过。 也不知怎的,这三年来,他在人前恭顺谦和,甚至能独得了父君嫡妻雍国夫人芈氏的信赖,可一见了赵姝,就时常克制不住心绪。 “以德报怨是圣人所为。”他忽然也坐到床榻上,两手朝她腿边撑了,几乎将她整个人罩在阴影里,俯身贴上那莹润耳垂,呓语般:“本君屡屡救你,怎么,赵太子觉着,往后我就该供着你养着你么?” 他这话已然说的温煦无比,可赵姝毕竟识他久矣,当下就听懂了这话中的森冷恶意。 昨夜高热浑噩时,她便反复地想,这人救她或许是为了大局亦或是为了泄愤,可他竟然主动将英英也一并接来安置,且还令成戊一定要给英英单辟一个院落,又是何故? 黄鼠狼给鸡拜年,她虽不谙世事,思来想去,亦只能想出一个道理来——这人或是对戚英……存了非分之想! 思及此,她是越想越心惊。 戚英虽然寤生鲁钝,小姑娘豆蔻年华,那容貌身段却是艳丽娇俏,原本在赵国时,那来她府上求亲的大夫亦是不少。 如今嬴无疾的身份地位自然是比那些大夫高,可他若是觊觎戚英,那绝非是什么善缘。 赵姝的眼眶渐渐红了。 于她而言,戚英是比父兄母后更清晰温暖的存在,她前十七年的喜怒悲欢,皆是同戚英一道过的。她不嫌戚英傻,戚英也不恼她狂。她晓得那傻丫头一心爱慕廉羽,同她一样,如出一辙的,爱而不得。 赵姝甚至想过,日子既过的那般畅快肆意,倘若她两个皆无缘婚事,索性就那么一道混一辈子也是痛快。 早知如此,她就该尽早寻个老实靠谱的宗室子弟,安安稳稳地将戚英嫁了了事。 第15章 一想到自己可能护不住她,赵姝一颗心,便是比降国入质还要煎熬。 “阿生……”她猛地握了他手掌,原本是跽坐歪着,此时甚至借了股子力道半跪起来,语意哀求郑重:“是孤错了,当年是我轻狂纵意,你……你若是要我的命,我还便是。” 他两个离得太近,嬴无疾觉出掌心一段绵软,心口一跳,他垂了眼视线不住朝她面上逡巡。 但觉那鼻尖俏丽,樱唇若蕊,那两汪雾眸映着斜阳,只叫他觉着莫名地……想要拂拭。 他不自觉地放缓了声调,却依旧叫人骨髓生寒:“即便不是你,阿娘亦不能活着回秦国。小公子觉着,本君若想要你的命,你今日还能有说话的机会?” 娘亲的死是一根刺,时过境迁,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知是何人所为。而他对赵姝的恶念,自然不仅仅是这一桩。 当年他被府上人视作男宠娼优般作贱,嬴无疾自认非是豁达君子,本质上来说,他如今对权势地位的追崇,原本都是被从前那些苦涩晦暗逼的。 他冷着脸,未曾立刻放开她的手。 “堂堂宗周子弟,却连射御之艺都不通,这指骨倒同女儿家一般养的好。” 指节被摸索的力道不轻,赵姝忍着心里不适,垂眸避开他的话,颤声问:“既不要命,那王孙若为过去仇怨要出气,我尽受着。” 嬴无疾轻笑,放开手,粗粝指腹一寸寸索着那左臂鞭痕上去:“不论我做什么,你皆受着?” 屋里头地龙烧的旺,他能觉出那薄薄中衣下,此子肤质柔腻,应是吹弹可破,倒比那脸上的好太多。 臂间鞭伤隐痛,赵姝未作他想,为着尽早可以将戚英讨回来,她乖顺点头,抿唇凄然作悔悟状:“原是我混账,乾坤颠覆,自该都还了你。至于怎样还,悉听尊便。” 下一刻,她后背一紧,整个人被凌空捞起。 再回神时,股间竟是坐在男人膝上,鼻尖堪堪要撞在他胸前。 正诧异怔愣之际,耳边拂来温热潮意: “主上这是在……勾引本君么?” 这一句喑哑低沉,似是带了克制。 那底下克制压抑的念头不似作伪,赵姝脑中轰然,她下意识地便想要去确认裹胸的存在,待看清了他眼底的嘲讽后,她及时反应过来,停下了动作。 她曾经……的确算是……‘欺压’过他。 不过她一个女儿家,也并非是真的对他有意,那一段实在是有些儿戏又尴尬。原本第一回 重逢时,嬴无疾不提,她便也只当那事是稚子玩笑,或许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背上那只手缓缓下滑,顺着脊背直至后腰。 几乎偎贴的亲昵,让她不得不脸色发白地想到当年初遇时的荒唐事——她曾用折扇挑起他的脸,玩笑着说要他做自己的娈宠。 可是她真的什么也没做,其实又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有时候酒醉,拉着他一同赏月听曲,对着他的侧影絮絮地说喜欢。 腰间力道愈大。 虽是渐渐揉按起来,却到底没有朝旁处乱动,尚算安分。 可赵姝不懂这个,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她便浑身悚然起来,她在宗谱上只是年十五的太子殊,可她即便常年养尊处优,十七岁的大姑娘,又怎会连这等事都不明白! 一路颠沛受难,可这等事,到底又还是不同的。被侵略的可能叫她觉着恐惧,顷刻间便有泪堕出。 饶是这等时候,她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却是,倘若她真是个男身就好了,便是再难堪屈辱,倒也还有个屈就保全的机会。 她眉睫深蹙,咬牙克制住身子的颤摆。心道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人竟还是个男女通吃的登徒子。 怕要惹恼他,赵姝硬生生将泪忍了回去,只小声嗫喏:“若不沾染旁人,分桃而食也无不可。” 嬴无疾呼吸一滞,继而连自己也未察觉得多了分粗重。他能觉出这人分明是抗拒害怕的,也懒得去想她说的什么‘沾染旁人’。 他只是放任自己凑到那小巧莹润的耳朵边,强自忽略掉心底里即将破土而出的念头。 “可惜的很,龙阳之事,本君素来最是嫌恶。” 说完,他骤然松开手,将人推下身去,却是力道极轻,半是托抱着将人推回塌上。 “想要活命,便替我写一封信与周王。”直裾一甩,他长身立于塌边,面上平和无欲,就好像方才的一切皆只是赵姝的幻想。 她松了口气,朝后靠上迎枕,略带了三分讨好地问:“这有何难,原本我就要与外祖去信,王孙……可是要带什么话么?” “无他,你只将入秦后遭际,原原本本地写入信中即可。”他负手踱了两步,碧眸深沉扫她,“半个时辰后,我着人来取。” 见他要走,赵姝犹豫了瞬,还是鼓足勇气要将戚英一并要回来。 未料嬴无疾凝神听了这,竟似有些不耐,想也不想地便应下了,还问她是何人那般安排的。 听懂了她的解释后,男人挑眉,摇头嗤笑道:“寒不择衣,贫不择妻。有朝一日,天下美人尽入吾瓠,不过一介微贱质女,本君还懒得沾惹。” 背着身子,他最后又朝她留了句恶语:“不过那丫头么……从前也算照拂过阿娘,恩仇分明,你同她,自是不该在一处的。待你好了,便去府上作养马奴吧。” 第16章 第9章 牵马奴 这一场病,赵姝足足在塌上养了二十日。 养病的时候,倒是医药饮食没有缺的,成戊虽然还坚持着要戚英住回自个儿的院落,也并没有干涉她白日来近身照顾。 待身子大好了,腊月廿七这日,戚英没过来同她吃早膳,赵姝一个人在兰台空落落的院子里晃悠。 她正用脚尖在雪地里画着圈时,终是有人过来传令,说主君知她身子好了,也该寻些事做做,莫只是闲坐玩乐浪费了粮食。 听了那陌生侍从尖哑嘲弄的传令,她眼前一下便现出那人不屑冷傲的气人模样。 也不知,他会用什么法子来一点点回报折磨。 赵姝只是极快地皱了下眉,便跟着那侍从走了。她并非是不怕的,只是清楚那人并不会要自己的命。那么,只要她熬到正月里,外祖的使臣到时,这一场噩梦也就结束了。 待到了地方后,赵姝望着眼前宽阔积雪的草场,听着那侍从的宣令,心里头隐隐庆幸起来。 她还以为会有什么等着呢,倒还真只是做个养马奴。 这活计若对旁的贵人,单是那圈厩的臭气,草棚的苦寒就足够磨得他们发疯,莫说是驯养烈马野马时的艰险了。 然而赵姝在这事上全然不同。 不仅是不同的,她甚或还有些癖好在这里头呢! 自小到大,纵然公子殊的府邸日日门庭若市,她不论新鲜好奇什么,都会有一群人趋之若鹜地来捧着陪着。 可她却越发不喜欢同人交心,久而久之的,倒是在马场里积攒起心得来。 是以对她来说,这差事不仅不苦,简直就是奖赏了。 “多谢你引路,只是这活计我到底不善,可能寻人指点一二?” 她苦着脸假意向那侍从询问,自然是不会将心中所想表露的。 养马奴的活苦累脏臭,是连浣衣监的宫人都不愿去的地方。那人想要报复,若不知她这癖好的话,倒也真算是选对了地方。 她捏着鼻子皱着眉,一直到那侍从走了,朝左右望了望,才拎着包袱颇为自在地朝养马人的窝棚行去。 待她将那仅供一人吃饭躺平的小窝棚看了一遍后,发现果然是瞧着破,却十分符合养马人居所避风保暖的特点。 侍从说这地方只她一个,每日的活计便是喂马铺草扫粪,若是有马儿病了,再去外头请牧官来看。 这一处清静无人,正合适她在此暂避到正月里,尤其是不用在兰台日日提心吊胆的,唯恐见到那人,思及此,赵姝几乎是有些欣喜了的。 等外祖来时,两国邦交,或许那人也觉着仇怨报的差不多了,自不会为了些私怨,在国事上开罪周朝。 随手放了包袱,她啃着块冷硬烙饼,径直就朝马厩去了。 . 兰台主院小楼上,嬴无疾先是安静地听了成戊对草场窝棚苦寒一番绘声绘色的说辞。 在后者说完了,凝神偷望他时,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看着手中简牍。 说的倒比他曾待的罪人所还要难捱。 简牍里的,正是书官仿写的,极言太子殊在秦受公子翼迫害的诸般事迹。 冻的发青的小脸,透湿的发梢杏眸,纤薄滑腻的肩,还有那一掌便可托起的窈窕腰肢…… 嬴无疾蹙眉打散眼前浮起的光景,他将简牍朝地上一丢,斥道:“字迹是刻画的天衣无缝了,言辞行文却不对,你们是没有细读他的原信吗!罢了,让那书官照着本君写的去刻。” 原本幕僚就是为主上排忧解难的,上位者谋划,倒鲜少听说,连这具体琐碎之事,幕僚还要主君帮衬的。 成戊八百年未遭指斥,一时臊得有些面热。他无心再掺合质子草场养马的事,拱手作礼毕了,便欲告退。 未料行至木梯旁,主君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方才你说的,那养马人所居所食,当真那般寒素艰难?” 成戊立刻止步回身,点头如捣蒜,还不忘加一句:“前儿那养马的,可不熬了一身病嘛。” 岂料男人含笑回了他一句:“既如此,那本君便放心了。” …… 两日后,赵姝正扒拉着一匹黑棕骏马的耳朵,借着辰初旭日光亮看的仔细,连戚英过来都未曾发觉。 “英英!”见了她,赵姝自是高兴,她指着厩中的十余匹马,一气儿将自己的战果说与她听,“口角疮、耳藓、鼻窦脓,这些也就算了,竟还有一匹腹胀结肠的!还缺了几味药,一会儿我得想法子让人去找呢。” 戚英有些心智不全,此刻见她神采不错,自也是笑弯了眼,被赵姝引着看马。 “你来瞧这匹赤棕雪蹄的,足顺了它两日的毛,方才我才能偷骑了一回,这般好马,邯郸城都从没有过!” 戚英才上手要摸下马鬃,赤骥便哼着声重重打了个响鼻,小姑娘倒退两步,猛然才想起送自个儿过来的人,急忙就去扯赵姝的袖子。 “别怕别怕,我制住它,英英你来摸一摸……”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高大身影矮身进来,负手冷然道:“它名唤赤骥,是本君的马。” 这熟稔梦魇的嗓音让赵姝手上一抖。 定下神来后,她回过身不着痕迹地将戚英朝后扯,自个儿却硬着头皮上前半步。 嬴无疾岂会瞧不出这点小动作,他觑眼看了看比赵姝还要高出两分的戚英,也不知怎的,莫名生出丝不快来。 第17章 他压下心绪上前两步,见赵姝分明惧怕却依然纹丝不动地护着身后人时,他驻足肃然道:“私乘本君名驹,成戊,你来说,此子该当何罪?” “这……秦律二十七,私动主上财货,轻则脊杖三十,重则、嗯、重则斩断手足。” 这一句出口,周遭只余马儿嚼草料的响动,无人敢应和。 戚英反应过来,当即急得低呼起来,眼看着就要上前哀告跪泣时,赵姝一把牢牢拉住她手,仰头看进那双碧色眼眸。 在看懂他眼底的戏谑时,她鼓起勇气缓声道:“从重亦或从轻,孤皆听凭王孙处置。” 如此刚直无畏,嬴无疾不由冷哼:“念你初犯,便只罚赵太子与本君牵马一日。” …… 时近年关,这一日要去巡视的军营衙门可委实不少。 赵姝从辰初陪到酉末,足足跟了有一整日。城内高门贵胄的府邸四处,小巷林立,屋宇鳞次,许多地方都得她徒步去牵引赤骥。虽给她也备了马,倒鲜少有骑的机会。 阴沉沉的雾霭里,治粟内史府邸内院的花厅廊下,她同两个亲卫分立左右,只觉着脚下酸胀肿痛,恐怕是又要磨出水泡了。 这已经是第七家了,她从前可不知,王孙储君到了年前,竟能有这么多的官衙要查。 觑眼瞄了瞄同路的两个亲卫,那两位松柏铜塔般立得笔直,先前午时用干粮时,赵姝吃完多倚了那么会儿,就被疾言厉色地喊起来。 此刻,她困乏交加,又累又饿,只觉着足下发飘。想起入质路上受到的照顾,一时又忧心起在石场的那些军士来。 咸阳的夜幕比邯郸来的晚,天地苍茫薄暮沉沉,酉末时分,那天光才要缓缓暗透。 她仰头出神地看向檐上鸱吻,长天蒙蒙,正是要暗不暗之际,偏就最叫人心生忧惶。 外祖真的会来救她吗? 倘若秦人索城要地,她又能值几座城池。 亦或是邦交徘徊,即便能离开,说不准也还要耽搁上一二年的…… “王孙!”铿锵甲胄声惊破她的深想。 “去城外弩箭营。”玄色直裾袖摆略过,那人阔步从她身侧越过,连一个眼风都没给她。 . 马踏尘扬,骏马在这样的隆冬时节疾奔起来,那凛风刮在身上,可实在是遭罪。 过城门勘验略停时,却有一件狐裘大氅兜头扔了过来。当着守城将士的面,嬴无疾转过头来,眼角温雅:“本君今日穿的厚实,倒觉这氅衣累赘了。” 被一众视线扫过,赵姝正要推拒,城门开启,那人控缰调头,半俯低了身子,一个挥鞭就如离弦之箭般纵马而去。 两侧亲卫次第跟上,她只得慌忙系了衣带,奋力去赶。 前头男人背影峻挺,因着未加冠,顶髻下半散着发,瞧起来倒颇有一段少年风流,只是那纵马控缰的势头,全不像那平日俊雅和煦的做派。 表象之下,赵姝知道,这人的狠厉狂悖,其实同从前,只怕并未有分毫褪改。 城外野村衰草,她缩在那避风的大氅里,身上回暖了些,*七*七*整*理一颗心越发清明起来。 有些事,一旦清明,便是越想越心惊——如今在秦国,俯仰无人,她所能依凭的,竟独独只有眼前一人。 即便是宿仇,她也只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她听话些恭顺些,叫他出够了从前的气。 只要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带戚英回洛邑,这些零碎磨难,她也不惧。 …… 弩箭营同来了几位内宫的老宦和御史院的文臣,或是来的急,这些人竟都也是裘衣紧裹着骑马来的。 文臣老宦平日多乘轿,他们上下马不便,这一回亦都携了牵马仆从。 赵姝看到这一幕时,免不得心里一个咯噔。 她从马上下来,缩手立到亲卫后头,蹙眉想到了从前父王的一个习惯。 她父王常年吸食丹药,较常人乏力,出行又爱骑马,是以常使美貌健朗的侍女同行,上下马时,就踏着人凳借力。 虽说父王踏侍女罕见,但出行以人为脚凳的风尚却是北地贵胄由来已久的。在邯郸时,她颇反感这一风尚,随行之人便少有如此的。 她在看那些老宦,嬴无疾跃下马,却在看她。但见她肃容僵立,氅衣已经解了递还,一双手冷得偷偷揉搓,隐约可见到冻裂的疮口不少。 他心神一紧,捏了下指间皮套。念头一转,便又带了两分薄怒——宁愿冻坏手,都不肯低头,那便受着吧。 赵姝却分毫未留意,她只是尽量垂首恭立着,视线里却闪过不安。 果不其然,那几个侍从一一在马前跪了,额头牢牢贴去黄土上,整个人缩跪成一只虾子般,就这么靠在马鞍下方。 待一行人上前见礼毕,便有弩箭营武官来分引他们这些侍从。 那武官并不晓得缘故,只是将方才赵姝的异样纳入眼底,他打量着这奴是个不懂礼法规矩的,原想斥责两句,到底是顾忌着没开口。 …… 一直等到戌末时分,嬴无疾才同众人从弩箭营出来。 骏马一匹匹被牵来,一字排开,那些侍从也自然地依次跪地为凳,独独赵姝束手立着。 便是嬴无疾也注意到了她的突兀。 他还在疑惑方才新弩的构造,脑中纷繁,一时只冷眼看着。 第18章 眼看着几个文臣老宦依次踏着人凳上马,那武官终是觉着不好,上前一步,空鞭挥在赵姝脚前。 牵马奴在大秦是最低贱的侍从,便是旁人随意打杀了也不过是几个银钱的事。这武官还是个谨慎的,顾忌着王孙府,是以才用空鞭示警。 “小小马奴,微贱若蚁,自家主君大度,就敢蹬鼻子上脸!” 这一句出口,嬴无疾依然没有回神说话。 武官心里笃定,上前立住,呵斥着要她跪下侍奉。 赵姝早已看到了那人眼底的冷意,她只当是他刻意借了这法子催折。 在武官愈发严厉的呵斥下,她脸色几转,似乎又回到了当日入城的困厄里。可当时她激愤反斥,却差点害的陪质众人殒命。 一肚子怒喝终是咽了回去,她忽的凄然一笑,重重一掠粗劣袍襟,直直跪在了鞍下。 什么辱不辱的,哪里有性命重要。 什么储君贵胄,她早已不是了。 俯身的那一刹那,有怒意森然的目光钉来,她却无暇无心去看。 第10章 共骑 在那武官再要指斥,叫她低头俯身之际,嬴无疾突然上前自牵开赤骥,他翻身上马,而后一言不发地当先离去。 众人见状亦不再多瞧,各自打马回府。独留那武官怔在当场,他素来自诩乃是个察言观色的翘楚,方才又离得近,一下便觉出了王孙的怒意。 训斥一个小奴,王孙本就是个贤良和善的,又何至于因一小奴动怒? 正局促间,新升迁的弩箭营都尉章茂携了图纸匆匆从营中出来,他是当日伏杀赵姝之人,如今投了王孙府,亦是对这两位的恩怨有些猜测。 他上前替赵姝解了围,又将一件遗落的机括图纸交给了她。 “蠢货!”待人走远后,章茂回头呵斥,“你眼里只看得见人穿的戴的,旁的不瞧么,似那小公子气度样貌,像是作牵马奴的吗?” 武官后知后觉地回味起来:“大人说的有理,倒的确是比一般儿郎清秀,一身骨头傲的很,难不成……是王孙豢的娈.童!” “放屁!那是赵国入质的太子!” 武官脚下一软,手里软鞭亦落了地。 . 入夜的风愈发冷,倒将怒气也吹歇了去。一上官道,嬴无疾便觉出她的落后来。他勒缓了缰绳,觉着自己是该去瞧着她的落魄悲屈才是。 遣了亲卫远远跟着,他刻意让赤骥一点点靠向了她骑着的那匹杂毛小驹。 及至两人差不多并行了,便转头要说话时,赵姝原本低沉的脸陡然偏开,一夹马腹就朝前要与他错开。 而后两人便一前一后,竟颇有默契地比试起来。 赵姝心口憋闷到生疼,屈辱到极致却又不能反抗,见他过来时,便生了腔孤勇决绝来。 她被分派到的是一匹还未彻底成年的瘦弱杂毛驹,自是无法同域外名驹抗衡。 引着瘦马奔至极限,而那人却直若信马由缰一般随意,时不时纵马快跑两步便又遥遥超了她。 有两回险些被他逼停,直似是猫捉耗子般逗弄。 官道过一处陡坡时,她眼中闪过狠色,马缰一转,倏然越入道旁林地岩石间。 或许是急于甩脱的冲动,冲散了理智。 嬴无疾眸色一紧,连忙控马从旁赶上。 这一处官道地势起伏迂回颇多,两旁乱石嶙峋,即便是野马老驹也未有不失蹄的时候,她这般抄近几与寻死无异。 看准一处平地,他控马亦从官道越下,摒息凝神地一气追了上去,眼看着就要跟上之际,就听的前头马儿一声凄厉嘶鸣,随即两蹄扬起轰然侧身摔下。 那一瞬里,赵姝被凌空甩起,在远处亲卫举着的杳杳火光里,她面朝星空残月,知道自己正朝一块耸立石柱跌去,一刹那间,她竟短暂的心无所念,只是在想,咸阳的星空原来如此浩瀚,往后却是看不着了。 可刺穿胸腹的剧痛未曾袭来,她后背重重撞进一人怀间,膝弯被托,一个急旋后,天上的繁星被掩,她仰头望进一双泛着月色冷意的深邃碧眸。 那双眼睛里的的色泽光芒,摄人心魄,比天上的星空还要好看。 醒过神来,先前跪地受辱的难堪又溢上心头,赵姝抿着唇不置一词地推开他,回身疾步去看自己的马。 嬴无疾就立在后头看她,看她伏在地上安抚那马,摸到马蹄断裂伤处时,又追悔莫及地撕下衣摆匆匆包扎。 一国太子,倒成了个驯马医马的好手。 眼见她三两下包扎齐整,却仍是靠在马首边固执地不说话,嬴无疾目色无情在她身后幽幽说了句:“既断了腿也无用了,就留它在这儿,莫耽搁本君回府。” 这话一出口,借着远处火把微光,他便能觉出前头人影肩背压抑得耸了耸。 似是……哭了? 只是不闻泣音。 也说不清是何缘由,他突然抽剑出鞘,两步过去,剑尖碰了碰受伤的马蹄,又一路上指,直直按在马儿颈侧。 “也不是什么好马,与其被野狼叼了,索性本君送它一程……你作甚,放开!” 预想中的哭求并未响起,却有一只手牢牢握上剑尖,削铁如泥的剑锋立刻有汨汨湿意淌下。 赵姝蹲在地上,发髻散开,侧首仰看过来,一张脸上不知何时沁满了泪。 第19章 见她嗫喏着唇畔似要说什么,他不敢分神,只凝神剑尖,顺着那手的力道,待她松手时,他当即抽剑回鞘。 四野冷寂,眼前这人就那么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只,发冠亦散了,她就那么时不时摸一摸马首,再朝脸上抹一把泪。这哪里像是年十五的王室公子,倒像是个野地流民堆里,无人要的孤寡稚童。 分明是他激她到这一步,此刻,嬴无疾却觉着心里也堵了口气似的,觉出无趣荒凉来。 他的确是急着赶回府里,再将武器构造复盘一遍的。暗叹一口气,他也没了纠缠的心思,阔步上前一把将人捞了起来。 忽略掉她的挣动,他扬手唤来后头亲卫,交代了两人在此看护,又另遣了一人速去牧官处驾辆大车来。 交代完了,便觉出身侧人儿安静下来。 那张巴掌大的脸上泥尘泪痕交错,樱唇微微颤着,被马血和她自个儿的血染的半红。 他忽然觉着心口莫名作乱起来,忍下替人擦脸的冲动,两下将她托到了赤骥背上,而后一个翻身稳落其后。 这便是个前后拥叠,共乘一骑的姿势。 赤骥嘶鸣一声,将要出发时,但觉手背叫人握了,赵姝目色含悲悔恨地去看那匹负伤躺卧的马,声若蚊蝇地压着声问:“牧官接了它,还能将它送回府吗?” “就是扭断了脚,骨头也没戳出来,原也不指望它当战马,应该养两个月也就会好的。” 大氅将她周身尽拢了,夜风呼啸中,破天荒的,他难得对她说了句好话。 赤骥跑了一路,身前人依旧不时抽噎,脊背压得厉害了,便有一两声哭嗝溢出,在阵阵蹄声中显得压抑又渺小。 马鞍位置有限,嬴无疾胸腹同那薄薄脊背贴着,便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抽噎。 从平城一战,此子甘为二十万将士性命私降获罪,到入质那夜她在城楼下斥公子翼的那番话,再到这两日悉心照料战马…… 嬴无疾望着她背影,忽而似看到当年,他同生母被害入赵,是她欣笑天真地过来,又故作凶恶地同人牙子索来钥匙,而后蹲在他母子身前,亲自解开镣铐。 那时的她,梳着少年人的双髻,半垂着墨发,笑起来时,犹如天上仙童。 这样的人……或许是骄纵纨绔,率性胡为,却如何可能要去设计一个半疯流离的胡女。 看着那双素白疮冻的手亦习惯性地挽着缰,嬴无疾扯下一截袖衫,拉过她手,动作极快地两下缠好。 而后又不动声色地拂了下氅衣下摆,将她指尖罩没。 一路铁蹄声,只无人再说话。 快要入城时,他双臂收紧,勉强玩笑了句:“这么个哭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君是抢了个姑娘回来。” 这话原是半讽半慰的玩笑话,听在赵姝耳里,倒不啻一道惊雷,当即就将个哭嗝给吓了回去。 原先她还未易容时,廉羽也曾这般直言嘲过。 也不知是不是哭迷糊了,她随口就用当年一样的荤话反击回去:“我若是姑娘,你敢来一试不就晓得了。” 为了这句话,廉羽当年嫌弃,整整避了她一个月。 未料身后人听了却是沉默,打马过了城门勘验后,他赶着赤骥拐入一处近路窄巷,垂首附耳,声调蛊惑:“你这是想……以身饲我?” 右肩被他下颌轻轻抵着,耳侧温热,这个姿势便几乎是被人从后亲昵环抱,赵姝这才从先前的难堪里彻底醒过神,她一个侧肩回首,刚想要解释反驳,人却愣住了。 或许是马儿颠簸,回首之际,身后人未及退开,那人薄唇软热,倏忽划过她冰雪侧脸。 堪堪停在她檀口边。 四目交缠,她第一回 在他碧眸下方寸许,瞧见一粒沙般微小的血痣。面额相贴的距离,她便发现,这张脸太过妖冶旖丽,实则除了轮廓,再没一分同义兄肖似的了。 她急急后仰,正要出言解释搪塞,却被人一把扶正回来,但听头顶冷然决绝地厌恶道:“本君不好龙阳。” 骏马疾驰,二刻后,却是先将她送回了马场。 她歪着步子硬撑着朝草棚走,没走几步,后头人却又打马回来,将那件大氅又丢在她背上:“不想冻死就先别睡,一会儿我让人送东西来。” 她捏着氅衣系带回头,红着眼目色忧虑疑惑,一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 二刻后,却是李掌事衣冠都有些不整地匆匆忙忙过来,身后竟跟着四五个仆从,抱着铜炉捂袋,皮蔚伤药,裘袍袄子,甚至还有一缸酱菜。 李掌事抱着自家私酿的青瓜小菜,拉着赵姝到一边,笑的像是一只滚圆的狐狸:“您看怎么的,老朽上回说的有理吧!贵人再屈就屈就,将来若得了势,可万莫忘了老朽啊。” 赵姝古怪地看着他,脚下痛楚提醒着她这一日的遭际,她懒得反驳也没有多问。她是最清楚那人的真面目的,往后的日子,但愿能不出岔子地熬下去便好。 第11章 侍酒 倒是真像被李掌事料中的,后头连着十来日,赵姝都过的风平浪静,不仅是风平浪静,那库房膳房的医药羹馔日日都未曾断过。 乃至于戚英都说,这处的饮食都比送去她那院的要齐全了。 即便是窝棚一股子动物的味道,这日子有肉有酒还有戚英,身上的伤又悉数养好了,赵姝奇异地发现,自己竟颇适应这等野居生活。 第20章 然而闲适的表象下,终究还是忧惶隐隐。 到了正月初十这日,天色还蒙昧着黯淡,晨曦刚起时,她便惊醒过来。 早早便去马厩,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那日跌伤的杂毛马说话:“小白,你看看你的毛打结成这样,可怜呦,腿还疼不疼呀?” 小白一甩尾巴,甩到了正在一旁闭目养神的赤骥肚子上。 “都怪那日赤骥追你,我帮你打他!” 说着话,她反手揽上赤骥油亮棕黑的鬃毛,揪着马耳朵在自己鼻尖蹭:“都十日了,你说外祖的使者怎么还不来呢?” 素来冷傲的赤骥,打了个响鼻,挣开耳朵马首朝她亲昵,伸了舌头去舔她眉心,似是想将敷面的那层东西舔去。 正要再给小白察看伤势,外头忽来了个甲士,叫她牵着赤骥去西偏门候着。 往常都是成戊来牵马的,今日倒怪。虽说草场就在府内西北侧,原本离着西偏门就不远,可她着实不想看到这匹马的主人。 衣食无忧得躲在这马场里,她都不愿去想这半年来的事。 可凄厉现实绝非是你不去想不去看,就不会发生的。往西偏门这短短一程路,她心里头七上八下,掌心握着缰绳出了层细汗。 然而到了地方,倒是没见着那人。 却是成戊一脸笑着只说自个儿耽误了,寒暄了两句后,赵姝终是没能开口打听前朝的事,递过马缰正要回头时,她眼中顿露惊喜。 遥遥过来一队人马,领头穿甲佩剑的一个俊逸男人,竟是多日不见的廉羽。 “哦,廉小将得王孙力保,现任我大秦校尉郎一职呢。” 赵姝脑子一懵,还没想明白这校尉郎是个什么官职,那头廉羽便一个扬鞭过来。 “你的伤养好了吗?采石场的那些将士呢?” “王孙上奏赦免了我等。” 对着他那一身秦人军服,赵姝觉着陌生,叛国一类的罪名她没去想,只是在心里头起了个怪异念头。 他从今后就为秦国效力了?那倘若她还有时运回赵继承大统,两军对阵时,岂非要作仇敌了。打小一同长大的人,这是个什么说法。 这念头一起,就被廉羽接下来的话给打碎了。 “赵戬……新立了太子,周王的使节初七……也已来过了。” 他两个立在泥红高墙下,旭日东升,耀目光影正打在赵姝眉眼上,她一双眼亮得骇人:“可秦王未曾召我,外祖可有言,说何时接我去洛邑吗?” 廉羽紧了紧佩剑扣带,避开她的眼,语速极快地说:“只是寻常的使节往来,不过,周使那日当堂斥责了公子翼,秦王震怒,罚了公子翼的食邑。” 他不无担忧地看向她,踟蹰着终是直言提醒:“公子,你该提防的人不是王孙。” 赵姝垂眸,一双眼暗了下去:“周使……一句都未曾提我?” 廉羽点头,想要再说什么时,却有公务来催,他遂撇下赵姝,径自上马去了。 留下赵姝一人,由两个侍从远远看着。 短短挪到门首的两步路里,她只觉着脚若灌铅,整片灵识里都昏暗混沌起来。 她甚至都忘了提戚英的事,更遑论留意到身后街角处停着的一辆华盖车驾。 …… “这样的人间极品,却要困在兄长那块木头处,太过可惜喽。”车驾中一华服少年正拥着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感概。 此人正是那日城楼上假扮小吏的芈融,他是雍国夫人芈氏嫡亲的侄子,空有一张端正风雅的面皮,却是咸阳城有名的浪荡子。 “王孙素来待您友善,不过是个被废的质子,公子想要,直接向王孙开口索要便是。”一个男孩偎去他身旁,撒娇般地建议。 芈融想起前两日不慎玩死了一个大夫的庶子,才被姑母狠斥过,他朝娈宠摆摆手,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 “噫!公子您今夜不是要赴王孙的宴吗?小的看方才质子穿戴,不像是遭善待重视的模样,趁着赴宴,着人把他偷偷弄出来,留个一夜功夫的,哪个晓得呢。” 芈融眼前一亮,当即朝那男孩脸上重重亲了口,便急忙唤车驾回去,筹谋准备。 . 回马场之后,赵姝一屁股瘫坐在圈厩门前的杂草上,就这么在晨露霜冻的地上呆坐到午时,她才勉强起身,翻出器具替小白查看伤势。 小白的伤势好了许多,她一面利落地换药,心里头却空空荡荡的,总觉着是该要崩溃落泪的,可那泪只是没了去处。 父王终于一偿多年夙愿,老来得子。洛邑也回不去了,原来外祖再疼她,也终究比不得家国社稷。 多么糊涂的一辈子。 从平城私降开始,原来她的命数就注定了。 她被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弃在咸阳。 原来宗周子孙,赵国储君,都不过是父祖给的一介空名。 没了周赵二国,她便等同贱民。 任人践踏,仰人鼻息。 …… 申末时分,成戊寻了个由头,将才忙完了公事的嬴无疾从西偏门引过马场。 自从觉察到自家主君的‘癖好’后,成戊一直力图促成两位贵人的好事。 他机警善言颇得大王信任,初七那日亦跟着听了周使那一番慷慨陈词。今日才特意安排了一场,借廉校尉的口,断赵太子的念。 第21章 他想着王孙今岁就该加冠了,却始终沉溺在年少时的阴翳里,宵衣旰食地醉心权势,竟从来连个身边人也没有,实在太过清苦,即便赵太子是个男人,也不过开窍之用,无伤大雅。 两人立在复道高处,遥望马场时,成戊却暗呼失算! 但见不远处的草棚边,叠石头叉架子地燃了一丛篝火,一口大锅正腾腾袅袅地冒着热气。而赵太子正歪着头靠在戚英身上,两个人说笑吃喝,搂抱偎贴。赤骥同好几匹名驹围着他们吃草,时不时便能得些放凉的菜蔬果子吃。 天边彤云照得那两人若一对金童玉女,这样场景实在是温馨祥和,哪里是被罚去养马,直似身在桃园仙境中。 嬴无疾原本淡漠的脸上显出了笑意,成戊心里懊悔,忙补救道:“赵太子同这丫头,好的倒似兄妹一样……” “赵王已废太子。”嬴无疾开口纠正。 “哎!算时辰几位公子同衡原君也该到了,王孙您也快快更衣入席吧。” 嬴无疾却似被提醒了般,冷哼道:“叫质子殊入筵侍酒,让掌事安排。”袖摆翩然,他转身步下复道,对着苑囿叠嶂,却莫名觉出丝萧索。 . 入夜。 当赵姝终于从李掌事含混啰嗦的言语里听明白上头的指派时,她倒出奇得淡然,甚至温声将李掌事的话总结道:“他是要我……青衣侍酒。” 青衣非是指颜色,而是小宦专属的服侍。 该来的躲不掉,果然是应了那人一句‘要慢慢折腾。’ 倒是赶的巧,偏在这一日来。 也好,没了指望,又何必再有傲气。 …… 薄暮在远处层楼叠榭的复道虹桥下暗尽,王孙府今日大宴,各色宫灯逶迤燃彻,星星点点的菱窗灯火映于湖面,整座府邸若琼楼仙苑。 宴客的大殿内,芈融听完侍从附耳回报,说是未曾在马场寻的人,他脸色变的不大好看,他犹疑了番,遂讪笑着同上首一位中年美妇讨好道:“姑母,融儿今日身上实在有些不爽利,一会儿再去敬兄长一杯,我便先归家了。” 雍国夫人芈嫣嫌恶又爱怜地轻嗤,一双凤目从醉醺醺的衡原君身上掠过,笑骂道:“猴崽子,滚的时候将你姑丈一并捎回去,两个惹人嫌的东西。” 笑骂完,她便又去遥敬老秦王就封回来的两位庶长子,这些人虽然站了王孙同衡原君的队,到底辈分高,须得好生应付。 自从三年前芈嫣痛失独子后,她便将嬴无疾划到了自己麾下,母慈子孝,互为依凭。 就在芈嫣同身侧夫人说到兴起处时,但有一青衣小宦过来斟酒。 橙黄酒液洒了好几滴出来,杯盏有九分满。这小宦如何这般手笨,与贵人侍酒只斟七分的道理也不懂。 她一抬头,眼中却溢出惊艳来。 但见这小宦二八年华,双髻散发,生的虽没分毫男儿样,杏眼檀口的,算不上有多漂亮的一个孩子,那气度容色倒是渺若天人。 还不待她要开口问名,衡原君却骤然在主位上吐了起来。 芈嫣当即恨的牙根作痒,豁得一下起身,指派着随行人等,赶忙上去收拾搀扶。 “父君抱恙,赶紧请医官去候着。”嬴无疾快步过去。 就要去背衡原君时,却叫芈嫣挥手制止了。 “你父君死不了的,回去用两盏醒酒汤就好。融儿,还是你陪着姑丈回去。” 芈融瞄了眼意外出现的人,自然改口:“哎,姑母,我这会儿身子又好多了,还是不走了。您不是叫我多结交些长辈嘛!兄长忧心,便让兄长去吧。” 正要喝骂之际,眼见的衡原君骤然抽动起半边身子,芈嫣亦有些慌了手脚,嬴无疾略一犹豫,立刻过去扛抱起父亲,一面唤人去府中取药。 待主人悉数去了,赵姝怔愣着与一位贵人倒酒。她是通医术的,方才衡原君的变故,她总觉着那病症似在什么地方见过。 面色赤红、醉酒样、半边抽搐,又并不是寻常风疾,要细想时又觉着太过久远,或许只是幻梦里存在的错觉? 这么一耽搁,酒液一个不慎倾洒出来,一线银丝洇到了公子嘉的袖摆上。 她肩上顿时挨了一下,酒盏碎裂,墨发委地,她被推得绊在桌腿上,‘哐啷’一声带得整张桌案一齐倒下。 公子嘉是年齿仅次衡原君的庶长子,他虽早早错失了储君之位,却是在巴中经略十余年,一方霸主做的久了,难免脾性大些。 几案倒时带起了数盏青铜小馔,汤汁全无遗落地尽皆倾倒在公子嘉的外袍靴履上。 赵姝惊愕地看向他的狼狈样,习惯性地正要致歉时,但听对方重哼了声,看也不看地快步越过她,离开时抖着袖摆随口道:“无状阉竖,扰了本君好兴,叫掌事的醢刑处置了。” 她还跌坐在冰冷的水磨石砖地上,成戊李掌事都不在,周遭偶有痛惜神色投来,只余她一人茫然。 何为……醢刑? 待公子嘉行远,便从外头行来数名仆从。瞧着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赵姝亦觉出危险来,嘴巴被堵住的一瞬,她才回神要呼救。 却听一道陌生年轻的俏皮声调在身后响起。 “大正月的,又是在兄长府里,何故要那么血腥呢,尔等卖我芈融一个面子,便打二十鞭赔罪算了。” 第22章 被人拖行着一路朝暗处去,赵姝被堵着嘴,头上夜空繁星混着灯火。 芈融这个名字,总觉着十分耳熟。 她被仆从拖过庭院,到了一处湖边清冷地,被一气儿野蛮地抛了出去。 就要重重跌下时,腰间却被人使力圈了,那人挥退了仆从后,指腹轻佻拂过她鼻尖:“赵太子竟连醢刑亦不惧吗?” 还没来得及回头,她便觉四肢瘫软,眼前一片鸦黑起来。 第12章 女装 耳边有水声阵阵,热气环绕,又隐约觉着有冷风一遍遍拂向自己后背。 睁开眼的时候,赵姝发现自己在一间雕梁画彩的屋子里,她正伏在一扇大开着的窗下,脚上锁了根链子。 赫然起身,垂首看向周身时,她才险险松出一口气。 “怕什么,本公子如何是那等性急之人。”帷屏后欣然走出一人,遍身水气,只披了一身薄薄睡衫,他歪着头一面擦干发尾,一双桃花眼水汽氤氲地不住打量她。 这人生得风流,赵姝虽不喜他的视线,却还记得他的声音。 “你叫芈融…”她蹙眉再一次深思起这个名字,“多谢你方才救我。” 少年被她的反应逗笑,欺身凑近了细观,除了皮肤没那么好,这张脸算是上品,而若添上这纯良无染的性子,那便真算的是罕有的极品了。 尤其是此人,曾经身份之贵重,怕是他此生也再难有这样一回契机。 对待极品,芈融难得多了分耐性。 “到了这处还谢我的,赵太子可是头一个。”锁链被踢得作响,芈融见她垂首局促,那风花雪月的心思更浓了,倒是依旧没急着动手,只又问:“听闻太子殊十五而冠,游冶享乐,看尽周赵二国风致,喏,先去换件衣衫,同我饮两杯说说话可好。” 这人生相端妍俏皮,也不过十六七年纪,便同赵姝从前相携的玩伴肖似,是以她尚算冷静。 可摸到手边浅粉襦裙时,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只是瞠目惊骇地望他。 “不过是见你生相柔丽,有趣罢了,赵太子再不羁,此生怕也是无缘红妆,本公子促成你罢了。” 眼见赵姝依然呆望裙衫,芈融只以为她受辱不肯,又威胁道:“你若推脱不会,那本公子却之不恭,便只好亲力亲为了。” 听出他语意中的半醉之态,赵姝一咬牙,示意他解开锁链,便跟着一个侍女去了里间换妆。 多少年未曾着过红妆。 饶是芈融备的是件式样简单的春日薄衫,赵姝亦是绕乱了系带搅得一团糟,无奈之下,她只得套了个大概,再唤侍女进来整理系带。 那侍女应是早就备下的,按着她在铜镜前,三两下就梳出了个垂鬟双髻,还是那种未及笄的少女发式。 襦裙垂鬟,就连赵姝自己看着铜镜,都觉着不认识自个儿似的。她本就是娃娃脸的精致娟秀相貌,借了易容膏的掩饰,此刻这等装扮,便显出种雌雄莫辩的灵秀可爱来。 她伸手摸了摸两侧扁圆寰髻,心底里又弥漫出这一生世路的荒谬怪异来。 就似她头一回男装回洛邑,外祖抱她在怀里,只说:“姝儿可怜,好端端个女娃娃,作了孽要去替他赵戬承嗣大统。” 那年她才四岁,公主府也还未被诛,外祖的话听不懂,反倒新奇着作男孩的便利,心心念念地要早早学着骑大马呢。 可到头来,原来还是外祖一语中的,父王给的荣宠尊贵如今一夕化作齑粉。 她翻腕搭了下脉,更是苦笑,还有两个月,或许……邯郸的药不送来,就连她这个人,亦要化作尘烟了。 镜中人目色黯淡,像被抽了神魂。 她才十七岁,同她那些姊妹王姬一般,倘或好好的只作一国公主,那现如今,该是在邯郸王宫宴饮听曲,亦或是等着列国使者来议亲。 不过作为王女,好像议亲也是随父王的意思,难得能听从自己所好。更兼今岁赵国战败,议亲便越发低了身价,实则她也一并将那些姊妹给拖惨了。 仲子逾墙,俟我城隅。反倒是在略低一等的公卿大夫家,偶有自择夫婿的事。 “贵人可真似那九天上的仙童呢!”侍女一言蔽之,切准了她如今样貌。 见这侍女欣快,赵姝隔着铜镜,习惯性地朝她颔首腆笑,待那侍女红着脸退下后,她重新望回铜镜,才慨叹呆愣目下的处境。 来日虽然黯淡不知会如何,可当下的处境却更不好。 外头的那个,显然是对她不怀好意的。 忧思惊怖间,她喃喃念着这人的名字,猛然间便想起去岁回洛邑时,听外祖说过同母亲一样早逝的一位王姬。 那位王姬不从尊长安排,执意爱上楚国一位被流放的公子,而后诞下嫡长公子融,年二十便突然病逝了。 听闻那位王姬身后,那楚公子借宗周的势,夺得大鼎,很快王宫内妻妾成群,嫡长公子融不受待见,似乎是被秦国一位姑母接走了。 王族无重名,再算算年岁,那这芈融……竟算是自己正正经经的庶亲表弟! 兜兜转转,这世上岂会有这般巧合的事。 赵姝原本死寂悲凉的一颗心,这一时竟也觉着有些好笑。笑完了,再一听得外头少年催着上尊好酒时,她指节顿时捏紧襦裙侧摆。 表亲又如何,她如今但若蝼蚁草芥,人家不愿认只当你是个玩.物。异国受困,无依无恃,她所能做的,或许就是尽可能拖延盘桓,也许李掌事或成戊发觉她不见了,能好心来寻一寻。 第23章 她随手从铜灯上掰下片锋利的叶子,若是真被发觉了身份,那她或许该试着搏一搏。 …… 一个时辰后,亥初人寂,唯有公子融府上内院灯火煌煌,成戊火急火燎地一路拂开那些正撤酒菜的侍从,着人制住了要去通传的小厮,正要回头引路时,但见自家主君已当先一步越过回廊,头也不回地喝令道: “将院子围起来,一个都不许进来,成戊你也是。” 当嬴无疾快步越过花苑,径直走向芈融惯常玩乐的二层小楼时,便听的一阵少年轻快有趣的朗笑,原本就吊了一路的心,此刻更是狠狠抽疼了一记。 他眉睫轻阖,顿了半晌,而后目色凝重黑沉地就要朝二层寝屋而去。 他同芈融相识于微末年幼,对他的喜好德行实在是了若指掌。 这位公子……原本并非是这样的。 嬴无疾曾有一个同胞妹妹的*七*七*整*理,同芈融是青梅竹马,三年前他兄妹遭父君的一位姬妾陷害。阿娘在两个孩子中选了他,原是以为芈融能将妹妹救下的。 可是芈融没能赶的及。那件事过后,才十三岁的公子融性情大变,他没力量找那姬妾复仇,暗地里却绑了她家一个幼弟,活生生折腾死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亲近女子,反倒一发不可收拾地好起了男风。 嬴无疾脚步无声地上楼,右手无意识地握上剑柄。往事历历,两步后,他还是松开了剑柄。 他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个异国质子,如今尚还死不得罢了,何至于如此紧张在意。 “哈哈哈,融弟,你那是没见识过辽东的鹰!十年前,我才这几案般高,那海东青立起来比这屏门还高,展翅都能抓起个羊!” “喔!那后来如何豢养的,锁起来吗?” “锁什么锁,人家好好一只鹰,那生了翅膀就是要去天上飞的呀,就好比人有腿就是要去玩去行路的呀,叫你日日安坐在椅子上念书做文章,岂不就是受刑。后来我是跟着齐国的使节去了东海,把那鹰给放了。” “表兄怎的开口闭口皆是牲畜,邯郸城从你嘴里倒是没旁的好了。” “胡说,我邯郸城为四方通衢,哪里似这咸阳闭塞……” 嬴无疾驻足,颇有耐性地听那道醉意熏然的声调絮絮叨叨地说着邯郸城的奇货珍玩,连他自个儿都没注意到,来时的紧张神色已然消散。 又是一长段赘言,这一回芈融没有应声,沉默了片刻后,少年忽然冷了面色凑到她跟前:“邯郸的刑法倒也少,竟连醢刑也没有?” 赵姝已经被他灌得有些迷糊,凑到极近的那双桃花眼里,她隐约似瞧见两分贪婪,眼见的自个儿的高谈阔论已经没法再拖延,她只得故作不懂,避也不必地同他对视。 “你当真不知醢刑为何?” 才要摇首,少年一手环上她肩,附耳对她解释了遍。 就在赵姝骇的睁圆了眼睛时,那双手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顷刻间两个人交叠着倒在短塌上。 她当即觉出不好,褪去佯醉,眸中清明浮现,要挣动之际,腰间被人狠狠捏了把,只听的耳边肆意调笑:“赵王后与我母亲早已仙逝多年,即便你真是我表兄,也早没了交情,今夜我救你一命,兄长不若以身相许,也就是一夜春风就够的。” 这人话语温柔,下手却颇狠,赵姝还来不及反抗,两手就被扣去头顶,也不知他从何处勾来根衣带,下了死命地绑在她腕子上。 ‘铛’得一声脆响,她指尖捏着的锋利铜叶落地。 眼看着就要被察觉身份,旋梯却响动起来。 “以身相许……你是要与哪位兄长一夜春风?” 这道声音甫一响起,芈融几乎是从塌上跌下去的,少年回头看到来人时,方才那些风流冶艳的情致分毫不剩。 见嬴无疾没有指斥的意思,他从塌旁爬起来,一面恋恋不舍地去瞄身后人,一面嬉皮笑脸地就解释:“赵王后原来是我母亲长姊,我不过是请赵太子过来说说话,明儿个还囫囵给你送……” 他嬉笑着抬头,当看进男人碧眸沉沉的眼底时,顿时噎住话,他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这一下便看出不对。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朝外退,一面拱手抱拳道:“姑母近来身子不好,我今夜还是得去与姑丈侍疾,兄长莫送。” 待行至扶梯一半,少年讨好的声音又响起:“兄长,今夜之事别告诉姑母啊!” 嬴无疾挥手驱他。 楼下很快就有侍从端来新的碗筷酒盏,他略一思量,索性决定今夜歇在此处,遂让开身,朝一侧墙案挂了佩剑斗篷。 佳酿羹馔铺展,梅花灯罩着五色彩纸,不得不感叹,芈融一个客卿府倒布置得是全咸阳头一份的绮丽精巧。 物以类聚,怪不得能叫帐子里头那个同他初识即交心。想到方才听这两人把酒言欢的阵仗,嬴无疾冷哼一记,几步过去,正欲出言讥讽两句,可待他将烟紫色幔帐一掀时,整个人便如入了定,腹中的话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 第13章 女装2 帷幕掀开的那一瞬,仿佛这一夕的困累烦扰尽数抛却,灵识里似灌入一股子撼动山岳的春风,那春风拂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将要出口的话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视线游走,从那绣了莲纹的泛青小履,掠过那暖玉般横陈的身子,停在被布条捆紧的双腕上。 第24章 但见一袭浅粉坠金的襦裙勾勒出一段纤薄流畅的线条,色泽虽魅不俗,腰肢叫一截宽宽的藕合束封拢作一捻,便显得似二掌就能围住。顺着腰肢往上,却是一片平坦,只要不是瞎子,便都能瞧出这是个少年郎。 男子着女装的,嬴无疾曾在芈融处见过,大抵是些十一二岁的美貌男童,可即便美貌,好好的儿郎扮作女孩儿,细看时,总是逃不脱怪异俗媚。 可如今这位竟分毫没有。 压得凌乱的少女双髻,愈发衬出那张面容的灵气俏丽。芙颊杏眸,竟连男女的边界都似不再重要。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初遇,自己匐在尘埃泥沼中,仰头看见这人,似九天上坠落的仙童。 “你干什么!”不加掩饰的厌恶斥声,终是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方才竟欲伸手触她。 只是这么一声斥,嬴无疾当即回神皱眉,他略一偏身避开塌上风光,从小几上举了尊就饮。 又随手取了块糕饼,两口嚼了后,他拍拍掌中碎屑嘲弄道:“看来你同融弟相谈甚欢,倒是本君搅扰了,这就下去将他叫回。” 一听这话,赵姝当即屈侧着身子要坐起:“别去……”却到底饮了些酒又受了惊,侧转胳膊时,一下脱力又跌了回去。 她这一夕委实过的辛苦艰巨,此刻不慎脱力跌在塌上,只瞧着塌前那如璋如圭般宽厚的背影,难堪中倒生出些自个儿都不愿承认的微末信赖。 她哽着嗓子,泄气地直接令道:“腕子被那厮绑得好疼,你先替我解开。” 也是她擅骑射武艺的美名远播,方才芈融怕她反抗,遂下了死手去捆,就是这么会儿功夫,便已觉着两腕阻塞肿痛,火辣辣得直似要被勒断一般。 她是没甚武艺,只擅医理,她清楚这么个绑法,两条胳膊或许挨不过一个时辰就要废了,这才开口要求。 原以为会受些刁难拖延,然而她的话才说完,臂间就被人一拉,还未坐稳,腕上一松,布条就被解了下来。 正欲致谢,嬴无疾便起身离塌,他径自往多宝隔架边行去,丢来句:“连斟酒倒茶都能出事,小公子如此无用,倒是我高估了。” 他曲裾博带,身姿翩然,出口的话却照旧是森冷不屑,直要将人贬进泥地里。 赵姝当即就红着眼眶唰得立起,那一句谢自是吞了回去。 她今日原本就被廉羽的话掏空了一切希望,此刻再听这话,便像是被人拿住把柄,在往伤处撒盐般得痛。 尤其是这话从嬴无疾嘴里说出,这样一个曾仰她鼻息存活的人,尊卑颠倒,所有的屈辱都似不及这人一句话,能叫她真真切切地体悟到眼下境况。 她空芒无定了一整日的魂魄,似是突然从云雾里又落回了肉身里,可落回的那一瞬,那种丧国无恃的痛,也一并真实得回来了。 残酷且无力,赵姝张口想要回敬,可一想到连宗周都不要她了,那股子气像被抽空了般。 她缓步走到酒尊旁,两手提起羊角弯柄,试着朝一只爵内注酒。青铜酒尊铸成金羊跃蹄的造型,近一臂高,一钧重,酒液晃着散出,她低声道:“从前倒不晓得,原来作侍酒的小仆,也不是件容易事。” 那张脸上映着五彩灯火,却只叫人觉着黯淡到了无生气。 一只手托过金羊酒尊,稳稳放了,她被按回到塌上坐下,腕间清凉传来时,她本能得就要朝后缩,可胳膊被制住,腕间痛楚亦渐渐淡去,她方仰头瞠目惊愕地去看他。 但见嬴无疾低眉敛目,正捏着个小瓷瓶,绕着她腕上磨伤的地方,细细撒着药粉。他剑眉英挺墨黑,一张脸若堆山砌玉般的精致俊美。 觉出她在瞧自己,他唇角上扬,又是一句带了些痞气的嘲弄:“世间人本就不易,这五浊恶世,倒是委屈了小公子这样的天上人。” 身侧人没有回应,他笑着抬眉,一双眼若山泉泠泠,却在瞧见对方神色时,那点带了恶意的笑顷刻凝结消散,茫然之色在他碧色眼底一晃而过。 明明是想好了要慢慢催折,然而一见那杏眸中的雾气,他便觉着胸口发闷。 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比记恨与怀恋并生,南辕北辙地在心口拉扯。 其实那日城楼上,他指节扣住机括,沿着弩箭指向瞧见这人时,这复杂情绪便生了出来。 先前只顾着回望过去,到今日饮了杯薄酒,灯下细观玉人,他才不得不承认,对这人的愤懑记恨尤在,然见她落魄,一股子闷痛不快不可遏制地生起。 已经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再一次避开她的视线,嬴无疾心头烦躁,倒像是厌恶痛恨自个儿更多些。 “本君这一日都未吃好。”他语意平和下来,拉过两叠糕饼汤羹,侧对着她径自吃喝起来。 公子嘉同一位庶兄都来问他要同一片封地,他正头疼此事,祖父那儿也还未定论,是以嬴无疾今夜本就不打算回府了。 三两口吃完了一盏芙蓉羹,觉出身侧人局促,他一面思量国事,倒是好意又提醒:“融弟好搜罗名厨,尤其是羹汤点心做的好,同他这儿的吃食比起,王孙府里的便只算裹腹粗食了,你也一同吃些。” 方才进来时,他就留意到,侍从撤走的旧菜都是满的,想来这二人皆未如何吃过。 第25章 朝事烦忙,除了封土之争,他近来还有一桩要事——周秦交界,公子翼正令人秘调两个月的粮草。 兵戈无定数,此事若要同他预想推动的一样,非是易事。 赵姝见他一杯接一杯地闷头饮酒,吃起羹馔来亦是同从前别无二致的粗放。这样的秦王孙,同人前褒衣博带,孤竹清和迥然。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赵姝方才亦饮了酒,此刻怔怔地瞧他。这般颓然真实的他,倒是叫她心底生起安稳熟稔。 见桌上的荤食肉糜都被悉数推在自己这边,她夹了筷炙肉细嚼了嚼,随口闷闷地说了句:“你这不吃荤腥的习惯倒还留着。” 嬴无疾从苦恼谋算中抽离,不答反问:“你那些见闻用来说书倒是不差。方才什么海东青,还有义渠人的马蹬,我是从未听闻,长夜无事,再捡几个说来听听。” 他同她侧身并排倚坐在塌上,捏着一只酒爵出神,未曾侧眸再瞧她一眼,语意里卸了嘲弄,好似在同多年旧友叙旧闲谈。 烛火摇曳,五色灯纸晕开这一室暖意蒸腾,鼻尖的酒菜香气里还混杂了一丝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檀木味道。眼前人撩了袍袖,金刀大马地挡在案前饮酒吃菜,墙上薰架边挂着他的半丈铁剑。 窗外冷月湖风,这一处和暖安稳。 即便这人言辞刻毒,倒绝不会对她做什么。 赵姝心防卸下,也觉出炙肉鲜嫩,果脯津甜,遂在他身后盘膝靠着几案,一边饮酒一边说起了陈年旧闻。 …… 夜至中宵,那酒是越喝越烈,从一个时辰前开始,原本的对答闲话渐渐的就成了赵姝一个人的阔谈嬉笑。 屋内五色彩纸晕染的光线,此刻在她眼里成了琉璃世界。眼前一人沉默着,他斜倚在塌上,乍一看似玉山倾颓般亦染了醉意,可那双注视着她的碧眸却凝重清冷。 “去岁我赵国废撘笞以上酷刑,连如晦哥哥都不赞同呢,两派公卿磨到最后,父王都应了废刑,只御史那糟老头子慷慨陈词,祖宗家法的,你可知,最后孤是怎么叫他同意?” 赵姝撑着椅背,抱着酒尊一脚跨上去,竟蹲在圈椅上,笑意酣然尽是得意,她没瞧见烈酒已经被换成了米酿,仰头又饮一大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接口道:“那老儿天天弹劾百官,自己竟同左将军新妇私通,孤只是借英英的名头约了那位姐姐出来,当日就吓得那老儿颔首署名。” 咂了咂嘴,觉着味道有些奇怪,她毫无形象地从椅上跳下,两步上前夺过桌上真酒,讷讷道:“你们秦人刑法名目实多,不是我咒你,早晚得遭了天谴。哎,孤那太子印就用了那么一回,就差点被那帮言官谏臣烦死。” 嬴无疾早就吃好了,酒亦只是饮得三分。他就这么一直陪着,起先确是为赵姝游历诸国的见闻所引,而后她的话便没了条理,颠倒错乱起来,可他只依旧由着她。 说话的人愈说愈醉,听的那人,却是一点点清明起来。 她举杯踱步,浑噩失态,瞧在他眼里,却是娇憨有趣,灵动自然。粉衣藕带,双鬟若云,就好比是一只成了精的林间矫兔。 他追寻游走的视线里,渐渐多了些不明意味。 见她腰封松斜着歪了,那般紧束的襦裙,还是弱不胜衣,他忽觉胸腹间多了股燥热,热意里还掺了分酸涩。 多次迫着自个儿避开视线,他随手将烈酒换下。 热意涌动了一圈,正要偃息之际,前一刻还笑盈盈仙童月精般的人,忽而垮了脸失魂落魄地在腰侧摸索寻找。 “孤的太子印呢?” 下一刻她面若醍醐,苦着脸一头撞进了男人怀里,变脸似地大哭道:“连外祖也不要我了,孤完了,我什么都没了,完了。” 胸口处双髻蹭得散乱,嬴无疾周身一僵,身子竟不可遏制得起了反应,他眸色暗沉,当即气息不稳地将人一把推开。 第14章 侍奉1 这一下实在是用足了气力,待他紧绷着身子被铜器坠地的钟鸣声惊醒时,人却已经跌出了丈远。 硕大的金羊铜尊堪堪砸在脚边三寸,赵姝肩头一颤,生生咽回了才崩溃的心绪,背后磕在屏门槛上,痛得她酒意顷刻散了。 瞬息的清明里,她仰首讶然惊望他。 还来不及堕下的泪珠纷落,眉梢晕红染雾,那双眼里满是惧怕惶惑。 方才的力道实在太大,她只记得自己好像一块破布被丢了出去。 分明前一刻还好端端在说话,怎么突然就发难,似是厌恶到要杀了她一般。 她陡然忆起自己曾经对这人做的事,酒意深处却清明,她立时收回视线,委屈悲绝顷刻被猜测惊怖替代,遂手脚并用地缩起身,安静地贴着墙角。 这一切转变自然尽数落在嬴无疾眼里,他方才听的酒尊落地时就已懊悔,早知这人是个虚架子,没成想倒比个姑娘还弱。 即便是手染鲜血地走到今日地步,他也总还有些不伤鳏寡孤独的底线在。 原是想去扶一把的,才靠近时,周身热意再涌,他罕见的黑了脸,长眉紧皱着,一错身便跨过屏门,径直走到墙边取下佩剑。 取剑的一瞬,他清晰地瞧见墙角人影晃了晃,略忖了下,到底没有开口。 出去的时候,只穿了单层的裘衣,倒连斗篷都忘了披。 …… 第26章 人被遣回马场的时候,成戊明明白白地瞧见了哭痕与醉意。 他抱着主上未穿的斗篷,实在又想不明白,这两人都能同饮至中宵,怎么还能如此变扭。 一忍再忍,他仗着打小跟随的情分,出言道:“质子年岁轻,如今周室态度明了,也算是彻底没了指望……王孙若顾念,也该说两句好话。” 嬴无疾掠他一眼,没有辩解,他望着远处已经换回了男装的人,忽而慨然叹了句:“她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这境况便叫一无所有了么,你是忘了我们昔年在宫内遭际了?” 的确,宗周内部的变故,他是知道的,却并没有告诉她。 . 从府外被送回马场时,已是四更时分了,待赵姝在草棚里头坐定,前头喝的酒便已是基本醒透了。 她架炉生火,咕嘟嘟给自个儿烧了锅开水,一面守着水开的功夫,她回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后背很快冷汗透湿。 哆嗦着手捧好个有些烫手的粗瓷碗,她口中干的厉害,只略吹了吹,几口就饮下一大碗热水。 她从没见过这么善变莫测的人,方才她从他周身觉出浓重恶念杀意,短短数步取剑的路,她几乎以为下一刻那剑刃就会落在自己项间。 这比单纯的畏死还要难受。 世上若有人既救你又厌你,这人若要杀你还不费吹灰之力。 酒醒后最难入睡,这一夜,她就这么披着毡褥烤着火,猜疑惶惑,生生坐到了天亮。 . 日子却安稳地一气儿过到了二月,赵姝在马场无人打扰,有戚英天天来陪,又有十几批马要照料,她倒也算是安了些心。 这一日她才吃了个饱饭,同戚英溜马晒太阳,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扮作牵马的仆役,初时喊她时,她只是觉着身形语调有些熟悉。 待人眉梢一挑,嬉笑着走近,将面上易容除下时,赵姝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来人正是她那庶亲表弟,半月前差点识破轻薄了她的人。 少年看出她的紧张,忙将手里的马牵上前:“诶!莫怕莫怕,我好不容易混进来,特送这良驹来与你赔罪的。” 他说话间,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在赵姝与戚英中来回逡巡。 “英英你上马回去。”赵姝竭力克制住心慌,见戚英犹豫不肯时,她佯怒道:“听话!” 戚英虽然言语不畅,也自能觉出她的忌惮,晓说q裙四二尓贰捂久以死七发布本文小姑娘素来是个听话的,此刻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生起气来都这般可爱,咸阳美人,到你这儿都没了风致。”芈融欲把缰绳递过,面上难得有些赧然,“那日愚弟饮多,实在唐突……” 一支尖锐玉簪赫然指向他,赵姝未及阻拦,就见戚英突然发难,小姑娘呼吸急促,吞吐了半日,才挣出半句残言:“肖想我家、公子……走开!” 这下赵姝立刻急了,挥手打落那支玉簪,几乎要疾言厉色地斥她离开。 才推得两步,小姑娘便急得抹泪。 那夜她见过这人的真面目,这安稳了半月,陡然又现身绝非好事,本想着迂回着拖延打发了他,这下戚英一闹,怕是要正中这人下怀。 就在赵姝做好了动手的准备时…… “行行行,是本公子面目可憎。”芈融突然局促起来,他收了玩世不恭的轻薄意态,桃花眼里不知怎么的,似是烦躁到无法遏制。 他来回叹了数口气后,见戚英依旧在哭,少年捡了玉簪一个旋身将它戴回了戚英头上,“没趣的很,丫头别哭了,表兄你让她别哭,我真不是坏人。” 赵姝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子也能从他脸上看出,他今日的确不像是要来欺她的。 她上前半步,乜了眼他手中卸下的易容膏皮,语调疏离恭敬:“当不起您这一声表兄,不必绕弯子,你来作什么?” 少年将探究视线从戚英身上调回来,忽诚恳拱手:“昨儿姑母高兴,让我弄的这匹马,你不是喜欢这些,我今日真是来赔罪交好的。” 自那夜仓皇退遁,昔日卧榻上那些美貌娈宠便味同嚼蜡,再也勾不起他一分心绪,苦恼了这多日,他也只好来这源头上找因由。 原本是打定主意探一探路,待入夜了管他天王老子的,先顺了心意成事,至多得一顿臭骂罢了,他也认了。 可方才见了男装的赵姝,不遗余力地要护着身后的女孩,芈融不觉迷惘起来,男相女相重叠在一处,心海深渊的间隙里,有什么经年未久的惨淡过往在黑白朦胧的烈焰里隐隐升腾,呼之欲出,烧的他心中茫茫荒草一片焦黑。 原本残存的一丝欲.念,倏忽间便若云烟散,了无痕迹了。 “我真的只是来赔罪的。”他改了主意,将那匹未置鞍带的雪色良驹拴去树上,嘱道:“这马才驯化不久,我原以为这儿有驯马的呢,你同它亲近亲近,先别急着骑。” 赵姝仍谨慎瞧他,故作不经意地问:“你手上拿的是何物?方才怎么容貌不一样。” 少年回头朗然一笑,乍看倒也是个唇红齿白的无害模样,他自是耐心解释了易容术的作用,神色间颇有趣味。 确认了易容之事只是巧合,赵姝也不愿同这人多接触,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芈融看明白她的脾性,倒是越发耍赖闲话起来。 第27章 即便是没了欲.念,可他来也来了,索性闲着无事,逗一逗这两人也是无妨。 可才消弭了些敌意,要细问她们在府上境况时,一队亲卫驱马过来,为首急急下马之人竟是多时不见的李掌事。 “诶呦,楚公子啊,雍国夫人四处寻您呢。”李掌事踉跄了半步,转头喘了口粗气,又对赵姝道,“小人带了新的驯马人,主君口令……调您去兰台,嗯,去兰台……为侍。” 第15章 侍奉2 就这么摆脱了悻悻而去的芈融,赵姝猜度不安着,再一次回到府内西北处的兰台,被安排在了外院西厢的仆役房里。 看着一溜素雅平整的仆役房,她倒自嘲地一笑,总归是比上回柴房的待遇好多了。 等李掌事引了她进屋后,她当即蹙眉犯难。 但见屋内是一大排通铺,约莫能睡十余人的长度,此刻却已有两个小宦候在一旁。 还是她上回来时的样,整座兰台也只这两个小宦收拾。 也就是说,她要同这两人同吃同住了。 有些犯难地偷眼看了下这两人,倒都才十二三的年岁,瞧着也算面善,身量同她差不多,还带了些孩童的稚气。话亦不多,李掌事问一句,他们也就说个“喏”,间或点头应下。 十余年扮作儿郎,也不是未同生人露宿过。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到底得谨慎些。 “贵人?”李掌事先斥退了两个小宦,朝她跟前挥手,又是一番陈情好话:“小人这也是没法,侍从的衣服就是粗劣些,您多担待,若是遇着小人能帮衬的,尽管吩咐。” 赵姝回神,来了这月余时间,她也算是看出来了,这李掌事体胖心却不宽,是个极为怕事谨慎的人。 看了眼这老掌事两鬓白霜,她想着自个儿身份特殊,也不好总叫人费心不安的,遂暂放了心事,笑意洒脱地朝他说了明白:“李翁不必太过顾虑,我在赵国时亦常出入军营,况且入质的路上,什么苦吃不得呢。主君既发了话,往后你也莫费心总与我另安排吃穿。上回给的酿瓜坛子倒是爽脆,族妹颇喜欢吃,您若实在忧心,便请多费神她那处就好。” 这话说的坦荡,就差直接说来日若得势归国绝不会计较了。 李掌事奉陈贵胄看人眼色一辈子,也不是没遇着过落魄遭难的公侯,说到底自己是个仆从,似这般对自己说话的还是头一位。 非是讨好亦无目的,只是在顾念照顾他的心理。 “贵人折煞小人。”他目中动容难得卸下了恭维掩饰,低声道:“既这样说,贵人只管放心,戚英姑娘那处老朽定会照顾周全。” 来王孙府这一月,赵姝委实多受他照顾。此刻见他一脸肃穆,竟同外祖犯难时有两分神似,遂感慨笑道:“落到如今地步,也不必再用敬称,李翁若是不弃,我小字长乐,唤我长乐便是。” 这是先王后与她的小字,亦曾是她的封号,洛邑同邯郸一些知情的长辈私下便仍这样唤她。 未料李掌事闻言先是一愣,略犹豫了一瞬,他便还是决定多一次嘴:“您这小字……王孙可知道?” 赵姝听了眉头一跳。 ——嬴无疾小字长生,她那时便觉着长生长乐的太过凑堆,觉着不过陪着玩乐一阵就散的,自也不可能将自家小字告诉他。 三年前,她喊他‘阿生’,他只敬称她‘主上’、‘小公子’。 以为李掌事问的是这个,她遂摇头。 “那小人眼下还是不敢这般呼您,王孙曾有一亲妹,名讳无忧。” 见他面色踟蹰,欲言又止,赵姝直言打听:“他如今权盛,若是亲妹庶出,向来是会随就封开府的母兄同住,没听府里人提起过,可是早早议亲出嫁了?” “哎,三年前亡故了。”李掌事亲历过那一场宫闱险恶,只重重叹了口气嘱道:“王孙不提,贵人只当未听过小人今日的话。”言罢,也不再说下去,匆匆离去了。 李掌事不说,赵姝也自不追问。只是在心中讷然,无疾无忧,那胡女虽微末又不大通汉话,于儿女名讳上,倒同她母亲想到了一处去。 区别只是,赵姝的名由‘姝’改作‘殊’皆是父王国师来定夺,作为先王后的母亲,亦只能与她起个‘长乐’的小字。 而嬴无疾那胡人生母却不同,她所生的一双子女当是不受宗族重视,便连名讳也一并由她率性而取。 想来也是,他胞妹无忧怕非是好死,还好李掌事提醒,她从前既未说过自个儿的小字,往后也更不会同他了。 ‘长乐无忧’,这也太过相类了,倘若那人何日发了狂性,要用她去祭祀胞妹…… 廊外拂来二月的一丝春风,腊梅残香渐淡,赵姝收回思绪,仰头看了下申正还高照的太阳,算了下已是二月初三了,她心神一晃,重重吸了口残香,提醒自个儿还有时间,先顾好眼前再论。 半个时辰的功夫,她便将靠窗的一张铺位收拾完,也同两个小宦认识交谈了一番。 彼时他两个正往侧院的梅树下偷埋冬酿。 “这是采蒿东南家乡的酿法。” “采秠,分明是你这小子说未喝过,才要我做。” 侧院修竹成荫,斜风穿廊,拂下落蕊簌簌。不过短短半个时辰,赵姝已能觉出,采嵩采秠两个,都是单纯的孩子心气,平常日子过的也定是闲适。 第28章 她坐在一大片藤架下的石凳子上看他们:“就要到晚膳时候了,真的不用我做什么吗?” 采嵩合拢泥土,摇头诚恳道:“李掌事交代过我们了,一会儿采秠去膳房领食盒,我再去后院割把新鲜冬葵,用小灶多炒个鸡蛋,可鲜了!” 赵姝有些懵,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采秠心思细些,出门前忽然偷偷朝她说:“主君原本就不住这处,都旬日未来了,咱们白日里就略洒扫洒扫,采嵩气力大手脚麻利,便只他一个,半个时辰就没活了。” 言罢,还俏皮地朝她吐了吐舌,而后欢欢喜喜地去膳房领羹菜了。 采秠以为赵姝是怕苦怕累的,倒不知自个儿无意的一句话,几日后会叫她差点被人识破了身份。 . 适应了两日,赵姝便发现,偌大的兰台,四进八院一小楼,平日里倒还真只有他三个无所事事。 采秠采嵩都是良善孩子,虽是年岁到底差的多了,说不到一处,平日搭伙安寝倒都没问题,两个小宦更是受了李掌事所托,粗活一类都不叫她沾一下手,只推说都不大识字,叫她空闲时便去小楼理一理竹简。 这哪里是做侍从,分明是来养身子的。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易容的膏皮夜里不好卸,还有沐浴擦洗的问题。 到第三日上午,她在小楼最高处卸下易容膏,梼杌祥云纹的硕大落地铜镜里,是她久不见日阳的苍白面容。巴掌大一点,五官秀美灵气,较卸下易容前,更多了两分稚气。 随意扯了个笑时,镜子里的人便似明眸含魅,有她过往春和景明纵马趁意的清朗疏影,可更多的却是眉眼深处凝结的无望灰颓。 这栋异域风格的小楼面开极阔,是湖心岛的布排,仅有一条木筏浮道通向内院。 而三楼书房同卧房交接处的窗户,便正对着这唯一的浮道,甚至因地势之高,能一眼将整个兰台尽收眼底,八院景致小径,一览无余。 这处杂书又多,离着旋梯又尚有些距离,她便正好可以借理书的由头,白日卸掉膏皮透透气。 到第四日上,依旧没有人来吩咐,赵姝便悄悄同来寻她的戚英一道去了她那院子,弯弯绕绕的行路来回要三刻,着实是有些远的。 在她院里终是能坐水泡了个澡,她又嘱了戚英几句,待问及廉羽一回也没来过时,赵姝免不得又多了重失落萧索。 赵宫皆晓她身边的寤生女喜欢廉氏子,从前她不遗余力地撮合过几回,廉羽迫于她同老将军的威压,敷衍冷对。而后来众人获罪入质,廉羽眼中只剩了冰冷狠辣,只英英这傻丫头,竟还将执拗心思存着。 日暮西斜,顾忌着自个儿总是个侍从的身份,出来久了怕被人拿了由头,故而只吃了两口点心,趁着天黑前便急急往回赶。 回了兰台,采秠采嵩两个又在玩牌嗑瓜子,她便独自去了那小楼。 倚在天光云影的书屋西窗,她卸下易容,撑着手,出神地看一只孤零零的鸽子来回地在湖岸兜圈盘旋,而后忽随一记清亮哨音,一头朝东边主院扎去。 冬末萧索,即便此湖一步一景,此时暮光渐微,了无生机,亦是叫人心有所感,同生苍茫。 窗前少女分明是天真娇憨的,那双眼里,却透出老翁般的苍凉无望。 就快三月了…… 不愿正视心口沉重,赵姝起身,打算索性去寻一本神怪杂谈消磨消磨。 才起身要去燃灯时,她眼前乍痛漆黑,周身经脉如刀凿一般狠抽一记,而后一股子久远却并不陌生的寒冰自胸腹间升腾而出。 她惊诧地瞪大眼睛,这一季的反应,怎会提前了这许多! 没时间细想,她如今必须得在二刻里寻着热源,否则,血脉僵冷,不到一个时辰就会立毙。 可是兰台深阔,便*七*七*整*理是她能自个儿走出小楼,再要避着采秠采嵩劈柴坐水,那至少也得二刻过了。 这种冷伴着四肢躯干的发僵,绝不是寻常的寒气能比拟的。若说当日在石场被冰水泼透是三分苦,那这体内养了十几年的毒,则是满了十分。 跌撞着冲出书阁,她倒在那扇能瞧清楚整个兰台的菱窗下,泪水难以遏制地无声委地。 四周除了自己痛苦的喘息外,杳然冷寂,连鸟雀之声都未闻,好似天地间只余了她一个。 绝望中,一个念头在脑中窜过,她猛然想起小楼二层的湢浴,曾听采秠说过,好像是连通了地脉热泉的,要用时只需扭开铜兽机括,并不需人服侍担水,极为方便,只是王孙从未得空来泡过汤。 命悬一线,也管不得会不会被人撞破。 她当即扶着旋梯木栏,一步一跌地往二层去,扭开首兽的一瞬,便果真有微烫的山泉涌出。 冷意似毒蛇的信子,已然渐渐蔓延到手肘双膝。 昏昧无灯的湢浴中,仅能听见滚滚山泉自兽首不住泄出,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拂去面上泪,攀着湛青玉壁,翻身摔进池中。 …… 主院的秘阁内。 成戊还在慨叹,不明白自家主上,今日为何要在大殿力陈不可灭周,竟到了惹恼陛下,被斥禁足的地步。 嬴无疾不急不缓,只是听他剖陈。 待拆完飞鸽脚上的密信,他眉梢一挑,面上难得现出丝得意:“世路顺遂起来,倒似天君也为吾开道般。王叔袭周之事定了,竟连赵王宫也给本君多了条路,哼,赵戬那昏君,子息单薄,邯郸城却也能夺位内乱。” 第29章 成戊听完深虑了会儿,才理顺了大好局势,转头就见主君抱着飞鸽出了密室。 他快步紧跟了两步,正要恭维拍马,便听前头人丢了句: “本君要禁足反省十日,正好去兰台泡泡汤,少府大人入宫伴驾吧,祖父的头疾近日发作的多了。” 第16章 沐浴 渐凉的汤泉里,赵姝满头冷汗地缓缓睁开双目。 窗外天色全黑,只余了淡淡月辉斜映进来。 蹙眉又喘了口,觉着四肢僵冷仍未褪尽,她索性又拧开铜首,而后裹着湿衣去一层外间的药阁内摸了套银针回来。 烫过银针,她再次步下微热的池水,浸没关节淬冷的身躯。 还是克制不住的,她总不能一直在热水里泡下去吧。 心悸不安地朝窗口觑了眼,终是壮起胆子将衣衫一一解下。 易容的膏皮和束胸被整齐得放在湿衣的最上层,她屏息凝神,指节演练着去那些穴位上按试。 这套针法上一回用,还是阿兄遍寻名医,在九年前教她的保命之法。 宫中每一季都会及时赐药,因此,这套针法,她只在八岁那年用过一次。其中几处大穴在心口脐周,但差毫厘,即是生死。 …… 一炷香后,池岸旁的银丝针囊被收齐卷好。 胸腔里最后一丝僵冷消散,赵姝脱力地倚坐在白玉阶上,两手搭在池岸边,终是脱离了方才的险境。 望着一池氤氲,她唇边溢出惨笑。 她与父王做了十二年的药人,每季服药取血一回,除了头一回,再没发过这等症状。原是早忘了自个儿那蔽天的荣宠尊贵,是用什么换来的了。 来时赵宫说是国师炼药艰难,现在想来,只怕是更多了一重置她于死地的法子。 她若死了,也不知赵国要用这幌子作什么大事,也不知……父王他听了,会是怎样面目。 应当是……早有预料吧。 她若死了,如今便只有戚英为她哭了。 眼中无泪,她就这么半伏在岸边,脊背孱弱。却不知,小楼外,最后一丝儿天光隐没湖面,一道孤清高大的身影正沿着浮筏缓步而来。 …… 嬴无疾盘算着周赵二国的关系,他虑事缜密,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性子,又是自小苦惯了的,思量国事也更不需人服侍打扰,因此只孤身过来,并未遣人跟着。 可一入小楼,他就注意到了地上湿漉漉的水痕。 他几乎想也不想地就认定了,是又有刺客浮水而来,误闯了此间。遂手按剑柄,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踏上旋梯。 顺着水痕上了二楼,果然便没见星点灯火,他目力极好,隔着山水折屏,便能觉出后头有人。 多事之秋,他挑眉暗嘲公子翼的蠢笨,丈着生死场上历练出的身手胆魄,也并不去叫人,足尖轻点剑势如电,飞身过去一下劈开折屏,凌厉剑尖直逼后方人影。 一记虚弱的惊呼迫的他心口一震,剑尖堪堪从那细弱项侧三寸抽回,他一个旋身险险落在池岸边上。 “你如何在此,灯也不点,嫌命太长么!”他方才收势过险,差点一剑洞穿她的脖子,语气中罕见的没了揶揄,几乎有些暴怒地去寻几案边的火折。 “你你你,别点灯。”就在他转身的功夫,赵姝亦惊魂梦醒,立时将身子沉下,拼着口气将岸上一堆物事扯进水里遮掩。 嬴无疾却是手快,她话才说完,窗边一盏落地铜灯便被引燃了。 一室晕暖,将人影浅淡投在墙上,倒也并未见的有多亮。 见他就要过来,她惊得回头贴上池壁:“你莫、莫要过来!” 嬴无疾还在恼方才的险况,他两步朝她行去,怒道:“我为何不能过来?” 借着昏暗孤灯,他终瞧见汤池中一段莹透若雪的背影,眸色一暗,语意倒松了些:“你身为仆役,不好好伺候,倒来主君的汤池里享乐……” “你先出去好不好。”带了哭腔的慌乱哀求响起,嬴无疾觑眼看她,终是驻足在池旁数步。 眼前人乌发带露,肩削若柳,还有水面下隐隐绰绰的,不知还有何等更惑人的风姿。 无意识地喉间发紧,他赶忙挪开视线,口中冷冷道:“都是儿郎,能有什么好瞧的。” 这么说着,想起上回要替这人换衣时,她曾说自己身有恶疮,不惯见人,他还是没有再上前,转身朝外间去了。 折屏破了,说是外间,亦只隔了层朦胧纱帐。嬴无疾朝一处长塌边坐了,按下瞬息掠过的旖旎心思,一面等着,一面朝她打探起赵王宫的情形来。 趁着说话的功夫,赵姝颤着手在水中抖开衣物,衣衫都缠到了一处,尤其是那半丈长的束胸,她越是急理得也越慢。 敷衍了几句,便觉出男人的不耐,在外头来回踱步不语,好似下一刻又要进来。 若是再进来时,恐怕就没那么多耐性由她整理了。 易容膏皮被水浸得不好侍弄,赵姝一咬牙,当即决定赌一把,遂弃了那膏皮,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束胸缠好。 “你父王如何得子弃你,怎么你就分毫没有觉察?” “父王素来宠我……世事难料。”她无心理会他话中意味,只速速缠好束胸,又裹上湿衣。 听着里头潺潺水声,嬴无疾眼前不自觉地再浮现先前所见,他垂眸咳了记,又捡了几个早已想好的问题随口发问。 第30章 赵姝一面应他,一面欲起身跨出浴池。踏到最末玉阶时,她才惊觉,王孙府的侍从衣衫皆是绢帛材质,沾了水根本掩不住身形。 这两年她身量渐丰,即便是裹了束胸,也还要合适的衣衫来掩。 纱帐外,脚步声愈促。 情急间,她晃身到湢浴再里间的橱柜旁,随手抽了件男子的中衣出来,两下换上。 果然才一披上中衣,还未掩好系带,外头人便再没耐性地跟了进来:“套个衣衫怎比个女娘还慢。” 劈头又是一句:“赵如晦此人,你可熟识?” 赵姝手腕一抖,堪堪系好衣带,侧身道:“他是我义兄,出身晋北小宗庶族,不过同我耍不到一处,空占个名分。” 嬴无疾只浅淡“嗯”了声,目光扫过她膝下。 她未着纨裤,赤足立于绒毯上。 内间光线更暗,却也能觉出莲足小巧,腿弯似藕,少女身姿不同男子,尤其是穿了宽大中衣后,更衬得仙姿玉骨般孱弱。 再一瞥间,恍惚更觉着她低垂的额角眉梢,今日尤为不同。 竟还是穿的他的寝衣。 却还要作出推拒厌怕的模样。 也不知怎的,他心底骤然焦躁悸动,纠结不适,忽冷哼着斥道:“倒枉称帝胄儿郎,拿乔作样的,只把女闾勾栏的行止学了个透。” 这话颇有深意,细想来听懂其中的周折险恶,其实就是在说她排演了今日这一场。 再联想到他突然意味不明的探问,赵姝将将从死地逃出一回,羞惧混着难堪,一口气堵上心口,当即细声回敬道:“知我是这样人,何必从我这等庸才处,来刺探赵王宫的事。” 想着自个儿或许死期不远,她红着眼就要一把挥开人离开,未料周身还虚软着,脚下一急,就倒了下去。 嬴无疾一直在细看她容色,一个不慎,竟也被门槛绊了一下,他想也未想地侧身要拉她,两个手脚并缠得摔去了地上,而男人被压在下方,更是被凸起槛沿重重磕在背上。 第17章 龙阳1 嬴无疾是自小苦学磨砺着长大的,这三年来为了夺权,也几乎亲历过大秦的每一回征战,也身先士卒过数回,绝非是那等吃不得苦的帝胄公子。 可方才这一下跌的不经意,又恰好磕在前两日与刺客相搏的旧伤上,这一撞也是不容小觑,后背右肩那道刀伤,火辣辣得应当是重新裂开了。 饶是心思沉稳谋划诡辩若他,此刻也经不住恼怒难抑起来。 明明是要磋磨报复的人,却非但一回两回得要他施救,还总能带累挑动得他嗔怒心起。 为帝王者,最忌心绪不稳,易恼多嗔。 两腿被她踏着,嬴无疾当下就要翻身甩了人斥责。触到那纤细肩头时,忽觉项侧一阵热烫。 ——是刚堕下的热泪。 三两点断续,一滴滴烫落。 他心口猛然一滞,已然要动手的却怎么也发不出力去。两手就那么拢着那肩,犹豫起来。 赵姝脑子里只回想着方才那句“勾栏女闾”之言,又觉自个儿死期或是将近,遂早已没了理智。 她是想起身坐开的,奈何心中惶惶又羞又悲,加之适才被寒毒折磨到力竭,才要错身撑起时,那手上力道不够,哽咽了口又再次撞了回去。 室内昏暗,嬴无疾虽然看不清,倒终是从那些微弱的气息里,觉出她的状态来。 先前的病,不是早该养好了么。 他心头纳罕,想也不想地伸手将人接了。 这一回,带着水气的身子跌在更下方些,胸口处被她抵靠着,他两手正拦在她腰间。 有沐浴后的淡淡馨香袭来,不同于他惯用的木檀,赵姝不喜熏香,此刻泡得干净了,泛出的是女子不同于男子的浅淡气味。 手下腰肢近握着,只隔着层薄软中衣,便愈发能觉出那腻滑若捻的手感。身上人似欲挣动,纠葛间,直能透过衣衫觉出那身段的纤浓有度。 嬴无疾呼吸蓦得重了,连后背的刀伤都浑然不觉了。 “放开!” 直到耳边传来虚软厉色的斥音,他才陡然发觉自个儿的手竟托抱到她脊背后腰上去了,甚至隐隐有下移之势。 片刻的失神后,他一下翻身坐起,两手轻推着将人扶开。 这一回,他是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内心的冲动念想。 “出去!主君的湢浴也敢擅动,明日再同你计较。”出口时,音调已然喑哑得不成样子。 他真是着了魔了。 赵姝自沉浸在疗毒后的阵痛里,也还是怕身份暴露,故而从始至终只垂着脸,并没有觉出对方的异样来。 拢了拢中衣,她也没想着再去好生穿戴,就那么光着腿赤着足,越过厚实绒毯朝旋梯踉跄而去。 足尖才刚踏上冰冷砖地,里头突然传来男人呵令:“往后十日本君会歇在兰台,你既闲极无事,便入楼近身伺候,就歇在外头的小塌上吧。” 此间守夜的小塌只有一张,便在三层书阁里头的碧纱橱里。 赵姝闻声止步,她捏紧衣摆勉力站着,就这么背着身闭眸深吸了口气,而后低声颔首:“那我现下先要回外院收拾一番。” “收拾什么。”嬴无疾瞥了眼她的背影,本想说‘衣衫不整’,见她身形不稳,他径直越过她,状似不耐道:“本君正要出去趟,你先上去叠床安置,一会儿自有人安排你的用度。” 第31章 赵姝一怔,刚想拒绝时,就见自个儿的小靴被踢了过来。她想起多余的易容膏和束胸都在戚英那儿,并没放在外院,一时也就不再争辩了:“我的东西不多,都收在外院西厢塌间的一个包袱里……” 话未说完,男人便阔步下楼,渐渐的听不见脚步声时,赵姝不禁长叹一口气,跌坐去地上。 . 一直到行至外院寻到了她说的包袱,嬴无疾依旧是心神不宁地陷在先前的心绪里。 掂了掂轻软布包,那一段柔韧腰肢、腻滑肤质又在眼前浮现。 这么小个布包,至多是能装一套替换的衣衫。 采秠采嵩过来行礼,嬴无疾扫了眼更年少单薄的采秠,在心里头比较了下两人的身量。 他本想叫采秠匀一套衫子给她,开口时却是:“去尚衣阁定两套冬末的衣衫吧,就按你的尺寸,料子……要好些的,明早送来。” 言罢,他就出了兰台,肩后的刀伤裂开了,不便叫人知道,他打算回住院让成戊来处理,顺道打发个小厮将些公文挑去兰台。 然而,到了主院时辰却晚,成戊已然入宫服侍陛下了。 背后伤口渐渐湿意加重,这是前日被刺时留下的刀伤,虽不致命,创口却极深。嬴无疾不愿提前将这场刺杀透漏出去,是以此刻倒犯了难。 ——寻着了伤药,他却没法给自己包扎处理。 . 二刻后,兰台最深处湖心小楼三层。 赵姝刚整肃好衣衫,卷好多余的衣摆袖口,正要俯身铺床之际,旋梯响动,上来三个小厮。 一人挑着担竹简,一人提了个颇大的紫檀水漆四层食盒,最后一人则捧了些男子的裘袄常服。 食盒被提到卧房外间的圆桌上,那小厮端出八盏羹馔放好,又指示着另一人同在外间几案上搁了衣衫,人却都不进来,便又顺着旋梯退了。 循着鼻尖的菜油咸香,赵姝挑帘从里间出去,她瞥见了桌上自己从前颇多吃的一道莴菜肉羹,抿了抿唇,就要垂目去几案边收理衣衫。 嬴无疾却从旋梯上提了个布包上来,他将布包亦朝案上丢了:“先用膳,吃饱了再去理。” 赵姝下意识地碰了下易容膏的边缘,觉着贴合得尚算完好,也懒得再多心思,一声不吭地朝桌边坐了吃那道肉羹。 寒毒差点要了她的命,也抽走了全部的气力,她实在是饿得厉害。 她面容恹恹的,虽是在吃,却只让人觉着味同嚼蜡。穿的也是衣箱里备与成年男人的寝衣纨裤,袖口裤腿皆卷起一大截来,露出一段藕似的玉白腕子。 也不知怎么的,嬴无疾发觉,自从上回见了她着襦裙的模样后,每多看这人一眼,那恨意愤懑便似被抽走一分。 到现下遣她陪着同食,他竟渐生出种同至交故友相伴的暖意来。 他没有至交故友,有的只是死士僚属。 动怒嗔怨,口舌争辩,他似乎是从小就不具备的,尤其是胞妹无忧惨死后,他更彻底认清了——原来母族卑贱,无凭无势,便命同蝼蚁无异,是没资格肆意活着的。 三年来,他没了悲喜恨怒,心境冰封,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重回咸阳。然而仇也报了大半,权位甚至远超所想,可心海冰封空寂的滋味并不好受。 仿佛他是一只血液凝固的兽,已然停不下登顶高位的执念。 直到那夜在城楼上,他随着弩箭指向,瞧见了在夜风里颓唐落魄的人。 凝固的血液开始融解淌动。 细想来,即便与她多为逆缘,常是恼恨,这等触动于他亦是罕有。 物以稀为贵,嬴无疾理顺了心绪,三两口吃好自个儿的晚膳,再回头去瞧身侧人时,但觉着愈发顺眼起来。 他预备先去二层湢浴擦洗一番再换药,起身时朗声留下一句:“新得的消息,天子睦已病了三月。” 天子睦即是当今周王,亦是赵姝的外祖。 听的这个消息,赵姝几乎立刻放了碗,目光凝重震颤地就要追问,却见男人摆摆手,指了指里间床架道:“吃好了去那处翻个医箱出来,一刻后带着下楼来。” 言罢,施施然自去湢浴擦洗。 赵姝哪里还坐的住,碍于他的令,硬是挨了快一刻时,便忐忑急切地拎着医箱就朝下跑。 “我外祖究竟……”她一步跌出最后一级木梯,将将稳住抬手看时,惊得忙侧身垂目。 但见男人身姿劲瘦修长,才从湢浴里起身,连浴衣都不曾披上。惊鸿一瞥间,宽肩窄腰,肩背胸腹俱敷着层薄薄肌肉,线条却流畅,只是多有伤痕。 □□的模样被瞧了,嬴无疾亦是惊了下,好巧不巧正是他从浴池跨出来的一刻。 待他速度颇快地套了纨裤,回头见她依旧偏着视线时,忽然起了些逗弄的心思,就那么坦着上身,朝浴池边的靠塌上坐了,语调低沉地笑道:“都是儿郎,有甚看不得,你过来。” 第18章 龙阳2 湢浴中还留有水气蒸腾,赵姝跨过外间的茶室琴房,敛目朝那一室氤氲行去。 她去过校场,并非是没有见过半赤的男人。只是刚才惊鸿一瞥,那道颀长光洁的身影叫她免不得露出两分女儿家的不适怯意来。 调整好表情,她心中念着周室的消息,只快步提着医箱靠了过去。 周使未提她分毫,竟是因外祖病了。 第32章 还未近身时,她便瞧见了嬴无疾右肩后头迸裂的创口,此刻正有鲜红血液不住汨出,汇在黑檀木的靠塌上,汪作一弯深赤。 历经平城一战,医理得了实战,她处理伤口的手法便不比军医差多少了。 便是疑惑焦心得厉害,一沾了膏药布绷,她也总能得沉稳片刻。 平城四十二日,若非是还能随军医一道忙着救人,她怕是早被战事的无望惨烈吓疯了。 医病治伤,算是她少有的,能拿得出手的一种癖好。虽说医理于为君之道,亦是种荒嬉,可她就是擅研此道。 指尖轻按试探疮口边缘,她凝眸又看了下新血的痕迹,自语一般:“入肉寸许,再深些就该是经脉了,是刀伤,不会过五日。” 男人远看修长俊逸,近时却能觉出北胡血统的不同,面容分明精致漂亮,可骨节肩背却异常结实,同她比起来,便是那身量上的差异就足够迫人。 指尖一寸寸探过,不似常人的温度,凉的厉害。 嬴无疾原本是见她别扭,忍不住想逗弄一番,此刻反倒被这指尖拂得心乱,被她一语点出伤处的时日与来历,催道:“医官早就看过了,你只上药。” 说罢,将一截半启的竹筒塞去她手里。 赵姝最后再确认了一回伤势无碍,便沉下心来思量着如何问他,一面动作利落地敷药包扎。 纱布要从左肩穿行前胸再越过右侧,来回绕行三圈半,她半跪在塌上弓着身,愣是再没碰到他一分皮肉。 伤处裂疼叫疮药捂得舒展,没了那微凉指尖的触碰,男人却莫名觉着有些空荡,竟忍不住回味起那种触觉。 细微若蚁,冰凉若玉,丝丝缕缕得牵得他心痒。 一整套处理完了,赵姝拾过寝衣朝他身上披了,而后便要顺手整理起收纳起翻乱的医箱。 器具针石皆是医官常置的位置,看着她分明心不在焉,却毫无错乱的模样,嬴无疾略回了些神,她在那儿排列针石,他就那么安静地,从头到脚地细看她。 瞧着她指尖灵活,嬴无疾却略一皱眉,头一回发现这人有些傻气。 牧官亦来府上请过罪,战战兢兢地交待原先的疏忽。 他留意过马场,自她来后,那几匹骏马都精神了许多,甚至连赤骥原本易打结的鬃毛每日都油光水滑的。 医理、牧业,这些都该是庶人所学,即便有那世家公子当趣味,也绝不会有这等手法。 堂堂一国太子,不去学治国兵法,却能潜心在这些旁门上。 虽说荒唐,可不是……又有些傻气。 “这药瞧着好,连换一旬就无妨了。”赵姝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但见少年合拢医箱,还顺势拎了拎确认没有晃动,“你……刚才说我外祖病了,可知是何病症?” 没有问是何人代政,亦没有探听周室的意图。 她眼底的忧惶关切,叫他怔然陌生。 天家无情,他原是想用周室的消息,同她问些赵王宫的派系。叫她这么一起头,倒觉着有些不自在起来。 就好像自己是豺狼虎豹,在对稚儿谋划设计一般。 被那双无助焦痛的杏眸一望,他但觉心似漏了一拍,到底半拢上衣衫,也没再绕她:“是平城开战时的事,听说是陈年旧疾突然犯了。” “外祖的心疾从前就好了呀,那该是大舅父代政,可有向天下征延医者?” “当政的并非嫡长子姬樵。” 赵姝只是略惊讶地‘啊’了下,她沉浸在对那陈年旧疾的思索中——外祖的心疾十年前原本是沉疴难医,后来恰逢邯郸来了位神医,仅往洛邑去了一回,便寻了对症的方子,吃了约莫一年药,那时便好了。 她呐呐自问:“难道是药方丢了……还是病症变了?” “本君倒不知你外祖是如何又病的,只是如今天下皆知,在周洛主政的,是庶次子姬峪。” 这下赵姝倒是讶然抬头,她一下扯上对方寝衣袖摆,不敢置信地愕然道:“旁的舅父倒还可能,庶四子一向最不受外祖赏识,怎会是他?那大舅舅呢!?” 嬴无疾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被扯住的衣摆:“姬樵得命,代天子巡幸列国,如今过了吴国、南越,楚国,后面巡游的,应当就是秦国了。” 国事本就烦累,前些时日谋算到心力交瘁,亦是做了数桩事关生死的抉择,但凡是行差踏错一步,都会经年筹谋毁于一旦。 是以他并不想同这么个对政事一窍不通的人啰嗦费神。 伤药中有麻散成分,困乏劲上来,又兼沐净饱食,他感受着手背上微凉柔软的触觉,一股子燥意困顿涌了上来,便颇想要反握住那只手,从指尖拂拭过那青葱指节…… 念头一起时,他臂间发力,还未反应过来,便瞧见自己已然真的制住了那只手。 对上赵姝惊异的视线,嬴无疾悚然,想要狠狠甩脱时,又怕太过刻意。 他心思陡转,忽而掀下自己左肩衣衫,一下拉过她的手按在一道狰狞凸起的暗红色长疤上,厉色道:“赵太子不会是想要我这宿仇去为你再探听吧?” 赵姝指尖一抖,原本焦急的神色里多了分闪烁。 当年这人杀了她的两个僚属,手段残忍狠毒,她虽知其中因由,却依然在瞧见那满地碎.肉脏腑时,一面呕吐惊怕一面厌恨地要惩戒。 第33章 那时她从仆从手里接过鞭子,因是气昏了头,连瞧也未瞧,一鞭子下去,便从他左臂到右腹生生勾下条肉去。 场面血腥,骇得她当即丢了鞭,再细看时,才发觉仆从递的竟是条满覆铁刺倒钩的重鞭。 “你说,本君是不是也该还你这一下?” 男人凑近了到她耳边,呼出的热气拂得她不敢动弹,便任由他死死捏着自己的手,一寸寸沿那凸起鞭痕滑过。 见她如坐针毡惴惴若兔,嬴无疾越发觉着身侧之人肤质柔软,离着近了,他忽然又想起上一回共骑时,唇角擦过她颊侧的意外。 热意涌动间他想,到底是个儿郎,那面上肤质还是有些粗糙。 可即便这么想着,他的身体竟又渐渐起了反应! 这是第二回 了。 他当下甩手豁然起身,动作间险些将赵姝推歪到靠塌下:“本君气量大,无暇为难你这庸才,叫你侍奉已是给你生路,莫不识好歹,整日颓丧着一张脸。” 言罢,他径自快步回了楼上内寝,独留赵姝一人,一颗心惴惴着千回百折,只以她平生所历,怎么也悟不透当下困局。 只是有一点上,忧患无措间,赵姝隐约觉着,这人待她似多了分古怪,她虽猜不透这古怪,却也能从这些日子的际遇里,至少渐渐笃定了一件事。 ——这人,似是不舍杀她。 . 寒毒既被暂压下去了,算算日子也还有二十日期限,赵姝笃信义兄会想法子来救,对着嬴无疾,也就留了个心眼,并没将邯郸的事悉数透露。 也是奇怪,自那日后,嬴无疾便如赋闲了一般,只日日在兰台,或是阅览杂书、或是抚琴焚香、亦有枯坐垂钓,甚或亲自烹馔。 实在闲着无事,他便去补觉。 一连五日,除了戚英不能过来外,赵姝倒也没再受刁难磋磨,用度吃穿皆是安逸,甚至于嬴无疾都不需她怎么伺候,也就是研磨理书一类的清闲事。 即便是三月之期渐近,可赵姝也算是颠沛无定了数月,如今看嬴无疾这头暂且算和解了,她也是尚有拖延病症的针法,且松懈消停两日再论。 然而赵姝这两日过得轻松,嬴无疾却迥然。 自那夜疗伤后,他已经连着五日未曾睡好。 夜夜辗转,不为国事,却是同这初春的气候一般,陷进一场场无法抽身的纠葛绮梦里。 梦里少年郎梳了双鬟着裙裾,一双眼清澈酣然地朝他笑,蹲在他身前与他解枷。 二月十五惊蛰夜,四更时分他从塌上坐起,朗月清辉撒入床帐,对着褥上再现的那道清亮黏腻的痕迹,他黑着脸放轻手脚去了二层湢浴。 天凉后,成戊终是得了召令去兰台议事。 他正要将这些日子河洛一带的异动汇禀时,但听主座上人恨声令道: “你到芈融府上去一遭,借两个干净些的孩子过来,避着人些。” 他要试一试,自己该不是近来去芈融府上走动太多,说不好那龙阳病症也会传染呢。 第19章 香袋 连着这么多日,赵姝也算察觉了那人的怪异。那日呵斥她的话凶悍,却不仅没多使唤她,甚至于连她出兰台都允了。 寒毒也自那日起消匿了踪迹,再未发作过,她冷静下来,终是看出了些门道。 ——嬴无疾似是在躲着她,却又要她夜夜守着。 阴晴无定,心深若海,这人的性子太过晦暗蛰伏。而她心思澄澈,素来不喜同这等人打交道。 除了要想着新鲜法子折腾她,赵姝实在想不透,这般好吃好喝供着她,究竟是为何。 还不待她揣度明白,二月廿一这日清早,嬴无疾一早就没了人影,而兰台东苑的院子里,竟多出了四个小厮,在那儿洒扫庭院。 原本多些小厮也无甚奇怪的,可赵姝仍是一下子注意到了他们。 这几个小厮很是不同,竟清一色的都是美人。 其中一人,身量颇高,若孤竹冉冉,用仙貌道骨来形容,亦是不为过的。 赵姝路过时,那人还朝她一笑,端的是温雅俊秀,她心神一晃,立刻颔首示意,快步出了院子。 原本是要去寻戚英的,可也不知怎的,脑子里皆是方才那男子的模样,一股子说不清的熟悉感萦绕着,她又想起从前在邯郸的肆意日子,但觉昨日如梦,心里头闷痛,脚下方向一错,便朝北去了马场。 她自小就是如此,一不顺意了,就要去百畜苑待会儿。 只是从前皆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丧国失位,外祖病重,就连她亦未必熬的过三月。 这样的不顺意,未免就有些残酷。 她正抬手揩面,突然远远地就听着有杂乱的惊呼喝叫声,她急走两步,拐进那片开阔草场时,就瞧见马场上惊魂一幕。 但见一翠衣少女骑的马发了狂般扬蹄,它也不跑,只是撅着蹄子人立后再重重落地,一旦有人靠近或是那少女试图下马,它便喷着响鼻,是个铁了心要将人摔下踏死的疯样。 赵姝一下就认出了,这是那日芈融带来的雪色良驹,是还未彻底驯化的。 她意外瞧见嬴无疾也在,观他神色,似是颇为在意此女。 “去取弩箭来。”纵是再心疼这马,他也不好在此时手软。 赵姝听了,想也不想地就要朝那雪驹奔去,却被男人瞧见,大喝道:“拦下她!快去取弩。” 第34章 “不要!”她立刻回扑到他身前,一双眼亮得摄人,高声急道:“你让我试试。” 见对方犹豫,她眸色哀求,一把推开侍从:“你且默数到五十,若我未成,再动手不迟。”言罢,她跌撞着发足狂奔,几乎是扑进了左侧的圈厩里。 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太盛,嬴无疾亲自握上弓弩,上弦对准后,竟没有办法扣下机括。 众人皆是心惊胆战地瞧着。 有侍从真的在心底默数,才念至十二,但见赵姝捧着个小坛子过来,从里头摸出片似乎是腌过的萍婆果片,就看她先抛了一片过去,而后又举着颗完整的白菜,絮絮叨叨地竟同那马说起话来。 因那马异常暴戾,众人唯恐惊了只远远围着,故而他们只瞧见少年小小一个,立在那不断扬蹄的马前,薄薄暖阳照在她瘦弱的侧影上,一张嘴没个停歇,他们离着远听不见内容。 可那匹马却能听得懂。 顷刻后,那匹雪驹竟奇异般地平和下来,踱步过去一口嚼走了赵姝手上的果子,而后还俯下颈项去蹭她。 弩箭被放下,众人看着雪驹甩着尾巴踱步,俱是咂舌称奇。 马上少女惊魂未定地翻身下来,翠衣偏飞,步子还未站稳呢,执起马鞭就喊:“牧官滚上前来,姑奶奶骑个马今儿可差点就摔没了,你这牧官怎么当的,这么匹马都收服不了……” 一个脊背佝偻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伏地叩首,此马本是域外难寻的名驹,性烈如火*七*七*整*理,原本就是不该此时去骑,可他连分辩都不敢,只是一个劲地叩首,话亦说不完整。 赵姝在一旁摸着马首,见状便知此女瞧着年轻娇俏,平日里定就是个嗜杀的主儿,她在邯郸有两个姊妹也是如此。 她皱眉牵过雪驹,当即就要上前解释这马的烈性。 “来人!牧官失职无能,险害公主性命,念其无意,拖下去罚俸三月罢。成戊,你亲送公主回去,本君要出城一趟。” 嬴无疾说完这话,就见少女撅起嘴,面色不愉地一脚踢开跪地的牧官,嗔道:“兄长!今儿大好的日子,环儿特地来贺你的,还有母亲那儿……” “渭阳!”一声厉呵骤然响起,男人碧眸中有幽暗怒火跳动,这一声呵斥连离着远些的赵姝都吓了一跳,更遑论是那少女。 “还请公主慎言。”成戊疾走两步,驱散了场上众人,他看着主君同自己颔首,策马去了,才附耳同渭阳公主讲了起来。 今儿三更的密报,公子翼在周南进军时被伏杀,命是保下了,却只带回了三千人仓皇归秦。 此战原就是偷袭试探,连战报都未递诸国。 如今夺位之际,这事或许能彻底主导了老秦王的抉择。 然而袭周战败,对大秦来说,自然绝非是什么好事。 “哪个又敢告诉祖父呢,兄长也太过谨慎了吧,还说什么朝禁未解,不过就是去母亲宫中小聚一下,怎么,他族谱都划在嫡□□儿了,还要我连也一并拘束管着,也太讨厌了吧!” 衡原君妻妾成群,正妻雍国夫人芈嫣却只育一子一女,嫡长子因腰疾坠马过逝后,渭阳公主嬴环就成了衡原君唯一的嫡女。三年前,雍国夫人将嬴无疾划进自己名下。 嬴环初时丧兄,也曾收敛,亦曾轻视过新得的异母兄,可随着嬴无疾愈渐掌权得势,眼看着入朝时竟已同王叔公子翼相列,她那跋扈胡为的劲头便又显了出来,‘兄长’二字亦是叫的愈发亲热。 如今公子翼就快见弃于王,一旦兄长立储,她再从母亲手里接过楚国西陲封地,那放眼天下诸国,便连那周室正统的王姬,见了她亦只有低头的份。 这么想着,嬴环朝着男人去的方向撇撇嘴,便对着成戊说:“啰嗦个什么,本公主难道不懂这些,算了算了,本公主还是去融哥哥那儿玩吧。来人,把后头那牵马的少年捎上。” 成戊听了暗自磨牙叫苦,他咧开一口齐整的白牙,扯出个自认最恭谦乖顺的笑,好声好气地挡在渭阳身前:“禀公主,这人您带不走,这是赵国来的质子。” 未料少女听了他的话,眼前一亮,原本兴致缺缺的一张脸上露出了笑意。 她两步跳到赵姝跟前,眉眼灵俏地上下打量。 方才危难惊魂之际,她瞧见这少年就立在马首铁蹄前,那张春风带露的面容原就较一般儿郎好看许多,而他立着的地方又那般危险,稍有不慎怕就会被踏破胸膛,可这少年非但不惧,眼角晕红着,是那般焦急温柔。 待一匹马都这样温柔,那若是领回去,朝夕相处呢? 嗜血之人,周侧养的人,亦未必喜欢同类。 此刻知道了赵姝的身份,少女面色带霞,微垂螓首,同方才说话判若两人:“赵国质子,生母是周王最宠爱的王姬,我听过你呢,你与我同岁。还要多谢公子方才施援。” 赵姝先是愣了片刻,却几乎是立刻就看懂了眼前这个翠衣云裳的小姑娘在想些什么了。 她自小生得好,没少受女孩儿的暗示。尤其是十一二的年岁,大家身量都未长开,她在一众男孩儿里,自也是面貌出挑的。 快刀斩乱麻,她不能透露身份,也不好叫人家空牢牵挂。 婉拒女孩子,她实在是颇为熟练。 “当不起公主的谢,我如今只是一介养马人,此马混沌未开,还望公主赦免。”她将身子缩到马首后掩着,垂眸低眉的,竭力做出怯懦怕事的颓唐样。 第35章 没有哪个女子会嘱意这样毫无气性的儿郎。 “赦免它了。”未料嬴环只是避着那马,依然柔声问:“这几日可闷死我了,公子一会儿陪我去融哥哥府上用午膳可好?” 赵姝故意上前半步,看似巧合得将侧脸蹭在马首上,适逢雪驹这两日有些感冒,她是看准了的,当下就有一长条晶亮的清涕蹭在她脸上。 她刻意做出窘迫的模样,一把擦去那道清涕,却只是晕开一片,果然还未开口再添一句“罪臣一会儿还要去铲粪铺草”,贵女就率先退开,嫌弃道:“哎呀,你快去先擦擦脸吧。” 待众人皆行远,一场险情落幕,赵姝松了口气,噗嗤笑着又将脸上的东西恶狠狠地蹭回了雪驹的项中,倒把先前的愁思都暂抛了。 就这么在马场消磨躲避了一日,黄昏时分,采秠却忽然过来叫她:“公子,少府大人让我来喊您,主君方才发了好大的火,将那几个新来的都赶出院了。” . 兰台外院柴房,成戊头痛地听着那个逾矩的美貌少年辩白。 今日公子翼战败,是筹谋已久后大喜的事儿。 可主君去城外祭拜孤冢,回来后破天荒地一个人喝起了闷酒,哪知这美貌少年胆大妄为,竟敢擅入小楼,自荐枕席。听说是进去不到盏茶时间,就被主君给赶了出来。 成戊在这少年身上还搜出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是专用来魅惑男人的。 虽说人的确是嬴无疾叫他去公子融处要来的,可来了之后,主君也只是见了见,并没多说什么。 成戊原还想着来日方长,总要让主君身侧有个说话照料的,现下看,倒是被这少年心急彻底搅和了。 正在犹豫着如何处置时,四人中那个最出挑的忽而上前恭手行礼:“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等原都是苦出生,本就是情非得已才去了公子融的府第。望大人明鉴,小的本就没有以身伺君的念想,劈柴洒扫,但请大人容留。” 这人不卑不亢的意态叫成戊多瞧了眼,他是三岁上就被爹娘弃了入宫的,如今虽跟着主君风光,对上擅钻营,可对这些同样苦出身的底下人,有时也会多两分宽纵。 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看着兜里收缴的一堆腌臜东西,司马当活马医,他想着或许往后这几个还有用呢,便将他们一道发配去了东南的一处侧殿为仆。 才处理了这桩麻烦事,远远地便瞧见赵姝跨进了内院的门,正要朝伙房去寻吃食的样儿。 成戊立在浮桥上,他回头又看了看身后小楼的孤灯,从布兜子里捻出一个添过料的香囊。 而后,他调整好情绪,扬声叫住了前头人。 赵姝在马场徘徊停留了一日,正是腹内空空,她循声回头时,但见天上朗月若镜,一人从浮桥上边喊边疾步过来。 湖边幽暗,灯火阑珊,成戊毫不费力地将香囊悄悄别在了她外袄的衣带间:“王孙在楼中等您用膳呢,他近来朝中不畅,您多宽慰两句。” 第20章 吻她 在马场浑噩一日,赵姝却已经理清了目下的处境。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所谓一念转而万念转,志怪故事里的谪仙都熬到苦尽甘来了,这凡尘俗世的苦顶天了又能如何呢。 她想过了,当务之急,其实她只有一件事要做——等着代天子巡幸的大舅父入秦,请他想法子去邯郸寻解药。 若是最终没有解药……那她怕是活不过夏至,便更不必惶惶终日,合该好生过好最后的日子,打起精神安排好英英的去处。 困厄到了极处,她反倒心生豁然。 因此,赵姝饿着肚子入院时,本是心情还不错的,冷不防得被成戊叫住。 听完他的话,她一下又被拖进现实里,先是心口一沉,待她缓步踏上浮桥时,将这些时日那人的表现回想了下,得出了一个结论——王孙疾到底不是芈夫人亲生,这些日子辍朝怕是政事不顺,早上他那个便宜妹妹过来,大约是来看什么笑话来的? 想到早上在马场,嬴无疾甩袖离去的样子,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到底只是个无势胡姬生的庶子,政争失利才是寻常。 她实在是太过清楚,在他俊逸蕴藉的皮相下,藏着的是怎样的野心暴戾。 或许……趁他失意,她若能讨好安抚一番,或许还能旁敲侧击地问出周使入秦的具体时日。 这么想着,她顺着成戊的话,一只脚踏进了小楼。 全然未留意腰间多了个什么香囊。 从一层的花厅廊榭到二层的湢浴琴房,都只点了三两盏照路的铜灯,脚下的路昏昧幽深,小楼环湖,从二层的窗子望出去,四周杳杳寂然,安静得仿佛是座世外孤楼,清冷的很。 拾级而上,才理清的思绪倏然乱起来,想着同那人的过往仇怨,她还是忍不住紧张忐忑到手足冰凉。 因着太过紧张,她甚至还在二层的窗边绊了一下,未曾注意到,一股子浓郁兰香正从自个儿腰间漫出 。 踏上三层最后一级木阶,她张口深吸一口气平复,暗暗自语了两句,掀帘入东室寝屋时,倏忽间紧张心绪平复,甚至隐隐起了两分泰然惬意来。 寝屋外间的圆桌上亮着灯,却并没有人。 “不是叫你打发了那几个,也不必上来了么。” 西屋书阁突然响起的颓唐音调吓了赵姝一跳,她一回头,就看到里间漆黑中,好像有一人临窗坐着。 第36章 看起来,他的确是心情很糟的样子。 正要想个说辞打退堂鼓之际,那道声调又响了起来:“呵,是小公子来了,过来。” 听起来有些落寞,似还掺了两分悲欣交集的惨淡。 她不觉又绷紧脊背,应了一声后,绕过薄纱纸屏,抬头皱眉看向窗案上的人。 丈宽的轩窗被高高支起,能眺见一湖碧波,粼粼水色泛着月芒清辉。窗案台子约莫也就二三掌宽,男人就这么一腿伸着一腿曲起,险之又险地靠坐在窗案上,手上似乎还抱着个粗瓷瓶。 西屋没有点灯,只能勉强借着隔壁内寝的一线余辉视物,倒是窗边月色更明些。 “杵在那儿作甚,过来同坐。” 这一句不耐,才让赵姝听出他语音中醇厚醉意。 她思绪百转着呐呐又应了声,迈步过去时,鼻尖细嗅了下,却是奇怪地闻不着多少酒气,反倒是那股子不知何来的兰桂香气愈甚起来。 疑惑间,右腹不小心磕上书柜,她‘啊’得痛呼半记,衣袖一勾却又带倒了桌案上不知什么铜器。 窗边人禁不住‘啧’了声,下一刻,临窗的一盏灯被点亮,待她回头时,男人很快又坐回了窗案,却是曲起双腿,留了一大片空出来。 “你不是惯爱听志怪故事么,上来,与本君也说两个。” 她是爱听宫人讲故事,其实自己并不愿讲。 腹中辘辘,赵姝下意识地扫了眼身侧桌案,只在桌上瞧见了三盅素菜和一盏豆羹,适才被她袖摆带倒的,正是一碗菌菇面汤。 见了这寒碜菜色,她敛眉歇气地越过,快步走到窗边。 “你、你想听什么样的?”立在窗前,她看着窄窄窗案下的冰冷湖水,心里头有些发怵。 “捡你喜欢的讲吧。”嬴无疾没有回头,侧着身子始终只是望着湖山冷月,他仰头又饮一口酒,闷声又补了句:“什么谪仙重回天界,战将功勋封神一类的,就别讲了,本君都听腻了。” 才将话头理好的赵姝一愣,她在心里撇嘴,志怪神鬼的故事,父王就是最爱听的,可这类故事若没个成仙得道的圆满解决,难不成还能有旁的缺憾结局? 总不能,最后来个神魂俱灭,永无轮回,亦或是要那仙君堕入六道,百千万劫修行去? 搜肠刮肚的也想不出一个来,赵姝心里气馁燥闷,正苦思间,又听头上来了句:“叫你上来同坐,怎么,赵王选的储君,还畏高不成?” 讥诮不屑,染了酒气后愈发毫无掩饰。 即便是醉了,嬴无疾亦能一言切中她的弱点。 听了被他加重的储君二字,赵姝受激,想也不想地就去攀窗栏。 窗案颇高,她摒着口气一个撑跳,反复数次才终于成功了一次,右臀将将挨上边沿,因着用力过猛,才晃了晃身子,肩头叫人一扶,终稳稳落坐。 那只手很快又收了回去,她连忙扒住左侧窗架,扫了眼脚下悬空三层和深不见底的湖水,咽了口唾沫,也去不看另一侧坐着饮酒的人,兀自讲起了一个另类故事。 故事很简单,大意是说一个作恶多端的罗刹,爱上了天君之女,为了得到神女,他用尽一切手段搅动天庭,最后害得神女陨落天劫,而罗刹开悟,从此堕入畜道。 这个故事是义兄有一回随口讲的,因着情节过于怪异,结局又极为寥落,赵姝尚算印象深刻,倒是几乎能复刻个完整。 说到那罗刹自请毁去修为,甘愿入畜道九千世时,赵姝忍不住抹抹眼睛,她一向心软,平日在人前碍于身份常要做出一国太子的样儿,反倒此刻在这人面前,自觉也没什么好强忍着的。 原以为会被嘲讽,然而身侧人竟重重欸叹了声,沉默了半晌后,又灌下一大口酒,冷月星空映着他深邃五官:“这算不上多少新奇,也是一样圆满,无趣的很。” 赵姝被这么一噎,情绪哽在半空,当即小声驳道:“罗刹虽列不上仙位,可也算是六道中寿数长的,他害死神女,自己都堕入畜道了,这还圆满?!” 她腹中饥饿,伸手朝旁边立架的供桌上取了块米糕,咬下一大口后嗓子里堵得厉害。 正要回头下去寻水喝,一只粗瓷瓶递了过来,她没有推开,接过后仰头便饮。 酒液混着米糕入腹,却不妨烈的很,她一时禁不住猛咳了两声。 咳完了,便听的一声轻笑:“不过是个未成事的悔恨之人,生生死死皆随了他的心意,连堕入畜道亦是他所愿,岂不圆满。” 她缓过气来,肚腹间也有了暖意,听了这么个强词夺理的说法,竟一时也无言辩驳,遂转头去瞧他。 这一瞧却是了不得! 借着昏昧灯火,男人玉容微醺,一双碧眸里水色流泻,眉宇间俱是悲意苍茫。 这般情态,便是昔年在他最落魄卑贱的时候,她都从未见过。 她甚至以为,这人骨子里是永远的桀骜冷厉,似寒冰锋刃。 似是觉察到她的震惊,嬴无疾嗤笑一声,换了个更危险的坐姿。他转了个身,面朝湖岸,两脚凌空垂下,侧身朝她说:“管好你自己……再讲两个故事,本君许你一问。” 赵姝立时收回视线,离得近了,她便能觉出这人身上酒气不淡,可饶是醉了,也依旧能洞察她的来意。 二人就这么一坐一倚在窗案上,吃酒说话。 第37章 酒意越浓,赵姝便越发压制不住心底的悲酸惧怕。 或是真个在朝中不顺,今夜的嬴无疾没了从前的锋芒,在这漫天星辉下同她说话对饮,直如故旧老友。 甚至有两次,赵姝都差点克制不住,要将寒毒之事同他说了。 “你上回说的,我大舅父巡幸列国,他……他何时入秦啊,三月、三月前他能到吗?” 惧怕中混着奇异的悸动,她没有察觉,自己连说话的声调都变的绵软,将心绪透露了个完全。 嬴无疾瞥她一眼,忽而就带了些怒气挑衅道:“姬樵来了又如何,你还想着能回周洛还是邯郸?真是痴心妄想。” “你!”这是赵姝最后的希望,她一时被激得忘了身在何处,恼恨着就要起身。 才踏着窗案晃着身子立起,余光瞧见下方幽暗湖水时,她不觉腿软得惊呼了声,也不知怎么了,情急慌乱中,连回头去使力去够窗栏都忘了。 失了平衡,半边身子都晃了出去,下一刻,酒壶碎裂,一人踏空而起,于千钧一发之际揽着她后背险险落回。 两人一同跌回窗内地上,她被男人抱着旋身避过撞击,重重压在他身上。 这一下着实撞得不轻,她双手抵在他胸前,杏眸震颤,仿佛被后怕定格。 到底都是饮了酒的,渐渐的,她便被他的面容吸引,疑惑着半拢眉心就这么同他对望。 若是不看带着这双胡族血统的眼睛,轮廓眉宇还是像的。 她在心里默默说着相像,眸中闪烁着终是溢满清泪。 离着窗边远了,一股子浓重兰桂香气迅速漫开。 嬴无疾就这么任由自己被压在地上,他仰面躺着,但觉身上人温软如玉,又似棉絮一般轻软到让他不舍推开。 兰香彻底碾过了屋内的木檀香与他二人周身的酒气,他眼中渐渐清明,却有幽火暗涌,从她双手撑着的胸口处,倏然凝成一团火。 泪珠砸落他眉心的瞬间,那团心火骤然炸开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地窜进四肢百骸里。 月色烛火下,嬴无疾碧眸妖冶,烛火流光一晃,那张俊逸靡丽的脸上突然粲然一笑。 这世上当真有色授魂与,便是这一笑,看的赵姝呆住。残泪还未落尽,男人忽一个翻身将她反制在下方,颊侧被他噙住。 第21章 吻她2 颊侧泪痕先被他或舐或拂,待得泪痕尽没了,只余她微醉却依然苍白的小脸时,隐忍已久的吻便再没顾忌地落了下来。 先是细细密密的,仿若有不愿昭示的深藏心意,只敢在鼻尖额角逡巡。 待到觉出底下人挣动,他眼底原还有的浅淡羞赧彻底褪去,俱化作赤红贪恋。 紧接着,赵姝便被死死扣住了后脑,她惊愕地看着这人俯身噙上她唇角。 从浅尝辄止到疾风暴雨,几乎只是弹指的功夫。 胸腔内的气息都似要被夺尽了,她睁圆了眸子,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近在咫尺的眸子若翡玉般漂亮,却淬着叫她心乱惊恐的欲.念。 后腰被拢住的时候,赵姝终于回神,拼命抗拒起来。 被侵略的异样叫她羞怕交加,可即便是再努力,悬殊的力量也让她的推拒变的可笑,拼命分开两寸,便又被他拉回去三寸,当那双手渐渐顺着后腰朝前时,赵姝再次急得落泪。 十余年的嘱托训诫,即便是到了如今,她最怕的却还是被识破身份。 身上桎梏松懈的一瞬,赵姝屈膝一脚将人顶开,便是入质路上,她也从未遭过这等事,想也不想的,抬手就朝他脸上打去。 ‘啪’得一声,在夜色里显得尤为刺耳。 她竟然打了这人!? 昏昧书阁里,赵姝心中纷乱,既惊惧又屈辱,甚至隐约中还有种难言的渴求在心中萦绕。 她半支起身,靠坐在书架边,不敢再多看一眼那人。 耳边有粗重喘息贴近,腰带被人用力一扯。 就在她要惊叫讨饶之前,一只陌生的香囊被举到面前。但听有压抑嗓音嗤笑着问:“你何时也会使这等法子,欲拒还迎……女娘作派。” 未等赵姝解释,他又倾身欺来,几乎是用气音在她耳边,出口的浑话让她面热:“不难受么?三年前你不来压我,就是等着今日让我……” “不是!我我、我没见过这个香囊。” 游隼一样的视线自她面上拂过,而后嬴无疾突然起身,扬手将香囊从窗边抛下,背着身子吸气道:“你今夜来时可见过什么人?” “没有……我、我只在浮桥处见过成少府。” 嬴无疾了然,俊脸若冰,祭坟的空茫和情动的热意一时都被眼中阴翳替下。今日祖父应是为了袭周败露忙得无法入睡,他知道成戊就在府里。 跨步出门前,他心念微摇,望着墙角边荏弱发颤的人,留下句:“只是助兴的香草,今夜我去主院睡,你……自去湢浴发身汗,早些睡。” 一直到他离开好一会儿,赵姝将自己泡进温热汤池里时,她都对今夜发生的这一切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只是饮酒说话,自己竟会同这人…… 他分明最是不屑她这样的纨绔,况他还最厌龙阳! 定是成戊偷偷塞的那个香囊起的作用,也不知成少府会遭如何处置。 取下易容膏的脸上,因了酒气半面晕红,若流霞云蔚,将她原本灵秀稚气的五官烘得娇媚。 第38章 成戊搜来的香囊对女子作用迟后,此时,她眼前倒是不住掠过方才纠葛,尤其是那双碧眸,深邃隐忍,今夜又似蕴着分久远的脆弱与悲悯,同他素日的模样很不一样。 便隐约间,同义兄的影子更多了些重合。 腰膝酸软,赵姝狠狠捏了记自个儿的脸,从幻影中清醒后,不禁哀叹——她今夜不是去问大舅父何时入秦的嘛! . 主院,寝屋后的密室内。 嬉皮笑脸的解释再没了用处,成戊跪在地上,看着书案后埋首的人,脸上的讪笑渐渐也消匿无踪了。 竹简堆积着与主位上的人同高,此间汇聚了列国密探的奏报,尤以周楚二国的最多。 ——只有邯郸城的探子,一直织不出网来。 成戊垂首,心间不忿,刚要说话时,又见自家主君将手中笔毫换了把刻刀,应该是阅到了什么紧要的奏报。 他索性闭了嘴,刻意跪直了身子,目中却是全然不服气的。 嬴无疾看完攒了两日的急务,倒是没有晾着他,起身踱步过去道:“起来吧,再有下次,……少府大人就长侍陛下吧,不必回来。” 这句话言轻意重,惊得成戊当即抬头直视着他,也管不得僭越,红着眼一股脑儿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这么些年,您就是放不下非折腾自己。您说要受陛下重用后,才好去择聘一个能借势的贵女,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竹筒倒豆子般地,成戊豁地起身上前,激愤焦急间,他仍是将惨淡过往咽下,措辞劝道:“咸阳城哪家贵胄公子同您一样,还有三月就要加冠了,莫说房中人没有,政务僚属之外,您可曾有个能交心的人?都三年了,兄服妹丧,吃食上斋戒数月已是难得,您到如今都苛待作践自个儿……” 似是说到痛处,看着眼前主君仍垂眸不语,成戊突然一下抽出腰间匕首,塞进他手里,慨然道:“不过是个徒有空名的质子,您就当个玩意儿消遣消遣有何关系,纵是陛下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将来若娶了正经嫡妻,您随便捡两块食邑远远打发了,庶子庶女都无,岂不皆大欢喜。” 他将脖子递到匕首前,闭目道:“瞒着您行事,确是奴婢大错,若要罚,索性便成全了奴婢,这些年陪着您争权夺位属实太累,不若送我下去同夫人作伴罢。” 嬴无疾原本今日是真的被他的僭越触怒了,可经年的情分摆在那儿,他今夜本就怅惘纠葛,密室中成戊朗声喝问的话,仿若雨打雾镜,将那些伤疤俱剖析陈列,催得他神魂清明,却也将经年的阴翳撕开了一道口子。 成戊三岁上就叫生身父母净了身,少时就在宫廷中催折摸爬,原是个耿直性子。七岁上,是阿娘救下了被打的半死的小成戊,嬴无疾没有同胞兄弟,儿时便带着他同玩。芈融和无忧那会儿子年幼,偶尔会作弄他身有残疾,都是他一力护着。 宫中宦官常会自称奴婢的习惯。 这两句‘奴婢’,彻底触痛了嬴无疾经年麻木的心肠。 他右手收刀入鞘,左臂重重一把按在对方肩头,叹息着拥了上去。 两个男人身量差的不多,胸膛相贴,嬴无疾说不出话,肃然沉痛里,他倒是不合时宜地想,抱着这人,倒是同赵姝全然不同的感觉,遂庆幸自己没有同融弟一般病入膏肓。 他想说些什么夺位后许诺的话,他知道成戊不大一样,其实最是个厌倦宫闱,喜欢俗世热闹的,只是话到了嘴边,他又觉轻诺不好,遂打算将这一段揭过,突兀道:“近来宫中可有西域商队进贡的珍禽?” 成戊正被他揽肩抱的周身僵住,他其实早已放下自己的残缺,只想着辅佐完了,好作个富绅退隐,届时寻个好姑娘,领个义子,他只好好待人家,也算是个功成身退。 一听这话,成戊正好假作疑惑,撩开了嬴无疾的手,不动声色地朝后退开一大步,拱手垂目:“近来确无商队,不知主君要珍禽何用?” “这两日无事,本君要入昌明宫侍疾,衡原君上回好像说,想瞧瞧骆驼斑豹,你得空去咸阳各商队细问下。”嬴无疾踱步回案后,突然声调低了三分道:“对了,兰台的林苑空着,若有温驯好养的,你也带几只过去。” 成戊反应过来,几乎惊喜到连礼数都忘了,他也没去纠正嬴无疾对生父的称呼,先是叠声应是着要退,出密室门时,乍然才想起今日宫中新递的消息:“寻不着也无妨,昌明宫午时传了话,不是后日衡原君要办春狩的嘛,您记着将猎具带着啊,自个儿捕两只送去兰台才是心意。” 一直到疾步回了住处,成戊都没法平静下来。他也说不清,这主君同人凑一对儿的事,自己怎么能操心管闲到这等地步。 平日夜里为陛下揉按发顶穴位,若亥末陛下还头疼,他便要困得无法,可今夜,成戊脑子里只一个念头——趁热打铁,他得让质子殊亦去后日的春狩。 第22章 春狩 苦思敏想了一夜,都无果后,第二日一大早,渭阳公主嬴环倒是遣人过府递信,只说雍国夫人怜赵国质子异乡孤寂,请赵质子一并同去明日春狩。 消息递到兰台时,赵姝正看戚英做枣泥酥酪,听的是雍国夫人的令,她只以为是周世子巡游将至,昌明宫为缓邦交所为。 侍从搬来的箱笼里,骑装猎具颇精良齐备,戚英原就是个闷不住的,兼之听说廉羽大概也会去,便央着要陪赵姝同去。 第39章 赵姝自觉未必命久,也想着当面将她托付廉羽,因此,只略犹豫了番,便朝她脑门上弹了弹,含笑应下了。 . 惊蛰一过,咸阳虽依旧天寒,沿着灞河的柳枝却是尽数爆出脆生生的嫩芽来。 皇家林囿就在咸阳东北十里,是一处挨着灞河的山谷,才初春的天气,便已有一番水草丰茂,万物复苏的欣荣生机。 同昌明宫的队伍来此,陪着春狩,已有两日了。 赵姝她们被分在了最末的一顶毡房中,是个不起眼的位置,却有秦兵日夜看守跟随。 今日廿一了,春寒料峭,日阳正好,她同戚英立在积雪未化的灞河岸,正用薄石片打水漂玩。 入质来的时候,也是叫秦人压着,望着灞水分支潺潺,赵姝玩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两日过的不好不坏,最不想见的那人没遇着,要命的寒毒也未再发作,廉羽听闻被调去衡原君那儿了,也是未曾得见,却是那渭阳公主来邀猎两回,都被她以身子不适推了。 正怅惘时,戚英生了火咕嘟嘟做起了小灶,小姑娘心情似不错,笑眯眯的,添水揉面。 就这档口,渭阳却领着一队人骑马过来。 “公子三请两请都推了,我看就是成日待着闷出病的。”嬴环话中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只是还颇期待地看她,“走,本公主带你看些好玩的,那病没不好的。” 说着,就有仆从牵来骏马。 赵姝知道贵女都有个新鲜傲气的劲,到这份上,也不好再推,便依言上马,等戚英同看守的兵卒也要同去时,嬴环极快地乜了她一眼,扬鞭倨傲:“本公主这么多人,还怕跑没了你家公子不成,你们也是,不必跟着了。” 这山谷方圆二十里,林深树密岔路繁多,实在衡原君说是春狩,亦不过是纠集了一帮子弟僚属,只在山谷最南开阔河岸,夜夜笙歌曼舞地取乐罢了。 嬴环带了十余匹快马,这些人俱是没有军功,自小养大的死士,他们行事只唯嬴环一人是从,始终远远跟着,莫说不会探听她二人说话,甚至连赵姝是何身份亦不做关心。 “如何,本公主的战果可是能得头筹的。”嬴环报了一路自个儿这两日的猎获,而身侧并骑之人始终寡言,她不由得柳眉一竖,“早知你不擅骑射,倒是本公主强求了。” 赵姝自然听懂她话中不愉,想了想,才温声多说了两句:“自小贪玩,除了跟兄长学了些医理针砭,会点驯马驭鸟的伎俩,那些六艺之科,确是不通。再说了,人都是秋狩,这时节也没多少野物。” “那不是正好,本公主最厌那些成日策论,动辄军务的,你若同我兄长一样,我见了都觉倒胃。” 她本是要令她生厌,未料却正中嬴环的喜好,少女甩鞭一下勾上她马缰,笑道:“跑快些,本公主领去你见识些好玩的。” 二人一气儿跑了数里,跑进了密林边缘,四处都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纵是冷冬凋零,亦是正午都罕见日阳。 嬴环勒缰在一方陷阱跟前,她令人上前扒拉开上头的树叶枯枝,看着几个死士圻树削尖,一刻后,二丈高的陷阱下方,便生生戳立起十余根削好的尖棍。 见了这些尖棍,赵姝蹙眉,只觉着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她以前也是见过猎户捕兽的陷阱的,便也是这样挖个丈宽的坑,可立的尖棍却是十分密集,但凡猎物掉了进去,五脏俱穿,瞬息间就能毙命。 可这方陷阱却不同,几个死士专挑二三指粗的硬枝,排列的密度亦是十分宽疏。 只像是……刻意要放猎物活命一样。 “公子果然聪慧。”眼见的赵姝看出门道,嬴环颇为得意地透露:“这时节去岁的幼崽该是死了一多半了,听闻有种雪貂最是警觉难捕,我阿娘偏又最爱它的皮毛,幼貂警觉差些,若是落入这洞中受伤害疼,叫唤起来定能引母貂过来,这法子冬末捉母貂,百试百灵。” 嬴环*七*七*整*理说的得意畅快,却未见赵姝的面色越发沉了下去。 这法子,一则利用了母貂少子的急迫哀切;二则只以极细的伤处桎梏,不予速死;三则,一般这样法子,猎貂制衣,是不会待它们死了之后再取皮毛的。 实在是,阴损残忍,伤天害生到了极处! 嬴环还在细细同她说后续的炮制手法,突然间,云外滚滚两道闷雷,乍起的凛风朝人脖颈四肢里头直灌。 “风雪要来了,公主可要回营?君上夜饮说了要公主伴坐的。” “回什么回!赶不回又如何,父君子女四十余,哪里就非得我陪了。他有美酒艳姬,本公主可还得捕貂呢,他凭什么同我母亲比。” 说起衡原君,嬴环语意陡变,那死士也分毫没有规劝,只顺着她上马再朝东边去布置陷阱。 等第二个陷阱布置好了,嬴环又来挑赵姝说话,这一回她两个在树下烤火休息,死士们都在外圈守着,嬴环说起话来,也愈发大胆无拘了。 “公子殊!”少女忽然用肩撞她,“我说……你若今生都回不去时,可有什么打算不曾。” 还不待赵姝作声,她却兀自娇俏笑了笑,“你若愿意,便先来公主府,不论将来我远嫁或出降,皆予你食邑百顷,你只需陪着我哄着我怎样?” 赵姝忽然就不想忍了,她冷声答道:“公主厚爱,某一介质奴当不起,堂堂儿郎,也不惜得要人馈赠,还请公主自重。” 第40章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嬴环就要跳起来动手,因为她连鞭子都握在了手里了。 然而下一刻,数只雪白身影若电,纵跃着从她们身后的荆棘里窜过。 “是雪貂!”嬴环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貂群,一时间都忘了动怒,两步起身就跳上马:“驾!哪里跑!” 赵姝想要上马跟去,可那些死士的马更快,此地荆棘颇多,树根虬结,才炷香的功夫,她竟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头。 等到周围真的静到只有她一个的蹄声时,她忽然勒缰停了下来,头上雷声又响过数道,她就这么木然地端坐马上。 那些死士没得命令,就这么将她落下了?! 常听闻过质子逃归之事,前些日子,她还嫌被王孙府困压得喘不过气,而今日,她才深切真实地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原来如今困她的已非是秦国,而是,她自己……无处可归。 顷刻间,雪落簌簌,很快便透过参天密林落在她发顶肩头。 马儿‘呼噜’打了个响鼻,似是被惊醒了一般,赵姝扯了下嘴角,原是要苦笑的,却被风吹的唇角僵冷。 生生死死,纵是天子帝胄亦无法左右,或许便是命数,就似娘亲贵为嫡长王姬,病逝的那一年不也才满三十,乳娘还在世时,当年总在她耳边叹帝女去的太早,可又何曾能料到,她今年才将将十七。 也幸好,她们都不会知道了。 可不管怎样,她得保住戚英,就算真的没法子了,她也设法得托个稳妥的人,至少……但求她衣食无忧。 隐约间,似有细弱稚嫩的哀啼。 回头辨一眼方向,她心中恍然。 勒缰调头,俯身对着马耳悄声慰语了句,而后一夹马腹,下一刻,马儿便顺旧路狂奔起来。 到的时候,陷阱上方的薄薄枝叶果然是破了一个掌宽的小洞。 赵姝将马拴在一处雪略小的树下,而后快步过去,气力颇大地三两下就掀掉了那整层交缠铺叠的枝叶,她小心地趴俯去陷阱上方,朝下看时,眸中晃过不忍。 但见坑洞中果然有一只失足落单的动物,却不是嬴环要猎的什么雪貂,而是一只毛色灰亮的狼崽子。 狼崽子至多三四个月,一个食盒都能装下的样儿,因着身量实在太小,十余根尖棍,只有边缘的一根伤了它,却是……直直从腹内洞穿过去,将它挑在半空。 四周寂然,她望着二人高的深洞,很快寻来了根粗藤,反复查看着缠绑稳妥后,未再犹豫,攀着粗藤爬了下去。 二丈深的坑洞,壁上冻土湿滑,并不好攀。 待落到洞底时,狼崽子呲着牙朝她叫唤,却被戳在尖棍顶上,动一下时,灰色毛团便更掉下去一分,血汨汨淌出,伤得益发重起来。 “不痛不痛,一会儿就不痛了。”她话语轻柔,手上动作却利落干脆。先是左手稳稳将它侧身托平,右手则抽了匕首去断上半段尖刺。 “你不会咬我吧。”没有多余的手腾出,狼崽子畏痛,奶牙亦不比匕首钝上多少。对穿的伤口血淋淋的,很可能伤了脏腑,她一时看的难受,也不怕被咬,一面小心处理尖刺,一面垂了头去蹭小狼尖尖的耳朵。 或许真是万物有灵,亦或是她身上常沾着动物的气味,原本呲牙咧嘴的狼崽子忽然湿润若曜石的圆眼转了转,竟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鼻子。 尖棍应声而断,她将小狼托到胸前,也不等上去,就先紧张地去查看伤处。 似是觉着易容膏皮的味道不好,有湿痕沿着狼崽子狭长的鼻梁淌下,它呜呜哀叫了记,黑黝黝的小鼻子顶着她的,极快地舐在她冰冷唇上。 伤处幸运地避开了脏腑,赵姝嘿嘿笑了笑,闻到这崽子身上草香混着奶香,她当即嘟起嘴,吧嗒朝它鼻子上重重亲了口。 “你这只崽,死不了的,别怕。” 她将幼崽揣进怀里,才要攀回地面时,便听的远处似有追猎喧哗声。 为免麻烦,她暂时就这么吊在半空,对着眼前冰冷洞壁,她凝神细听头上动静,就在右手将要脱力发颤时,忽闻两声极清晰地箭矢声。 ‘铛’铁器相撞的鸣音似就在耳边,而后终听的马蹄远去之声,她又忍了半晌,就要抓不住粗藤时,才勉励险险爬了回去。 唯恐压着怀中幼崽,她几乎是跌爬着上去的,上去的一瞬,便立刻翻身仰面。 落雪越密,狼狈喘息间,视线中出现一道熟悉身影,她杏眸凝结地望向马旁那人。 “你、怎么一人在此?” 一身戎装的男人背着箭筒斜挎长弓,腰缚长剑,而他怀中却托抱着一只硕大的灰色野兔。 赵姝一时不知该先看他们哪个。 那只兔子实在是硕大到离奇,后腿应是被箭矢擦伤了,鲜红血沫染上他袖摆。它的耳朵也长到夸张,前爪搭在男人左肩,那对灰白相间的长耳就能戳到发顶去,此刻,遮住他半面的野兔子正两股战战,死死地扒在他身上。 赵姝旁的事木讷迟钝,这事上,她简直是顷刻就明白过来,方才两支箭矢,一支是猎者射的,一支则是为了阻挡猎杀。 即便是再不可能,也没法否认,嬴无疾怀里的这只野兔,是他将将救下来的。 哪怕那只兔子很独特,赵姝也在片刻惊诧后立刻收回视线,三日未见,她几乎要忘了那晚的事,却在此时此地,最不可能遇见这人的时候,面上臊热。 第41章 正庆幸有易容遮挡晕红,一阵妖风陡然急啸凌冽,飞雪顷刻化作暴雨。 “走,先去前头岩洞避一避。” 第23章 岩洞 风雨来的突然, 狼崽子的伤淋不得雨,赵姝望着它蜷紧痛苦的一团,也顾不得再回忆同面前人的那一场意外亲昵,当即将那团灰色染血的毛球拢进胸前衣襟里, 翻身上马就跟着嬴无疾朝前方山壁奔去。 果然马儿跑了不多远, 就能瞧见山壁夹缝处, 被藤蔓挡住的几处岩洞。 嬴无疾择了一处地势高些的,率先抓着藤蔓跳上去,往里头查看了一番后, 才回身将他们一并也拉进去。 他将那只灰色的大野兔放下,兔子蹬两下后腿, 又举着湿漉漉的爪子擦擦脸, 两步跳到壁边枯枝上, 竟奇异般地未曾逃走。 此洞幽深, 外头又有密林藤蔓遮挡, 便是正午时分,亦是没几分光亮照入。 “呀, 我忘带火折子了。”不等赵姝说完, 但听男人低声说:“等下。” 顷刻后,一个有残叶枯枝拢成的小火堆燃了起来,枝叶不够, 火光便十分微弱。 赵姝才将狼崽子放到一块平整岩石上, 就觉着火光陡然大了些。 她侧眸瞧见嬴无疾蹲下身, 将自个儿的外袍铺在地上, 一手将那只兔子提了上去, 正一点点将它原本屁股底下的枯枝添进火堆。 来不及多想,借着正盛的火光, 赵姝翻出从马背上取下的药包,用具虽少却也还算齐备,将自用的针砭搁到一边后,她左手迅速将刀剪疮药一一排列,另一手还不忘安抚狼崽子。 嬴无疾就这么瞧了片刻,不愿扰她,说了句:“我一刻之内回来。”便径自从洞口攀了出去。 狼崽子的伤虽是极幸运地避过了要害,可毕竟是洞穿了肚腹的,赵姝不敢托大,就这么半跪着身,细细处理了二刻之久。 寥寥数把枯枝维持不了多久的光亮,期间她虽没分神回头,却能听见,嬴无疾入洞出洞数趟,每一回火光将暗之际,他都能及时回来加一把枯叶。 二刻后,赵姝长吁一口气,小心地将小狼抱去角落干燥处,而后,她贴着洞壁,才开始清理周身的水汽。 在她为小狼处理伤口时,洞中不知何时已支起了一个简易的木架子,她想了想,还是将半湿的外袍褪下挂上,自个儿也靠坐着歇息。 火光大亮,甚至用碎石搭了个小灶,一方半凹的薄石块被架在火上以作炊具,正咕嘟嘟地沸腾着新接的雨水。 这么短的时间,他竟做了这许多事? 这会儿子怎么又出去了? 小狼用了疮药睡着了,赵姝一面歇着气,视线不知不觉又飘去了另一侧衣袍上的兔子。 她发现大野兔缩伏着身子未睡,望着火堆,夹杂着白毛的长耳朵时而抖上一抖。 “别怕别怕。”她挪过去试探地拍了拍兔头,得了对方信任后,遂捞过它双腋一把搂到了自个儿腿上,顺手拉过嬴无疾丢下的外袍,朝这兔子背上搓了搓水。 洞外只有雨雪声坠打枝叶藤蔓的声响,怀中的大灰兔子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手感实在是太过舒服,她一面搓毛,一面说:“你是怕火,也怕冷是吧。我不吃你,方才救你那人,他吃素,更不会吃你的……” 说着话,觉着有风从外头吹进来,她侧首一瞧时,便对上一双水气弥漫的碧眸,半截话禁不住噎在喉间。 以为用他衣衫擦兔毛的事会被拿住苛责,却有一捧带土的山药和冬果放在自己脚边,嬴无疾靠坐在旁,只淡淡扫了眼那兔子:“我看不懂它要吃什么样的草,你先同它吃两个果子。” 凑近了时,她才发觉,这人周身透湿,不断有水珠顺着耸起的眉骨和鼻梁淌下,再顺着半敞的衣领滑入湿冷胸膛。 外头雨势连绵,而他垂眸拨弄篝火的模样,莫名叫她觉着有些落寞。 冬末衣衫还很厚重,他就这么盘膝坐着,裹着湿衣混不觉冷似的,在那儿用匕首给山药去皮。 匕首刀柄上的玛瑙石,很快就被山药上厚厚的一层淤泥覆盖。 火光影影憧憧地晃在他面上,映得俊逸侧脸柔和了许多。 不说话的时候,这人眉眼五官上的漂亮秀丽便愈发显露出来,斯人如玉。 尤其是三年前还彻底长成的时候…… 赵姝想的出神,但听的篝火噼啪一声轻微爆裂,男人将削好的雪白山药片丢进扁石锅里。 随后,他起身,在火边脱起了衣服。 她心底一惊,却还掩饰般地垂首假意为那只大野兔查看。 这一幕自然落在了嬴无疾眼里,他沉默着动作极快地脱下了湿透的两件衣衫,抖开一并挂好在木架子上后,忽而俯身贴到赵姝眼前。 “低头做什么,本君身上又没有恶疮。” “我、我瞧瞧它有没有被铁箭擦伤。” 火光噼啪里,时间像是被拉到无限长,即便嬴无疾总算留了最后一件半湿的里衣,可她依旧被他的身形拢在阴影里,一颗心像是被拿捏住了一般,愈跳愈快。 一只野兔再大,也不过是翻来覆去看上两遍,那肉嘟嘟的浑圆身躯就看得差不多了。 第42章 “它有伤着么?”男人又凑近了两分,问的是兔子,看的却是她,碧眸中有幽火跳动。 大野兔被翻了过来,赵姝不想露怯,无意识地抿着唇角,一只手抚在野兔背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那对长耳朵上:“看过了,一点伤也没有。” 耳边拂来热意,而后是一声轻笑:“你是在怕我?”男人伸手似要来揽她。 她当即背后发毛,捏紧兔子就要避开。 或许是太过紧张,手下力道失了分寸,大野兔被捏疼了,‘唧’得嘶叫了记。 蹙眉松手,她把兔子托起的一瞬,觉出身侧人似就要覆压过来,慌乱间,赵姝两手抱起野兔,想也不想地就朝他那处怼去。 ‘吧唧’一口三瓣嘴轻轻啃上他鼻尖,大野兔从善如流地挣动身子蹬进了他半湿的怀抱里。 嬴无疾单手将兔子抱稳,略略拨开那对长耳,目光灼灼地望过去,恰对上赵姝惊慌波澜的一双杏目。 她发丝未干,有一缕顺着苍白面颊贴着,像是在害冷双肩偶尔还颤两下,这么瞧着倒比这只膘肥体壮的野兔还要可怜三分。 嬴无疾目光一顿,忽然伸了右手将她两手握住,掌间冰凉一片,竟比他这外头淋了数回雨雪的人冷多了。 这温差几乎烫得赵姝要惊退,还不待她动作,那只温热大手便松开,嬴无疾抱着兔子起身,又去将火堆拨得旺了些。 有山药的糯香萦绕升腾,赵姝望见他宽厚脊背上的一坨冰碴子,才定神将方才所历一一回想。 行事狠厉手段残暴的秦王孙,竟会同她一道在春狩时护生,而寻岩洞、燃篝火、做汤食都是他不声不响地一力弄就的。 而他来握自己的手,便真的只是怕她畏冷。 那上一回,书阁醉酒的月夜…… 或许是意外吧,她清楚的知道这人有多么厌恶龙阳的。 接过宽宽的蕉叶中盛着的山药汤,赵姝皱着脸踌躇再三,她饮一口热汤,终是低声道:“你里衣湿得太厉害了,也脱了烤火吧。” 语调正色慨然,她觉着自己没必要在他面前扭捏。今日确是蒙了他的照顾,没有叫人着冷害病的道理。 这话听的嬴无疾心头一跳,他原是也有顾忌,怕会吓着这人,此刻侧首去看,待触到她眼底关切,他只觉呼吸都急促了两分,遂朝那衣架另一侧去了,倒是当真将最末一件里衣一并脱了。 垂首安坐到衣架后,他亦用蕉叶抄过半盏热汤,也没有再去靠近说话。 . 雨势倾颓,眼看着是个愈下愈急的势头,岩洞幽深,应是正午才过不久,却似入夜一般昏昧。火光憧憧中,洞中但听狼崽子入眠时的轻微鼾音,山药汤氤氲蔓延,颇有种晚归聚食的安宁。 二刻后,周身暖和起来,野兔和狼崽的鼾声交错,赵姝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渐渐的靠着山壁一点点打起瞌睡来,后来困顿到极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那么贴着山壁躺了下去。 又静默了片刻,衣架后头的男人起身,悄无声息地缓步走了过去。 指尖虚虚拂过她的脸,男人视线停在那半凹的腰线上,碧眸中那股子幽火再燃,瞬也不瞬地只是瞧着她。 “不过是个降国无势的质奴,将来择两块食邑打发了,连庶子庶女都无,岂不皆大欢喜。” 成戊的话再次回响,那夜酒醒后,他其实就细细思量过这番话。 他不好龙阳,但却对这人生出了真切难逃的……欲.念。 成戊说的对,他过的太过寒素艰难。 一颗心冰纹漫开,生年将廿,这种感觉从未出现过。 过往不论,他得要这个人。 况且同男子么,往后来看,的确是能少些麻烦。 他向来是个行动力极强的,既是把事情想明白了,也就不会再拘着自己。 山壁边的身子半蜷着侧躺,正同另外两只一样发着微弱的鼾音,没了外袍的遮挡,这么侧卧着,便能清晰地瞧见那纤薄身线的起伏逶迤。 睡着的眉眼清婉稚气,很难想象,这张脸从前在邯郸时是怎样的艳阳肆意。 他也想过了,若是真同这人有些什么,那往后也得多顾念,不能再似从前薄待。 视线过处,他眸色愈发深沉。望着那微微半张着的檀口,两颗雪色贝齿从殷红唇下露出,就这么瞧着,他周身隐隐燥热,似是就起了些反应。 粗粝指腹轻轻按在她唇角,男人呼吸渐粗。 苦笑了下,不过才瞬息的功夫,他就又改了主意。 原来男子中也果有能当的起祸水之称的。 他喘息着想,择日不如撞日,反正这会儿子是回不去的,不若顺意妄为一回,索性就在今日成事罢。 这么想着,他便探手去她腰间衣带。 惊变陡生! 才要动手之际,深睡着的人儿忽然抖了一下。 是那种被利箭洞穿一样的错觉。 快到嬴无疾以为是自己眼花,犹疑了番,见她也未再有反应,他长指灵活继续动作。 第43章 衣带被挑开了,他正想着要不要俯身将人先唤醒,掌下的身子猛然间开始痉挛抽搐起来。 几乎瞬息间,嬴无疾就想到了衡原君身上相似的病症。 然而那痉挛抽动的程度却远远比他父亲犯病时要严重太多,未免她咬了舌头,他忙抬手钳住她下颌。赵姝吃痛,骤然睁开眼,对上男人错愕神色。 痉挛只片刻就止息,而后,不久前才差点要了她命的僵冷再次若毒蛇吐信,速度极快地从心口往四肢流去。 嬴无疾将她抱起,触手肌理坚实,她也顾不得这人未着上衫,只抖着身子抬起手指狼崽子脚边的药包。 音节断续着,只能用气音来回重复一个‘针’字。 好在男人一句没多问,立刻猿臂一展,勾过药包后,将其中用具尽数倾在地上,寻着银针布裹后,又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们一一去火上烫过。 似乎只是喘息的功夫,发烫的银针便依粗细长短次第在她面前摊开。 没有余暇多谢,赵姝凭着上回的手感,撑着一口气先封住下腹几处穴道,缓了口哀声道:“你去下方洞穴,等片刻……” “好。”预想中的追问未有,男人只是捡了个火折子,连里衣都未披,转身大步流星地就走了,出洞前头也不回地又留了句:“撑不住了,就丢块石头出来。” 矫健身影消失的一瞬,赵姝便再等不得,一手拿针,一手便去解衣衫。 指尖触到腰间已被解开的衣结时,眉睫一动。 这件中衣质地偏硬,便只有右侧腰间一道衣结。也因了质地的关系,这道衣结一旦沾了水更是难以解开,况她刚才是朝右睡着的,依稀记得睡过去前,确认过衣带的。 想明白答案的一刻,赵姝眼中晃过阴郁,然寒毒势头凶猛,她自是没空耽搁深想,两下松开内衫束胸,循着心口大穴翻手刺去。 …… 一刻都未满,她才抵着山壁系好最后一道衣带,洞口就响起了窸窣动静。 嬴无疾翻身上来,就对上一双忌惮哀怯的眸子,他反被她瞧的有些不自在,便径直先去衣架旁套了里衣。 待走近时,便瞧见她光洁额角间,俱是冷汗,整个人发着颤,似是畏冷到极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连眼眸下方,都冷得泛出一大片青灰。 “怎么冷成这副样子,不像是之前落下的病根。”嬴无疾猜度着,语意是连自个儿都未意识到的温柔低沉。 见她实在畏冷,他又去添了些枯枝,舀了叶热汤端来。 作势要去扶抱时,未防已经脱力跌坐的人儿一个偏身歪到一侧。 这一下叫他扶了个空,而赵姝歪着身子亦有些狼狈,气氛一时便有些古怪。 “是、我打小就有的、旧病了。”一句话喘作三段,小脸上仰着,菱唇微微张着亦是干涸苍白到隐隐发青。 这样明显的推拒和顾忌。 嬴无疾忍下愠怒,将蕉叶朝她手上一塞,他虽不懂医理,却见过太多宫廷秘讳,虽暂时猜不出个因由,也绝不信她方才那样,只是个普通病症。 她既不说,他也有法子查出来。 “今夜怕是回不去了,你可有常用的药么。”暮色渐起,外头雨势却是愈发大起来,这密林多有陡峭岩壁,早上入林时那条规整山道,此刻估摸着是绝走不通了。 嬴无疾这么想着,垂眸又瞥一眼两手捧着热汤还不住发颤的人:“枯枝不足了,我再下去一趟,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视线有意无意便逡过角落边的野兔子,那兔子似通灵一般,一下竖起长耳湿漉漉的眼睛从睡梦中睁开。 赵姝连忙摆摆手:“这病同吃食无关的,这些都尽够了。” 她的声音几乎被外头雨落遮没,雨势倾盆般砸得天地间轰然又寂静。 男人颔首,还不待她犹豫着出言制止,那道颀长身影又再次消失在洞边。 待他走远后,赵姝手中蕉叶落地,半盏热汤倾在地上很快没入岩缝,她突然蜷身抱住自己,埋着脸在膝头,呜咽着哭了起来。 再有七日就到三月了,她能明显觉出方才起病较上回更要凶险迅疾许多,也许,下一回发作时,就会是她毙命之际。 可赵姝还是太过乐观了。 二刻后,当洞口藤蔓掀动,厉风混着冷雨钻进一线时,前一瞬还假寐的她,惊愕睁眼,那股子僵冷竟再次袭卷起来,势若江河奔涌,呼吸的功夫就已窜到了腰间上臂。 “你、怎么……”嬴无疾一身水色,才要靠近时,便见着赵姝一面红着眼翻摸银针,一面挥手指着外头,指尖颤得不成样,却依然坚持着叫他避出去。 这一次,他再制不住心底愠怒,跨步过去就熟门熟路地翻出银针处理好,一言不发地将人拖起抱住,而后抬手就要去解她衣带。 觉出手底下挣动,他一下将她手捉了,怒道:“到底什么恶疮,要命的时候还计较。” 对未知的烦躁不安,让他彻底不在顾念她的反抗。 “走……你、滚开!” 第44章 反抗无用,那道衣结再次被解开,肩头中衣被掀开的一瞬,羞愤绝望中,她终是崩溃着哭了出声。 呜咽虚弱,男人指节一顿,很快又动作起来,温声道:“没人瞧见你的疮,你自坐好了,我转身不看便是了……” 中衣半褪,露出里头月白玄金纹的里衣,是尚衣局供与卿大夫的中等料子。轻软薄透的料子下,几乎能瞧见那一截圆润消瘦的肩胛下,藕似的两臂若隐若现。 因着衣料混着蚕丝纺的轻薄,肩背后头半透着,似是瞧见一段纱布缠在后背。 嬴无疾只当那恶疮发在她背上,再要去继续解衣时,怀中人蓦得惨呼了一记,继而又是一阵剧烈痉挛。 不待他惊问,她便陡然昏死过去。 这一回解衣也是无用了,嬴无疾心底蓦然一沉,他自小筹谋权术,通兵法善剑术,可他除了春狩时偶然救过几只野兽,论起医理来,几乎是一窍不通的。 咸阳宫有西陲最好的一班医官,可光是从这岩洞跑马回狩猎的营地,就要花大半个时辰,更遑论延医问诊了。 他将人扶抱到地上,平生罕有的手足无措起来。 抽搐痉挛已止,可赵姝的情况似是更遭了。 额角、项侧、指尖全是冰冷的,再探一下肚腹时,那处的冷意竟远远超过了四肢末梢, 嬴无疾不觉长眉深皱——活人如何会有这样寒冰似的身子。 他眼中一时焦躁到有些失控,不论怎样拍打晃动,地上人都一动不动的恍若未觉。 渐渐的,连呼吸都开始停滞,出气长而进气短。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猛然间袭上他心头,嬴无疾怔愣地回想着这人方才病症。 他就这么跪坐在她身前,喃喃地低语了几句。 在她呼吸将停的最后一刻,男人碧色瞳眸泛过决绝不甘,遂一咬牙疾步去将那野兔赶开,摸出自个儿外袍上系着的一个竹筒。 有褐红丸药被倒了出来,他凝眸最后再深睇一眼,仰头饮了口水含了,倾身哺去了那冰寒失温的唇畔。 往后的半个时辰里,嬴无疾只觉着度日如年,直到少年的呼吸慢慢恢复平稳,他紧绷冷厉的面容才松懈了些。 父君吃的邪门药,竟真的对她起效! 若是从前,他必然要推敲思量,可现下,嬴无疾只觉着好似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尽了一般,这世上竟有如此离奇巧合之事。 倘若他没有当机立断地赌一场,亦或是他没有随身带着父君用的这味药,再或是他方才再晚归一刻…… 即便是不痛医理,从方才赵姝的情况来看,他也知道,这人今日就会死在此地。 火光晃动间,他眉睫闪动,下意识地便将怀中人抱得紧了些。 温度依然是过低了,他松手想了想,而后起身褪干净自己身上的湿衣,拉过厚实外袍,就这么将人抱坐在自个儿膝上,贴着火堆一并拥在袍内。 赵姝的鞋袜亦没有干透,他触手摸到时,索性便将它们都褪了,衣衫不够长,便将那只缩在壁间的大野兔也扯过来,将它按在身侧,野兔的背毛颇长,倒恰好将她光.裸双足罩住。 雨声混着火堆噼啪声,外头天色黑透,估摸着都该有戌时了,洞中二人相拥着,嬴无疾将大半衣衫都裹到她身上,自个儿袒着半边肩,只靠着火堆的热气烘着。 就这么贴抱着一处,也不知是她的身子太过冰寒,亦是他腹中过于饥饿,绵软身躯在怀,竟是把先前绮念尽数熄灭,心念纷繁间,他亦抱着人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 第二日雨散云开,天色还未大亮之际,赵姝眉睫颤动着竟先醒了过来。 身上好冷,她下意识地朝背后的热源轻轻拱了拱,便换来一双有力的臂膀自然地搭在她腰侧。 被这重量一压,迷蒙间她睁开眼,借着洞外稀薄惨淡的天光,仰头撞进一张眉目俊逸的脸。 再朝下看时,赵姝心头一个咯噔,但见自个儿被他修长手脚尽数拢在怀里,而这人,竟除了条半截的纨绔,几乎算是未着寸缕了! 明白过来昨夜梦中的热源后,她面色瞬即红的能滴下血去。 待觉出周身虽冷,却不见了那股子僵冷寒毒后,赵姝也只是愣了片刻,便有些明白过来。 她周身衣衫完好,这人应也不是个会针法的。 而昨夜的境况她是太过清楚,那寒毒不用外力克制,是绝无可能自个儿便好了的。 却不知,这人是用了什么法子,才救了她一命的? 不论如何,他又救了她一回。 洞中昏昧,而身前男子还在熟睡,她略定了定神,也未曾立刻推开,反倒就这么窝着不动,一双眼思量着望了过去。 男人鸦睫浓长犹如羽扇,眉骨同鼻梁略比中原人高耸些,眼尾亦长而微扬着,明明是个擅长刀剑骑射的,此刻安睡之际,倒觉不出分毫的杀伐之气。 只是身量上混着北胡的血脉,未满弱冠的年岁,却比那些个武将还多两分迫人的气势。 第45章 凑到极近处,也依旧挑不出这人相貌上的一丝儿错处,或许是因着太过年轻,细细看时,这样相貌还是更偏向于艳丽些。 “看够了么?” 透着慵懒的一声唤后,那双蝶翼般上扬的碧眸缓缓睁开,搭在她腰后的手掌也骤然收紧。 他声线喑哑,眉梢似嗔眼眸含笑,才刚醒转的人,眼中却几乎瞬间清明起来,看向她的目光灼灼。 “昨夜…多谢你救我。”或许是实在离得太近,这圈抱侧躺的样子过于亲昵,赵姝一颗心没来由就乱了起来,视线闪避着,有些不敢去看他。 她双手抵在两人中间,连昨夜情况都没心思去问,只是急着要起身:“又欠了王孙一命,来日若……” ‘报恩’的话尚未出口,才撑着手肘半支起身子,男人却骤然嗤笑一记发了难,他只是略一用力,便极轻松地将人勾回了地上。 但听的一声细弱惊呼,身量纤弱的少年就重重跌撞回男人旧伤遍布的宽厚胸膛。 她被死死贴抱住,胳膊才要去推就被牢牢制住,连动弹都不能,掌心恰被按在他滚烫心口。 被侵略的不适让她立刻偏开头,侧脸险险划过他英挺鼻尖。 “想说将来报答本君?”嬴无疾不容她侧*七*七*整*理开,直接上手就捏着下颌将人转了回来。 昨夜的危急暂过,清早醒转,连月以来的绮念也不知怎么了,单只是她那么一望,旖旎悸动当即就若星火燎原。 他本是想笑问,是否以身相报。 可赵姝眼中的抗拒又叫他觉着不快。 指尖肌肤滑腻,近在咫尺的人儿寸缕看过,越发便显得那张纠结脸蛋巴掌一般,五官眉目虽绝不若他的,却只叫人看得心猿意马,想要怜爱。 嬴无疾不禁纳罕,心说这人直似停在了三年前一般,这模样身量难不成就不长了吗。 真个是比兔儿爷还要秀气,倒凭白枉费了帝胄出身,按成戊的说法,这般相貌的少年,若是无势,的确天生就该是公子王孙的玩意儿的。 他天生就最厌这等攀附人的东西。 这么想着,嬴无疾收了原本要坦诚表露的心迹,制着她的下颌道:“如今周赵二国都不要你了,封地、兵马、僚属你一样也无,就凭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空架子,兵法谋略论辩一样不会,你凭什么报答本君?” 嬴无疾觉着,这人都被逼到绝路了,有些话,自该是她主动来说。 “往后会的……”掌心是胸膛的勃勃跳动,赵姝被他瞧得不安,狠命抽手出来就去掰他的手,“你、你先放开!” 挣动了半晌,却反倒将男人心底深处的绮念勾了出来。 觉出右腿间硌着的物事后,她惊得无以复加,赵姝活了十七年也曾混迹女闾酒肆,绝不同一般无知天真的王女,她虽未见过,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若说上回醉酒是无心,那今日岩洞寒素,这人单只是这么抱着她就起了反应…… 她当即被惊怕羞怒惹昏了头脑,神魂亦乱撞起来,被觊觎冒犯的慌乱,让她想也不想地劈手就要去打。 嬴无疾那夜挨了她一掌,如何容的第二回 ,他一掌就将她双手按去地上,怒极反笑:“还以为自个儿是太子大人,宗周王孙呢,就这么报答我!” 怀间人惊慌怒目地想要逃开,动作间微张的檀口多了些血色,殷红微翘着瞧来直若春日落蕊,顷刻间,热意上涌他碧眸骤深,似被惑住了般,再不愿多费口舌,作势就要去尝。 “你你、你不是最厌龙阳的嘛!” 绮梦里的湿软温热未曾触到,被一只细滑手掌挡住。 掌心抵在他唇上,他却未因没有得逞而动怒,反倒是怔愣地动了下唇,惊异地想——这人究竟荒嬉到何等地步,怎会连手心都如此细嫩。 那日从芈融处来的少年欲行勾引,假意为他研磨时曾轻轻覆上他手背,被他反手抛出去时,还是能明显觉出男儿指骨的粗粝硬朗的。 这么想着,他又抬手捉了眼前这只作乱的手,朝她指节间一寸寸捏过:“这等事违逆伦常天道,想来就恶心。” 指削若葱就罢了,竟连一丁点常年骑射的薄茧都没有。一时间,他周身热意愈盛,心下却了然轻视。 ——看来赵王从来就未满意过此子,十余年宠纵立储,怕不是捧杀。 周赵皆不要她,那不妨他来收了。 赵姝被他捏的指节发麻,她忧惶间一扫,就被那双碧眸中的炽热阴翳震住,能明显觉出男人结实臂膀的蓄力压抑,仿佛猛兽被困,下一刻就要再没顾忌地闯出笼去。 情急中,她下腹恰生了些溺意,赶在他再次动作前,忙哀声道:“我、我想去更衣。” 绮念尤在,嬴无疾愣了片刻,倒是终于松开了手去。 起身后有些痕迹就无法遮掩了,他亦难得起了些尴尬,遂三两下套完衣衫,快步去洞壁边要寻昨夜他两个救下的野物时,却不见了那只狼崽子的踪迹。 第46章 究竟是野性难驯的。 看了眼缩在角落的大野兔,他皱眉想了想,还是俯身就将它抱了起来,而后就那么抱着兔子目不斜视地从她身侧越过,出洞前留下句:“我先去下头寻马,你快些。” . 一刻后,赤骥铁蹄轻快地奔越过一方泥泞狭窄的山道。 大野兔被赵姝紧紧抱在怀里,而她贴靠在男人身前,蹙眉闭紧了眼不敢稍动。 阴云重重雾满深林,而脚下山道窄到仅容二人通过,如此朦胧视物下,稍不留神就会坠下万丈深渊。 方才还计较着自个儿来时的坐骑跑丢了,此刻,四年老群每日更新完结文群四而二尓吴久以四弃赵姝心底却萌生起庆幸来——若要叫她自个儿骑马过此地,怕是给她再多两个胆,也是分毫没把握的。 “连这么处窄道都不敢过,廉老将军一世英名,若非天子压着,想来根本不愿收你这等弟子。不过么,廉胥确是老了,如此杀神竟也会阵前退缩,绝粮四十二日,朝中也怕他会随时出奇兵,未料就那么降了。” 凝神才过得窄道,两个近身同坐一鞍,那股子燥动便又生了起来,嬴无疾心头恼恨,言语里亦将情绪带了出来。 赵姝算是廉胥看着长大的,印象中廉老将军虽征战半生,自称染血屠戮过多,是赵国历经三朝悍将,可廉老将军只待赵姝温善,他总说自个儿罪孽太重,总说赵姝的脾性为君也不难,总归有廉家在,恶业谋划廉羽那小子担着正好。 因此上,赵姝同廉家不似君臣,与老将军相处亦是同父祖般融洽。 往日诸般再掠心头,似疮疤被生生揭开,旁的她都能听的,唯独听不得对廉老将军的玩笑,平城一战是她擅降,可愿用一世英名换下赵军二十万性命的,实则亦是老将军的主意。 “天意难违,老夫也算消业除恶了。”父王的令还未下,廉胥便自刎邯郸城下,老将军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 消什么灾除甚般恶! 这一刻,赵姝胸中涌过从未有过的后悔痛楚。邯郸陪质的匠人唾她,父王宗周弃她,如今就连这昔日的罪奴都能如此诋毁她的师父! 愤懑悲绝一时冲昏了她的头脑,将兔子抱牢了,她半撑起身子回头啜泣怒喊:“你一个胡虏婢庶,不过就是借了雍国芈氏的势,如今做个什么西秦野戎的王孙……”打了个哭嗝,她继续吼:“三年前,老将军府上,你跟着我过府,还偷学人家剑法,你是个什么出身也配随人诋毁廉家!” 杏眸殷红着,水泽丰沛却似四月林间的桃花。 得理不饶人,言辞刁钻高傲,这才是三年前的赵公子殊么。 嬴无疾面上不显,只揽紧了人笑了笑:“我秦国被诸侯低看排挤了七百载,西陲野戎么,你可敢,将这话去祖父跟前说?” 凛风刺得他心口愈发炽热,怼完这句,趁着她怔愣地功夫,嬴无疾勒缰跃过最后一道险峻山涧,转瞬间腾出一手将人按在胸前,俯身便吻了上去。 毫无作用的挣动后,觉出怀中人的悲绝,他手中力气愈大,将那只兔子也一并圈抱住,只是唇齿交缠的力道不再强势。 赤骥扬蹄愈发畅快,而他的吻却渐渐温柔缓和,依旧是炽热狂乱的,只若即若离得谨慎,当局者若肯悉心体会,便能攫住其中渴求甚至讨好。 赵姝惊怕之余,亦是不觉心生憧恸,若有若无的酸软蔓生,手脚愈发脱力间,杏眸却也蓄满水气,泪水就这么洒落在二人面上。 那泪分明温凉却似烫人的滚水般,嬴无疾喘息着将人一下推开,连带那只兔子被撞得磕在马背上,发出‘唧’一声无辜惊叫。 赵姝惊喘着忙抱稳兔子。 采石场的相救,醉酒那夜的迷乱,岩洞内的热切,再到现下……诸般种种,此人的歹念为何,她又如何还不清楚。 怒斥惊问未及出口,颊侧泪珠忽被他粗粝指节抚去,嬴无疾突然哑声岔开话道:“邯郸城探子排布太难,你好生想一想,赵国、究竟是何人要你的命。” 后半句话若鬼门吹来的凄厉寒风,激得赵姝身子颤动,她一把打开他的手嗫喏道:“我、我从未树敌,怎会知道。” 身后人语意凉薄:“是么。” 她忽然又炸了毛:“是赵王,我父王要我死,你满意了吧!” 两臂被人拥紧,一只覆满重茧的手掩上她的泪眼,只听得那人附耳低叹:“慢慢想,回了营将想到的都写了。” . 回营后才知道连渭阳公主都被困在山里,而衡原君昨夜就摆驾回昌明宫了,听人说君上游猎时见了个乡野美人,一时大叹平生荒度,即着人又往附近村落搜罗了百余名少女,就那么摆驾回去了。 嬴无疾对父君的荒诞早就见怪不怪了,今日恰好有赵国的探子回城,他心中记挂着两种病症的相似,也是多日蛰伏,到底该入朝去拜谒祖父。 对着来迎的僚属,王孙疾容色风雅,疏离有礼,好似昨夜今朝,那些悸颤情热不过是一场空梦,镜花水月了无痕迹。 第47章 哪怕众僚属先行一步,男人也未再对她多说半句多瞧一眼。 对他来说,情事不过微末蜉蝣。 再者说,单凭昨夜的毒,她的命就得依托在他手里。 是以嬴无疾只将她送到主营外,又吩咐了个小宦去知会了成戊一声,便跨马朝弩箭营去了。 赤骥最后越过她身侧时,他忽然一个飞掠,矮身摸了下赵姝怀里的兔子头。 . 待人走了,赵姝抱个比婴孩还重的野兔,跟个小宦朝自个儿毡房行去,这一昼夜的惊魂渐渐熄去后,她才定神去琢磨寒毒陡变的规律。因是被那人心思骇到,路上一时倒也没主动去问他昨夜究竟是如何救下自己的。 不过她素来是个遇事退缩的,反正她日后躲着他都来不及的,也不怕没机会问昨夜的事。 大国师原就说过做药人是要终身带毒的,她往日畅意游冶瞧着风光,心里头其实也早有了准备。 如今朝不保夕,急务还是要想法子,速速将戚英安排妥当才是要紧。 这么想着,行至灞河旁那处毡房时,她将野兔朝门口一放,就扬声喊着戚英的名字。 然而,四周寂然,她将毡房内外绕了四五遍,除了冷锅冷灶外却哪里都不见女孩儿的身影。 “贵人,您是在寻戚姑娘吧,她昨夜就被选到昌明宫去了。”身后传来小宦的低声解释。 灞河潺潺碎冰浮动,赵姝猛然僵立,只觉着那裂冰撞击的余音声声叩在她心口上,好似要抽尽她心口最后一丝儿热气。 望着冰河,她将双手拢进衣袖里,听到自个儿木然无波地问:“昨日衡原君游猎碰上的……他们走了多久?” 第24章 求告无门 渭阳传令要她去时, 赵姝脊背绷紧又似捉到了一线希望,或许是心头实在不安得厉害,她将那只兔子也一并抱去了公主的营帐。 一路上她像是犯人般被看住,也没法子向外递信, 不过她总觉着, 抱着兔子招眼些, 心底深处存了些不愿承认的念头。 ——但愿成戊得了消息,能及时报与那人。 不过之后呢,她又凭什么央他去救戚英。 待见了渭阳公主嬴环, 就看到她心情颇好,帐外侍从拖着一大串血淋淋的猎物, 有两木笼里还关着六七只成年的雪貂, 显然是尽够做一件袍子的了。 少女连骑装都未及换, 一见了她怀抱硕大的灰兔子, 就咯咯娇笑起来。 笑完了, 她一面解下臂缚,直截了当地就说:“如何, 本公主引荐了你帐中那丫头去父君处, 将来她飞黄腾达了,必然也得捎带公子一程呢。” 此女容色娇俏,只是那笑里藏刀的跋扈样令人生厌。赵姝从没想到, 渭阳不过是对自己稍有兴趣, 就能不声不响地筹谋下这等阴损之事。 她没说话, 也不入座, 更不去接少女亲手递来的茶, 只是思量着忧色望她。 心念沉重,她绝不能让英英出事。 似是瞧出了她的想法, 嬴环将杯盏朝案上放了,言辞尖刻起来:“一个私生的贱婢罢了,还是个天生有残缺的,去了昌明宫,也是她的福祉。” 确定了此女的妒意,赵姝敛眉上前,压低了声调诚恳道:“公主误会了,戚英并非是我的人,她是我缚母之女,寤生难产,这些年一直同我若兄妹。” 嬴环得意哼笑:“早着人验过她的身了,父君只要处子,若不清白,她如今就该入黄泉了。” 戚英自然是清白身子,可也正因了这点,才惹得嬴环愈发嫉恨,她虽年轻,亦能明白在男人眼里,床笫玩意儿同心头好的区别,什么哥哥妹妹的,一个寤生的贱婢,何德何能竟能叫一国太子珍藏十余年。 这待遇,仅有列国早婚的诸侯女才有,不过就是怕太过年幼,若是过早同床,一旦有孕生产,恐要危及性命。 听闻周室王姬甚至还有廿岁以前不产子的规矩呢。 这些话嬴环只在心里想,可不会堂皇着说出口,否则便好像她一国公主还不如个宗谱都无的婢子了。 实则父君都已将好几个妹妹都许了人,去岁就有个因产子而血崩没了的,才十三的年纪。 转念又想到那位胡姬的独女,嬴环难得变了脸色,便愈发觉着戚英的命数折得应该。 听的戚英被人按着验过身子,赵姝捏紧指骨,已经不敢去想她入昌明宫后的境遇。英英这些年伴着她,在邯郸城过的是比王女还要优渥自由的日子,她才刚满十四,那么些贵胄子弟青年才俊,都被太子府拒之门外。只要一想到她如今可能被一个五十余的老叟抱弄,她一颗心就似油煎火烹般战栗悚然。 “公主宽宏。”她迫着自己放低姿态,刻意温声提醒:“这丫头原就是同廉将军说定了的,廉羽如今是王孙的人,也不知……这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如此不急不躁? 渭阳瞄一眼那只正磨牙的兔子,秀眉皱起心念转了转,忽然嘟嘴一笑,对身侧侍女吩咐道:“是那个廉校尉啊,皎月,那你就去知会一声,令他现入昌明宫领人,大约也还来得及。” 那名叫皎月的侍女瞧着颇清雅,只是容貌有陋,额角似是被火燎得,有一拳大的褐疤,皎月听令后立刻躬身福了福也不多问应诺去了。 第48章 待皎月去了后,渭阳公主小女儿态尽显,还刻意作出喜爱兔子的模样,将那只野兔从赵姝怀里接了过去,岔开话笑着邀她共进午膳。 赵姝固然再单纯,也不可能真的就信了她的话,她只得魂游天外地同她周折迂回,一面想着午时尚早,她必得尽快想个万全的法子。 味同嚼蜡地吃了两道羹菜,及至她瞧见少女开始喂兔子吃肉糜,才终究忍不住上前劈手抢过:“这野兔爪子尖锐,公主仔细伤着。” “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本公主爱给它吃什么,它就得谢恩去吃。” 少女歪着头笑的满目阴冷容色明媚,她嬴环还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近来母亲就在为她择婿,见惯了那些公卿子弟的城府算计,只觉着眼前少年虽是还未长成,性子却纯澈直若雪山优昙般,如今乱世,赵王能将独子养成这般,实在罕见。 可惜她终是不能嫁他的。 渭阳正叹息扼腕,忽见那皎月急匆匆又赶了回来,恭手慌道:“夫人腿疾又犯了,才回宫就躺着不能动弹。” “怎会!不就是酸痛敷药已好了数月了吗,请医官了么,你吞吞吐吐做什么,不用避着质子,有话快说。” 事出紧急,皎月怕被迁怒,忙跪地道:“是君上推、推的,值守的医官来过了,说这回怕起不来了,要报请向外延医时,只是君上气得入了终南,一时、一时无法、无法布告传令。” 渭阳上前就是一脚,女儿家气力小,却也把那皎月踢得歪去地上。 “你脑子还够用么,父君去了终南,你不会去报了祖父,或是兄长,他执掌弩箭营,不也是有驰道通行令牌的呀。” 皎月叩首,素白的一张芙蓉面上几乎立刻混满尘泥污血,将整个额头并那块火疤连在一处,意态极谦卑,说话倒尚算沉稳:“禀公主,陛下这两日都在邕庆宫会使,内务不好扰。王孙……王孙那处奴婢也早遣人去问了,一个时辰前从弩箭营领了队人,这会儿都该出咸阳了。” 这一下,连一向主意颇多的嬴环也傻了眼,她平素也不掺合这些事,只是知道父君宫中美人流水一般得换,而母亲因有楚秦边地的一块封土,是从来撼动不得的。 嬴环做梦也料不到,诸般凑巧下,母亲急病竟连布告延医都做不到。 又恰巧是她择婿的档口,一时间,少女六神无主得不知该说什么,从来的傲慢得意顷刻粉碎,甚至额角都开始渗汗。 “公主莫急,或许王孙一会儿就回来了,或者奴婢先去融公子府上……” 一听芈融的名字,嬴环想也不想地当即摇首打断,正烦闷焦急间,但听一旁赵姝开了腔。 “其实、我在赵宫常混迹医署,见过不少疑难杂病。”赵姝抱着兔子,先还是低声嗫喏,而后皱眉咬牙道,“公主不妨带我去昌明宫一看。” 嬴环朝天翻了个白眼:“质子当真情深,混迹医署就敢入昌明宫见我母亲,我母亲脾气可不似我,为这折磨人的沉疴苦了许多年,她不顺意起来,就你现下这样,仔细丢了小命。” “不不不,我并非是去医署玩儿的啊!”知道她误解,赵姝想要冲口而出说自个儿不怕死,视线瞥过皎月头上那一大摊污糟,连忙改口沉声道:“我自小师从名医圣手,是当真喜好此道,邯郸王城的医官都未必有我见的多呢。公主想必也知我在王孙府并不好过,将来为质尚未知要多少年,倘能得雍国夫人的赏识自是幸事。” 言辞间,未有一句再提戚英的事。 嬴环惊异地上下瞧她,想到那日马场的事,她只沉默了片刻,想着不若先死马当活马医,先去了母亲那儿再看吧,遂斥待命的皎月道:“聋了不成,质子既说会医病,还不快备马入宫!” . 昌明宫主苑,华灯照彻。 赵姝从妇人后腰拔出最后一根银针,而后起身小心掩好塌边的洒金花帐,恭声拱手柔声道:“夫人但坐起身试一试。” 待帐中人缓缓起身,笑着叹出一句称许。 她紧绷的一颗心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渭阳一直在旁瞧着,此刻见母亲的病竟如此容易地就缓解了,笑吟吟地就要上前撒娇。 雍国夫人芈嫣却伸手一掀纱帐,直接挥开女儿的手就扶着侍女走了出来。 妇人应有四十余岁,风情容色较自家女儿出挑得多,尤是一双眼生得好,顾盼生辉又多有威严,朝人扫来时,赵姝甚至觉着,那气势不减秦王。 “本宫这腿酸的沉疾少时就有,吃了多少副药只不见好,竟从未想过,你小小年纪,有如此大才。”芈嫣试着缓步行了片刻,面上神色少有的温和,“还需什么药,你一会儿只同外头的医官去说,不用顾忌药材有多难得。” 赵姝收好银针认真道:“夫人的病不需药,平日不宜久坐受凉,只在发病时施针推按即刻。” 这一下,连两侧服侍的亲信亦面露惊讶,嬴环更是抱着兔子直蹦到她跟前:“你不会误诊吧,怎可能一味药也不用?” 赵姝从她手里夺过兔子,不太愿意同她多说,只看着还在缓行的妇人诚恳道:“非是我托大,这病,的确是用药无甚大用,从前在南越时,我就随一名游医治过相同的病症。” 第49章 其实雍国夫人的病非是腿疾,根子是在后腰上的,只是她的病源处竟分毫不碍,而双腿发麻酸痛甚至瘸拐,这等腰疾她当年只在南越见过一回,属实罕见,无怪乎那些医官没有断出,只按腿疾开温补大热之药,这么些年下来,没有吃坏才是运气。 赵姝言简意赅地将这些同妇人说了,只是言辞间还是强调,此症若非亲历过,的确是难下论断的。 “好孩子,你过来些,要什么奖赏今儿就告诉本宫罢。” 芈嫣此时从病症中解脱出来,已经认出了,赵姝就是那日王孙府夜宴的侍酒之人。说着话时,妇人已然踱步至她跟前,还伸手抚了抚兔耳,眉目间一派温煦。 “庶人不敢,不过是听公主说了夫人的急症顺路而来。”赵姝瞥了眼身侧一脸欣喜的嬴环,继续道,“但愿夫人赐我屋舍半间,许我侍疾歇身就好。” 妇人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她将手从兔耳上挪开,竟朝赵姝头上摸了把:“你倒是个有趣孩子,不过本宫可不敢长留你。去吧,还是好好想个赏。” 这是愿将她暂留在昌明宫的意思了。 看着芈嫣身侧最得脸的大嬷嬷辛酉亲自来为她引路,赵姝抱着兔子垂首退出,要出殿门前,她还是忍不住,止步回头。 母女两个同时看来,妇人笑意淡去,只等着这质子提些妄想奢求。 却听那抱着兔子的少年人低声说:“其实雪貂的皮毛太过和暖,夫人的病……宜多动弹骑射才是。” 她杏眸悲悯坚韧,莽撞澄澈又直白无畏,芈嫣一怔,而后倏然好笑地避开眼,竟是直接颔首那么应下了。 待赵姝前脚刚走,妇人变脸劈掌打在皎月脸上,怒不可遏:“哪有女儿替亲娘周遭塞侍妾美人的!公主不懂事,你是死人吗?” 皎月一字未有分辨,径直伏去地上。 气氛闷了片刻后,芈嫣揉了揉额角,还是招手将吓到的女儿揽到胸前,长叹了一声,却突然说了句:“我儿眼光不错,不过赵质子身份实在尴尬,近来邯郸又闻内乱,待周使来前,环儿你万莫犯浑。” 渭阳公主努嘴偎在母亲身前,心中泛过一百句反驳,到嘴边只是甜甜地应了声:“阿娘,您只管安心好了呀。” . 昌明宫改自秦王东宫,却并不在咸阳城内,而是坐落在咸阳东北的要地上,依山势次第叠起而建,较王孙府还要阔大二倍,原先是座军事壁垒,箭垛城楼间,昭示着君王帝胄守城的决心。不过自被衡原君接手后,就重修苑囿山石,又将许多殿宇楼阁布置一新极尽享乐之用,瞧起来,实在有些人间天宫的绮丽。 赵姝被大嬷嬷辛酉领到了主院附近的一间偏屋,亦为其中布置陈设惊诧。 她望着老嬷点起一盏走马铜灯,刚想着如何探问戚英的住处,就听老嬷一阵咳,咳完了用那双泛着黄丝的浑浊双目笑看她: “那位圆脸的小丫头乌发缎子似的,老奴今早受命与她洗过身子,就在朝东偏殿里,君上该有个四五日不归的,公子您随意些。” 赵姝闻言几乎涕笑出声,回身之际险些连走马灯都碰翻,她收拾情绪即刻拱手过额,感念道:“还请阿嬷归去后,替我谢过夫人宽宏!” 老嬷辛酉忙叠声止她,弓着背头垂得比她还低三分:“赵公子莫要这样,老奴不过是一介贱役,只望您医者仁心,夫人她苦病久矣,还要劳您多费些心才是。” 赵姝自然欣然应诺,知道了戚英的所在,她哪里还有闲心安歇,倒是辛酉没忌讳,着人安置了屋内用具,一并绕路直接将她领到了东偏殿墙外。 临分别前,赵姝犹豫着对辛酉说:“阿嬷肝阳过甚,若实在戒不得酒时,三日饮一回,不可再多了。” 辛酉愣了记,方欸叹着讪笑:“公子说的没错,老奴记下了。” . 有了雍国夫人的授意,进入守卫森严的东偏殿倒并不难。 见到戚英安然无恙的一刻,赵姝心中巨石落地,她哽着声几乎有些说不出话。 “没、有事的……莫哭、阿姊。”戚英套了繁复莲纹绣鹤的宫装,夜未深还未及卸去面上艳丽妆容。不过一昼夜未见的功夫,赵姝只觉着这丫头有什么不一样了,可她又一时说不出区别来,只是见她笑,自个儿倒是愈发想哭。 好在雍国夫人肯施以援手。 赵姝从未有哪一刻似今日,庆幸自己擅诊腰疾的。 又一想到那年去南越跟着的人,眼中亦渐藏惘然麻木。 今夜已是二月廿四,再有六日不满就该到三月了,可那人却还未遣人来送药。 姊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外头就有教引嬷嬷来催了,赵姝想了想将兔子托了她,附耳匆忙留了句:“过两日我定带你离开,衡原君暂时不会回来的,你且宽心等我。” …… 就这么一连过了十日,赵姝一面等着自个儿随时发病,一面每日去主院为雍国夫人施针,隔两日老嬷辛酉就会带她去见一回戚英,客苑里的衾具衣食皆是最上乘的,她却越发克制不住心底的不安。 三月三,一大早起的身来,外头晨曦朦胧,天幕被乌云压得黑沉沉的。入主院的路上,她听闻了衡原君随王孙疾一道回城的消息。 第50章 照例为雍国夫人施完针又看着侍女为她推按腰脊后,赵姝终是说出了想将戚英送出昌明宫的请求。 妇人转身斜靠在引枕上,正自拦一面巴掌大的梼杌纹铜镜闲闲描眉,闻言,她凉凉侧眸望了眼老嬷辛酉,得后者颔首后,芈嫣仰首含笑回她:“夫君同阿生要入夜才归的,你不必怕,这些日子实在劳你这孩子费心,今日本宫叫辛姨备了桌薄酒,你同戚丫头一并吃过再走不迟。” 赵姝一听,本能地觉出不妥,既得了首肯,她自是想带着戚英立刻离开,只是见妇人笑意融暖,一直照顾着她两个的老嬷辛酉也无甚古怪,她亦不好直接生硬拒绝,也就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 这日过了正午,便果然有衡原君贴身的侍从回来递信,说是今夜就要临幸那位性子颇烈的痴傻美人。 芈嫣听的这消息时,正扶着辛酉在庭院里散步,她已经觉不出丝毫腿疼了,是鲜少有的心境大好。 天幕黑沉,辛酉看她摘花簪鬓,忍不住道:“医官却是将针法都记全了,可是,夫人身子紧要,也该再万全些。” 芈嫣回头快意又阴恻地哼道:“乳娘是想说,本宫应当放了那小丫头?近来楚西封地动乱,本宫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去惹衡原那杀才。不过一个贱婢,赵公子稚童心性,往后寻两个美人给他补上就是了。” 辛酉欸叹,想说有些事可未必是能“补上”的,她苍老面容上闪过些犹豫,终也是不好再多说。 . 入夜春雷骤响,东偏殿的晚膳才温凉一些,赵姝就迫不及待地抱起兔子,拉过背着包袱的戚英,就要出殿门时,她手上一沉,回头但见戚英软了脚坐去地上。 几乎是同一刻,她亦觉出周身无力来,晃了晃身子勉强站稳后,猛然就想起方才二人分食过的一块梅花饼。 衡原君好细腰,戚英因是被克扣了数日饮食,方才一桌子膳食没动,却没忍住饥吃了大半块饼去,而赵姝只是就着她手咬了一小口。 “快走!”她朝小姑娘刺了一针醒神,摸出这些日子偷偷存下自制的一小包迷魂散,一手抱兔子,另一手撑起戚英,挣扎着就朝外跑。 放倒了几个值守的侍卫后,赵姝心惊胆战地领着人小跑着,绕过前两日探过的路,行至守卫最森严的宫墙时,豆大的雨点就从天上砸了下来。 她听的两队侍卫甲胄铿锵,遥遥就见二十余人列队三行执风雨灯,自前头运送菜蔬杂物的边门旁过来。 即便这等不起眼的边门,守卫巡游都很少间断。 扯着戚英躲进小巷时,赵姝不慎绊了一跤,左膝直直磕在台阶泥地上,半边衣袖脸颊都被泥水浸了,野兔险险被她抱在怀里护住。 掺握的手一紧,她咬牙忍下痛,一声不吭地用最快的速度翻身起来,示意戚英不可出声。 甲胄声渐渐近了,她屏气凝神死死捏住戚英的手。 心里头不断地告慰神君地灵,念着叫这些人莫发现雨中藏身的二人。 列队甲胄声渐远,刚要舒口气时,回头却见一道墨色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巷口。 “是我。”声调低沉略有些粗犷。 还不待赵姝戒备,手上一松,身侧戚英就要虚着步子走了过去。直到戚英走到那人跟前,*七*七*整*理赵姝才终是彻底松下紧绷的一根弦,因为此刻立在她面前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廉羽。 听闻他如今虽只是校尉郎的职衔,却是颇得衡原君的喜爱,进出都是跟着伴驾的。 “运菜的偏门夜里只有四人值守,你在这儿陪着英英……” 赵姝从他身侧走过,就要出巷口时,忽觉项侧一麻,喉间顿时就发不出任何声息了,还未待她回过神时,就见廉羽毫不犹豫地一把将戚英推出了巷子。 “何人在那儿!”风灯的光亮即刻照了过来,赵姝被压制在一处凹缝里,动弹不得。 待那些守卫挟着戚英走远了,她被廉羽迫着押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她脑子里都是小姑娘最后被押走前,那双绝望无光的眼睛。 戚英只是说不完整话,并不是痴傻,相反的,她一直都知道,那年父王屠公主府,她没能护住乳娘,曾亲眼目睹了生母被人缢杀的小姑娘,其实本质上一向比她敏感懂事。 哪怕降国的路上,小姑娘都从未有过这等神色。 一时间,赵姝几乎魇在廉羽方才的动作里,对他行事的震惊甚至盖过了今夜戚英的命运。 她两个青梅竹马地一同长大,她清楚地知道,那丫头,究竟对廉家的小将军用心到了怎样深刻入骨的地步。 甚至于入秦,戚英也未必真是为了她。 车轿一沉,是廉羽一身水气地跟着上来了,他将兔子朝轿内一丢,就那么闷着头坐在赵姝身侧,顺手解开了她的哑穴。 “告诉我,云鹄哥哥,你有更稳妥的法子送了英英出去。” 廉羽小字云鹄,听得这个儿时她才肯唤的亲昵称呼,男人面容冷峻无情,右手尾指还是不自觉得颤了下,他只冷声回了两个字:“没有。” 下一瞬,赵姝骤然暴起,抬手‘啪’得一声打了过去,便是先前吃过偏殿的饼子,气虚手软,这一掌依旧叫男人脸上很快显出了指痕。 第51章 “你让开路!我要去主院寻雍国夫人。” 廉羽却浑似不觉,只是抬眼道:“夫人不会见你。” 外头勘验令牌毕,马车就要出宫时,他在赵姝挣扎之前便唤人进来,执剑走前又闷声留了句:“赵王后在国师府上搜出了私铸的兵械,半月前,国师逃遁于燕,公子您的义兄,也被牵扯进去,不知所踪了。” 赵姝与王做药人之事,无人知晓,廉羽也是偶然间在大国师府上探得端倪。他隐约晓得,她每隔数月要服解药的事。 到底是自小相识的情分,廉羽此言,即是敲打她,或许连自己就要没命了,就不要再多管他人了。 …… 被两个蛮横孔武的军士押在马车里,赵姝奔逃无望,一颗心浮浮沉沉着,脑子里一会儿是戚英木偶似的容色,一会儿又想着义兄如晦的下落。 抵挡寒毒的药只有大国师能炼,邯郸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原来她早已不是能否回洛邑的困境了。 马车驶入咸阳城东门时,一阵风雨吹开薄薄轿帘,她木然仰头看到的,是这座陌生王城高耸冰冷布满箭垛的瓮城。 如今死局,直是求告无门。 当年荣宠邯郸她有周赵二国独一份的尊贵权势,发梦亦不能料到,自己屈就劳心地去医贵人的病,到头来竟求不到,从前视作的微末小事。 三月之期都过了,想来就是王孙府恰巧有能延迟病症的药,也大抵阻不了她的命数。 竟还要在她死前,叫她眼睁睁瞧着英英被人欺辱。 从东门入王孙府,不满盏茶的空,就是这么个空儿,赵姝眼中清明。 车马依旧停在最初来时那间无人空锁的水榭前,她不用人押,听的马车夫一记吁,转身就掀帘跳了下去。 “哎呦,贵人从昌明宫回来,怎么一身的泥呦。” 这一回,李掌事早早候着了。 “王孙他…可回府了?”她足下不停,将兔子塞了予他,忽然就问了这么句。 “主君午时就归了,阅了一下午的简牍,现下在兰台……”老掌事愣神瞧着被硬塞过来的硕大野兔,又吃惊地瞧着踉跄远去的人,他还从未见过质子殊这般不理人的情状呢。 . 从未厌恨过宫楼殿宇的纵深阔大,赵姝一路超近道横穿过整个王孙府,到兰台殿外时,她跑丢了一只鞋履,身子负荷到难受,几乎都忘了自个儿还吃过那口掺了软经散的饼子,驻足猛喘时,周身早已遍湿,后脊背上却隐隐沁出虚冷的密汗。 跨进外院的时候,采秠正巧在盛要酿酒用的雨水,见了赵姝从外头奔进来的模样,简直以为自己是见了鬼了,才烫干净要封存的两个小瓮也不管了,慌忙就跑进去通报。 采秠的脚力好,四进院落顷刻就跑过了,要上浮桥时撞着一人,看清了忙急急躬身:“少府大人……” 不待他说完,成戊一笑先是替了他的话:“是质子来了?”继而却绷着脸吩咐道:“王孙岂是谁人想见就见的,你一会儿只令他楼外候着,不可擅做主张。” 言罢,他自个儿撑伞从另一纵院落别了过去。 …… 天地混沌雨落瓢泼,赵姝在廊下立得盏茶功夫,就觉着这天幕重云压得她要透不过气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采秠就假意朝楼内通传了三回。 成戊隔着青墙,透过另一侧内院的窗漏无声地看着。 他先是唾弃采秠缩头缩脑不堪用的老实样,倒是赵质子容色恹恹得立在廊下,整个人失了魂一般的,根本都未注意到采秠的谎话。 今日夜幕刚落的时候,王孙就叫他留意昌明宫的动向,待听的那寤生女还是没能出来后,男人虽是嗤笑了句赵公子无用,却明明白白地吩咐了他,去昌明宫试一试救人。 之所以说是‘试一试’,概因近日公子翼被夺了陈县与王城兵权,而王孙需得借昌明宫那位昏主的势,粉饰出一派贤孝和乐,以期打消陛下心中最后的一点顾虑。 是以,按成戊的设想,赵质子可以做个玩意儿,或许来日也会一直伴着自家主君到娶妻之时。 枕边暖床的玩意儿,确实该略哄着的。 却绝不必拿苦心筹谋多年的大业去涉险。 大雨很快洇潮了成戊的袍角,正要离开不看时,他惊异地瞧见,窗漏里少年身影跌撞,却依然快步走到浮桥前正中的空地上,就那么直直跪了下去。 成戊咂嘴,颇头疼得皱了下眉。 衡原君总算做过大秦的储君,区区一个寤生结巴的小丫头,这人当真在乎心疼到这等地步?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早去昌明宫安排,此刻见采秠手足无措地在那儿咋呼,他将纸伞收拢从窗漏间探过去指了指,采秠立刻得了赦免般,赶忙又假意入了趟楼,出来后他就将满身泥水的赵姝扶起,宣了她入楼。 赵姝忙挥开他独自朝湖心走,未瞧见贴着雕花窗漏的青墙外,同她擦身而过的,雨幕中那道闪过的人影。青墙后头,成戊的步子比她更快,见了赶来的采嵩,他悄声厉色道:“立刻牵最好的快马来,我要出府一趟。” 就是这么一道青墙,让同他背道而驰的赵姝并不知道,其实自己这一趟已是完全徒劳多余,而她守了十余年的身份,今夜就要因成戊这么一个刻意的错漏,阴差阳错地暴露在昔日辱过的宿敌面前。 第52章 即便公主府众侍曾因这桩虚凤实凰的荒唐秘辛尽数就戮,其中还包括她乳娘戚氏。 她尤记得那天是五月初七,正好是戚英三岁的生辰,戚氏为了让她带着戚英坐上入宫的马车,没有饮鸩,而是被追来的死士乱刀砍死的。 可今夜,就连戚英都要保不住了,赵姝才算是彻彻底底地从那十一年的荣宠尊贵里彻底梦醒。 王孙疾不是对她有欲么,既已求告无门,那她用这秘辛和身子去换,倘他不喜女身,那她就用自己的性命去换。 她不容他拒绝。 风雨中赵姝唇角淌下断续血线,她神情至哀却无伤,眼中凄绝亦清明。 救一个姬妾女婢不算大事,然若赵国的废太子死在他秦王孙的塌上,即便她再失势无用,也足够叫列国侧目的了。 第25章 原来狡童是女君 二层书阁内, 以为事情早已办妥的嬴无疾正揽灯细究邯郸送来的密信,一侧桌案上还有未撤走的残羹,依旧是清一色的素馔。 听的旋梯上传来人砰砰作响的脚步声,来人似万分焦急, 他搁笔展眉, 光是听那步履的虚浮响动, 他端坐着候她,就已然有些猜的了。 等赵姝满身污泥狼狈地扶栏上来时,嬴无疾到底还是皱了下眉, 可他未及说话时,但听的对方声调冷厉肃穆地对他说:“请王孙速速遣人去昌明宫, 救我族妹。” 少年遥遥立着, 发丝周身都混满泥点雨水, 能想象得出方才来时是跌了多少回, 她惶惶直如丧家之犬, 出口的话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一幕激起了嬴无疾一些不好的过往, 原本从秦赵边地策马回来, 近日列国动荡又多,他是不打算在她身上费神的。 淅沥水痕顺着那张冰寒小脸,从质地精良绣工繁复的袖摆衣带里滴落, 她身上穿的是昌明宫的袍子, 芈嫣同衡原君皆是好奢华享乐的, 宫中绣娘衣匠也俱是天下魁首。 这件鸦青方胜纹的袍子即便被染得乱糟糟了, 也依旧能将穿者的身段气韵绘饰。 昌明宫的一切他都觉碍眼异常, 可现下一双眼却盯着夹厅里喘息狼狈的人,怎么也挪不开去。 “衡原君常要饮酒到三更方寝, 现下过去,定然还能赶上!” 见他目光深幽地只盯着自己无话,赵姝克制住情绪又厉声催问了句。 嬴无疾笑不达眼底,仰头伸展了下有些酸痛的颈项,而后就那么意态闲闲得仰靠在窗下围塌里,凉声问道:“主上还以为是在邯郸么,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令去救人,赶不赶得及,又同本君何干。” 她有多心焦火燎,他就有多闲适讥诮。 赵姝曾不止一次听辛酉与宫人说过,衡原君昼夜颠倒,一顿夜膳往常都是百味并呈,玉液琼浆的要吃到二更末梢,继而再以温泉汤沐濯洗,素来都是三更后头才传姬妾侍奉安寝的。 而此刻,屋中更漏不过指在酉正多些。 她到底心存侥幸,还盼着自个儿是误解了,仍要再试一回别的法子。 入秦愈久,什么宁立死不跪生的尊严风骨,其实她早就抛了。 周身冰寒,她压住心口的颤意无奈,再一次朝他跟前跪了,她未置一词,这一回甚至俯低了上身,学着那日皎月的样儿,双手拢过头顶,而后额角重重撞在地上。 除了亡母,她这一生,便是对天子赵王,也从未需行此般奴仆大礼。 嬴无疾眸中幽然淬火,他甚至开始懊悔,盘算着该要将那个姓戚的傻丫头悄悄处理了才是,一面又无端牵扯出丝丝缕缕的酸楚不适来。 胞妹受刑那日,他也曾这般跪在昌明宫主院冰冷的阶前,拼死哀告过。 然而这些酸楚不适疏忽即逝,人常说七年换骨,一颗心麻木得久了,连他有时回想,都觉着从前那些景象,恍若非是亲历般渺远。 视线凝聚在地上人的一只足上,她苍莽跑丢了鞋履,此时那只足上绫袜墨黑,却依然能瞧出形状玲珑。 嬴无疾默默瞧着,他无意识地舐了下犬齿,翻开手掌捻一捻虚空,甚至觉着那只足也未必比自个儿的手大上多少。 他很想去捏着比一比,今夜就想。 “起来吧,本君并不缺人跪拜。”他没有去扶人,反倒做了个极不寻常的动作,就那么单手支着下巴,浅笑着靠在案侧:“还以为是赵国储君么,膝下有万金?这般作态,本君又得了什么好处,要听你的吩咐替你去救人?” 一些朦胧炙热的念头似在被渐渐挑明。 赵姝跪坐回去,便将那只足掩去了大半,她放低了声音没有回望他:“那要如何……你……主君才愿去救?” 对方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听的那人起身踱步,顿了片刻后,她垂着头瞥见那双玄色皂靴朝自己过来。 下一瞬,她下颌被两指制了一下子抬起,对上一张春风含笑的面孔,男人弯腰俯视着她,一双深碧色的眸子在烛火里灿若翡石。 “你是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尾音已然带了三分喑哑,只是那双碧眸里毫无笑意,似蕴着猛兽围食前的镇定与兴奋,冷得叫她微微发起颤来。 这么个反应落在他眼里,便昭示着她的明白。 第53章 嬴无疾喉间动了动,指间发力,陡然便将人扯抱了起来。胸口处被她脸颊撞了下,他呼吸愈急促了两分,却忽然转了话风沉声问:“当真就喜欢那丫头迷了心窍,你两个都只十四五年岁,这是首尾勾连了多少年了么?” 他动了念,说话不觉就带了分轻佻。 “你胡说什么,我认了英英作族妹,原就该护她一辈子的,哪似你们这些……心思龌龊的。” 大掌扣在后背,赵姝气闷叫嚣完这一句后,便又想起那日在大殿上见到的衡原君的老迈昏颓的污糟模样,一时间,她简直不敢去想,再有几个时辰,这样一个年岁比她父王还大,儿孙也已几十个的老儿,过了三更或许就要同英英躺在一张塌上了。 戚英才十四岁,即便是衡原君做了秦王,她都不愿叫英英花一样年纪去给人做妾。 她甚至在想,若今日这人亦不援手,那她或许情愿一剑杀了戚英的。 耳垂被人捏住,赵姝悚然回神,她目中有泪,婉声道:“从前都是我的罪过,我知王孙恨我,不论你要做什么…来报复,今日我…都应你。” 嬴无疾顿了顿,指间不住摸索揉按那绵软盈透的耳垂,宫灯烛火柔柔地照在二人身上。 他思量再三,本也是不愿显得太过情急,可怀间人潮冷的身躯却烫得他一颗心颠簸,是从未有过的想要这般靠近,贴入一个人。 掌下蕴力,嬴无疾忽而垂首同她额角相抵,一双炽热碧眸不再回避,直直看进赵姝闪烁焦迫的杏眸里。 发顶雨水有一滴滑进了她眼里,她便条件反射般得眨一下左眼,而后又蹙眉睁大了,等着他的宣判。 凑到极近了来瞧时,男人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睛圆溜溜的,灯火下似兔精,汇聚了山川天地的灵气一样,煞是可爱纯澈。 这双眼从前在邯郸时多是笑着的,而入秦后又常蓄悲凉,反倒将她本来这灵秀惑人的面目深藏了。 耳鬓厮磨间,见她那双眼愈发溜圆,他若即若离地逡巡过她肤质并不多好的脸,而后俯身将唇角贴上她耳侧:“还觉着本君在报复?若阿娘的死真是你所为,你早该被五马分尸的。” “那你要如何!”赵姝实在忍不得这种游弋赏玩般得逗弄,她刚要退后远离些时,却不妨男人忽然用力将她死死抱住。 嬴无疾一手托在她背上,另一手则牢牢扣在她脑袋后头,他立直了身子,下颌泄气般地搁靠在她水泽杂乱的发顶。 赵姝整张脸被他压在胸口间,简直要透不过气去,她闹不清他的阴晴无定,一瞬间只以为这人是不是要闷死自己了,忽而头顶传来低哑温柔的一声叹息。 她听到他说:“今夜、陪我一场,让我……抱你。” 她没瞧见,他面上有可疑的晕红染开。 赵姝费力从他怀里挣着好不容易侧过脸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后知后觉得想明白‘抱你’的含义后,虽是早有猜测准备,可等他真的说出来时,她还是惊得一下咬上了唇畔,并不愿接受般无奈翻了个白眼。 还没想好回应,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腿弯下托着有力臂膀,她被他横抱起来,男人不再说什么,就这么抱着人也不看她,就朝旋梯而下。 小楼二层东侧是湢浴,她指节捏在他襟前,几乎要攥到发白的时候,耳边但听的浴池兽首被拧开,热泉淙淙撞击池壁的声响。 室内寂然,流水哗啦啦的响动里,氤氲热气渐渐弥漫开去。 她一直没有回应,而男人也没再开口。 当那热雾渐满半间屋子时,嬴无疾忽然将她放在池岸旁,席地坐下来单手就去解她鞋袜,而他托制她后背的另一只手始终没松开过。 鞋袜被褪下,露出她秀气莹白的双足,指间浅粉透亮的甲上有两块泥痕,显眼异常。 当他俯身要去拢她苍白双足时,赵姝似是一下醒过神来,立刻将双足屈着收了回去。 未料男人根本不容她逃,他出手极快,颇轻松地就将她两只脚捏住扯出,热雾里他没有言语,捏着她的足反复揉按着,力道愈发失控,神色也愈发妖冶起来。 “时辰不等人,你、你先去昌明宫救人。” 一只柔韧冰凉的小手搭上他胳膊,言辞虽嗫喏却也强硬坚持。 嬴无疾无暇多想,只轻声说了个“好”字,转头就去窗外吹了一记响哨,也就是默念几下的功夫,便有暗卫在窗外浮桥上现了身。 那暗卫刚要动身上来,就听自家主上隔着窗栏就朗声道:“你去昌明宫,催一下成戊,让他务必将事情办妥,明早本君要见到人。” 底下黑衣人明显愣了愣。 主君素来从容缜密,今夜怎么像换了个人。 即便暗卫都被调来了兰台,可照嬴无疾平日的性子,不论大小事宜,只要是调动了他们,那必然是慎之又慎,不去密室听令,总也要入了内室再吩咐。 哪有似今日这般…… 这暗卫是个不怎么好文的武人,他刚在心里咂摸出个‘急切’的形容,就听的上头窗扇吧嗒一声重阖,虽是惊异,也不敢耽搁,朝空抱了记拳也就隐入雨幕办事去了。 . 第54章 天上春雨如注,酉末正当时的天色在暴雨中透黑,小楼二层的湢浴内,嬴无疾绕着环形的楼阁内室依次将那些窗都次第阖上,仅留了西侧琴房的半扇,掀开一丝儿好透个气。 确保湢浴里的人一会儿不会被夜风吹着后,他遂一面解衣,一面快步朝里头行去。 先是和田玉镂嵌明月珠的腰扣,再是玄色绘暗金绣梼杌的外裳,继而是内室厚实的软底皂靴,一路行来,衣袍亦落了一地。 短短数步路,当嬴无疾立在池岸边时,就单只余了一件雅白色的中衣。 中衣单薄是质地最上乘的越丝,用的是最繁琐难织的双宫绣,远看就是一片素白,近观时就能瞧出这料子绣工朴实中深藏的门道,同样色调的丝线大开大合得绣着祥云山水,走动间,云蒸霞蔚一般,直若天人变幻。 赵姝已经从池旁半坐起,此刻委顿在池旁墙角。 一旦褪了外衫,二人身形的差距就愈发大起来。只是瞥了一眼,她就再不敢多瞧,又因不愿露怯,遂逃避似地只盯着那件中衣上若隐若现的纹饰细瞧。 “脱了吧。”嬴无疾却一错不错地望着她,这一句出口时,因见对方颇为夸张得抖了下,他又竭力放缓声调,补充道:“初春最易害病,你先下去暖暖身子。” 赵姝抱膝坐着,一双雪白染泥的莲足正踏在岸旁黑白水纹交错的云母石上。 单就是这么一瞧,男人立刻想到从前有一回有要事误闯见了芈融的好事,那时候,他曾瞧见他将一个少年郎玉色横陈着绑在玛瑙石的围塌上,直若红梅白雪。 原本听融弟玩笑,只说娈.童初.夜若在水中行事,耐着点性子,也就不大容易伤到根本。 可望着浮在云母石上黑白游弋的水色纹路,他禁不住就要想,就凭眼前这人足上的肤质,若是褪了衣躺在这云母石上…… 莫名想到滴了赤褐豆酱的雪白嫩豆腐,他顿时一阵口干舌燥,甚至于,单单是这么想着,就起了些反应。 “这泉水太烫了,我、我也还、还不觉着冷。” 猫似的嗫喏温言,一下将那反应激得更厉害了些。 欲.念之外,嬴无疾却忽而生出了股恼恨阴冷来。 平素群臣前他是高山仰止、勤政无染的端方君子,他惜才若渴礼贤下士,既能同那般讲祖宗家法的老顽固迂回,又能审时度势,慎重揣摩这波诡云谲的乱世里大秦的去路。 深谷为陵,当今世路,在他眼里,什么宗周子弟贵胄门第,若是无才无用,都不过是些虚架子。 而眼前这个虚架子,骑射兵法一概不通,纵在列国纨绔里,都一直是他最不屑的那一等人。 若非是三年前那场变故,这人早该在入质那夜就被重弩穿了心,周天子的孙儿又如何,他非是玩心重的公子融,怕是连多瞧一眼尸身都嫌多余。 可是…… 就是这么个不堪不用的废物,就这么狼狈不堪地往湢浴里抱膝一坐,竟能如此轻易地就勾起他的念头来。 心念纷乱间,嬴无疾垂眸压下眼底阴翳——既然起心动念到这等地步,反倒该快些折了人,或是解了那新鲜劲,往后也就可不会再被惑心。 这么想着,那欲.念里更就多了分烦躁厌倦。 衣带飘动,他忽然蹲下身探手试了下水温。 这么侧身蹲着,姿态闲适放松,从赵姝的角度看过去,就能发觉这人平日瞧着高大伟岸,中衣下的脊背肩骨此刻岭峋耸着,同一般武人较起来,便实在清瘦太多。 他今年也才将满二十,侧脸线条坚毅,鼻尖挺秀,不说话的时候,眉目唇角俱是偏温煦昳丽的,尤其是偏北胡血统的深邃眉目,明中,她总觉着,那双眼一旦安静下来,总似蕴藏着若有若无的苍茫。 一介罪奴爬到今日高位,他又在郁结些什么呢。 不嗜酒,无宴乐,不蓄美人,甚至连肉糜百味都弃了。放眼列国,怕是再寻不出这样一个怪人了。 总不会学诸子儒道之徒,日日想着哀叹生民匡扶恶世吧? 一室氤氲和暖,就在赵姝稍息着乱想时,下一瞬,那人突然侧首看过来,一双眸子灼灼生辉地正同她撞缠在一处,笑吟吟得泛出危险意味,似三春冰消,哪里还有半分郁结在。 看明白那眼里的意味,赵姝心海轰然,当即倒抽一口凉气,还不待她起身避开时,男人猿臂一掠,一下就将她拖了过去,翻身压在了云母纹的砖地上。 今日山泉果真是有些烫的,连池岸旁的砖地都被烘得温热,然而更烫的却是目色妖冶的青年。 “既然不冷,那便做完了再洗也好。”他之用身体一半的重量就将她制得无法动弹,腾出一只手,将最后一丝耐性温柔,拂拭过她凉冷发颤的菱唇上,男人指腹克制,试着用平生最谦和的语意哄道:“莫怕,一会儿若是太疼,我也会停一停,不伤你。” 赵姝肩背手足俱被他制着,也是头一遭清醒着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 世上许多事,见过听过自都同亲身历过决然不同。 他的情热叫她慌乱惧怕里更有茫然懵懂。 只是下一刻,还不待赵姝想法子搭话拖延,那张俊脸就骤然放大,她本能得偏头要躲时,就被他一口咬在耳垂上。 第55章 她当即蹙眉剧烈躲避起来,唇角覆上热气的一瞬,赵姝竭力挣出一只胳膊来,挡下了他的缱绻,她尚能装出平静无惧的模样,冷声正色道:“你遣的人我不放心,先带我去昌明宫外,等英英出来……” 男人沉声许诺:“都遣了两拨人去了,这点小事不会出岔子,明日一早,她必完完整整站在你面前。” 说着话,他又要俯身继续,赵姝挣脱不得,索性用掌心一把捂住他唇,柔声道:“我还是放心不下,此事开不得玩笑。” 这下嬴无疾虽还情热只神魂被酸的清醒冷静下来,他挑眉同她绕舌,只说:“本君便是带你去了,也不便堂皇闯进那人府第,也就是在昌明宫外候着,等他们伺机置换妥当,领了人出来,总也得亥时了吧。” 他越往下说,就见身下人眸中慌乱愈重,嬴无疾忽然觉着,看这人困兽般得做些无用纠结挣动,也是别有一番意趣在。 只是她眼底的惧意不似作伪,倒奇异般得浇熄了些他周身燥热,可欲.念少了分,心口处有什么东西似要生根破芽一样,温热麻痒着,他不懂那是何物,只是觉着好似较欲.念更为受用。 想看她彻底屈从顺服,无助无依,只能将乞求视线放在他一人身上的样子。 遂又添了把火:“初次要不了多久,现在开始,亥时前你怎么都能到昌明宫……” 还想再调侃两句时,却听赵姝打断道:“可是、我、我突然……好饿,你、你给我点吃的再说。” 如此拙劣明显的拖延,男人终于有些没了耐性,气结一笑,也没顺着她的话,长指捏上她下颌质问:“怎么,堂堂宗周子弟,人,本君去应了去救,你这是打算哄我赖账。” 他眼中渐露阴鸷不满,下定决心要现下就破了这些天的幻境邪思后,指端却被泪水浸了,只听得少年哽声抽噎:“我从来不赖账欠人!是真的饿得肚痛,你……且给些酒,我喝了,自不会,不会赖你的!” 若碎石坠湖,波澜漾开,才定下的心念,一时就紊乱起来。 心口莫名堵得不舒服,嬴无疾侧开眸呼吸粗重,他还是一个翻身松开了她,沉着脸披上外袍快步出去了。 不过二刻的功夫,就有侍从端来热腾腾的点心羹菜并一壶烫酒,里头倒都多是荤食甜点,有两道都是赵姝从前常食的。 原只是想拖延些时辰,最好是能拖到亥初,再诓他先领她去昌明宫,到时候她再想法子最好单把戚英送走,而她自个儿,就假借要为雍国夫人新开个方剂,蒙混进昌明宫里。 身份的秘密,但凡是有一丝可能,她都得再挣扎盘桓一番。 或许是羹馔太过好吃,亦或许是男人执卷时而同她闲话的模样足够迷惑,赵姝但饮了两杯浮蕊春,就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到渐渐松懈。 入秦时的艰难险阻,和来日的无定残酷,叫她免不得就多饮了两杯。 “所以你是在南越国时,见过相似的腰疾,才敢去与她治那沉疴?” 赵姝点点头,自不会说她只是凭一时之勇,然后瞎猫碰了死耗子才侥幸会治芈嫣的腰疾的。 桌上羹菜不过动了十之一二,她一张嘴不停地细嚼着,直能将一筷菜吃上半晌。 又等了二刻,眼看着更漏要到戌末了,嬴无疾缓声哄问那面色尤苍白的人道:“吃饱了么?” 赵姝未答先倒打出个饱嗝:“这盘肉片还剩许多……” 就听对方卷了书简,‘啪’一声脆响搁在案上,起身两步就行到她跟前:“吃饱了,本君就该收谢礼了。”说着他弯腰一把将人倒着扛到肩上。 “我还没吃饱,你、你先放我下来。” 听她还要拖延,嬴无疾笑了笑将人一下抛到了池岸旁的堆满衣衫的围塌上,一口啄上那张小嘴:“再等下去可就天亮了,你是吃饱了,倒要饿得恩人难受,是何道理?” 唇畔相融,当腿边触到灼热物事时,赵姝借着酒劲狠狠一口咬上了他薄唇,趁着人惊怒半起时,她拼了吃奶的气力,手脚并用一下踢了过去。 竟是奇迹般地将人蹬开了几分,知道是挨过了,她硬着头皮一个翻身滚下了围塌,呲牙咧嘴得磕在云母纹砖地上后,在那人伸手来抓前,破罐破摔地怒喊道:“你算哪门子恩人,就是个趁火打劫的小人,你这混蛋,不是喜欢男人么,我让你喜欢!” 喊罢,她再不犹豫地纵身跌进浴池里,池温正好泡得她周身舒泰,但见少年从池中仰面钻出,伸手沿着下颌边线用力搓了搓,而后缓缓撕开易容膏皮。 待整张膏皮落下后,她随手一甩,露出一张极为相似却又全然不同的少女面庞,直是韶颜稚齿、玉软花柔。 嬴无疾看得目中怔愣。 卸下易容膏的赵姝就这么周身透湿得立在池中,她改妆后的模样本就只是男子中的清秀,而现下这张脸,那五官眉目就一下鲜活生动起来,甚至不能用国色来形容,那晕红的俏颜稚气纯净,尤其是神态意蕴,仿若九天上仙童谪世。 “你……”他勉强收回些心神,长眉皱起不解地问,“列国诸侯亦有容色出众者,你又何必如此矫饰麻烦?” 第56章 这样都没辨认出来?赵姝忽然觉着自己这易容膏或许是白贴了十余年。 既走出了这一步,她也不好收手了。 没同他再打哑谜,她仰头解开头上发簪,青丝墨泉般*七*七*整*理淌泄散开,又褪了外衫略松了分束胸。 被池水浸透的身姿逶迤玲珑,她饧目坦然:“我本是赵国先王后独女,宗周赵国的谱牒上皆作单字为‘殊’,而我本名为赵姝,今岁亦非十五而是十七,邯郸宗庙中早逝的……长乐公主,亦即是,如今的公子殊。” 第26章 江山 自认是山川崩于前亦不会轻易变颜之人, 此刻就这么怔愣若木鸡般呆立着。 碧眸中非是惊异,而是难以置信到震颤骨髓。 赵王戬四十无子,十五年前先赵王后得子,单字用‘殊’, 即望其为殊胜俊杰之意, 当年昭告列国, 连周王亦亲自巡幸于邯郸,何等的风光贵气。 而当年这逸闻传入咸阳宫之时,父君下令要诸位夫人想些珍奇礼物送去邯郸贺喜, 那时正值隆冬大雪,嬴无疾到今日还能清楚地记得, 母亲胡姬恰就在那日早产失血, 阖宫上下无人问津, 是四岁的他赤着足在雪地里哭着跑过无数宫墙, 才在医署寻到了个值守的医女。 他至今都记得, 阿娘凄厉痛呼,血从那窄小的竹塌上涌落到地上, 满目皆是赤红。 妹妹无忧就是这般出生的, 而远在邯郸王城的那位赵王独子,却能令昌明宫阖宫夫人争宠备礼。 相识三载,他又是听着公子殊的事迹长大的, 便是做梦也绝不敢去想, 赵王戬竟会叫周天子的外孙女假作男儿这么些年。 “你……怎不说话。” 未再掩饰的少女嗓音怯怯, 见他怔怔得只是瞧着自己, 赵姝缩了缩身, 悄悄退后两步,贴着池壁躲到离岸上人最远处, 又伸手扭开了头上兽首机括。 偏烫的山泉滚落,她未及避开,被烫得‘啊’了声,氤氲水气又立刻将那张芙蓉面半遮半掩。 注满热水的汤镬,汤中纤弱惊恐的女孩儿……被久远深埋平日竭力忘却的一幕,顷刻间梦魇再现般,袭上男人心海。 欲.念几乎在瞬息间被浇熄成灰,嬴无疾无意识地捏紧拳头呼吸急促。 同男子催折相玩一场,其实舒服过也就罢了,可若是女子……或许是这秘辛实在太过离谱,嬴无疾忽然觉着,自己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玷了人家,有些事,还是问的清楚些再说。 而后他快步走到薰架旁,挑起件干净外袍远远地就朝赵姝身旁的砖地上丢过去,目不斜视道:“先披一披这个,二刻后我下来……去昌明宫的路上,再……细说吧。” 一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在旋梯口,赵姝才缓缓从他方才的话语里回过味来。 可事情转变的太快,池水再次升温和暖,她抱臂靠在水柱滚滚的兽面铜首边,仍是心有余悸得茫然。 泉水泡的四肢百骸一阵泰然惬意,赵姝只静默思量了片刻,就哗啦一下从水中站起来,不再贪恋。 她褰过那件外袍,连湿衣也不换,就这么披着赤足朝楼上追去。 如今秘辛说破了,她反倒在他面前再无顾忌,似是卸了千斤重担一般,且她得出了个模糊的结论——这人怕不是龙阳断袖却不自知! “王孙!”她小跑着蹬上旋梯,心中大胆揣测,一面刻意用女儿家的细柔嗓音催唤他,“我洗好了,请王孙快领我出府救人,长乐感激不尽。” 才跨过三层厅堂,嬴无疾恰好从内室翻了衣衫出来,见了她水色灵秀的焦迫模样,他竟是偏开身同她错过,一下连着打落内室两重帷幔,只迅疾瞥了她一眼就避了出去。帷幔外头,他声调闷闷道:“衣衫都在脚踏边上堆着,你自换了,我去楼下着人套车。” 垂幔外高大虚影似要转身,赵姝看向脚踏,堆叠齐整的干净男装里,甚至还夹了一条长长的娟白绸缎,两侧沿处俱是毛边,显然是将将才从新衣上撕就的。 绸缎触手软滑若脂,且连一毫暗绣都无,质地同她入秦后自制的几条天壤之别。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他就连这个都思虑到了。 心中的猜度便越发明朗了。 湿衣尽数褪下,就要去解那透湿厚重的束胸时,帘外身影再现,她惊得忙掩胸要躲时,那人却止步在幔帐后头,话音中竟带了分踟躇:“易容同……咳……同衣衫不必劳神,夜深了又是本君的车马,无人敢来查看。” 言罢,听的里头传来声“多谢”,方才又去了。 至此,赵姝才算是彻底坚定了心里的猜度——看来秦国夺储在望的王孙疾,当真是个好男风的?! 或许是断袖分桃不利于名,亦或许以这人忙于政事,从前根本是没机会意识到这一点的。 若非自个儿的出现替他印证了所好,恐怕这人都不晓得哪一日才能开窍。 难怪他数次动情都是对着男装的她,反倒是那夜在芈融府上,她一袭粉色襦裙哭着抱他,却好像反被他一把推开了? 笃定了这一点后,赵姝觉着自己今夜暴露身份也并不算亏,如今整个秦国,岂非只有她一个知道,王孙疾不喜女色。 这么想着,她匆匆收了易容,还将束胸只松松缠了一圈。 第57章 裹上男人给的宽大外袍,她朝铜镜中扯了个风致哀柔的鬼脸,难得庆幸生作女子,还生了张这般稚气可爱的脸蛋。 耸了耸兔子似的白皙门牙,苦中作乐结束,她沉声重叹了记,掀帘就朝楼下疾去。 . 从王孙府东偏门一路出城,往北疾驰二刻也就能到昌明宫南城下。 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程,嬴无疾却觉着无所适从,他一直冷面侧着,视线一旦瞥过身旁人的芙颊时,就会立刻移开。 高大身影杵在眼前,他不说话,赵姝自也不会主动去犯。 轿箱内静默得可怕,过城门时,恰有一道夜风拂进来,她鼻尖一痒,忍不得‘湫’得一声打了个喷嚏。 嬴无疾无奈回神,转头起身就朝她覆压过去。 先前湢浴里的一幕立刻在她眼前浮现,赵姝想也不想得就缩抱起身子,蜷成一团就要跌去地上,被他一捞稳住后,身上阴影也挪开了些,但听他放柔了声调:“让开些,我取样东西。” 她立刻后知后觉得地定神挪开,就看到男人掀开轿厢条凳下的暗格,翻了半天却取了个蟠龙手炉出来。 吹起火折子燃了手炉里的炭火,他眉睫低垂着一把将扣严蟠龙盖的铜炉塞进了她手里。 覆着重茧的指节擦过那葱白细弱的指尖,惊觉她寒冰似的温度时,嬴无疾按耐下心念,才皱着眉开了腔:“此处没有外人,你……不如细细同我说一遍,赵王怎会让……先王后独女去做药人?” 被提到这些沟壑深处的阴私,赵姝指尖抖了抖,口中亦慢慢发起苦来。 她垂下脸没有立刻说话,匆忙束起的发丝便有数缕散落颊侧,衬得一张巴掌大的娃娃脸有些病弱。 她未曾注意到嬴无疾打量忧虑的目光,只是陷在过往里,那些曾经溺在日阳照不到的尘隙深处。 略顿了顿,觉出对方似仍在耐心候着,她方抬眼,娟眉深蹙,轻启檀口,跳过了先王后,直接从五岁那年冬夜公主府被王军屠戮诉起。 有些人,面上愈是欢畅憨然,其实心底里未必较旁人鲁钝。 从第一次接过大国师季越的丹药,懵懂年幼的她在王寝内翻滚痛彻肌骨,而她生父在帐外淡然饮浆时,即便她只是一个七岁的稚童,有些念头自此也就熄了。 这么多年,她同父王达成了一种默契,她不奢望寻常父母的关怀护念,只要无尽的权势荣宠。 …… “你得了些什么权柄?”嬴无疾听她娓娓说了半晌,提到朝野派系,男人倒是恢复了七分自在,纵然觉着她神情堪怜,还是受不了嗤笑道:“军中将尉以下没有心腹,各封地小宗不派门客,你用性命与赵王做药人,得了什么权柄,明珠千斛?还是珠玉百升?” 这两句揶揄不屑一出口,嬴无疾连那剩下三分不自在亦散尽。 马车停在昌明宫墙下巷尾处,他原以为要惹她驳斥,未料赵姝听完后,敛眉想了想,而后抱紧手炉仰首,竟是朝他感激地莞尔一笑,细声细气地真诚道:“嬴长生,多谢你。来日我若万幸得势离秦,必不会忘你的恩,也绝不向外透露所知。” 杏眸弯弯似月,明媚里嵌着无助凄然。 单就是这么一句“长生”,那股子熟悉的燥热顷刻就从心口涌向下腹,嬴无疾豁然起身偏开视线,一张俊逸面庞间,交杂过阴翳霞色。 他的反应太过古怪剧烈,赵姝瞧不见他的脸,也不知是哪一句惹了人,一时噤声缩在轿厢条凳上不再多话。 今夜发生了如此多的事,她不过是要央他去昌明宫求戚英,可不好临到头了再出岔子。 正尴尬间,外头赫然传来成戊的通报,只说秦王急召,嬴无疾阖眸,心中一切念头尽数了然无踪,睁开眼,唯剩了狠厉坚决。 筹谋蛰伏了这么久,看来他同王叔翼之间,祖父已然是做出了抉择。 “你的马让与本君。”连多看一眼都不曾,嬴无疾跳下马车,厚重毡帘落下,再听的马儿嘶鸣一记,行前他才对成戊留了句,“你亲自守在这处,等里头人平安出来,再亲送她们一并回府。” 成戊应诺,以为是主君同质子已然成事,就欣然依言守在车旁,也不去掀帘扰人,只等着昌明宫里办事的人将人送出来便是。 而外头说话的功夫,车轿内,赵姝还是警醒,手上动作不停歇地就将易容束胸皆安置妥当了。 又才等了盏茶的功夫,轿内没有更漏,她一个人空闲下来便心中牵挂,连连欸气,还是放了手炉,索性也跳了出去。 当成戊瞧见赵姝步伐轻盈地疾走出巷口,问他:“成少府,现下可过亥正了吗?” 成戊惊奇懊恼,简直想反问她一句"你怎么还能走那么快?!" 同公子融来往的多了,他是知道的,纵然在上行事之人留情,即便不似公子融府上娈.童初夜多有伤势,至少也该是不良于行才对。 可眼下赵姝的模样,他用脚后跟去想,都晓得定然是自家主君未能成事! “成少府?”赵姝又拱了拱手,“敢问人何时出来?” 成戊阴恻笑了笑,刚要答话,昌明宫那道偏门就‘吱嘎’一声开了,跑来个传话的小仆,或是跑的太急,叩了首后只喊到:“不、不好了!” 第58章 “要你去接的人呢?!”成戊心中一凛。 “少、少府大人,人、人没,没能……” 小仆一口气未曾喘过来,就见成少府身侧一人疯了似地就朝偏门跑去。 短短的几步路,赵姝只觉着天地都崩塌颠倒了,痛得是心胆俱裂,才要冲进偏门时,成戊自然是比她更快,一把将她拦了下来。 “滚开!”未料赵姝似魇着了一般,‘蹭’得一下自他腰间抽出长剑,对这恰巡游而过的一队军士,她抖着嗓子哑声喊,“孤乃赵国废太子,今夜定要进去带族妹出来,尔等秦人若要拦,不如就斩下孤的首级,再丢去秦王跟前!” 她这么一说,倒是一下真个将平素铁面无情的昌明宫守卫唬住了。 即便是质子,也不是他们随意能伤的。 见对方僵持住,赵姝忽然就丢了剑伏到地上捂着脸大哭起来。早知她的命足以威胁,那几个时辰前,她就该不管不顾地将人带了出来。 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众人面面相觑,数道鄙夷目光投向泥水中哭得伤怀的人。 喘匀了气的小仆刚要上前解释,就见宫苑深处一人弓着背驮着个女子行来。 “行了行了,卫尉大人,你领着人巡别处去吧。今夜的事君上不会追究的,你也莫多嘴告诉夫人。” 赵姝惊异地瞧着眼前的少年郎,见他三言两语就遣退了守卫后,她才醒过神,泪痕未干地就要冲过去扶戚英。 “英英,你……你无事吧。” 却未料芈融将人放下后,小姑娘用从未有过的冷面对她,勉励挣出句:“无……无事,是、是……” 芈融受不了她的口吃,见四下无人,接过话不客气道:“是本公子救了这丫头,若等兄长同质子来,她这会儿就该睡在姑丈塌上了。” “此事多谢你。”赵姝说着就要去拉戚英的手,却被她避开了去。 芈融不屑地笑了笑,一下挡在二人中间,居高临下地挑眉说:“你的英英说了,公子殊如今自身难保,我见这丫头欢喜,她方才也说愿从今后跟着我。” 忽而又俯身凑到赵姝眼前,轻薄耳语:“不如质子也跟了我吧,老实告诉你,如今王兄要揽权,忌惮颇多,尤要讨好他那无用的父君,我一个闲人,倒正好收了你兄妹两个。” 赵姝不理他,仍是要去拉戚英的手,芈融笑着竟让开了身。 不料戚英重重甩开她手,她目中无光发间杂乱着,绷着脸神色无情地比划了个动作,而后又重重推了把赵姝,尖锐道:“你……你走!” 同她相依十余年,赵姝看懂了那个动作,是桥归桥路归路,一刀两断的意思,她不是没猜出戚英或是有什么苦衷,只是被她神色刺得生疼,一颗心还蜷在差点害了她的苦痛里,竟不知有什么立场再说庇护的话。 “行啦,搞的生离死别干什么,渭阳那魔王一会儿要从这儿过路,赶紧的各回各家。”少年说着就硬拉着戚英的手当先要走,晃过赵姝跟前时,还不忘朝她下巴上摸了把,“质子若想妹妹了,到我府上来,本公子扫塌以待啊。” 等赵姝还要去扯人时,却又被成戊拦了,恰好戚英偷偷回头,亦同她比了个放心的苦笑,就这么,又没能留下人来。 …… 等身后无人了,芈融当着随从的面,一下就甩开了小姑娘的手,刻薄道:“算你识相,不过本公子也劝你句,在我将你那族兄弄到手前,你可不许在我府上作妖,你的命是我救的,要被我发现胳膊肘朝外头拐,我就把你丢进女闾里去,到时候,连姑丈都不会要你。” 侍从咂舌,暗道这些日子,公子的疯症倒更厉害了些。 戚英听了这话,摒了一夜的惊怕心碎再忍不得,也不知怎么的,她倒不怕眼前的少年,一面行路一面抽噎着就哭了起来。 她抽抽搭搭的哭声本没多响,却见那少年骤然爆发式地厉喝:“哭个屁,不许哭!” 侍从都被这声喝吓得一抖,赶忙借口去前头牵马。远远地他听的小姑娘哭声渐大后,自家公子立刻似变了个人一般,软声哄道:“行行行,是我不对吓着了你,你只先别哭了,折腾一夜该是饿了,走走,回去跟我吃些好的。” 侍从恍然回头,街上雨水汤汤,天上新月将落,少年男女一哄一哭,此情此景,他忽然觉着好不眼熟。 . 天色胧明之际,嬴无疾才从宫内回府。 他没有回兰台,而是径直去了主院密室,到的时候,果然就见成戊领着两个死士候着了。 他目色温煦地笑看这个共患难着长大的内侍,眼中是鲜少外露的锋芒,越过成戊身侧时,他默然解下怀间虎符,没有停顿,顺道就塞进了对方手里。 虎符形状独特,成戊又常年伴君,只是捏了下,当即心神震动,含泪跪下拱手:“王孙得偿所愿,公子翼从今后再不敢悖您!” 嬴无疾忽然佯叹着摇头:“本君可不敢要王叔顺服,长幼尊卑不可乱,不过嬴翼他树敌太多,此番就封之处又紧挨着公子嘉,依本君看,公子嘉未必容他。他两家封地恰在边地,等一并罚没了,倒正可试行郡县。” 第59章 成戊还未听懂,两名死士即刻应诺称是。 又听上头补道:“做的干净些,记得,不用顾忌法子,只要顺理成章。” 看着死士行远,成戊还是忍不住皱眉问:“王孙,公子嘉毕竟是您庶兄,臣记得,儿时您黏着他,公子嘉虽脾性暴戾,待我们尚算过得去……” “可他在郑姬陷害阿娘时,也未曾施以援手!”嬴无疾厉声打断他,平复下来后,他又说:“小戊,若一日不得大业一日不得权势庇护,你我,任何人,都不配有良善的资格。” 旁观者清,成戊想说他是太过陷在从前泥沼里,登高跌重,这世上何来全然的圆满。 可话到嘴边时,他也知世事难料,遂改口说起另一件事:“还有一件要事要禀王孙,衡原君的病寻得解药了,却是我们的人从赵国的大国师季越府上搜得。不过只有一份,已着人瞧过,没有毒,只是成分太多……没法仿制。” 赵姝的寒毒同衡原君肖似,这一点,他着成戊去查过。 嬴无疾顿住,心里想起那人芙颊苍白,弱骨冰寒,他原想说再想想法子,却被胸腹间莫名涌起的热意烦扰,便听自个儿无情冷静的吩咐响起:“衡原君要紧,不必耽搁,将解药送去昌明宫。” 出了密室,外头夜雨歇散,天光大好,园子里柳树嫩芽细密,正是一派初春景象,生机勃勃。 他却越走越心乱,眼中这一片春色嫩意,只觉灰颓无趣,盘桓算计着朝中公子翼残存的势力,又纠结犹疑着祖父要他娶的楚国女的令,不知不觉间,竟就走到了兰台外头。 第27章 温柔1 初春雨后, 晨曦碎金。昨夜的疾风骤雨歇后,微风从东南而来,似乎就是天幕胧明的档儿,拂开了兰台四进八院的柳绿春红。 最外头西偏苑菜地旁的藤架下, 采嵩前两日被采秠催着扎了个小小的秋千架。 也不知是不是采嵩被使唤得烦了, 刻意将枯藤编得秋千扎得窄小, 采秠坐了三回,就因份量太重,将那扎绳坐断了二回。 踏着一地落蕊败叶, 嬴无疾心不在焉地跨进这处西偏苑时,就瞧见一人脊背单薄, 尤套着他昨夜给的那件外衫。 秋千架在角落处, 因此她瞧不见他。 隔着一大片种着奇怪菜蔬的地, 嬴无疾放轻了步子, 垂眸无声立在海棠门洞下。 男装的少女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足尖轻点地面, 一双鞋亦是昨夜未换的,湿痕尤在。 赵姝方才得了芈融府上送来的信笺, 她一眼就认出了戚英娟秀工整的笔迹。信笺上明明白白地写了, 王孙府如今护不住她,说她一切皆好,但请赵姝自个儿珍重。 与昨夜的断续含糊不同, 戚英擅文章诗赋, 她甚至, 还在信笺中自叹不忠, 只请公子往后得势归周, 亦不必记挂于她。 辞藻平朴,言微意深, 绢笺面上似断绝两清,可赵姝却能读懂,其中深切踌躇的情谊。 要按她从前的性子,势必要立刻回一封笺,许诺安抚,告诉戚英定会带她一道归周。 可她未曾这么做。 姬妾女闾,多么微不足道的一群人,她何曾想过,竟会牵累的戚英差点成了五旬老儿的侍妾。 这等微末小事,连芈融那种人都能一句话都解决的,可而今,对她来说,竟是比登天还难了。 这样的她,还有什么资格去守护所爱。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她就这么呆坐在秋千上,撇着足时而荡上一荡。 若是外人瞧时或许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嬴无疾却能瞧出来,这是彻底没了生志的模样。 微风拂过她空阔的袖摆,衣摆从那双握着藤绳的手上滑落,露出两臂莹润亦枯瘦。 就是这么一眼,男人莫名觉着心头烦闷滞涩,长睫敛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无意识地捻动指间的曜石箭托,数圈转过过,他发现自己已然悄无声息地掠过菜地,立在了秋千架后头。 一坐一立,从他的角度垂眸看去,便愈发显得身前歪坐之人背影渺小纤弱,直若稚童。 天光盛了些,她背上原本有碎金浮影,他这么一立,却被尽数拢去了阴影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嬴无疾心口愈发觉着没来由得闷,莫名就想到,这些人他手上染了太多鲜血,为了大业也要了太多不该要的命,现下挡了她晨曦,就好像也是自个儿将这人推进深渊里一般。 这么想着,他刚要退开些,固执地想看日阳照去她背上,才动的一步时,赵姝突然足尖重抵,高高一下荡起。 她像一只孱弱纤薄的蝶,一下子离他远了,飞到最高处时,面朝西侧青墙,便似要彻底掠出宫墙似的。 然而终是自个儿气力不足,中道崩殂,又一个翩跹落叶似得朝他坠来。 也不知是怎么了,嬴无疾本是想让开,却忍不住伸手推了她一下。 正要表明身份时,就听前头人唤他:“是采秠么,你再推高一些。” 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就那么一下又一下,推着秋千起落飞扬。 听着少女解脱般畅意地笑:“高一些,再高一些呀,采秠,我不怕高!” 第60章 推秋千的那只手一顿,男人眉睫极快得压了压,神色里茫然褪去,似冰面裂开的纹路漫开第一路。 手上终是用了力气,听着秋千上人儿骤然绽开轻笑,苦涩里亦真实鲜活,他抬眼深觑她翩跹背影。 碧眸里闪过明显彷徨犹疑,心念焦躁间,他手下失了定数,晃神间,只略随手挥出一掌,但听的一记惊呼,秋千一侧藤绳竟断开,而秋千上的人竟真的就似落叶般歪着身飞跌出去。 速度实在太快,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剑客也绝不能接住。 可男人却在那声惊呼起时,就本能得飞身一同朝那处跌去,天地陡转数圈,等他反应过来时,却已然抱着人滚过半片菜地,一并躺在泥水未干的地上了。 “王、王孙?”赵姝被他托在上头,急忙撑着他要起身,后腰处却被他一把揽住。 他用自己的身子作席垫,就这么任她撑着手抵在胸前,在那双惊异纯澈的圆睁杏眸里,嬴无疾瞧见了散落在菜地污泥里的星点残梅,是冬末将过时,凋零难留的命数。 少女的眼睛里,还有他自己,薄唇紧抿着,眉梢蕴愁,那一脸沉痛的模样,竟连他自个儿都看得愣住。 分明是连虎符都得了,从此后,除了效忠父君祖父的那几支旧军外,他才是秦国来日真正的主宰。 可他怎么是这幅表情?! 将来的秦王,甚至他还要走的更远,又怎么能克制不住喜怒心念。 “嬴、嬴长生?你……” 想是这么想的,可当他听到耳畔声不用伪音的疑惑唤声时,蓦然间,就好像回到了赵国西陲,他们初遇时的头一个月。 眸中哀色同麻木渐溢,透过这一声唤,他想起三年前,亦是凛冬岁月,眼前这人还梳着童儿垂髻,总是出其不意地蹲到他背后,重重拍他一下背,再嬉笑着唤他一声“阿生”。 头一个月,她还没厌了他。 无关风月,无关爱恨,在遇见她之前,嬴无疾自污糟凄厉的宫苑深处挣命似地长大,还从未见过,这世间怎么能有人通透纯澈,比西域贩来的琉璃还要光明透亮呢。 入质那夜,他原以为她是自作孽的痴儿纨绔,是命好没历过污黑,才有那等性子。可这些天,邯郸的探子来回禀,他才晓得,原来这人……早已独自走过憧憧暗巷,亦未必比他好多少。 不管怎么说,衡原君再浑噩苛待他母子兄妹,亦不至于想到用亲子做药人。他甚至记得妹妹无忧死的第三日,父君回来,亦是责罚过郑姬的。 鬼使神差地,嬴无疾收紧掌间纤腰,冷声问她: “邯郸那妖道季越,可有……再遣人与你送药?” 这话问的实在不似他的风格,唐突又傻气。 可赵姝却一下停了起身的动作,她并不能觉出这话问的不寻常,只是瞬间红了眼眶,她略偏开些脸答道:“季国师亦算是我师父,他研制那毒亦是受王命所托,每旬的解药也极为难炼,你不是说邯郸出了变故,想是他还未及炼药……” 未说完时,她突然就被男人一下甩去了一旁,待从地上爬起时,就见人已经跨到了海棠门洞口,走的太急,采秠恰捧着个新酿要埋的小酒瓮要进来。 ‘嘭’得一声酒瓮被撞的坠下碎成数瓣,采秠忙跪地要告罪,男人却未着一眼的越过他,头也不回地留了句:“在这儿等我回来。” 人走后,采秠哀嚎一声,伏去地上痛惜万分地去捞散落一地还未酿成的糯米酒:“啊啊啊,我晒了一冬的桂花啊!还有寻遍咸阳才得来的江南玉籽糯啊,就这么一坛没长毛的,呜呜,全完啦!” 赵姝拍了拍衣摆上不多的泥点,走上前象征性地安慰了采秠两句,她疑惑地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虽不明白他怎走的那般急,又为何叫她等着,可她倒能觉出,嬴无疾的心境似乎未必比现在的采秠好多少。 . 当赤骥高扬铁蹄停在昌明宫朝东的恢弘正门前时,成戊正巧领着人从偏门小道出来,见了自家主君,他忙遣退侍从,小跑着两步上前。 宫门前官道空阔,他未及说话,就见男人跃下马,衣摆周身俱是泥点子,劈头就朝他问:“衡原还未知有药的事吧,药在何处,若他知道了,就说未必是真药,还要遣人去验。” 成戊不明所以,却依然庆幸十足地朗然笑着禀道:“不必验了,真真是万幸,主君您说世间何来那般凑巧的事儿,今儿我但凡先入宫面圣,晚来这昌明宫一步,衡原君只怕就得没了呦!您可没见,今儿君上发作起来,那生不如死的样儿,可是太吓人喽!那粒一下去片刻就醒转了,方才臣出来时,已着医官把过脉,说是之前那乱得不成样儿的脉象尽数好了,除了有些虚症,就同常人无异……” 他后头说些什么,嬴无疾皆是未曾留神去听,俊逸面庞上瞧不出异样,只是被污泥染黑的袖摆下,那只将将要伸出索药的手掌猛然间攥紧了。 ——原来他父亲掺着丹药服下的毒,竟真是从邯郸国师府流出来的。 那颗药也是真的。 如此想来,即便他还未查清,缘何父君会同赵太子服了同样的毒,也该晓得,那颗仅有的药,或许……亦是她最后的救命药。 第61章 眉间狠狠一耸,嬴无疾收敛心神,颔首先问他:“下月攻楚的事宜可同芈嫣商议妥当了?” 得对方正色回应后,他又说:“你知道本君手里的虎符尚未握热,此战要紧,却得由昌明宫的来出面祖父才会首肯,他太过多疑,往后一月里,本君会暂避终南,将军中得力堪用全数派出去,还有,融弟不许他不去,给他个监军的名分,让章茂盯着。对了,让廉小将也同去。” 事关重大,成戊刚想立军令状叫他安心,却听嬴无疾又说:“只是攻楚国西陲,山川形势也摸透了,这次你不必随军。”他翻身上马最后补道:“小戊,你亲自带足人到燕国去一趟,不惜代价,要么再寻一份解药,要么……直接将那妖道捉回咸阳。” 成戊暗挑眉峰,什么也没问,拱手称是。刻意扬起的声调叫马上人侧目,他忽然就是想顶他一句,故意俏皮地对跨马之人道:“君上不用的药原是要扔了的,臣想着王孙或许有用,都叫宫中医官好生收了。人各有命,若是当真堪用,也够撑个数月半载的,王孙可切莫辜负浪费了。” 这话意有所指,简直是不敬了。 可嬴无疾只是眯了下眸乜了成戊一眼,说了声“知道了”。他无暇与他扯皮,扬鞭一骑绝尘地就入了昌明宫。 . 仅仅三刻后,当他揣着衡原君常服的丸药再次跨进兰台西苑时,就瞧见赵姝正端着个碗坐在秋千旁的石凳上,脚边是那只多日不见的大野兔。 她应是在吃早膳,似乎是碗面片野菜汤,那只兔子显然比她吃得快的多,她才吃得没几口,就从篮子里拨了两回草给它。 采秠在清理桂花,一边嘱咐采嵩烫储酒的瓮一定要小心。 可采嵩明显是对那只肥兔子更感兴趣些,一面催着赵姝多讲些养兔子的事,见采秠转头时,还总想偷偷去揪大野兔杂着白毛的灰色长耳。 “啊啊啊要死啊,你这爪子还能烫干净瓮嘛!”采秠回头逮住他,就是一顿臭骂,“吃喝数你最多,干活啥啥不行,仔细把兔毛弄进去!采嵩,你小子能不能靠点谱啊!” 赵姝在一旁瞧他两个实在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放下汤碗,颇费劲地将兔子抱到腿上,她低头吧唧亲了口兔头,这一回却是笑着帮采秠说话:“酿酒很难的,你手上沾了兔毛,明年可就没桂花酒喝了。” 采嵩依言去冷水里随意净了净手,一双眼仍盯着那只不停大嚼动的兔*七*七*整*理子,十二岁的少年学兔子砸吧两下嘴,好奇道:“它怎么从早吃到晚呢,这么吃,会不会吃死呀,我儿时老家饥荒,好多人饿的没吃食,阿爷就去攫观音土和草杆树皮搅碎混成泥吃,好些人贪吃,就给生生撑死,死的时候那一个个脸都像个冬瓜肿着,贵人你是没见过,还有那些人的肚子……” 赵姝听不得这些,人饿到浮肿而死常要数月半载,是以即便是在战场上,她也从未见过这等诡异惨况。可她又不好打断采嵩,好不容易高兴了些,此刻就只抚着兔头垂首听着。 采秠尚算机灵些,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便佯作暴跳怒起,掬起一捧桂花干就朝他兜头扬去:“你个臭小子,口水都喷我酒坛里了,往常怎么没见你那么能说,去去,滚一边重新坐水来烫!” 三人一兔,日阳影绰,嬴无疾在一旁安静地看了许久,到那两个开始推搡笑闹之际,他终于看不下去,沉着脸跨进了那扇海棠门洞去。 他都未及换衣,仍是方才那件半边泥污的袍子。 遣走了采秠采嵩,嬴无疾从衣袖中摸出个二指粗的泛青竹筒,面无表情地递到她跟前,并将上回在岩洞里,如何误打误撞地用这药救过她一回的细节都说了个详尽。 赵姝原还猜测着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救的自己,此刻接过竹筒,她自知身子要不行了,也不掩饰,抱着兔子又坐回石凳,一面听嬴无疾讲时,一面就急迫地从竹筒里小心倒了一粒出来。 十余年来每隔三月她都要吃一回药,对着掌心一粒赤褐丸药,她神色紧张地细嗅了许久。 “气味颜色虽相类,只是成分绝不一样,或许……是同银针刺穴之法一种原理。”她将那药又倒了回去,摇头间掩下失望仰首苦笑:“还是多劳你费心了,不过,我体内寒毒,天下间怕是国师季越先生才可能解的,先生十几年来都在研药。” 嬴无疾想告诉她,其实那妖道早留了解药,不过是未曾给她罢了。 话到嘴边,他又想到不好解释自己的知情,只得肃目沉声问她:“银针刺穴或是用这替代的丸药,最多……能延命多久?” 赵姝想了想义兄从前的告诫,不甚有把握地答:“若要硬撑时,至多三季绝无法超过十个月。” 这么说出来后,她才不得不面对——原来不管采秠的桂花酿到头能不能成,邯郸若再不来送药,她应是,根本活不到明年。 捋了捋兔耳,她心口酸苦恐惧,也不知怎么的,顺嘴就低声问了句:“王孙国事繁忙,总问我这病症作甚,难不成还要设法,为我这等无用质奴去邯郸寻药不成。” 她声调低柔空寂,又似认命无畏,又似不甘伤怀,因着说话声太轻了,那若有若无得暗嗔便要随春阳微风而去。 第62章 可眼前人一下子就将这等暗嗔幽怨听着了。 “为何你觉着我不会做这些,为何你不早些让我救你。”他语速极快地一连发问,而后跨步上前,立在身前三寸,再次拢去她头顶日阳,下一句嬴无疾郑重:“四十日,我已让成戊出咸阳,四十日后,解药和季越,你会见到一个。” 赵姝愕然抬首,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视线交错的一瞬,嬴无疾敛尽一切心绪,突然板着脸继续了方才采嵩的问题: “这兔子是不是又胖了,它这么个吃法,真的不会有事吗?” 大野兔适时抬起褐色眸子,无辜地看向说话人嫌弃目光,三瓣嘴咂得雨点般快,一对毛茸茸耳朵就那么一下下戳在赵姝下巴上。 她当即被它蹭得失笑,抓过它耳朵深吸了口气,宠溺无奈地继续抓过把苜宿递到它嘴边,认真道:“养兔子别的吃食可以控制,草杆子绝不能停的,它要吃多少就给多少,你不知道,兔子的牙是会一直生长的嘛,它不停嚼草才能磨牙,你要是圈养了又不给它草,那可是要闯大祸的!” 她比划着一手掰开兔唇,大野兔呲牙,赵姝用指尖量量它的牙,对着面无表情的男人最后大声道:“一旦磨得少了,牙就会刺到眼睛里去,那神仙下凡都救不得!” 野兔被她掰得烦了,啊呜一口,在她葱白食指上落了个浅印,赵姝吃痛缩手,却是哈哈笑着将整只兔提起来,呓语般娇斥了句:“你这只臭崽,不识好人心!”骂完了,她还是忍不住吧唧一口啃了下它的耳朵。 做完这个动作后,赵姝再次将鼻尖埋在兔耳朵上,忍不住抬头给了跟前的男人一个‘无知’的眼神。 嬴无疾冷着脸,视线却怎么都没法从她方才啃过的兔耳朵上移开,微不可查舐了下自个儿犬齿,他忽然上去一把提过兔子耳朵。 “诶诶诶!你怎么能提它耳朵呢,快放下来还我!” 大野兔被他高举过头顶,拼命蹬着爪子与藤架并高。见她气急败坏跳着来抢,却连兔子后爪都够不到时,嬴无疾忽而粲然一笑,他伸手从少女唇角捏下根残存的兔毛,挑眉倨傲亦罕见得带了三分痞气: “本君要去终南避世一月,无人伴驾,你一同去。” 第28章 温柔2 有些人平日鲜有欢颜, 见多了也就当这是人天生的性子,变不了的。可世间人,又哪一个是生来就日日肃穆勤谨,是生来就冷面不擅笑的。 若是能选的话, 又有何人, 不想过轻松自在的畅意日子。 春阳自头顶的藤架空隙间淅沥洒落, 照在这人平日阴鸷冰冷的玉面间,碎金似得融暖。 赵姝自没有忘记昨夜他情动时的侵略蛮横,只是这一刻, 她伸着手抢不着兔子,仰头恰撞进他盛满春阳的莹澈碧眸, 她忘了动作, 单纯的, 被眼前的天颜容色所惑。 北胡之地虽蛮荒未驯, 其人却五官深刻, 即便祖辈世代游牧,肤质虽较中土之人粗糙, 然肤色却多皙白。 赵姝是见过他生母的, 那位胡姬即便年老疯癫,亦是她游历列国从未见过的容色倾城。 她第一回 见那胡姬时,就心生欢喜, 也是疑惑, 如何这样奇绝稀世的美人, 竟没有贵人会收, 会同流民一道入赵。 眼前这人, 便几乎承袭了其母七成的样貌,只可惜身为男子, 气势身量过于凌厉,常会使人忽略掉他的相貌。 而现下赵姝垫着脚,离他不过一拳距离,春风虽凉,碎阳却暖,日影斜照在他薄唇微扬的玉面上,叫这张脸显出本来面目。 有还未冒芽的丝瓜枯藤垂下,在他墨发玉颜的头顶晃动。 枯藤为死,斯人是生。 便越发衬托出这张脸的鲜妍生动。 赵姝从小养尊处优,过惯了繁华紧簇的日子,原最是爱美爱热闹的,她一时看得呆住,心中纳罕,怎么这人笑起来,倒似是换了个人,原来王孙疾也是能年轻有朝气的。 将一双手举到极致,亦是离着兔子尚有一大截,赵姝觉着这人对自己的恶念也是差不多尽了,况他又好男风。 “终南入春山明水秀,我倒还没去过,去就去嘛。”她遂泄气般得垂了手,扁着嘴随口就讨好道:“还有啊,嬴长生,你笑起来真好看,平日就该多笑笑。快把它换我,你该弄疼它了呀!” 后半句"以你的美色,多笑笑指不定多少政见不同的公卿都要倒戈。"的话,她适时咽了回去。 嬴无疾听的心海波澜,只是那笑僵在面上,默然片刻后,他卸下笑又回到了来时的冷肃模样,一松手就将大野兔丢回了她怀里。 他仰起头叫她瞧不清面上神情,跨步擦身越过抱着兔子一脸心疼的少女,避开菜地要出西苑时,男人刻意冷声令道:“收拾好针具用药,明日就走,这一个月,别让自己死了。” 连回答都不需,他快步出了海棠门洞,雪似的玉面上泛起可疑红晕,他在心里说“你若死了,就看不到我攻入邯郸那一日了。” . 将一切都安排妥帖后,第二日午膳后,李掌事着人套好车马,又领着十余个陌生的侍女仆从候在府门前。 第63章 赵姝过去的时候,就看到老掌事亲自提着一大篮子苜宿草,在那儿最后与几个侍从做着交代。 采秠这一回也跟着去了,跑前跑后的,满院子就只听他同李掌事聒噪亲热,那些侍从倒是安静,都在忙着做最后的查验。 李掌事见了赵姝,老脸上皱纹笑开了花,把先前斥责奴仆的劲儿收的是无影无踪,他快步过来,当着赵姝的面将一篮子苜宿草放进前头那辆宽阔素雅的车内,低声凑到她跟前笑着解释:“贵人见谅啊,这一回王孙入终南是为父祖祈福的,小人挑拣择备了一夜行礼,也只敢多带这一车的,终南苦寒,贵人千万担待莫怪啊。” 嬴无疾跨马过来时,就瞧见原本的车架后,又多了一辆,而赵姝正抱着兔子温声絮絮地同李元虚客气说话,他蹙眉冷笑了记,只同采秠说了声:“走吧。”倒是没有叫人撤去多余的衣箱行李。 . 到了李掌事所谓的苦寒之处,赵姝才发现,这其实只是终南山离着咸阳最近的一处山谷,衡原君在谷中修了所殿宇,南殿正宫常年供奉四方神君,而依山势后延的内宫则精巧富丽。 远处是通向咸阳的灞水支流,立在阖宫最高处的观星台,便能瞧见谷北一方烟波浩渺的大湖,山中白云回望,青蔼浮动,万壑群山里,偶能得见一两处耸入九霄般的陡峭山峰。 到的时候,才是申时不足,日头晴朗融暖,这一处谷中似是较外头偏湿暖些,满殿遍栽的梅树尚未零落,被春风一拂时,场面直若仙境。 她被安排在置了地龙连了热泉的一间暖阁,屋内铜镜纹饰清丽繁复,雕梁画彩的,甚至还有满箱满奁的华服钗环,她猜度着应是从前哪个宠妃所住,就是东西都旧了落了灰,像是许多年无人来过了。 同两个侍从安静地忙活了一个时辰,一直到晚膳时分,他两个‘啊啊’比划着要引她去见主君时,不论赵姝怎么问,两人皆只用肢体动作温驯回答,只始终没有说一个字。 反复几次后,她忽然睁大眼睛,犹豫道:“你、你们是不是,不能说话?” 其中一个侍女歉意地看向她,指了指自己空洞无舌的嘴,而后同身侧宦官一并跪了下去。 赵姝扶了他两个起身,抱起兔子就当先出去,心中闷闷的,及至她一路穿廊曲巷地到了主苑时,她特意同见到的另外几名侍从交谈,却无一例外地发现,他们竟都被生生割了舌头。 后背隐隐起了层密汗,更多的却是愤怒,她暗想恶人果然就是恶人,就是生得再好看,也改不去骨子里的残忍麻木。 是以用晚膳时,她抱着兔子只面色冷淡地坐在离男人颇远的位子。嬴无疾问她邯郸王廷的事,她也只寥寥几个字就答了,一面喂着兔子,小脸上是明显的冷对。 “你也算掌过太子印的,真就连军中诸将都不熟悉……” 其实二月邯郸内乱,正好就给了秦人的探子安插的机会,他问的这些其实早就已经查明了,只是想着攻楚的布兵,随口同她捡两句话说。 这半句未完,嬴无疾忽然放了铜箸,扬眉转了声调:“怎么一脸不快,是行宫有人慢怠?” 赵姝难得尖酸揶他:“王孙将那些人都拔了舌头,同我一介将死的质子说这有的没的闲话,何必还叫人都回避,太也小心,不嫌活的累。” “既知是赵人质子,就不许你死在咸阳!”嬴无疾突然伸手一把将她连人带兔子得扯过来,到了跟前时,又一下甩开。 桌案上一盏汤羹翻了,泼在兔子背毛同少女衣袖间,见身前两只俱是睁大眼狼狈惊骇地瞧着自己,嬴无疾意识到失态,默默捋了把兔子背上汤水,甩袖立起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第一句话的意思来。 想明白后,他无奈嗤笑,忽而弯腰,俊脸放大在她面前,趁着对方愣神之际,男人朝她颊侧故意揉搓了两下,将满手汤水黏了上去,而后他朝她耳后吹拂热气,如恶鬼低语: “命贱之人即如蝼蚁,乱世尤然,这句话你从前也说过,难道忘了么。 不过这事,还真不是本君下令的,我还不至有闲空管那阴损琐碎的杂事。早上我见你同李云虚相谈甚欢,你不知道么,除了成戊平日驯养的死士,府上一切用人,都是归李翁管的。” 说吧,对上她讶然错愕的杏眸,他有些不舍得手上触感,便又恶劣地将那些汤水抹去对方耳垂颈项,粗粝指腹抚上菱唇,一面缓缓补充:“李翁确实堪用,就是连本君都觉着太过谨慎,你若是被他挑中,或许李翁怜你良善赤诚,会亲自用烧红的利剪绞了你的舌头,叫你受最少的苦。” 知道嬴无疾不至于为这事骗她,赵姝简直似被当头棒喝了一般,突然就觉着前些日子还吃得津津有味的那缸酸酱瓜有些反胃起来。 要不是今日莽撞地问出来,她是做梦都不敢去想,那么谨慎谦恭鬓角染霜,自入府后一直对她和戚英多有顾念的李掌事,背地里的手段竟这般叫人生畏。 她颤着口想回敬些什么,却只是微启了檀口,思量后怕般得用小舌抵了抵上颚。 第64章 这个动作落在嬴无疾眼里,无异于状若挑弄迷惑。他黏腻手指刚好落在她唇角,天知道,这一刻,他是费了多大的念力,才竭力忍住想要探入一触的心思。 二人视线交融,赵姝自是懵懵懂懂地看出了些他眼底的含义,她也不怯,索性他是个断袖的。 她忽而退开一步,‘呸’得一记吐出了流进嘴里的汤汁,故作凶蛮得挥开他的脏手:“这汤有点咸,我吃饱了,要去给它洗毛了。” 嬴无疾也没拦她,只是在她出门前说了句:“这几日有医官术士过来,他们应都能诊出你非是男子,切记不要表露身份。这宫中侍从都哑了也不会读写,你倒不必在他们那儿拘束。” . 殿中的医官流水似得往来,就这么整整过了十日,当最后一位北胡来的游医含混不清地说年轻时似见过此症,却估摸着天下早已不存解症的法子后,终南的这所行宫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位北胡游医上午才走,赵姝正独自伤神寂寥,午膳前,就有哑侍从主苑过来,递了张泛青小笺,上头是那人游龙般苍劲的大篆,说是要请她同去游湖,午膳也一并在湖上用了。 她想了想喊住那哑侍:“王孙无客,只请我一个吗?” 哑侍脾气颇好地笑笑,比划了半天,见她也看不懂手语,遂只是肯定地点点头,他们虽接触不多,却都十分喜欢府上这不知什么来头的小公子。 又是替她延医,又是请她单独游湖,多日不见,她心中想到那人时,免不得却又惴惴起来。 想到先前他满手汤汁捏她脸的样子,赵姝暗自腹诽,这人不会还在觊觎着自己的‘男身’吧?! 踌躇再三后,她决意兵行险招,反正此地荒寂这些哑侍也是他说过的比死士还牢靠,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再被旁人识破身份,也总好过糊里糊涂得在死前还要失身于不爱之人。 . 湖光倒映山色,岸边遍布着低矮繁茂的山茶花,画舫系靠之处,正是绵延了十余里的杏林尽头,春寒料峭,枝头的杏花却不畏寒,遍野争相着绽放。 一人长身玉立、褒衣博带,正负手立在湖岸边瞧着水中云影,不知在谋算思量什么。 耳边脚步窸窣,当嬴无疾回头看去时,不禁目中震颤,方才的谋算布局几乎是顷刻消散了。 但见赵姝一身杏黄裙裾,一手托着大野兔的屁.股,另一手提着有些偏长的裙摆,在荆棘斜坡边跳着行路。 可饶是行路姿态变扭不雅,也难掩少女娇憨天真的意态,除了易容的五官芙颊在午正耀目的日阳下显得有些苍白,却难掩清丽灵秀,即便算不得倾城艳丽,亦有种说不出的,世间难寻的意蕴。 更难得的是,少女身段风致,纤腰玉山,叫这紧窄上裳一勾勒,直是将咸阳舞娘都比下去不少。 只这么远远瞧了一眼,嬴无疾就觉着心若擂鼓,神魂亦似软了三分。 她快步小跑着冲下斜坡,立在杏花初绽的嫩枝下,也不解释,只抱怨似地提高裙摆露出莲足一点的绣鞋,同他行礼:“这女子的绣鞋也太难行路了,也不知是哪个的,襦裙一件比一件小,脚倒这么大。” 她好笑地踢起脚尖晃荡了下,便果真瞧见空了二指的缝,想来一路是趿着行来,不甚方便。 “摆膳吧。”见嬴无疾转头冷对,吩咐哑侍后就欲登船,她才暗自吐舌松气,知道自己是赌对了。 正松快窃喜地当先一步越过他时,不妨嬴无疾侧眸扫过,视线顿在那衣摆边绣着的一个‘郑’字时,心底里的绮念顿时散得无影无踪,他用从未有过的粗暴音调突然呵斥道:“谁给你寻的这件,给本君脱了!” 这一声连她怀里的兔子都禁不住抖了下,砸吧了下三瓣嘴,仰起头无辜地看向男人。 …… 过了午,画舫穿过重山无数,行至一处开阔湖面,日阳暗了些,微风再一吹时,就显得有些冷了。 赵姝看着男人吃毕最后一箸菜,也听过了当年郑姬在后宫荣宠六年的风光日子,她一面拿着个自制的滚筒给野兔黏走浮毛,一面欸叹扼腕,眼珠子转了转讪笑着说: “怪道她的衣衫都那么紧呢,这坏女人害了那么多人,心肠歹毒,为了你父君的喜好,竟连息肌丸这等阴损的东西,对自己都下得了手,到头连个子嗣也无。” 湖光山色,又跟着个断袖,即便是方才被他唬了一跳,这春日午后,也算是半年多来,她都未曾得享的悠闲日子了。 捏起一杯桃花淡酒浅抿半口,她黏毛的手势愈发快的流畅。 宫闱闲话,就当故事听听无妨。今朝有酒今朝饮,不过当这人要继续往下说时,她即刻起身故作惊喜地指与他远处另一搜画舫:“你瞧那船上,好多兔儿灯呢!夜里燃了同星星一道映在湖里,定然有趣。” 她自是不会傻到,要去听他将胞妹的死法。单就是一件郑姬的衣裙,他方才就恨不得在她身上戳个洞呢,若非船上未备衣衫,她都想快快换了这件偏窄的裙子了。 嬴无疾掩下眉间落寞伤痛,顺着她的手指撇了眼远处那只挂了兔儿灯的船,他目中阴冷唇角无声勾了下,唤来哑侍吩咐了句。 第65章 丧亲之痛,他历了两回。郑姬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有些人,却还欠着他一回呢。 但见两只船就那么渐渐离着远了。 杀人的事总还得等月黑风高来做,此刻离着天黑尚有两个时辰,他就把幽幽目光又调回到船头立着的人身后。 “唉!怎的那只船像是又远了些。” 她今日未梳髻,散着厚重墨发垂着,只用一支素木圈子在肩下松松拢了下,青丝如瀑直接将她半个后背都盖了。 因她十余年男装,发尾便只堪堪过臀下数寸,过腰封时,墨发依旧厚实,几乎将半边后腰都掩去了。 这么从后背看去时,那纤薄孱弱的模样,直若豆蔻未至的稚女。 郑姬的衣衫寻常女子都穿不得,便胜在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自郑姬逝后,父君可不止一回,同他幽怨叹过,昌明宫就再寻不出第二个身段的美人了。 然郑姬是服了息肌丸那类邪门药,而眼前这人……他可记得,她从前纵马游乐,虽都是胡闹,可那一日五顿的食量,也是令邯郸酒肆的各家掌柜都欢喜期盼的。 美则美矣,他眸中热意散退,眉心淡拢,禁不住要思量,究竟要吃多少苦,这人才能穿下那妖姬的裙衫。 下一瞬,少女偏身转头,纤腰弱肩之间,玉山被杏裳托起,圆融充裕,玉软花柔朝他讨好讪笑。 还不待那皓齿轻起,嬴无疾突然从她身上错开眼,故作随意地顺了通下裳。——就这么远远盯着瞧了会儿,他竟然就起了反应。 待少女旋身快步走近问了句:“嬴长生,你能不能告诉我,周使是不是就要入咸阳了,你不会真的要我在这地方待满一个月吧。” 大野兔适时在她怀里拱了拱,难耐灼热瞬间游过周身,在她走近之前,嬴无疾豁然立起,背过身就朝画舫二层行去。 起身之后,那处可疑的痕迹才被垂落的厚实外袍勉强掩了。 他想也不想地抛下句:“周人先使已来过,姬樵约莫后日入城,我有些乏,你自便。”说罢,就阔步朝画舫内室行去。 第29章 登徒子 船头的煦风不算冷, 两岸湖景开阔怡然,俱是一派草长莺飞的初春景象,远处终南山势起伏,依稀是一片青绿中, 夹杂着皑皑霜雪。 赵姝想问了数日的答案, 如今这么轻易就得了, 她抱着灰兔立在船侧,一时倒是有些没回过神来。 这人何时,变的……这般好说话了? 细想来, 好像就是从自己透露了身份,而后又告知了寒毒的几无可治。 她歪着头疑惑, 想了半日, 也确定不了他是真的良心发现在报从前的恩呢, 亦或只是缓她一缓, 后头却还有更可怖的手段等着她呢。 不过, 想来还应该是这人只对男子有欲,如今那等邪念熄了, 该只是怜老惜弱, 为她不久于人世之故吧。 风中飘来远处不知名的花草香气,她杏眸中到底还是带上了三分希冀,不管怎么说, 周室的嫡长子姬樵也算从小看着她长大, 后日能见到大舅父, 她不求立刻能解眼下死局, 至少能叫他先将戚英带回去, 再将外祖的病也当面问个清楚。 或许自觉死期将近,这一个下午, 她都没有进舱去休息,而是就蹲在船头甲板风景最开阔的位置,按着大野兔给它把耳朵背毛牙缝好生清理了一个时辰。 时不时颈项垂得太酸了,她就抬头望远,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远处那艘挂了兔儿灯的华丽画舫,似乎一直在追着他们的船,而她着意观察了下,两者的距离但凡略近时,就能觉出两岸移得更快了分,自己坐的这艘船似乎也在加快速度。 就像是……刻意要叫那船跟着一般。 …… 暮野四合,嬴无疾从船舱二层步下时,就瞧见一人一兔歪在船舷旁,少女一身杏色窄裙,天上恰有罕见的万丈流霞,照的她和那只兔子都被染作了斑斓彩色。 饶是都睡着了,她尤将一只手卡靠在船壁上给兔子作枕,而那只硕大的灰色兔子,作为一只野物,此刻竟是四脚朝天得酣睡,露出毛色顺滑的白白肚子,三瓣嘴时而砸吧两下。 她是背对着靠在船舷旁的,歪着身子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嬴无疾下楼的时候,就正巧对上她一段纤腰下半拱起的臀,亦是被流霞染得五颜六色的。 他当即指节紧握,只是掠了那么一眼,就迅速移开了视线。 旋梯不过短短十八节,他足下无声地只用了几个弹指的功夫就走完了最后一级,落在甲板上的那一瞬,他只略瞧了眼远处跟着的船,眸光却又不受控制得黏去了少女背后。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的船舷边靠着,想要挪开视线,往暮色里的湖光山色去瞧时,每回不用多久,就发现自己又会看回她那处。 他告诉自己或许是这流霞太美,景致惑人,轻喘了几下后,他想着,方才是才去内室料理过一回的,绝不会这么快就又被她惑了,该是先前的余韵错觉,再平缓片刻就好。 看着两只船离得过远了,嬴无疾回头朝哑侍打了个慢些的手势。 待两船到了足够人游越的距离后,他倒有些百无聊赖起来,怅惘默然中,见侍从端了酒菜瓜果出来,亦一并朝船头石凳上坐了,目色悠远地望向远处湖岸水色天光。 第66章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该天黑了,船也该行至湖心最深,水流最急之处了。 …… 一阵风过,赵姝觉出身上似有人在为她披袄,她醒来谢过为她披衣的哑侍,回头见嬴无疾正坐在不远处用膳。 对已经全然放下戒备的旧人,她睡眼惺忪地就不客气道:“王孙怎也不叫我,肚子好饿,看看有没有我能吃的。” 揉着眼睛到了近前,瞧见石桌上六道菜倒有四道是荤腥,她毫不客气地夹了一筷子炙肉就吃,一面觑他俊面冷肃却似无恼色时,她遂放下心扬起笑大喇喇坐了:“说来也怪,近来愈发容易饿,睡一觉竟能饿成这般。” 嬴无疾乜她一眼,瞧见她嘴角还有睡着后凝固的口涎,他冷淡道:“天晚风凉,将袄子披好。” 郑姬的裙衫虽薄却本就保暖,两口肉食下肚,又将一杯热浆饮下,那哑侍方才予她的袄子就显然没了必要。 赵姝哪里知道他平静面容下的深意,只是随手解开袄子系带,朝边上石凳一堆。 或是觉着自己的吃相实在有些不雅,她仰起脸,刻意用最和善温柔的样子,朝他甜甜露了个笑:“嬴长生,后日待我大舅父来了,倘或我同英英真能离秦,往后若有堪用之处,你只管让人递信去洛邑。” 压抑了太久,她难得又对将来生了些希冀起来。 咬着炙肉,仰头便瞧见西半边天际那流霞万丈,讨好的笑转瞬就鲜亮起来,她一下子跳起来还旋了个身,两口咽下手上吃食,又朝衣摆上擦了下油腥,提起野兔两只前爪,颇快意地将它高举过头顶,笑着侧身朝后头人说:“你瞧呀,这世间竟还有这等颜色的胖兔子哈哈!” 裙衫过紧,这么一抬手时,从侧面瞧去,惑人的风致就几乎要将衣衫绷开到极致,呼之欲出,纤腰一捻——一半是荏弱不堪折,一半却又妖冶催人心。 自记事以来,赵姝几乎从未着过红妆,是以,举手投足依旧改不掉少年人的洒脱,她亦非是真正的儿郎,又如何能懂,这等惑人风致对男子是怎样的致命意味。 嬴无疾捏紧杯盏不答,自觉呼吸早已粗重起来,先还是有些难堪气恼的,原是想着开口叫她好好坐下,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却未料,一抬头时,竟又瞧见少女光洁额头同那只野兔子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一处,那只兔子并不反抗,一面耸着小鼻子不停在她脸上逡巡嗅闻,一面总还有些野性在,因着凌空无处踏足,两只后爪便不住得要去寻立足点,蹬踹无助间,最后堪堪落在某处最惑人之地。 偏她还沉浸着亦对着兔头贪恋深嗅,而后一个旋身径直坐到他身侧的石凳上,还将那只兔子又朝身上按了按,伸手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瞧模样是还要放开肚子吃许久的样子。 难堪气恼到了一定地步,忽然就散尽了,嬴无疾突然不想回避了。 生年既如此苦厄,他也的确是沉闷无趣了太久,原就是万般不易才遇着这么一个能勾动他心意的人出现,本想着是个儿郎,大家玩闹荒唐一阵子,到时人若还算乖顺,他补偿些食邑也就够了。 可那夜赵姝表明身份,他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多年来,对公子殊非是单纯的妒恨,而是深藏了难以言说的贪慕。 然周秦二国不似郑齐,女儿家将清白名节看的颇重,他是有欲,只是……对着这么一个为质异乡的孤女,即便是他此生罪业山积,对那等玩.弄孤女的污糟事,依旧是不屑为之。 不过今日他却被惹怒了,亦是稍稍变了些想法。 看着她仰头饮茶时,毫无顾忌的肆意动作,流霞同春色并泄,嬴无疾气笑,顷刻将从前的一切顾忌尽数抛开。 说到底,不过是个无碍的质奴,而他已几乎稳坐了大秦储君的权位,世间哪有君王为奴仆忍受的道理。 他非是天上神君,他是人,亦需要松懈快慰的空隙。*七*七*整*理 想明白这个,嬴无疾一双眼错也不错地从头到脚打量她,眸光里是再无掩饰的痞气贪欲,看了片刻后,见她仍无知无觉的天真模样,他一挑眉,终是忍无可忍地起身。 走到她身侧时,最后又顿了下,待她仰头用被油光染得嫣红的小嘴一开一合地疑惑望来之际,男人哼笑一声,俯身一下将她横抱起来。 赵姝嘴里还含着一大口热浆,怔愣着被他抱坐于膝上后,腰间一紧,耳边听的男人喘息:“何人告诉你本君好龙阳的。道听途说,嗯?还是自个儿凭空想的?” 他再不愿压着,一只手就抚到了少女腰侧,见她鼓着嘴瞪圆了眼看来,男人额间薄汗热意瞬间又化作了实质,他仍是生了些恼恨,却目光灼灼地含笑看她,蛊惑着就彻底将话说开了:“列国不知要乱多久,留在咸阳,为本君侍寝,我虽未必能与你名分,旁的东西却不会短你。” 最后一字落下前,赵姝一口浆并着肉沫菜芯‘噗’得一下子喷了出来,她实在是没有准备,那口污糟糟的东西,汤汤水水混着豆子的腥气,竟是尽数喷在了男人脸上,滴滴答答得顺着他俊逸下颌又淌到她衣裙上。 那只兔子发挥了野物与生俱来的警觉,却是在那一瞬间,就撒丫子从她膝上蹭得跳到了石桌上。 第67章 对着男人冰寒漠然的脸色,赵姝知道,这是他要杀人的前奏,趁着对方错愕的空档,她就同那只兔子一般飞快得从他怀里踉跄跳下,见他满身汤水的要近前时,她垂着头撑手颤抖着顶在他胸口:“对、对、对不起,你、你先别说话,风吹着有些冷,先容、容我回舱换身衣服。” 男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双眼不甚客气地黏在她玲珑起伏的身线上,却用同样平静无波的口气反问她:“行啊,那咱们一同进去,一同换衣如何。” 流霞渐散,天幕昏昏,嬴无疾摆手挥开前来提醒时辰的哑侍,只是略瞟过下远处那艘跟着的画舫,就又同她对峙上。 哑侍得令退开,甲板上除了开始吃草的大野兔,单就只剩了他两个。 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似乎不等着她的回答首肯,他今日就绝不会放她离去。 赵姝后知后觉得缩起身子,转着眼睛暗恨惊慌,只想快快将这身破衣服扒了换下。 将她迫到旋梯下的壁角间瑟缩着,嬴无疾也意识到,自个儿此刻仿若个急色的登徒子,可见了少女失措惶惑的孱弱模样,他心中燃起奇异快慰,反倒觉着,原来当登徒子的感觉并不讨厌。 第30章 登徒子2 她被他逼到了木梯旁, 仗着自个儿身量矮些,她一缩身子躲进了木梯同舱壁的角落夹缝里,一双眼四处乱瞟着,只不是垂着头不敢去同方才说了荒唐话的男人对视。 忽而有几个哑侍抬着热水, 提了食盒地踏上木梯, 越过他们身侧时, 连一个眼风都未曾给她。 十余日前王孙府湢浴的事浮上心头,她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副样子。 随手抹走腰封上的一小撮肉沫,她故作没听明白似的, 讪笑着推辞:“这等妖姬的衣服,一会儿直接扔了就好, 我身上还倒干净, 一会儿回住处新换一套, 还是你脸上…得、得好生梳洗, 额, 是好生洗一把脸。” 见她语无伦次小脸涨红,一双杏眸因过于惊讶失措而瞪得溜圆可爱, 嬴无疾也就从方才变故里释怀过来, 不就是美人弄脏了他的脸嘛,战场上血污腥臭可远比这个难闻得多了,他一会儿再狠狠讨回来就是了。 旖旎画面在眼前晃过, 漫漫长夜, 索性皎月办事也是个牢靠的, 他又何必那么枯等着呢。 这么想着, 嬴无疾‘啧’得挑眉笑了笑, 也不在意仪态,直接一个蹲身探手进木梯下, 在少女的惊呼声里,一手就将人捉了出来。 她一下撞进他怀里,肩背胳膊瞬间亦被汤水染得一塌糊涂,就听男人俯身耳语威胁:“这船二层原就只布置了一间卧房,你还要到哪处去换衣衫,自己走,还是要我扛着,你自选一个吧。” 料不到他会说这般无赖的话,赵姝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打量着这人既然上回没有迫她,这回应当也是不会的吧。 忐忑间,她抽开手当先一步跨上木梯,背着身答非所问地又用回了伪音,故作豪迈道:“王孙照拂我良多,这不甚脏了衣衫,也确是该我来服侍更衣。” …… 心惊胆战地到了二层向南的卧房后,她随手取了两套干净的男装,回头见嬴无疾已经自己快步进了屏风后。 听着哗哗水声,他既不吩咐,那她也自是赶忙去另一侧床榻旁放了纱帐。 ‘嘶啦’一下,用了平生最迅速的手法,她扯好粗陋束胸,又套好随手拿的不合体的外衫,就要连头发一并挽了道士髻时,就听的另一头水声止了,唤她拿衣衫过去。 即便男人只是裸着上半身,赵姝也是偏着头,远远地伸了手将衣服递过去而已,她知道这人好看,但也不愿在这时候多瞧他一眼。 接过衣衫的时候,那只手坏心地朝她腕子上捏了把,索性她触电般得甩脱后,身侧人只是轻笑了声。 “先把晚膳吃了。”舱内有些闷热,嬴无疾一身水气,就只披了件月白中衣,他数步走至窗前,推开窗回头,放柔了声调对她说:“你不是要看兔儿灯么,这个位置正好。” 男人散发倚在窗畔,骨架疏朗面容妖冶,或是因了那月白中衣之故,他就那么斜斜靠着,温煦笑容里竟难得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顽劣鲜嫩。 说是继续用晚膳,他开了窗后,倒真的推着赵姝一并坐了,自顾自又端了碗不知名的菜羹面汤吃了起来。 晚风虽凉却和缓,流霞渐散,远处画舫的兔儿灯一盏盏被点亮起来,一个个珠圆玉润耀若银盘,在暮色将晚的湖面上,实在是温馨可爱的紧。 嬴无疾三两口吃闭菜羹,起身亦将舱内的几盏琉璃罩子的落地铜灯燃了起来,而后他回身为她斟了一杯酒,碧眸悠远地亦看向那些兔儿灯,闲谈似地问她:“好看么,若觉着好看,回了兰台叫人也扎几个挂着。” 这一瞬里,她几乎便要认为,先前在甲板上的话是自己病入膏肓的幻觉了。 “夜里凉,喝点酒暖暖身,不是说饿么,怎么不吃。”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就那么风雅万千得靠立着,对着茫茫湖面,目中泛着星火粲然,瞧不出一点端倪。 湖风的确是有些凉,她也是怕说错话再惹了他,索性腹内还饿着,端起杯盏就依言吃了起来。 第68章 第一杯酒还未饮尽时,男人就朝她边上坐了,提着陶壶又为她斟满一杯。 片刻后,她终是被他瞧得受不住,心有所觉般,将最后半块糕饼翻来覆去地戳成了碎末,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琉璃灯火晃动,嬴无疾似乎是瞧的累了,竟撑手在案做了个托腮的动作,他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依旧是没有立刻说话。 就在赵姝被磨得不耐烦松懈的一刻,他突然扬眉有些俏皮地开了腔:“你还没答我。” 答什么?赵姝先是怔了下,再反应过来他是问那句‘侍寝’的话后,她面上骤然晕红一片。 因瞧他一副逗弄玩笑的样儿,她定下神,或许是实在不擅饮酒,此刻熏熏然的,些许心慌外,甚至还涌了三分委屈不屑。 极轻地哼了记后,她举杯又一口饮尽,竟是重重将杯盏朝桌上一撞,蔑然道:“各国女闾亦有价,王孙若是当真,那咸阳美人万万千挑两个便是,却来开我的玩笑,即便是废太子,你自己也说我大舅父后日就到了,恐怕……嬴长生…你、出不起我的价。” 第二杯酒液才下腹,她就差说出‘你这厮胡姬生的蛮虏也配’的话了。 知她酒量颇差,嬴无疾也不恼,反倒对着她许久未有的赤诚本质留恋起来,他歪着头碧眸中渐有浓重阴郁淌出,却刻意用被辜负似的不满音调又问:“不过我怎么依稀记得,那日兰台夜雨,你叫本君去救族妹,说是有酒时,就愿与我同寝?” “英英从昌明宫出来,是你救的吗,那她如今在何处,我可再不信……啊!” 天旋地转间,她就被扯着身子风筝般得撞进他坚实宽厚的怀抱。 她被迫着按坐着,正要仰头怒斥时,就望进一双再无掩藏的灼热碧眸,男人眼中是肆无忌惮的打量欲求。 温香软玉在怀,嬴无疾心口憧憧无定,灯火下离着近时,遂更是觉着此女肤质盈透,眸色纯真温良,却至今尤存了一分无知无畏的傲气,小兽似的露出尖尖利齿,只拂得他心意愈发难耐。 无视她的抗拒推动,他只是自语般地道了句:“想好你的价码,不过是多些食邑,本君未必给不起。” 言罢,不待她出声,他就俯身噙上那点垂涎久矣的菱唇。 有些人一世奔忙醉心权势,多少年心若枯木,可一旦开了窍,春回大地时,偏就这等人最是偏执亦最是欲深。 春夜薰风,勾缠连绵,一个是愈发沉醉情动,一个却惊颤挣动。 原以为先前自个儿料理过一回,那情志该是寡淡许多的,未料此刻尝了一点甜头后,竟是此生都未有过的情热痴迷。 才交缠探舐片刻,他就觉着不够。 渐渐的,那吻就从轻缓试探化作了疾风暴雨。她的推拒反倒激得他更加克制不住腹内燥热。 脑中忽然跳出个‘成王败寇’的词来,嬴无疾难耐眸中闪过狠厉,他不再犹豫,一手将人圈紧了制住,另一只手则胡乱地捏上那绵软纤腰。 似乎是她衣带系的过紧了,混乱中,他一时没有得手,被她一个撑手竟推开了分。 “你、你疯了……” 哽咽着半句话尚未说完,嬴无疾不愿听,这一回就下了死手,索性用力揽紧她后背,‘唰’得撕断了她腰后系带,一言不发地就将那双作乱的手捆了。 用的是军中捆犯人的手法,牢牢绑在身后,仍你有九头牛的气力也绝解不开。 下一刻,当那只发烫粗糙的大掌抚进衣衫,顺着腰肢要往上时,他颈项一痛,知道是被咬了,心头怒起,才要发狠纵情之际,将人钳着下颌捏起,粗喘顿时一滞,心口像是被人重重锤了一下,闷痛得厉害。 但见怀中人死死咬着下唇,杏眸中满是惊惧屈辱,早已是泪痕满面,只不知是为了什么,犟着一口气般,连呜咽都没发一声。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哽。 “别不识趣。真该送你去昌明宫开开眼界。”他阖目深叹,训斥威逼的话到底说不出口,无奈哼笑:“一个降国被废的质奴,你以为姬樵真能带走你么?” “那又关你何事!”她似被刺了般,倒哭出声:“五百载宗周,列国争霸,又能延个几代,我就是死了也还是周王嫡支血脉!” 说到宗庙陵寝,哭声愈发大起来,她骤然吼他:“我就是死了,邯郸王陵我都瞧不上呢,必是要追随娘亲,长眠洛邑北邙的。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庶人,兵强马壮又关我何事,即便洛邑也变了天,孤只要死在秦国,他们也得将孤的尸身要回去厚葬。” 见她抽抽搭搭,情绪似彻底崩溃一般,嬴无疾虽心底嗤笑她开口闭口的陈腐观念,只是仍旧耐着性子等她一句句都抛出来。 他原以为自己会驳斥回敬,可看着怀中人泪眼,听着她连说了不知几个‘死’字,嬴无疾咽下反驳,只是低声叹息: “世间万物皆有个价,人亦总是贪生,你如今的确算是身陷囹圄,说一个价,我让着你些便是,今后也会护着你。” 觉察到双手桎梏被他解开,赵姝心有余悸得松了口气,她顶着后背黏腻冷汗,决定先发制人,遂壮着胆子说:“若你能让大国师炼出真正的解药,或是另寻人彻底治好我的寒毒,那我、我……就同你……” 第69章 最末‘欢好’两个字,她是怎么都说不出的。 嗫喏了半晌,正自惶惑不安时,却见嬴无疾目中似闪过异色纠结。 第31章 钟情蛊1 他眼底犹豫起来, 多么想顺着常理继续下去。那些个咸阳公侯子弟,娇妻美妾,多少人年十四就有了陪房的宠婢,也常有将良家女逼入内苑, 而一旦厌弃时, 转赠交换亦不过算一桩笑谈逸事。 在这样的乱世里, 女子,尤其是没有地位家族可倚的美貌女子,则向来命数同美貌是反着来的。 就只是隔了一层衣衫了, 他粗粝指腹划过她腰后滑腻雪肤,引起对方又一阵惧怕战栗, 男人贪恋地叹了口气, 终是松手放开人。 放开她之前, 又解下块羊脂玉珏挂到了她项间:“记着你的话, 这玉珏就作信物。” 或是因着情热难解, 他衣带散乱语气亦是十分得不善,“这处只有一张塌, 滚去舱底睡, 莫再我跟前晃。” 赵姝如蒙大赦,连被撕坏的衣带也顾不得,口中称是, 顺手从箱笼内看也不看地就捞了两件衣衫并一根发钗后, 踏过地上郑姬的杏裙奔也似地跑出门去。 步下木梯的时候, 外头天色已然全黑, 也不知怎么的, 他们这船的甲板上连一盏灯都未曾点。 她摒着一口气,三两步之间, 就将先前留神带着的易容敷了,重新绾好散乱的发,到最后一级时,因着太过黑了,便一脚直直踏空下去,脚腕漏进木梯夹缝里,上半身狠狠地撞去甲板上。 左脚脚腕传来火燎似得疼,扭了扭腕子,她判断只是擦伤后,连瞧也不瞧,沉默着从地上捡起凌落衣衫就快步朝船尾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船已然行出了大湖,通到了外头一条更宽阔的大江里。 江水深黑,明月初升。 虽说舱底侍从都是宦者,可她也不想这么被人瞧了难堪。 借着一点月色清辉,赵姝勉强从顺手拿的两件衫子里挑了件衣摆短些合适的,要去解身上这件时,触到断裂的衣带同后腰被按的青紫的灼痛,气息不稳,再三哽了哽后,到底还是后怕地抽噎起来。 她是醉的快,亦醒的快,也就是喝了两口薄酒,现下江风一拂,彻底醒神后,先前的受辱的一幕再次浮现,偏还有那人可恶的嘴脸,好像是,他待她已足够耐心回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公子殊,她亦在女闾救过几个被贵人欺压的女孩儿,有些事,其实她并非是全然不知的。 只是被他剖开了摆到台面上来讲时,对她来说,无异于戚英出事后,又一次的致命敲打。 商贾讲价,对那等稀缺的货物,原就是难成定数的。 她抹了把泪,恨恨将被撕坏的衫子丢去了江里。 望着黑黝黝深不见底的江面,赵姝告诉自己,她不必哭,也不能哭,大舅父没来,即便是真的周赵二国都不要她了,她也还有母亲悄悄留下的一块山城封地。 还不至于,她真的还不至于,要到被人待价而沽的地步。 再者说,大国师早就坦白过,为了与父王延命,作药人的那个,需终身服解药,不到死,亦永远没有解脱的一日。 她可不信,就凭他如今连王位都未承袭着,还能叫国师炼出个世上没有的药来。 思及此,她颤着眉强作泰然地静望远处,才略定了些神,脚边传来什么东西毛茸茸的触觉,低头一看是先前被丢忘在甲板上的大野兔时,赵姝蹲下身将它抱到膝上,一下子扁了嘴还是哭了起来。 “呜呜,兔兔,救你那人是个不要脸的大混蛋,下次见他,你记得替我咬他。” 她埋首到兔子背上,一面开解自己,一面出气般地将眼泪鼻涕都蹭到它厚实融暖的背毛上。 大野兔无知无觉,只是被她亲昵得欢喜,仍旧是拱着三瓣嘴,不停地在她颈项嗅闻。 一人一兔相拥着,忽然脑袋被什么物事砸了下。 力道不重又恰好砸在发髻玉簪上,是个不会砸痛却也绝不会叫她忽视的力道。 只听得那物事‘啵咯’几下坠地翻滚,她抬起迷蒙泪眼转头一瞧时,发现自己脚边不远处正落了个方棱木块。 方才就是这东西敲了她,暗光里,她蹙眉看了眼,就瞧见那木块似纹饰精良,好像还拖了个尾巴一样的长布绦子。 打了个哭嗝,一种心有灵犀的释然一下子撞在心扉上,她连怔一下都不曾,故意将兔子朝那处一丢,两步上去捉兔子时蹲身就将那连着绦子的木块藏进了怀里。 心口剧烈地跳动着,电光火石间,她没有先去拆木块瞧,而是抱着兔子状似远眺般得倚到了船侧栏杆边。 往下一瞧时,她喉间险些溢出一记惊喘。 因为她看见,船外侧壁边,竟然贴挂着个黑衣男子。 江水湍急冰冷,船也行的不慢,这人一张脸上连唇色都被泡的冰冷煞白,只一双虎目里,尤是无情煞气的锐利。 “大、大乙,你……”无声地张嘴唤了半记后,唯恐被船上人发现,她就立刻闭了嘴,只是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大乙是邯郸宫中的戍卫长,是日常贴身护卫他父王赵戬之人,不过身手了得能开八十石重弓的大乙,却是赵国北地的流民出身,一路提拔重用他的,正是赵王义子,她唤了十几年兄长的人——赵如晦。 第70章 黑衣人一双虎目朝她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用口型说了声‘晋阳君已入秦’后,便挥手示意她退后,不必多管。 赵姝同大乙也相识多年,虽知他身手,也不免担心江水湍急,只是她做不了什么,也就抱着兔子假作无事发生一般,缓步朝另一侧而去。 四下无人,就要借着月色打开蜡塑的方棱木块时,她耳畔一动,依稀间怎么就觉着江面上有动静。 是从大乙藏身的另一边方向传来的,惊乍之事今日实多,她心有所感,就快步朝另一头走去,一面往漆黑冰冷的江面上看去。 就觉着两船之间的水面上,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扑腾。 就借着兔儿灯倒映在水面上的一点流转波澜的火光,她的眼睛慢慢适应起黑暗。 劳神细看的档口,那一拢水花里突然扬起只人手来! 再凝神一瞧…… 竟是个落水的小姑娘! 两座画舫上不知何时,皆好像变的空无一人了般,寻不到一个能施援的。 看那扑腾的模样,已经是溺水了,人命关天,来不及去喊人,赵姝顷刻收起方才一切情绪,肃目绑好绦子丢下兔子,攀到船板上,嘭得一下就跳进了水里。 从冰冷水面冒头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被冷得重重倒抽了口凉气,差点没被直接冻晕过去。 听的身后大乙游过来,她忙克制住苦色,回头朝他比了个退后的手势,大乙掀眼皮漠然看了她一眼后,浮着水就又贴回了舱壁。 赵姝水性极好,只是日久生疏,她适应了下湍急冰寒的江水,而后深吸一口气,看准了方向后,脑袋埋下去拼了命的就朝那处游了过去。 当她费了吃奶的劲,将那女子从水里托起,就要用反勾的姿势将人再原路拖回去时,却愕然发现,两艘船竟似都远了许多。 她蹙眉想了想,定下神来,只得先除了少女吸了水后沉重繁复的宫装外袄。 动作间,气力渐失,赵姝回头,却能瞧见两艘船此时,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远离。 她心底暗骂了声,亦有些天人交战起来,胳膊里的女孩明显是一点都不会水性的,而另一侧,却是八成不会对她见死不救的大乙。 她不能叫他们暴露涉险,她该放手自己游回去。 踌躇着试着松了两回手,她对着黑影渊深的荒寂水面低呵了声,一只手仍旧稳稳横在对方颈项前,从她胸前腋下牢牢穿过,不管不顾地就顺流朝王孙府的船游了过去。 即便是顺流,果不其然,她刨水的速度又如何赶得上画舫的船速,眼看着就要靠近了,那船却总是快上一分。 气力渐渐流逝,她却只是不甘得维持着揽着人的僵硬姿势,不愿放手。 这一幕,亦落在了推窗来看的嬴无疾眼里。 哑侍得了吩咐都未曾出来过,他亦是偶然听得野兔啾啾嘶鸣的奇异怪声,才推窗去看的。 起初男人眼底是不屑僵冷,想着此女真是自己的克星,好在今日算计不过只是报私仇,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 就这么冷眼瞧着她一路拖人跟着,看出那愈发脱力落后的模样时,男人不禁嗤笑,笑她的不自量力,看戏似地等着赵姝将人丢下。 可是,片刻后,船行愈急,眼看着两个人都要被江水淹没,可她依旧未曾放手时,他的嗤笑顿住,指节死死攀进窗框里,直到入木三分后,遂泄气般地快步飞身下去,朝舱底人重敲了两下暗号,就不再拖延,游鱼般一个猛子扎进了江水里。 待嬴无疾将落水女子托上船头甲板,示意哑侍施救后,他回身立在船舷侧,就这么冷眼瞧着落在后头的赵姝一点点挣命般地勉强跟着。 他满身浸水,意态悠闲,分明还有余力,却就是这么看着她自个儿游,甚至也没吩咐扎锚停船。 等赵姝费了吃奶了力被哑侍拉上船,抖着身子趴在一旁咳呛着呕出腹内水草时,他缓步过去,单膝跪在她跟前,笑不达眼底地看着她狼狈咳喘的模样。 她一面咳嗽看怪物般地怒视他,才要退开些时,就听男人古怪一笑,谦和道:“此番真要多谢赵质子了,否则本君未必能及时救下吾妹。” . 发丝水淋淋得黏过半张脸,赵姝趴着撑起身子转过头,圆圆的杏眸露出看鬼似的神色。 她……她方才差点搭上自己的命救下的人,竟然是渭阳公主!就是那个霸道残忍,还只是因着自己一些朦胧飘渺的嫉恨,就设计将英英送到昌明宫去的那个渭阳公主么! 她费力起身靠坐之际,嬴无疾暗讽完她,就已然云淡风轻地移步过去,男人立在不远处,周身滴着水,冷风过时浑然不觉的,就这么不言不语地瞧着两个哑侍对渭阳施救。 少女吐出一大口水醒转的瞬间,就见嬴无疾立刻俯身要去扶她,一张寒冰似的俊脸上既心疼又愤怒,他责道:“不是让你在宫礼学礼仪待嫁,怎么跑到这终南来,还差点丢了命!” 渭阳将将醒转,自是一脸茫然得任由他苛责。 可这场面落在赵姝眼里时,她将今夜里琐碎所见一一回想,猛然间灵台清明,愕然抬头看向眼前这对状似亲和无间的兄妹时,不觉后背悚然。 第71章 恰好男人碧眸扫来,她心虚得赶忙敛眉垂首,在他探究视线里,不由得紧张得咬住齿关,面上但作出一副畏寒的柔弱样子。 “江水湍急,说起来……环儿,若非赵质子当先发现了你,为兄亦未必能及时带你上来。等见了母亲,可得为质子请功。” 他言辞诚恳无奈,瞧上去就是个对妹妹劳心关切的长兄模样,只是男人盯着赵姝的眼神里,蕴着唯有她才能觉出的揶揄不屑。 好像在对她说——已经被雍国夫人弃置过一回了,还要将筹码放在她们身上,真是自作聪明。 意外救了这么个人,还似不小心看透了他的又一桩秘辛,赵姝实在不想再继续掺合,摸了下腰间尤记着的绦子,就想着回底舱去暖一暖。 才半立起身时,不妨得渭阳公主嬴环突然攀着哑侍跌撞着朝她冲过去。 就在众人错愕莫名之际,就听少女一下子大哭着抱住了赵姝的腰,回头语出惊人:“阿兄,是不知何人推环儿下水的啊!我在水里扑着就要淹死时,幸而是他拼了命地拉了那第一程。阿兄,你去同我母亲说,环儿不要嫁什么燕国太子,我死也不嫁,要么你们把我的尸体送去燕京!” 赵姝见她说到有人推时,就晓得自己的猜测是全然对的,她神色冷淡不想掺合这一场,只是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要告退。 历过生死鬼门,嬴环瞧她的眼神也不再似之前倨傲,见她回避,倒也是没有强留。 正巧后头那艘挂了兔儿灯的船靠了过来,嬴环恢复了些活气,两步过去立在嬴无疾身侧,她看着船上十余名侍从一个个跨过木板,而唯有皎月一身湿衣的刚从江里爬起来。 嬴环便怒气腾腾地指着皎月红着眼委屈道:“阿兄,这几个平日就不乖顺,定是背地里恨了我许久呢,除了皎月那丫头,你也不必查了,本公主就在这儿赐他们沉水便罢!还有船夫和厨娘,我也不想留了,可恶!” 嬴环不愿查,是因着自己平日从不涉及政事,而公主府御下却是有许多骇人听闻的手段,她怕一旦查问起来时,这些人什么都往外攀咬,到时反倒要坏了她的名声。 一群人除了皎月外,尽数不留,往后她再去内廷要些更听话的奴就是了。 这么个简单粗暴到极致的法子,连嬴无疾都有些愣住。 他是知道渭阳信自己,却没想到,她会信自己到这等地步。 渭阳如今是雍国夫人独女,将来是要承袭楚西一块封地的,而那块封地虽不大,却易守难攻,是秦楚之间横亘的战略要地。 原本他好不容易说动了芈嫣要将她远嫁入燕的,因燕国与秦实在离得远,则他一可顺势接管那片封地,二则芈嫣到底无子无女,他亦能靠些虚实无定的‘母子’情谊再多借她一段势。 而渭阳死也不愿嫁,还异想天开地逃婚尾随于他,盼着他来开解回旋。 对着这么个不听话的便宜妹妹,嬴无疾才临时起意,想着索性将她送下黄泉罢了。 可惜,事情却意外被赵姝给破坏了。 他是万分谨慎的性子,这等事一旦错过了最佳的机遇,也倒是不畏蛰伏,只待往后再伺机行事。 思量的瞬息,已有哑侍跨到渭阳所乘的画舫,拔剑将四散奔逃的仆从船夫厨娘尽数赶了出来。 除去公主府死士二人外,余下一共十六个人,便齐齐跪在他们跟前,一时间哭声溢满江畔,冤魂似得凄厉绝望。 兔儿灯依旧一个个俏皮得挂在船侧燃着,而这些人,很快就要浸入冰冷江水,陷入无尽黑暗。 哭声里,渭阳不耐烦地理着潮乱发丝,只催着快些料理了,一面不停咬唇为难地愁苦,该如何叫母亲推了婚事。而嬴无疾则在灯火阑珊里,听着不断传来的惨呼,他不自觉得卸下平日谦和温润的表象,只是面目清冷地立着。 哑侍手起剑落,一人负责杀,一人则负责查验丢弃,顷刻间就有六具尸身被丢入江里,要杀第七人时,却是个带着童儿的厨娘。 “公主饶命,老身并非是您府上出来的,我原只是做菜可口,想挣两份嚼用,才带着孙儿到这船上来的。”那厨娘已有六十余,被剑尖架着时,却尤能抖着身子挣出两句完整的话,“公主怀疑老身,杀了也就杀了,可我这孙儿才九岁呀,绝不会来害您……” 在利剑落下前,赵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原本都走到舱内了,此刻回身赶了出来,她闷着头一脚踢开了哑侍手里的剑,思量再三,才要叫渭阳收手时,还没开口,便有四声并齐的短促惨呼,滚烫血柱骤然喷出,她眼中一痛,再睁开时,却已是一片血红。 她半张脸上都是鲜血,连右眼里都被溅满,她微微张开嘴,木着身子回头瞧他,他的剑实在太快,若非是那剑尖一抹血珠,她都几乎不敢肯定,方才可真的是这人动的手。 嬴无疾不看她,只是用眼神朝两个哑侍示意,她一个‘不’字还未出口,剩下的几人也顷刻成了尸首。 唯有那个九岁的男童被留了下来,此刻正伏在地上哭着晃自个儿咽了气的祖母。 第72章 “本君原是想放了你们祖孙的,是那位小哥哥,她说,万不能放了一个可能伤害公主的人。”嬴无疾故作叹息地说着,一面踏着木板上的血过去,他从腰间抽出把半长不短的匕首,塞到了那孩子手里,还伸手温柔抚了下他发顶,蛊惑道:“好孩子,去吧,哭有什么用,该去给你祖母报仇才是。” 因着太过震惊,赵姝只是僵立着身子,就那么看着男童真的从他手*七*七*整*理里接过匕首。 这孩子应是被他祖母养的极好,才九岁的年纪身量结实,倒不必十二三的少年人差多少。 她还来不及抹去右眼血色,船头的位置里,就成了一半血色一半昏暗的浑噩场景。 那孩子执刀奔过来的一瞬,赵姝忽然就觉着不对,这全然不像是九岁孩童的身手,定然是受过苦训的。 她知道解释不通,才要凝神应对时,却见那男童骤然飞起一脚将自己踢开,而后举刀高呵着就朝渭阳而去:“你这毒妇,可是忘了从前害过的人,还我父兄阿姊的命来!” …… 男孩睁着不甘的血目,头颅落地的瞬间,赵姝看向那人淡然漠视的男人,一下子心头怒起。 十六条无辜生命的凋落,刺得她从没如此清明地去思量其中原委。 这场戏落幕,她才参透,想来这个男孩子,或许是培养了多年,而他一条命,就是为了今夜来同渭阳陪葬。 只是她阴差阳错救了渭阳,而这些人,又是渭阳不分青红皂白地下令,要尽数除去,换句话说,这些人,或许几乎都是因她才枉死。 心神震颤间,她抬头,半红的视线恰好同男人清冽阴翳目光撞上,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洞悉的。 再顾不得什么,她只觉着难受作呕,扬手一下推开递帕过来的渭阳,她伸手朝项间着力一扯,凭着一口气,两步走到他跟前,将那块才得的信物朝满地赤红里重重一掷。 玉珏碎成了数瓣,男人微眯了眸子,嗤笑着瞧她闷头钻进舱底。 满地狼藉,哑侍们或是忙着收拾残局,或是坐水泡姜侍候贵人,经过这一场变故,画舫返程,索性径直朝咸阳城而去。 …… 二层主舱被渭阳占了,她摸着被皎月捡回洗干净的碎裂玉珏,难得愁眉不展起来。 “阿月,你来瞧瞧,这玉珏不会真的是从前嬴无忧带的吧。” 皎月过去看了会儿,点头认同。 但见小公主得了这个回答,就突然蔫了般朝桌案上作了个夸张的伏尸动作。 往常这个时候,皎月都该上去安慰问询的,只是她今夜才将这位主子踹进江水里,即便是面上再不显,也总有顾忌。 “要天明才入城,入了城定然要被夫人召见,奴婢为您铺床,还是早些睡罢。” 替她看过玉珏,皎月就试着引过她思绪。 可渭阳始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忙碌,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皎月都觉着发毛时,小公主突然劈头来了一句:“阿月,我往后再不打你了。” “啊?”皎月愕然回首,又立刻谨慎跪道:“都怪奴婢水性不好,公主原该责罚。” 她竟被嬴环搀着手扶了起来,就见小姑娘用从未有过的纠结表情对她说:“阿月,我怎么觉着阿兄好像……” 她三缄其口的模样让皎月沁出冷汗。 “阿兄其实也好龙阳吧!”这一句出口,皎月才倏然放松下来,但听面前人絮絮:“还有啊,本公主怎么觉着,质子殊好像很讨厌我嘛,不过他应该更讨厌阿兄吧。阿月,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不管了,本公主决定了,我就要同这个赵国质子好。” 见皎月木愣愣的,嬴环娇俏一笑,突然便亲昵地拉过她,附耳令道: “上回我去西市玩儿的时候啊,听一个大食国来的行商说过,说这世上有一种叫钟情蛊的东西,分作阴阳一对,是用各色助兴的药材泡制百日才成,人若分食,即便是有那深仇大恨的两个也要如胶似漆日日缠绵,啊呸呸,我能同他有什么深仇……” “公主,这等道听途说未必作准。” “我不管!阿月,总之燕国使节来前,你得给我把钟情蛊弄来。我就不信,这天下间,还能有什么买不着的东西!” 第32章 钟情蛊2 宗周发生了庶次子之乱, 嫡长子姬樵便因礼仪之争,被挡在了咸阳城外七日。到了最后,也还是衡原君不情不愿地亲自出城,才将队伍迎进了城内别馆。 天下如今数国皆乱, 老秦王就借口近来年纪大政务忙累, 因此, 迎接周使的宴饮,就被定在了三月廿五,于昌明宫主殿进行。 姬樵入别馆的第一件事, 就请人将赵姝接了过去。 . 三月廿三,咸阳西市。 一个带了幕笠的少女, 神情不耐地听着眼前波斯妇人用蹩脚的汉话断续激昂地介绍着, 她身侧只跟着个额角有火燎痕迹的侍从。此女正是数日前说要寻钟情蛊的渭阳公主嬴环。 一方粗陋破布中间, 那波斯妇人拖着两片枯褐的不知名叶子, 正费力用拙劣汉话同她将功效用法解释清楚。 这两片叶子阴阳一对, 就是波斯国传闻中的钟情蛊。 第73章 “哦,我美丽的娘子, 您可不要小瞧了这两片, 老身卖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媚.药,那等拙劣之物只能快活一时,而这钟情蛊, 磨碎了化在茶里饮下, 就可叫他朝三暮四, 日久生情……” “什么朝三暮四, 你是不是想说朝朝暮暮。”嬴环实在听不下去了, 打断了她,“你直接说能叫两个人心悦互许, 水到渠成地成婚诞子不就好了。废话少说,本……咳,我要两对这东西,你直说要几金吧?” 这妇人虽然言语有些不伦不类的,却年方三十就做到了波斯国行商首领,十余年踏遍中土列国,从未有过哪怕一件欺客劣货的事儿。是以,她只要不是拿长生药来卖,便基本是个可信的。 “二十金一对,不过……”听她要两对时,波斯妇人明显犹豫了下,倒是照实说:“药材不是多么的珍贵,就是炼一对要三十年才成,我手里只有两对了,老身今年也三十二了,想着留一对……” 说到这处,原本干练张扬的妇人可疑得红了脸,嬴环竟然噗得笑出了声,而后也懒得多问耽搁,直截了当道:“十两黄金,听清楚了,不是铜是黄金,你识趣点,两对都给了我。” 以为还要威胁麻烦一番,谁知那妇人听的是黄金而非黄铜时,一双明丽妖媚的深刻眼睛瞬间夸张地睁到极大。 皎月将一个颇重的布袋子‘嘭’得朝桌案上置了。 妇人一句话都未再多言,转身朝柜阁里掏出最后一对阴阳蛊,竟俯身过去一把握上了少女的手,激动道:“哦,美丽的娘子,善神阿胡拉会护佑您,有多多益善的郎君。” 嬴环嫌弃地甩开她手,示意皎月收了两对蛊叶,又问:“你这钟情蛊,有解药吗?” 妇人正在细查金子,闻言想也不想地摇了摇头。 交易已成,见皎月出去套马时,嬴环一只脚跨到门边,忽而又转身回来,朝那波斯妇随手丢了块碎铜,说了句:“你这儿媚.药有吧,再给我来一副,要最烈的。” 妇人说了句“自然是有”,便又以数倍价格卖出包‘合欢’,见她笑逐颜开的势利模样,嬴环莫名就感觉自己好像个冤大头,遂回头不客气地丢了句:“其实朝三暮四是个绝佳的词呀,还有呢,我们这处的美丽姑娘,更喜欢旁人谦称她们为媪妪呢。” 妇人捧着自己一年的进账,笑呵呵地默念了那个新学的词,将人送到门前时,不由得就现学现卖地对嬴环说:“美丽的媪妪姑娘,您慢走啊。” 嬴环险些没从马上坠下去,气哼哼地剜了个白眼,也不再理她,急忙忙就朝公主府赶了。 当日下午,公主府一处密室,两只成年的公狐狸被喂了一对钟情蛊,半个时辰不到,嬴环便满意地瞧见那两只原本耸毛对峙的狐狸,很快不仅不再敌视,甚至依偎在一处歪缠起来。 她将另一对仅剩的蛊叶甩给皎月,羞氖道:“收好了,后日宫宴,你什么都不必管,务必想法子让质子吃了其中一片。” . 入夜时分,王孙府。 嬴无疾对着灯台,透过灯火,沿着枯叶的清晰纹路一寸寸看去,像是江山图上沟壑连绵的山川地势,他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也不知是在思量什么。 半晌后,他开口问:“这东西,若是一旦服食,可有解法?” 来人没想到他会和嬴环问出同一个问题,摇头否定后,就听上头说:“立刻着人,现下再去问。” 半个时辰后,皎月就给跟着两个死士回来复命,将问全了用法尽数上禀。 依旧是没有解法,不过那波斯商妇却在铁鞭面前被逼着想到了个曾听闻过的罕见用法。或是死士的手段过于酷烈,波斯妇缄默苟活,倒是没多嘴一句,只将后来嬴环又同她买下‘合欢’的事烂在了肚子里。 嬴无疾听完,挑眉总结道:“也就是说,虽无解法,但可让其中一人吞服完整的一片,另一人只略服食十之一二,则蛊叶即只在一人身上生效,岂非可以成为控制人心的法子。” 听他越说越不对,皎月连忙将三十年一炼的限制,和先前那两只黏在一处的公狐狸的事说了,她深知主上权位心重,唯恐他要成批购进后,做出些什么古怪事来,遂难得多嘴小心提醒了句:“王孙,这蛊叶虽则不是一般劣等的情药,其势却绵长也是……要欢.爱的,况三十年才得炼就,用来夺权的话……” 听懂她话中荒唐深意后,嬴无疾嘴角抽了抽,顿时黑了脸,天下大势,他还不至于留着这等法子去拿捏公卿政敌。 遂连忙重咳一记止了她的话道:“就依照渭阳的计划,后日宫宴你想法子将其中一片蛊叶下到质子的杯盏中。” 说完这句,他遣退了皎月。 密室中简牍累案,他就这么一个人枯坐了会儿。 一双眼眸映满融暖烛光,原本的碧色便被染得不那么明显,仿若上好的翡色暖玉。 安静下来时,他的眼睛便愈发显出遗世谪仙般得莹澈,只是为了这双异同,十六岁前,他在邯郸贵胄中不知受了多少冷落嘲讽。 今时不同往日,就在早上,入楚的军机飞报而来,章茂在过险隘的同时,就将这机务头一个用飞鸽传了回来,而这消息,走军中正式的文书,最早也得明日午时传入秦宫。 第74章 攻下了楚西,就可将秦楚交界再推动四百里,正好同雍国夫人的封地相连。 再下一步,他得算好祖父还在世的日子,或许得亲自领兵,捡一个最有把握的,身先士卒地为大秦攻灭第一个诸侯国。 如今除了太尉还是昌明宫出来的老臣,和祖父手里一支七万人的亲卫外,咸阳内外,他已然是拥兵最多的一股势力了。 即便是筹谋算计得再小心,将一切变数都列出来,无论如何,乃至于兵戎相见或是血溅宫闱,他都有万全的把握,御极大秦。 可是……纵然他心中有比登位更宏阔的愿景,只是,一颗心愈发不似活人,许多时候,政务一旦忙完了,空闲下来,他就会觉着不知所从。 尤其是在赵姝被姬樵接去别馆的这几日…… 一种奇异的执念在心头涌起。 嬴无疾将手中剩下的那片蛊叶撕作三份,转身寻了个紫檀宝匣将其中两份收进,他端过被热茶,就要将撕好的枯叶吞服时,他长眉一凝,还是又将手里的一份再撕作三份,只取了最窄的一份,迟疑再三后,合着茶水饮了下去。 既然阳蛊只要够十之一二,就能对方体内的阴蛊发作十成,那他浅尝辄止就可,只需体会一二分就好,又何必真个陪着那人一同痴狂。 说到底,也是近来心乱实在困扰,他不过借她消磨消磨,本就已是不该的放纵。 声色之事嘛,尝个新鲜体味过了也就罢。 这么想着,嬴无疾好生将剩余大半的阳蛊都收进了宝匣里,他心里想着,若是将来好聚好散,她若真遇着什么意中人,他就将这剩下的蛊叶尽数交了她。 . 另一边,赵姝去了别馆后,自是同大舅舅姬樵好一番相叙。 姬樵同她生母酷肖,已是过了天命之年,虽然身量不高面貌和善,只依稀能瞧出宗周嫡公子的气度来。 甥舅叙完情后,姬樵一句不谈洛邑之乱,只是在赵姝的追问下,将天子未曾病重之事告诉了她。 言辞寥寥,也算是对她暗示了,周洛的庶子之乱,或许亦是外祖同舅父的一场大戏。 经过两日的交涉,秦人依旧没有放人的意思。 赵姝一则看出了舅舅同祖父无恙,二则也为那日见到了大乙,对于离秦之事,她倒分毫不去催问。 只是在要赴宫宴的那日下午,姬樵又遣人来请她,欲言又止地说了几句安抚的空话后,突然道:“小殊,你只记得,往后三年里,只可信王孙疾一人的话,恭谦些,此子尚算个能守诺的,你只管留在王孙府。那个常跟着你的戚丫头,明日我定想法子带走。” 姬樵毕竟未将她当外人防备。 到这时,赵姝才猛然听懂,或许洛邑的庶子之乱,周王的称病受制,还有秦国的公子翼攻周,这几桩事,或许……原本都是她外祖参与谋划的。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觉着莫名的失落怅然,不是为了归周的事一时未得结果。而是,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外祖和舅舅,他们首先是宗周的天子储君。他们或许早就知晓她在秦国的处境,只是,在社稷家国面前,她亦首先是赵国被废的质子,而后才是……那个自小被她外祖抱在怀里,揪着他胡子玩闹的稚童。 她只是有些疑惑,倘若自己从前是真的害过嬴无疾,倘若王孙疾同他们合作的条件之一,是要她的命,那么…… 结果会如何,她不敢深想下去。 算起来,她来咸阳不足两月,若是不细数时,那人救她的次数,连她自个儿有时都未必能一下说出来。 列国政事何能这般纷扰,想到那人长剑滴血的模样,赵姝心头顿时又恶心不适起来,索性兄长就要来了,实在不行,她就将英英托了舅舅,想法子叫兄长带她逃出去,天涯海角就算是去蛮荒之地,她亦不愿再深陷在列国这摊子臭泥堆里了。 正在别馆里闲逛之际,却见雍国夫人身侧的老嬷辛酉急慌慌过来传令。 “公子千万莫怪,上回您族妹的事,夫人也是实在没法子,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辛酉来传令,头一句却是告罪。 被按坐上快马时,赵姝才从这老嬷口里听懂,原来是芈嫣的腰疾又犯了,今早上已经是砍了两个医官的头了。 听的赵姝挽缰的手一顿,她皱眉平复了下怒意,也只好在辛酉的催迫好言下,快马朝昌明宫而去。 这一回,芈嫣的态度是真的变了许多,赵姝看过后,才发现的确是医官扎错了穴位,她坦言此症刺穴的位置刁钻易错,只是全程冷着脸。 末了,她接过渭阳公主嬴环亲自端来的一小盏极精致的甜腻菜羹,因着味道不错,她负着气正犹豫要说的话,遂连滋味都未细尝地一饮而尽后,行前,正色无惧地对芈嫣说了句:“夫人,那两个医官全然是无心之过,他们纵然是庶人草民,可亦有爹娘家人在等着回去。” 芈嫣从塌上起来伸了伸腰腿,却是没有恼,反倒极和善地同她点点头。 待赵姝走后,这妇人看着她去的方向瞧了许久,忽而便斜眸睇向自个儿独女,幽幽说了句:“环儿,今夜宫宴你便不用去了,燕国使节来前,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步也不许出内苑!” 第75章 以为自己方才已同赵姝都吃下钟情蛊的嬴环闻言,朝母亲做了个鬼脸,哼了声领着皎月就一同走了。 回了内苑后,嬴环看了看天色,她可还有一副‘合欢’没用呢,料想母亲此刻必然最防备皎月,是以她去唤了个平日决不打眼的小宦来,将那包‘合欢’偷偷交了他吩咐道:“将此物分置于融哥哥和阿兄的饮食里,今夜宫宴务必做成此事!” . 日暮时分,就在同姬樵一并要去昌明宫赴宴之际,才出得别馆时,就见王孙府与公子融府上的车架俱都顺道等在了外头。 视线瞥过骑着赤骥的高大身影,赵姝漠然移开眼,却在一座华蓬宝盖的车架边,瞧见了一身宫装的戚英。 她也顾不得旁人在,忙疾步奔过去,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不过数日未见,戚英身侧还多了个十七八岁的伶俐侍女叫小沅的。 戚英瞧上去过的不错,赵姝连问了一串问题,侍女小沅亦回答妥帖得体。 末了,她小声问:“公子融可有欺你?都是我不好,英英,我已托了舅父带你回洛邑。” 戚英摇头,宫宴就要开始,她没时间解释,拿出袖间一个小竹筒塞到赵姝手里,只低声说了句:“成、少府给,说、是……治寒、寒毒的。” 小丫头无不担忧地看着她,也来不及去问邯郸的药如何还没送来时,就被小沅搀着身推进了车轿里。 赵姝捏着竹筒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触电似得仰头同赤骥背上人目光相接。 见对方目光犹如实质般地望着自己时,掩在易容下的一张小脸腾得就红了,她遂无赖般得故作不见,镇定收了这意外得来的竹筒后,快步朝前头姬樵的车架走去,越过那人时,只作不见。 嬴无疾挑眉,望着她无情傲气的背影时,他对南极小动物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每天更新欢迎加入今夜宫宴上即将发生的事,越发期待了。 …… 入夜的昌明宫华灯璨硕,笙歌觥筹舞乐不绝,热闹得直若仙府洞天。 原本此番迎的是周洛的嫡长子,该以钟鼓国风正礼而待,可衡原君不管,他偏将宴饮弄得似兄友相聚,虽则美酒美人无数,其规格实则连对普通诸侯都不如。 姬樵沉着脸独自端坐饮酒,他知道衡原君荒唐,亦知道老秦王的刻意,倒也还算沉得住气,有侍从美人来斟酒,也一一不拒。 反倒是赵姝,竟被雍国夫人亲赐了上首的位置,姬樵心中揣度,他与芈嫣算是同一辈的人,此女当年是何等的风光叱咤,亦是个精明不好相与的,也就如王孙疾那样的心计筹谋,都足用了三年时间,才彻底让这位夫人放下芥蒂。 如何质子殊,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获她的赏识? 他这位赵国的外甥,自小就是个天真率性,不堪重用,不适为君的性子,若非王孙疾照拂,恐怕早该死在咸阳了。 看着雍国夫人对赵姝的和善态度,老嬷辛酉甚至还亲自殷勤为赵姝斟酒,姬樵就有些动摇起来。 笙歌再扬,舞袖漫撒。 这一处姬樵的不对劲,嬴无疾却全然没有去管。他从应付了几个必要的公卿后,虽未显山露水,一双眼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坐在芈嫣身侧的人。 在亲眼瞧着她终于喝下真正的阴蛊后,嬴无疾才释然回头,他接过一名大夫递来的酒,君子如玉,温煦有礼,恭谦地一面饮下酒液,一面试着笼络那名执掌城防的大夫。 正自神游想着那双天真杏眸往后瞧他的样子时,陡然间,便有一股子怪异炽烈的热气从胸腹里漫开,是同从前那等历过的全然不同的霸道,几乎催得他立刻暗喘起来。 难道是蛊叶出了问题? 可皎月是亲眼见过效果的,决不该出错的。 指节捏紧,他疑惑着去看坐在雍国夫人身边的赵姝,但见她依旧一副冷对顺服的模样,没有任何异色。 不是钟情蛊,而是另外有人害他。 那一瞬,他碧眸鹰隼似地扫过面前端菜来去的侍从,唯恐放了暗算的人脱逃。 第33章 钟情蛊3 就在他将目光锁向一个极生僻的面孔, 眼中泛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犹疑时,飨宴的大殿里却出了更大的变故。 就在所有人都虚与委蛇地沉浸在这一场酒肉歌馔里,满以为一切政事交涉都已了结,只等着送走周人便罢。 姬樵身后的一直安静跟着的宗周府令蜣惠, 这个耄耋之年的威严老宦, 昂着鄙睨众人的鹤步, 执使节礼,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正前方,朝着高阶主位上, 已然饮得酩酊的衡原君简单施了一礼。 用的竟是平辈之礼。 老宦蜣惠是老秦王生母那一辈的人,虽是罪奴出生, 如今作为周国上卿, 按周礼, 与诸国储君之下, 的确是该以平辈相交。 可蜣惠平日对着姬樵, 却仍以奴仆自居。 这个举动,显然是挑衅, 或是昭示着周朝还有要事未同秦人谈判。 上座已有许多人注意到了不对, 而衡原君在酒与丹药的合力下,朦胧睁眼,只觉着眼前这个垂发花白的老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哈哈朗然一笑, 登云履仙似地歪着上半身踏到阶下, 在歌舞靡靡里, 小心问了句:“仙君从何处来, 要往何处去,可是来接我一并走的?” 第76章 在他身后, 始终维持着得体笑容的雍国夫人芈嫣,顿时将一张风致犹存的脸僵了下来。 老宦蜣惠面不改色,略等了片刻后,趁着一曲暂毕的空儿,饱吸了一大口气,赫然朗声宣令述道: “传洛邑天子令!” 这一声过后,先是上座离着近秦国公卿反应过来,带头趋步离席就朝着座旁跪了行礼,而后是那些舞姬乐人伶官侍从,潮水般得尽数伏下身去。 独留上座寥寥数人安然坐着。 赵姝一颗心全在不远处坐在芈融边上的戚英身上,未等她起身行礼,蜣惠就直直望着眼中虚空的衡原君,宣了令道: “天子令,已故赵先王后之子殊,于平城一战护生廿万而为质入秦,今天子悯其失位,念其贤正忠义有为雄才、兵法卓绝体恤苍生,故愿将赵南之地——缯,赐封于殊,今后缯国爵为第二等侯国,赵国公子殊,改称缯侯。赐封的文书,会在明春通告列国。” 因是早知舅舅要走,赵姝未曾想过这最后一场只是送客的飨宴还会有怎样实质的变化。 所以,直到蜣惠慨然述完这一段似早已拟好的口谕,公卿乐人皆山呼完了,赵姝微张了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口谕里的‘贤正忠义兵法卓绝’的形容,说的是她自己。 直到身侧的中年美妇轻推了她一把,含笑提醒:“缯侯还不去领旨谢恩么。” 她才呆若木鸡地真的确定,不过就是吃了碗菜羹的功夫,她竟就这么成了什么缯国的开国之君了? 第一时间她将视线调转向戚英,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她也顾不得那什么‘缯’地在哪个犄角旮旯了,立刻心潮澎湃地就要去领旨,只想着领了旨,这回她得抓着舅父,好生逼问个清楚。 另一侧,姬樵唤来心腹,嘱道:“即刻去查清殊儿与楚夫人的关系。”姬樵不怕将缯国许出去,他还是深笃这位外甥的心性,今夜临时起意,也不过是空许一场,可想着如今赵国亦内乱,万一殊儿最后真能活着离秦,又能再回邯郸,那他便能借着这位荏弱无用的外甥,同时控制周赵二国。 姬樵临时变了卦想要去嘱一嘱自家那倒霉的傻外甥,而傻外甥赵姝呢,亦是急着想去同舅舅问清楚。——受封缯国,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离秦? 她实在是太想带着英英离开这鬼地方。 什么缯国国君,她不惜得,有了指望,她只是想现下,立刻知会大乙一声,而后离秦,一夜都不愿多待了。 两下里未曾接洽,大殿里就乱了起来,先是有两个下卿站了出来,质问秦国尚未伯国,而泱泱大楚更只有个子爵,问他周洛何时也来升一升国爵,而后昌明宫的门客们亦有好几个辩才好的,跃跃欲试地出来理论,蜣惠仅凭一人,便开始了洋洋洒洒地舌战群贤。 堂上激辩正酣,而后衡原君听的无趣,又呵斥着责那些乐人舞姬莫停,一时间激辩舞乐交汇,闹哄哄乱做一堆,芈嫣看不下去,亲自过去劝衡原君索性回去安歇。 合欢的力道被这等乱局愈催愈迫,嬴无疾将赵姝的小动作都瞧在眼里,他此刻无暇去掺合公卿同周人的争辩,虽亦是错愕疑惑,却在药效的发作下,只能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人身上。 又撑了片刻,他眸光愈暗,见不远处的芈融撤席离去后,又有侍从过来请他。 因为先前留意过,他几乎一下就认出了,这就是方才递那杯酒的面生小侍。 对方借口说衡原君不适的时候,嬴无疾心里就是一松,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给他下这邪门药的人是谁了。 记下了小侍要他去的偏殿位置后,他又略坐了一会儿,看着底下的激辩,指着赵姝的方向同亲信安排好之后,便起身独自亦离了席。 …… 下弦月斜斜挂在天幕,沿着越发稀落的宫灯,他走到昌明宫最东侧的一所偏殿,果然在小径边看到了皎月。 皎月挡在一条卵石岔路前,她自知失职,此刻见了自个儿真正的主子,未曾跪地请罪,而是抽出匕首就朝自个儿胳膊上狠刺了一刀。 鲜血涌出的一瞬,皎月敛眉垂目,只到男人压着声调缓道了句‘罢了’,她才拱手跪地。 没有一句赘言,只是指了指右侧小径,言简意赅道:“主上要的人,属下已安排人,一刻内就到。” 嬴无疾颔首,上前止了她右臂穴位:“此去渭阳住所约莫一刻,伤口深,你快些走,到她门前再解穴。” 言罢,男人又深喘了记,却快步朝她指的另一条路去了。 当嬴无疾在渭阳安排的水榭见到公子融时,便是有些心理准备,一张脸也几乎沉得能滴下水来。 芈融更是大骂渭阳,倒是他饮多了旁的酒,那加了合欢的药酒只饮了一半,境况虽比嬴无疾好上许多,只是瞧着烦躁暴怒。 不过他即便赤红着眼,亦更是畏惧尴尬,原想着随意找个小侍解决了,此刻哪里还有闲心留在这昌明宫,遂一面大骂渭阳,一面忍着欲讪笑着同嬴无疾告辞。 这一头两人分道扬镳,另一侧,赵姝正立在侍从领她去的荒殿庭院里,尤自沉浸在欣喜忐忑里,焦急地等着戚英过来。 第77章 那侍从收了她一块上好的玉璧,赌咒立誓地哄着她到这处来等着,说是必回在二刻之内将戚姑娘带来此地。 这所荒殿杳无人声,是她上回全然未踏足的地方。庭院寒素还有一口陈年的水井,像是多少年都未有人住过的样子,梅树竹林随心所欲地胡乱生长着,有两分野趣,入了夜,更多的则是清冷阴森。 赵姝自然不敢进去坐等,只是在院中的竹林石凳上,晚风愈冷,她禁不住抱臂取暖。 她尤自沉浸在得了封国的意外之喜中,背后人影过来时,竟连分毫都没察觉。 …… 风过竹林簌簌,匿在林后的那人注视了她许久,终是下了决定,悄声步到她身后,粗喘着揽肩将人压进了怀里。 “英英,你吓我做什么。” …… 几乎是同时,一驾从昌明宫驶出的华盖车驾内,芈融在试过了多个被急诏而来的少年无果后,他只迟疑了瞬,就命人将戚英带了进去。 “傻丫头,你将衣衫脱了,本公子不会叫你疼的。” 戚英又不是真傻,听了这话立时就要朝外去,却被他伸手按去了轿底。 很快,车驾内就传来刺耳的布帛撕裂同女子哀泣痛呼的声调,而驾车的小宦面不改色,反倒稍勒了缰让马儿行的缓了些,好叫里头的事儿在入府前结束。 . 公子融的车驾入了府,昌明宫荒殿的纠缠却还未怎样开始。 月儿悄移,四周一片静谧,只是竹林中缠打对峙的一对人儿闹破了此间森然。 两人衣衫齐整,只是略有凌乱,倒是双方身上都添了些伤,是方才缠打说理时留下的。 赢无疾还在试图说服她,他脸上多了个可疑的牙印,颈项深处亦染了血,听了赵姝一大串叫嚣呵骂,他运气暂压下‘合欢’的药性,终是一把制住对方脸颊,而后接过话,狼狈而急迫地怒问: “说得了寒毒解药就陪我一场的是你,如今收了药说不吃的也是你,质子殊,你未免自视甚高,将本君当猴耍么?!”他从前作流民时,耳濡目染了许多脏字,今夜里在这荒殿,已不知丢了多少出来。 “你是猴子,是以听不懂人话吗,孤如今都不是赵公子殊了,王孙,你该敬称孤一句缯侯才是。” 说来也是奇怪,自上回见了他滥杀无辜后,每每想起此人时,赵姝都会不自觉得就联想起那满船的鲜血人头,她就泛恶心,可这会儿子*七*七*整*理却怪哉,她虽还怕的厉害,只那股子恶心,像重病骤然痊愈了般,突然间就无影无踪了似的。 嬴无疾并不能察觉到她这等心绪变化,只是被‘合欢’的欲.念催得双目迷离,即便是这样难挨的境地,他依然不想就凭蛮力去压制一个女子。 一面在心底暗骂那波斯商女卖的假‘钟情蛊’,他长叹着,扬手将人压在潮湿阴冷,遍生了青苔的假山石壁边,迫着她直视自己欲.火深重的眼睛。 “采石场、春狩岩洞、终南河道,还有入质头一夜的咸阳箭楼下,再算上去那妖道交出来的可以彻底解了寒毒的药,若是本君没有算错,入秦以后,我救你,已有五次了……” 男人躬着高大身躯就这么死死盯着她,每说一桩时,那腹内的燥热亦是烧的愈旺,他就这么看着她的眼睛,也不知妄图从中寻些什么。 及至赵姝眼底才有感念歉意掠过,嬴无疾不再说话,他舐过犬齿眯了下眸,下一刻,俯身将惊呼的人儿猎物般得一把抗过肩头,朝着最近的一间荒僻厢房飞身而去。 第34章 钟情蛊4 虽说是久无人居的荒殿, 除了器皿珍玩少些,旬日里也是有宫人来照料洒扫的,殿宇寂寥森然,男人一路扛着人, 任凭她的呼救呵斥声在空荡的雕梁广柱间回旋, 最后在二楼的一处窗下, 终是寻着了处铺了干净毡垫的围塌。 护着脊背将人用力地朝那厚实软褥上摔了,男人亦翻身而上,将她牢牢压制在下方。 此地寂寥无灯, 唯独天上繁星冷月,洒进来片片清辉, 斜照在少女敷了易容的面额间, 她一双眼惊恐得瞪着, 兔精似的黑白分明, 呵骂了一路, 现下觉出了身上人的灼热后,反倒连话都不会说了, 就这么睁圆了眼直直地望着身上人。 力量差异太大, 况且她也从男人潮红的玉面间,瞧出了些非同寻常的端倪。——那双碧眸里蕴着的侵略贪婪,看起来, 像是随时都要爆发崩溃。 这模样, 可同前两回情动, 全不一样。 她双臂被制, 被他压住的绵软身躯动弹不得, 却在他这等目光里,难以遏制得剧烈颤抖起来。 张了张嘴试着想扭转, 可又怕一出声,反而要打破男人心里最后的防线。 是以,她想说又不敢说,只能在他的注视下不住得发颤。 她连控制着身子不发抖都做不到,实在是,既无助也难堪。 “我可还什么都未做呢。”殊不知,这副模样却叫嬴无疾心肠软了分。 对着无处可逃的猎物,他好笑地哄问她,“欠了这么多,你便是去外头酒肆食寮,人也得追着要账的。” 言辞尚算有条理,只是呼出的气息愈发急迫,他却依然维持着和煦的浅笑,甚至将赵姝外衫上的衣带递到了她自个儿手里。 第78章 赵姝攥紧了那条衣带,抿着唇目中还是渐渐起了氤氲泪意。 她手上如今同时有了两种解药,巧的是寒毒还未发作过,不过倘若发作时,她也宁愿吃大乙给的药,因此,私心里,并不觉着欠他多少的。 但听男人促叹一记,俯身捧过她的脸,吻上了那双蕴泪惊恐的杏眸。 游弋逡巡的吻同他的状态决然相反,是细致绵密的,蜻蜓点水的,甚至于饱含了怜爱哄慰的。 唇畔快要碰上前,他暂息了动作,四目相接,清辉映照,赵姝一瞬间几乎忘了害怕,似被这双深邃莹澈的眸惑了神智,她竟然会觉着,此刻这人的眼睛,倒是比月色春水还要柔和三分。 掌温滚烫,他宽厚结实的身躯覆压下来,遮蔽了窗外全部的光韵。 少女骤然回神,泪珠纷落,她推不开他,情急间,却反倒扬手圈上他背,虾子一般蜷缩起纤弱身子,贴进了男人怀里。 这个动作,使得场面一时有些可笑起来。 她蜷着身子像是一只小兽般,无赖且固执,不过到底是很堪应对的。 贴的太近时,反倒什么也做不成。 男人伸手拽了拽她,却觉这人像块膏药般黏在怀里。三月末的天气,外衫一褪时,便只隔了薄薄中衣,寸寸相贴,逼得他几欲发狂,却仍是没有下死手去掰她。 趁着这或许是最后停歇的空儿,赵姝一面试着止住抽噎,一面试着理清思路,对他说:“采石场那回原就是你罚我去的,终南山落水那次也不算,还有,还有寒毒不可能有彻底的解药,谁知道是不是骗人。怎么算,你都只能算救我两回,再去扣除三年前我在邯郸救你母子……” 她还要狡辩,谁知嬴无疾听她说起母亲时,眼中一黯,只是冷声重哼了记,他不再答话,掌下发力,就那么硬生生地将她双腿掰直放平。 赵姝吃痛,她以为自己听到了骨骼错位的响动,在男人探手要解她束胸之际,遂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你个禽兽,开了春你不是要求娶楚王嫡女,我或许都要去缯国上任了,你如何还敢来毁国君清白!” “哪个和你说的,本君要娶楚王之女?”为了那最后半句,男人动作不停,不自禁地却又放轻了力道。 喘息间,他一把撕下她的易容。 衣衫凌落,箭在弦上。 赵姝以为避不过,泪水决了堤,细弱抽噎着将菱唇递到他耳畔,委屈悚然地说了句:“其实食寮酒肆也有欠账的嘛……呜呜,嬴长生,我害怕……阿生,我好怕。” 少女容色惨白,一双兔子精似的眼里盛满对陌生情事的惊恐。 就是这么一声唤,让男人长指顿住。 但见他万分艰难地隔开了些,伏在她上头,瞥开眼,他试着制约住‘合欢’的药性,可急促的喘息间平了一瞬,反倒是溢出记令他自个儿都讶然的吟声。 下一刻,他却迫着自己坐起斜靠去围塌另一头,将她重重摔去地上,难耐地苦声呵道:“还不快滚!” 俊逸面容潮红,眉梢眼角皆是欲痕。 瞧起来,恍若神祇受刑。 赵姝只是愣了一刹,手脚并用地撑起身,才刚转身要朝外跑时,果然却被人长臂一捞,圈着腰又被带去了塌上。 这回却是坐怀揽抱的姿势。 男人墨发散乱,雪色中衣下是坚实滚烫的肌理,只是捏了她的手,对着月色反复翻看。 满以为危机过了,他是还有什么警告的话未及说完时,赵姝收泪只乖顺地恭听。 却见嬴无疾陡然抓过她右手,顺着葱白指尖一寸寸捏过,莫名说了句:“许你先欠着,可本君要先得些利钱。” 在她还兀自疑惑何为利钱时,下一瞬,男人捉着那只柔荑,径直朝下探去…… 杏眸泪雾一片得再次圆睁,耳畔热气哄慰递来,赵姝去了易容的小脸上,飞霞遍染。 第35章 钟情蛊5 月华流照, 荒殿旖旎。 事毕后,赵姝猛地抽回手委顿着瘫坐去地上,她指节酸软发烫,就连唇角都残存着刻意的光韵, 一张芙蓉面上难堪到了极致。 耳边传来句还带着喘的“多劳了。” 她蹭得一下从地上跳起, 朝屋内巡了一圈亦未曾寻得能濯洗的净水, 只好扁着嘴恨恨地朝一处帷幔上重重擦了擦。 “好了吧,我还要回主殿寻舅舅去。” 知道药性该是解了,她也没再提防, 擦了手之后,鹌鹑似地垂头丧气地步到围塌一尺远处站着, 闷声闷气地还想着殿上蜣惠说的封国之事。 或是她嘟着嘴的模样实在可爱, 耳边只听得男人一记轻笑, 她惊呼了声就又被人拖到了围塌上。 “你、你干什么, 哪个下的药, 这么多次了,还来!”或是因着方才她连衣角都未再被掀过, 此时倒也不甚怕, 只是怪责气恼回头质问。 这一回头,却见男人挺秀鼻尖上沁汗,一双碧眸雾蒙蒙含笑, 而眉梢里尤带了一二分残存情热, 一张脸瞧起来艳过三春。 “你猜这药名何, 又原是下给哪个的?”他不答反问, 动作倒还是规矩, 只迫着人同自己相拥,还将沁着薄汗的脑袋搁去了对方肩头。 第79章 他歪着头, 捏着她莹白指节,眼中是罕见的惬意温存。 赵姝觉着自己像只布偶般被他摆弄,她反抗不得,索性就将对方当成从前驯过的一头野熊,语气不善道:“你行事狠辣,树敌又那么多,鬼知道哪个想害你。” 肩头传来闷笑,想着反正这傻丫头一无所知,不如就将这‘欢药’也一并扣去她头上,但听男人陈述:“是你太招人喜欢,渭阳为了你,同波斯商妇买了几种媚.药,我的人替你拦下的前几种,倒未防她被禁足了,还敢在飨宴上动手,你本该坐在我身侧却被夫人召了过去,那侍从记错了位置,反叫我替你受了。” 这解释虽不够完善,却也足够叫一无所知的赵姝怀疑错愕了。 见她果然一骗就上当,嬴无疾勾唇笑了笑,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他忽然将那只柔荑抬到跟前,竟一口咬住了食指。 “你扮作儿郎哄骗人,牵累本君受罪,倒是还有脸嫌我脏么。” 湿热卷过的一瞬,赵姝脑中过电一般惊喘了记,遂重重抽回手,一推身朝围塌里就跌去,嫌弃万分地将指尖口涎擦到褥子上。 想着寻水去濯手,也是着实该去问舅父封国的事了,她撑着酸软的胳膊,径直跳去地上,头也不回地就朝外走:“今夜过了,你我也就两不相欠,我去寻舅舅,说什么嫌不嫌的,往后也未必见了。” 说完这句,她背影孤傲,脚下生风。 出殿的路上,赵姝认真地想了下他适才的话,觉着渭阳公主对自己或许真有胡来的可能,她皱着眉信了王孙疾的话,也愈发决意要速速离秦。 一路上竹林森森,月影移转,显得有些鬼影憧憧的,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行路。 过那口陈年旧井时,夜风簌簌,前后皆是无人,脑子里就不停地走马灯似的掠过从前看过狐仙鬼怪的传言。 这处是昌明宫废弃多年的荒殿,听闻衡原君年轻时就常年蓄美姬百余人,而雍国夫人又是手腕狠辣的妒妇,这等废殿也不知藏了多少冤魂,或者那口枯井里也曾是哪位美人的埋骨之地。 后脖颈起了层白毛汗,赵姝心里发凉,一面乱想,路过那处井口时,反而移不开眼似的,一味地就要朝里头瞧。 忽而一阵狂风起时,阴云蔽月,枯枝被吹断了‘嘭’得一声打落下来,她眼风里扫到什么瘦长鬼影飞似得靠近,禁不住‘啊’得叫了记,拔腿就朝前跑去。 好不容易寒毒解药来了,她也还等着带英英去缯国上任呢,可不能这时候触了狐仙鬼怪的霉头。 脚下一绊时,双臂被什么东西重重钳了,她当即厉叫:“何方鬼怪,快退、退、退!”周遭漆黑一片,她或是今夜实在累乏了,脑中一团乱泥,冲口又说:“我我,我现下又不想死了,狐仙大人放、放……” 月色重回,赵姝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一下子转惧为怒,惊魂未定地含泪抽了下男人胸口:“君有疾否!还跟着我干嘛。” 嬴无疾早看透了她色厉内荏的本质,听了她说死不死的话,一时间心里头似被堵了,亦有些后悔刻意跟着她的无聊举动。 他将人小心拥在胸前,还下意识地朝她脑袋上揉了把,出口的话倒尤带着嗤笑:“你这一天天脑袋里都在想写什么,赵戬究竟怎么挑上你这么个……咳,我跟着你,是因为和你要寻同一个人罢了。” 见赵姝疑惑地望着自己,男人心底一片柔软,嘴角亦不自觉扬了分,他忽然起了些玩心,眸带三分哀怨地嗔道:“怎知缯侯同本君才缠绵过,本君衣衫尚未理好,你这甩袖走人的步子倒快,叫我险些没跟上呢。” 一个大男人,还是个身量气魄较常人更凌厉的剑客,却刻意扭捏作态地作嗔怪状,原该是叫人恶寒的,可此君容色实在冶艳,赵姝听得心口一烫,遂挣开他的揽抱,佯怒着不客气道:“啰嗦什么,再不走,宴饮怕就结束了。” 嬴无疾笃定着笑了笑,任她在前头快步走了会儿后,他阔步过去,竟是直接握住对方掌心,引着人朝西侧门而去。 . 到的时候,便果然见到,王舅姬樵候在一辆车驾内,瞧模样,一向稳重的姬樵,都似是等的有些不耐了。 赵姝自是早就挣开了嬴无疾的手,四下无人,三人一同上去了,车夫就扬鞭赶着车远离了昌明宫宫墙。 这是一辆十分不起眼的单驾马车,进了狭窄的轿厢后,赵姝就径直坐到了姬樵身侧。 她想要开口问一句突然受封的事。 可轿帘落下的一刻,姬樵就同坐在自己对面的王孙疾神色俨然地聊了起来。 许多话他们都没有避开赵姝,因此,她听的了先前不知道的周赵二国的许多事。 “季越那妖道看似逃亡入燕,实则仍掌着邯郸半数兵权。” “此事不假,晚辈甚至以为,赵王戬已失势被囚。” “周赵之间,除了韩魏二国外,就只在最东侧隔了个山势叠嶂的缯地。”说到缯国的封地,姬樵止语,含笑看向对方,“秦王孙,你以为天子此举如何?” 实则分封一事早先周王提过,可姬樵原本是拒了的,因他原先以为外甥被赵王所废,未必活的了多久。可此番代天子巡幸,却不仅听得了赵国民众对废太子的感念拥戴,还意外发现,雍国夫人芈嫣似也对这傻外甥青眼有加。 第80章 若以缯地为引,再趁邯郸彻底无主之际,周人未必没办法再将赵姝送回去。 是以,他临行前,才在飨宴上,作此决断。 嬴无疾先前设计公子翼时,曾同姬樵盟誓共谋过一回,他对此人的行事韬略多有了解。 是以,他一下就明白了,姬樵是在打什么算盘。 心底里暗嗤宗周的不自量力,面上却颔首谦和道:“公子谋略深远,将来周赵合一,我亦将秦法废止,尊共主、复周礼!” 两人又交锋试探,细说了些诸国的密事。 什么燕国宜交,楚地宜分,赵姝听得头大,终是逮着他们歇下思量的空儿,曳着王舅的袖摆直截了当地问: “祖父既分封了缯地,那我何时能离秦?是不是只要秦王点头,我就能同王舅你一道离开。” 轿厢内一时默然。 反而是嬴无疾轻笑了声,郑重道:“贵甥心怀苍生,亦有为擅谋,如今赵王失了民心,将来贵甥定能有一番作为,晚辈……同母亲,皆会好生照拂她。” 这句话赵姝自然听得明白,她漠然转头看向姬樵,见他亦点头时,一时间心底里泄了气般,才晓得什么缯国侯爵的,不过是个不能兑现的空话,她不还是得在咸阳为质! 因此车驾停下的时候,赵姝见他们还在不厌其烦地试探,一句话里不知藏了多少弯弯绕绕,她难得在王舅跟前现出不耐失落,直言道:“您的托付殊儿都记下了,我先回别馆安置了。” 下了车驾,她一路心事沉沉地就朝别馆内苑行去。 已经是三更天了,弯弯月牙儿都到了西天边。她想着今儿白欢喜一场,甚至还莫名其妙得为那人做了那样事,还耽搁了见戚英。 大喜之后,若是没能如愿,则常是愈发深重的失望落寞。 行至自个儿住的厢房前,她垂头气闷地才一拉开屏门时,眼角便又瞄到一个熟稔至极的影子。 不由得反手就推了那人一把,想当然地就斥道:“不是在同舅舅说燕国的事,夜深了,王孙是真有病吗,还要来特地奚落我。” 来人轻拢她手,掌心干净微凉:“小乐,是我。” 第36章 兄长 “小乐, 是兄长来晚了,叫你受苦。” 直到这人在廊下将这句话再重复了一遍,赵姝才禁不住浑身战栗了下,她几乎不敢回头去瞧他, 眼眶唰得一下就红了。 别馆虽不似王孙府, 因着自敕造以来就是接待列国使节宾客的, 眼下虽只接待了宗周一国的使臣,平日看着冷清,暗地里守卫亦未必少的了的。 廊外只孤灯一盏, 赵姝认出来人后,按耐下心绪, 先是并未相认, 只反握住对方的手, 背着身将人朝屋里牵。 屋门闭合前, 她依旧未曾去看他, 而是探了探头朝外确认。 “暗卫都去了你王舅的院落,此间只有几个洒扫庭院的婆子, 来前我已着人引开了, 你且放心。” 赵如晦立在她身后,语意里是一如往昔的温吞稳妥,只是到底染了三分颓然。 就是这么点子颓然, 让他听起来, 无依无恃的, 音调里透出些凄冷零落。 屋门阖拢, 赵姝抵着门想要控制情绪, 她两手撑在屏门浮屠鹤纹上,喉间发出微不可查的哽声, 背着身微微发颤。 “确是兄长来晚,小乐若是怨我,也是应当。”他音调依旧温和,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失了温度,自身后上下打量着她。 听得身后脚步靠近的一瞬,赵姝再也忍不得心中数月的思念流离,极低地抽泣了半记,遂转身一头撞进了男人心口。 “兄长……”她抽噎着压着声地唤,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两个字,好似要把缺了数月的都一时补回,“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死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呀,小晦哥哥。” 其实赵如晦早已加冠四年,比赵姝要整整大上七岁,只是他生相偏年轻,虽无血缘,偏一双狭长的杏核眼倒是同赵姝莫名肖似。他容貌秀丽柔和,又常年钻研医理,笑起来时左颊还有个深深的梨涡,他自幼便是明朗温柔的相貌,即便如今年届廿四,亦同十七八的少年郎一般清瞿。 五岁那年,她从公主府拖着戚英仓皇逃出来后,泣血奔至宫门前时,于天塌地陷之际,正是这人,目中悲悯温善将她抱起,叹息着对她说,从今后她就是赵国的嫡长公子,而他是王新认的义子,是她的兄长。 少年说会帮她求情留下戚英,最后亦真的做到了。 从那年起,赵姝就爱缠着这位义兄,无人处,他唤她小乐,而她则会叠声亲昵地叫他小晦哥哥。 两个人长久地拥在一处,没有分毫逾矩,赵姝后背上传来有节奏的轻柔拍抚,一如从前每一回她不高兴的时候。 “兄长,你不跟着国师,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赵姝泣涕而笑,从他怀里挣出后,仰起脑袋笑着就去捏他脸。 此情此景,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这人,依然是闲不住自己的手,她虽是被他明确地拒过,可还是忍不住,对着他就要戳戳抱抱。 赵如晦照例是宠溺地任由她动作,也伸手去她额间弹敲了下。 “王上信任妖后,师父他被褫夺了封地兵权,流亡入赵了,他忧心寒毒,令我亲自入秦。” 第81章 他笑起来梨涡一点,眉目间隐带忧色疼惜,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 赵姝猛然间想起来先前在荒殿,自己是没有净手的,见兄长就盯着那食指瞧,她甚至忧心是不是有什么痕迹未揩尽,心虚羞氖铺天盖地般地袭来,她便未曾留意到对方眼底的阴冷,陡然就将那只手抽走,抿着唇藏到了背后。 男人手里一空,遂落寞地捏了捏袖中硬物,一面揽着人去几案边坐了,同她将赵国如今局势一一叙述。 其中还涉及到了燕齐二国的态度,许多人赵姝连听都未听过,她先还保持着俨然肃听的样儿,到了后来,在纷繁杂乱的国事里,便捕到一条不大对劲的。 同样说邯郸乱局,他说是父王被继后囚了,可方才王舅和那人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是国师季越入燕,却还操控着邯郸的半数兵权,在与父王遥遥对峙。 两者的说法,对不上啊。 国师季越实则原是晋国落魄大支,他是如晦哥哥生父,却将独子送与赵王,而赵如晦只能称季越为师父这一点,赵姝其实也是知情。 倘或方才车轿内说季越失势的只有王孙疾,那赵姝会毫不犹豫地觉得是王孙疾说谎。 可王舅亦在啊。 两者说法不一,是他们中的谁,在故意骗她吗? 可是骗她的目的,又是为何?她又有什么能骗的呢? “小乐,我如今走投无路,有一事或许只有你能助我。” 她后知后觉地仰起头,一见赵如晦眉眼里的失意时,一颗心当即被刀子绞动似的,想也不想地就说:“我能有什么助益,不给你添乱才是,若非我在平城降了,也不会害赵国至此,兄长你但说就是。” 男人避开她的眼,垂头又复拉过她手拍哄:“秦赵之战如何怪的了你,国人亦都说是廉氏作战失利,小乐,乱世难安,是兄长未曾护好你,如今我愿在咸阳谋生,想请你与我引荐一人。” “兄长想要我引荐……王孙疾?” “不是,我无心政事,只要你替我引荐雍国夫人芈氏。” 赵姝愣了下,刚想说芈嫣还不如嬴无疾呢,却被他打断道:“小乐,兄长都探过了,治腰疾的法子原就是我教你的,如今我身无长物,也就这一个安身立命的法子,你莫忧心,我只是想通过芈氏好入咸阳医署罢了。” 听他说的潦倒,赵姝心里难受,遂俯身再次朝他肩头倚去,闷着声地说:“那倒不难,只是委屈兄长,等长乐去缯地就封,咱们就可一起离秦了。” 借着外头廊下残辉,男人缱绻拂过她发顶,忽而目色晦暗阴冷,刚拂过她墨发的指节里,隐有铁器幽芒闪现。 燕京新来的令,国师季越要他即刻取了公子殊性命。 父亲在信中虽未明说,可他亦是猜出了,约莫是赵国要有王位之争,而这傻丫头,阴差阳错得因了平城之降,如今那二十万军士虽被分散了重编,却使赵国各处,皆在暗颂公子殊的仁义,说她有君王气度。 父亲同他谋了一世,也算是看着公子殊长大,可如今她深陷秦国,而父亲已同燕人谈妥,不必再拥立傀儡,只需公子殊一死,燕国就会助季越夺位。 指间寒芒转过数个来回,铁刃冰冷。而怀中人小脑袋亦不停在他肩头蹭着,鲜活柔软。 弹指刹那,他却纠结反复了不知多少回。 在少女仰头朝他眼前挥手之际,赵如晦笑着将铁刃又敛回了袖内。 他打着‘同姓不婚’的幌子在那昏君身侧潜藏侍奉了十二年,亦是克制守礼地忍耐了十二年,如今父亲还有一步就要登位了,亦终是要光复旧晋宗庙。 他想着,自己不是下不了手,而是不必下手。 筹谋了这么些年,他想着,即便是要这人死,他也总得先尝过了她的滋味,才不算辜负这一场‘兄妹’情深。 “小乐,我曾救过一位波斯商妇,她是行商里的翘楚,亦在西域诸国开设了许多酒肆驿站,待你为我引荐了,为兄想法子先送你去西域避祸,等赵燕事定……” 赵姝想问他是否能一并去时,就听的门外突然响起缓而有力的叩门声。 二人当即噤言,只见一道高大人影被孤灯投照,外头传来王孙疾低问:“小公子,你王舅先行一步去燕国了,他这是不要你了,别馆也不好久住,随本君回府吧。” 声调低沉又带了三分揶揄调侃,听起来却是亲密多过讨厌的。 赵姝立刻推着赵如晦一并躺去塌上,她既怕嬴无疾不管不顾地突然冲进来,又恼他发神经言辞如此亲密,唯恐叫兄长误解,一时被两重惊吓裹挟着,开口冰冷怒道:“我已解衣睡下了,别馆一切俱备,不劳王孙操心。” 外头人沉默了会儿,不仅没走,屏门发出嘎吱得撞击声,他反倒斜倚在门上,似是在望月,又劝了句:“此地皆是宫中眼线,你也不怕渭阳再来纠缠,说不准她下回再弄些什么药来,本君可不愿再替你承担。” 若说上句还有可能只是盟友知交的关切,那这一句里,便实打实地掺进浓重的嗔怨,是那种情人间才会用的语气。 赵姝不敢回头去看塌上人神色,她只觉着脖颈后都是凉气,想着那人先前在荒殿时的妖冶模样,她唯恐他再说出什么更可怕的话来,若是有可能的话,她此刻简直想洒包蒙.汗药,能叫这人立时消失就好了。 第82章 出口的话冷淡疏离却反而恭敬了起来:“渭阳公主不过是小孩儿心性,当不得真,今夜牵累王孙,我明日同她说清了也就是了。” 她以为这样的冷语总能先揭过今夜,可外头人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听她这般冷对时,反而‘啧’得嗤笑了记,立直了身子抬手就要去推门:“看来是别馆寝具更上乘些,本君索性也来试一试。” 这话几乎就是坐实了两人的关系,赵姝冤得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明白孰轻孰重,她无奈扬声应了下,回头朝塌上面容尤平和的男子摇了摇头。 无暇解释,她立刻抬手用被子将人一盖,打落床边帷幔后,一边快步朝门外去,只略一犹豫,就抬手扯下了易容,还将领口腰侧的扣子系带解了些,作出刚从塌上起身的样子。 她豁得拉开门,还没将准备好的说辞用上,就被人揽着腰一下子拥了过去。 她愕然抬头撞进一双含笑氤氲的碧眸。 觉出对方目带侵略,似在她颈项里不住游弋,赵姝怕他还要再当着里头人说些暧昧的话,她遂气哼哼地一把挥开人,一面扣衣,也不刻意去掩门:“都说了睡下了,王孙有事不好明日说吗,罢了,我倒有一阵没去马场了,走走。” 听她这么说时,嬴无疾暗自留神,想着赶明索性叫人去弄些珍禽走兽养着,凭他的耳力,竟一时也未注意到屋内还有人。 待二人走后不久,便有一人缓步而出,目容沉静地倚门矗立,残灯照着他孤影茕茕,瞧着前头两人不远的身影,暗夜里,他颊侧梨涡隐隐,却忽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自掌心滑落,细看时,竟是血痕点点。 . 入楚的军队势如破竹,捷报比预想中的来的还要快,当楚国旧都郢被攻破时,雍国夫人芈氏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她还特地将芈融唤到身边斥责了一顿,后悔此番如此顺利,正是该与他积威的机会,早知道,当初就是绑也要将这混账东西绑去随军。 而燕国亦在缯地以北同赵人开战,双方势均力敌,不过半月尽皆罢兵,双方国君签了个边地贸易的文书,是个握手言和的事态。 只不过,赵王戬病重,外头都传言活不过今夏,不用远在燕国的国师季越操控,就连赵戬一些宗亲旧部,对着继后才降生不足一岁的小儿,都在私底下议论着主少国疑,邯郸王城暗流涌动,夺位之争,只待赵戬咽气就要上演。 而这乱世纷扰,赵姝日日休养在兰台,自是无人会与她知会分毫的。 这半个多月里,听闻兄长已成了医署的官长,颇受雍国夫人的看重。他倒是没亲自来,只让大乙一并送了三颗药,只嘱她万要贴身藏好,旁的也没说什么。 寒毒的确是发作了一回,她一个人蜷在浴池里,还是吃了大乙给的药。 日子流水似地过,天气渐暖,兰台里养了十余种珍奇小兽,皆是成双成对的,她的日子过的安逸平静,连戚英也被人请来了几回。 小丫头盛装而来,一回比一回打扮得俏丽雍容,最后一回来时,更是众星捧月般呼奴使婢,赵姝原还提醒她公子融非是良人,最后一回时,自己也疑惑了,甚至有些后悔,瞧起来,这芈融对英英怎么比她当年还要用心些。 不管怎么说,赵姝如今无权无势,入秦后似现下的日子,已经算是不错了。 唯一让她头疼的,便是那人夜里的纠缠。 他将政务处理的地方尽数移到兰台,同她一并宿在小楼里。 白日里倒还好些,不过是一个喂兔子逗松鼠,一个下了朝伏案研读,至多是吃饭时一处,有时话头岔了,要被他揶揄调侃两句。 只是一入了夜,这人就日日要她着回女装相陪,他自个儿吃素饮浆,倒时不时借夜膳的名头,变着法儿地勾她饮酒。 不过倒也就是搂搂抱抱,没有真的再逼迫过她。时日久了,赵姝都有些惯了,除了羞氖外,也不再有什么畏惧的情绪。 暖烛高照,这一夜小楼里特意燃了地龙,赵姝只穿了件极薄的贴身春衫,虽是广袖博带式样华贵,却到底只是单层,不该是这季节穿的,若隐若现的,连她自己穿戴后立在铜镜前,都觉着有些不敢瞧。 春衫是淡雅的杏粉,显得她芙颊鲜嫩,韶颜稚齿,*七*七*整*理好看是好看的,可她还是不惯这样特地换了衫梳妆打扮地去陪那人。 好好的一国储君,如今更是有封地的君侯了,却要似女闾里的娼优伶人一般,若非并没什么实质的事儿发生,她也好像没捞着什么好处,那她几乎就要觉着,自己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女奴了。 正自气闷委屈,没留意身后人的靠近,待那人揽肩一下将她抱住时,滚烫胸腹贴着纤弱脊背,她当即惊喘着回头,扁着嘴狠狠推了他一把,少女娇气声调里是毫无顾忌地埋怨:“用膳就用膳,你若有病就去诊脉,莫总是寻我开心。” 嬴无疾今日心情甚好,被她这样亦骂浑不在意,不过他还是板起脸,居高临下地一下将人抵在铜镜前。 对视不过片刻,赵姝立刻败下阵来,缩着肩想要逃走。 男人忽而朗笑着将她一下横抱起:“楚王纳了半壁江山归秦,他自降爵位为侯,芈氏会遣公子融入楚。” 第83章 他抱着人朝摆了膳的外间行去,见她兴致缺缺一脸不情愿,心下顿了顿,不由得将人朝怀里颠抱得紧了些,卸了笑状似无意般地又对她说:“对了,本君同楚姬的婚事,今早上祖父也主动撤了。” 听了这话,赵姝掀眼皮瞧了他一眼,心里头莫名起了些不愿承认的偎贴,只依旧横眉冷对:“那倒是该贺喜王孙,没有被那丧国失地的楚姬耽误了大好年华。” 嬴无疾‘啧’了声,还想再开口针锋相对地讨回两句时,就听旋梯上‘噔噔噔’脚步急促。 他皱眉将人放下,就见平日还算沉稳懂礼的采秠喘的话都说不清了,一下跪了指着小楼外头:“不、不、不好了,王孙!府上…来了个、疯妇…非说是您阿娘,李翁又不在……” 采秠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就见男人什么都没问,风似地就朝楼下去了。 第37章 折辱 时隔三年, 当原已经化作一具焦骨的生母再次出现时,嬴无疾立在花厅外头的廊下,他远远地看着那对主仆,并没有立刻过去。 花厅里头的胡女年约五十, 比雍国夫人芈嫣还要长四五岁的年纪, 一身鲜亮罗裙映着雪肤花貌, 从远处乍一看时,若非两条垂腰发辫已经半白,竟就同二十上下的女子一般。 碧眸浓眉, 骨相深邃,全然是北胡那处牧民的异族相貌。 只是这妇人纵有倾国容色, 说话神态, 明眼人都不需多同她接触, 就能瞧出那异于常人的疯症。 嬴无疾就这么远远看了会儿, 忽而阖目长叹, 羽睫纤长颤动,再睁眼时, 他眸中动容, 却并无太多眷恋狂喜之色。 一幕幕黯淡惨戾过往自眼前浮过,许多事,不论来日如何, 都是不可能补偿重来的。 缓步进去的时候, 连他自己都讶异, 阿娘并没有死, 即便他同她的关系, 自小就不甚好,可又如何竟能心无波澜到这等地步。 当胡姬身侧年逾七十的老妇帕丽斯惊喜地来他跟前行礼时, 嬴无疾终是朝这位颔首笑着叫了声‘阿嬷’,而后他朝另一侧用胡语轻轻唤了声‘阿娘’。 就是这一声‘阿娘’,瞬间打破了本在喃喃自语的胡姬的平静。 胡姬仰头,这美貌的异族妇人娇俏地歪了下脑袋,下一刻,她突然发狂一般,跳起来声调尖锐地用胡语指着自个儿亲生儿子的鼻尖喊道:“是你害死了我的无忧,你这魔鬼,不是被火神收了吗,你是鬼魂吗?!” 帕丽斯赶紧来拦,一旁沏茶的采秠惊立。 只有嬴无疾,好像早已习惯了似地恍若未闻,他让采秠寻来两个妥帖侍女,先将母亲安置去王孙府最隐秘的一处别苑,而后,单独将帕丽斯留了下来。 帕丽斯年岁太大,走路都有些不稳,倒是磕磕绊绊历经磨难地跟着他娘活到了如今,几乎同他半个祖母是一样的,是个没心眼的质朴妇人,入中土二十余年,汉话都还是不大流畅。 从她这处,嬴无疾很快就得知了自己想要的真相。 当他听得,阿娘是被从前留在赵国的一位异父兄长所救时,嬴无疾只是‘哦’了声,他母亲入秦前曾在邯郸女闾守了七年,后来被人赎身后,才转赠给衡原君的。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异父兄长,他并没觉着多奇怪。 然而当帕丽斯控诉着,说出当年亲耳听到贵人下令要烧死她主仆二人时,嬴无疾整个人如遭雷击。 当年公子殊是藏匿了王廷的身份的,帕丽斯口中的贵人,指的就是赵姝。 他考量了几个月,才笃定猜度母亲的死是意外,如今却叫帕丽斯几句话就推翻了。 当帕丽斯一板一眼地用汉话模仿,说她当年躲在窗下听到的原话:“可恶,婢母胡奴,一点儿也不听话,他不是杀了本公子两个侍从么……” 帕丽斯的口音十分古怪,然而那语气言辞确是学了个大差不差,嬴无疾从前总还要笑着指正这位长者的口音,然而今日,他却笑不出来。 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了,男人感慨地拍了拍老妇肩膀,只淡声诺道:“阿嬷,今时不同往日,你们且在府上休整几日,姨母来信说北胡诸部已统编了,过几日我就着人送你们出咸阳,姨母同娘亲算来也有快三十年未见了。阿嬷放心,那些欠你们的人,长生定不会放过一个。” . 将她们安置了,又陪着帕丽斯用膳说话,从别苑出来后,他独自在冷月下徘徊行路。 夜雾浓重,当他将后续事宜在心中掂算出个最妥当的安排后,行至兰台浮桥前时,北斗高悬,已然是三更天都过了。 没有漏洞,想不出缘由。 当一切不可能皆被排除之后,那么剩下的那一桩,即便再不可能,也就是当年的真相了。 他立在浮桥前,该是直接令人进去赐死。 可往昔的那些憧憧阴翳,合着少女仙童般得一颦一笑,鬼魅似得在他心口纠缠不去。 “婢母胡奴……北虏庶人……像你这样沟渠里的蜉蝣臭虫,本公子见的多了。” 当年邯郸城外,少年纵马恣意,她活的多么耀目率性。救下他,亦只是她一时高兴,随口一句话的事。 第84章 原以为她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善,谁知人性本恶,她可以凭父祖给的权势四处施舍赦免,也可以,只因了一点恶感,竟就要叫人……活活烧死阿娘同帕丽斯。 她们全然是无辜的,就为了她对他的厌恶。 他曾叫人将郑姬活剐了三个昼夜,如今,他亦该杀了她,再用这几个月寻一个同她酷肖的人去缯国受封,入赵国夺位,索性可以用易容,此人扮了这么多年男装,想必除了至亲外,若是被人替了,旁人反而不易察觉。 他就这么漠然立在浮桥前候着。 可当暗卫持刀过来时,嬴无疾听见自己将人拦住:“你且退下。” 行在浮桥上时,他脑中乱纷纷一片,望着足下宽阔黝黑的湖面,他给了自己一个理由。 郑姬害死了无忧一人,尚是受尽酷刑而死,可楼中人却想要他阿嬷娘亲两条命,如何能那般轻易地叫她就那么死了呢。 她不是为人宽和厚道么,还以为入质之路就是磨难催折了么,他该要她历一历娘亲此生遭际,他要叫她活着去看看,这乱世的真面目。 . 屋内浓黑一片,而赵姝正歇在三楼暖阁的锦帐宽塌内,酣然侧卧。她今夜听闻胡姬未死,本想着等他回来问一问,因一直未见人再回来,二更末的时候,索性偷偷将那只大野兔从外苑抱了进来。 此刻,她只着了月白中衣侧卧着,鼻尖埋在兔子背上,畏冷似得紧紧拥着两床厚实被褥,也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正微张了檀口呓语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哗得撩开锦帐,今夜月色极淡,床榻上的人没有被这响动光照扰了分毫,只是缩着身子又将那只兔子揽紧了些。 昏昧不明,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杵着看了许久。 月色从她眉梢移到眼尾,荒殿里此女不情愿的神色再次浮现,不知不觉的,他呼吸间就粗了几分。 大野兔挤着她脸动了动,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着瞧他。 男人面无表情地同它对视,下一瞬,他跨上床塌一下子就将那两层被褥尽数掀去地上,还一并将那只兔子赶了下去。 这动静太大,赵姝从酣眠中睁开眼,睡眼惺忪地见了来人,她也是惯了他的轻薄逗弄,自以为了然了他的行事为人,因此即便半夜乍见了这人,亦并不是怎样惊惧。 她稍顿了顿,见塌上空空如也,被子兔子一样也没了时,就要怒起质问对方时,却一下男人重重按去墙上,领口中衣嘶啦一声被扯开,衣料结实,他却像裁纱似的,勒得她肩侧生疼。 夜风透过未关的槅门拂过她莹润无遮的肩头时,赵姝打了个寒颤,不过就是愣神的空儿,男人滚热胸腹贴上,就已经将她半边袖摆都撕落了。 “你怕冷么。”耳边传来他低语,气息温热,语调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一会儿就不冷了。” 其中恶意,直比三月前初入咸阳时,还要深重可怖。 他眼底蕴着炽热狠色,更有她看不懂的狂乱。动作间不似要亲昵,更像是要毁灭。薄唇只仅仅抿着,也未似平日那般轻薄温存。 掌心所过之处,掐得她生疼。 赵姝脑中一片空白,她彻底醒过神来后,开始不管不顾地踢打挣扎,眼见的只剩了小衣,她更是壮着胆子斥问:“胡女既然都没死,你冤枉了我,怎么倒一句不说地来发疯!”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嗤笑和对方愈发无情的动作。 她挣不动时,对着一室幽暗无光,几乎是立时就停下了无用的反抗,故技重施,开始哀哭泣求。 可是这一回,并无成效。 她心里惧怕崩溃,如被山覆,无处可躲,竟喃喃地极低声地唤:“兄长救我。”她自不敢真的唤出声来。 未料这一句胡乱低喃后,却有如神助,身上灼热份量一轻。 却是大野兔蹦上床咬了施暴者一口。 这只兔子也是老年了,本该是野性难驯,同她过了这几个月,倒也知道护主,只是它再胖硕齿利,也不过是只兔子。 嬴无疾皱眉回首,轻轻一甩,就将它从臂间又丢下床,兔子却不怕他,甫一落地,后足一个旋蹬又跳回了塌上,这一回它径直咬在他虎口上,隐隐有血痕渗出,口中还发出‘咕呲’的威胁声。 男人吃痛转头蔑然地同它对望了会儿,他试着想了想扭断这只兔子脖子的场景,而后却是放开身下人,提起兔耳朵朝门外走去。 暖阁颇大,他阔步提着兔子将它丢进西侧最里头的小间关了门,等他再回来时,就见一道人影跌撞着,中衣亦未及披,已然奔至了旋梯口。 见她步履极是不稳,他只是扬眉暗哼了记,刻意待她下了一半木梯时,才信步跟上。 他一面解衣,一面步子沉沉地跟着,零落的玉珏配饰撞在木梯上,一路碎裂清响。 那响动听在赵姝耳朵里,便直如催命符咒,她跌在二层小厅外头的石砖地上时,觉出嬴无疾已经离自个儿不过数步了,脚下一时间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她试着撑起身子,想要再下一层旋梯时,眼角余光略到他靴尖已挡在旋梯口时,免不得见了鬼似地惊喘着哭了一记,连忙手脚并用不辨方向地乱跑起来。 第85章 她慌乱地闯进湢浴时,才发觉是进了死路。 她泪眼模糊地回头觑了眼,却见嬴无疾已经只剩了中衣,正目色幽幽地瞧着她,一面并不迟疑地去解最后的衣带。 男人阔步过来,她软着腿还想绕过那方水池逃脱,不妨却先自慌张得绊了一跤。 “既然这么不喜欢在塌上,那本君便从你,在地上也无妨。” 这一句凉薄阴鸷的话一出口时,她想要起身,却顿时发觉骇得连爬起来的力道都没了。 淌着泪又不甘地试了两下后,嬴无疾已经信步走到她身旁,没再赘言半句,他伸手将她掰转过来,仰面朝天地将她按了在坚硬冰寒的砖地上。 湢浴里仅有的一扇窗户紧闭着,此间比三层的暖阁还要暗许多,连月儿的残辉都没有一丝。 她被压得极重,砖地上的寒气就那么贴着脊背皮肉一寸寸钻进身躯里,透进心口肩颈,再传遍四肢百骸。 锐痛袭来的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折辱’二字,她从前从未懂过。 泪水骤然尽数止了,她睁大了眼,却连他的脸都看不见。 第38章 折辱2 这一场带有毁灭意味的惩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来的时候本就已经是三更末了,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伙房炊烟都起了,湢浴中的动静才歇了下来。 砖地上到处都是半红的水色, 男人身上中衣纨裤皆未褪, 只是被汗水浸透了, 贴在他肌理分明的颀长结实身子上,顶发间亦有挣落的几缕墨发透湿着打着卷得贴在他俊逸深邃的面容上。 熹微晨光透过菱格纹的窗纱,雾霭淡霜一般得映在他皙白颊侧, 眉眼下方依稀还有先前沉溺情动的痕迹。 一宵未眠,他反倒精神似枭鸟, 并没有分毫困累的知觉。 他屈膝坐着, 足尖三寸之处, 堪堪抵着少女侧躺的腰.窝。 地上人死了一般已经昏了过去, 就这么歪斜地倒伏在冰冷砖地上, 一身狼狈。 云颠过后,非但未有惬意满足, 反倒是死寂一般的麻木无趣。 他就这么盯着地上横陈的人, 足足缓了有一刻之久。 日头渐起,到晨曦在赵姝身上镀满一层融暖的微光时,嬴无疾忽然就觉着心里头像有什么东西被挖走了一块, 空荡荡的。 原来这就是女儿家的滋味么, 也不过如此。 着实枉费他妄念幻想了这么多年。 他想着接下来, 自己还是该送这人上路, 而他从今往后, 于权势大业之外,便再也不会有这般俗人的贪恋与纠葛。 可是, 这么想着,一颗心怎就这般苦涩不适? 也对,这人世间,但凡是从‘有’到‘无'么,总归是不大舒服的。 地上人似极低地呓语嘤泣了记,嬴无疾瞥开眼,起身跨过她,到湢浴东侧壁上扭开了兽首机括。 滚烫山泉飞泄而下,很快就打散了他心底的空茫不适,男人没有去取剑,而是眼底清明地缓步又走了回去,他蹲下身等着即将醒转过来的人。 要取这人性命,他是根本不用拿剑的。 . 赵姝颤着眼睫才清醒过一分,就觉周身若被巨石碾得碎裂似的痛楚,这痛楚险些将她再逼昏过去。 她在梦魇里几番苦索几番奔逃,终是在鼻尖疏忽而来的凉意里,猛然睁开了眼。 睁眼之前,她还在鼓励着自个儿,那人该是不在了,她务要活下去,她不能让兄长白白来送药。 然而当她艰难万分地迫着自己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泛着冷意的碧眸。顷刻间,昨夜种种,这人的暴戾恣意尽数在脑海里复现。 鼻尖传来丝夹着古怪味道的血腥气,男人长指沾了什么正朝她面额上恶意地抹。 意识到那血腥气是何物的时候,赵姝差点一下子就要崩溃,只是她再不愿在这人面前哭,哪怕是再掉一滴泪,她都不会。 被各种物事稀释过的血污顺着她鼻尖淌落。 她身子钝痛得厉害,心气也被磨得湮灭,便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抬,也不去揩那点子对她来说残酷到无可挽回血污。 只是在那腥气污血要淌进唇角前,她转头面向蓄水至一半的浴池,任由血沫从鼻尖坠落,一滴滴坠在池岸边,很快便汇聚着流进了热腾腾的汤池里,被泉水搅着不见了踪迹。 她不想看到这人,也懒得去追问缘由。除了泉水哗啦啦的倾泻声外,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湢浴里堪称死寂。 “赵人如今都在说,废太子悲悯慈慧,顾惜生民,有上古大德圣贤之风。” 嬴无疾还是先开了口,为她眼底的空洞悲彻,他心中再起悸然,便决意在动手之前,最后给这人一个机会,“可惜他们瞎了眼,你们这等生来的天潢贵胄,向来是视小民为蝼蚁。” 因着昨夜采秠来报胡姬活着归来时,赵姝也是在的,是以嬴无疾也就想当然地认为,这人对自己做过的恶,应当是心知肚明才是。 对着这么番拐弯抹角的指斥,躺在渐渐升温砖地上的少女却连入耳都不曾。 只是在这人带了恶意刻毒的语意里,她小心地伸手将一件被撕烂的小衣艰难地拉到胸口,勉强盖住了青紫交错的部分春色。 第86章 对她的漠然无视,嬴无疾心底里又卷起股怒意,他控制不住这股烦躁甚至是在意。 想过她醒来后会有无数种闹腾仇视的模样,甚至于会缠着他负责,或是痛哭流涕地悔悟曾经的罪孽。 原来他留着她的命,就是期待着她的反应。 只是万没想过她会是这等安静到漠然的乏味样子。 怒意里夹杂着浓厚的失望,嬴无疾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抬手就将那件仅有的蔽体的小衣一把扯落。 他将自己的空茫麻木转作盛怒,重重钳上她颊侧将人捏得悬空起来,哼笑着故意去激她:“还当自己是清白身子呢,昨夜我有哪里没瞧过么,惺惺作态,真叫人恶心。” 赵姝吃痛,被这么个姿势迫着,她亦只好撑着酸软的胳膊同他对视。肘间先前被撞得肿起发紫的伤处恰好磕在砖地上,这一句入了耳,她亦从昨夜那深渊里醒了些神智。 周身上下俱是污秽,她被‘恶心'两个字激了,杏眸波澜无神地望着面前人。 忽然间,一身狼狈的少女朝他面上‘呸’得唾了口,她开始发了疯似地要去攻击踢打这人,她从未有哪一刻,这样真真切切的后悔,当初真不该将这罪奴救下:“小人得志,就是个胡奴生的杂碎,有本事你索性杀了我,你敢吗!” 赵姝力竭身软,即便是用尽了全部的潜能,混乱间亦没讨到多少便宜,可当指甲在他项侧浅浅划过时,嬴无疾微眯了下眸,扬手就将人摔了出去。 池水滚烫,两人本就在汤池近处争执,这一下赵姝就像个破布袋子般摔滚了两圈,而后‘噗通’一声就跌进了浴池里。 汤池中几乎立刻传来凄厉的叠声痛呼。 今日机括出了些毛病,那滚烫的山泉没有掺凉,几乎就是滚茶刚泡了片刻的温度,若是常人立刻爬出来,也就是伤些皮肉,可她昨夜经历了那样的事,尤是暗处伤的厉害,被这样滚烫的水顷刻浸没,同酷刑无异。 疼痛的本能让她立刻撑着手就要朝岸上爬,可她被折腾得实在是早已脱力,石阶又在另一头若要趟水过去时,只怕皮肉早都要被泡成重伤。 看着她面容扭曲得再一次跌入水里,嬴无疾脑中一片空白,他快步过去探手一捞,就助她从滚烫的池水里解脱出来。 人被捞出来后,见她被烫得缩成一团时,他又想也不想地径直亦跳进池中,拔了池底木塞后,又将冷水的机括拧开。 忍着膝下生疼滚烫,他立刻将人捞到臂间横抱了,好让凉冷的湖水不停歇地朝她身上冲洗。 一番闹腾过后,两个人就那么偎靠着坐在冷水里。 一个遍身光着杏眸无神,另一个则始终冷着脸缄默。 就这么在池底坐着,怀间是少女玉软花柔却遍体鳞伤的身子,才这么拥着静了不到盏茶,男人忽而面有尬色得蹙了下眉——少年人气血重,可这才过了多久,他竟是又起了反应。 燥热中心头又混着些丝丝缕缕的快慰暖意,其实他从未要做什么圣贤,不过是自小酷烈凉薄的坏境下长成,即便是对着咸阳女闾里最风韵貌美的魁首,他也依旧没法起心动念。 偏偏这人,样貌身段心智没一样顶尖,却在她男装易容的时候,就能勾起他的念来。 人生无常,即便是再强大的君王帝胄,也总得有点乐子才能活下去。 回味了番昨夜风致,鬼使神差的,嬴无疾拢紧了掌下人,同她冷冷说了句:“西方天竺有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你当年没有害死她们,如今就该受着,倘或你听话些,陪我几年,到本君娶嫡妻后,我会考虑,留你一命。” 这番话说的慢,冰水里他掌心灼热,一面说时,又渐渐抚上她细削若柳的窄腰。 ‘啪’得一声,赵姝缓过劲来拍开这只手,她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鬼话,事已至此,也无心去问,只是听懂他后半句的欲求。 她用微不可查的虚弱声调冷笑一记后,用虚音恨恨只说了一句:“你所求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一句语带双关,如同诅咒。 嬴无疾亦从情热里暂醒过来,他也知这人大概近日都没了用处,忽而想到她素来最爱骂自己胡奴,意兴阑珊之际,心中便又腾起恶念,为这人拟了个合适的去处。 也正好,他近日得再出一趟咸阳,亲自去探一探邯郸的情况。 这么想着,嬴无疾起身,像丢一块破布似的,任由她挣扎着跌进冰冷池水里。 赵姝瞧着他出了门,方才在水里蜷抱起身子,就这么抱着自己抽噎无助地哭了起来。 可是,不到二刻的功夫,她才抖着手穿好外衫,就有四个陌生的粗壮婆子从外头闯进来,为首一人意态轻蔑地一下夺去她手中未及敷上的易容,当着她的面两下间扯烂了,而后转述道:“主君有令,府内容不得你这等爬床的婢子,既是想攀龙附凤,姑娘原该去女闾待客才是。” 她连稳立说话的气力都没了,更遑论质问反抗,那婆子语速极快地说完这句,朝后招了招手,后头两人上前不由分说就将她擒住,堵了嘴就用一个灰扑扑的结实麻袋子将人运了出去。 …… 两日后,雍国夫人城北的行宫里,日头高照,红绡帐底鸳鸯欢语。四十六岁的芈嫣昨夜生辰吃醉了酒,又玩闹了整整一夜,此刻便再也撑不住精神,餍足地睡了过去 第87章 一只手掀起纱帐,青年面容温雅神态清瞿,浑不似刚酣战毕的模样,他俯身朝妇人额间落下一吻,而后转身披衣,缓步朝殿外行去。 “没有死么…”立在院外假山阴冷处,青年听完王孙府里这两日的动静后,指节扣了两下山壁青苔,而后含笑对来人说:“安排一支西去的商队,今夜我亲自去那女闾查探。” 来人跪地抱拳应下,欲言又止着,到底没有反驳。 就在他要奉命离去时,那青年突然收了笑转头补了句:“大乙,咸阳的事,你会不会去燕国告诉父亲呢?” 第39章 异父兄弟 对赵如晦来说, 原本接近雍国夫人也只是为了在咸阳安稳藏匿上数月,也可冒险再探些秦国的政事地形。 连他自己也没料到,借了按腰施针的来往,竟会得了这位夫人青眼。他是个极擅变通的人, 权衡利弊后, 当即从善如流地就应了她, 不过半月的功夫,芈嫣甚至就对他交了心。 如今老秦王病势愈重,衡原君也愈发没有顾忌地痴迷丹药, 而因觉亏欠嫡妻,竟就将军中三分之一的调兵之权托芈嫣代管。 即便只是个象征, 芈嫣不可能真的掌了实权, 却也为他行事提供了便利。 又过了十余日, 当燕国的密信跨越千里飞赴咸阳城北的行宫时, 赵如晦一身白衣, 君子如玉,他方从芈嫣的塌上爬起来, 就得了这么一封关键的密信。 看过密信后, 他朝听令的大乙颔首,做了个极大胆的决定:“立夏前,王孙疾要攻赵, 趁着这两个月, 你就借楚夫人的名义, 朝军中安排些人。” 筹谋着两月后秦赵两败俱伤的好戏, 青年算了算日子, 喃喃地说了句:“也该去看看小乐,以她受不得气的性子, 这两日送她出城,该是正合适的。” 城北胡商开的女闾,十日前半夜里,他就潜进去瞧过,没有见着赵姝的面,只是确认了她并不会同一般舞娘待客。 行宫同女闾都在城北,骑马不过二刻就能到。 可赵如晦换了身客商的装束后,进了喧闹繁华的北市后,却是先在一间货栈的仓房里见了那已任商首的波斯商妇。 他们上一回见面是在十年前,彼时,赵如晦年仅十四。 那一年,他也来买过一对钟情蛊。他将其中的阴蛊给了七岁的赵姝,而另一片阳蛊,他自个儿只吃了十分之一。 剩余的阳蛊便被他卷好了,一直收在贴身的玉佩里。 “大人,钟情蛊三十年一得,老身今年亦才三十多啊,那是真的没了。您不晓得,那天来了个凶丫头用黄金买走了最后两对,倒霉的呦,后来又来队更凶的,将老身打的,就为了问有没有解法。” 说着话,这商妇还不嫌羞地撩起裙摆,露出腿腕上被施刑后未褪的瘀伤,见对方浅笑着已无意听时,她便放下裙摆,素容说起了正事道:“西去粟特国的驼队三日后启程,不远不远,路上约莫七八个月,大人且放心,老身的副手贝赫什提会一路亲自照顾您要送的人。” 波斯妇大着舌头聒噪了一堆,而客商打扮的赵如晦白衣出尘,始终耐着性子淡笑着听,也不打断。 对钟情蛊的事得了印证后,他两指捻了捻食指上一枚墨玉扳指,而后客气地用了句波斯话同那商妇致谢。 待对方送自己到门前,他转头温柔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而后,一枚毒针从袖口探出,青年眼也不眨一下地,指节轻翻地扎进了妇人心口。 女人眨着绘饰了蓝雀石粉的深邃眼睛,倒地发作的那一刻,青年脸上笑意都还未及褪尽。 此女知道的太多又贪婪啰嗦,即便是十余年的交情,赵如晦也不想再用她了,他得换一个年轻谨慎些的。 这毒还没立刻要了她的命,他推开门,将一名栗色卷发的波斯少年迎了进来。 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生相秾丽又颇为魁梧,背影侧面看时,倒显得赵如晦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似还更年轻些。 赵如晦将一支解毒针递给他:“贝赫什提,往后你就是行商首领,此女,也不要再带来中土了。” 他笑的一脸和气。 贝赫什提拱手臣服,接过那根救命的针后,却又翻出把锋利短匕,快步过去将妇人抱住,少年没有犹豫,在那妇人的惨叫声里,手起刀落,从她口内挑出块肉来,又极快地割断了她右手手腕的经脉。 而后,他制住妇人,才敢将解毒针扎进去。 赵如晦全程瞧着,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在离开前,极轻地说了句:“贝赫什提,你还是…太过心慈。” 这一句轻到对方都没有听清,倒更像是在对着虚空儿说的。见对方迷茫跪地,他只得又补了句:“三日后西去的驼队物资再去查验遍,还有,给你一年时间,把汉话学了。” 波斯少年抱着满嘴血沫的妇人,在他身后行了个拜火教的大礼,虔诚畏惧亦感念。 . 咸阳北市,往来贩货喧闹的,北胡、波斯、天竺、大食等国的异族人占了半数以上。 而当一直笃定的赵如晦穿过女闾外数重鱼龙混杂的院落,在一处竹林深处单独辟置的小楼里见到赵姝时,他万年不变的笑意裂开,眼底清晰可见的浮上杀念阴翳。 第88章 赵姝一袭浅青收腰的襦裙,淡扫蛾眉轻点绛唇,女闾的妆娘端的好手段,将她的天真清丽浅扫突出,也没着意用多少妆粉胭脂,只一对垂髫双髻就已经将人衬得玉女仙童一般。 是他从未见过的风致,怕是赵国公卿来了,也多半认不出。 然而,少女神色不对,见了他从昏暗处过来,先是惊怕后退打翻了桌上一壶春酿,待看清了后,她便疾步一下扑进他怀里,呜咽哭着死死曳紧了他的衣角。 这反应大到连他都一时愣住了,趁对方哀哭之际,赵如晦探手与她搭了搭脉,探出她已非处子后,他眼底当即浮上浓重杀意。 这两日他一直着人盯着此处,王孙府的令也是不许这处待客的。那她如何失的身,不言自明。 娘亲疯病没那么厉害的时候,一直便同他说,嬴长生小时候多么多么乖顺,是她最得意的一个孩子,虽然偏执,倒也算是个守礼谦和的君子。 娘亲还说他*七*七*整*理们两个虽为异父兄弟,倒是身形心性有许多肖似之处。 赵如晦三年前将生母从公子殊府上劫走,同这二十年未谋面的生母过了三载,他自是不会全信了她的话。 是以此番他将胡姬送回,还借帕丽斯的嘴诬陷赵姝,原本想着,最好叫他两人离心,他好借机劝她离了中土。最坏的情况么,依他这三年对嬴无疾的暗察,只推测以他的性子,或许会将人一剑杀了,再寻个听话的替身。 只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堂堂大秦王孙,竟会以这样卑劣的手段夺去他养了十余年人儿的清白。 咸阳城什么样的美人没有,立夏就要攻赵,他不想着笼络赵姝,或是直接将人除了,怎会有闲情逸致同她玩这等耗神的把戏。 他养了十余年的人儿,若是死了也还罢了,倒是断了他的念头,可被旁人夺了身子,实在是让他心头苦涩恼恨。 入秦前,父亲季越反复叮嘱他,要他下不了手时,亦要亲眼瞧着大乙将姝儿杀了。 此刻,春衫单薄,赵如晦拥着怀中人,他阖上眼,面色清瞿暗红,掌下抚着少女颤动绵软的背,他开始思量起一种可能。——小乐不是喜欢了自己十年么,如今她没用了,再等也是徒劳。 或者今夜他也可效仿那无耻之徒,待尝过了她的滋味了,他也就不必再违逆父亲了。 想来这人世歧路实多,苦厄蹇塞,要小乐一个人千里迢迢地再出中土去那言语都不通的西国,他也是于心不忍的。 这么想着,手下蓄力才将这一团软玉整个紧紧拥进怀里,少女便从他胸前挤着脑袋仰起头,满面泪痕地哭着问他:“小晦哥哥,你上回不是说要送我去西域的吗?我想现下就走,一刻也不想再呆了,到了西域,你我就兄妹相称,你放心,我不会再来缠你了……” 最末一句,被泣音阻断,而青年一下瞥开眼,原本的旖旎邪思顷刻散尽,方才探到她衣带边的手,甚至在不可遏制地发颤。 “还有英英……” 听的赵姝还执着着要带戚英一并走,赵如晦当即就从先前的妄念里一下走出来。 片刻的功夫,他就恢复如常,也不去细问,只是一面思量犹疑,一面同她说了三日后的安排。 安抚完人,走出小楼时,他便留意到了暗处的眼线,心中惊叹那人对她的重视。 他筹码甚多,心中笃定那人如今不会动自己。 数步之间,倒是将对方心思盘算清楚。看来,他费神安排好的胡商驼队是用不上了,既然秦王孙这样看重小乐,那她的用处,或许该放到立夏时的邯郸城。 果然,等他才走到母亲安置藏身的宅院前头,帕丽斯来开门时,便听的身后战马嘶鸣声。 赵如晦解下客商的布巾,转过头朝马上凝眸睇他之人热络地颔首,帕丽斯忙在一旁替他二人引荐道:“长生,今日倒巧,你快来见见,他就是你娘亲入秦前就诞下的长子,是你的异父兄弟呢!” 北胡盛行收继婚,女子并不以婚前育子为耻,而帕丽斯陪着胡姬获罪流落中原时,已经是四十余年岁,是以,说起于中土人觉着尴尬的异父兄弟,她是浑若不觉的。 嬴无疾倒也不甚在意这个,他只是冷冷地瞧着眼前这个同自己身形确有几分相似的男人。 若孤竹冉冉,又似清风朗月,是个颇有遗世独立之风的青年人,五官眉目倒瞧不出多少异族痕迹,不似生母。 他对青年有敌意,绝不是因为这是自己的异父兄弟,而是为了方才暗卫来报,此人支开守卫,孤身一人去见了她。 胡姬今日疯病未犯,迎出门来做梦一样见了两个儿子在一处说话,她便一头使人去买酒菜,一头满院子寻人,口中喊着:“阿妈,阿妈,我的无忧去哪里了。” 素未谋面的兄弟二人,并着肩一同跨进院子。 “母亲唤你阿生,那兄长往后亦这般唤你了。阿生,三年前是兄长使计,将母亲接走,我四岁上母亲就跟了秦公子,便算是兄长妒恨,你不会介意吧。” 青年说完这番话,见嬴无疾若有所思得怔住,他又蔼然佯叹,似没法子了一般,揭开了自己的身份:“阿生,我亦是公子殊义兄,赵王戬的养子,你误会了姝儿,将她这般关着……” 第89章 话未说完,身侧人调头就走,赵如晦任由帕丽斯去追那人,他卸下笑,只独自过去将四处寻人的母亲搀住,灯影下,母子二人一般得背影萧索。 第40章 金屋 女闾里夜间客多, 且多为西域各地来的异族客商,言语粗放豪迈,即便是竹林小楼离着正厅有一段距离,到了起更的时候, 也依旧能听到筝歌笑闹, 隐隐不断。 到底是寸土寸金的北市, 这所独立的小楼附近,亦还有几所单独辟置的精巧楼阁,错落有序地布置在林子深处。 许是今日生意太好, 老鸨儿咂摸着那日贵人说的话,遂大着胆子试着将三名来寻欢的豪客引到了林子里。因见暗卫没有出来阻时, 她便放心地索性将林子里封了快半月的五间屋子都启用了。 老鸨儿早看出来小楼那位娇客该是哪位权贵的外室, 怕是个不听话的, 才被弄到她这处来吓唬受罪。 她是收足了银钱的, 可商人本性逐利, 眼看着竹林环绕小楼的五栋屋子白白空置半月,而那权贵亦未再有甚动静, 老鸨儿自是不甘心, 再这么等下去的。 她想着来此的客人多有怪癖,行事时若叫那声调传到小楼里,叫那娇客也听听, 晓得些这世上的道理, 岂不也算是她好心给人开导了不是。 老鸨儿的算盘打的不错。 掌灯时分, 赵姝原是思量怔忪着甩着绦子在门前竹林闲望的, 待见陆续有人跨过小径热闹起来, 她也怕惹了事端,遂唤来侍女, 打了水洗漱,早早就上塌歇着了。 她原本就心绪万千地睡不稳,到了二更初刻,四方作乐笑闹的动静反大了起来,她自是愈发睡不着,索性拥了被子在塌上靠坐起来。 隐隐约约的,像是有女子极低极细的调子入耳,听不真切,却足以叫她心头不适发怵,苦着脸攥紧了褥子。 近墨者黑,哪怕有暗卫护着,她也不是木胎泥塑只日日窝在这塌上,这十余日来,或是亲见或是听侍女闲聊,她也见闻了不少女闾里的阴私污糟。 有被赌输的郎君强行发卖的,有为了替弟弟救命换药自愿来的,也有来了后不到三日就后悔想要逃出去的。侍女说花魁娘子是个酒徒,得了怪病活不过三十,又说前儿哪个小女郎梳拢竟卖出了二金的花筹钱。 除了清倌人头回的花筹钱外,侍女们最爱谈的,便是哪个胡商又给了玛瑙犀角金环一类的稀罕物。 这些侍女通常并不卖身,只是同胡商们混久了,言语彪悍无忌,她们赏银得的多,说起闺闱床笫之事,便更是如数家珍。 赵姝从前惯爱逛邯郸女闾,她最爱瞧舞姬水袖翩然。 可是,她从前去的女闾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那是女子卖笑挣钱的地方,可从未想过,竟会有如此多的污糟腌臜无奈。 头几日她还纳罕无明,后来也自是回过味来,不是邯郸女闾有什么不一样,或许是她去的地方,早已经有人提前安排妥帖。 拥被缩在塌上,她听着不远处似是那花魁娘子柳娘的醉笑轻歌声。 柳娘算是花魁里年岁大的了,约莫二十三四的样儿,只是脸蛋身段不比豆蔻少女差。 是侬软的江南小调,咿咿呀呀的,唱的动情却又有些违和,倒不似与男人调情所用,更像是母亲在哄孩童安睡,在春夜里绕着竹林悠转徘徊。 听的叫人想起幼年童趣,听的赵姝眼眶微红。 她记得那位花魁,没有名讳只有姓氏连艺名也不起一个,一张芙蓉面素雅清冷,唯有一双眼顾盼含情,明丽魅惑,又似始终蕴着若有若无的哀怨。 听人说,柳娘本是越国大夫之女,却跟着庶人私奔,她郎君入秦要为客卿,因筹措不到足够的打点银钱,才于五年前将她骗来此地卖了。 闲极无聊,赵姝亦曾近前去听过柳娘登台献艺过一回。 今夜里,她听着柳娘的越国小调,竟忆起从前母亲在赵宫里带着她围炉煮汤的光景,模糊又渺远,一颗心莫名感应般,触动苦涩亦怀恋。 她还记得母亲曾笑着对她说:“小乐,人各有命,可我的小乐啊,偏就是天生帝胄的命,你同你乳娘和英英都不一样的。这世间女子苦辛,那也是旁人命不好,等你及笄了,母亲送你回封国,再替你招两个听话乖顺的夫婿。” 娘亲的面容都早已模糊,只记得这么寥寥数句偏爱的话,还有已经记不全调子的入眠曲调。 筝音乍起,柳娘的歌声渐高,赵姝抹了抹泪,倚在塌间思索。 正假寐间,外头门扉被人开了,她立刻警觉地睁开眼。 小楼内外室之间还有珠帘,透过床上纱帐却是能越过拐角依稀瞧见外头人影的。 她是夜夜点着灯烛睡的,此时,见来人步履颇快也没有出声,她隔着两重薄纱珠帘,摒着口气,亦没有发问。 先还是警觉惊疑的,待那道清瞿颀长的人影碰过珠帘,她以为自个儿看清楚了,是兄长去而复返,或是要提前接她离去。当即展颜涕笑着,从塌上一跃而下后,连鞋袜都没穿,就那么赤着足狡兔一般奔向来人。 或许同她自小被惯着任性长大有关,赵姝就是这等性子,天大的事,一旦挨过了,只要活着,她就得琢磨着来日何去。 第90章 尤其是对着赵如晦,她是从来都带了分无赖痴缠的劲头。 方才兄长来时,她已经自弃哀哭过了。也就是一二个时辰的空儿,她就已经想了透彻——就当是被狗咬了,从前她还清白着兄长也不要她,说不定自己什么都没了,哄着他去了西域,抛下一切,兴许反而就能相守了呢。 人常说债多不愁,这么想着,她反倒还生起了些浪迹域外的新奇期待来。 骨子里,赵姝就是这样,她天性自然喜欢去没去过的新鲜地方,而又眷恋兄长同戚英家人般的陪伴温暖。 “小晦哥哥,是都安排妥……” 她赤足单衣,一头撞进来人怀里,双手亲昵地才环上来人颈项,踮起脚正疑惑人怎么高了数寸时,便对上一双映着烛火的深邃碧眸。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赵姝险些咬了自个儿的舌头。自那夜过后,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着,她竟就认错了人。 男人玄衣武服腰佩长剑,被他高大身躯笼着,对方还什么都未说时,赵姝就觉着遍身打颤,本能地疾步倒退。 她足下虚软脊背渗汗,一种无法呼吸的错觉涌上,只觉着眼前这人直比猛兽虎豹还要可怖。 烛火渺渺屋内黯然,因是退的太急,一双腿软得交错绊在一处,她低呼一记,眼瞧着就要朝后仰着摔去。 昏昧光影里,嬴无疾伸手一捞,就让她凌空着双脚贴撞到他胸口。 方才那一句错认自是落在了他耳里。 以他的敏慧思虑,就是这么一句,刹那间,破开三年来的无明迷雾,他几乎是一下子,就将这对义兄妹的关系猜度到了。 原来从一开始,她会救他,会在醉后偷偷对着他呢喃拂拭,会在发觉他狠厉手段后骤然厌弃,原来公子殊所贪恋之人,那个同他相似的人,竟然就是她那旁支出身的义兄。 世间的阴差阳错委实太多,周礼所谓的‘同姓不婚’,也是可笑,她痴恋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守礼的君子,而她如今又受困于此,受困于一个也是没法给她承诺和婚约的人。 嬴无疾心中不适,正想着讥问她两句时,却听怀中人挣命般开始低泣,好似魇着了一样,只一味要去挣脱他的圈抱。 他其实是来同她言和的。 可又被她此刻模样惹出了怒火。 她是赤着双足跑出来的,鞋袜都未顾得上穿,可见的方才错认人时是多么的急迫热切。然而一见是他,这副踢打挣扎活见鬼的样儿,两相较之,实在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他原是仅用一只手揽着的,掌下绵软身躯扭转逃避,食髓知味的人,一时间怒火里就又夹杂进了熟稔燥热。 “你这一身医术都是从他那儿学的?”嬴无疾没有将他同赵如晦的血缘关系说出来,他抬手将人圈着腰腾空架起,略略垂首与她平视,目色晦暗地冷哼:“你那义兄带不走你。” 趁她愣神的空儿,他俯身将人横抱起来,一言不发地就朝塌边去。 他想好了,上一回确是他的错,这一回,且该温柔待她,往后若是顺意时,将这么个没心眼又有封地的人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然而,当他将人压去塌上后,身下人就恍若稚童般哀哭起来,声调之大,实在是叫他没了心思。 嬴无疾平复了下,遂翻身起来将那人亦抱拥过来,小心又强硬地按着她斜坐在自己双腿上。 阖目叹了记,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想个强迫女子的恶霸一般低俗。 世间万物皆可交换,他只是对一个颇为麻烦的人起了念。 这人毕竟曾是赵国储君,又同姬樵宗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凡是旁的女子,一座金屋贮之足矣,可对于曾经的赵‘太子’,珠玉食邑都未必能入她的眼。 他想同她谈场交易,又不至于会动摇大局的交易。 寒毒的解药不够的话,那赵国的江山,想必是足够的。 反正不论他往后娶哪国嫡妻,她做了赵王,亦只能诞下他的血脉。 这样的筹码,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拒绝。今夜,他亦要她心甘情愿地俯首缱绻。 将心中思量筹谋又细细梳理了一遍后,嬴无疾制着膝上温软身躯,正想着要同她好生谈一谈时,就发觉这人有些不对。 但见她不知从何时起也不再做无谓的推动了,只一头乌云墨发披散着不住发着抖,他皱眉细听时,便听的她呼吸急促齿关紧咬。 这模样他太过熟悉,正是那些刺客死士就戮服毒前的样儿。 他只觉着脑中一空心口被利刃挑破了般得疼,是久远未觉的心悸慌乱,先前的绮念筹谋早散了不知何处云天外头,他当即捏着她的颊侧哑着声调冲口就是一句:“莫做傻事,我往后好生待你,那夜的事不会再有。” 第41章 金屋2 被他捏着颊仰靠在肩上, 散乱发丝覆面,赵姝被吓破了心魂,她撼不动他,便只好齿关咬紧了, 兀自沉溺在幻境里, 不愿醒来直面。 只听得她上下齿关寒战的碰撞声, 指节只死死地攥紧了自个儿胸前衣襟,睁大了泛红的杏眸,并未再做分毫推拒。 这副模样, 哪里是要寻死,分明是惊恐过了头, 嬴无疾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他娘亲得知胞妹死讯的那一刻。 第91章 他记得阿娘从沸腾的汤镬里将无忧的尸身捞出, 被烫的两只胳膊红肿泛白, 阿娘疯了的前一刻, 亦是这样齿关作响说不出话。 自然赵姝的样子并未到阿娘当时的程度, 可他捏着人的长指还是禁不住抖了两下,曾经最惨烈悲剧的往事被勾起。 他轻唤了两声, 见对方只是睁大眼没有反应, 男人心中忐忑,于是只好松了桎梏,一手细致地去为她拂开面上凌乱的发。 赵姝也不躲, 远处歌声咿呀, 她就这么坐在他腿上, 任由他理着乱发, 骇然万分地等着稍后那无法抗拒的催折。 兰台那夜的一幕幕复又在眼前重现。她清楚地记得, 当时她反抗得越是厉害,催折磨难便也来得愈发狂猛。 是以, 她如今魇着了,反倒不敢再动弹一下。 不过,预想中的催折没有到来。 在周遭渐渐喧闹起来的丝竹声里,嬴无疾表面上沉静,实则是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她。 两人这样抱坐着,因着身形差距,影子投在墙上时,竟有几分尊长抱着稚童安抚的意味。 见她眼中光景不对,他只好试着顺着她后背一点点拍抚,掌下脊背瘦弱,尤其是那一捻不盈一握的腰肢,惑得人贪恋心乱。 嬴无疾忍下欲.念耐着性子地缓缓哄她,不知不觉中,倒也渐渐摸出些门道,觉出这人似颇喜欢被人轻抚发顶。 而花魁咿呀渺远的温柔调子也应景,于是乎,他就那么一只手在她脊背间上下顺着,而他另一只手就在她发顶小心轻慰着。 室内一豆昏暗,两道人影相拥偎贴着,瞧起来,无尽缱绻温柔。 赵姝眼中有泪坠下,鼻息里传来好闻的檀木香气,她忽略了身下人的革带武服,迷蒙间只觉着好似又回到了五岁那年,是初做药人的那一年,她思念母亲又被寒毒折磨,多少次从睡梦里哭醒,每一回都是兄长来抱着她安抚。十二岁的少年,身上俱是好闻的药草味。 她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缠着兄长,因为寒毒,她身量抽长的慢,一直到十二岁葵水来前,只要逮着机会,就会要兄长来哄睡。 “我会想法子治好你的病。” 是什么人在对她承诺。 “你醒一醒,莫怕。” 这声线低沉好听,一如少时寒毒发作,兄长陪伴忧心。 “攻赵的决议已经通过,就在两个月后。”嬴无疾踌躇良久,到底是附耳过去,试着唤醒她,“公子殊,你可知,赵人如今怎样议论你么?” 可他料错了,赵姝素来不关切国事,如何会为这等事醒转呢。 正自愁困间,清歌骤止,怀中人明显的杏眸动了动,俄而就听的外头竹林里传来哭闹呵骂的响动。 哭闹声凄厉极了,嬴无疾本是厌烦,想着让人去处理了,待见了赵姝目中动摇时,他暗自看了她一会儿,遂兵行险招,索性打横抱起人,径直就朝吵闹起处,带她去看热闹了。 也是巧,小轩窗才支开半扇,外头唱戏似的热闹就跌到了他两个眼前来。 轩窗外十步,竹林朝着主楼的三岔路口,彩灯摇曳,花魁柳娘正同一个匈奴客商起了龃龉。两人一进一退,不知用匈奴语在对答什么。 但见那客商胖硕异常,油光满面的一张嘴里也不知在怒斥着什么,而柳娘身形虽高挑却是江南女子的瘦弱风流,两人妍丑分明,瞧模样像是在争执一件事。 柳娘弱骨翩跹,看着是醉的厉害,对着个怒意正盛的壮汉,她却只笑着不惧,虽是步步退着,只一张嘴不饶人,连珠炮儿似的用匈奴语呵骂着。 匈奴客商像是说不过她,终是卸下脸面,朝地上啐了口后,竟是暴怒着一脚蹬在对方心窝上,而后,他身后数名匈奴仆从立刻曳着鞭子拥上前,几个男人挥着鞭子,就这么毫不手软地责打起一个女子来。 赵姝被这场面震着,她被柳娘的痛呼声催醒,眼中渐渐恢复了神智。 老鸨儿应声而至,本是要立刻上前截住,救下这棵摇钱树的,却有一布袋子银币被掷在她脚下,揭开袋子看过后,她遂撇撇嘴招呼着一众护院撤了去。 竹林岔路上,遂只剩下柳娘一个,由着那伙人鞭子横飞,她唇边亦被抽破了,淌着血沫却是仍在笑骂,神色里颇有些痴狂浓醉的样儿。 匈奴客商本是爱慕她许久,今日恰被她醉后直言得罪,此时觉着责打没趣味,便忽然邪笑不屑着对从人说了句话。 有旁观的龟奴听懂后嬉笑,只对左右说了句:“有好戏瞧了,贵人恼了,要叫娘子出丑呢。” 当从人上前要当众剥柳娘的衣衫时,就见柳娘骤然一记哀呵,斥退了众人后,她竟借着酒意哈哈癫笑着,用越语说了句:“尔等衣冠禽兽,不都是赤条条去么,脱就脱,老娘何用你们这起孙子动手。” 明明是最柔丽婉约的相貌,偏要说着最粗鄙不堪的言辞,不过她这一句说完,那匈奴客商却不满她洒脱,只一把挥开随从上去又是一脚踢在她肩上。 赵姝眼中有泪落下,这一脚彻底踏碎了她的逃避。男子本就占着力气大的便宜,在世间地位尊崇些也就罢了,何曾有人还仗着这便宜欺辱责打女子的呢。 第92章 她为这场面恼恨醒转,周身一下子不再僵直,嬴无疾俯身觑着观察,便果然从她眼底瞥见恼恨不平。 他一时卸了口气,亦有些好笑。 眼见的她愈发清明不平起来,他漠然地望着竹林边就要被剥衣的花魁,朝她腰间捻了把,贴着她耳侧:“连这等事都稀奇,没见过么,是不是想去救她?” 赵姝不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推开他就去穿鞋。 “你不会连这等闲事也要管?”嬴无疾想起上回在画舫的事,心头一怔,倒也暂时没有制止她,只跟着她身后,曳了衣摆将人再次拉近了蛊惑道:“救这么个人也不难,你过来……” 鸦睫浓垂,碧眸敛起,男人本想说的是“过去亲他一口”,轻薄话只到了嘴边,略微顿了下,还没说出来,就被赵姝一巴掌挥开衣摆。 她用力推了他一把,纹丝不动。也不知怎的,许是外头场面实在气人,赵姝不仅魇症好了,更是于恼怒中生了无畏大义,她分毫不怯,眸底冰冷厌恶地乜他一眼,而后用她最快的动作从他腰间‘唰’得一记抽出长剑。 这若是旁人,只怕是那只手还未触到剑柄前,就已经被他废了。可嬴无疾连退一步都不曾,被她这副鬼附身的模样催动兴致,他只是挑了下眉梢,直勾勾地望着她。 碧眸带笑,是鲜少有的轻快有趣的神色,这一笑在他周身镀了层光似的,显得年轻又俏皮,那眉眼灵动多情,他仿佛在说“救苦救难的侠士,你以为这处是邯郸么。” 赵姝拔了剑才觉出这铁器的沉重,她却只是嫌恶地翻他一眼,而后勉强单手提剑,一言不发地一脚踢开门就快步出去了。 怒冲冲三两步赶到竹林岔道,她拖着剑挡在了倒地的花魁身前,很快就被一众彪悍壮实的匈奴人围了起来。 她提不动剑,这么拖着时,反倒有两分侠士鄙睨率性的豪气来,原本围着柳娘踢打的几个仆从到底没携兵器,一时被她唬着都住了手。 反是那匈奴客商眼前一亮,对她上下扫视着,还艰难地吐了句汉话来:“小姑娘什么来路,比剑,可以。” 说着话,客商手按着腰间弯刀,一双精明的眼觑着她右手,这客商是个用刀的好手,虽不通剑法,此时也几乎一眼就瞧出了她持剑手法的不对。 弯刀缓缓出鞘,他心中基本已经认定此女剑术未必多好,只她无畏无惧的气势,非是常人能有,还是叫他存了两分谨慎。 他是来此找乐子的,可不敢输给个女娃娃,传回商队要叫人笑掉大牙。 匈奴客商心里转了数道弯,正要再探问交谈两句,就听赵姝直白道:“我没学过用剑,也不会摔跤,暗器什么的更不会,你不用拔刀了。” 这话铿锵傲气,声调朗朗,众人一时都愣住,连被她扶起身的花魁娘子也露出明显错愕的容色。 还是那客商先反应过来,他吹了一记清亮口哨,收刀入鞘,眼底轻浮危险地抱臂看她,嗤声反问:“还当是什么厉害人,小娘子,那你什么也不会,难道是要替身后那贱婢来讨好爷?” 柳娘即便大醉,也认出此女好像非是院中的,只以为她是老鸨儿哪处新买来的傻丫头,该还是个清倌人的。她见惯了世间的恶,一时动容亦为她惊怕,遂晃着步子就要将人扯到自个儿身后。 还未待柳娘动作,赵姝索性把剑一下插进地上,两手交叠搁着,转头一如从前在邯郸意气,语调任性恣意,开口直面那高壮客商,出言惊人:“尔母婢的,兄台,你是瞎了狗眼不曾,这位仙女姐姐曲音绕梁又生得那般好看,她若都是……咳咳……” 她语调平静地陈述,皮笑肉不笑,刻意掠过客商辱人的字眼,仿若是要出尽这数月以来的一切恶气,见对方果然被自己噎住,她甚至还补道:“她若都是…咳,那兄台真该买面好些的铜镜,您回家自个儿好好照照镜子,或许就会发现,哎呀,镜子里的人怎么没了,这这这,是何处来的山精妖怪呀!” “小姑娘,你在找死。”赵姝已经竭力吐脏字了,却反倒将围观的众人逗笑了。她故作肃然的一张脸上憨然率真,那匈奴客商抱臂动怒,更多的却是对她的打量。 柳娘怎会瞧不出男人心思,她暗叹一声,压下醉意试着做小伏低地将对方心思引过来,刻意魅惑道:“小孩家家不懂事,贵客莫恼,柳儿这就褪衣。” 即便是入女闾五载,要当众褪衣亦是从未有过的,这番话引来无数视线,连那匈奴客商也趣味盎然地转了视线。 可未等柳娘解衣,就听赵姝爆发式地呵道:“脱个屁啊!” 对着目色阴鸷的匈奴人,她双手勉力将宝剑从地缝里又拔出来,‘镗’得一声丢破烂似地将那把剑丢去他们脚下,不客气地斥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呀,就这点眼力,还敢来中土做行商。” 半丈长的铁剑被弃在卵石泥地上,刀刃寒芒森森流淌,剑柄质朴沉雅却嵌着一枚天竺国进贡的血色玛瑙,听人说,在咸阳,只有嬴姓子弟才能用这等规格的玛瑙,连公卿大夫都不好僭越的。 嬴无疾在暗处看毕这一场好戏,此刻望着落入尘泥的宝剑,碧眸阴冷染怒,略抬了下巴薄唇抿作一线,到底是化作一声纵容轻笑。 第93章 第42章 金屋3 来北市的半数都是域外的异族人, 大多都是没见过嬴姓子弟的族徽佩饰,可匈奴商人走南闯北地贩货,此时狐疑地瞅了瞅地上宝剑上的玉石,也能认出绝非凡品。 对待艳帜远播的花魁, 这些客商敢刁难调戏, 可一旦事涉权贵, 那便是连触犯沾边的可能性都不愿有。 只是赵姝一袭浅青襦裙,双鬟芙颊眉目稚气,本就是个稚气娇憨的相貌, 被院子里的妆娘这么一打扮,再朝这些异族男子跟前一站, 乍一看时, 浑便似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 被这么个貌美纤弱的小姑娘, 指着鼻子无所顾忌地斥责, 她眼底的那种鄙睨一切的肆意目光, 叫对方实在是放不下脸面就那么退让。 “小姑娘,你是用何处唱戏的剑来糊弄老子?”匈奴客商眯着眼, 不甘心地朝她迫过去。 山一样高胖的身躯靠近了, 弯刀袖箭虎目里泛着嗜血不满的光。他这么一过来,四周那几个匪气十足的仆从们亦都凶神恶煞地一并围了过来。 听闻穿沙漠走隔壁的这些行商,一个个都不仅是会武的, 而且西行危机重重, 能经年走熟趟的, 不知手里沾过多少匪盗的血, 又有多少次同狼群野兽搏命。 这些人, 又毕竟没有受过训练,动怒瞧人时, 自不会掩藏杀意恶念,乌合亡命之徒,同官军的气韵行事迥然。 匈奴客商凶性毕露,赵姝哪里同这等人打过交道,这一时就被围得震住。 然而说出去的话也不可能收回,她退一步,这些人就进两步。眼看着将人围到参天的青竹下,退无可退。 花魁柳娘倒仗义,晃着醉步要过来调节时,就被个从人一巴掌扇倒去地上。 他们动作粗鲁分毫没有顾忌对方是女子,赵姝一时间惊颤无言,气弱模样落在对方眼里时,便愈发坐实了她是用那破剑诓人的。 客商鹰似的爪子就要扣上她脖子,这一瞬里,赵姝脑子里一片空白,惊呼一记想也不想地高呵道:“阿生!” 她几乎没有瞧清楚,就听见身前的匈奴客商一记惨叫,他整个人后仰着飞起,捂着胳膊被重重拍在青竹上。 镇纸和砚台落地,在几个仆从拔刀之前,便有两名暗卫身形鬼魅得曳步猱身出来,一共七个人,不过一个呼吸间,就将佩刀尽数缴了。 柳娘伏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此刻她酒意已醒了大半,因是知道这几个匈奴人在行商中的身份,心中畏惧,她以为两个暗卫只是赵姝的普通侍从,正要出言提醒之际,但听暗卫之一说了句:“呼延,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典客府取通行文书吗?” 客商听的自己底细被曝,立刻明白过来,忙收敛一身戾气制止还要反抗的手下,他掩下眉睫,不见了方才的嗜血匪气换上了商贾*七*七*整*理的谦卑憨厚,几乎有些卑躬屈膝地捧起落在尘泥里的宝剑,正要亲手递还过去时,赵姝却恰好转头,扯着柳娘的手就朝正厅去了。 赎身的过程亦是做梦一样顺利,平日里同柳娘不对付的几个魁首远远围着,暗笑窃语着看赵姝同老鸨儿讲价。 先前魇着时那人说的话,她都听着了,她心里头模模糊糊地猜出了些,故而将柳娘从客商处夺过后,知道有暗卫跟着,她甚至都没有去小楼,而是摒着一口气冷着脸径直找到了老鸨儿。 越国大夫之女,却被负心郎抛至此地。 她今日,就是想和从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赵姝素来能与飞禽走兽沟通,对人的情绪念头,其实亦是十分敏慧。今夜嬴无疾到访,她虽尚不知为何,却也能觉出那夜的狂乱,或许是出于某种误会。 她能觉出,这人今夜过来,应该是来和解的。 既然失去的再无可能回来,而她又从那人眼底瞧清楚了自个儿的用途,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是以,讲价的时候,柳娘听的老鸨儿狮子大开口要了十两黄金的天价,正以为自己到底是走不脱的时候,却听赵姝连还价都不曾,一口应下,还回过头对跟上的一个暗卫道:“记清楚了吧,去问李翁支钱莫忘了多要些,再给这位姐姐寻一个安身的地方。” 正厅前闹哄哄人来人往,曼舞觥筹,柳娘倚在连廊的雕花柱旁,等老鸨儿笑呵呵地奉上身契之际,因着实在来的太过容易,她恍若置身梦境,抖着手接过身契,心神震颤。 醉眼迷离地两步赶到喧闹处,就已然不见了那袭清丽赤忱的少女身影。 . 赵姝亲眼见了老鸨儿取来了柳娘的身契后,趁着对方愣神的空儿,她自知也是个朝不保夕的命数,遂连招呼都没去打一个,转身就要朝再回竹林深处的小楼去。 才行至拐角处,就被另一名暗卫拦下,外头骤然起风,吹迷了她的眼,对方恭敬地一抱拳:“质子,主君在车中等您。”就引着她从僻静和暖的小道里越过整座女闾,立在了后院一一处侧门边。 门外候着辆不甚起眼的二驾马车,檐角吊着铜铃装饰却华丽,同一般来寻欢的商贾所乘无二。 赵姝自然知道,车内是何人。 天上雨丝渐落,春夜寒凉,侍从摆好踏凳做了个请的动作,而她立在石街门槛前,一张脸被女闾的红灯笼照着,却是没来由的微微泛白,雨丝风片寒夜清冷,经了这一场闹腾,她神智再没半分魇,只是驻足立着,怎么都迈不开这一步。 第94章 先前对着几个作恶的匈奴人,她凭着一口愤懑浩然之气,由着心意行事,却也知道,这一切,那人身在暗处,却是该都看的一清二楚。 借势的时候无畏,过了后,想着或许要还时,她只挪不动步子。 春雨润物细密,落在头脸上亦是叫人发冷。她正抿着唇枯立着,马车的布帘叫人一把掀开了,嬴无疾一双眼先是冷厉扫来,待见她杵在红灯笼下缩着敛着眉头也不敢抬时,他心口微漾,挑着帘子就那么觑着她瞧了会儿。 天幕闷雷滚过,本还是娟细的三两点雨丝顿时密集起来,帘子掀落,男人高大身影遮蔽了灯笼红绸的光晕,拢得她眼前天地一时昏暗无光。 视线落在他腰间佩剑,刀柄的玛瑙石上尤沾着可疑的尘泥,赵姝下意识地咬紧唇畔,浑不觉着疼似的,只不愿仰头去瞧他。 耳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继而一只布满重茧的手掌覆上她手背,像是试探又似诱哄,有力骨节轻柔地环过她指节,嬴无疾没有说话,就这么牵着她的手拉缓步到脚踏旁,又克制有礼地扶着她的背同侍从一样的,将人半推半托地送进了车驾里。 他躬身弯腰进去时,眼角视线落在女闾门内的一袭衣角时,只是对着将欲拔刀的暗卫看了眼制止,而后厚实布帘被放下,车驾朝城北的宅邸驶去。 . 轿厢颇窄,连小几都未置,只在条凳下方的铜炉里燃着檀香,二人侧对而坐,隔了约莫一臂的距离。 北市街巷不好走,不远的距离却也要二刻,嬴无疾便用这些间隙阖目思量,盘算着二月后攻赵的人选。 因是早已将行军线路勾画了数百遍,亦亲自暗访过好几次,不过盏茶的功夫,听着春雨连绵落在顶棚上淅淅沥沥的响动,他还是思无所思地睁开眼,也不知是否因着轿顶光线的橙暖昏暗,照在赵姝尚带着雨丝的颊侧时,愈发显得人孱弱无依,他一双眼清泠泠的,泛过柔和氤氲的光。 从初时的淡扫,很快就成了一错不错地凝视。 二八佳人体似酥,虽是有些过于瘦弱了,那风流纤袅的劲头却是从头淌到脚,处处寸寸无一不叫人沉溺。 也不知是哪位妆娘的手笔,赵姝原本虽也尚算貌美标致,只是杏眸菱唇容貌更偏清正纯澈,女装时甚至有些稚气,十七年来,不论怎么穿着,从不会同个'魅'字沾边分毫。 可今日这身浅青襦裙,加上那薄施脂粉的娃娃脸,却叫她流露出一种独特的意蕴,清与妖并有,稚与媚相缠。 若放在那些国色艳姬里,乍一看时绝不算惹眼,可一旦灯下近处细观,就会觉着这等模样,奇异变幻世间难寻。 嬴无疾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父君会痴迷合掌细腰,世间有些事,还须得亲身细品后,方知其中滋味。 原本还克制的眸色,渐渐地就在她腰侧加深起来。 今夜他这样借他的势,他或许该讨些利钱的,对着倚窗假寐的袅娜身影,他咽下相询讨要的话,刚好趁着马车颠簸,凑近了些,就将人一下揽抱过来。 在对方的惊呼声里,他动作强硬地还是将人按坐在自个儿膝上,仅是一只胳膊略略使力,就将她圈抱搂住,感受着女子周身的颤意,他一面伸手握上她腰,一面鬼使神差地附耳哄慰:“这处路颠,就抱一会儿。” 抵着男人温热坚实的胸口,鼻息间檀木香愈浓,那夜被这人死死覆压着的记忆瞬间唤醒,赵姝本能地就要推他,先前想好要同他谈的筹码事项顿时空白一片,杏眸圆睁着已然有泪沁落。 短暂的颠簸过后,路面又平坦起来,而嬴无疾依旧没有放手,却是真的如他所说的,没有丝毫逾矩地只是抱着。 惊怕之中,赵姝忍下腹中恶心酸气,泪水被拭去后,她渐渐也回过味来,便迫着自个儿缩在他肩头不动。 “你往后就不必易容换装了,我在城北有座私邸,离着北市不远,是闹中取静的好住所。夜深了,一会儿早些安置。” 他本意是要安抚,说这话时呼吸灼热,手掌虽不动,指腹却在她腰侧不自觉揉按。赵姝炸毛一般全身心都聚在他的动作上,就将那句‘安置’听岔了,只以为到地方就又要与他同寝了。 她知他的脾性,怕是避无可避,此刻就缩着脑袋在他耳边可怜低语道:“我、我还、还疼着呀,要养一、一个月的。” 这一句出口,男人眸色骤然变深。 第43章 金屋4 颈项里细碎发丝蹭得有些痒, 男人垂了眉睫下颌靠在她额角,眸中是浓的化不开的念。 “何用等一个月……”掌下揉捏渐失分寸,隔着薄薄襦裙,粗粝指节丈量着那一捻腰肢。 他原本是真的对那夜的事悔过了, 是不喜她的逃避惧怕, 心里头缱绻眷恋, 倒是真的没想做什么,只是偏执地想要将人抱在膝上,想要她习惯这等亲昵罢了。 想是这么想的, 可那侵略蛮横的气势自也不假,又叫赵姝一句‘还疼着’的言辞误打误撞地激了, 他心底里顷刻纠结狂乱, 轿内灯影昏暗, 小楼湢浴里的场景便再一次在他脑海里复现。 第95章 暗无天光的砖石地上, 有她的泪与痛呼。 他回味思量, 一半是热血涌动,一半亦怜惜不适。 他知道自己同阿娘一样, 多少承袭了些疯病在骨子里, 只也没有料到,会在那夜的误会里,用自己曾最不屑的手段去压迫欺辱一个姑娘。 一些阴暗潮湿的画面, 伴随着血腥味, 即便只是回忆, 他也觉着不适, 奇诡般得倒像是与她感同身受了。 可身体起了反应, 又是食髓知味,他一面觉着怀中人颤得可怜, 望着她如云乌发后一段莹润颈项,出神间,掌下动作却是不客气。 赵姝早就硬着头皮忍了许久,她也算是明白过来,对这人抵抗的无用性,这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点同她还是挺相似的,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如今且得忍让。 直到揽抱的意味变了,腰侧指节蠢蠢欲动地伸向衣带,她顿时受不得,一股子酸气从腹中冲起,眸中起雾,她一把按住对方大手,惊惧地仰起脑袋急道:“真的好疼,现下就疼的厉害,一个月都未必够的。” 杏眸中水光莹莹,或是太过惧怕不自觉地唇畔紧咬着,两道依稀齿痕。这副模样就同山间小兽被猎人困住时的讨好乞求,赵姝以为会奏效,她素日看动物的时辰比看人的久,一到危及的时刻,下意识地也只会用这种神色。 谁知这副讨好示弱的模样落在男人眼里,就似枯柴衰草遇着了火星子,顷刻间将周身热意点燃了,他压下一记深喘,决定不能错过了她这短暂的乖顺。 他一手轻轻托捧起她脸颊,拂过残泪后,两指试探地捻上她耳垂,羊乳糕片一般的软糯触感,叫他几欲发狂,可男人面上除了多了几丝红晕外,亦只是温柔看她。 他垂下头,侧过脸同她额角相抵,唇角若即若离地在她耳畔逡巡。 忽而轻笑着吹出一句低哑到极处的轻薄话来:“恁般疼么,回去我寻些药替你敷了。” 杏眸睁圆了,赵姝满以为是自个儿听错了,待回过味来即刻气红了一张脸就要从他腿上跳下去时,后背一紧却被男人骤然用力压在胸口,下颌被抬起,呼吸被夺。 光线昏昏的轿厢里,顿时就传来女子含糊慌乱的低泣声,听的外头赶车的暗卫也不由得握紧了手下缰绳,他面无表情地控着缰,任由夜雨扑面。 很快,轿厢内的响动止了,一道威严沙哑的令声传出,暗卫朝后一瞧,见了车驾后跌撞相随的人后,不由得脊背出了一层密汗。 也不知花魁柳娘是何时冒雨跟着的,他竟后知后觉地比主君发现的还晚,正忐忑间,就听里头似心情不差地又传了句话出来:“都赎了身了,去将人遣走就是。” 暗卫才松了口气要应命去处置时,车帘里陡然又探出一段少女葱白玉指。 赵姝远远得斜倚着车框,唇角初俱是殷红水色,她扒着布帘子半边身子都要掉出去似的,抿着唇不愿看他,嗓音微弱却是蛮横道:“我喜欢听她唱歌,外头雨大,姑娘家身子弱,你去请她上来。” 不自觉的,她还是用着从前作男儿时的口气,不过因是将将被欺负过,鬓发略微散乱着,嗓子也软,此般用词也就属实有些违和。 暗卫自是不会听她的,却也没有立刻去赶人,只是扫了一眼后,立刻垂首候命。 嬴无疾能将她送进女闾,自是对其中人物悉数了然,他背靠着另一侧没有说话,碧眸灼灼地望着对方,其中有被打断的不满,更多的是危险难耐的渴求。 四月的夜雨委实寒凉,赵姝不敢瞧他,遂探头朝马车后头看去,但见柳娘溅了一身泥水,蹙着两弯月眉也不知是跟了多久,又跌了多少回了。 赵姝记得她是饮了许多酒的,如此大醉着淋雨实在是要人命的事,她遂抬头飞速觑了眼他的神色,在瞥见他没有明确的抗拒后,又极快地扯了下对方的衣袖,只轻道了声:“不是说我还离不了秦国吗,我正缺个人作伴呢。” 言罢,她即刻跳下车,三步并做两步地朝那苦命女子奔过去,大雨中,赵姝牵过她的手,雨水打得她眼睛都睁不太开,可她朝她笑,伸手为她抚去面上泥水,没有承诺亦不问过去,只是柔声笑着哄她:“美人你可是醉了头晕呀,喝一碗我的醒酒汤就好了。” 今日赎身之事,对赵姝来或许就是一时起意举手之劳,然而对困于女闾五载的柳娘来说,却不啻于再造之恩。老鸨儿多少市侩狡诈,那一张身契她从未想过能在生时盼来。 夜雨酒浓,其实直到现在,柳娘都还有些没转过念来。 十六岁那年她随情郎夜奔,却被骗来咸阳,这么些年,早已将身心皆烂在那腌臜地方。 今夜大醉,她晓得那匈奴客商嗜杀,其实是存了求死的念头刻意去激怒那些人的。 可谁料到,转眼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古怪率真的小姑娘,做梦似地替她赎了身,暗卫将一包足够她安身立命的钱币塞到她怀里,宣布了她的自由身时,柳娘却是无措起来。 此身无归,春雨密,一如她当年离家的雨夜,她却不知该去哪里了。 第96章 浑噩混沌里,她一身弱骨竟就这么挣了命般地跟了上来。 匈奴人不识货,柳娘却到底混迹女闾做了魁首多年,她想起了那剑柄上玛瑙石的来历,理智上知道王室子弟不适她这等人该招惹的,可她就是想跟着。 原以为会被驱赶,却在脚力不继的时候,见先前那少女伞也不撑地就朝自己跑过来。 听的赵姝那一句温柔玩笑般的“美人你可要喝醒酒汤呀”,柳娘顿时心疼若绞,经年麻木的一颗心有了知觉般,她顿在雨幕里,突然一把甩开赵姝的手,哀鸣一记后倾身拜倒,朝着浩浩汤汤的泥地里重重叩起首来。 赵姝被她的叩拜惊了,先是愣了愣,而后竟莫名感同身受得心口酸疼,近瞧时,但觉着这花魁娘子连身姿也愈发同先王后相似,她是个不善忍耐情绪的,先还是呆立着,忽而就在雨幕中亦伏了下去,一下子扑到柳娘怀里,竟是骤然大哭起来。 这倒把柳娘弄懵了,她犹豫着拍哄起怀中人,抬起一双醉眼正瞧见马车上跨下个眉目深邃一身寒气的俊逸郎君,只是同来人对视了那么一眼,柳娘心底清明,就有些猜的这二人的关系了。 …… 在赵姝的坚持下,最后还是三人同乘,见她一直缩靠在那花魁身上,连一眼都不瞧自己,嬴无疾冷着脸,只是嘱外头赶路的快些,路上倒是也未再多说什么。 两个女子浑身湿透地抱在一处,俱是冷的发颤,好在城北的宅邸不远,又行了一刻多些也就到了。 一到地方,赵姝声若蚊蝇地道了句谢,也懒得问是何处,挽着柳娘的胳膊就要一同去安置。 她立在廊下正同侍女交代着醒酒汤的方子,背后就有一道身影拢过来,此间私宅比王孙府更为隐秘,嬴无疾眉目冷淡,连周遭仆从都懒得觑一眼,趁她小嘴叭叭地教侍女背独家药方的时候,突然便从身后托过她膝弯,极轻巧地就将人横抱起来。 “姑娘且随我等来。”侍女将柳娘拦下,皆在廊下目不斜视地垂首。 嬴无疾抱着人转过回廊,他目色冷厉一路朝一所偏苑行去,沿途偶有侍从来往,亦都急急退开,连蓑衣竹伞亦不奉上,这些人明显是训练过的,俱比王孙府上的一般侍从有眼力见的多。 雨势浩荡,赵姝被雨泼得愈发睁不开眼,她挣过两下无用后,见他不说话,便心慌意乱地只老实窝着。 嬴无疾足下生风,盏茶的功夫就抱着人行至一所院墙颇高的偏苑里。 两个小侍远远地见了人,赶忙退进屋子里布置。 待他们跨进屋时,墨绿方池中都已然放了一半的热水了。衣衫布巾子皆已齐备,她才被放下,就本能得朝后退开。 ‘吱嘎’一声响,两个侍从同时行礼,拉上屏风就撤了出去。 她满身雨水地立在方池边,不好的记忆涌起,嗫喏着说不出话,见对方转身亦朝外去后,以为他真的只是好心怕自己着凉,不由得才彻底舒下口气。 她也怕着凉害病,略等了会儿,试了试水温后也不褪衣便忙忙入池。 才要解开发辫,谁料嬴无疾竟去而复返,她低呼一声抵靠上池壁,但听男人眸中带笑轻道:“跑的那么快,连热汤都能入了,还骗本君说疼么。” 第44章 金屋5 好在她是没有褪衣就下水的, 此刻听了男人的话,赵姝抵着池壁愕然仰头,天幕恰有一道惊雷滚过,莹蓝电光乍然照在他侧面, 仿若幽冥鬼火衬得他犹如来索命的罗刹。 许是室内烛火不够亮的关系, 赵姝被这道电光晃过眼, 嬴无疾的面目又恰被珠帘上头的风帘飘起挡了,电光逝去,她便只能瞧见一个高大的影子边解外衫边朝自己走来。 一时之间, 她骇得话也答不出半句,即便知道逃不过, 也依旧拼了力气脱兔一样从汤池里攀出去, 而后手脚并用地只想着离这人远一些。 在她身后的人影顿了下。 从汤池里出来的少女仍是穿着那件浅青收腰的襦裙, 本就是有些偏窄的式样, 经热汤泡透了, 裙摆衣袖皆是牢牢贴在了身子上。 经了数月的颠沛波折,本是把没甚看头的消瘦弱骨, 可为这湿衣一勾时, 却是妖娆流转,丰盈有度。 再看底下那一双冒着热气的赤足,亦不过六七寸长短, 却是圆胖可爱恍若未及笄的小女郎。 此间湢浴设在一层, 出口只有一扇窄门, 正被他挡着, 见她没头没脑地径自朝内室逃去, 嬴无疾呼吸再促,对着她湿淋淋的背影, 他甚至暗骂了句什么,简直要怀疑吃了全部钟情蛊的人是他自个儿了。 她的不情愿明明白白地摆着,可他又从未能从哪个人身上获得如此大的满足与意趣。 一个没有实权的傻东西罢了,他又在纠结些什么。 近来攻楚收尾,又要秘密备军与燕国争夺邯郸,衡原君亦是愈发地流连酒色诸事皆不管,老秦王则年事高了,不可能一直亲力亲为地操劳国事。如今变革攻伐,朝野诸事皆要待他定夺。 人都是有极限的,他该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满腹灼热呼吸愈促,便只是顿了一瞬,脚下生风地就跟了上去。 还不待赵姝跌撞着跨过门槛,她腰间一紧腿下被一双手箍起,就被他用抱稚童的姿势抗抱了起来。 第97章 “别怕,绝不会再弄疼你。” 灼热气息喷在耳际,男人虽用力压制着她,只是手上力气克制着,甚至于还能腾出只手,在她反抗挣脱的间隙,朝她背上拍抚两下,他虽脚下不停,动作间倒是极近温柔。 可是下一刻,他托抱着人跨进内室,将人压在檀木云纹的冰凉圈椅上,只说了句:“穿着湿衣上塌不好。”两下里,就将她外衫裙裾撕了个干净。 就剩了最里头一件藕荷色小衣,肩头一痛,他挥手将她湿漉漉的脑袋压住,觉着最多是个牙印约莫连血也未出。 耳边有慌乱低泣传来,嬴无疾蓦的心口一梗,遂停了手,就着这么个姿势托着人就朝塌上去了。 帷幔放下隔绝了外头本就不甚亮的光线,赵姝被他轻放在早已铺设好的厚实萱软的被褥里。 她慌乱探手想要寻物什反抗,随手一摸时竟就在褥子里触到两个铜质的汤婆子,摸着微微发烫温度正好,应该是侍从在半个时辰前就料理安置好的。 她素来畏寒,从前在赵国,无论入宫游猎外宿,除了盛夏节气外,亦都会着人在午歇夜寝前,朝被子里塞两个汤婆子。 只是自平城被围后,困饿里守了四十余日,提心吊胆苦守,莫说暖.床了,连睡个安稳觉都是奢侈。后来入秦为质,这等待遇便更是不可能了。 泡过热汤又褪了湿衣,塌间的和暖倒是让她怔了刹,就是这么个停歇,指尖才够到铜制的汤婆子,床幔再动,嬴无疾就已然褪了外衫亦跟着上了塌。 她被一把扯过去被他覆压住。 昏昧融暖的光线照进来,在二人相对着的面容上扫出各异的光影。 他强自压下翻涌腾起的念,近在咫尺的一双眼里,眸色氤氲波澜,星点黯淡灯火映照近来,让这双眼仿若盛了天上星河。 异族的血统在这样昏暗斑驳的光影里,愈发显得迫人耀目。 然而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此刻却亦是蕴满了情热之际的掠夺,猛兽一样危险无定。 他虽还没做什么,可周身受制,赵姝不再是未经世事的姑娘家,对于接下去会发生的事,她已经是了然于心。 男人指节抚上她耳垂,热意涌动的沉沉身躯为她驱走最后一丝凉意。可她身子暖和了,一颗心却酸涩冰寒,亲吻果然是逐渐变了意味,她右手捏紧了铜炉首耳,估量着将这人敲晕的力道。 这汤婆子里还有热炭,虽被打磨得圆润平缓,只那分量也足以将人砸晕了。 她习了这么多年医理,也是最清楚人的要害穴位在何处。 可是,当她觉出身上人似乎是在苦苦隐忍,灼热的吻亦没有越过下颌一步,甚至于抚弄她耳垂的手还在替她整饰鬓发…… 本就没有十足把握,她指尖犹豫颤动。 天知道,堂堂赵国太子,廉老将军的爱徒,连平城血战都见过了,可她实则连只鸡都没杀过。 污糟事自有人替她做了,她的手,从来只会救人,又哪里会杀生害命。 脑子里天人交战还未完,手中一空,嬴无疾早已发觉她的异动,此刻腾起些身,一把将两个汤婆子都丢去了床尾。 赵姝被他瞧得心虚,又忽然想到,若是真在这儿不小心敲死了此人,恐怕她连这不知名府邸的门都未必有把握走的出去。 没了趁手的器物,也想明白自个儿的境遇,她认命般得扭过头,不敢去瞧他神色,小心又讨好地最后争辩了句:“平日生活……我、我是无碍,可也没好透呀,呜呜,至少还有半月……才能大好,我又没有骗你……” 因是认命了,她语调纷乱畏惧,以为他是全然听不进的,末了也没存了逃避的希望,说理的话断续,竟是抽噎着哀哭了起来,她侧着脸,因怕他恼会愈发加倍地来折腾,遂忍着惧怕哀意,连声气都不大敢多出。 帐中没了动静,就只余她一人小兽般的无声落泪。 良久,耳边似闻一记叹息。 一只温热微汗的大掌掰过她的脸,气闷般地说了声:“今夜……不动你。” 她睁大水雾弥漫的杏眸,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为这陡降的赦免和温柔拭泪的长指,雾朦朦的视线凝聚在他脸上。 动情隐忍,让他眼下两颧都泛着微微的霞红。 脑子里不由得闪过个愕然的念头——这人动情难耐的模样可怜又俊美,近看时,便已然压过了她平生所见。 热烈与阴翳,羞涩与强势,这些相反的情态皆被揉碎了又黏合在他一人身上。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野调杂诗里,那位逾墙引诱少女的仲子,或许就得是他这般模样,才可得手的吧。 若不论当下是个什么场面,赵姝几乎就要看呆过去。 掩下眉睫,她颤着手想要推开他。 嬴无疾竟翻身放开她,以为他是发了善心要走,下一刻,被子兜头罩过来,她被他侧躺着拥住,压在心口处。 他抱的极紧,两个人没有分毫空隙地贴着,赵姝动弹不得,嬴无疾也未再有多余的动作。 她想要抬头去瞧一眼亦不能,脑袋被他按着,脸颊贴着这人肌理分明的坚实胸膛,近到连心跳声都清晰起来。 第98章 正惶惑间,耳边传来一声呓语般叹息:“不动你,不过…” 十指勾缠着相扣,常年握剑搭弓的一道道重茧擦过她葱白五指,又在她柔软指腹间,缱绻温柔地来回捻动。 她倏然睁大眼,想要抬头问他,却仍被对方制着脑袋,而相扣着的手被拉着朝某处探去。 顷刻间,她一张脸红得滴血。 夜色渐浓,春雨如注。 渐渐的,惊惧慌乱从她眉睫间散去,困累交加里,她窝在他怀间,一颗心亦随着那些喘动砰砰乱跳起来。 …… 薄阳初照,五更天还未过完,嬴无疾听的门扉上有韵律的叩响声,便小心放开怀里抱了一夜的人,用最快的速度蹬了鞋袜,又回头朝塌间看了眼,替她掖了下被子后,才快步朝外间去。 原来是楚西新得之地置郡县之事,雍国夫人荐了好几位郡守过去。 楚西豪族甚多,他早就想好了,一旦战胜得地,便暂以芈融的名义去统御,他毕竟是如今楚王嫡子,名正言顺,届时他只需以行郡县的方式,遣几位心腹随芈融去任郡县的官长,过上十余年功夫,情形自会大不一样。 可若郡守皆用雍国夫人荐的,他这一仗的苦心就都该白费了。 “备快马,本君要去见一见芈融。”嬴无疾望了眼在雨里奔走了一夜的暗卫,话音虽沉,听着心情尚不糟,见暗卫领命要去时,他破天荒地又补了句:“换旁人去吧,你速去西苑替本君抱只兔子过来,今日你暂歇一日。” 暗卫在雨中木着脸怔了片刻,才领命飞身而去。片刻后,天光在雨幕里亮起大半,牵马过来的侍从,就瞧见主君抱着只肥硕的灰色大兔子,将屏门扯开一条线,兔子一落地,嗅了两下后,便挤着毛茸茸的胖身子从门缝里遛进了屋内。 第45章 金屋6 说来也怪, 赵姝已经数月没有睡过安稳觉,可昨夜嗅着这人身上的檀木气息,再睁眼时,都已是日上三竿了。 她是被脸畔毛茸茸的蹭动弄醒的, 塌上哪里还有那人的踪迹, 反倒是分别了半月之久的大野兔蹲在另一边枕头上, 眨巴着黑黝黝的圆眼瞧着她。 细听了下屋内确是无人后,赵姝立刻咧开笑将兔子抱起来狠狠亲了两口,她跨步下塌, 才刚支开半边窗扇,外头春阳混着檐上残雨滴洒近来, 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窗扇‘嘭’得撞阖起来, 她抱着兔子险些从脚踏上跌下去。 “姑娘万安, 奴婢小茹伺候您洗漱。” 来人是个生相甜美的豆蔻少女, 依稀同从前邯郸府上的侍女有几分相似, 连语调言辞都是赵地风貌,模样亦是赵姝从前挑人时, 惯爱用的类型。 看着小丫头替她高高支起窗扇, 现出一院雨后的繁茂春晖,而后进来请安的侍女们各个皆是赵地口音,赵姝不由得轻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她原是想问你们主君去了哪儿, 话到嘴边只又咽了回去, 她揉着兔子耳朵, 看侍女们去床塌边收拾时, 不由得局促不安起来。 “巳正了呢, 姑娘早膳还未用,想是饿了吧。”小茹年岁不大却惯会看人脸色, 她以用膳为名,引着赵姝去了外间早已放了热水的湢浴,无人处,小丫头停步将一圈围屏两下里拉好,转头恭敬又道:“她们会去外头备膳食,姑娘可要先行沐浴,奴婢外头候着。” 赵姝昨夜才刚洗过,后来她记得那人用布巾子清理时,亦是与她净过手的,是以她根本不需要再重新沐浴一回。 她腹中饥饿,也觉着为了沐不沐浴的事再同侍女解释也着实尴尬,一时便里在池岸边踌躇。 好在小茹真个是机灵的,她原是要被留在昌明宫服侍衡原君的,机缘巧合地被成少府赏识救下。 因着在昌明宫耳濡目染,是以这丫头虽不过十四岁年纪,对男女床笫之事,却是颇为了然的。 此刻,小茹只用眼风一扫,就看出了赵姝的想法。方才进屋的时候,她早就留意到了塌上的痕迹,此刻心中只略纳罕了一瞬,便想通了这两人昨夜里的事迹。 小丫头不由得惊叹,主君是妻妾全无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正当盛年的儿郎相拥一夜而不去动她呢? 一定是喜爱珍惜到骨子里了吧。 听说这姑娘是同花魁柳娘一起从女闾里*七*七*整*理出来的。 相貌确是不错,只那双干净透彻的杏眼,藏不住一点心事,一瞧就是个没心机的,像没入过世般纯澈,这样人,看着怎么都不像是能在女闾里活下来的。 小茹不禁想到自个儿被献给衡原君那一夜,君上那一夜服了丹药发了狂一样,倘或不是她忍羞含痛地应对得好,只怕一条小命不保,早赴了黄泉。 单论相貌,这位姐姐也没比她好多少,还真是各人有各命。 这么想着,她脸上分毫不显。 “都是奴婢疏忽。”小茹心思一转,笑着福了一福,顺势当先一步跨出屏门转了话头,“姑娘先去八角亭里用两块点心垫垫肚子,院子里的花开了许多呢,奴婢催人去备午膳。” 第99章 这一句就解了赵姝的尴尬,跟着小茹拐过道回廊,才发现这所三进的院落竟是依山而建的。 顺着斜廊拾阶而上,不远处的坡顶竟是一间用琉璃扇围的八角亭,坡地上绿草如茵,花香阵阵。 亭中陈设一应俱全,熏炉里火炭融融,琉璃扇透着天光,北窗大开着也不觉冷,能遥遥望见府外的湖光山色,野趣盎然又隐秘幽静。 赵姝起的仓促,仅在中衣外头套了件宽松的雅白寝服,散着头发,此刻,她倚在亭中一张仿山岳拱形的奇异食案边,眼底有动容,更多的则是出神怀念。 琉璃八角亭,山岳型食案。 不正是仿三年前她在邯郸西郊,最爱去的一所行宫,坡上风貌自是有些异处,可亭中博古架的布置几乎如出一辙。 即便是图纸,这等营造布置,也至少得要二三月才成。 她没有去想为何他会有那所行宫的图纸,却想到了,她入秦不过四月,原来那人竟觊觎了她这么久么,在她还是男身的时候,或许在她还被罚作牵马奴的时候,这一处就开始改建了吧。 凭栏靠坐,她拂拭连纹饰都相类的窗栏,不由得恍然松懈。 对着满坡野趣香草,饮一口小茹端上的热浆,赵姝阖眼仰靠上山岳型食案翘起的奇峰,暖阳照在眉睫上,她忽然有种大梦一场的错觉,深深吸了口气,好像睁开眼,就又能回到昔日肆意胡为的日子,而这大半年,都不过是一场虚幻噩梦。 她这泰然怅怀的模样自也是落在小茹眼里,小丫头暗自留意,这等气度作派可非是女闾里的能养出来的,或许,此女,会是她像夫人邀功翻身的一个契机。 正暗自猜度着,不妨窗边人突然回头,赵姝朝她一笑:“小妹妹,孤……额,我一见你就觉着面善,心生欢喜呀……”赵姝吃饱后,想着该要讨些苜宿喂兔子了,风光甚好,她下意识地就拿出从前那一套,去同面前的小丫头打趣套近乎。 小茹被她逗笑,心里又狐疑起此女来历,她躬身又福了福:“姑娘是贵人,可莫折煞奴婢了,主君嘱过我等,府里有专饲珍禽的院落,奴婢原就要领您去的呢。” …… 就这么在城北这处私邸住了半个月,那人都未再白里日现过身,反倒是每日夜里,赵姝在睡梦中会觉着塌上暖和许多,一直到小茹说漏了嘴,她才后知后觉地晓得,原来王孙疾近来宵衣旰食,却会在三更后过来与她同歇。 起初发觉这事后,她夜里就会留神惊醒。 也是怪,除了头一回在暗夜里被他拥住时,睁着眼不敢动弹,再往后,见对方也并未做什么,而是每一回都小心地挪开兔子,挤进被窝里后很快酣眠。 不过两三日,她亦见怪不怪,心里分明是还存了惧意的,可只要醒时听着这人的绵长呼吸,就好像从前她赖在兄长处宴饮闹腾,笙歌觥筹累了,只要一窝进兄长怀里,就能安然睡个好觉。 有一回守岁,台上百戏都没停,她就睡倒在兄长腿上,结果连特地请来的莲鹤舞和变脸大戏都没能看完。那一回醒来后,她在兄长屋里翻找了一圈,也当面直问过他,最后发现,他身上的确是没有携安神香的。 这么多年来,兄长待她忽冷忽热的,只是一挨了他就觉心安易眠这一点从未变过。 一样的情况复现,她便是心中疑惑,也只当是这二人轮廓身形接近,旁的也再琢磨不出个缘由来。 在这所私邸,虽则一步一景,还有专饲珍禽奇兽的苑囿可供消磨,然而时日久了她也觉着闷,白日里先只是同柳娘说话缠玩,听她说到身世过往,还平白哭了两回。 . 五月初的一日,天光和暖。 她闲闷着实在无聊,便偷偷去了小茹从未领她去过的南苑。 一墙之隔,赵姝在花架下,见到了王孙疾那位死而复生的生母胡姬。胡姬身旁的老仆帕丽斯也在。 帕丽斯年老眼尖,认出了赵姝后,抄起扫帚就要去打她,彼时院里头没旁人,老者追打她时便将赵如晦是胡姬长子的事也说了,激愤中口齿而十分清楚。 赵姝初时只当她也染了疯病,只是不服地解释自己从未令人放过火。 她不善同人争执,眼看着就要被帕丽斯的扫帚拍在头上,谁料胡姬突然从花架下起身,竟是一把拉过她掩在身后,用一串她听不懂的异族话呵止了老仆。 胡姬转过身来,高鼻深目打着两条垂腰的花白发辫,绿瞳雪肤,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留住一般,若说王孙疾容止皎然,同其生母较起来,才发现,至多只是遗传了一半都不到。 赵姝以前就惊叹过此女容貌,只是碍于对方汉话不同当时疯病正厉害,那时候也没有特意去接触。 此刻,亲耳从帕丽斯嘴里听得,当年有人假借她的名义要处死这对主仆,又听得兄长竟同王孙疾是异父兄弟,她一时神思恍惚,对着花架下胡姬的容貌,看呆了过去。 “哪里来的好看姑娘?”妇人扑朔着瞳色极浅的眸子,竟是不识得她了,碧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喜爱,“我叫奇贾曼,你叫什么名姓呢?” 第100章 见她抿唇犹豫,胡姬丢下手里侍弄的葡萄藤,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径直上前拉过赵姝的手,又将‘奇贾曼’三个字的发音缓缓重复了两遍。 老仆帕丽斯见她笑吟吟的,汉话虽磕绊,眼底竟却是一派清明,不由得偷偷抹泪,朝着赵姝使了个眼色。 即便不是对着她们,赵姝也不会傻到去说真名。 “奇、贾曼?”她笑着试着模仿她们的音调,融暖日阳影影绰绰地打在眼前妇人深邃却温柔的面庞上,赵姝只觉脑子里一片糊涂,即时闪过一串药材的名字,什么鸡血藤、狮头参、牛筋草一类,着实说不出口。 胡姬含笑一错不错地瞧着她,她亦仰头好奇纠结地同她对望,赵姝毕竟心智健全,如此近距离地惊叹过对方容貌后,她遂脱口道:“奇贾曼,我姓计,名长乐。” 报上自己十余年前的封号后,就见前一刻还神智清明的妇人喃喃地念叨起来,听起来似是在说‘长乐……无忧’,一双碧色眼底,有癫狂渐渐显露。 听说有些疯子是会伤人的,赵姝心底有些发怵,还没推开人,就被妇人一把抱住。奇贾曼身形高挑,一手制住她脑袋,另一手按在她肩头。 瞧着是风姿绰约的瘦弱妇人,气力却大。这等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不好,莫说赵姝惊慌,就连一旁的帕丽斯也以为胡姬要发病,急的上前就要来分开两人。 可不等她们动作,妇人骤然涕泣如雨,一面用异族话不停地诉说着什么,她按着赵姝的脑袋不停地揉按拍抚,像是对孩童一样。 即便言语不同,音调里的隐忍悲绝,让赵姝不再反抗。 三年前,她第一回 见这妇人,就猜度着她命数不大好。如今也终于是理清了前因后果。 原来奇贾曼就是多年前国师季越赠予衡原君的姬妾之一,而她在入秦之前,曾为季越诞下一子,后来此子又被送与赵王为义子,即是她唤了十余年兄长的人。 世事巧合起来,就是这般奇诡。 赵姝本就是个极易动情,又改不了怜贫惜弱的性子,尤其是妇人小孩一哭,她就也想跟着哭一哭,虽然知道有些丢脸,可是这毛病她大概这辈子都改不掉了吧。 好在妇人哭了会儿,就似有些心口绞痛,被帕丽斯唤人送进去歇息了。 帕丽斯留下赵姝,摒退侍从。 老仆已是古稀之年,有些鹰钩鼻相貌阴沉,她沉默着从头到脚打量赵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了句:“公子仁善,不该会害我们,是你身边的人。” “什么?”也不知她为何态度骤转,赵姝愣愣地立在葡萄架下,有些事虽则不愿去深想,可当她对视上帕丽斯老迈浑浊的一双眼时,一股子寒气莫名地就从脚底窜了上来。 帕丽斯却懒得同她多说,做了个送客的动作后,就赶忙跟进了屋去。到了屋内,便果然见到一地狼藉,而胡姬奇贾曼正坐在碎裂的瓷片边,一面用锋利的瓷片在臂间割开一道道血色蜿蜒的口子,一面尤喃喃地用异族话不停地重复着什么。 帕丽斯自然能听懂。 她在说的是,‘长乐无忧,娘亲不敢想着叫你长乐,只盼着你能少些苦痛就很好。’ 乱世里女子最难,奇贾曼的三个孩子里,她最心疼的就是小女儿嬴无忧,当年生产时又差点殒命,是以在汉语里的‘长乐’、‘无忧’二名里择选了许久。 见她呓语自伤,帕丽斯跌撞着冲上前,夺下瓷片哽着将人抱住,对她道:“曼奴,你忘了吗,公主殿下早就转世了,再说眉眼身量,刚才外头来的那个,没半点相似。” …… 跟着小茹到苑囿时,牧人又恭谦地带她看了三只新来的狍子,都是刚断奶的小崽子,赵姝蹲下身任由它们在脚边蹭着,习惯性地嗅了嗅这三只的气味,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深沉。 方才帕丽斯学着她的口吻复述的令,的确是她对亲信说话的口气。 可她绝没有叫人去害胡姬。 依稀听闻邯郸有变,却有人在这时候让胡姬出现,叫王孙疾误会,或许这计谋粗陋到最后连她都能识破,可若非王孙疾对她有欲,那么,等这误会解开的时候,只怕她早没了命。 身为赵国废太子,有人要她死,并不奇怪。 可暗处那人,也许,就是她从前身边最熟稔信任的人。 狍子舐过她掌心,赵姝晃晃脑袋将小家伙举过头顶,痴迷地瞧着它四只粉嫩柔软的蹄垫。 反正她大概也活不过三十,想不透的世事,管他作甚。 就这么在苑囿里消磨完白日剩下的时辰,薄暮四合之际,小茹喜气洋洋地跑过来禀报,说是戚英过来了。 赵姝已经快有近一月没见戚英了,听她这么说时,当即一步并作三步,飞也似地朝正厅里过去。她实在是担心英英,也觉着上回舅父没能将她带走,自己心里就总是存着根刺。 可等她见了戚英,小姑娘紫衣华服,梳着高髻,身后跟着三个婆子六个女侍,口称她为‘戚长使’。 第101章 赵姝才朝她一笑,戚英就突然开口道:“阿姊,我是来辞行的,再有几日就要去楚西了。” 她口齿流利异常,赵姝只愣了下,反问:“英英,你为什么要去楚西?” 戚英哀怜语塞地瞧了她一眼,遣退侍从后,她起身走到赵姝跟前蹲下,语调冰凉地陈述:“公子融封了西川侯,建都蓉城,我已有孕,现如今得了长使的位分。阿姊,周使不是予了你缯地吗,怎么外头的消息,你分毫都不晓得呢?” 这一段话里内容太多,恍若没有间歇的浪涛一次次将她淹没。 赵姝将人拉起来,神思昏昏间,反手去搭对方的脉,得到确证后:“你说话不磕绊了?!是公子融治好的?”她不知该怎么问有孕的事。 戚英挑眉嗤笑,抽开手突然直截了当道:“阿姊,我确是寤生,口吃却从来都是装的,如今倒也不必了。” “就知道你会是这副表情,怎么,赵王当年杀了公主府上下,阿姊以为,若非我有这毛病王上可真会因你的求情饶了我?哦,还有,阿姊,听说你被王孙疾送去女闾了,咸阳女闾和赵国的是不是不一样,你觉着,从前是谁在替你安排?” 赵姝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想要插话都不能。戚英描了眉亦画了眼,是从未有过的富贵艳丽,她一连串话说完,也没去多瞧赵姝,只故作鄙夷地打量这处彩画雕梁的花厅,旋身紫袖浮动。 四下无人,昔日温吞的小丫头陡然拔高声调:“堂堂宗周嫡系,混到这等仰人鼻息的地步也够能载入史册了,跟你这一场,也算我命舛倒霉……” 经年情分,都叫这一句击破。 赵姝醒过神,一下将她拉转至身前,抖着手触上她分明哀蹙的秀眉,没有多问一句,她眸色颤动,正色看进她眼底,急切忧惶,只顾着劝她:“英英,芈融非是良配,他还不如我呢,你、你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容我想想,还不要紧的……” 她语调破碎地说着,刚想说王孙疾应该能帮她的,却被戚英窥破般甩袖挥开。 “女子嫁人即是第二回 投胎,阿姊不必自作多情了,我才有孕就封长使,芈融又好男风不近女色,将来入楚,七子、八子、良人、美人……”戚英报一个位份,脚下不停地朝门边走,她背着身子忍下泪,最后含笑回头说了句:“阿姊,你何日能睁眼瞧一瞧这世事,但愿将来使节互通,你不要叫我来助你。” “我不许你走!”赵姝终是哭出声来,她扑过去想留住人,却一跤摔在地上,“英英,是我错了,我不知道你一直…这么辛苦,都是我不好,我早应该同你去洛邑的,对不起……” 暮色打在廊下,衬着戚英纤弱的背影莫名威严无情:“阿姊,我若是你,就只信王孙疾,保重。” …… 这一夜沐浴晚膳都毕了,直到躺在塌上,服侍的人都退了,赵姝睁着眼望着花样繁复的纱帐,忽然蜷起身一口咬上自己胳膊。 蜀道难,莫说公子融非是良配,即便英英真的能在蓉城宫廷母凭子贵,缯国在北,她们这一辈子,恐怕也未必得见了。 十余年贪玩享乐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确是荒唐避世,可她也从未告诉过英英,自己吃了国师季越的药,做了父王的药人,大抵是活不过而立的。 她只是想活的轻松一些。 她从未想过,赵国有一日会落败到此等地步。 她即便浑噩,也一直盘算着,廿岁上下,必要给英英择一个世间难得的良婿。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她以为那一夜公子融救了戚英,以为他是个好男风的,谁能想到那混账竟敢欺负英英。 入秦以来,受辱难过,她都只当浮华一梦,累了就叹苦厄便哭,却从未有哪一刻,会像现下这般痛恶憎厌自个儿,泪多到喘息不得。 她丝毫没介意戚英骗自己的事,只想着蜀道难,而缯地远,又宫闱深深,陪了她一世的人,此生都未必再见的到了。 臂间血珠子冒出的时候,赵姝到底畏痛,遂无可奈何地松了口,只是将身子愈发蜷得紧了,齿关亦要咬碎般地发狠。 她要见秦王,对了,她要去面见秦王,缯地不是多工匠么,她要像那些纵横家一样,直面秦王,无论如何,得去缯地占个位子,到时候好向芈融讨人。 忽然间,室内灯烛次第燃遍。 她哽了声忍下哭,听得有侍从鱼贯来去的脚步声,周身都紧绷起来,竖着耳朵细听。 直到一人在帐外沉声问她:“为何不吃晚膳,戌时都未过,怎么就睡了?” 食案就安在塌前不远处,烛火共月色融暖,临窗摆着羹馔十余道。 听得侍从像是退远了,她喉间呜咽两记,哽着声翻身下塌,也顾不得只穿了雅白绢薄的寝衣,赤足朝食案走去,一面问:“王孙,可有酒?” 第46章 金屋7 孟仲交替的时节, 便是白日里太阳底下觉着热,咸阳城一入了夜,再熄了地龙,就几乎与冬夜没多大差别。 嬴无疾整军忙碌了半月, 也唯有今夜里才能稍歇, 赶在戌末前回来。一踏进这处殿阁, 小茹只三言两语就将这些天的事项说清了。 第102章 侍从安放了十余道羹馔退下。 他才刚跨进内室的门槛,就听见她索酒,且又是赤足踏在了冰寒的地面上。 即便此处内室铺设的非是砖石而是檀木, 他眉角动了动,诸多纷繁事迹散尽, 脑子里只晃过一个念头来。——得记得唤人弄两块波斯毯来铺地才好。 念头甫一动就又放下, 他抬眸肃穆看她。 赵姝这些日子脸上稍稍丰润了些, 依稀能瞧出昔年的光彩来, 只是, 此刻她小脸紧皱,眼皮儿掀也不掀地垂着, 眼眶一圈都红红的,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她刚刚哭过。 似乎是还想要掩饰,她赤着足跨步行至桌案前, 还是不瞧来人, 连箸也不执, 直接上手抓过一大只烤的喷香流油的鸭腿, 狠狠一口咬下, 塞得两颊滚圆,油腥子滴滴答答得淌进领口胸前的衣襟里。 嬴无疾皱眉, 移目去瞧她赤足。他知道她因何烦闷,只是此番是她身边那小丫头自个儿要攀高枝跟去,他一则不好多管闲事,二则也不至于为了这等事去夺了融弟有孕的姬妾。 要知道,对于芈融来说,往后未必还能同人诞育子嗣的。 如今诸国动荡,出征在即,嬴无疾自问不想缠进这等理不清的儿女私情里去。 不出意外的话,今秋之前,他会扶公子殊在邯郸继位,此法名正言顺可不需大战,统摄赵国后,再用数年的功夫渗透,再置为秦之郡县。 这等迂回的法子亦是建立在公子殊意外聚合的民心上头的,世事波诡最需应变,此法嬴无疾只同老秦王一人秘谈商定,亦让祖父亲口允其储君之位。 想着要稳赵国又不伤国本,则赵姝就得做数年傀儡,嬴无疾心里掠过一丝烦闷,再瞧她这副失措颓唐的样儿。 一时语调冰冷道:“饮酒伤身,你往后不会稍有不快,遇着点针尖大的事儿就饮,是要学赵戬作昏君么?” 赵姝被他责斥般的语气一激,鼓着嘴就要辩驳,想说自己何曾多饮过酒,又听他说‘针尖大点事’,自己话也说不清楚,一口气堵着,遂将那只鸭腿朝铜盆里一丢,边嚼着发现一时咽不尽。 她满手是油,又无法马上反驳他,无可如何之间,遂再管不得什么,微张着塞满鸭肉的小嘴,扬声又落起泪来。 嬴无疾眸色不动地觑着她,而后他将人按着坐好,快步出去朝候在外头的人吩咐了句。 片刻后,他提着个鹤首的方壶回来,赵姝打着哭嗝正在擦手,见他提着个酒壶过来,她心口一动,垂首翁声翁气地嘟囔了句:“你不是骂我,骂完再来陪着吃晚膳,有什么意思……” 人非草木,误会解开了,即便赵姝见他仍有些不自在,可这么些时日,她也能觉出这人的照拂回护。 她是个不善遮掩说谎的,此刻难受得迷糊了,她就知道连英英都不要她,瞧不起她了,又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嬴无疾的想法。 下一句‘你要待我好来赔罪,又何必总是出言讥讽。’还没说出口时,因着心思全在脸上,嬴无疾就似被针刺了般,也不知怎的,就是不愿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哼笑着将铜壶重重掷在案头,截断她的话道:“桂花酿,旁的没了,喝你的吧,当心甜得齁死。”他挥袍坐下,执箸吃一碗面片,心里暗想,吃醉了也好,吃醉了才好行事。 被这一记重响差点骇没了神魂,连哭腔都被吓跑了的赵姝偷偷翻了个白眼,觉着脚下有鞋履被踢过来,她也懒得穿,踏在鞋履上顿了顿,脚下暖和了,一股子悲酸顿时再涌,她遂起身抱过鹤首壶,也不问对方饮不饮,仰头就灌了起来。 桂花酿许多人喝不醉,倒是比果酪还要甜上三分。铜壶不大,赵姝又恰觉着口渴,这甘甜碰上腹内苦涩,遂抱着铜壶直接含着鹤首,一气儿饮下小半壶去。 她不胜酒力,即便是小孩儿也能偶尔饮一两口玩儿的甜酒,这么一气儿下去,便有温热适泰的酒意绵延开来,冲得那些苦恼无奈的世事略略有了消解去处。 她心里难受,眼见身侧人安静吃面,莫名就觉着他这副勤政深沉的样儿碍眼起来,她再次蹬开鞋履,两脚收起,竟如鸟雀一般蹲在了圆凳上。 嬴无疾侧目,他还没吃饱却停了箸,他望着她仰首饮酒的模样,依稀有模糊的旧日光影袭来。 这是她经年的癖好,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分明做赵公子的时候也未曾被如何拘束,可她就是厌烦同公卿大臣周旋,她爱去列国周游,私下无人处,偏就爱鸟雀样蹲着用膳。 他曾经见过一回,印象里,她斥退了所有侍从,亦是这般蹲在案前饮酒,哭着骂些他听不懂的话,说什么将来要改了‘同姓不婚’的周礼。 那时候,她男装散发,在他眼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怪异自在,荒唐无稽。 而如今,仲春夜浓,桂花香混着窗外不知名的各色香气,一缕酒液顺着她下颌滚入领口隐匿去不知名的归所。 弱不胜衣,皓腕如捻。她散着发拢住半边清瘦的肩,蹲立若要翱翔的雀,肆意豪饮又如天宫顽童,虽则窝囊无能到叫人发指的地步,倒也叫人觉出些许至情至性的堪怜可爱来。 嬴无疾略舐过犬齿,转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碧眸间渐渐蕴起热意。 第103章 他还未及动作,谁料赵姝偏过头来,对着他打了个酒嗝,似是一眼看穿了他,她红着脸一脸颓唐地同他对视。 放了鹤壶,她极快地错开眼,视线扫过他腰间嵌玉鎏金的革带,犹豫着又朝桌案上的十余道菜看了遍,最后还是抓过肉最多的鸭腿啃了起来。 冰肌玉骨,油腻菜香,这吃相颇为诡异。她混不在意地啃着,见对方起身时,忙趁着口齿含糊,抢在他前头壮胆般地说:“等我吃饱……用、用手可以,旁的……你且找别人去。” 这十余日,她虽在梦里,有些事也不是完全没知觉。 清醒时断不敢说的话,此时便一下将嬴无疾都噎住。 比起床笫之事,他发现自己或许更喜欢拥着她安心同眠。 绮念散去,俊逸深刻的眉目抽动着皱了皱,嬴无疾清咳了记,听她如此没有避忌地戳破这档事,他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转过头沉默地去夹了筷春笋。 还没送入口中,赵姝蹲在凳上,伸长了胳膊越过他,朝最远的圆盏里夹了只肉丸子,见他没回应,就不依不饶地摇着脑袋自语:“不应该呀,你日日吃素,哪里来那许多精神。” 男子荤食用的少,于敦伦之事则常要兴致缺缺。 这是医书上通常的记载。 她不仅在医书上读过,接触动物多了,偶尔不小心也会遇见,那档子事,也的确是草食的远比不过肉食的。 难道医书载录有误? 关乎医理,说着话,赵姝嚼了口鲜咸的肉丸子,甚至转头上下打量起身侧人来,见他皱眉吃着春笋,一脸的难吃隐忍,她神思又立刻游移,脱口认真比较:“王孙,比起奇贾曼,你生的不算好看。” “瞳色深了些,肤质更不能比,还有哦,你有颗犬齿不齐整,可惜可惜……啊!” 嬴无疾忍无可忍,气笑着将人一把搂了过去,醉颜酡红杏眸圆圆的,赵姝尤自夹着没吃完的肉丸子,控诉惊诧地仰首瞧他。 无辜又怯懦,却只没了半月前的悚然颤栗。 身体仿佛是有了记忆,鼻息间肉香混着檀木的气味,她用一只油乎乎的手抵在他肌理坚实的胸前,慌张里更多的则是肆无忌惮。 她若不应,他还真不好做什么。 怀中身躯绵软微温,嬴无疾忽然勾唇,从她惑人的醉颜间移开眼,也不知怎的,困厄的热意同恶念交织,他望着她手里的肉丸子,哼笑着问:“听闻狍子肉质鲜美,与一般猪羊肉迥异,昨儿有一只不听话的偷跑出苑囿,本君就命人宰了,味道果然鲜美么?” 他以目示意,瞧着她箸上还剩下的半枚。碧眸无波,神色间一派淡然诚恳。 好像,真的只是在关心,狍子的肉味。 赵姝酒意正酣,闻言砸吧了两下嘴。 她坐在他膝头,顺着他的视线,醉眼朦胧地又瞧了眼筷子上的半枚肉丸。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举箸的腕子颤动起来,而后她低呼一声将手里的物什丢去案上,嘴里发出极低极骇人的呜咽。 那几只狍子,她好端端养了半月,已经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人言指令,每回她去的时候,它们都会乖顺亲昵地围着她打转。 她胃中泛酸,一口呕出大半酒肉去地上,转头毫不犹豫地挥掌就要同他拼命。 却被他一把扼上腕子,分毫也动弹不得。 无力感夹杂怒气裂痛,她两手皆被他轻巧捉住,遂只得哽着喉紧要唇畔呜呜哭了起来。 一面哭,一面还时不时干呕两下。 涕泪交集着,有些淌过唇角,她却连拭一下亦不能够。 “别动。”嬴无疾自不想被她挠破面皮,又要随时防备着她干呕,几乎立刻就后悔起这个玩笑,他随手抽过条巾帕,朝她半红的小鼻子上拧了把,嫌恶却温柔道:“骗你的,我说什么你都信么,也不先去苑囿里看看。” 一句话不可能立时将胃里心口的不适消解,赵姝又饮得半醉,她想着这一年来的不称意,泪眼婆娑地侧眸看他。 近在咫尺的人,容颜英挺,正无奈沉痛地望着她。胡奴所生的卑贱庶子,如今却一副俯视鄙夷地看着她。 泪落得停不住。 嬴无疾缄默思量,绮念早不见了踪迹,他眼底除了鄙夷外,更多的是自己都为察觉到的无措疼惜,他一手仍捉着她,另一手替她拧完鼻子后,又捧着脸两下拭泪。 他拭泪的手法看似粗糙迅速,实则连她面皮都不会蹭疼一分。 掌心五指的重茧若即若离地划过面颊,留下细微温热的触觉,无端叫人觉着心安。 赵姝隔着雾气怔住。 两侧面颊的泪被揩去,又落下,他拭泪的速度总是比她落泪的速度要慢。 珠串似得纷纷滚落,他实在受不得,索性就松开她,两手左右各捧住她脸,斜睨着撇嘴,仰头叹了口气,一双碧眸终是正色近瞧她,竭力挤出了个哄慰的笑,嗓音沉沉地低声问:“缯侯上一世本该是河神吧?这一世来历劫投胎的,否则……你是水做的不成,哪里来这许多泪?” 本是编排的话,可他说着说着,语调愈发温柔哑然,唇边的笑亦愈发暖起来,眉宇间尤带了分隐忍的忧虑,碧眸里全部都是眼前人,便显的一张胡汉杂糅的孤傲面容,竟透出罕见的脆弱来,甚至叫人觉着,依稀有了两分奇贾曼的风华国色。 第104章 在他眼底,赵姝看清了一个小小的自己,唇上传来浅啄,听他耳边轻哄:“不许再哭。” 她回神,油乎乎的左手按上他肩头,突然没头没脑地发问:“八角亭的布置,至少要两个月是吧,是你着人去邯郸特意查访的?” 嬴无疾错开眼,长眉展平:“是成戊恰巧经过邯郸。” 她捏了块新的巾帕擤了下鼻子:“那苑囿里每日新来的野物呢?哦,还有屋子里拉来的好几车医书。” 嬴无疾容色冷淡随口应了句:“近来宫内赏赐多,医书和禽畜这类,本君都没兴趣。” 赵姝不满,扁着嘴不停息地追问:“那……英英呢,她说原本是要直接入楚的,又是谁特意将她请来?” 说起戚英,她声调闷闷的,隐约竟含了些撒娇嗔痴的意味。 他心头微动,无法应对,依旧避开她的视线:“你有话就直说,问这些作甚。” 下一刻,男人泛青的颌角被一只油乎乎小手捏住。 因他的屡屡退避,赵姝借了醉意,竟然伸*七*七*整*理手捏着他下巴将人转向自己,这动作轻薄无状,由她作来,倒也并不违和,是天生的纨绔公子作派。 嬴无疾抬手就能挥开她,却没有反抗,他略有些失神地狐疑望她。 甜酒后劲更大,她面上泪痕阑珊,芙颊飞霞,眼底里是笃定嗔意。 她又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酒嗝:“王孙,我最后问你一件事呀。” 嬴无疾微眯了眸,没有答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赵姝顶着一张乱糟糟油乎乎的脸,忽而莞尔一笑,檀口微启朗声道:“阿生,你喜欢我,从三年前到而今,你喜欢我,一直都没变过,是也不是?” 第47章 金屋8 她醉语含嗔, 七分玩笑调侃里带了三分认真。 嬴无疾瞳眸一缩,而后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她,因了下颌被制,他微昂着头, 碧眸冰寒一片, 神色间是昏暗无定。 饶是她半醉着, 也在他这等视线里,心虚忐忑起来,尤其是望见他肩头脸上的油渍, 她捏着对方的小手亦是渐有松脱的迹象。 就在她想打退堂鼓之际,腕子一把被握紧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是也不是, 如此明显的事, 你真的不知?” 下一刻, 指尖传来湿热, 她睁大了眼,看疯子一般, 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他将自己油乎乎的两根指头囫囵吞了。 也不是没有过这等经历。 她只是不愿想起, 那一夜在昌明宫的荒凉殿宇里,当时这人中了渭阳公主本要下给她的欢药,诸般苦挨费劲气力, 只是没有动她。 那一夜, 是她第一回 同他如此贴近。 事后, 亦曾如现下这般。 她醉意朦胧地神游天外, 指节陡然传来啃噬的微疼, 男人抬眸,眉梢上扬深绿瞳眸带笑时, 竟是出奇的妖冶狂悖。 他不再在意她手上的油污,揽着人朝怀里重重压了记。 觉出他身上的变化,赵姝忍着惧意,刻意作出见惯了的表情,从他口中救下被咬的小手,指尖顺势朝他唇下一抹。 一时间,色泽靡丽,若挂着晨露的新荷。 他的唇全然承袭了生母的模样,薄而若菱花形状,不笑时是凉薄冷酷,若一旦真心笑起来,则是多情柔和,使人心安又如沐三春之晖。 这一处,也是最像兄长之处。 “我不是问你这等喜欢。”赵姝小脸肃穆地挪开些身,“我是问……” “问什么,喜欢也还分门类不成?”他将热气吹拂过她耳后,手上只是规矩地抱着,颇有耐性。 被他抱着坐在膝头,侧身倚着他心口,她只着中衣,便能将他身上热度一一感受,室内三盏落地铜灯烛火明亮,墙上映着二人相偎的影子。 原本的羞氖紧张顷刻没了踪迹,醉中看着那个小心揽抱自个儿的影子,这一幕,光影交织无端静谧,好像永恒。 她在心底悄唤一声‘兄长’,卸下心防,脑袋忽然就歪靠上男人肩上,青丝铺洒着罩落他半边背脊。 她实在是不会组织言语,只得细声细气地假设:“倘或……我是说假如啊。” 嬴无疾已然擦净了二人手脸,此刻项侧被青丝拂得作痒,肩头又被她亲昵得歪靠着,他一颗心不由得大动起来,五指穿行在那缎子似的墨黑发丝间,呼吸很快又急促热切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想着或许该直接去女闾讨些堪用的法子,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儿郎,这么忍下去总不是法子。 正这么想着,耳边却听的句:“倘若你去宫中净了身,是不是还会喜欢我,就同采秠采嵩还有成少府那样的。” 嬴无疾眉角一抽,带了些怒气:“为何你今夜执着问这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见身上人不答,他欸叹一记,依旧不去正面回应她,反倒是一只手暧昧地捏住她赤足,轻声与她解惑:“还有,净身之人,只是没有子嗣,是何人告诉你的,他们不能……” 最末两字还未说出口,怀中人赫然抻手要从他胸前挣开,动作间惹得他邪火更甚,下意识地就将人捉牢,手上亦是失了分寸。 第105章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堂堂秦王孙,就连答一句都不敢,你弄疼我了!” 她挣脱了,一下跳到地上退开,揉了下腕子,抱起还剩不多桂花酿的铜壶,晃着身一不小心又踏进先前呕吐的污糟里。 一只赤足带着污秽‘哐’得一声踏上圆凳,铜壶被架在腿上,她嘻嘻笑了笑,悲喜莫辨,抱壶再饮一大口,就这么个浮浪子弟的姿势,突然怒吼道:“唧唧歪歪,你倒是回答啊!” 声调不自觉换作伪调,即便是未曾改装,也叫他一下子忆起,她落魄入质当日,不怕死地与王叔对峙的气势。 那时候她竟敢当众掷碎玉冠,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若要以十万骨血为阶,便妄作了天潢贵胄。 多少亡国之君奴颜婢膝,小心翼翼只求一身苟活,她真的不怕死么? 心头被重锤击了般,嬴无疾两步上前,沉默了瞬后,他微俯下身看进她执拗泛红眼底。 “本君确是心悦……于你。”他语调平和,听来似若古井无波,陈述:“可你我不能嫁娶,亦不会有婚书聘资。” 无媒苟合么,赵姝在心底暗骂了句,不过她对婚娶之事原就不在乎,她费尽心思迂回着得了答复,半是真的趁着醉意,另一半则是还幻想着要将戚英留下。 “世俗虚礼本君许不了你,然我也不会负你欺你。” 就等着他这句话,赵姝架着腿又小酌了口,唇边酒液擦都不擦,她忽然郑重道:“我要面见秦王。” 嬴无疾挑眉,眼底清明:“做什么?” “你引荐即可,不必管我。”她晃荡了下铜壶,贪杯还要饮时,却被他倾身抗了起来。 她是喝三四杯就要醉的人,此刻俯在他肩头,只觉着天旋地转的,连推拒的动作都没了,还在嘀咕着‘要面见秦王’。 被他放到塌上的时候,为这阵颠簸,她头晕目眩的再次泛酸气,嬴无疾见状蹙眉,竟是伸手制着让她趴在自己腿上,长指用力点上她胃经穴道。 她腹中顿时翻江倒海一般,强撑不过片刻,就哗啦啦一阵将酒液肉糜尽数吐了个干净。 前后吐了两次,内室里狼狈污糟一片,气息实在有些不好。饶是她现下一副任君采撷的不设防样儿,嬴无疾动念已久,额间都出了层薄汗,也实在不好同她就这么睡下。 他只好沉住气,唤了侍从进屋收拾,抱着人朝另一间不常去的暖阁快步过去。 一路上,赵姝觉着头晕得没先前厉害了,遂在他怀里糊里糊涂地嘟囔,一会儿说芈融是西川侯,她也是缯侯,能有多大不同。一会儿又问他究竟喜欢她何处。 絮絮叨叨,显然是彻底没了条理。 她被压在另一处有些凉意的卧榻上时,迷蒙里瞧见他一双眼动情赤红,似乎在扯自己衣带,吻落下来,她纤手软软地抵在二人中间,脸上神色突然忧虑凄楚:“王孙,六月里你就要加冠,可已定下哪国女子?” 诸国贵族即便晚婚,加冠之年亦是下聘之期,尤其是储君,素来是没有廿岁未联姻娶亲的道理。 聘书虽还未寄,同齐国的会盟是基本定下了的,就待以平叛名义入赵后等一个结果。依老秦王的意见,除了季越在燕国的势力,合该娶下燕女,或许更利于巩固北方,好过与强齐联姻只搏一个虚名有用。 嬴无疾气息不稳,想了想后,却是开口编了个谎:“还未定,祖父在一日,还不需联姻巩固,等上三五年,未尝不可。” 第48章 金屋9 三更夜冷, 红绡帐底,榻间除了男人渐平的喘外,便再没了旁的动静。 赵姝先前吐过,酒意早就散尽, 她瞧着横抱在身前的胳膊, 面上红晕未褪, 眼底亦从畏惧转作狐疑动容。 依旧是没能成事的。 她记得方才,这人难耐沁汗的模样,却在她的抗拒里, 终是叹息着到她耳边哄慰,甚至含糊着说了句‘抱歉’的话。 原来他心里也记挂后悔, 那一夜的不该。 虽则女子第一回 确是珍贵, 亦是无论如何也挽回不得的, 可赵姝也清楚, 按着常理, 母国败落,那些入质他国的质女, 有几个能得遇良人善终的呢。 如今缯地还不过一纸空文, 她的意愿想法,他分明无需顾忌。 身前的胳膊收紧了,背后人喘息平复, 忽而埋首到她颈项里有些沉迷般地深深吸了口:“还在想联姻的事, 手可还疼?” 他嗓音里带着餍足后的沙哑, 说着话又摸索着去握她的手, 一根根抚过而后指节扣紧。 有感他动作间的亲昵缱绻, 赵姝心底震颤疑惑,又因后半句话里的调侃戏弄, 她面颊发热,遂鹌鹑似的只是没答话。 他扣着她肩头,将人转了过去。 灼灼目光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落在她身上,也不叫人讨厌。 才为他做过那等事,又是在呼吸都能相融的距离里,七饿群似耳儿贰伍九意四其搜集此文发布,欢迎加入在他有如实质的目光里,赵姝嗅着榻间的交织气息,一颗心竟遏制不住得砰砰乱跳起来。 先前叫她问开了点破了,他反倒是没了忌讳踟躇。 第106章 他是不假掩饰的,在表露喜爱了。 他说心悦于她。 十七年来,赵姝身居高位又作男装,被贵女舞娘表白的经验倒是不少,除此之外,无人敢来惹她的。 诗篇里读过的‘心悦相思’,她从来不懂。这世间何来许多为一个情字连生死也不顾的人。她只知道要缠着兄长,兄长博古通今医者仁心又常会带她去看新鲜好玩的物事,在她眼里,遍邯郸的儿郎不是纨绔就是残暴,没一个能同赵如晦相比的。 她本是想好了,等自己继位,就将内政民生皆交由兄长来管,一世都不联姻,若是寒毒真的没个解法,待她身故之日,就传位于他。 对着自小缠大的赵如晦,她撒娇撒痴、嬉闹眷恋,却好像,从未有过那等心乱的感觉。 “不舒服么,桂花酿也受不住,往后不许饮了。”误以为她还醉着难受,嬴无疾伸手就要去捧起她的脸查看。 也不知在心虚什么,赵姝总觉着会被他瞧出心思耻笑,立刻翻手回握住他的手,人亦朝他胸前靠了靠,避免视线交错。 “你是真的吃素。”酒意余韵里,她摸到他拇指指甲的凹陷,翻过男人的手挡在二人中间,一板一眼道:“医书载过辟谷食素的事,未必都对。以前邯郸医署有位老医女,不沾荤腥,她有两个指甲,也是崎岖凹凸,比你严重。” 她特意将他的手举到光亮里,侧看时,便果然见的拇指指甲尤似丘陵起伏,还遍布着湖水纹的裂痕,平日不会有人注意,灯下细观,就叫人觉着有种说不出的古怪难受来,恰如灵魂被捆缚扭曲的不甘模样。 “人本是杂食,你这样有多久了?”她拿出与人诊脉问病时的态度,听的头顶传来句“三年多了。” 她心头一跳,这时间点也太凑巧,不会又是同她有关系吧?遂不安追问他因何如此。 头顶没了声息,沉默许久后,嬴无疾还是开口将三年前被郑姬陷害之事说了出来。 也是快有四年了,郑姬那时是昌明宫最风头无两的宠姬,而嬴无疾彼时还只是个在弩箭营安分制械的无爵无名之辈。那时候公子融待嬴无忧真心,凭了他的照拂,日子也还过得去。 他当年亦只有十六岁,若无祖父的赏识,原本怕是连去弩箭营的资格都没有。勤勤恳恳地学兵法制军械,研读列国典籍史册,那时的他,一心只想靠自己的军功,将来将母亲妹妹接出来,安稳平淡过一生。 可谁曾想,就为了衡原君一句“光看相貌,奇贾曼倒是将郑儿都比过了。”郑姬恼怒怀恨,遂趁着秦王西谒祖庙的半月,罗织罪名,将奇贾曼在赵国女闾的事挖了出来,诬告他兄妹二人非是衡原君亲生。 冒作王族子弟,按律当处汤镬之刑。 郑姬从律典里翻出这一条,本意自是要嬴无疾的命。 雍国夫人作壁上观,遣人去敲打胡姬,也不知为何,向来偏疼女儿无忧的胡姬,竟亲口认了无忧才是与人私通所生。 一番陈述,他语调漠然平淡,讲到施刑当日,自个儿亲手射杀胞妹,晚间又被郑姬遣人喂下胞妹血肉揉成的丸子…… 赵姝陡然叫起来:“别再说了!”她一手捂住他的嘴。 他用词寥寥直白铺陈,却仿佛让三年前的刑场一幕在她眼前演绎复现。 打断声实在有些尖锐,她皱紧酸涩的眼眶,想着再说些什么来周转缓和,抬起脑袋,便对上一双幽深似没有悲喜的碧眸。 瞧见她神色后,他略又近了些,晦暗眼底恰好被帐外灯火照着,刹那间就生动起来。 灯火透过纱帐是殷红,照在他碧色瞳眸间,交织成一种妖诡却惑人的色泽,他眼角稍掩,朝下望她,便有光晕流转生辉。 赵姝盈泪看得愣住,脑子里莫名想到一种叫山鬼的精怪。 “后来郑姬失了宠,本君命人将她置于酒瓮,用匕首一寸寸剔肉,又用最好的药吊着,我每日夜里去一回,取一瓢烈酒浇进瓮里,再请庖厨……” 说这话时,他眼中狠厉凝起,也才三年的时间,仍旧走不出那一段惨烈。 他不愿要她的同情,便由着性子故意来吓她。赵姝这回是真的被骇到,可她没有再捂他的嘴,反是一头扎进他胸前,一手绕到他后背,主动拥紧了人。 虽然听的脊背泛寒,可她头一回对这人起了心疼。嬴无疾亦止了话,眼中狠厉散去,顿了片刻后,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是忽然说:“五十日后,秦国会以平叛名义入赵,届时齐国亦会陈兵燕赵边地助势。” 赵国如今内乱,赵王被囚,各地大夫封君亦没有真心拥护赵戬的,皆是在观望。暂居燕国的国师季越已然改回赵姓,号称王族旁支。 现下秦人有质子殊,而赵越倚靠燕国。从兵力上来论,秦要趁此吞赵并非难事,可他们算过,至少要死伤兵卒廿万,另兵车战马粮草,约莫要废举国二年征缴所得。 而秦人才刚拿下楚西之地,大战过后若复举兵劳师,有动摇国本之危。 是以嬴无疾才决意,只以重兵相胁,而他这些日子除了整军外,亦遣人仿着赵姝的口吻笔迹联络了邯郸的好几位老臣。 第107章 听得又要开战,赵姝纠结忧惶。 “倘或顺利,今岁芒种前,你便是赵国新君。”他语出惊人,见她小脸上惊异茫然,也没再多解释,男人忽然失笑松口道,“对了,明日融弟会来辞行,你亲自问他,还是要本君替你讨人?” 这话的意思,竟是愿为她将戚英留下了! “你…此话当真?”赵姝惊得无以复加,欣喜之色漾起,她甚至开心地去摸了下对方脑袋,早将面见秦王的事抛诸脑后,也一时未及深想什么赵国叛乱的乱局,已经在想着明日的事,她绞着手指傻笑着讨好,大言不惭:“有王孙撑腰,我自个儿问他讨人。” 英英的话每一句都似针一样戳在她心口,想来她荒废虚度了这么些年,除了父祖的荫蔽,也确是没有为她作长远计。 励精图治是来不及了,索性如今有个秦王孙喜欢她,她明日必要亲自质问公子融那混账,也好叫英英瞧瞧,她虽失势,也不会任她被混账欺负。 一时间云开雾散,她笑意掩不住,简直连半夜都待不住,只想着跳下榻去见戚英。 正打算言谢时,耳边鬓发被人轻拢,檀木气又浓,男人凑近了贴上她额角,热气呵来,是他口中春笋的气味,便听他蛊惑哄问:“若是人留下了,明儿夜里…你总该让我称意一回,可不许再推。” 这语调转换太快,赵姝险些叫口水呛死,咳了两下后,她把心一横,绷着小脸极快地含糊了句:“我别无所求,做成此事,一切好说。” 瞧着她紧抿殷红的檀口,嬴无疾呼吸骤快,才释过的欲乍起,他真想立刻咬住她的唇,却只能替她拍背顺气。怀中人清澈杏眸染上羞涩闪躲,赵姝自小是重诺的性子,这一刻,他忽然就觉着,为了这点乐趣,多费些神也算不得什么。 二人相拥,一夜酣眠,竟都是无梦。 第49章 初夏密会 第二日, 已是西川侯的芈融果然来辞行。只是赵姝没能将人留下。 戚英只用了一句:“留下陪你一同仰人鼻息,还有我腹中的孩子,是生下来母子分离,还会直接打了呢?” 如兜头一盆冷水, 浇的她哑口无言。 启程的时候, 赵姝瞧着公子融小心翼翼的搀扶她, 也算是彻底没了留人的理由。 因知这一去怕是此生未必得见,车驾从王孙府驶向咸阳官道时,她忽然想起还有十来日就是戚英十五岁的生辰, 一时间心头大恸,翻身上马就要去追。 王孙府的亲卫只认她是赵国质子, 横着刀戟就要去拦, 却被嬴无疾挥退了。 四月末的天, 咸阳官道繁花茂柳, 朦朦时雨亦阻不了愈发灿烂鲜嫩的春景。赵姝纵马一路跟上高阔华丽的车驾, 勒缰缓行着,从脚腕上解下带了十七年的彩色绦绳。 “英英!是我无用保不住乳娘, 害你这许多年活得这样累。”春雨虽不大, 却细密若针,淋得赵姝有些睁不开眼,她骑在马上, 握着彩绦唯恐里头人听不进在雨中提高音调, “还有十二日就到五月, 到你的生辰。你年岁那般小, 头一回生产最是凶险, 务必要记得切莫贪食!胎象稳时,就不要理那些庸医, 一定要多多动弹行路……” 她一面抹泪,一面絮絮说着,无暇顾忌四周随行僚属的打量。 四驾的车马突然停了,轿帘哗得被掀开,下来的却不是戚英,而是芈融。 不过才两月不见,少年似又抽长了些,有小宦立刻举伞来侍奉。已是西川侯的公子融桃花眼倨傲阴冷地盯着她,他虽是与几位郡守同去,神情里亦是与从前大不一样。他虽贪慕过赵姝,也断断受不了,她这么一路当众朝自个儿的姬妾诉情献殷勤。 赵姝急忙跨马下来,瞥一眼那美貌小宦,一颗心当即疼得皱成一团,也只得踏着污泥走上前,将彩绦递过去,她对芈融说:“这个能护她平安,英英年岁太小,望你千万留神她生产……” 话音未完,腕子被人重重捏了一转,她痛呼一记,手指却脱力松开,彩绦掉进了泥水里。 下一刻,芈融不屑地笑了笑,亦是当着众僚属的面朝她道:“质子这般舍不得族妹,何不索性与本侯一道入楚,反正护送的都是秦军将士,请姑母去说一声,应当就能成行。” 听他这么说,赵姝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垂头竟真的考虑起来。芈融诧异之余,亦生出几分心痒来,正要上前再去轻薄,轿帘又被揽起,露出戚英一张不快冷漠的圆脸。 “融哥,我身子不适,可赶不得一日路,再耽搁天黑前能到官驿吗?” 芈融似十分在意她,闻言也未再等赵姝的答复,他甚至还遣小宦将彩绦捡起收好,只是在临上车前最后回头有些不舍地望了眼赵姝,留了句实话:“质子还是先顾好自个儿,毕竟本侯入楚后是有实权的,她在我这儿,怎么都比跟着你好。” 从头到尾,除了收下那条绦子,戚英都未再同她多说过一句。 车驾远去,赵姝独自牵马立着,任细雨泼洒,她就这么伫立在官道边,望着护送的大军愈行愈远,直到成了一些渺远不真实的黑点。 她心境沉重,没有再哭,藏在易容后的脸上现出少有的苍凉。即便是到了这几乎等同诀别的境地,她也还是没有将作药人的事告诉戚英。 第108章 等车驾护军彻底消失在阴沉天幕,她甚至释然般地叹了口气,头上油纸伞撑来,她仰头微红着眼望向来人。 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苦笑着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其实她走了也好,将来倒不用亲眼瞧着我死。‘祸兮福之所倚’,王孙,你说是也不是?” 嬴无疾原还在为昌明宫私换了入楚郡守的事思虑,听她这么一句,他愕然紧握了伞柄反问:“近日寒毒也未发作,季越的药……” “没有解药。”她侧首在雨中仰视他,氤氲眼底是满不在乎的凄冷,语意残酷:“你给的药我吃了,没用,国师早说过,我作药人最长活不过三十,他制的毒,这世间没有解药。” 做药人的下场,当年大国师亲口对她讲清了,亦是她自个儿的抉择。 若一个人自小就知道活不过而立,那么,或许这般眼底冰寒的公子殊,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言罢,她抬脚从他伞底迈出。 细雨靡靡,沾衣欲湿。衣袂发顶俱被雨丝浸透,纤弱背影似云蔼渐远,有一种乘云欲去的错觉,好像已非尘世人。 嬴无疾没有说话,他指节无意识地捏紧,青色经脉隐现。 他忽然弃伞,上前一步握上她胳膊,将人一下托抱上马背后死死抱住,赵姝起先还挣动两下,问他发的什么疯,而后赤骥扬蹄竟是拐道偏开城门,泥水飞溅铁蹄铮铮,用她从未见过的速度朝城东蹦跃驰去。 不过大半个时辰后,她才发现,赤骥不过是绕了一条城外无人的荒凉官道,更快地到了城北的私邸。 下马后的头一件事,嬴无疾便吩咐人备汤沐浴。从始至终,他都没再多与她说一个字。 直到两人衣发透湿地立在热气腾腾的汤池前,赵姝想起昨夜的话,一时才有些紧张地开了口:“事情没做成,你不会就来讨账吧?” 嬴无疾却难得没有辩驳,他甚至亲自为她拉好了折屏,背过身:“我去西苑更衣,二刻后过来用膳。你身上的毒……一定有解。” 高大的影子映在折屏上,显得有些寥落,说完这句,那影子一转,便从湢浴中消匿。 没入温热池水,赵姝心中隐约有酸闷漾出,毕竟,除了兄长外,他是这世上第二个说要为她寻药解毒之人。 掬一捧热水撕下易容,她正一圈圈拂水玩,外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影子出现的时候,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得贴向池壁作出护卫动作。 嬴无疾去而复返,湿衣也未换,止步在折屏前:“解药既是假的,三月时,难道你没发病么?”他记得她说过,寒毒需每三月定期服一回解药的,之前一直以为她的毒解了,便根本没再多留意。 都说秦王孙是泰山崩于前亦沉稳的性子,他这样急切来问,好像是生恐她随时都要毒发身亡似的。 是怕去了邯郸,却没了臣服各地封君的傀儡吧。 怕他直接闯进来,赵姝想了想也觉着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就将寒毒之事清楚明白地告诉他算了。 此毒三月一副的药方十余年没变过,除了义兄赵如晦手里有一份外,在邯郸医署的秘阁里亦有一份,只是炼制的份量难掌控,是以她一直吃的都是国师季越亲自炼的。 她抬眼瞧了下那处驻足的影子,犹豫了番,为怕他直接将大国师抓来,最后又补道:“不过兄长上月已经会炼解药了,我手上还有三颗,他说这两月里再整理下,会将炼药份量火候细节都写下来给我的。” “晋阳君赵如晦?”嬴无疾虽不喜那位异父长兄,只是皱着眉头答道:“好,听闻他医术了得……我出府一趟,今夜里,你一人好好歇着。” . 入赵的事宜整整提早了二十日,定在了秦王孙加冠的六月初三日。 立储的诏令尽皆备好,只待秦人入赵之日,就会递送洛邑昭告列国。 赵姝在城北的私邸被半藏半禁锢般又过了半月,到了离加冠日前十日,五月末的一天。 天气渐热,她刚从奇贾曼的住处回来,正有些无聊地趴在苑囿的树下看新送来的两只毛色漂亮的猴子,小茹突然过来,递了盏甜羹给她。 初夏时节,她亦不能冷食,甜羹触手还烫着,她刚要说撤了去,就在铜盏与托座的夹缝里抽出片绢帛来。 四下无人,唯有满园的动物。 展开一指长半寸宽的绢,她唇畔上扬,人亦呼啦一下从树下立起,是兄长的字迹。 这是小茹第二回与他们递信,赵姝只知她是昌明宫出来的,其中缘由也没有深究,她只是想在入赵前再见一回他。 绢上说北郊的桃林尽数开了,邀她在那处相见。赵姝正愁闷如何才能出去时,小茹过来收盏,连问也不问,小姑娘一面收拾,一面低笑着就随口道:“今夜主君回来用膳,姑娘不必提旁的,但作出不思饮食,再说一句想念洛邑桃林的话就好。” “绢上说明日酉初,若是错过了呢?”赵姝疑惑,近来赵如晦在昌明宫的事不知怎的也传到了她耳朵里,随军入赵前,她是非要见他一回的。 小茹只是又嘱她切莫多言,便当场用火折子烧了绢帛。 第109章 近来嬴无疾对她的态度冷了许多,赵姝忐忑地等到夜膳时分,她本就没有多少胃口,才试着说起洛邑的桃林,哪知对方只略一思量,竟就允了,还说明儿他要清点粮草,就安排小茹柳娘陪着一道去就是。 如斯顺利,几乎让赵姝差点言辞露馅。 陪着她吃过饭,男人离去前甚至还弯腰摸了下她脑袋,语带歉意地将一张药方搁在案上:“这是三月一副的方子,待攻入邯郸,我会再遣人去寻解药。” . 彤云千里,北郊桃华灼灼,还有成片不知名的碧草野花,初夏光景,俱是开至荼蘼灿烂。 走至一处近乎与人齐肩高的花海时,野径横斜生香,一行白鹭飞过红霞遍染的天际,柳娘与几个侍女正抬头惊叹,花海里便陡然晃过一道影子,赵姝胳膊一紧,因着事先有准备,她没有发一声,就被那人带着跃下坡地,避到了一棵庭盖如云的老树后头。 “小晦哥哥!”她没有多问什么,只一头扎进对方怀里,不肯松手,“你应知秦赵又要开战了吧,你一个人留着会不会……” 她正想告诉他,外祖的死士前两日偷偷潜入北市,已然联系过她。 却被赵如晦拍了拍背打断道:“小乐,我不能久待,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得记着。” 雍国夫人有孕,往秦军里安插人的事儿,他都没有细说,赵如晦只是拿出一个拇指大的新月坠子,嘱她进邯郸后交到一位将军手里。 “小乐,你只按往常一样吃喝安睡,照我的话去做,不必在王孙面前掩饰。不过,我与国师的关系,万不可叫他知晓。” 他絮絮说了有炷香光景,连天上的彤云都似暗了些,赵姝时而点头,是个仔细听着的模样。 只是,万没想到,素来不通朝事的赵姝听完了,犹豫着捏着手里的新月坠子,突然朝他问:“鹬蚌相争,大国师根本不会从燕国出兵对吗,你们是不是要借秦人扫平叛乱,然后在邯郸宫变?” 赵如晦变色,问她是何处听来的,赵姝收好坠子皱着小脸:“父王跟我说过,他年轻时就是这般继位的,我只是瞎猜。那兄长……你们会不会……要秦军主将的命?” 尽管换了个委婉说辞,可赵如晦还是明白她在问的是何人,他心中冷笑面上和煦:“我与他毕竟同出一母,届时会扣他为质。” 赵姝‘嗯’了记,而后又牵了他衣袖急道:“父王当年有母亲相助,你却不同,若是棋差一着……”她不敢深想,曳着袖摆握上他手,试探着劝:“不行,不行的!秦王孙年少老城,若是,若是一旦,兄长,你还是……” 吞吐再三,对着他,即便只是可能的猜测,她依然说不出不吉恶语。 温热手掌抚上脸颊,赵如晦褐色眼瞳颤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细看,他笑着接过她的话,眸中压抑不舍一瞬即散:“其实你一直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小乐,解药的事我已有了眉目,只是没有告诉他,等这一场尘埃落定,兄长若能替你延命,你我相守可好,你可会嫌我?” 她唇畔颤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七*七*整*理的话,刚要回应,就听的远处一声鹧鸪叫,手上一空,就听小茹从坡上分花拂柳地快步跑来:“姑娘捉个野兔子也跑的忒快了,主君亲自过来接您了呢。” 她心下一惊,转头对上嬴无疾染着霞色的碧眸,而身后人,早已在花海里消失无踪。 第50章 出逃1 她原本以为自个儿是天生不善撒谎的那一类人, 可是当她转身瞧见来人时,竟能无师自通地做出一副漠然中又似嗔怨的表情,低垂了眉睫好似只是不愿叫他瞧见这等矛盾纠结的心绪。 落英纷纷扬扬地飘落,但只朝她望了一眼, 那股子萦绕多日的闷痛就再次袭上心头, 嬴无疾两步走下山坡, 伸手小心地拈去她发顶数片嫩叶花蕊。 “苑囿里养的还不够多么,想要什么叫管事去寻来便是。” 少女杏藕罗裙弱骨风流,而他则武服革带腰佩长剑。 她仰首撞进他关切温柔的碧眸, 头顶一树冠盖般灼灼正浓的桃蕊,天际暮霭揉碎彤云, 依稀可见远处山间人家炊烟。 炊烟渺远, 袅袅腾腾, 为这北郊艳丽到虚妄的野地, 更增了分人世的真实温馨。 这景象画卷一般静谧美好, 让她不由得眼眶一点点泛酸皱起。 见她依旧迁怒般得不理会自己,嬴无疾终是也起了分不耐, 就要去揽她腰再问时, 却被赵姝甩手打开。 非是厌恶,那力道更像是在打情骂俏。 只是她眼波流转,神韵里没有女儿家的娇俏, 倒是不自觉带出分浮浪子弟的轻薄。 这等逢场作戏的公子哥作派, 便到如今, 亦是深刻烙印在她骨子里。 明明是形貌昳丽的少女, 动作间却甩不脱儿郎风骨, 瞧起来就有些唱戏般得违和可笑。 或许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忽然踮起脚伸长手去他脸上捏了下,在对方惊愕木然里, 开腔道:“用你管吗,我就是不喜欢闷在府里嘛。” 她转头要走,却被他一手牵过:“后头几日,你若出府带两个暗卫就可,不必来报我,咸阳附近多看看,此去赵国,或许你十年内都不会再回来了。” 第110章 二人背影映着夕阳山色,这一幕尽数落在了蛰伏在后的赵如晦眼里,他瞳眸清冷,攥紧的掌心里却有鲜血慢慢溢出。 . 秦王孙言出必行,后头一连五日,赵姝果然都能在咸阳内外出入自由。 五月廿七这日,她带着幕笠入了北市一家食肆雅间,与外祖派来的死士接洽,收下了对方给的勘验文书。 出逃入周的计划,就定在秦王孙的加冠礼兼誓师会上。 那日桃林回去,冷静下来的赵姝独自深想了一整夜。 这一回,她选择不信兄长的说辞。 入赵平叛这样的大事,又事涉秦燕齐赵四国,一旦再多一方势力突然宫变,那绝非是纸上谈兵的筹谋笃定,即便是再有经验的老将,在这等生死存殁的对决里,又有何人能料定结局。 一旦事败,怕就要死无全尸之地。 想到那人对待仇敌的手段,她就禁不住得浑身悚然。 她承担不起将事情办砸的后果,也打心底里觉着兄长的权势欲求该收一收了,她不想他牵涉在这四国的勾斗里。 是以,在隐瞒了一切的情况下,赵姝偷偷接洽了周人。 原本死士得了周王的令,是要护卫她一道出关的,可她以中毒相胁,告诉他们只有晋阳君赵如晦才有制出解药的可能。 经她好一番言辞恳切地逼迫辩论,死士头目才终于点头,将勘验文书及出关线路直接交了赵姝保管,届时誓师那日,她先自混出咸阳,秦人入赵要以她作傀儡,必然就会急迫去追,到时候,死士头目会趁乱直接将兄长带出。 赵姝同他们商定,无论是用何种手段将人带出,不伤性命即可。 . 到了六月初三一早,天还没亮透,嬴无疾就穿着储君的玄色衮服,束起了发特意过来与她又叮嘱了几句,大军会在午时出发,到时候他们会直接在军中相见。 赵姝假作还没睡醒的样子,随口应了两声,听着来人彻底走远后,她一骨碌从榻上翻坐起身,竟是连男装都已穿好了。 她两下贴好易容,闲庭信步般地走到奇贾曼的院落。恰好柳娘同帕丽斯起的早,亦在外间整装,同她们招呼一声,她快步就进了内室。 她们是一并要去赵国的,赵姝问着这一点,行前才特意来一回,以防赵如晦真的没能走成。 她将新月坠子塞到奇贾曼手里,嘱她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叫她若在邯郸见了长子,便将这坠子交了他。若是没见着时,就收了自个儿带着玩儿。 因是这一去,这一世都未必归的。苑囿里的动物们包括那只大野兔,她都托了医署里一位心善靠谱的耆老,那位耆老比老秦王的辈分还高些,是她上回与芈嫣治腰疾时结缘,虽早已淡出宫闱纷争,倘或王孙疾真的被困邯郸,覆巢之下势必无有完卵,那位耆老届时也可顺势收了它们。 一切料理妥当,天幕微明,想着咸阳西畔祖庙里的第一重的祭天礼也该上演了,她两袖空空,状似无意地闲逛苑囿,便见小茹果然急匆匆地过来传话,见了她松了口气道:“姑娘倒正巧不必换装,渭阳公主着人传令了,非要您现下过去,说要与您践行呢。” 状似苦恼地踌躇了番,赵姝甩袖无奈:“不碍事,我去一趟不会耽搁。” 她最后眷恋地摸了摸趴在脚边的兔子,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 三个时辰后,距离午时出征仅有半个时辰不到了。 赵姝失踪的消息,最先传到了昌明宫,大乙跪在自家主上跟前,在对方温煦的视线里,依旧坚持:“国师料事如神,那竖子绝不堪用,刺客已在路上,主君您也该记着大业……” 话未说完,一道寒芒划过,鲜血喷洒,大乙捂着喉咙不敢置信地指着对方,张着嘴时已然说不出一字来。 “阿丑,你出来收拾了。”赵如晦起身,面不改色地越过地上抽动的人,对梁上一个独眼的女子轻唤,“传书出去,将函谷关内外的暗线都启用了,小乐还不能死。” 名唤阿丑的少女自梁上跃下,她似是比她的主子还要淡漠无情,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一句废话地回道:“主君去见芈夫人,阿丑在东偏门备马候您。” 二刻后,雍国夫人芈嫣禁了女儿渭阳的足,而偏门外骏马二骑绝尘朝东驰去。 . 彼时,赵姝自脚店换了一身灰扑扑的村妇裙衫出来,正要准备过潼关。 与死士约好的是函谷关,说是有人接应,可她偏要在先前岔路时朝北去黄河,便到了与函谷关相距百里外的潼关。 潼关外人烟稀少,虽多盗匪,却也有许多列国官军管不到的地方。只需顺着黄河东去,没有意外的话,五六日里,她就能到洛邑的西城门了。当面见了外祖,即便周洛式微,只要还是天下共主,就一切好说。 不是不信那些死士,只是她在王孙疾身边,耳濡目染了太多阴谋阳谋。 路还是自己走最稳妥,她腰跨宝剑,又作村妇装扮,瞧着是身无长物的模样,一路心惊胆战奔袭三百里,想来出了潼关,就该无事了。 验过出关文书,上头写的是行商采买,虽则守关士卒依然对她报以古怪探究的目光,但终也是无惊无险的过了。 第111章 …… 又困又累,两腿也磨得生疼,一过了潼关,赵姝就开始思虑兄长的境遇,天色擦黑的时候,四野荒芜,依稀好像还能听着鬼哭狼嚎的未知声响。 她从前虽喜游历诸国,也都是由兄长或是戚英带卫戍陪着,何尝这样一个人走过荒野夜路。 腰间的宝剑只是个空架子,若要叫她在荒山野岭的小店投宿,那是决计不敢的。马儿也累了,遂一面行路一面忧虑,瞧见远处市镇灯火时,便几乎是得救般地纵马过去。 黄河南岸的小地方,即便是夏日里天色暗得晚,长河日暮,连晚膳都没过的时辰,灰扑扑的街面上,稀稀拉拉得已然没多少行人了。 商户下市得早,日暮残影,几户沿街的人家尚无灯火,暑气亦掩不住这处边镇的萧索。 也不知怎的,到了这处,被街边几个下市的商贩无意得瞟几眼,赵姝心里头莫名得就是不安起来。 迎面过来个赶牛车的独眼老汉,她佩剑牵马,两人擦身而过之时,那股子不安便愈发浓重起来。 她蓬头垢面,没显眼的行囊,身上佩剑,马背上亦跨了弓箭。 按理说,不该是容易被人惦记的。 许是离着咸阳远了,一直悬在头顶的利剑卸了,在这个陌生荒凉的边镇,她形单影只,平生头一回要靠自个儿了,难免总有些不适应。 她没有寻人问路,只是抿着唇,故作冷厉沉稳地缓步行路。 好在没行多远,就在镇子中心寻着处能够过夜的食肆。 这食肆大堂灯火通明,竟一共有三层,虽无几个客,布置得倒是难得像样。 鼻息间甚至还燃有驱蚊茅草的清香,迎面过来个店小二,是个包着个浅蓝色兜帽的少年,比采秠采嵩大不了多少,笑吟吟的,一双眼真诚热忱。 少年牵过马缰,隔了一臂的距离,客套而有礼地问了句:“这位侠女姐姐,敢问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呢?” 赵姝故作漠然地瞧了眼对方,近瞧时,见他不过是个十四五的年纪,心里头倒是安然下来。 为免招摇,赵姝只要了间普通的客房,跟着小二安置了马,觉着腹内饥饿,遂向他问菜。 要了一肉一菜一碗面片后,少年擦过喂马的手,恭立到她身后半臂远,提醒道:“厅堂里都是些粗人,姐姐要的羹菜,是就在底下吃,还是一会儿,小的给您送上去?” 原本就要迈步去前厅的赵姝止步,这少年说话有礼又陈恳,倒是还会来主动提醒,她心里一暖,遂终是偏过脸,朝对方感激地浅笑了记:“那就劳烦了。” 少年一愣,在她回身后,打量的目光便在她周身和长剑上转悠。 在伙计的指引下,赵姝一路去了三层最末的一间客房,一路劳顿,险之又险地避过关隘秦军的盘查,她绷紧的神智才终是缓和过来。 放了布包长剑,才随手抹了把面,想要再净手时,却发现屋子里只有一小盆凉水。 她实在是太久没有好生洗过一个澡了。 正犹豫间,黑漆的油木门就被人叩响了。 她立时取剑问了句。 外头人答:“客官,送热水的。” 是方才那个店小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 她放了剑开门,见对方果然提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硕大木桶,似乎是力竭的模样,她忙让开路。 就要开口时,那少年竟一个踉跄,左手那只大木桶眼看着就要拿不稳,赵姝想也不想地,立刻就上去帮他。 谁料对方被泼出的热水滑了,在她来接时,左手尽数脱力,将近半人高的木桶就全落到了赵姝手上。 她从未扎实练过基本功,又如何接的稳这突然而来的水桶。 ‘嘭’得一声,她身形摇晃,勉强拎了一瞬,木桶坠地,才好容易保住了大半桶水。 “你可无事?”她溅了满身的水,眉角一滴划过眼尾,兵荒马乱里,却是下意识回头就要扶人,语气里不无忧心。 那店小二坐倒在地上,极快地朝她脸上飞掠一眼,而后连连告罪,一脸自责心痛地去查看那木桶:“唉!裂了一条小口子,渗水倒不厉害,今夜里我偷偷补一补便是,姐姐可万莫告诉掌柜的。” 赵姝见他半跪在木桶前,背影狼狈焦急。 思量再三,她还是发了话:“这一个要多少银钱?” 少年错愕抬头,眼里空空茫茫,哪里还有半点先前的热忱。 赵姝只以为他真的在乎这只桶,倒没注意对方神色变化,只是斟酌着同他说:“你可知洛邑如何走吗?”见少年木愣愣点头,她遂一脸认真:“你一会儿画张行路图,连着吃食送来,我的马赶路太累,你须得画最近的路,我出……二百个刀币,如何?” 即便是赵姝走过许多地方,对寻常人家物件的估价也还是不准的。 “姐姐心善,不用那么多,洛邑小的倒真的去过回,您给三十刀币就好。”少年忽然垂眸笑了记,他语气有些怪,似感激又似慨叹,倒是如实说出了木桶的市价,“小的这就下去画,您点的炙肉做法复杂,二刻后,我一并都同您送来,您先歇着,莫忘了锁门。” 第112章 说罢,店小二垂着头就替她阖拢了门扇。 听着里头倒水响动,门扇背后,少年卸下笑,若有所思地抖了抖沾湿的袖子,露出的胳膊上,一道狰狞扭曲的旧伤蜿蜒而入。 他在心里想,自己不仅没去过洛邑,更是从未见过如此…… 纯善好骗的美人。 他甚至对那几百刀币没了兴趣。 …… 第51章 出逃2 店小二走后, 赵姝一面洗沐,心里头还印刻着方才木桶坠地后小二的痛心焦迫,不由得便有些自责,她怎么就连个木桶都接不住, 怎么从来扛不起事。 还有……原来三十个刀币, 就够叫一个身体康健之人, 慨叹失措,犹若摔裂的,是什么珍玩奇宝。 金为上币, 铜作下币。成年以前,她甚至只在简牍里见过铜制的下币。 那少年瞧起来也体貌还算健朗, 都拿不出三十个刀币, 那么, 这世上, 衣衫褴褛的穷苦人家, 岂不是更艰? 她一边掬水净面,一边回肠九曲。 一会儿想着, 从前自个儿怎么也算一国储君, 实在愧对生民。 一会儿又想,这次若是能顺利回洛邑说通祖父,即便是用些手段, 她也必要强带了兄长去缯地, 到时候做些政绩出来, 再去楚国讨了戚英回来。 等想到赵国那摊子污糟乱局, 她又怕得心头一紧, 微烫的水浸不掉那些可能的最坏结果,葱白指尖握拳, 颤抖着堵在唇畔。 周人、秦人、有旧晋势力的兄长和国师…… 他们如今要做同一件事——推她继位……在赵国作傀儡。 这些人里,她如今能仰仗的,也只有外祖了。 历过这一场,同姬氏有血亲的廉家灭了族,对那个想要她命的生父,她不想,也不敢面对。 一旦入赵,即便兄长能有七八成胜算,只要一想到谋算落败……何况,宫变还得算计人心,比战场更莫测险恶,何人敢说有几成胜算。落败之人的下场,那些用来对付谋逆之人的酷刑,她根本连想一下,都能惊出一身冷汗。 打定主意后,若非实在腿侧被马鞍磨得有些溃烂,赵姝简直连这一夜都不愿停留。 洗沐干净了,又小心地用药处理了腿伤,天边最后一丝余辉落下,才掌了灯,店小二就端了食盘上来了。 因了先前摔裂木桶的事,对这少年,赵姝已没了任何防备,她困饿交加,只想着早些安歇明儿好赶路,见他果然画了行路图纸,也没顾忌,看着他弓着背进出收拾完浴间,她一个人就坐在外间的小桌上随意吃了起来。 少年手脚麻利,收拾完了,便言简意赅地立在桌边同她指路。 “客官的马若是能跑,再赶上一昼夜路,就是洛邑西郊了。” 见他指完了路,有些缩手缩脚得立着,颇为局促忐忑的不安样子,赵姝便立刻取出备好的一串二百枚的刀币递到他手上: “我到洛邑外祖家投亲,这些钱带着也是累赘。”她说的也是实话,见对方目中动容,赵姝移开眼又添了句,“劳烦将我的马儿喂饱些,盛水的皮囊也装满,天一亮我就得赶路。” 少年沉默了片刻,终是清亮感激地应了声,口中连连说着叫她放心,定然将马儿料理妥当一类的话。 出门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憨傻得绊了记,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待人走了,赵姝只又草草吃了两口,便查验起行囊来,此地离洛邑西郊仅有百余里了,她确认了储药的竹筒,食水也够了,打算明日一早启程后中途便不再停留了。 . 二更时分,食肆里外就熄了灯,赵姝迷迷糊糊正疑惑着怎么睡不沉时,鼻息间隐约就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用过夜膳后,她本就觉着有些燥热一直没有睡稳。 此时,她眯着眼,用力嗅了两下,几乎立刻就骇得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闻出了曼陀罗花的气味! 这味药是止疼镇痉的良药,剜疮时饮之人不觉苦,可若再用加些药引,便可使人迷醉昏睡。 披衣时,花香愈浓,来不及多想,起身就去拿剑。 才拿了剑袖好解寒毒的竹筒时,外间就传来门栓撬动之声,赵姝想也不想,踉跄着就朝北窗去,外头是个颇深的鱼塘。 若是从前,她或许会拔剑同人一搏。 可入质于秦后,她深知自个儿的剑术基本就是花架子,如今真遭了事,自然是走为上策。 夜色里,从本就有数丈高的窗栏望下去,瞧着竟有几分深不见底,鱼塘里还竖着些织网的长矛。 飞檐走壁的功夫最是累人,她从来疏于练习,现下里黑灯瞎火,手足亦开始发软。 含了片醒神的药,她撑手在发乌油腻的窗框上,指节紧握。 多么可笑,她提早闻出了迷烟,却连这三层楼都下不去。 现在的状况,就那么闭着眼跳下去,她觉着或许会被那些长矛扎死。 深吸了口气,就要搏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客官?” 她茫然回头,瞧见那个店小二,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面目似换了个人。 哪里还有先前半分的老实热忱,一双眼笑着,是露骨的打量。少年除了兜帽,额角清晰可见的一道疤,他笑不达眼底,这种眼神,褪去伪装,带着杀人如麻亡命徒的残忍麻木。 第113章 就是这么一回头的迟疑,对方就到了她身后,如行鬼步,她本能地就使了招格挡。 却连对方的边都没触到,肩头剧痛,被人一掌劈去了地上,一个咳呛就将醒神的药吐了出来。 “你会解迷烟?”少年顿足,这一掌下去,他基本就确定了她的身手,并不放在眼里,可此女会解迷烟,说不准也会用毒。 他歪头只略想了下,就决定去废了她的手。 右手腕脉被按住的时候,赵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一把反握上对方肩头,抬起痛到有些起雾的眸子,示弱讨好:“何人遣尔至此,要什么,皆可以谈。” 她判断不出,此人来路。 星辉凭窗斜映,流照着地上人弱骨纤逶,她眸色璀然,衣袖落上去,露出一段藕臂盈透。 少年手上动作一滞,忽然松手笑了笑,朝她下颌轻佻地刮了一记道:“一会儿听话些,伺候舒服小爷我,就留下你。” 赵姝猛然缩手,一颗心砰砰似要跳出腔子,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家食肆原就是个杀人越货的黑店! 还不待她想到脱身之法,那少年突然退开。 她才要拔剑,突然兜头一盆水泼来,将她淋了个半透,以为是水里有毒,对方突然猱身袭来,一下就卸了她的剑。 “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废了太可惜,小爷我难得冒险些也无碍。” 腰带衣袖里的黏湿的药粉三两下就被尽数卸了,其中也包括解寒毒的药。 竹筒被弃掷于地,一路滚去窗下。 周身漫出股陌生的热意,她被一把推回到榻上。 “什么人!”慌乱间,那少年猛然顿住,脸上笑意尽消,神色凛冽得朝后退了半步。 他才呵完,门扇就被人破开,耀眼寒芒四散,也不知从何处,一下子闯进六个黑衣蒙面的执剑武人。 赵姝眼尖,看到领头那人的鞋纹,脱口就喊:“你们……是国师的人?兄长可曾来?” 她虽自小有些怕国师季越,毕竟也是尊称过一声师父的人,此刻见了,犹如救星。 然而,为首那人根本回应她,只用刀指了指那店小二低声道:“先解决此人。” 这六人皆是自小受训,出招狠辣不留分毫余地,似是生来就是杀人的机器。 生死搏杀,许多时候,慢一步就要丢命,以至于那少年高喊来同伴后,两方就搏杀起来。 黑店掌柜连伙计是七人,凭借屋内机关,竟丝毫不落下风。 一炷香后,赵姝颤着手勉强握住剑,她看着屋内横七竖八的尸首,黑衣人竟只剩了方才为首那人横在地上,口鼻溢着血沫,露出了一张她并不全然陌生的脸。 此人,她曾在国师府的卫队里见过,她甚至还差遣过他一回。 屋内立着的人,此刻仅剩了那少年和一个中年伙计。 那少年赤红着眼,方才掌柜的身首异处之际,她听他凄哀至极地喊了声“哥哥”。 任谁也想不到,这一群匪人在此经营十余年,这客舍里机关密布,早练就了一套围剿的本事。 此刻,那黑衣人首领,犹如待宰赴死的羔羊,一双眼死气沉沉,一面吐着血沫,一面恰好望着赵姝的方向。 鬼使神差的,前一刻赵姝还僵立着,她突然按下床头机关,看准了位置,在箭矢齐发的一瞬,她捏碎一枚丸药,从那两人身后就攻了过去。 药粉都还没洒出,那少年侧身避开箭矢,迎面挥剑,她朝后拼命避开,右臂一热,险险避开,继而肩头剧痛,连着凳子一并撞去墙下。 “小公子。”黑衣人含糊地叫了声,利刃贴去项侧时,他忽唉叹着抬眼看她,来不及措辞:“主上说,要亲见您的首级。” ‘首级’二字未尽,他鲜血淋漓的头颅就滚落出去。 屋子里静得骇人,血腥气重得让人作呕。 因那人死前一句,屋内三人一时皆是懵住。 静可闻针,直到她忍无可忍,涕泣着呕了一口。那少年才回过神,他赤红着眼,突然开始狂笑,一面吩咐着仅剩的中年伙计将自家掌柜哥哥的尸首搬出去,一面立在屋内笑。 中年伙计抱走了首身分离的掌柜,没再回来。 屋子里的人还在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直不起腰来。 直到墙边突兀得溢出女子难耐的一声低喘,少年陡然嘶吼似得哭了记,他提剑猛然指来,崩溃似地叫了句:“他们竟然只是来杀你的!” 见赵姝微醺的目中亦是震惊,少年弃剑上前,毫不收力地一扬手,就像丢破布袋子一般,就将她一下掼去了窗边一处围榻。 “怎么,你也奇怪有人要杀你?”他下手极重,卸了她两只胳膊,又只是一拳,就叫她痛到全无还手之力,外衫一下被撕开,“这家中钱财得多到何种地步,就你这么个东西,值得这些人来取命。” 下位者的粗蛮暴戾,让赵姝连哭都忘了,她心头作呕绝望,张口就朝对方脖侧咬去。 这愈发激怒对方,又一次剧痛,她的下颌亦被卸了下来,口涎不住淌出。 施暴不再止于原本预定的程度,身上人不受控制了一般,撕扯衣服的同时,更多的是泄愤的拳脚。 第114章 不过几下的功夫,绝对的压制、毫无顾忌地暴行里,赵姝甚至失去了反抗的念头,她只是在想,或许自己多再动一下,这个人下一拳,也许就会打裂她的头骨。 就这么死在个边镇的黑店匪盗手里,或许,她会被写进史册里去。 若论荒谬,或许能盖过她父王去了。 昏沉间眉角又挨了一拳,可她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 她只得闭上眼,恐惧绝望里,犹如回到第一次服寒毒时,那永无间隙,无法逃脱的痛楚,在心里念着兄长来救自己。 混沌间,面上骤然一热。 她睁开眼,看着少年的尸首从自己身上委顿去地上,一人执剑侧身立在后头,比冰霜的更淡漠的一张脸上碧眸沉沉地盯着她。 二人就这么对峙了许久,嬴无疾挥退从人,上前三两下替她将脱臼的关节叩回。 后置的痛觉似陡然苏醒,泪水争抢似地从眼角溢出,她颤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尚不利索,脸上一塌糊涂,青紫交错间泪水不断。 男人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而后一俯身将人捞起,朝外走的时候,他面上没几分情绪,只是陈述了句:“若非本君亦走潼关,缯侯今夜,就该伏尸此处。” 第52章 入营1 没有分毫讥讽, 语气淡漠平正,仿佛是在同僚属剖陈公务。 印象里,他似从未用过这等平和却冰冷的语调同她说话。 可恰因其陈述的是事实,赵姝只觉自己还陷在先前泄愤般的暴行里, 那些拳脚好像仍旧要在下一刻袭来。 似是要溺死在浓重的血腥气里, 她急喘两下, 两手在胸前紧扣,朝他肩头剧烈得瑟缩了一下。 她甚至没有去拢破碎的衣衫。 嬴无疾扫了她一眼,随手扯了件架子上的外衫, 他脚下不停,两下将人裹好, 阔步跨过一地血污尸首, 踢开门朝楼下疾走。 直到被横跨着抱上战马, 赤骥嘶鸣着扬蹄, 空旷的荒岭里, 清凉夜风拂面,赵姝才从这一夜的梦魇里渐渐缓过气来。 她斜靠在这人身前, 是并腿侧坐的姿势。 这姿势倒是恰好避开了她前些天拼命赶路带来的磨伤, 只是赤骥换了战时的短鞍,她膝弯只得架在他腿上,简直算是半坐在他身上了。 夏衫本就薄, 她腿弯处又早被扯破了, 这姿势太过亲密, 战马颠簸, 忽而就有一阵异样从腹间漫开。 这一夜惊险曲折, 她还没意识到那黑店的炙肉也是有问题的。 此刻,被这山涧的夜风吹了, 才后知后觉得意识到自个儿私逃的事。 若非有外祖新给的封地,那她此刻的身份那,就只是一介私逃的质奴。 质子境遇坎坷凄凉,常有客死。 更遑论是逃奴被擒……若有携了秘辛的,便会被交由狱尉处置,赵人曾还射杀过私逃的质子。 想到这些,赵姝忽然就觉着,肩侧腿弯下,二人相贴之地,不仅热且局促,还难以遏制得多了分惧意。 绕道灵武镇,嬴无疾仅带了一队十二人的亲卫,十二匹战马此时在星辉月芒的山涧边,铁蹄震动,荒野里,气势摄人。 赤骥领头,是用了全力的速度,颠簸中,她被牢牢压制着,执缰人只是在夜色中凝神寻路,出镇约莫有半个时辰,身后人都未再多言。 她瞧不见他的脸,却能察觉到这一队人行路紧迫。 山路渐行渐深,两旁皆是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好几段险路悬崖暗到深不见底。 过一处陡坡时,不知何处山头,隐约还传来两声猛兽的嘶吼。 “执炬!”赤骥仍是没有慢下来的迹象,嬴无疾朝后喊的这两个字,凌冽岿然,于长久的寂静里骇得她心头一颤。 很快便有二骑执炬,一骑赶过他们前头,一骑居中,队列在山路上变幻,整肃寂然。 山路险峻,这一队人巡游有序的精湛骑术,纵使是在廉老将军里,赵姝也从未见识过。 好几处贴着万丈深渊而过,她都觉着要坠出去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便越发觉着这阵仗的陌生。 连带身后之人,亦全然陌生了。 在这等陌生紧张下,入秦后的遭际,又一件件涌进脑子里。 她忽然想到,从前在赵国救下他时,他瞧谁都是警惕冰冷,唯独对她有一丝暖,可后来出了变故,奇贾曼‘被害’,她入质于秦,便受尽苦厄,甚至于还有那一夜的屈辱。 即便后来误会解了,他亦替她百般寻觅寒毒的救命药,可她不想领他那份微薄善意,就那么在他加冠的那日逃出咸阳。 什么善意寻药,都是微末。 对秦人来说,入赵的筹码傀儡丢了,才是大事。 她知道,对王孙疾而言,权势帝业,重过泰山。 体内的燥热与惧意相冲,她都没察觉自己时而颤一下的双手。 妨碍了他的帝业,不接受他的善意…… 惧意渐渐连那燥热也要盖过,胡思乱想间,她眼里依稀有些入魇的势头。 赤骥疏忽扬蹄纵跃过一道宽涧,身子急坠间,她忍不住低呼了记,便立刻被一只有力的胳膊重重揽了。 马儿落地,在平稳的官道上飞掠起来,嬴无疾稍能分神后,恰好借着月色瞧清楚她容色,略一思量,就看出了她的想法。 第115章 “营帐在前头十里,在陵川扎营一夜,明日再往邯郸方向行军三日,剿流民七万后,你就同我入邯郸。” 对他来说,同一个人说军务,甚过安抚。 赵姝茫然抬头,这才瞧清了他发式的变化,已是改了成年男子的束冠发式。 下颌泛青、隐有风霜,不过数日之别,这*七*七*整*理般带甲不笑时,遂掩尽他这张脸上全部的冶艳姿容,恍惚间,她好似瞧见外祖壮年时的意气。 这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赵姝只知继后齐姜越权软禁父王的事,从来不知还有流民,无人同她说过。 她这一眼望过,那些熟悉的挑衅讥讽,强势不屑,在他身上,一分也无。 惊诧纷乱里,她又立刻偏开眼去。 还来不及去想入赵后未知的命途,头顶终是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不管入赵后如何,你都会无碍。”嬴无疾控了控缰足下用力略夹了马腹,斟酌着又补了句,“此局就像方才的林子,看着凶险,实则只要耐住性子走稳了便无事……” “说这些作甚?”赵姝哑着嗓子低声打断,“王孙不问,我是如何出的城么?” 忽然一只温热粗糙的指节探来,状似不经意地替她拂去面上堕泪,他语出惊人:“应是周人给你的路引,是我那日疏忽,今夜又来的晚了。” 即便是马背上话音不清,他语意里的不忍也已经足够传到赵姝耳朵里了。 队列恰经过一大片繁茂花海,绵延百丈的不知名山野花海,在月色下泛出一阵阵清浅的甜香。 甜香沁人,这一刹那里,赵姝明白过来,她睁圆了眼,忽然坐直了身子,失声泣道:“你倒总能装善人,我就是不想回邯郸,我不想做你的傀儡,邯郸有人要我的命,你也可以随时杀了我再换一个。” 嬴无疾蹙眉,待她稍歇后,他先是探手将她乱糟糟的脑袋按进怀里,动作温柔却不容反抗,而后,他单手控缰,想要说些什么去安抚。 到嘴边的话,只是因为不确定会不会起反作用,只得又咽了回去。 也是奇怪,从前对着这人,指摘评判的话,言辞犀利的,他说过很多,可如今心境换了,明明心里头想说些哄慰的话,嘴却笨得厉害,偏蹦不出几个对的字来。 不过如今听她哭出声来,知是无恙,他到底也计较这两日差点耽搁了行军的苦索,故而在瞧见远处扎营的位置后,他又将心思放回了战事上,语调倏然冰冷:“快的话,半月后,你王舅姬樵应当也会到邯郸,有他在,你…可放心。” 寥寥数句,赵姝于惊魂将定之际,也总是清楚地确定了一件事——王孙疾是真的不会追究她私逃之事。 不仅不追究,好像还在哄她。 这人是真的变了。 可她对他这等变化的因由,并不关心。 她本是为兄长筹谋,要保兄长平安无虞。 可到头来,却差点先葬送了自个儿的性命。 多么可笑,她赵国以骑射为先,本该是六艺俱备的嫡系储君,可她自小荒纵贪玩、疏于武艺,差点就那么毫无还手之力地殒命于一群宵小。 今日,若是廉羽或王孙疾,甚或是那同样不学无术的芈融,都不至于似她这么狼狈无用,最不济,还能跳窗逃走呢。 更可笑的是,即便没有那黑店,今夜,她也会被秦人遇上,或者……死在国师派来的刺客手里。 这些危机,她一个也没算准,也避不过。 远处山峦下的秦军大营连绵不绝,依稀能够猜得到,绝不会少于十万人。 她半边身子靠在嬴无疾怀里,肩背后头,是男人有力回护的臂膀,还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处。 这怀抱分明牢固稳妥,让她不得不依靠,却又别扭到……如芒在背。 一路上,赵姝都没再回他一个字。 直到赤骥奔下最后一处陡坡时,猛然间先前那股子燥热复燃,从肚腹之处不容忽视,毫无章法地窜升漫开,赵姝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这绝不是迷香的功效,是另一种毒! 短短的半里路,当马儿跑过驻地大门,有将士前来交接引路,明晃晃的火盆烛炬里,身后人控缰慢踱,替她褰衣遮面时,指腹轻轻触过她颊侧。 似引信被点燃了一般,她陡然间反应过来! “质子已归,命人去主帐添一床被褥用具。”头顶传来男人遣退丛人的吩咐。 就是这么一句,音色冷冽醇厚,竟叫她倏然一抖,亦是彻底确定了的状况。 已是中宵时分,她的眼睛被他遮了,四周出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蝉鸣唧唧外,整个营地再没多余的响动。 丛人蹄声远去,她意识到赤骥在朝主帐去,感官遂被无限放大。 嬴无疾在等探路传信的人,他一路思虑,一时倒没有觉察,他怕人从马上坠下去,故而将人圈紧了,二人贴得极近。 下马之前,赵姝以为自己忍一忍就会无事,毕竟连寒毒,她都被迫经受了。 她竭力克制着呼吸,也不动弹,不愿叫他发现异样。 然而下马之际,她推开他才行得半步,便足下一软。 第116章 “看路!”她一下被人捞过,嬴无疾嫌麻烦,顺势就将她轻巧横抱起来,他一瞥眼,借着主帐外的明火,才发现她面色不对,皱眉道:“伤口疼了?往后得空,我教你练剑,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也太……” 人既安全带回了营帐,他习惯性地就要开怼,言辞里不自觉又带上了两分嫌弃,好容易忍下话,他一把掀开帐门:“再替你好生瞧瞧。” 先前在那食肆,他已经粗略瞧过,虽是缺医少药,也是简单料理过,他手法极快,倒也能确定,她身上最重的伤,应当也就是右臂那道口子了。 可此言一出,甫一进帐门,就见怀中人像被蛰了般,使劲挣了下地,避他若洪水猛兽,立得丈远,垂着头口中直说:“你、你先出去,找点吃食来,伤处我自己来。” 语气虚软却又生硬的很。 见她立在地上,模样有些古怪,嬴无疾先是担心会否寒毒犯了,在扫视了一圈后,瞧她除了脸色不好外,似乎并无不妥,他亦是被她莫名嫌恶般的疏远,惹得有些不快起来。 营帐里其实吃食伤药都有,二人僵持了一会儿。 就在赵姝要露出破绽前,外头一将来报,说是探路的回来了。 嬴无疾迟疑了下,指了帐内伤药吃食,便快步跟了那人出去了。 帐门才刚阖拢,赵姝便再撑不住,一歪身坐倒在地。 第53章 入营2 “洛邑外三处封地, 还有燕国,据探子回报,近日皆有整军调粮之举。” 与先遣队同归的,还有周、燕二国暗自调兵的密信。 此番赵王戬被囚, 向诸国公开通告的只有流民作乱一事, 因赵国无力自行料理, 天子已下诏,准秦军代为平乱。 故而周人如今暗自调兵,同先前商定的全不一样, 这消息不啻为一道惊雷,几个心腹将领或缄默或愤慨, 却又无人敢轻易揣度宗周的心思。 秦军此番来了足有二十八万, 其中半数以上是近几个月才招募的新兵, 声势浩荡, 精锐约莫是十一万。 “姓姬的出尔反尔居心叵测!”一道粗犷的武将嗓音突然响起。 此人是章茂的幺弟章柏, 才弱冠的年岁,偏留了一把老相的大胡子, 额角隐约还能瞧见刺为城旦的痕迹。 这两年王孙疾笼络了不少世卿以外子弟, 其中就有章氏三兄弟,原本唯有老大章茂是改装弩箭器械的奇才,才勉强能在公子翼那儿做了个小吏, 另章邗章柏二子, 原本都是庶民, 章邗经商, 章柏走镖。 这三兄弟虽出身不好, 却各有天分,尤其是章柏, 瞧着粗犷实则心思敏慧又敢决断,是以才得破格提拔至此。 章柏浑无顾忌地这一呵后,见恩主漠然扫来,他方垂首,拱手正色剖白见解: “周燕二国动向不明,章柏愿领四万人,立军令状,二旬之内,北上尽杀乱民。请王孙伏守于赵南,以防周燕。” 他语出惊人,可诸将稍一思索,便也大多认可。 他们皆知,这一回,趁着赵国内乱天子赐名,秦国的目的,根本不在乎什么流民,而是要借此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扶持质子殊回邯郸,从今后,便可名正言顺地对赵国瓦解蚕食。 故而因灾而起的七万流民,是要解决,可非是最终目的。 众将商讨了番,多是认同的,可章柏立军令状,只要四万兵卒去剿流民,又过于冒险,无异于是破釜沉舟,有些甘愿与流民同归于尽的意思了。 没人想去替代章柏,是故一时无人附和。 “王孙!臣恳请再多领五千精锐,愿与章小将同去。”还是老将蒙离率先直言,一时间,其余人才纷纷认同,并将商讨的重点,放在了如何兵分两路,才能最稳妥地独占赵国。 而一旁该作决策的人,却一直无声无息地坐在赵国幅员辽阔山脉横亘的沙盘前。 直到角落里最后二人亦含糊表了态,主座之上的人,忽而轻笑着起身,漫不经心地在诸将中间踱起步来。 嬴无疾停在章柏面前,破天荒地专断道:“明早五更整军,二十八万大军尽数北上。” 只剿流民,全然不顾周燕二国? 章柏张大嘴刚要辨问,肩上一沉,就见王孙疾一只手按着他,目色清冷地环视众人:“章柏、蒙将军,劳你二人领六百人,去迎一迎姬樵。我意已决,倘有差池,一切罪责,本君自会向祖父一力承担。” 刚有人要辩时,倒是门帐边的芈氏叔侄最先领会了主帅意图,率先附和,替主帅解释。 芈氏叔侄一力压下了反对的声音,其中芈甸年届六十,若真排摸起来,算的上是雍国夫人芈嫣的旁支族叔,而嬴无疾被划给芈嫣作了嫡支,论辈分,可比这芈甸要矮两头。 他刻意朝芈氏叔侄颔首,众将散后,嬴无疾特意留了芈甸,执了一个晚辈礼后,一五一十地将行军安排告知。他一派谦和里似还有些不确信,亟需嫡母族叔的参谋。 芈甸听完,暗自惊叹此子布局稳而深远,又因嬴无疾执晚辈礼,芈甸心里也不屑他不谙人心,太过信任雍国夫人了,不由还起了些扼腕惜才的心思。 一场君慈臣恭的戏码落幕,嬴无疾独自跨出帐外,已经是子时末刻了,漫天星河繁盛,下弦月坠在西侧山头,显得有些黯淡。 第117章 走一步算十步,是他这几年早已刻入骨髓的惯例。 今夜等来了周人动向,局中各子皆以到齐,他尽自己所能,慎之又慎地布排好各子位置,此刻,繁星耀目夜色沁人,他立在帐边,莫名竟有一瞬的无所适从。 空茫不过弹指,很快,他失笑着垂首抚了下剑柄,暗嗤方才那一瞬的无用情绪。 . 到主帐外头时,蒙离、章柏二人从僻静处快步过来。 他们是来辞行的。 二人皆早已知他此番布排,是章柏坚持要过来,他知长兄同成戊守着咸阳,芈氏应是翻不出天去,但始终还是顾忌老谋深算的芈甸,觉着不该将他二人一并刻意调离。 嬴无疾瞧着他,只说了一句:“周人进不了邯郸的,届时你在暗中助我。” 这一件,他怕章柏沉不住气,并未提早说。 一旁的蒙离本是被章柏强拖来的,早在咸阳时,他们就在别馆密室里商定了一切可能,他与章柏互补,便说定一处行事。 索性也被章柏拖来了,临行前,蒙离忽然丢下句:“王孙,容老臣多嘴,质子殊如今尚年幼,可将来,是个变数,未必真的好控制。” 蒙离的意思很清楚,他们早已在一处别庄藏了个体貌身形与赵姝酷肖的人,喂了毒,也悉心驯养了许久,届时只需一层最简单的易容,就可轻松替换了质子殊。 待他二人走远,嬴无疾在漆黑一片的主帐外稍立了片刻后,而后,悄无声息地推帐而入。 一入帐,他便诧异地瞧见她缩在远离轩窗外火光的一处角落里。 他立时吹了火折子去燃灯,才点了一盏,就听角落里那人,用哑的不成调的嗓音说了声:“你、出去。” 不甚清晰,却能明显觉出说话人的敌意。 一夜里两次被她排斥,他翻针药的手顿住,眼眸不自觉得闪过一丝狠戾。 蒙离的话在耳边再起,他想起他们寻来的那个替身少年,他不仅见过,还亲手温柔地喂那人服毒,嘱他只要听话,便会有享不尽的富贵。 他在药箱里翻出针砭,手上不停地去火上烫针。 心中的理智却似流水不停陈述。 她若死于寒毒,他即刻用冰车,三日内送抵洛邑,陈述赵王罪状,再说动姬樵,秘不发丧,仍照原样,拥立替身入赵。 不对,周人更可能警惕,不用替身,毁了一切筹谋。 他该立刻毁了她的尸首,直接接了替身来,一切照旧,届时寒毒一事,还可添一层要挟赵戬的把柄。 两种排布左右互搏,他一面仍由理智悉心辨析二者利弊,一面没有丝毫停顿,瞧见桌上青竹药桶,携了烫好的银针,快步就朝角落行去。 蹲下身的那一刻,一念迟疑,握着竹筒的手朝身侧缩了些回去。 他没有说话,她就蜷身在他挡住的阴影里。 一声极低的泣音溢出,赵姝以为他是发觉了,难堪极了,她突然凶恶抬头,红着眼同他对视,语调断续含悲:“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烛火摇了摇,映得他一张脸妖冶糜丽,或是光线的关系,莫名的竟使男人放大了五官的脸上,显出些苍白来。 他盯着她瞧得出神,目中是未及收回的冰寒算计,饶是赵姝被媚.药折腾得几近崩溃,甫一撞进这等打量神色里,也禁不住骇然。 她微张着嘴,无力掩饰心底的震诧惧意。 黛眉可怜得蹙起,圆圆的杏眸里含了水色,眼尾忍得殷红。 “先吃药。”嬴无疾立刻偏开眼,他不由分说地就要去倒药,连盛水的杯盏都不知何时已放在地上,“还需要什么,我去备。” 解寒毒的救命药金贵,赵姝喘息着,想也没想,歪了身一手就按过去。 素手滚烫,柔腻掌心下,是男人手背上浮凸粗硬关节。 趁他愣神之际,赵姝想要抽手夺过青竹筒。 却被他避开收了,他急切覆手去她额上:“不是寒毒,可有解法?我去请军医。” 赵姝自不会要军医来看,她早就替自己察验过了,这药并不伤血脉脏腑。她想要忍一忍就过去,可面前的男人却如催命符一般,就是不走。 “走开!”她挥手去推,根本无暇编什么病理,勉力起身,想着去喝些冷茶,或许会稍微起些作用的。 然而才在他眼皮子底下行的两步,热意陡然数倍作乱起来,她身子一软,离着几案不知多远,就朝一侧跌了下去。 嬴无疾原本还在纠结,暗恨这人不识好歹,也太理不清情势,见前头人影一晃时,他跨步上前,还是将人好生接住。 知她医理非虚,他只以为这人发了疯,被逮了回来,还要同他彻底撕破脸皮了,便刚想要开口说两句责问的重话。 腰后忽然被一双手扣了,竟见她整个人顺势倒在他身上,脑袋死死地埋在他胸前。 温香软玉里,嬴无疾彻底怔住。 他实在是疑惑了,这人今夜在想什么。 然而,这重疑惑,不过持续了一瞬就被彻底打破。 就见怀中人身子发颤,借他衣衫死死捂住的一个脑袋,好似在发着似哭似喘的声调,再一细察,就能觉出,她滚烫的小脸,像是要一寸寸挤进他心口去。 第118章 还不待赵姝说什么,男人终是醍醐,他当即去捧她的脸瞧。 心口一热,他却略撑开她的身子,沉声道:“军医就在右侧帐子,我去问一……” 脑袋突然被她按了,话都未说全,唇畔一软,就被她胡乱印上。 各家媚.药皆不同,解药亦是千千万,这一点上,赵姝是早就清楚的。 也正因着清楚,本以为已经受了半个多时辰的苦,差不多该熬过去了。谁料药力此时才漫开到最盛,陡然将她拖到十倍于方才的煎熬里,她一下子没了希望,连神智都模糊了,哪里还会有暇去等什么没指望的军医。 她一面生硬地吻,一面无意识堕泪,口中还断续地喃喃着:“再抱一抱,再抱一会儿就好。” “那客店里的食水我都遣人取了样……”嬴无疾一手揽着她防着她摔了,另一手试探着想要止住她的动作,“有灵武镇的军医,先让他去瞧一下,也许识得。” 他两个身形差的多,又是立着,他被迫弓着背伏低了头,分明一把就能将人推开,只是虚着手,犹豫着挡,要推不推。 眼前的少女虽然换了干净衫子,头脸上还是伤得狼狈,尤其是左侧眼角的一处青肿,显眼到刺目。 即便是她狼狈毫无章法地纠缠,也几乎立刻就让他呼吸不稳起来。 呼吸渐急,可他面上也无喜色,甚至半揽着人试着退行回避数次。 直到两人撞到帐侧的几案,嬴无疾深吸一口气,一下将人抱坐到了案头。 他勉力后撤开半步,同她平视。 第54章 入营3 骤然落空的怀抱, 她撑手并腿坐在高高的几案上,因无力去够他,只得齿关紧咬着两手死死撑在案侧。 “你、再等一等。”同她隔了半臂的男人,神色肃然地皱眉望她, 斟酌着措辞, 不容置喙, 似是在等她略略平静些,“这类药没什么,便是这样一阵阵。” 她偏开泪眼不愿去与他对视, 于燥热难捱里,更添了层屈辱愤恨。 两相静默。 烛火噼啪的爆裂声, 让嬴无疾亦惊了记。 只见他眉间紧锁着下了决断:“还是让军医验下毒。” 说罢, 抬步就朝门边去, 帐帘一晃间, 就不见了踪迹。 …… 在他离开的一刻里, 赵姝身上的邪门药性不仅丝毫没减,甚至连绵不断的, 喘息的功夫都不与人留了。 她从高几上跌下来, 右臂伤处裂开淌了血亦浑然不觉,时间被拉长,她缩身藏去几下, 像一只到了绝境的小兽, 头一回晓得, 原来欲.念有时候, 并没比寒毒让人好受多少。 一刻后, 嬴无疾等不得军医配药,入帐时, 就瞧见她半臂血污得缩在几下。 等他将人小心托抱去榻上,将那药的解法讲了,替她挽袖要重新包扎右臂剑伤时,赵姝再忍不得,一把丢开那些伤药布绷。 拼了全力重重将男人推倒下去,俯身而上的时候,她觉着,自己已经是疯了。 故技重施,她再次啃咬一般,贴去他唇角。 俯身之时,她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 碧眸睁大,晦暗欲念在他眼中酝起。然而下一瞬,嬴无疾依然伸手轻易制住了她的动作。 军医已在配置解药,而她的伤处虽不厉害,那旧布绷上,此刻,却依然在渗血。 她的重量,也叫他起了念,夏夜衣衫实在单薄,那触手可及,寸寸相贴的滚烫凝脂,他也极不好受。 可他知道,她不爱他,或许,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他或许是在怕,她明日一旦清醒,不知会用怎样的神色瞧他。 这么想着,嬴无疾推开人便要起身再去寻新的伤药布绷子。 然而这一回,他起了身,却没能从榻旁走开。 身后陡然想起一声嘶哑尖利的泣声,惹得他心口一晃。 一只衣袖被褰住,赵姝奔溃般地求问:“偏要这档口演什么正人君子,你这般喜欢折磨我!” 听的她已全无理智的哭骂,嬴无疾驻足,他背着身瞧不清面容。他就这么任由她褰衣,沉默了许久。 半晌后,他才深喘了记,也不去取药了。 他缓缓坐下,顺着衣角扣在她腕子上,突然转头,另一只手钳住了赵姝清瘦下颌。 迫着她直视,碧眸中映着对方狼狈小脸,他平生难得的动容道:“公子殊……本君心悦你实久,再不忍多伤你分毫。你……可会一直留在我身侧?” 赵姝被他制住,先是本能得瑟缩了下。 一字一句她都入了耳,可又全无暇理会。她只见眼前人君子如玉又眉目若画,见他眼中似有苦色,知这人或是转圜了。 觉出一线生机,她喘息着,立时顺着他的力道,在榻上半跪起来,一点点试探着贴近,最后,一歪腰,无赖般径直坐到对方腿上。 水色檀口微启,她避开他对视,偏了脑袋靠上那坚实肩膀,听着全不似自个儿的声调,小意温柔地说了句:“君心即我心……” 后头又不知说了什么,只是话音未落尽,形势陡转,纤腰被扣,檀口被噙,势若山洪决堤般,要将她灭顶般吞没。 饶是药性烈,被抱压去榻上时,赵姝亦有一瞬怔愣震颤,不停歇的痴缠里,有什么并不久远的晦暗总要破土而出。 第119章 就在她被欲与惧交缠折磨之际,好在身上人适时止息抬头。 昏黄帐顶下,灯影侧投在他隐忍俊逸的深邃面容上,半面隐没暗处,半面皎若天上月,瞳眸沉沉,蕴着她从未直视过的温煦。 她瞧见他薄唇含笑,那双璨若翡石的好看眸子,瞬也不瞬地瞧着她,里头明明白白的,是疼惜。 惧意渐散无踪,后头的事,如鱼入水,乾坤摇转,药性流遍四肢百骸,有好几回,她只以为,就要溺死在这等温柔炽热里。 …… 第55章 流民1 车轮滚滚, 时而压过一块碎石,重重得上下颠簸一记,明显不是好走的路。 一道有些刺目的斜阳从窗户缝打进来,恰好照在她脸上, 赵姝才迷迷糊糊地从睡梦里艰难醒转。 眼皮子很沉, 反复试了好几次, 她才终于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怎么在一辆布置精巧的马车上? 她睁开眼,脑中有一瞬的空白,陌生的轿厢阔大, 吊顶的纱帐雅致繁复,矮几铜壶冰鉴一类, 没一样缺的。 若非是山路太颠, 单就这车轿的规格形制, 好像回到了从前在赵时的样子。 一瞬的空白里, 她在小榻上侧首, 下意识地就要喊戚英的名字。 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 喉中干渴到嘶哑, 她便扶栏想要起来喝水, 稍一动时,只觉周身散架了一般,好像没一处自在的, 尤是下方和右臂, 皆是火辣辣得痛, 也分不清哪处更严重些。 赵姝顿时生怒, 究竟是哪个狂徒敢伤她, 任她素来好性,也绝忍不下这口气去。 灵武镇的邪门药有些伤脑子。 是以, 她骂骂咧咧,直到忍痛起身要去唤人时,后腰袭来一阵酸涩,叫她如遭雷击,立时顿在小榻旁。 半晌后,她倒抽了口凉气,从指节开始双手不住发颤。 昨夜的记忆,潮水般得涌入脑海。 那些烛火融融下的痴缠辗转…… 滚烫的细汗,情动的眸子,还有那些只要一想,就能令人面红耳赤的琐碎呓语。 被这些记忆震诧,赵姝呆立着,简直不敢相信,昨夜那个哀哭莺啼的疯癫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连起身喝水的事都忘了,一心只想将这些记忆抛开。 可那邪门药虽然一时伤脑子,却丝毫不妨碍事后回忆。 不堪情浓的画面鬼影似的反复,她呼吸急促着,猛然间跨步扑到窗边,‘哗啦’一下就支开了轩窗。 外头是连绵起伏土黄色的山峦,寸草不生的,显得贫瘠开阔。她一下认出了这应是赵国西侧的山势,马车外头就是悬崖,她瞧不清前后的情况。 直到一处转角弯道,后头绵延不尽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骤然出现,是秦军的服饰,她眼中最后一丝茫然褪去,才彻底反应过来目下的状况。 山脊雄浑壮阔,看时辰也有酉时了,斜阳却依旧热烈,泼金般打在远近山峦间,彤云染透天地。 赵西北没有炎夏,天际高阔清凉,勾起许多经年往事,这山色还是去岁一样,偏这世路早已断裂偏离了正轨。 她望得出神,眼中逐渐有些模糊。 后头数骑突然奔袭而过,赵姝一惊,急忙卸了支窗的棍子,‘嘭’得一声窗落,车内再次黯淡,她皱眉定神,撑着身子缓步移回小榻旁,给自个儿倒了盏水。 如今看来,她是逃不脱赵国那一滩浑水了。 只不知,宗周那几个密使,可有将兄长平安带去洛邑。 才凝神惴惴地想了个开头,轿帘一掀,斜阳一晃,她被刺得睁不开眼。 正想去看来人是谁,就听一道熟稔至极的声调沉声对传令官说: “流民饥至相食,才作乱至此,围而不剿,这亦是公子殊之策。” 传令官领命去了,轿帘垂下,她本是在佯装喝水,而那人才靠近一步,她便紧张得咳呛起来。 一只手立刻拢成空心掌,力道正好地朝她背心处有规律地叩击拍抚。 “这般不小心。”见她咳得两颊通红,嬴无疾亦矮身坐到小榻边,本想再多言两句,见她呛得厉害,也就耐心在旁拍抚。 终于止了咳,赵姝捂着嗓子,下意识得就打开他的手,身子一缩朝侧面条凳躲了过去。 一只皮囊被递到眼前,对方似是要来拉她,赵姝目不斜视,又是一偏身子躲开,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了两个字:“多谢。” 嬴无疾挑眉,暗道果然如此,幸而昨夜她发作时,他就料着了。若非他反复推诿,现下定然要被她泼一身脏水。 甫一醒来就是这副模样,他心里也有了气,将方才两翼已将流民围困在山谷的顺利消息抛之脑后,灯台被拨得亮了些,他将皮囊丢过去,目光灼灼却冷然开口道:“解药,快喝了。” 赵姝先是疑惑地‘嗯?’了声,继而抬头撞进他揶揄含笑的眼里,她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便立刻偏开眼,伸手就要去够,又飞快地说了句‘多谢。’比方才那声更低。 皮囊木塞子有些紧,也不知怎么了,她试了两回竟都没拔出来。 “君心即我心。”这一句幽幽传来,骇得她差点丢了皮囊。 她本想当作没听见,对方却饮了口茶,拇指转动杯盏,悠然又补了句影射:“倒比这茶盏瓷白许多……要是不想喝解药,我再奉陪两次,也不是……” 第120章 “王孙军务忙!”赵姝哪里听的下去,她硬着头皮生硬喊了句,也知道终归错不在他,便又调整好语气,试图缓和:“赵西山势复杂,不是说流民有七万吗,聚沙成塔,匹夫多了也能撼山岳,王孙该慎重些。” 她声调还哑着,这么垂了头一本正经又软声软气的,瞧着倒像是被人欺负了不敢争辩一般。 见她耳垂有些红红的,昨夜风情闪过,嬴无疾心头波澜漾开,只以为是粗心,不解女儿家心思。 他放了杯盏,起身凑近,眼中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煦柔和。 “我军与流民不会有恶战……”他过去拔开木塞,才要去揽人,赵姝骤然发力,狠狠朝他腹间袭去:“滚开!” 这一下虽不重,却因他还捏着个敞开的药囊,一时受制,遂生生挨了一下。 这一下犹如一把利刃,割破了他的幻想。 有零星墨褐色的苦药撒在他头面间,两个人分坐两头,轿中少女送了他一个惊慌防备的忌惮眼神。 默然片刻,一室颠簸寂静。 赫然一声颇响的嗤笑,嬴无疾将药囊塞回,好生放去桌案上。 一番动作克制悠然,而后他垂眸舐过唇畔苦药,忽而俯身扬臂一捞,也不管耳边惊慌低呼,一个旋身,就将人压到了轿厢厢壁上。 “怎么,用过即弃,缯侯若是男子,可得辜负多少女子。” 他仅用了一只左手,将她双腕并拢捏起,高高压过头顶,便任她如何使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语调里依稀还存了分揶揄,刻意要作出轻松玩笑的意态,却因心底里不愿正视的失落钝痛,笑得过于凉薄残忍了,反显出痞气轻薄来。 “你干什么!”看着他放大的眉眼里,毫不掩饰的恶意,赵姝愈发回想起昨夜的不堪来,她挣不开,周身酸痛愈甚,也不知该如何从这等难堪里解脱出来,也顾不得什么,口不择言就厉斥:“放开!别碰我,狂徒,没廉耻的东西!” “缯侯若想叫外头人听见,大可再喊的响一点。”最后一丝希冀破灭,嬴无疾笑意更甚,他一手重重掐在她颊侧,竹筒倒豆子般冷酷道:“真该将你昨夜的模样画下来,不是求着本君来帮你,睁开眼倒骂我狂徒,装清白泼旁人脏水。” 被捏得嘟起的小嘴堪怜又可笑,见她连话都不能说,嬴无疾满意一笑,眼中略过丝回味,便忽然凑近了附耳说了几乎浑话,分开时挑衅般地在她脸颊上恨恨亲了一口:“倒不知缯侯这样会说勾人的话,容本君再想想,可还有哪句?” 一时失落愤懑,他细数昨夜情致,没有留情,亦是丝毫没有羞耻的念头。 而赵姝不同,那些被复述的不堪字词,好似控诉*七*七*整*理着她的放荡荒唐。 偏她被捏着嘴,动弹不得亦反驳不得。 眼前人离的极近,熟悉的气息,叫她无法从昨夜的绮梦里逃离出来。 只觉难堪到极致,又没有丁点反击的法子,无可如何之际,一念灰败升起,她只得轻阖上眼,也顾不得什么丢不丢脸的,无声落泪。 她的脸上罕见的没有一丝表情,仅有眼角处不停滚落的泪珠。 珠玉一样纷落。 第一滴泪砸到他拇指上,溢满了凹凸不平的指甲盖,嬴无疾心口一滞,视线瞬间凝固。 那一刹那里,他惊奇地看着指甲盖上的水色,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整个虎口被打湿,他猛然间意识到,他又一次惹哭了她,是他欺负了她吗? 不过是玩笑了几句浑话,就算是欺负吗? 他瞧不见,自个儿发怒诘问的面目有多么冷酷恶意。 可他还是到底反应过来了。 自己说心悦她,想要留她一世,可伤她让她哭的人,也的的确确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脸上的恶意痞气顷刻荡然无存,长眉皱起,他亦没有立刻撤手,却是歪着头长久地注视着眼前少女的悲伤神色。 他想记住这一刻,在心中默语,往后再不会如此。 可如今怎么缓和呢?嬴无疾有些无措,他从没这样对过一个女子。 “两翼已经将出谷的路封死!王孙,轮到我们选扎营的位置了。” 传令官高亢的声调里带了明显的喜气,嬴无疾立刻撤手,他眸色深远显然已没了方才的无措。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以去岁秦国丰收后的存粮来赢这一场人心,虽不需战,却也要慎之又慎地走好这场局里的第一步。 嬴无疾沉声报了几个熟知地形的兵卒姓名,让传令官立刻去召集。 而他掀帘要离去前,还是特地拔开水囊的塞子,递到赵姝跟前,局促却坦诚道:“先喝解药……不知你面皮薄,是我轻狂无状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仗打不起来,等夜里扎营后,我同你赔罪。” 说着话时,虽语气还有些僵,倒也颇有些后悔致歉的态度,他望着她瞧了良久,亦没等来她的回应。 轿帘掀起又落下,赵姝饮一口苦药,抬头看他离去的方向时,神色间亦有纠结讶然。 第56章 流民2 说是仗打不起来, 夜里扎营要与她赔罪,大军倒确是安顿得出奇顺利,天边斜阳还没有落尽,秦兵就在半山腰上将义军的几个哨窝给剿了, 扎营生火时, 尚还能瞧见半边天幕泛青。 第121章 已然换回了男装打扮的赵姝, 此刻,晃悠在主帐外,两旁的守卫目不斜视, 却在方才她试着稍稍走远时,便拱手拦下。 此地山风有些凉, 天幕高阔, 星辰同明月共升, 比起秦地炎夏, 不知要舒服多少。 可秦军中她一无所识, 队伍望不到头,想要逃脱, 谈何容易。 也不知兄长少了那新月坠子为信物, 还会不会回邯郸争位了? 邯郸亦只有些无实权的宗族耆老会支持她,她甚至连拥护旧晋的大臣都认不全。 虽是离着邯郸还远,赵姝绞尽脑汁, 回忆着从前父王和廉老将军对她说过的一些有封地的族亲。 她的记忆力其实很好, 国师府有全邯郸最多的医书, 许多不太深奥的, 她甚至翻上一二回, 就能将病症药方镌刻于心。 然而那些公卿宗亲,她却连脸都认不全。 回想到最后, 依旧是一团乱麻,赵姝泄气般地望天,一连叹了好几下都难解心焦,竟抬手朝自己脑袋上拍了一记。 “王孙!”守卫突然抱拳,“晚膳可要令人现下送入帐内?” 赵姝一惊,抬头同那人对视时,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那双眼定定地注视她,就听他挥退了守卫,行至她身前半步:“炙肉还未好,要用晚膳么?” 他语调温雅,似乎还刻意放轻了些。 可或许是他套了重甲的高大身躯上尚染着血腥气,依然与人有浓重的压迫感。 她早被他阴晴无定的性子弄得怕了。 尤其是,经了昨夜那样的事,她不愿去回想,可这人一出现,那些片段残影,几乎就是不停歇地冒出来。 见她垂首神思惶惶,头脸脏兮兮的,嬴无疾想了想,也知自个儿是说不来酸词,哄不来女孩的。 他虽惯会看人心,笼络公卿时,实则所擅皆是谈判许诺的方式。 他虽也听说哄女子的曲折手法,只是到底没试过,尤其还是对着眼前这个。 未免弄巧成拙,他还是决定用自己熟悉的交涉方法。 思及此,嬴无疾上前一下牵过赵姝的手,他动作强势掌下却还是有分寸,拉着人背过身,只说了三个字:“跟我来。” 赵姝因着心中有事也没有甩脱,两人过大营人多之处,倒立刻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维持着适当的距离。 到了地方,却见是一处水汽氤氲的热泉。 这是先前在勘探地形时偶然发现的,原本盛夏里,就是赵西北凉爽也无人会想泡汤泉,而嬴无疾见此地隐蔽,便在扎营前就着人守着了。 此间地势比扎营处高一些也并不远,到的时候,守卫正在交班,但听来人吩咐道:“本君同缯侯商议机密,尔等退远些守。” 待那些守卫走远,赵姝倚在一块温热石壁上,有些局促地率先开了口:“什么机密,我也未必听的懂。” 汤泉对她的身子有益,她隐约猜到来此的目的,只是…… “这儿只有一个出口。”嬴无疾捡了块平整石头,背着汤泉席地坐了,“今夜无事,趁你暖身子,有些话我正好一次性说清。” 即便远处大营灯火渺渺,瞧不清什么,热泉散发着一股浅淡的硫磺气,触手温度正合适,可赵姝还是下意识地就要推拒。 “是胳膊伤处太疼,要本君代劳宽衣?” 不待她说出口,嬴无疾好像脑袋后头长了眼睛似的,旋即他意识到自个儿语调生硬,便又解释:“行军路上艰险无定,你若今日错过这脉泉,说不准入邯郸前都遇不到了。” 这话不假,赵姝在平城城郊,便是数月没有好好梳洗清理,更不用说泡汤了。 在他先威胁再善诱的言辞下,她看了眼身前横剑而坐的人,咬唇想了下妥协道:“那你不许转身,你、你若转身,我……” “不会。”只是极轻的两个字便终止了她的吞吐,而后他换了个惬意些的姿势,抱剑屈腿靠在汤泉边的一块巨石上,头顶繁星正耀,他仰头,散漫背影无端多了分出尘遗世的风骨。 他今夜很不一样,一路上甚至没有半句嘲弄揶揄的话,有些陌生。赵姝刚褪衣时,尤带着些不安,等她倚着滑腻山石没入热泉后,见他犹自不动,她小心而适泰地叹了记,山岚微拂,万千星辰拱着弦月静谧,奇异般的,那份不安猜度慢慢就不知所踪了。 静得久了,远处大营的人语声倒依稀传了过来。 赵姝泡着汤,脑子里仍旧一团糨糊地想着来日,渐渐的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赵甲,年三十四,家中一妻一妾,诞二子一女,加上父母兄弟,阖家十一口。” 嬴无疾沉缓的声调骤然响起,他在心里有了决断,也不愿赵姝一直做个糊涂蛋: “他本是赵西边地一里长,起了头引灾民成了义军,如今,便是这七万流民的首领。” 赵姝听至最末一句,歪了下头蹙眉想说,‘这人竟也姓赵?’,话到嘴边,怕被他看轻,遂用心想了下,问道:“你说对流民围而不剿,又将这领头的家中几人都察探清楚,莫不是要从这赵甲家眷身上想法子?” “单看这一家,便知七万人可战者至多十之二三。”夜色蒙昧中,嬴无疾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而后也不与她绕弯子,“他们存粮不多,本又是受灾饥迫,十日后,我会遣人送粮协谈,免劳役三年,将他们分散开,去秦国西北立郡县。” 第122章 秦国去岁丰收,单九原一地的余粮,就足以养活这七万人一年。 素来诸国对流民造反都是尽剿尽杀,忌讳得厉害。而此番秦军受天子令入赵平乱,却要宽宥收编这些流民的事,并没有提前去洛邑报备过。 而军中诸将,到今夜,都还无一人知晓。用秦国去岁的余粮来招抚赵国流民,此事,整个秦国,便只有秦王知晓。 如此,防的不是赵人,而是周。 算来等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姬樵早已启程往邯郸去了。 “秦国竟要收编赈济这些灾民!” 饶是赵姝从不关心国事,列国数百年对流民的惯例,她总不会没听过。 本以为免不了又要见尸横遍野,现下听了这位的布局,她心中当即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她自幼嗜医,本就不愿多涉战场。 她眼中映着星辉,刚要说两句称颂的客套话,猛然想着此事机密,遂朝水中缩了缩脖子,讪笑了下:“外祖先前还偷遣人来接我,你、你…何必告诉我这个。” 虽然瞧不见人,他却能从她前后两句陡转的语气里听出她的话外音来。 嬴无疾勾了下唇,毫不迟疑地就给了答复:“我确实在咸阳养了另一个‘公子殊’,不过……未必有用他的时候。” 是未必,不是一定。 赵姝心中一哽,才要深想,就听他背着身继续说了下去。 “许多事你或是不耐烦听,我只说个大概。”他垂眸抚过剑柄上玉石,侧脸俊秀,却让汤泉里的人连忙又伏低了些身子,“我与祖父议定,便是先借周王之势,以二十八万精锐围流民至绝境,迫其人入秦。再以不敬天子之名,突袭击杀赵王后五万私兵。若是两场战事皆无太大纰漏,约莫七月流火之际,你大舅父姬樵,也就该领着数万人携册封而至,到时,邯郸南郊,就该是周秦对峙。” 他只说了前半段,一番话无一字啰嗦,而赵姝听了这走一步要算三步的筹谋,还想着方才他说的‘未必用那替身’。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惊得后背额角微汗,她不解地想要再问他何必要将这些悉数告知,话到嘴边,到底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的。 她不敢去望他抚剑的姿势,只小心地接了一句:“我舅父携册封入赵吗,什么册封?” ‘锵’得一声,寒芒泛着冷月,嬴无疾复述着自己早在心中推演了八百遍的前半篇局,不免有些百无聊赖地拔剑来回了数次,又是一记‘锵’的收剑声,他淡声耐心道:“等流民散了,姜齐王后的私兵败了,民心也聚得差不多时,天子将昭告天下,废赵戬另立公子殊。” 言尽于此,往后的事,便不好再说下去。 赵姝被这些山呼海啸一样的秘辛震住,牵涉太多,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突然一卷布包抛了过来,嬴无疾起身倒依旧守礼地背对着她:“干净的衣衫,泡太久也伤身。” 布包不偏不倚,恰好丢在她左手边三寸,赵姝‘嗯’了声,打开布包后,却对着里头悉心叠好的全套绢衫愣了下。 布料质地极上乘舒适,又是偏武服的式样,连尺寸都刚好…… 莫不是在她出逃的时候,就已经备好的? 缠束胸的时候,触手倒不是绢,而是她往常更惯用的另一种织法更细腻的上等布料,一时间不知是想着了什么,面色倏尔一红。 她才系好了外衫衣带,一回头,就见男人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只是侧着身子望天。 听着动静,他行至她身前,垂眸望她,熟稔的檀木气息入鼻,她不由自主得瑟缩了下,眉梢紧了又舒展,脑子里那一团浆糊终于稍稍清晰了些,遂立稳了身子,索性问出了症结: “立了我之后,何人主掌赵国,秦是不是要与周……” “不会开战。”他言简意赅,语调里添了分不耐,朝她又近了半步。 嬴无疾是觉着托出的筹码够多了,山岚薰人星河壮阔,他不想再多说国事。 他进半步,她退一步。 不说话的时候,他眉眼中总有股子郁气,兼之常年习剑又有些武人的威压,方才查勘地形,恰好遇着外围一小股义军暗哨,他的剑,亦见了血。 二人身量差得多,离着近了,赵姝若不抬头时,便只能直视他玄色武服的胸口处暗纹,她旋即就要想起同这人阴差阳错的两回情事。 即便是昨夜,到了后来药性消减,她想阻他稍停时,自觉只如江河决堤时的一叶孤舟,根本无力主宰。 所幸的是,到她实在力竭不适时,他竟破天荒得万般温柔,不停地替她拭泪,还吃错药般说了许多哄慰的话。 赵姝自是没有忘记这后半段,此刻想起来,一颗心油烹一样慌乱,又是警惕这人要拿她做了秦周相争的靶子,一面又羞怯面热,恨不能永世不见此人才好。 “你说王姬原本与你取字长乐为封。” 嬴无疾忽然问了这一句,也非是求证的口气,赵姝还陷在周秦争夺的惶恐里,听他突然这么扯开来闲话了一句,她心中松懈,只随意点了点头。 她面上不显,想着的却是,这二国相争,如若兄长定要领着旧晋势力也来蹚浑水,也不知,她到时能做些什么。 第123章 “本君不会同他国联姻,不论是齐女、燕女,都不会入秦。”终于说到了正题,嬴无疾莫名觉着有些耳热,他有些怔愣地触了下耳际,竟有些迟疑不适应起来。 顿了顿,想着索性一气儿把这个诺说明白,恰好扫见她还未着履,一双莹白雪足踏在沙砾满覆的泥地里。 他忽而轻笑出声,终是把意态调整过来,俯身一个拦腰就将人抱了起来,附耳也不再迟疑,笑意里添了分玩笑:“小公子,再唤你公子殊也不必,‘殊’与‘姝’二字身份变幻虚实无定,天下人也都唤得,不好。” 赵姝扒着他肩,正讶然犹豫,不知自己推开他是否能安然落地时,嬴无疾抱着她倒是安然席地坐下,他小心又强势地将她抱坐到自己一侧腿上。 或许是少女的身子太过温软,他心头温热触动,忽而俯身凑近她耳侧,堪称俏皮地挑眉笑了笑:“长乐,本君以后便唤你……小乐,如何?” 第57章 流民3 这一声‘小乐’, 将赵姝惊得几乎立刻就要挣脱起来。 在这世上,亲近之人多唤她‘姝儿’、‘阿姝’,会同她生母一般私下唤她‘小乐’的,唯有一人。 若非赵姝还全然未曾替赵如晦做些什么, 她几乎就要以为, 嬴无疾如此唤她, 是故意敲打威胁了。 杏眸闪烁,她略有些心虚地飞速仰头,却瞥见他眼底温煦和软。 应当只是凑巧, 或许异父兄弟之间,即便阵营敌对, 也总有些心有灵犀吧。 倒是这人神色实在柔和…… 惊鸿一瞥, 赵姝心中纷乱, 也不愿去承认一些已经颇为明白的心迹, 在她先前的十七年里, 只见过赵如晦这一个世间罕有的谦和有为的男子。许多年里,她都清楚地知道自个儿的贪心, 等着将来继位掌权, 便总能想法子将人困守着。 “在想什么?”嬴无疾眸色微冷,他只以为‘长乐’二字是周天子和已逝的赵王后才能称呼的,“怎么, 你的封号, 本君不配称呼?” 听出他语意不快, 赵姝立刻摇头, 明白只是巧合后, 她嗫喏着想要寻个说法:“叫这封号的早葬了北邙,若叫人听着, 怕是不妥。” 她嗫喏小心,言辞闪躲斟酌,看似乖顺驯服,实则掩不住一身的警觉惧色。 本是来攀亲的,即便是谈判,也不该似胁迫一样。 男人想起来意,神色肃然地皱着眉,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肩侧人乌亮柔顺的发顶,女子微垂着脑袋,虽看不清面目,那谨小慎微的惧意却是昭然。 他心头一漾,心海翻涌,也不知是触动了何处,脑子里便是老秦王那双昏黄枯槁的眼。 不由得就想着了‘孤家寡人’四个字。 嬴无疾深叹一口气,决意将事情彻底说开。 他罕见的眉宇舒展了又皱起,末了随着那一声长叹,化作意味深长的浅笑,好似苦涩,更多的又似是缱绻慰藉。 他忽然俯下身,将侧脸贴在她微凉发顶,语意若醉似叹: “无论赵国将来如何,公子殊,本君愿只同你一人一世相守,就像……寻常夫妻一般,生儿育女,白头……” 一双手撑过来,他的话被怀中人的挣动打断。 这般亲昵叫她心悸,不过是昨夜一回,这人的态度与先前迥异,事出反常即为妖,赵姝吃惊不小,倒也不是先有反感,只是本能得想要问个明白。 忽而耳畔传来一记嗤笑,下颌一痛,她被迫同他对视。 男人没有立刻发难,只是她在他眼中,惊见伤痛癫狂。 碧眸若海,他本就是个俊俏异常的相貌,此刻,他抿紧了唇线俾倪着她,那双翡翠深潭似的眸子里,三分惊痛,六分失措,还有一分,仔细看时,依稀尤是不屑。 或许,就是那最后一分不屑激怒了她。 赵姝没再白费气力,定了定神,也不再躲闪推诿,她顺着这人的力道冷面相对,杏眸清明: “两国君王相守?孤一介傀儡也就罢了,你将来要做秦王,要做霸主,要为祖宗开业。何其可笑,不联姻吗?” 说到最后,即便是赵姝,眼中亦染上讥诮。 这般荒谬许诺,若当真是神女有情,那必然要落的个潦倒悲怆的结局。 即便不谙世事,她又不是痴傻,会信这鬼话。 以为揣度明白对方那点脏污心思,她被遏着下颌,忽而凄然笑了笑,又补了句:“这世间美人千斛,未料长乐竟能得王孙如此青眼。这么多年,王孙看不透我么,还忌惮我这样的?” 最末一句,她还是偏开了视线,故作冷酷却涩然惶恐道:“既已神券在握,王孙对这具躯壳有……欲,也不过中人之姿的一介庸才,您但凭心意自取……何必还唱戏般来这一出,也不嫌麻烦。” 她方出浴,唇畔若蕊殷红一点,菱花一样衬着颊侧慢慢苍白的肤色,因着下颌被制,偏着脸也不完全,愈发显得可怜凄然起来。 虽是被曲解,嬴无疾依然耐着性子待她说完,膝上软玉馨香,他的视线渐渐被那张开合无定的小嘴定住,在那个‘欲’字入耳之际,下腹陡然间竟蠢蠢欲动起来。 顷刻间,他想要撕开她刚穿好的衣衫,就如昨夜那般,去触那一身凝脂软玉。 第124章 俯身凑到极近处,唇畔就要相贴之际,她眼中凄然浓重,他亦似猛然惊醒般顿住。 方寸之间,碧眸骤然缩了记,苦厄婉转,他忍下欲,忽而轻笑着上去极俏皮地轻啄了下那菱唇。 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克制,才能从这方软糯里理智退身。 虽是身苦,他却目色柔和含笑。 “公子殊,我心悦你久矣,今日之后,大业之外,我必不再欺你辱你,唯愿与君终老。” 赵姝趁势挣开他的桎梏,竟厉声反质:“似吾这般无用痴傻,秦王孙,又何必欺心,你究竟心悦我什么?! ” 第58章 流民4 原以为会将他问住, 未料嬴无疾连片刻迟疑也不曾有,一下将她翻坐起来,似稚儿一般跨坐在他腿间。 他神情悠远肃穆,语出惊人:“单凭你赤忱良善, 能济悬苍生, 旁人欺你害你辱你, 还要稀里糊涂地以德报怨,连对畜牲都心存不忍,如此秉性, 近乎痴傻一样,你不知么, 世间或千万人间都难得着一个……” 赵姝脑中一懵, 唇上热意尤在, 她心中莫名局促尴尬起来, 遂小声接了句道:“这算是在夸我, 还是贬我?” 今夜的秦王孙,她很是不习惯。 少女侧眸荏弱回避, 嬴无疾瞧出她所思, 他心口倏尔滚烫,顿了一顿,没有再迫她转头, 而是俯身下去, 用一种近乎虔诚般的笃定语调, 在她耳畔: “那日你蹲下身为我卸枷, 你笑起来好像九天上的仙童, 那一日,我就想着, 若能生生世世与这样人作兄弟,便是之后永堕无明,亦没什么。” 那时候的王孙疾,不过才十六岁,却已在秦宫里见惯了魑魅险阻,彼时,芈嫣还未收他入嫡支,他方丧亲蒙冤,被逐入赵命悬一线。 似赵姝这样无所求,只因不忍就会凭白对人好的,他只在那些骗人的圣贤书里见过,史册里亦不见踪迹。 “生生世世为兄弟啊,只怕王孙要被我拖累了。”赵姝压下心头陡生的茫然悸动,只捡了‘兄弟’二字刻意自嘲。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即便真个是傻子,也该明白了,她却还要刻意去岔开话。 这不但是存心装糊涂,更是迂回的推拒了。 嬴无疾眯了下眸子,再没了方才的温柔意态,直截了当地总结道:“你我以私礼结发,拜过天地鬼神,他日,纵我御极,决不会碰旁的女子……小乐,你若坚持原本的身份,本君也有法子周折。” 她避无可避,只得垂眸状似乖顺地嗫喏了句:“你我身份尴尬,私礼结发算是怎么回事呀,世间美人那么多,还是做兄弟……” 嬴无疾气结,虽是早有预料,只心中总也还存着些幻想的,现下幻梦破了,他被迫着从短暂的温情缱绻中醒来,心头竟酸楚愤闷起来。 这等不适与朝堂上的不同,心口好似被巨石压着,又有许多虫蚁在爬一样,虽则难受,只不知如何宣之于口。 目之所及,便唯有已受制躺在怀里的这一具风流袅娜的少女躯体。 愤闷遂转作欲念,碧眸转暗,却因深晓她那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便忽而展颜一笑,似无赖又似玩笑,将碰不碰,若即若离,他指节收紧,同她面额相抵:“为兄倒痴长你二岁有余,要做兄弟么,那叫声哥哥来听。” 在她颊侧霞色浅淡显出时,那些愤闷龃龉转瞬就烟飞了似的,原本是带了气的戏弄,凑近时,他眼盛星河,便笑意灿然地直视着她,妄图从少女脸上,再多掘出一分羞意。 他笑起来眉目璨然,平日端方俨然一丝儿也无,面上俏皮戏弄,近瞧时,却又因实在生得俊俏,不会叫人觉着龌龊不端。 碧眸微弯,他眼底带笑,似一汪深潭,就好像真的只是哪家的富贵郎君在私会情人,演那凤囚凰的戏码。 她周身清爽和暖,被他稳稳得托抱着,鼻息间渐有好闻的檀木香气遮掩过血气。 当心悸羞意彻底盖过惶恐忐忑时,她心惊觉察,忽而就阖目冷了脸,不再佯作不懂,她斩钉截铁地冷冷陈述了句:“王孙想要什么直说就是,到了邯郸,我不过就是占个名位,也翻不出天去,只盼到时候容留一条性命,莫太苛待就好。” 他面上笑意散去,一张脸古井无波,审视般的一双眼在她面额间逡巡。 长久的静默似乎就是肯定了她的论断。 远处营帐不知何时亦没了人声,树影憧憧,山岚拂动,莫名静得有些可怖。 以为点破了一切的赵姝,此刻反倒是又猜忌不安起来。 这世间寻常人相交往来,亦要讲个等价交换,更遑论是公侯国主。 无用之人,等年岁一久,再加一条色衰爱弛,曾经的欲念交欢便根本算不得什么。赵王宫里多少美人,赵姝自觉男装久了,远没有那些女子风情娇柔,看多了这些,对于宫妃的遭际,她自是表面糊涂心里明白。 头顶迟迟未再有答复,她免不得又惊疑起来,这道理她都懂,难道他不知吗? 还是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来日。 或许,她不该去点破。 思及那些不识好歹的宫妃下场,赵姝心里有些发毛。 一大片流云飞过,遮蔽天上半边星辉月芒,夜色暗下许多,瞬间放大了她心底惧意,她双手交握,右手握拳,用力磋磨起左手四指。 第125章 虽是一下子黯淡不少,可她这无意识的动作却没有躲过他的视线。 嬴无疾难得纠结郁闷起来。 怎么都说的这般明白了,也郑重过也玩笑过,他细想了方才二人对话,分毫不曾有半字胁迫威慑,这人怎就…… “王孙!”军靴齐整,禀报者声调高昂,正是芈甸身边那个年轻的子侄,人称小芈将军的芈蛩,“那群刁民来了个传信的,说明日辰时,约在东边最高处崖洞商谈。” 算起来芈蛩是西川侯芈融的旁支族弟,私下里在昌明宫时,也唤过嬴无疾‘兄长’。 此人年岁较芈融还小一岁,只是行伍里久待,十五岁的年纪也没剩了几分稚气。 借着雍国夫人的势,芈蛩虽还无爵,在军中却是除了几个主将外,谁也不放在眼里,今夜来了急报,他亲自过来通传,碰见有亲卫拦在汤泉外头,直接就硬闯了进去。 好在嬴无疾一下就听出是他,汤泉外小径不长,几步路的功夫,他就帮着赵姝覆好了易容。 知道她还要整理些边角,他将人放稳在地上。 方才不知该如何措辞的话也正好暂且揭过,不过他在转身之前,还是一手拢上她交叠的双手。 在外头众人快步进来前,他最后还是安抚似地重重捏了下她的手。 而后,来不及再解释,他偏身将她挡住。 “王孙……” “是赵甲的使者到了吧,可有带什么信?” 他没有在芈蛩一脸惊异的表情上多停留,觉出身后人易容膏整理完了,便阔步越过众人,当先朝营地赶。 在芈蛩开口答复前,嬴无疾难得抢先呛了他:“赵甲是嫌免征一年赋税太少。” 被说中了军情,芈蛩刚开口骂了声‘贱民’,还未请命,嬴无疾毫不留情道:“这一仗打不起来了,别想着撺掇你叔父,后头入赵自有硬仗,届时让你领兵,母亲那处,本君亲自去为你请功。” 三两句话尽数切中芈蛩要害,或许是军报来的突然,一个晃神的功夫,就见王孙疾已经领着亲卫走得快了许多。 汤泉外的小径,便只剩了芈蛩一行人。 宽颐广额的小芈将军愣了愣,终于有些微少年人的气韵从他震诧狐疑的眉眼里泄出。 不过也只是片刻功夫,等赵姝的身影在小径后出现时,芈蛩便浓眉竖起,拔高了嗓门,声调不敬亦不屑道:“你们几个,还不请赵公子回去!” 赵姝正在想事,无端被这声近乎呵斥似的命令吓得一滞,见她停住,也不知是谁,竟还上手推了她一记。 山道憧憧,她脚下一错,慌乱间失了准头,便没稳住身子,一下扑跌出去。 行伍中人力道再大,也料不得一个‘男子’会如此弱不禁风,众人一时皆面面相觑。 远处嬴无疾耳力极好,看不清他是否停步,只是很快便领着亲卫消失在山坳转弯处。 地上潮湿泥泞,赵姝新穿的武服已脏得不成样子,她被这几个陌生的秦军士卒围着,匍匐在地上仪态尽失,免不得既怕且羞,屈辱感袭上心头。 目之所及是这些人的军靴,即便从前再没架子,她也不可能忍得了这些普通士卒的羞辱。 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喜欢么? 屈辱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失望酸楚,她不愿正视,却避不开胸臆闷痛。 “不要命的王八!”芈蛩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一脚踢向刚才推人者,作势就要来扶她,“缯侯也莫见怪,回去本将就把这王八大卸八块。” “不必!”在那双大手探来前,她下意识得撑起身子就要躲,因那声推拒总有些尖利失态,赵姝扶膝连忙又补道:“是吾不慎,泡汤出来没立稳,将军不必喊打喊杀的。” 后半句话说的温软,也顺势避开了对方的搀扶。 芈蛩捏着信物的指节停住,他扫过赵姝过于清瘦的个头,脑子里不由得想入非非起来,便晃过一个念头——这王孙疾莫不是真有疾不成,也不知他两个在汤泉里都做了些什么。 这念头里裹着不怀好意,暗夜里,芈蛩飞快得舔了下唇,有那么些神思昏昏。 末了,到底是要命的正事占据了上风,他很快便将这些乱污糟糟的念头挥去,恭敬地朝赵姝行礼致歉。 刻意拖慢了脚步,回营的路上,转过一处星月全无的山壁时,芈蛩支着高壮的身子,佯作崴脚,压着赵姝的方向朝山壁倒去。 “缯侯恕罪啊。” 这一回赵姝没躲开,她刚要说话,身上重量一轻,手掌里却多了一只顶端有*七*七*整*理些尖锐的玉器。 摊掌一看,她心口猛然一坠。 玉质温润,月牙弯弯,这不是那枚她亲手交给了胡姬奇贾曼的新月坠子! 第59章 流民5 赵姝几乎立刻侧头, 警惕万分地瞪圆了眼去看这人。 胡子拉碴的少年拱手,依旧是盛气凌人的致歉模样,只一双细长的眼里露出底细。 芈蛩到底年轻,也非是主事人, 他只以为, 入赵即哗变囚主将的事, 面前这个瘦不拉几的缯侯总是谋划者之一。 毕竟,公子殊可是晋阳君赵如晦的同宗兄弟。 第126章 并没有人告诉过芈蛩,这枚能促使邯郸耆老调动私兵的新月坠子, 正是赵姝偷偷弃了的。 因此,赵姝的惊骇无状, 落在芈蛩眼里, 只以为此子是太过振奋, 以至于喜怒形于色了。 芈蛩心底不屑, 拱了手乜她一眼, 便挥手示意压着人大步朝军营回去。 赵姝起身跟着,手心里死死捏着玉坠子, 她心中浑噩悚然, 士卒们无人顾她皆是放开了步子走,只觉山路比来时难行数倍,她一路好几处踉跄, 依稀有血珠子从拳头里溢出, 她却浑不觉痛。 好像失了魂一般。 踽踽行至军营前头最后一处豁口时, 周遭士卒忽而散开, 芈蛩不知何时跟到她身侧。 她似有所觉, 忧心忡忡地缓缓仰头。 “晋阳君有句话,我方才给忘了, 他说岁秋之时,邀缯侯余荫殿对弈,无论您是否去,他都会扫榻而待。” 最末一字才说完,议事的帐子就到了。 营帐里灯火通明,人声如沸,有许多人影纷乱映在帐幕上,似是在激烈争辩。 芈蛩话音刚落,便一把挑开帐帘高声参拜。 她在这一声高呵里惊望,穿过十余名大小将领,恰好同那主座之上的相望。 “岂有此理,姓赵的那刁民竟要免赋三载!?” 帐帘一晃即落,她被那一记‘姓赵的’怒斥唬了一跳,灵台陡然清明。 神魂归位的一瞬,眼中一下便蓄满了泪。 余荫殿,是先王后在时,父王赐与她在宫内的居所,地势颇高,是除了王殿外,全赵宫风水最好的地方。 后来父王对外宣告她的死讯,还是加恩将余荫殿赐与了公子殊,还与她在宫外新修了许多行宫,小时候不大懂事,她在余荫殿住的多,十岁上有些晓事了,同赵戬的亲近也不大一样了,打了贪玩的旗号,也就常宿在各处行宫。 十二岁那年除夕,是她头一次隐晦地向兄长诉请,也是头一回从他嘴里说出‘同姓不婚’那四个字。 她伤心极了,寻了一群小宦把人围住,逼着兄长陪她同饮守岁。 最后闹得乏了,两个人竟一同在余荫殿的暖阁里睡了过去。 他二人兄弟亲厚本也无事,可巧那日殿中有个守夜的宫人存了歪心,借机便将此事添油加醋地捅去王前,细细将两人同被抵足而眠的事说了个绘声绘色。 赵戬安然听完,当场就命人绞杀了那卖主求荣的东西。 而后,他命人封了余荫殿,只说是要重新修葺。 这一修葺,便一直封闭到而今。从那年除夕后,即便再晚,赵如晦也再没有去她府上留宿过一回。 余荫殿对弈…… 议事的军帐内争论声高昂,立在帐门前的赵姝,唇畔默然无声地颤抖低诉。 外人是不知的,这的确是兄长带的话。 重提余荫殿,赵如晦是在告诉她,一旦平息了流民入了邯郸,他与国师季越领着旧晋那些人,借着雍国夫人的势,一定会同王孙疾反目,哗变夺取邯郸的控制权。 无论她是否替他争取王族耆老,调动先王后留下的那支私兵。 他都会发起哗变夺权,卷入赵国的深潭。 泪珠堕下,却不单单只有逼于无奈的恐惧。 他二人皆知,其实赵如晦根本不用让芈蛩多带这一句烦劳的话,只要这坠子被退了回来,赵姝便不敢赌,若是不调私兵相助,叫他功亏一厘,她该如何自处。 可赵如晦偏托人带了这话。 余荫殿扫榻对弈,便昭示着从前种种,皆是受困王命,不得已,违心而拒。只待他夺下邯郸,便能应她经年所求。 原来兄长并非待她无意啊! 在赵姝心中,赵如晦是谨言守信的君子,这样的人,一句话便是能重逾千钧的。 她不去想为何他从前绝口不提,她脑子里只剩了‘余荫殿’三个字。 恨不能冲进帐里,揪住芈蛩让他再复述一回的。 发梦亦不敢想,有朝一日,兄长竟会主动来许诺。 “狂徒!赵甲他想干什么,他娘的还钦点了赵国公子去东崖面谈,就赵国那位兔儿爷样的身板性子……”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赵姝一抹泪,两步上前‘哗’得几乎撕开帐帘,她已经竭力掩饰了,眼眶却依然有些不起眼的微红。 众人但听一向懦弱温吞的质子殊义正言辞地铿锵开口道:“本就是吾国子民,孤理当前去。” 她脑子里轰然一片,又无端清醒无畏。 什么入质、受辱、失身、兵燹,这一刻,赵姝忽然觉着,自己这一生还是颇为幸运,好像生死亦没那般可怖。 原来一切终有定数。 她得站起来,稳住心神,助他于这场生死局中走到最后。 是以在听清了军帐内的争论事项后,她义无反顾地掀帘应下。 稳妥求生,她已没了资格。 主座上的人皱眉起身:“东崖那处山势隔绝,无法布排兵力,若是对方动了杀心……” “王孙不是说他家中十一口吗?拖儿带女、携老扶幼,这等人最多顾虑软肋,赵甲应当只为多争两年税额。” 入秦到今日,这是赵姝头一回在政见上同他驳斥理论。察言观色,见他也并非肯定此行凶险,她的话遂愈发义正辞严,掷地若有金石之音:“王孙莫不是怕,孤届时民望太甚?” 第127章 这却是激将的反话,帐中诸将原还在辩称流民该杀,经赵姝这一句,倒纷纷反应过来。 这容留反贼流民的先例,王孙疾敢骤然去开,莫不是早就得了老秦王授意? 他们得天子令入赵平叛,若真要挟质子殊在邯郸称王,也总该让质子积些威望。 听了她这句,嬴无疾驻足,他极轻地莞尔一嗤,刚要抬步朝人走去,就有个莽撞的青年参将跪地谏言: “主君,是吾辈鲁钝,轻看缯侯!末将愿护送缯侯同去东崖。” “臣附议!” 那人一开口,很快便有好几个将官上去附议。 因这些人急着要将主张开战的意见压下去,只以为是替主帅发声,并没留意上头人的神色。 嬴无疾垂眸,不知何时已经踱步到赵姝身后了,他身上重甲佩剑,愈发显得跟前的人儿孱弱似稚儿。 众将回头,没人去管赵国公子看起来多么弱不禁风。 “还不快与缯侯更衣穿甲胄。”众将已经默认了这法子,反对者做着最后的挣扎:“只是敢问王孙,这与贼人免田赋三载,是否还得商议?” 免赋三年,便是灾年里,秦国历代国君都未曾与子民加过的恩典。 嬴无疾垂眸,刚想要去拍扶她衣袖旁的尘泥,却被赵姝一个侧身躲了开去,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清秀苍白的小脸上再无一丝忧惶无措,抬起头杏眸坚定:“孤随时可以动身,还请王孙早定减免年限。” 他眼底掠过诧异,而后垂眉,掩去目中一闪即逝的了然怨愤。 收回落空的手,嬴无疾颔首轻笑,他忽然面朝芈蛩说:“甲胄就不必了,你去备一身最好的软甲来,田赋么……”他转身踱步朝主座回去,本想坚持一年半的上限,待转回头,锐利目光落在那乌亮萱软的发顶后,改口道:“劳烦缯侯代转,本君免他们二年田赋,不过更戍徭役得守秦人的规矩。” 主帅一旦发了话,军务紧急,便有数名将官围了过来遮蔽了二人之间的视线,赵姝想再问些什么时,就已然被几个人拥着带了出去。 . 东崖崖壁上,斜剌里歪长着一棵连理树,枝繁叶茂说不清有数百年的寿数,气势巍巍地探向虚空,其下便是万丈深渊。 崖上空阔,除了尽头那株连理树,两旁没什么遮蔽,狭长的一条土崖,最窄处仅能容三四人并立。 山岚湿凉,崖山流民首领赵甲领着父兄子女十一人,正同另一伙衣衫褴褛的汉子对峙。 赵姝被领头一个叫毛蛋的独眼汉子按着,毛蛋正同赵甲激烈争吵着,唾沫星子时不时落在她头脸上。 胳膊被扭着压在地上,她明明已经不挣扎了,那粗野汉子却像是泄愤一般,膝盖下了死力地顶上她后腰。 “老子兄弟四个,都他娘是给赵戬个昏君修行宫的时候染疫死的,我幺弟疫症都熬过了,又碰着青黄不接,粮食本来都运来了,天杀的王命下来,竟不派发咱们这些染过疫的!” 这汉子哽着嗓子,低头看一眼细皮嫩肉的赵姝,下手越发重起来:“大当家的说要领着弟兄们自立,怎么,一见了这宗周来的小子,他是私底下许了您多少好处?你就要骗咱们去秦国受死!” 后背筋骨直要错开,赵姝终是忍不住痛呼出声,他们人多势众,二刻前她方来时,倒还得了赵甲老婆的一杯酸浆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赵甲一家待她竟极为亲厚。 原本都谈成了,却有这七八个莽汉从林子里钻出来,局面急转,流民首领里内讧,领头叫毛蛋的,只顾声泪俱下地控斥赵国君臣,说话极为粗俗,句句不离家仇。 赵姝被这人按着,起先还着力思索辩驳,可等她臂间挨了一脚后,便意识到情势不对起来。 “哎呦喂,毛蛋兄弟啊,你这可真真是冤枉老兄我喽。”赵甲四十不到的年纪,生了张圆脸,识几个字说话也和气,纵是被底下人如此质疑叫板,反倒半弯着腰一脸焦急讨好,“甭管是几年田赋了,愚兄我素知公子殊贤名,这回亲见了,也就放了心。毛蛋兄弟!你下手可知些轻重,咱这七万人里恁多的妇孺老弱,这几个月来何曾吃过一顿饱饭,兄弟你看看我这一家十一口老小,造反这样掉脑袋的事,不过是实在活不下去了罢!愚兄若有他求,天打五雷轰!” 说到后头,赵甲满头霜白的老母亲在一旁抹起了泪,老妪抱着最小的女孩始终坐在离赵姝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身边立着赵甲二子,赵壬和赵葵,赵壬十四赵奎十一,都是尚未长成的少年。 毕竟是一同起事谋活路的,毛蛋虽是早想取代了这个温吞的大哥,倒也晓得这一家子的为人。 “老子不管!先不说这个,反正这田赋,说死了就是三年。”见赵甲面色为难,明显是不赞同自己的意思,他当即勃然变色,眼角抽动了两下,突然一把薅起赵姝的头发,迫着她面对着赵甲立着的悬崖方向。 眼底闪过狠色,他扬声平淡道:“这样,放个人去和秦人说,要我们去九原那等鬼地方,三年田赋一天也不许少,给他们一个时辰答复,每过一刻,我就从这贵人身上削一根指头下来。” 立刻便有个汉子应声,也不问赵甲,一溜烟地就领命跑了。 第128章 赵姝懵了片刻,遂心底一抽攥紧了两手十指,勉励平静道:“孤是要回邯郸夺赵戬的位,这天底下想我死的人,赵戬也算一个。” 头皮又是一疼,对方一记冷哼,连同她多说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利落拔出匕首,擒住她右手腕子,将她右掌一下拍在碎石泥地上。 呼吸急促,她抬起头四下逡巡,视线从赵甲开始,目光里哀恸求助,最后停在给她端过茶的赵甲老婆身上,这妇人瞥开眼,蜡黄的一张脸上看不清表情。 赵姝拼死握拳,却依然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葱白五指被死死压在地上。 先前才刚凝结起来的孤勇镇定,此刻早没了踪迹,她想开口哀告,可对上身侧这些衣衫褴褛的草莽汉子,她竟骇得连哀告都不会了。 这些人粗野残忍,并不会刻意收敛杀意,赵姝觉着,自己好像变成了待宰的牛羊。 “毛蛋哥哥住手!四年前北方蝗灾,阿娘生我妹子险些死了,给我阿娘施针的就是这位公子。”十一岁的赵葵站了出来,语出惊人,少年一张脸亦浮肿蜡黄,“爹娘,你们不是说想顺道见恩人一面,快说话啊,他是好人!” 赵姝哪里记得他们,只是赵甲夫妇也出言承认了,她眼中闪过希冀,满以为是虚惊一场。 “那就先剁一根指头送去吧,反正像他们这种人,少一根手指也有人伺候不是。” 她倒抽一口凉气,便拼了命地反抗起来,却只换来腹上一记重踹,侧脸砰得撞在泥里,她瞧见赵葵跟在赵甲身后挥着手疾跑过来,鼻腔里一酸,终是哭着看向那个叫毛蛋的汉子。 她想说,没了指头,自己就不能替人配药医病了…… 话还没说出来,猛然间便被撒了一捧温热鲜血。 赵姝整个人滞住,直到脑袋被箭矢贯穿的汉子轰然朝她倒来,才惊叫着连滚带爬得拼命后退。 而后她循声回头,看鬼似地望着从崖边连理树下翻身而上的人。 第60章 流民6 尚未瞧清楚, 便又从崖下翻上来好几个人,零星火光里,箭矢飞天,却似长了眼一眼, 特意避开李甲一家, 但听得一连串的闷哼惨呼。 她再一回头, 身后便七七八八倒了一堆染血的尸首,跟着毛蛋来的几个人,大多连拔刀对的机会都没有。 山岚吹不散这骤起的浓重血腥, 她还陷在方才的险况里,想要起身时, 两腿却似没了知觉, 眼眶里泪珠儿还未及堕出。 她撑手呆坐在尸首旁, 轻眨眼睫的动作带出残泪, 才恍若噩梦惊醒一般, 撑手在地上连连后退了两下,仰着面后背抵靠上一块冰凉巨石。 崖下亦传来两拨人的拼杀搏命声, 她还没听出有多少人, 声息就忽而断了,毫无疑问是秦人将来协谈的流民都制住了。 她的手还在无意识得发颤。 崖下一队秦兵压着十余个负伤的流民过来。 “将赵甲一家先收押,其余活着的去军中领药材食水, 带一句话回去。”长剑入鞘, 嬴无疾从她身侧阔步而过, 径直走到其中一个胳膊险些被斩断, 露出白骨的流民面前。 他从怀里摸出御赐的伤药, 两下撕开那人衣袖娴熟撒药,一面沉声道:“免三年田赋, 纵我为储君,也不便开此先例。不过九原郡苦寒,正好南边与西川交界的一地新建了县治,军屯走了,还垦了两万亩良田空着。是赵戬昏庸,尔等本无大过,不如归秦,免尔等田赋力役杂项一年……那两万亩军屯,三年前就开垦了,俱是熟田。” 一席话分明是施恩,他却只垂眉敛目,如旧友叙谈,缓缓而述。 尤是那‘熟田’二字重逾千钧,他却似轻描淡写带过,话没说完时,伤处却已经简单包扎完了。 这些流民都是跟着毛蛋的混子,正因平日好勇斗狠才被赵甲提拔了作第二等的头目,原先在乡里本就不是些守规矩的老实人。 此时,却已有两个伤势轻些的反应快,当先拜倒于地。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人此刻却如祷拜神祇,挥泪不止倒说不出什么话。 如此周折详尽的安排,偏又是由眼前这么个一剑就能要了他们命的秦王孙来说,便几乎算是打消了诈降的顾虑。 到了这一步,双方正式打了照面,虽不甚愉快,也算是各自将心思摆到了台面上来。 “这是答应了么?”嬴无疾示意近侍去扶人,“既应了,先去营中领些食水药材,本君遣人送你们回去。回去后,将队伍分二十支出来,由我秦军五万护送,也不急,休整个十余日也可,明日一早,本君遣人过去支粥棚。” 交代完这些,他瞧着押送赵甲的亲卫离去,也觉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壮年男子在跟前哭不大好看,遂挥手示意一个小将,将这些人快快带去营中。 “贵人容禀!”却有一个颇斯文的男人突然扑跪过去,嬴无疾制止了已经拔剑的小将,神色淡漠的等着他开腔。 男人葛衣也破只是补丁打得细密规整,在这群人里算的上清秀干净了,只见他下了死力砰砰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哽道:“贵人容禀,谷中七万人里,有妇孺女眷二万七千一百,老翁年六十以上者八千四百,稚童婴儿九岁以下六千三百,总计堪战者实不二万八千余人。余阖家六口俱亡于大疫,如今,亦只剩了一个两岁的女娃娃相随,小人感秦王孙不杀之恩,替谷中老幼叩拜,愿结草衔环,生生世世念贵人大恩!” 第129章 说罢,这男人再次猛力叩首,额间一片血红。 嬴无疾耐着性子听完,忽而半俯下身,一把捞着对方胳膊将人拖了起来。 青年男子心虚得退开半步,然而嬴无疾却托着他的手,碧眸晦涩指节扣死了,迫得对方直视,双方人马一时都剑拔弩张起来。 觉出对方指节干净平整,他忽轻笑淡声问:“你叫什么名字,起势之前家中是做什么的?” 青年疑惑,想扯回手无果,只好顶着一脑袋血闷着声调照实道:“小人亦是赵姓,单名一个黔,祖上的事不必说,我在邯郸时在私塾里糊口。” “赵黔。”嬴无疾意味深长地念了遍,抬手去与赵黔抹额间血污,他眉睫深邃目光悠远,眼见得对方将要出言不逊时,才将人扶正了,“芈蛩你亲去传令,川北新县就定名为黔,由赵国流民七万九千余人,计二万六千户迁入。” 赵黔讶然若遭雷击,连他隐匿的七千童军都查明了。 “新任的县令么。”嬴无疾一个探身竟从芈蛩腰间解下佩剑,亲手递给赵黔恳切道:“以君之仁爱,可能替我大秦守好黔县沃土?” 赵黔愕然至极,这一回,却是心甘情愿拜服。 他随军下崖前,又听王孙疾缓声说了句:“赵黔,比起你们大当家的,你更能担当也稳重仔细。” . 一场慧眼识珠的戏码唱罢,转瞬众人退场,赵姝还在克化双方的勾斗,颌下一痛,遂撞进一双冷厉漠然的碧色眸子里。 近看时,他眼尾微挑,瞳色清澈潋滟,若非这一声血腥重甲,直当的一句人间绝色。 “可看明白了?”他附耳低诉了句,碧色里是未加掩饰的冰凉不屑。 赵姝只以为他故意设计,先前自己要断指时的丑态尽数被他瞧去,即便还是心有戚戚,也竭力瞥开眼,不甘道:“我若有川北沃土作筹码,也不需你来救。” “还要逞强!”嬴无疾扬眉,指腹忍不住拂她失血的苍白唇畔,“识人、养士、行军布阵,走一步算三步,你会什么,纸上谈兵,还是嘴硬么?” “你我颠倒一下,刚才那人亦会切了你的指头!”她不忿气厄,垂下眼皮,不愿将泪眼相示。 但闻一声哼笑:“你是不是以为那几个流民匪首是力有不逮,无奈臣服?”嬴无疾只觉三言两语同她解释不清,遂言简意赅地直指要害:“黔县的军屯熟田,早在出征前,祖父便许下了。” 到底是从来不涉政事,见赵姝皱眉茫然,对着她这副稚童般简单的心窍,他陡生了分嫉妒艳羡,指间戾气遂没了控制,口不择言讥道:“旁的都不论,但说你这十余年荒戏,那个叫什么毛蛋的不过是个花架子,若你体魄身手略好些,也不至会那般受制。” 这是连政事都懒怠与她详说,只用一个不精六艺来堵她。 两个人一旦亲近了些,实则说起伤人的话便愈发鞭辟入里,伤人心肺。 戳中了痛点,赵姝被流民的血腥气染了,一颗心激愤狂乱,探手就要去同他掰扯。 她是忽然发难的,嬴无疾没有防备,在她纤掌击中肩颈前,本能得曲臂来挡。 便这么转肘一撞时,伊人已倾身跌出半丈。 第61章 流民7 赵姝连日一直在受伤, 又是惊怕交加,哪还有什么自保应对的气力,这一推之下,她整个人翻身就扑出了半丈远。 右手三指指腹赫然传来热意, 探手一摸, 竟是刚才抵在她手上的那把匕首, 指腹被割破的锐痛袭来,让她不由得幻想起十指断裂的痛楚。 “啊!”一时但如惊弓之鸟,丢了魂似的抛开匕首, 呼吸急促得连连后退。 “我看看伤处。”嬴无疾也没料到会这般巧,他瞧出她是真的受了惊吓, 一时软了语气, 上前就要扶人。 却被赵姝一把挥开。 “你是故意算计, 再来施救, 就是要迫我……”她哽着嗓子咽下带了屈辱意味的难听字眼, 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子:“你恨我不识抬举,就故意用这种法子教训人。” “我确是事先知道。”他垂眸与她抚背顺气, 闷着声调缓缓道。 “你!”赵姝不忿回头, 被他一把捉了两手。 她正要去挣,但听他叹息了声,强硬地摊平她被划伤的右手, 有些无奈地继续说:“赵甲那一家十一口, 早在三月他们起事之初, 成戊就查清了他们的底细, 我既知他们的祖籍家业, 也知你曾施针救过他家女眷,这家人亦还念你的恩。” 她还瘫坐在地上, 那句‘原来你早知赵甲一家认识我,不会伤我。’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深蹙双眉,她容色震诧茫然,似被施了定身术,水雾重又浸满了眸子,她忍不住眨了下眼,一张苍白清丽的面庞上,珠玉似的泪痕与泥点子交错。 心底忽泛起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预感,她不敢深想,遂将注意力都放在嬴无疾上药的动作上。 即便她一向不爱理会军务政事,可总也耳濡目染,有些事略略听个首尾,基本的是非曲直,好意或是恶意,她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是她为了民望自愿涉险,而他不仅事先就探清了赵甲底细,还亲自在崖外埋伏守着。 为了兄长,她或许会与此人为敌,甚至会出卖他,可他不仅毫无防备,一次又一次地施援,甚至还将秦国的部署和盘相托。 第130章 “对不住,此番是我失算。”粗粝指腹轻柔地在她掌腹间缠绕,嬴无疾半跪在她身前,眼里唯有她被划破的伤处,同先前神色判若两人,丝毫不掩懊恼疼惜。 火炬远去,夜色阑珊,他能觉出她在哭,却因十足了解她的性子,只以为,是他说话重了,她自尊心作祟,正在生厌恼恨。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嬴无疾收好伤药,脸上瞧不清神色,他将人搀扶起来,思及她身上或许还有伤,便示意回营,转头当先就要走。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行路,下了崖上陡坡,到了赤骥跟前,嬴无疾一言不发,回头突然朝她腰上一托,赵姝还不曾回神,就已然稳稳得坐在马鞍上了。 两旁亲卫举着火炬引路,她脸上哭过,下意识得垂了头不愿叫人瞧了去。 嬴无疾翻身上马,对左右说了句:“今夜无事了,你们不必跟着,先回营。” 亲卫得令先行,崎岖山路顿时陷入黑暗。 他控缰缓行于夜色,赤骥不满地打了个响鼻,直到适应了夜色,铁蹄笃笃,才略略快些小跑起来。 被他胳膊牢牢护在身前,旧事一件件掠过,赵姝摸了摸马鬃,闷着声调也没回头,就这么突然说了句:“像我这等无用愚笨之人,怎么会有人喜欢,我只会空谈坏事,遇了事连自保都不会。” 山色寂寂,她音色颓柔带泣,甫一听完,他先是一愣,继而心神震颤。这是她第一回 承认了他的喜欢,不单单是利用蒙骗。 忽然就有些局促,唯恐没有接对话,再将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打碎。 “遇了事有我。”他还没想好措辞,又觉着总是柔声蜜意地去哄个姑娘家十分变扭,只得冷着脸,有些单调地诚恳重复:“今日是我托大,往后涉险之事,你都不需去做。” 身前人明显顿了下,而后肩头微颤,分明是哭得厉害了。 他顿觉头痛,空出一只手去她下颌摸了把,触手水意涟涟,免不得便俯身放柔了声调,长眉深皱认错似地哄道:“怎么了,那人也还没举刀,就那么点距离,本君的弩箭也绝不会失了准头,你的手不是还好好的么。” 赵姝突然哭出了声,她一下打开他拭泪的手,埋首去赤骥的马鬃里,眼泪鼻涕俱下,周遭既无人,她便急火攻心,全没了顾忌,抽噎大哭着蹭在马脖子上,怒问:“非亲非故的,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你们这些成大事铸史册的人,说不定你找的替身都比我好,你究竟是何必!”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烙在嬴无疾心上,长眉展开,神色却渐渐冷寂下来。 恰好远处队伍转出密林,依稀能瞧见,赵甲背着才四岁的小女儿,他年俞花甲的爹娘相携而行,赵壬赵葵殿后的景象。 碧眸悠远,他昂着头冷冷地盯着那一家十一口远去的背影,瞧了片刻后,突然勒缰停马。 觉出马停了,赵姝茫然从鬃毛里抬头,她刚想再说什么,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腾空而起,旋了半圈后,竟跨坐在他腿上,同他正面对视。 本欲再发作,却在抬头后,噤若寒蝉。 星辉洒落那双莹彻碧眸,她从未在眼中见过这般多的情绪。 几经变幻,可那犹如实质的冷厉目色,一寸寸从她周身黏过,似是痴迷眷恋,又似痛恶欲摧。 她陡然打了个哭嗝,心虚得厉害。眼眶红红的,杏眸水洗一般清亮,兔子精一样只怔怔地望着,哪里还有一丁点气势在。 嬴无疾回神,敛去目中狂乱冷意,遂眉眼一转,制着人凑近了,苦笑着轻道一句:“孤家寡人,本君不愿做。” 极轻的一句,却压得的她心口沉沉。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中有志在必得的看猎物的君王意气,亦有无可奈何的深情眷恋。 就是这么一瞬,她赵姝觉着,她仿佛是瞧见了个病入膏肓的可怜人,在向她乞药。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态,怎么可能,本不该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 她睁圆了哭红的眼,不掩吃惊地微张着口看他。 孤家寡人么? 总觉着该说些什么去反驳,可她望着他,竟觉着自己能明白这人,或许这一刻,视线交融,她能懂他。 这场景,好像外祖也偶然叹过,还有母亲。只是她即便再早慧,从前也不大能懂。 她目中不免露出些怜意。 后背却被人重托起,唇上温热,先是蜻蜓点水得一触,她心口一烫,尤是呆愣地望他。下一刻,脑袋就叫人按了,檀口被人噙住。 辗转流连,制着她的胳膊不容撼动,可噙着她的薄唇却叹息着蓄力,好似她是块易碎的豆腐,温柔到令人心颤。 片刻后,就在她窘迫身子绵软之际,对方低喘着将她按进怀里,一夹马腹就朝营帐而去。 因是超了条近道,不过一刻多些,赤骥就扬蹄过营门,停在了主帐外头,倒比押送人的队伍还要快些。 两人一路上再没说过话,见嬴无疾去了议事的帐子,赵姝心乱疲惫地就进了主帐。 心绪纷乱间,她又被袖间的新月坠子刺了下,随手灌了两口冷茶后,她便将治寒毒的药丸一颗颗倒出,将坠子重新藏在竹筒底部,又有些忙乱地将药丸小心倒回去。 第131章 门边的柜子里有药油,她心事重重地捏着 叠放了解药和坠子的竹筒,想着他议事总也要些时间,便打算先替自己揉一揉腰侧淤青。 才走到柜子旁,嬴无疾便一面解甲掀开帐门进来。 她手肘一抖,竹筒骨碌碌就滚了下去。 “寒毒怎么又发了。”铠甲落地,他即刻凛然紧肃起来。 “无事,月初吃过了。”她想也不想地脱口说了句。 二人一同去地上捡药筒,嬴无疾自是快一步,将竹筒交还前,他瞥见封口的变化,耳中亦听出玉竹碰撞的异音。 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起身之后,他去柜子里拿了药油和替换干净布绷。 赵姝松了口气,想要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却忽然被拢进阴影里,她刚一伸手,就被人一把扯倒在榻上。 这一个多月来的隐忍尽数消散,嬴无疾一个翻身将人压住,呼吸急促地再覆上她唇,一面探手去领口腰侧解衣。 第62章 心软 正是气血最足的年岁, 又是经了那一场食髓知味,他恪守着欲念一月有余,却最多只能叫她略信了他几分。 孤寂似一口枯井,干涸荒凉, 这一步步算计走过, 他却愈发迫切地想要这人。已经不单单是血肉身躯, 而是妄想着,有朝一日,她也会眼含期盼地笑着望他。 芈氏有孕的事, 他早*七*七*整*理已知晓,入赵后可能的哗变, 他也有防备。 要一举扳倒芈氏, 他不得不应这一劫。 可竹筒底部的异响, 让他心乱闷痛, 他不得不做些什么, 才好稍稍消解些。 本意只是想亲近索吻,可一旦压着人倒在榻上, 觉出掌下纤弱细腻, 便如泥牛入海,相融着再难分离。 毕竟第二回 的记忆不是太糟,赵姝起先懵了一瞬, 等她回神要挣脱时, 手脚却早已被人牢牢制住。 在她周身游走的手掌很快变得温柔起来, 鼻息间竟觉着这人的味道清冽好闻, 热意一下从相触的唇角漫开。 她清醒地发觉, 被这人抱着,羞意竟已然盖过了惧怕。 余毒虽清, 对这人身体的记忆却烙刻下来,一幕幕纠缠深喘顷刻重演。 她被自个儿的反应骇到,遂勉励偏开头脸,拼命想要将人推开。 扭动推搡间,换来的却是男人愈发强势难止的索取。 “不厌我了?”嬴无疾停下攻势,抬头时笑意浸满眉疼训君羊四贰儿尔雾九一似柒,每天更新柔柔文,吃肉来眼,目中三分欣喜,二分揶揄,一张脸上鲜妍热烈,哪里还有半分阴郁。 对自己的反应被发现揶揄,赵姝恨不能寻个地洞一头扎了去:“不许笑!”她微喘着死死咬住唇。 压低的娇斥声没一点威慑,反倒还掺了分不知所措的哭意,惹得身上人愈发情动。 他却停了动作,就那么撑手瞧着,而后歪了歪脑袋,伸手去搓她颌角的易容膏。 也是路上被泪泡多了,才扯了条边出来,只轻轻一撕,竟就毫不费力地落了下来。 将那碍眼的膏皮往枕侧一丢,嘲讽的话顺势就要出口,一回头对望时,他只觉心口狠狠一漾,当即喉间滚了滚,俯下身去近瞧。 揭了易容,便现出她本来莹白柔韧的肤质,因着十余年遮面,她面上肤质实则免不得有些病态的苍白。 她本是清浅柔和的相貌,若是揭了膏皮在日阳下一照,瞧那面色就会过分脆弱易折,简直是有些早夭之相。 然而此刻,她被哄动情志,兼之先前哭过,苍白芙颊上便东一块西一块得散乱嫣红,杏眸樱口,韶颜稚齿,清极亦艳极,倒将那早夭病相尽数掩了。 嬴无疾探手触上她面上嫣红,掌下肌肤吹弹可破,他目色迷离诱哄着在她颊侧捏了捏:“非是耻笑,是喜欢,想同你……” 他终归是军营里出身,最末两字‘欢好’喘息着送入她耳畔,过于直白堂皇的字眼,说的人觉着已算是委婉谨慎,可落在听者处,只觉刺耳异常。 不等他再去亲近,她遂挣动得更厉害,觉出同对方实力悬殊后,她突然不再动了,而是在腰带松开之际,扁着嘴哀声道:“好疼啊!” 身上一轻,桎梏果然松开:“是哪里疼?” “哪里都疼,右臂伤口都裂开了,你重死了!”她视线回避,音调渐转作埋怨,“还有左边腰被踢得好痛。” “你、你干什么还要解我衣服?” 他虽不再有轻薄举止,却指尖翻转,反倒毫不迟疑地解起她的衣服来。 揽腰托背,动作快得不容她辩问,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上身便只剩了件束胸,她也已然被他抱坐起来。 有恃无恐不过维持了那么一瞬,现下她衣不蔽体,而对方只外衫乱了些,气势又再度弱了回去,赵姝缩了缩身子,才想要硬着声气骂一句,腰侧就是一暖。 大掌沾了药油替她揉按,她天生怕疼更怕痒的厉害,一时扭着身笑着朝后躲,倒也知道了他是好意。 “别乱动!”她险些后仰着摔出去,被嬴无疾一把拉住,他赶忙松开腰间手掌,沉声转移视线:“右臂不严重,照例换一回药就是。” 第132章 说着话,赵姝但觉肩头被铁钳制了似的,被他捏得有些痛,她不敢稍动,换药的事倒也就顺利多了。 待他将布绷一系定,她便伸长手褰过衣衫,逃也似地从他腿上跳下去。 谁料脚尖才沾了点土,便被身后人提着拖了回去。 她侧身撞在他起伏不定的心口处,挨得实在太近了,挥手间一不小心便触到什么不该碰的…… 耳畔传来一声深喘,她当即连颈项都泛了红,垂着脑袋也不动弹了,只乖顺却坚定地用自个儿的衣衫挡开他的环抱。 “怎么到处是伤……”他也没有强求,只是用发烫的侧脸同她相贴,发丝交缠着,觉出她的抵触,他俯下身望她:“不碰你。” “你……”赵姝有些语无伦次,为他眸中刻满的情热渴求,竟无端瞧着可怜,就好像溺水之人渴求浮木。 她深吸了口气,觉着自己一定是疯了,竟会看这人可怜。 然而当他挨蹭着将她圈紧了,什么也未再要求时,隔着单薄的武服,她依稀能听见那胸腔里心若擂鼓的韵律,一声促过一声,是越来越没法子视而不见的情动。 “抱一会儿就好。”他哑着嗓子,尾音急促到不成调。 只消片刻,赵姝就被这喘息折磨得心软起来。她没太多女儿家的思虑,脑子里一根弦绷起,只一遍遍想着自个儿媚毒发作时,死缠烂打的乖戾样子,角色一换,虽知男女于此事上到底不同,却还是忍不住要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这荒谬念头一起,她当即晃了晃脑袋。 便似是有读心术一般,她心底才有松动,嬴无疾略放开些人,忽而竭力缩低了身子,竟将脑袋靠去她肩上。 光.裸的肩被重叠逶迤的青丝拂过,一层麻痒当即透过肩头柔腻肤质传到她心口,赵姝瑟缩了记,右手五指就被人交叠穿插着侵入。 嬴无疾将身子弯折似泥,他轻蹙眉头半阖碧眸,粗粝指节亦放轻着来回,一遍遍去她指腹掌心缠磨。 掌心被捂得冒汗,赵姝屏息凝神,等着他退开。 “早知你这般绝情……”他忽然微仰了头,鼻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莹润耳垂,语调哀切控诉:“就该晚些给你解药。” 似被踩了尾巴,她张了张嘴犹豫着想辩解什么,一下子反握住他作乱的手指。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让靠在她肩上的男人倏然睁开眼,他无声勾唇,又低喘了句:“受不住了。”趁她还在犹豫空儿,便一把拉过她的手…… 灯影照壁,二人长久拥着,身姿相融,若非那影子时而颤动两下,便几乎就像是要相拥着睡去了般。 第63章 大捷1 世间事便总是这样, 有时势头奔流若江河,一件事办成了,往后二三事即便险阻,也似能多了分借势的运头。 秦人二十八万兵马分散于周遭山麓, 只剩了三四万人, 脱了军服, 乔装成受灾百姓的模样,就这么在赵北的荒芜之地,守着赵甲的义军不动。 七月初七日, 赵王后田荼调十万私兵而至,周人储君姬樵亦携七万精兵, 与赵军隔山相望。 嬴无疾事先放出消息, 让排演了数月的九原郡守报称匈奴二十万骑兵来犯, 周赵二国皆不知秦军兵力, 又同时接到线报, 说秦军主力的确是仓皇西调,而秦王有命, 令王孙疾仍领着赵国公子与周赵二国合力平叛。 这一日清晨, 三国主帅约定在周营相见议事。 一直没有赵如晦的消息,赵姝本想说服嬴无疾带她一同去,未料还没开口, 他倒主动将她一并算上了。 这几日枯守山中, 赵姝虽然心里别扭, 日常起居生活, 日日同他一个帐子里, 她心里念着赵如晦,不自觉间, 却渐渐有些亲密无隙的意味。 她不愿意,他便真的不碰她。二人本就互知心性习气,赵姝打小是金玉千顷供大的,而嬴无疾粗中有细,他一直贴身带着余下的钟情蛊叶,却是没吃,枯守山中这十余日,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性柔情去对她。 他如今能正视自个儿,于国于私,恰是同一条路,他清楚自己要什么。 临行前,嬴无疾回身,突然有些轻佻地朝赵姝下颌勾了下,待她不满要发问时,他苦笑道:“赵甲还有三万援军,昨夜咸阳急报,调了二十万人去九原郡,这回我与你大舅父,恐怕都会想着要仰仗赵王后的私兵了。” 听的九原遭匈奴,义军又有了援军,赵姝心里震诧,只是很快,她翻身上马后,朝着东南日升之所,暗自拿定了一个主意。 日头照彻群山之际,离周人营帐十五里的山坳里,三方主将各自领了一队人就先后到了。 姬樵携了天子御制的令旗,率死士三百人,浩浩荡荡地在三方协谈之地早早守着。 赵国方面,领军的是王后田荼之兄田震,他是当今齐王的私生子,其母族曾因谋逆遭诛,田震幼年便被褫名寄养在齐后宫中,他兵法剑术名满天下,与赵王后田荼情若同胞兄妹,入赵十三载,曾与廉胥一同为赵国守土数次,只是他心中真正效忠的,唯有赵王后一人尔。 说好的秦赵两方,只许各领三十人护卫,田震却带了二百人。 第133章 三方甫一会面,就见秦王孙面目肃然凝重,也不忌讳,只同姬樵说话,他想请周人暂些兵力南下,替秦国暂时镇一镇楚国。 “此番匈奴二十万控弦绕边,倘九原守不住,绝非秦一国所失,而使异族知我列国内斗不合,将来北地之赵燕首当其冲,皆有可能受扰,对这天下生民贻害无穷。楚国近有不臣之心,本君请天子出兵,意在震慑,便是有难,只消调二三万周军就够了。” 他神情说的上难看,把赵王后这边的人扔在一旁,只有个小将上前,交了义军驻地的攻防图给赵人。 王孙疾在外之风雅谦和,是诸国皆知的,今日作派算是稀奇。 田震在旁胡子拉碴地拧着眉,他上月刚过了五旬大寿,是在场诸人年岁最长的一个。 看了片刻,主座的姬樵神色也不好,田震才拿起叛乱义军的布防图,口中忍不住不阴不阳地哼了句:“不臣之心嘛,恐怕有人比楚蛮子更甚呐,老话说的好嘛,那什么,天作孽,犹可恕哎!” 田震生得异常肥硕,坐着时几乎把半边短榻撑满了,或因贪吃能吃,他嗓门嘹亮又比寻常男子要粗犷许多,即便是随口发牢骚的话,也好比军号一样,顿时传遍帐内外。 “田大伯伯!”赵姝的马跑得慢些,她一拴牢马就听见田震最末那半句聒噪,一掀帐帘语调带了三分欣快:“自作孽不可活,大伯伯还恁喜欢骂人。” 廉家被灭族的时候,田震算是帮着求过情,他虽是王后庶兄,因年轻时与廉老将军一同带过多次兵,即便立场不同,行伍之人出生入死的情谊还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从前廉家与后党尚和平时,因廉家有两个蜀中来的名厨,田震常到廉老将军家中骗吃骗喝,也算是看着赵姝长大的。 时至今日,赵姝都只把廉家的仇记在赵戬头上,今日又有姬樵在,是以她那一声‘田大伯伯’唤得自然熟稔,一如往昔。 “殊儿?真是殊儿来了。”田震气势顿止,他捏着布防图,一张粗糙胖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竟是结巴着立起身,怔愣片刻后便颇为尴尬地笑了笑:“公、公子原来当真在秦人军中嘛。” 赵姝没听见嬴无疾与姬樵的对话,阔别近一年,她只是觉着这声公子亲切,一时有些感慨。她见姬樵只是温和地朝自己点点头,并无抽身理会自己的意思后,遂步伐轻快地两步跑到田震跟前。 廉老将军严厉,田震率性不羁,即便本事年岁差上许多,在吃肉喝酒这桩事上,他两个勉强也算是忘年交了。 不同的是,田震虽胖硕,可剑术堪称燕赵一绝。十年前,他曾在军中编练改装骑兵,后来此阵法传遍燕赵秦三国,竟能抵挡匈奴铁骑,名噪北地。 赵姝十一二岁的时候,便常爱带着田震去酒肆武场,她那时候得意的很,总觉着自个儿少年英雄,连这般厉害的老将军都能收服。 这等事如今想来,荒诞堪过黄粱一梦。 她不知怎么开腔,遂只是朝对方憨憨一笑。 这一笑,竟让田震红了眼,他用力耸了下浓眉,慨叹道:“公子清减至此,老田我有愧。” 然而赵王受王后怂恿,要置赵姝于死地的事,田震也是知道的,他平生只会用兵,不擅政务,也不可能真的为了区区一个公子殊与王后反目。 思及此,田震垂头苦恼眨眼,恰好边上那两个为了入楚派兵多少之事争执起来,他脖子一耿,凶神恶煞地问了句:“公子,你在咸阳,这……小子可有欺你?!” 他咋咋舌,横眉怒目地略去了几个对王孙疾容貌的谩骂诋毁的难听话。 赵姝怔忪了瞬,在那些乱糟糟的画面浮上脑子之前,急忙摇头否认。 因是周秦争论对楚防御之事,反将那些赵国流民搁置一边,姬樵看出田震的不耐反感,遂让底下人领着他们先去用膳。 见一时也挨不着大舅父的边,赵姝也想问问邯郸的情况,遂同田震一并先离帐用膳。 人才走远,田震骂骂咧咧的嗓门依稀又传了回去:“这帮放马的西戎龟孙,定是在咸阳拘着你,公子这身量怎还是这么点,这少年人长身子的时节,耽搁了耽搁了哎!” 待他声音彻底听不见了,姬樵卸下面上怒意,换上几分忧虑,他起身挥退了所有仆役,转过身来,不确定地问:“田震可并非面上这般好对付,就在这赵西之地,王孙觉着,他真能被流民拖住,再被你我稳中捉鳖?” 嬴无疾顿了片刻,他转头目色悠远地看了眼那二人离去的方向,意味不明地缓声道:“田老将军信不过你我,可他不会怀疑小殊。” 他起身去与姬樵倒浆,身后姬樵拿着合围赵军的布防图,口中连说了两回:“那便好。”而他狭长凤目却暗自幽深若针地盯着王孙疾的后背。 第64章 大捷2 本来周秦二国就是来助赵人平叛而至的, 名义上也还未与赵王后撕破脸面,又因了赵姝的关系,姬樵索性令人摆下了酒宴。 摆宴的主人未至,赵姝就同她的田大伯伯喝了个半醉。 私下里, 田震没半点将官的架势, 说起话粗豪磊落, 也不会绕多少弯子。两个人俱盯着桌上最大的一盘炙肉动筷子,从赵王后七年前亲修太子府说到平城之战时赵王的误判。 第134章 说到廉老将军之死,田震更是当着仆从的面大骂昏君无道, 只说王后至今仍日日着人洒扫太子府各处院落,紧等着殊儿归去。 说到动情处, 田震抹一把胡子拉碴皱褶丛生的胖脸, 黑黝黝的指缝里黏着清涕也毫不在意, 就那么随手朝肚子上一擦。 他虽是个领兵打仗的, 话却多似连珠炮, 倒是赵姝心中有事,罕见的仅是附和一二句, 埋头吃菜斟酒。 因是打小知道眼前这位公子是个什么货色, 田震粗眉微扬,察言观色后,终于摒退众仆, 他忽然起身亲与赵姝斟了杯酒, 正色道:“孩子, 你也莫怪你母后。说句实话, 赵国的王位你定是坐不着了, 不过我田某人今日放句话,将来只要王妹还给我老田一口酒喝一口肉吃, 就绝不会叫你无倚无恃!” 这一句,倒委实是真话。 田震小山一样立着,把胸前铠甲拍得哐哐作响,二人皆是唏嘘,又去同一个盘里夹肉。 盘子里唯余两点碎末,方才最后一筷却是田震一气夹着吃没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铜盘,二人俱是怔忪。 田震刚要发笑,一直寡言的赵姝猛然一个起身,她垂着头看不清脸。 有呜咽沉闷响起,再一瞧时,竟是哭了。 “唉唉!公子这般,莫不是非要怨田某与王妹。”他不是个太有耐性的人,记忆中这也是头一回瞧见赵姝哭,免不得有些坐不住起来,打着哈哈就想出去唤仆从,再一模一样地端一盘炙肉来。 未料赵姝起身上前一步,纤弱脊背拦在门首。 与她比起来,田震形貌过于胖硕,简直似只未褪毛的野兽。他不知宫内秘辛,眼里只瞧见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和善公子,合该长身体的少年人,入质咸阳不过一年,跟个豆苗菜似的,个子不涨反缩。 到底是赵王后怂恿废立改换,他心里知道,同跟前这小子实则该是兵戎相见的,不过是欺她真性情又糊涂,然这一哭时,他老脸挂不住,粗眉复又不耐皱起,一场戏险些演不完备。 好在赵姝及时抹泪,她今日来是有正事的,当下缓和气息严肃道:“山中流民堪战者确实不过二三万,但东西二路前日异动,秦人探子估量至少有七八万之众。” 这比送去赵军的邸报多了一倍不止,田震心里大骂,还要深思挽留之际,赵姝自觉多言无意,转身离开前,忽面色艰难地上去踮脚,竭力用最小的声音耳语:“此乱一平,周军一走,秦人就会发难。田大伯伯,你千万莫托大。” 临别赠言,彻底打消了田震最后一丝顾虑。 秦人是要拥公子殊入邯郸作傀儡,这一点众人皆有猜测,不须得赵姝来提醒。他借过往述怀,所要确定的,也只是这一仗,他的敌人究竟是何人。 前有秦公子翼擅攻周土被秦王褫爵外放,听人说那位公子翼一到封地就丢了性命,想来有周人这么多兵力掣肘,王孙疾也不敢去步他王叔公子翼的后尘。 退一万步,若是此役真个有诈,就绝不会从殊儿那没脑子的嘴里说出来了。 印证了心中所想后的田震也没再去追人,他兀自一人坐下继续吃喝,吃着吃着,以为是姬樵与嬴无疾二人争辩还个止息,不免觉着厌烦寥落,他独自一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面容沉下去显出苍老。 “来啊,去瞧瞧那两个吵吵完了没,有个活的没啊!”待副将田塍阔步进来后,他上前一揽 对方肩背,提壶痛饮一大口,朗声笑了笑老态又尽消了:“还是同你痛快,老子缩手缩脚地陪那娘么兮兮的臭小子十来年,真是没劲透了。” 会面的地方是一处坡地,由周赵二国军士在外头围了,远近依规格扎了三所营帐,半人高的紫色山花开满山坡,事先叫人用刀斧圻出了几条野径。 倘过满坡山花,赵姝出奇顺利地见到了正要去赴宴的姬樵。 “女儿家,以后不可喝得这么醉。”姬樵回过头,语出惊人:“父王都与我说了。” 迎着姬樵神色复杂的打量,赵姝眉睫几变,他两个到底是嫡亲的甥舅,这等女扮男装的秘辛局外人听了,不过当一场逸闻杂谈,而思及已逝的赵国先王后,姬樵再见这甥女,确是唏嘘不已。 时间紧迫,他不好久待,遂收回打量直接切入正题:“你特意过来,倒也不用我周折再去察探了。” 赵姝会意,紧接着就将这些日子探查到的秦军布防兵力一一如实告知,她虽不通兵法,可多年走南闯北地游历,地势布防总还看得懂。 “如此说来,九原郡当真遭难,只是秦人并非调了二十万兵离去,而是还余下八万人。”姬樵意态闲闲,凤眸里却暗流涌动。 他没有再多言什么,想明白后话头一转:“今日田氏带的人也多,殊儿,你还得再忍耐两日。” 因众人眼里,这三方势力皆是去平定流民之乱的,以赵姝的阅历,更是绝想不到他这话里的险恶深意。 第135章 出帐后,她便没有再去宴席,而是独自一人晃着步子去了拴马之地。 已是日暮昏昏,开至荼靡的夏末山花烂漫若紫云委地,赵姝同田震喝了大半日的酒,此刻后劲上来,便倚在拴马的老树旁看天。 她在想今日同姬樵说的话,日暮群山苍莽,北地七月初七的山岚还并不冷,只是她望了一会儿,就觉着后背沁了几分冷汗。 赵姝并不傻,今日之举,她是刻意在给王孙疾引火。若是真让秦人一家独大进入邯郸,到时候,兄长再哗变代政,便实在是生死之决。对她来说,最好的局面,便是秦人败退,她被周人拥立入赵,如此,即便依然是傀儡,兄长至多蛊惑旧晋卿相分权,不至于借助芈氏,要同王孙疾死决。 这么想着,她捏紧了袖中青竹药筒,愈发坚定了此番要有所作为的念头。 只是那人如今待她坦诚,这么做…… 阖目深吸了口气,她终是心里疑惑道出‘小人’二字。 鼻息里的花香依稀掺进了丝檀木气,头顶日暮金阳陡然暗下来。 以为是天晚了,她疑惑着睁开眼,正对上方才在心底几经周折回转的一双深邃眼眸。 原本莹彻瞳眸被斜阳一照,染作金碧色,坚毅深阔的眉目若被镀上一层暖色霜屑,让他的面目柔和不少。 嬴无疾顶着半身碎金斜阳,忽然浅笑着俯身朝她伸手:“这是去哪里喝了这许多,时辰不早了,同我回去。” 他后来被田震灌下了许多烈酒,语调熏然里似在小心问询,无端带了分落寞。 表面上看,今日周人来的最多,若是姬樵真心同他要人,田震也未必一定会干涉的。 赵姝自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只是按下一瞬涌起的心虚不忍,几乎没有踟躇,她将手搭上他的,瞳眸里泛出天真迷醉的笑。 两只手相触的瞬间,微凉柔荑被人整个裹住,对方轻巧一扯,她便凌空腾起,惊呼一记后又稳稳得撞进他怀里。 借了残剩的三分醉意,她仰起脑袋杏眸弯弯浑没心肺地扁了扁嘴:“姓田的比从前更能吃了,害的我都没吃够呢!回去还有吗?” 她鼓着肚腹说瞎话,男人宠溺一笑,去她脑袋上理了理有些乱的顶发:“带的粮草足的很,怕你吃撑了。”遂牢牢牵过她的手,朝坡下而去。 他早将一应事物安排妥当,回程时便以酒酣为名与赵姝同乘了一骑,几十名死士跟在后头,赤骥一骑绝尘当先载着二人而去。 看着这二人同去的背影,田震哼了句:“秦人惯会作戏。”心里头却反而更是笃定。 而姬樵送别两方人马后,目色晦暗犹疑,有丛人过来商讨,他沉默许久后做了决定:“明日一早只留三百人守营,三千人去田震侧翼做做样子,其余九万人尽数入山,围剿秦兵。” . 入营时,天色暗透,营中烛杖火盆燃得正旺。赤骥一路小跑而过,造饭值守的依旧是些年老力弱的。 极快地瞟了一眼,赵姝下马入帐,看着两个十余岁的娃娃兵端着肉菜鱼贯而入,她垂下眸指节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她本就不饿,酒也还没醒透,就这么在帐中呆坐片刻。烛芯烧得久了明灭无定,她终是被愧意后怕折磨得心乱难止,遂起身快步过去,抬手剪去炭黑的烛芯。 火光骤然稳定明亮起来,帐门一晃,却是嬴无疾去而复返。 明日战事诡谲,她以为他要通宵达旦地去布防,可这人一进来,倒是颇随意地朝桌案旁坐了,看模样像是要无事安寝了。 他吃了两口素菜又一气饮下盏羹汤解酒,几乎一眼就看出了赵姝的心不在焉。趁着她发愣的空儿,他三两下褪了甲胄,掬了水粗略洗漱起来。 “怎么不吃?还是你王舅带的庖厨好些,等这些事都料理完,去洛邑请两个来。” 布巾子丢进银盆溅落水珠,赵姝空拿着箸,兔子般受惊似的抬眼看他,回过味来,又立刻闷声应了句:“那还是赵宫的一个厨子做的最好。” 捡一筷子菜放进嘴里,便越发觉着肚子撑的厉害味同嚼蜡,只怪她先前偏要慌称没吃够,赵姝心头没来由得发闷,终是弃了筷子,见桌上有壶酒,遂径直取来就饮。 烈酒一盏下肚,她被呛到,一时咳个不停。有温热大掌叩在后背心处,三两下就解了她的咳呛。 却让那闷气更甚,隐约还夹杂了些辨不清说不明的心悸。 赵姝回身去挥开他的手,仰头固执地又饮一盏,抬头看到嬴无疾已洗漱干净,只着了件素白半透的中衣坐在案旁。 她芙颊一红,倒也无暇多想什么,偏又再强撑着再喝一大盏,将筷子朝他手里一塞,皱眉打了个酒嗝道:“嬴长生,你明日凶险,酒就别喝了,再陪我多吃两个菜。” 陡然被唤了小字,嬴无疾亦是一怔,瞧她这么个饮法,倒也没说什么,只依言安静吃菜。 “这么瞧着,你倒比那些红馆里的魁首还好看些呀。” 第136章 “唉,你也是个命苦的,秦国应当同赵国一样,不喜异族吧。” “你那年流亡入赵,说到底还得怪衡原君和芈氏。好在如今你得势了,他们也得仰仗你。” “明日一早,我陪你同去阵前!” 三盏酒下肚,她的话就多了起来。 先还有些条理在,很快,就说起了胡话来。 见她这回是真醉了,身侧的男人搁了筷子不再掩饰什么,那带了肃杀之意的瞳眸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她。 听的她还要一并上前线时,他唇角极快得掠过一抹冷笑,在那抹纤弱身影离座开始晃荡之际,瞳眸里又涌起痴迷颓唐。 直到她步子一绊要磕上架子了,他才旋身过去夺下酒盏。 赵姝斜倚在他臂间,仰头不满嚷道:“你是主将,别理我,快点先去睡了。你干嘛!还我!” “我想做什么,你看不出么?”酒盏被抛去桌案发出‘铛’得几声重响,他眼中流转春色,扬手就将人朝卧榻按了。 觉出她不愿挣动,他忽而停下,将她双手扣举过头顶,撑着身子定定地同她对望。 坚毅面容一时蕴满绮色情意。 “不知怎的,总觉着明日一战,我或许要回不来了。”绮丽间揉进了空芒哀色,原就深邃的一双眼若寒潭渺远,仿若被人弃掷的兽。 赵姝心口狠狠一抽,她垂了眉睫,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这个人,纵然可恶卑劣讨厌,可救她的次数,一只手都已然数不过来了。 她醉的厉害,也无暇纠结深想。纤弱身躯松懈下来,重又转过晕红飞霞的面,她苦着脸杏眸坚定地看进他眼底,承诺道:“明日我同你去。” 第65章 大捷3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 饮得太多了,醒不来又睡不沉,翻来覆去得不知折腾了多久,一场接一场的旧梦前尘在脑海中乱窜。 …… 到了第二日上, 阵阵雷鸣雨倾里夹杂着乱哄哄得马蹄报信声, 一声促似一声, 赵姝才终于被吵醒。 捂着脑袋半坐起身,外头天光一片昏暗,她眯着眼脑中有些空白, 判断不出时辰来,只有些呆愣地瞧着盖在榻上的两层薄被子。 帐外人声愈发嘈杂混乱, 她才猛然忆起昨夜睡去前的一幕, 下意识地低头, 却发现自己仍旧着了原本的中衣, 周身也并没有任何异样。 她面上陡然一阵晕红, 想着大军该是要开拔了,她深恐被撇下, 遂忍着宿醉, 几乎跌撞着从榻上跨下来。 帐外行军之声愈发明显,她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束胸、覆面、带甲、着履, 瞥了眼远在柜首的罗袜, 也无暇去穿了, 就这么光着腿径直套了履往外跑。 一把掀开帐子, 果然瞧见远近纵列铺展开的军列, 骑兵步兵戈矛俱备气势恢弘,入目之处, 玄色铠甲黑漆漆一大片,同天上浓重阴沉的乌云相合,好似将整座山都填满了。 她心中升起些说不出的怪异,也来不及去多想,逡巡着去寻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们主帅,王孙何在?” 被她抓着的副将未及答话,远处就一骑飞来,令兵几乎从马上摔跌下来,尤高喊道:“芈将军列阵,速攻周人!” 便有黑压压的甲胄相击列队,似数条绵延长龙陡然觉醒,空气里立时散开更浓重的血气,赵姝仔细一望,才发现这些人黑色的甲胄外,或多或少的都*七*七*整*理染了血污。 “王孙午时一刻就入了周营了!”副将说完话,正了正额间护具,又甩了甩缚臂,行色匆匆翻上战马就往队伍里赶。 山雨愈大,那一袖子甩下来的血污被冲进泥地里,亦有三两点甚至溅到了她脸上。 易容膏皮染血即溶,她眉心眼角顿时染作赤色,只是没有知觉。 她怔在原地,很快满头满脸的就都是水色,直到一声颇嘹亮的战马嘶鸣后,有气势磅礴的大鼓擂响。 抹一把脸,赵姝闷头冲回帐中,随手提过木架上的盔甲长剑,一面系一面朝外跑。 一入雨幕,甲胄似被泡得更重了,压得她心口闷跳,随意寻了匹马攀上,她喘息着朝营门跑去。 就要出营时,终于迎面碰见个有些面熟的小将,她忙在雨里喊:“王孙走了多久?” 谁知那人一脸戒备,他才从战场上杀红了眼下来,此刻不用敬语,竟是上手就把人从马上曳下。 这一记十足的粗暴野蛮,她未及呵斥,就听那人道:“晚膳时辰就要到了,来人,还不快恭请缯侯入帐待膳!” 这么说着,几个人朝她推搡的动作却毫不顾忌,甚至于带了几分难掩的恨意憎恶。 原本还要发问的人踉跄着朝前一冲,张了张口,却只是喝了两口雨水,她眼里顿时清明起来,心口依稀似有痛色间杂着恐惧浮上。 秦地偏西,日头落得晚,是故晚膳多安排在申酉之交。 电闪雷鸣中,她弓着背好似负不动铠甲的孱弱行路。她不知战局,却清楚地意识到,秦人主帅此刻去周营,从午时一刻到申酉之交,足足快要待了三个时辰…… 此刻,她竟全没有去想,究竟是田氏还是舅父胜了。 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不停地在转——那个人,应是进了周赵二国的圈套,战事失利了,在周营待了那么久。 第137章 这念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去,每走一步,她都觉着自己的心跳得太快太疼了,怎么会这么快,针刺一样得疼还从肩背蔓延去了手肘。 医者的手素来最稳,此刻,她右手五指禁不住狂颤。 “留两个看着就行,其余的,都同我走!” 那小将转身之际,她陡然回身竟一把将看手的兵丁推到地上,而后用平生所学的那么一点三脚猫的功夫,看准了方向,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发足朝外奔去。 一套动作流畅至极,她连一个字都没说,借着雨幕泥地的掩映,还就真将这几人甩开,在他们冲过来之前,翻身爬上了一匹马。 一夹马腹,顺着队伍朝最前头疾跑,将这些人的呼喝抛远。 跑了盏茶的功夫,山势愈陡,秦人玄黑的队伍却依然没有尽头。路上有些知道她身份的将领见了她,神色或是古怪或是不善。 她没有觉出这队伍长度的不寻常来,反倒更验证了心底的揣测——秦军主将此刻在周营,恐怕凶多吉少。 远处山色泼墨,乌云低沉,过酉时的天光暗得似已然入了夜。 又不知在山路间跑了多久,眼看着终于要望到头了,赵姝才哽了记,也顾不得旁人侧目,在雨中扯开嗓子喊道:“副帅何在!芈将军何在?送孤入周……” ‘营’字尚未出口,大军刚好行至一片空旷些的山地边停住。 她一抬眼瞧见芈氏叔侄神色俨然,秦军面前的一处宽阔夹道里,黑压压的又是望不到头的军列,对面那些人玄色武服的领口袖边俱用赤红镶滚,赫然是周军的服色。 雨势倾颓而下,两军阵前却扎了四五顶帐子。 周遭训练有素的军列寂然无声,愈发显出剑拔弩张的威压气势。 在这一触即发的对峙里,赵姝一眼认出了一顶帐子前守着的,是从小就跟着姬樵的宦官。 她一骨碌从马上溜下去,踩着水坑就这么从秦人队伍里奔了出来,芈氏叔侄同时皱了下眉,却因知道原委也没有拦着。 而在场的两国士卒却并不清楚主将的博弈,一双双眼就那么瞧着,看那缯侯疯疯癫癫地跑到空地上,像个活靶子。听她一开口唤:“王舅何在!”那急切无助的音调似有哽咽,因着雨势大雷声轰鸣,便听她喊破了音似的,面貌又稚气文弱,简直像是哪家稚童被父兄抛下了一样。 前排的士卒离得近,皆是一面肃然备战,一面不忘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这两军阵前唯一挪动的活物。 赵姝浑然不觉,她只是不停喊“王舅”,一顶顶帐子闯过去。 姬樵的随从大多认得她,此时乍见了她,也都懵了,无人去拦连通报都没有。 一座座帐子掀过去,都没有那人的身影。 直到在一处见了两具秦人血肉模糊的尸首,她周身剧烈发颤着连连后退,脑子里开始不得不面对最有可能的一种结果。 呼吸急促,她喘着粗气神经绷到几乎要撑不住,一路倒退着立在雨中。 并无人有暇带雨具来,便有一个略熟些的宦者上前,以手为她在眼前遮雨,恳切道:“小祖宗,两军阵前您来作甚,世子在最末那顶帐子,您快进去避避,今日切记莫要乱说话。” 她似懂非懂地仍旧立着,只是眸中晃动着,极不情愿地望向了宦者指着的地方。 她沉默着,罕见得连一个字也没回,似一只木偶傀儡般,就那么立着,一任雨势瓢泼。 那宦官是跟过天子睦的,小时也领着她玩过好几回,本就怜她,此刻见她脸色不好,就想着再多劝几句。 一道惊雷劈过,声势之大似要劈开天地。 几个人皆被骇着,就见最末那处帘子一晃,正是着了武服的姬樵面沉如水地出来。 姬樵年过不惑,这是赵姝第一回 见他着武服。 甥舅两个对望,见赵姝瞪圆了眼一脸难掩的惊诧望着自己身后的人,姬樵心底不屑愤懑愈重,他极快地剜了一眼赵姝,越过她身旁时,语调温和道:“是舅舅无能,不过田氏已灭,入赵后,缯侯……你且好自珍重。” 而后姬樵一声令下,周人王旗调转,数万人在夹道内撤退,足足用了一刻的功夫,才勉强退完同秦兵真正拉开了距离。 他们退的时候,秦人没动,一列列甲胄戈矛的士卒仍旧是那么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周人去路。 嬴无疾也没动,他扬手一把扯落帐帘,肃容听着部将奏报,一双眼错也不错地直视着不远处在雨里立着的赵姝。 晦暗天幕下,那异色瞳眸显得格外的妖冶莹彻,像是在看一个陌路人般,眼底瞧不出一丝儿温度,面容冷酷端俨,叫人望而生寒。 她早已被雨水浇透,起先是怕他死了,急着一路奔袭过来,脑子里被一桩事牵牢,便什么也顾不得。此刻山风冷雨,她半眯着眼看清情势,在周军彻底远去后,才按下的心不由得又是一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嬴无疾离她不远,部将的奏报亦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周秦二国竟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联合流民,一同剿杀了田氏主力,而舅父在对王孙疾动手前,周人的粮草竟全部被烧光了! 此一战,本该是田氏剿流民,姬樵趁乱偷袭秦军的。 第138章 她觉着自己该是在做梦,却在军阵动身的铁蹄声里惊醒,她孤零零地呆立着,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逼近。 见她嗫喏着似要说话,嬴无疾当先令道:“天子册封不日将至,牵马来,好生送缯侯回营歇息。”头顶传来哼笑,他语调一转,肃然冷酷里夹了丝讥讽,“这么大的雨,若是在到邯郸前就病死了,倒叫本君没法同天子交代。” 说完这一句,他便再没多瞧她一眼,当先打马就朝队伍前头赶去。 回去的路上,赵姝被十余个死士守着,她将昨日开始的事反复想了数遍,从浑浑噩噩里挣出魂来,一颗心再次落到了谷底。 这一回,她觉着,或许她真的该担心下自己的小命了。 . 这一场雨也是巧,下了一日,直到秦人回了扎营地,酉末天色黑透了才彻底停下来。 雨歇云散,一轮半弯的明月挂在干净透蓝的天幕上,万点繁星闪动,雨后山岚清冽。 营地里四处是生火造饭的伙夫,还飘着一股子辛辣的姜味,有军医穿梭往来,教那些伙夫煮祛风驱寒的方剂。 军营里的秦兵都光了膀子,几十个围着一个大铁锅,营地里还夹杂着许多面貌迥异胡子拉碴的,显然是那些谷中的流民。不过是给了几日的饭食,竟真的就为秦人效力了。 赵姝又被领回了主帐前头,肩上伤处没好全,被雨水泡着甲胄压着,此刻已经酸疼难忍。她不便直视那些男子,又不想一个人回这空荡荡的帐子里枯等,遂这么挨着帐门杵着,显得颇为局促狼狈。 索性未等多久,便有侍从提着姜汤食盒过来,嬴无疾跟着侍从一同过来,到了帐前,他斜拉里瞟了她一眼,就径直入内换衫喝汤。 利落地褪衣擦身再到抿干头发,他始终冷着脸动作。 两口喝干了姜汤,他随即换上件靛蓝常服,似是又要出门,行止匆匆里更压着些山雨欲来的威势。 在他出门前,一直忐忑沉默的赵姝一个箭步过去,突然扯住他袖摆:“王舅他……你、你是不是以为……是我挑唆的。” 嬴无疾心里掠过一记嗤笑,他想说就凭你挑唆?转过身来,他轻轻抽回衣袖,深邃眉目间却俱是寒意,瞧不出情绪:“田氏作乱,本君只是探查到他欲从后方夺周人粮草,不得已索性就烧了罢。缯侯在说什么,本君倒听不懂了。” 见他连质问都无,还是打着官腔,赵姝心里除了忧惧外,更添了层影影憧憧的辨不清说不明的难受。 她手里一空,眼看着他去掀帐,也不知怎么了,复又上前。这一回,她一把握上他的手,唯恐他挣脱,她便用两只手牢牢将他手掌握紧。 或许是不知该如何掩饰扯谎,她急得脱口道:“嬴长生,你要是死了,我赔你。” 是赔,而非陪。 她确是惊恐了一路,此刻说出口了,一股子气散了,泪水便再难忍着,争先恐后地滚落而下。 杏眸殷红,小脸煞白,泪珠纷落间,被寒气浸得苍白湿润的唇止不住得发颤。 这一幕似一道利箭,顷刻击碎了男人冷硬心防。 明明知道她的作为,可偏就只需得这么一句,就叫他全没招架之力。 他按耐住心性,迫着自个儿抽回手。 那湿凉无骨的指节才被挣开,他就觉着心里一空。 嬴无疾暗自告诫,即便舍不下这人,也得克制着些,绝不好过分沉沦。在想好将来究竟如何处理她之前,至少在入邯郸前,他不会再同她亲近。 这么想着,他再次冷下心肠。 就要抛下人出去议事之际,却有一个湿冷的身子猛得撞了过来,赵姝伸手死死环在他腰上,侧脸就那么贴着他的后背,竟是哭着承认道:“我昨日是给他们通风报信了,可就是通了气儿,结果不还是如你所愿嘛!” 她抽噎着,哭声渐大,哭的无赖又可怜:“可你知不知道,我一觉睡没了时辰,方才黄昏见了那般阵仗,嬴长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你真的会死!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你若死了,岂不是要我还上好几辈子啊!” 这一次,他身子僵住,只觉着那些透过衣衫绵延传递过来的凉冷水意,似乎都带了活气一般,一滩滩浸过他才新换的衣袍,却叫人觉着清冽生动。 在这世上,竟多了这么个无用的痴儿,一面避他害他,一面却又真心实意地担心他的死活。 暗自深喘了一记,嬴无疾两下卸了她耍赖般的缠抱,他背着身子,听着身后的抽噎,到底是闷声开了口:“我着人送浴桶热泉来……你身上寒毒到底还在,快些驱寒用膳,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第66章 ‘虚’情1 浴桶被抬进来的时候, 外头那些秦兵已经围着铁锅吃喝笑闹起来。 今日一战,赵王后田荼的私兵死伤五万余人,溃散者更是不计其数,而周人三千石粮草被烧作焦炭, 亦是绝无法再久留。 待近处嘹亮的羌管声激昂高亢地响起, 赵姝扶靠在微烫的桶壁上, 陡然间才算是真真正正从昏昧里醒悟。 这一场仗,秦人犹如天助。 原本是三方角力,还要掺上那数万作乱的流民, 究竟谁人能够入主邯郸,她以为总也要牵扯数月才能有一个结果。 第139章 事已至此, 如今, 便几乎成了不可撼动的定局。 赵姝没有立刻卸甲褪衣, 泪痕半干的脸上还糊着易容膏, 她神色木然地绕桶叩指, 湿冷指尖浮在氤氲热气里,好似浑然忘了自己还裹着湿衣。 现下, 赵王后气数已尽, 周人无功而返,等她跟着秦军到了邯郸,那朝堂之上, 除了那一批誓死捍卫宗族的耆老, 剩下的, 便是旧晋那些人。 宗族耆老人数众多, 他们看重血统世系, 只认她赵姝,只是这些人, 有实权的已经不多。 而国师季越那一派的旧晋子弟则不大一样。 旧晋六百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她虽不甚了解,却记得父王常叹的一句:“赵北几处封地的事,寡人办不成的,还是得仰仗着国师。” 她绕桶缓行,齿关不自觉得上下磕碰,苦思冥想间,又从记忆深处翻出廉老将军幼时对她说过的一句:“季越虽无兵可反,可若赵国有难,旧晋后人入主邯郸,各地卿大夫未必会齐心干涉。” 外头热闹愈加,步子一顿,她瞳眸里闪过回忆,好像在昏黄灯火里,瞧见季越领着兄长研读医书。 赵姝的医术,有一半是季越教的,私底下,她会恭敬地唤他‘师父’。 想到在那黑店遇到的杀手,她秀眉颓丧蹙起,目中怔忪垂着头。 又一声走调的羌管刺耳,她转头朝外扫了眼,突然颤着音长叹了一大口气,沾了些水'撕拉'一下搓去易容膏皮。 眉宇间盈满苦涩,她伸手欲解甲。 可先前穿的急,前后两片之间的系绳不小心绑了太多死结,又叫雨水泡了许久涨开,她低头抬手,费了好半天劲,竟是怎么也解不开去。 系绳为粗麻所制,她这辈子也不过穿了几回,心头烦闷苦涩间,使力时,一个不慎便劈了右手两根指甲。 十指连心,这一下半截指甲俱裂开,指缝里顿时血痕漫开。 她忽然一下丢开系带,倚着桶沿就那么席地滑坐下去,玄黑脏污的重甲蹭在桶侧发出‘哐啷哐啷’的一串响动,扯得身上伤处生疼。 可她不在乎,一屁股坐去地上后,便皱着眉眼双目出神地望着帐顶。 帐外火光虚影晃在她脸上,是罕见的苦色凝重。 除了易容后,苍白小脸上五官清贵亦稚气,这等苦色掺杂其中,便显得十足得违和。 已经没机会了,此去邯郸,旧晋那些人一旦同秦人相争,势必就是场你死我活的局面。这些人没多少兵力,根本不可同有私兵的赵王后相提并论,只要事败,秦人绝没有善了的。 在她看来,秦人有天子令又是拥精兵护送她入赵,季越即便藏身齐国,齐国也绝不可能为他出兵攻赵。 旧晋那些人,除了俯首听命,哪里来的胜算? 可芈蛩芈小将军,又将那枚能调动宗族死士的坠子给了她。 兄长真的会借助芈氏? 咸阳那位夫人,不是认了王孙疾入嫡支么,即便不是亲生母子,利益所在,也不该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隐约猜到了什么,又辨不清真伪,赵姝兀自摇了摇头。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兄长全身而退呢? 那两个人说到底,是异父同母的血亲。 她眼中陡然亮了些,想起嬴无疾因了胞妹的缘故茹素,他还曾在落难流离之际,甘用性命护着疯母。 这样的人,想来,该是极重血脉关系的。 一步步皆落在他筹码里…… 思及此人韬略,赵姝觉出一阵陌生悚然,右手断裂的两根指甲死死抠进掌心,食指残甲在掌心里抠出一丝血痕,彻底同指头分开,她也没有察觉。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不断盘旋。 若是……若是她,提前将一切和盘托出…… “是羹菜不合胃口?”帐帘掀起,熟稔的身影音调,叫她冷不丁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子极重得抖了下,使得那卸不下的甲胄在桶边上发出颇重的‘哐当’声响。 “没、没有,是系带解、解不开。”赵姝垂头不假思索地说着实话,她的视线里,恰好只能瞧见一袭靛色衣袍朝自己靠来。 那席袍角停在帐门不远处。 嬴无疾驻足,待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眉梢拢起,原本了却一场后的轻快畅意,就只是这么瞧了一眼,竟就全然烟消云散了。 卸去易容,常年掩在暗处的一张脸显得实在苍白。武服革带套在她的身上,没一丁点似个年十七的公侯。那张脸韶颜稚齿,不笑时,有一种不辨男女超脱尘世的美。 他若有所思地细细打量着她。 这个人,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偏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蠢笨心怀,暗地里,却又连世俗的人伦温情都未曾享过几天,看着尊贵,实则不知遭受了几多非人磨难。 “你在怕什么?”男人蹲下身,深眸含情地望着眼前人,他双手抱膝神色温煦柔和,高大身躯佝成一团,薄唇微扬,是从未有过的跳脱肆意,隔着半臂的距离,他皮笑肉不笑地望她:“几个通周的叛贼,就在方才,车裂。” 苍白小脸上,菱唇抿了抿。 分明是心动,可却偏要再去刁难恐吓她。 探手一按就将人制住,他抑制住心底不忿,左手两指一捏,便叫她没法偏开脸:“本君赐这群贼人车裂,也是不得已。明明是我秦人照着天子令来扶赵,就被这起子小人撺掇,差点就连焚粮一事,都要叫你舅父误解了。” 第140章 这是他对天下人的说法,焚天子粮草,只为更快平定赵乱。 若非她亲历此间,怕也是要信。 “是你利用我,将所见军列数目报与周赵,叫匈奴攻九原成了‘事实’。”她不避不求,只是苦着脸目色沉静,“替身既早已备下,如今王舅也被你逼回洛邑了,差不多就该将人接来用了吧。” 预见前路,她目中淌出萧索死志。 他心怀骤转,神色依旧沉郁着,却已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言辞尖锐。 不想再同她争辩,他带着人起身,抬手运力间,几处系带俱断作数截。 甲胄连着外衫一同委地,他将人一下打横抱起,不过是瞧见她一瞬的慌乱失神,他便再难掩饰,只将人朝胸前拢了拢,温声道:“军务上的事缓些说无妨,兵不厌诈,你要指摘责问都不急,倒会赌气,这一身湿衣捂着,是不要命了么?” 他垂着长长的鸦睫语调沉蔼温存,异族的血统让他的眉眼较寻常男子多了些妖冶绮丽,一旦收了气势,放柔了声调说话时,便会叫人忽略掉他的身型剑术,只觉着气度清正和暖,使人若沐春风。 隔着一层湿透的冰冷内衫,男人胸前炽热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赵姝却只是身躯僵硬,除了被抱起时那一记低呼外,她无意识地死死咬着下唇,神游天外却又浑身紧绷着。 直到足尖小腿浸入温水,冰冷已久的身躯不自觉一抖。托抱着她的有力臂膀停了停,她觉出他是在等她适应。 每下沉数寸,嬴无疾都特意等上片刻,先是放了右手让她膝弯以下沉进水里,再到腰腹浸没,最后才松开另一只手,扶着她靠在桶壁上,热水恰好到她心口处,一半肩头在外。 受寒久了,若是一下子入热泉,对体弱之人或是会损伤心脉。 等她适应的过程里,嬴无疾始终弯着腰,两只靛蓝色的袍袖沾水漫作深色,而他只是甩了下袖子,丝毫不觉麻烦,转身将摆满酒菜的几案拉了过来,将酒菜放到地上,就这么席地靠在浴桶边上,吃喝起来。 他侧身贴着桶边,离着她极近,若是转头时,刚好能看清她的脸,又不至窥见太多春色。 他一日未曾好好进食,又是终于解决了悬了数月的两个心腹大患,险路通达了,他亦有些乏累,便只想叫她陪着说些话,也好安安心心地吃一顿饱饭。 “你信姬樵不信我,才有所谓利用。”诸事暂毕,外头军卒哄闹声渐沸,他亦提过一只壶,略把玩摩挲了半圈,便仰头饮了一口,“罢了,也是人之常情。如今邯郸城那位王后被卸了一臂,残存的私兵不足五千,更是失了齐国的庇佑,你王舅姬樵本欲袭我,总算也是圆了过去,给双方都留足了脸面……” 他眉梢凝重,不见一丝大获全胜的欣喜,也不回头去看,就这么兀自若复盘一般,从得到赵王被囚的消息开始讲起,一步步谋划细细同她剖析。 温热浴水浸去寒气,浸得她僵冷肩背舒展开,可这人说的话,却叫赵姝心底愈加清明悚然。 怪不得秦军此番带了那么多专破骑兵的铁刺藤盾,原来从最早出兵的时候,就知道此番真正要攻克对阵的,就只有田氏。 长篇累牍地说完了'局',他侧目过去,眼中蕴着未曾遮掩的苦涩,语调陡转,突然长叹了记,道:“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洛邑来接应你的那几个死士……俱是忠良义士,我也不愿杀他们。” 是不愿,可下令诛杀的人,亦是他。 这几个死士,身份特殊,俱是天子睦自小养着,甚至亲自教导过的。 赵姝当即红了眼,还没出言,就被身前人抢白:“秦赵相争这么多年,你外祖不该此时来插手。为免你不忍为难,那几个人,尸首已经送往洛邑了。” “你何必同我说这个。”赵姝终于开了口,一只手浮出水面死死捏在桶沿处,“又何必激我,既有替身,何需……” “只是不愿再有欺瞒。”他忽然回身抓了她的手,氤氲水气里,长眉轻皱,碧眸竟隐隐透分哀怨脆弱来,同他素日模样迥异。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甚少饮酒,此刻便佯借了酒意,一瞬不瞬地略歪着头瞧她,粗粝指节温温柔柔地扣在她手上,神色里似有乞求,手上动作力气不减,缱绻亦强硬。 她的手本就生得秀气,此时被他宽掌几乎包住,分明是她泡在热泉里,倒觉着手背上的温度烫得更厉害些。 她的心跳的很快,尤其是想到青竹药桶底下藏的新月坠子。 “灭了田氏私兵,那统帅田大……田震呢?”她知道自己不擅掩饰,不敢同他对视,便转移话题,也顺带想为田震寻一条生路。即便阵营不同,也总有数年同饭之谊。 “此役过后,田老将军也确是无甚要紧了。”他放了酒菜,只认真摩挲起她的手,视线在她肩头一大片擦伤处游弋,语调暗了些。 赵姝本来只是随口问了句,听他这么答时,倒真以为有缓和的余地。 她一面朝水里沉了些身子,如一只犯错试探的小兽,杏眸闪躲着犹豫道:“若是能留他一命,就别带着回邯郸了,他是个武痴,也就还好个喝酒吃肉,做个山野村夫也是好的。” 第141章 右肩剑伤没好全,又凭白被甲胄磨了一大片,伤处虽不深,瞧着却血赤呼啦的,将那原本莹白纤弱的肩头都遮了大半。 她这么一沉身子,热水便起起伏伏着,从肩头伤处淌过,水波反复几次,便有浅红晕开,染得水色都像是变了。 交握的手使力,将她身子又拉高了寸,嬴无疾沉声回了她一句:“他右翼骑兵被打散尽灭时,我遣人去劝降过,还许了百户食邑,最后还是强攻进谷里,活捉了数名将帅……田震不降,阵前自裁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 有些人瞧着粗豪放达,原来却怎么也过不了,权柄的槛。 赵姝眼底浮满震惊,痛惜倒只是一晃而过,她只是不明白,只是想说田震何至于就自裁了。 她眼里藏不住事,难以置信的茫然里,肩头再次被热水没过。不过是扫了一眼,嬴无疾便瞧出了她的想法。 他沉默了一瞬,没有再多言解释,突然探手扯过榻上干净长衫,而后一下子就将人扯抱了出来。 第67章 ‘虚'情2 薄衫半透得贴在肤上, 水珠不住得淌着,就这么半遮半掩的,赵姝几乎是光着身子,被他抱坐在圆凳上。 饶是早已两回失身于此人, 可头一回可怖, 第二回 又是媚药醺得迷蒙, 似这般清醒时亲近,又是刚坐实了通敌的行径,她一身水气被这人牢牢制住时, 心里头发虚得厉害。 “怕什么,你那王舅连多瞧你一眼都不曾, 人心易变, 我总比他可靠。” 他凑近了人气息拂过她耳垂, 惹出一段颤。 白日里杀伐腥臭, 此刻佳人在怀, 或是有意想隔开那些沉重的家国大业,嬴无疾忍不住又想逗着这人玩儿。 他忽然俯下脑袋, 朝她鼻尖耳垂迅速地连啃了两口, 发问道:“若是九原郡真遭了匈奴,精兵调去,此番是不是真的就能要了我的命。方才你说什么来着?若我死了, 也会陪我?” 这两口力道不算轻, 尤其是赵姝的耳垂上, 当即红了一处齿痕。 她明明说的是‘赔’, 结果或许一样, 心境却全然不同,被他这么一揶揄, 便好像她真个说过要同他殉情的话似的。 许是环抱在背后的臂膀太过温柔有力,又或许是他的胸怀太暖,那不断来回摩挲的指节暧昧,她苍白清瘦的小脸上,很快便起了层可疑的霞色。 她不敢稍动,实在是眼下的处境太过被动羞氖,杏眸垂着,菱唇齿关紧紧咬着,她怕自己一出声就要露怯,一时索性不去答他。 见她垂着头,鹌鹑一样,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嬴无疾抬手去抚她鸦黑的脑袋,他含笑细望了她一会儿。 原本温热的浴水从她身上漫过来,不停地渗在他腰腹腿间时,分明已经是凉透了的,却激得他心意不稳呼吸促急起来。 赵姝贴着他,自是很快就觉出了后方的炽硬温度。 于是,忧惧忐忑羞氖里,又添了层羞愤难堪。又自知理亏,她也没有立刻挣动,只是绷紧了身子,瞥开眼死死盯着地上染血的甲胄,发力狠狠咬紧了唇。 她想说什么,只是依旧没有出声。 一旦起了心动了念,再要波澜平息,就并不是那么容易了。 可他笑意渐消,眉宇里重又拢上凝重,甚至多了分不自在。 “若是旁人,怕早已经死了。”掌心缓缓由腰背抚上她发顶,他面上清冷迟疑同身上境况全不一样,拆了簪,长指代梳再一寸寸揉回后腰。 动作是极温存小心的,只目中渐有狂乱漾起,他意有所指:“姬樵能给你的,我亦能。小乐……你、何时能多信我一些?” 语调里竟似带了分哀切,因着情动,尾音喘息无奈。 这般称呼一起时,赵姝心头狠狠一凛,身子不收克制得颤栗了记。 多少年来,她都在希冀着,有朝一日,她的小晦哥哥就能这样缱绻亲昵地拥着她,而不是笑若春风却总是守礼隔阂地将她当作妹妹。 她仰头朝他望去,在看清了那双碧眸里的偏执痴意后,心底里或许早就裂开的缝隙一瞬间轰塌张开。 似是被他的目光牢牢吸附,她没办法移开眼去,本就殷红的杏眸里水光摇动。 到底是异父同母的兄弟,他两个相貌虽差得多,气韵神态总有相似的地方。 呼吸交错,她望着眼前这人,陡生一个荒谬可笑的念头——在这人身上,她好像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爱而不得,深情到偏执。 这念头一浮起,她倒没有再惊诧回避。 或许,内心深处,她早已是知晓的。 若非有情,就凭她一介客居无倚的质奴,怕是连坟冢前的草都三尺高了。 对无定前路的忧虑同过往的黯淡交织在一起,她被迫着撕开记忆,去面对那些久远的深渊。 心潮起伏若游于水火两端,甚至于,盖过了连日来压着的那桩事。 她的过去,说是深渊,丝毫不为过。 自母亲故去,男装作药人,自幼时第一回 服药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时,她就知道自己绝活不过双十。 第142章 世间争霸纷扰,她便早早看透。很长一段时间,她总觉着自己似从万古时就被埋在了深潭底部的废墟里*七*七*整*理。 在那黯淡无光的深渊处,晋阳君赵如晦,能文擅医受王族器重,那样完美的一个人,于她犹如神祇信仰,是唯一能透进来的光。 她什么也抓不住,便只能妄想抓住他。而当赵如晦用‘同姓不婚’来婉拒时,那妄想几乎顷刻就湮灭了。 她寿数短暂,注定了少年而夭。 可他不一样,他会就封,会娶妻纳妾生儿育女,而后壮年有为,年老善终。 她怎敢要他同样的深情?便只能深藏心意,任性恣意笑闹胡为,只为了能留在他身边,作兄妹。就算到最后毒发的那一日,她或许会在他身旁断气,却未必会将这些年的苦恋心迹告知。 说出来做什么,要叫他牵挂一辈子,愧疚一辈子么? 赵姝仰头直视着男人,在王孙疾缱绻热切的怀抱里,那些深藏在心海之下的久远执念一一被勾连出来,薰得她肺腑温热生疼,眼眶酸胀。 “还请王孙慎重,怎会有人……”她极力克制着心绪,垂着头两肩极轻得耸动。 在嬴无疾皱眉发作前,却听她深吸一口气,哽着声调:“这世上不该有人,不该有人傻到,对我……” 她喃喃地摇着头重复,脑子里不停地挣扎摇摆着,衡量着是否索性该将芈氏的威胁和盘托出,以此来换取兄长平安。 这两句话虽不完整,可嬴无疾还是很快看懂了,他面容骤变,眉宇间苦索顷刻消散,变幻作一种难以言说的震颤。 察觉到自个儿心境的变幻,碧眸若刀锋一般锐利地盯着怀中鹌鹑似的人。 原来已经在意到了这等地步。 未等他接话反问,赵姝却先一步再次仰起脑袋。 粉面上再没一丝儿羞怯,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无声的泪,神色间亦悲亦欢,一下就将他的苦索无奈尽数比了下去。 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种神色,分明才过豆蔻韶华,一双杏眸柔媚清澈,瞧人时,倒像是历经了一个甲子风雨的老者,仿若早已历遍亦参透了世间苦厄。 嬴无疾只觉着一颗心被什么人狠狠揉紧了,他有些怔愣地望着她。 但见她皱着眉一面哭又一面笑,檀口微启,言辞惊人: “岂敢得人衷情,王孙将来百岁……待我去后,你是伤怀三月,还是三载,若是太久,那可如何……” 剩下的话被他尽数吞没,她睁大了泪眼,安静又乖顺地感受着唇畔掠夺。原以为是再要突破礼制了,这回却来势汹急些还没待她回神,就被人一把拥进胸前抱紧了。 耳畔传来比她更惊人的喑哑许诺,她听到他说:“一定会治好你的病,倘若寒毒不解,幽冥孤冷,我随你同去。” 呼吸艰涩,泪亦忘了流,赵姝张了张嘴,原本已经想好要和盘托出的正事顿止,她想着,这时候就很该说些客套话圆过去,只是整个人若失语了一般,一时没法去答。 而脱口说出这话的嬴无疾亦是顿住,最末那一句似久久回绕,是他在独处时也从未想过的。 说出了口,愁虑消了几分,倒又新添了些懊悔出来。 这么一来,二人就这么靠拥着,烛火摇曳,一时谁也没有再开口。 就在赵姝要说正事之际,帐外突然响起一个副将粗豪的禀报声:“王孙,赵甲一家要分押二地行刑,芈将军定了凌迟,来问您的示下,哪几个要押赴邯郸行刑的?” 第68章 ‘虚’情3 听得芈氏这一决议, 嬴无疾只是敛眉顿了下,而后颇利落地用干燥柔软的长衫将人裹了抱至榻上,一面隔着帐幕朝外高声应了句:“刑法不必变,让他们再议分送的人选, 孤即刻过去。” 因赵甲稚子先前在崖上出言维护过赵姝, 他稳好气息后并未立刻走, 立在榻边看她,似是在等她的话。 袖摆上水珠儿在地上洇出一小滩痕迹,果然, 痕迹尚未怎样漫开,便听她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你们不是才同流民一道击杀了田氏, 怎么突然间、又要击杀他们?” 后半句大抵是反应过来自个儿没听错, 音调里带上了不满和恐惧。 嬴无疾也没掩饰, 他长叹了一口气, 替她将微湿的发尖从颈项里挑出来:“那些流民仍是入秦安顿, 免的赋役分毫不少,只是处死领头的那十一人。” 听了这句, 赵姝立刻便明白过来, 她也没问他们是何时做下的这个决定,是在设宴款待赵甲一家,还是早在招抚这群流民之前就定下的。她只是在他转身欲走前, 伸手扯住了他湿漉漉的袖摆, 轻问:“赵甲不是恶人, 无有大过, 他只是要为家人谋生路, 当这首领也未必是自愿。外头说分赴二地凌迟,可他家还有一子未满十二, 幺女更只有四岁,也要用这等……酷烈的死法么。” 在这样的天灾面前,赵甲领着的流民队伍纪律严谨不伤无辜百姓,已是很难得了。 “流民谋生路是无罪。”嬴无疾转头看了眼衣袖,望见她神色,眸中多了分安抚,口中却毫无温度:“可不杀无以震慑,将来但逢灾年,秦赵二地会不得安宁。” 第143章 所以无论赵甲为人如何,从他当上领头的那一刻,在列国贵胄眼里,便早已是个乱政的该死之人了。 原以为她会再争辩几句,衣袖上的那只手却一下子松坠下去,赵姝怔忪垂目,双手撑着榻沿。看着是无声默认的样子,可她一张小脸冰冷眉梢时而抽动,嬴无疾知道,这是她忧惶不安到极点的模样。 他甚至能猜到她心里,现在多半是在想——自己还是亲自去招降他们的人,那一家子妇孺老幼,也算是因她而死。 他猜中了一半,也没再多言,只是将衣衫伤药并束胸易容拿来放在她身侧,叮嘱了句,便一身湿衣地又出了帐。 待他走后,赵姝果然是心乱到没法坐住。 一扬手打翻了伤药瓶子,瓷瓶磕在榻沿骨碌碌地连滚了数圈,好几次都要落下去跌个粉碎,又总是挺着个浑圆的肚腹险之又险地滚回来,来回数次,最终兜了一个圈子,堪堪又撞回她手背。 就这么一丁点轻微的碰撞,她却被骇得惊喘出声。 这药瓶的走向,多么像她方才的境遇。 宫变叛乱之罪,重过流民。 她险些开了口。 招降流民,用的是她赵国质子和宗周嫡支的身份。若非是她,哪怕可能性很小,或许赵甲也会想法子突围,避开秦人。 而赵如晦又不是赵甲,他也未曾像那些流民一样被围,胜负都未定的事,天家无兄弟,但凡她今夜开了口,不论王孙疾如何处置,兄长就会永远失去这机会。 秦王孙入邯郸,芈氏又同王孙疾生了嫌隙,这等机会,千载难逢。 她控制不了局面,但不该因忧怖懦弱害了最亲之人。 思及此,赵姝一把推开药瓶,潦草擦干周身发尾的水迹后,起身一丝不苟地穿衣覆面。 随着束胸外衫一件件裹系好,她目中慌乱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醒苦涩的眸,苍白小脸上少有的坚毅,一如入秦为质的那一日。 不论何人,不论情由如何,若真是要危及兄长性命,那么她亦化作一柄利剑同那人死决到底,反正她的寿数原就不长,没甚分别。 身上跌伤擦伤皆只是皮肉伤,不算重,可在她步出营帐的那一刻,亦悄然沾湿了内衫。 外头雨歇月明,好似白日那一场都只是她醉梦里的幻影,可周遭伤兵之多,又时刻提醒着她,这番篝火连天的热闹野趣,背后又深埋了多少白骨腐尸。 圆月缺了个口子,清辉遍撒,她自觉是一个不相干的异类穿梭于各处火堆之间,士卒多不识得她,只见她穿戴倒无人来拦。 秦人实行军功爵制,能活着见证一场战役的胜出,便意味着将来的无限可能。福泽子孙,光耀乡里,故而军中士卒同仇敌忾,赏罚同度的一队五十人几乎都是情如兄弟,围着一处火堆,因着同命连枝,酒肉笛笙相庆,是外人难以体会融入的默契融洽。 惶惶若丧家犬的赵姝打这些人中间穿行而过,竟也能为这等情谊相染,心底里漾起些明朗来,脚下的步子略略坚定了些。 只是她左右兜转,仍是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去哪里。 秦人军纪严明,笙歌谈笑也似依然有序,尤还能听见各处篝火的噼啪爆燃之声。天上星辉愈明,赵姝陡然驻足。 迷惘深处,她觉着无措荒凉,下意识地去望主帐的方向,想寻一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被人轻撞了一记,肩膀偏了下,鼻息间传来一阵药香。 她猛然间回过头,口中刚要唤出声,却见芈蛩立在跟前。他一脸冷厉目色戒备地朝四下望了圈后,衣摆一扬,将一个草编的药囊抛至她怀里。 “看过,别留着。”在她问话前,芈蛩便若无其事迈着醉步离开了。 这股子药香叫赵姝鼻尖发酸,每逢夏秋蚊虫多时,兄长便总要浸些驱蚊的药囊给她带着。 他配置的驱蚊草气息独特,效果极佳,同宫中御用的也不大一样。 前日芈蛩同她接洽时,还未有这药囊,而今夜却有了。 她知道,是赵如晦跟了来,或许就在一刻之内同芈蛩暗中碰了头。 按下叫住芈蛩的冲动,她迫着自个儿朝另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就同那几个执刀巡营的参将一般,东讨一口酒西携一块肉的,再整肃的军纪亦抵不过大胜的冲击,营地里酒酣饭饱,渐渐得各队人马混乱起来,多是到处攀兄认弟拼酒划拳的。 在这些粗蛮的行伍中,赵姝生相秀丽,饶是穿着贵人的军甲,随着气氛喧闹起来,她好几次被扯到篝火堆旁,被热心的士卒灌酒。 她偷偷倒了好几次酒,终于逮着机会避到一处无人的帐后,打开药囊一瞧,展开一方丝绢,上头果然是赵如晦亲笔。 寥寥数笔,只写了几个人名。 赵符、扈子文、司马徽……这些人或是王族旁支或是与王族有姻亲,却都不是有太多权势的,因此,丝绢上有几个,赵姝甚至都想不起脸来。 她蹙着眉一面苦索,掩在帐子背后,借了微光看得心惊肉跳。 直到有一个人被刻意放大的人名——赵穆兕,赵姝凝眸,眼前便浮现起一张苍老威严的瘦削面庞。 第144章 赵穆兕,年届花甲,不理朝政多年,却是王族耆老中辈分最高的一位,常年著书立论,门生颇多,在邯郸城中极有威望。 赵姝亦曾被迫着师从他学了两年国史,后来因着此君过于严厉,她使了些手段,才从他门下逃出。 她在邯郸天不怕地不怕,亲族里头,也就是见了这位要绕路。若要论起来,赵穆兕同她的曾祖是叔表兄弟,私下见时,赵姝该称他一声曾叔祖了。 从前一提到赵穆兕那个刻板老头,她总要忍不住翻个白眼,而后躲得远远地。 年少时一幕幕浮现,而今夜,她在兄长亲笔中再次见到‘赵穆兕’的三个字时,却再没丝毫厌烦,心头五味杂陈。 有人语声近了,赵姝连忙将丝绢捏进手心里,快步离开。 过一处火堆时,几个十一二岁的年幼炊夫饮多了,散在火堆一侧载歌载舞地闹,她不动声色地路过,佯作被肉香吸引,蹲下身取肉时,扬手便将那片薄绢挥进了火里。 巴掌大的绢帛一飘过去就被火舌瞬间吞没,她驻足啃了两口野味,瞧着那绢彻底燃作灰烬时,才起身欲走。 有个少年炊夫见了她衣着也懂尊卑,见她手里只有肉,突然就蹦过来塞了个酒盏到她怀里。 憧憧火光在她眼中燃得热烈,赵姝受惊回头,半盏酒倾洒出来。 那少年被她容色晃了眼,一腔热血愈发高亢欢欣起来,他凑上前也不执礼,笑意爽朗目中竟依稀有泪:“听说这回连咱们这等人也能论功!伍长说了,叫他们几个明日便回咸阳,入邯郸不会再起战事了,是依天子令拥立新君去的,只能挑三万精兵去。自我哥哥战死后,阿娘就一直卧病。伍长说,我也斩敌首一枚,等回去了,会有田一亩宅一处仆从二人的赏赐!贵人,你说,伍长可没骗咱们吧?!” 秦赵之间明面上早已言和,今日大战除的也只是田氏佞臣,是故入邯郸后不会再有大战,否则,便是向诸侯昭示,秦赵皆无信之国。 这炊夫甚至比她还瘦小些,穿着宽大不合身的军服,装着大人说话的口气,只音调还是未变声的稚童。 对着少年眼底劫后余生般的希冀热切,赵姝一时竟说不出话。 她眉梢耸动数回,心头忧惶转作酸涩沉重,可她到底是压下了情绪,仰头看了眼夜幕粲然高阔。 她没有再去看他,而是左手握着酒盏,右手油乎乎地捏着野味,敛容正色:“依照秦律,的确如此。” 话音才落,那少年就欢呼着朝身后喊人,趁着空儿,赵姝转身便走。 营地占了一大片平坡峭壁,连绵不绝,因着外头都是绝壁,只在营门处置了守卫。赵姝快步走到一侧安静些的崖顶,沉默地望着脚下黑黢黢的峭壁。 入邯郸后的确不会有大战,却未必不比今日凶险……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太仆令新河君赵穆兕,母族出自旧晋…… 一直到身后来了人,赵姝右手里还捏着那块烤得油香四溢的肉。 “伤也不治,夜风这般大,当心不留神跌个粉身碎骨。” 带了怒意的声调自背后响起时,她似做贼被抓了现行似的一凛,险些就要松了手。好在是夜黑又背着身子,在那人并肩立过来时,她脑中千回百转,忽然席地一坐,拿过地上酒盏,恨恨咬一口肉,冷声道:“我心里惊惧,出来散个闷气罢了。” 山风颇大,似要将她微弱气息吹散,嬴无疾亦席地靠着她坐下,身子略侧了侧,替她遮了些风。 黑黢黢的山林像是变得暖和了些,脚下林木浮动,夜色中壮阔似海。 二人无话,唯有赵姝吃肉饮酒的声响。 良久后,也不知是想着了什么,她忽然垂了手,满嘴的肉渣怎么也咽不下去,含糊着说了句真话:“跌下去又如何,哪一日惹了你,或是你又要走新棋,说不准也能将我当个活招牌,剐了了事。” 这话一语双关,听着含糊可笑,却明显得带了伤怀不安。 “赵甲的两个儿女,我遣人送去西域。”他忽然说了这么个结果,赵姝意外回首,手上一凉,却是对方扯了片树叶在替她擦手。 她鼓着嘴杏眸圆睁又目带惧意,许是这模样实在可怜,嬴无疾放轻了声音,伸手抚去她唇角肉沫:“那孩子既然是你接生,便由得她活着,外头也不知匪首家中人口,她没了爹娘叔伯,遣送的人会安排个好人家。” 或是因着太过震惊,赵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触碰。 他从不是个怜贫惜弱的性子,骨子里更是鄙弃仁义良善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所以他主动来说要放了赵甲的两个儿女,赵姝第一反应是不信的。四岁的稚女尚且算了,赵奎可已年十一。她鼓着嘴谨慎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出言讥讽。 “想问什么,嘴里东西先吃干净再问,一会儿呛着莫赖我头上。”他却有些不自在地偏开脸,待对方真的依言吃完了,才冷声催:“明早就要开拔,你身上还有伤,该早些换药睡了。” 说着话,起身时他忽一把握上赵姝的手,待人行稳时,倒不放开了。 第145章 二人一前一后,直到离着营帐喧闹近了,赵姝才反应过来,这人是真的打算放过赵甲家里那两个稚子了。 她不愿想因由,只是觉着心底里有了些暖意,凌乱思绪有了归所般得暂止。 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时,前头人一面行路,沉沉语调随山风送入她耳中:“我已遣人去打点,入邯郸后,你换个身份,入籍新河君赵穆兕府上……” 这名字若一道惊雷炸开,以至于赵姝根本没注意到前头人的异样,才安下些的心绪瞬间又乱舞起来,她亦步亦趋地同他走着。 “为、为何,我为何要换个身份?”嬴无疾高大的背影若鬼魅一般横亘在眼前,直到她被他扯着,瞧见不远处的主帅帐幕,才打着磕巴干笑着问出这一句。 她连新河君的名讳都不敢提。 嬴无疾转头,皱着眉碧眸冰冷死寂地盯着她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入帐的那一刻,赵姝心头狂跳,只觉着脊背后头俱是冷汗,即便早确定了这人对自己有两分情谊,要真杀她未必舍得,可她就是克制不住,好几次去瞟他腰间佩剑,思量着一会儿若被盘问,也不知会不会被他砍作两截。 进了帐,他果然背对着她立住不动。 烛火打在他背上,影子在墙上一路拖到榻上,狭长若鬼魅。 “你、你是不是……”没想到连通报勾连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这人尽数查明了,赵姝想要扯开手最后挣扎探问,却被他捏得死紧,怎么拽也拽不动分毫。 “新河君只有一子在洛邑任闲差,他虽无实权,气节声望未必输与赵戬。你以失散多年的嫡长女入籍他府上,不必瞒着原来的身份,本君……秦赵联姻,待邯郸朝堂稳妥,临行前,我会向赵穆兕求娶你。” 一句话,倒被他一路分了三段才说出。说完了,他才缓缓转过身,触手湿冷,他方松了些力气皱眉问:“怎么都是汗,是伤处疼了?” 一场弥天虚惊,赵姝卸了气,不经意间仰头,是一脸看鬼似的震诧。 第69章 '虚'情4 知道她身份的人不多, 可即便是她的外祖天子睦,也从未同她说过这等话。 她是宗周嫡系王姬的后裔,更是赵国先王后唯一嗣,赵戬因为无子瞒着天下人, 需她替赵国占着嗣君的位子。 自五岁上, 就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 有朝一日还能摆脱这个身份的桎梏。 想她那般小的年纪,是真的就愿意为生父作药人,韶华之年也不得红妆真容, 只能小心翼翼地覆面束胸吗? 是天子睦从没想过与她寻个替身? 角落深处的记忆残片陡然鲜活,赵姝想起男装的头几年, 因着寒毒延缓了生长, 她体质不好行路都不太稳, 几乎还是个奶娃娃的模样。 有一年中元节她恰好被接去洛邑, 夜里不知被什么冲撞犯了癔症, 哭醒后她赤足奔去外祖寝宫,打着哭嗝拼命说:“阿公阿公, 不回邯郸了, 姝儿不回去,我想留下就跟着阿公起居。” 依稀记得外祖将宠妃从榻上慌忙赶下,而后亲手替她着袜, 说了什么记不清, 可她被哄抱着再次入眠时, 无意间抬眼, 好像看见外祖在哭, 不过她也没看真切,后来一直以为当年是自己哭蒙了。 这事情后来自然不了了之, 她也很快习惯了做个野小子。因赵戬与继后平日宠纵,从十余岁上略懂事后,知了生死,这几年便完全任性肆意,去哪里玩什么,全凭她自个儿高兴。凭着周赵两重的尊贵,在平城之战发生前,老实说,她只觉着将旁的女子没有的方便,几辈子的快活都过了出来。 她是赵国储君,背靠廉氏一族,若是真侥幸还能解了寒毒续命时,将来可就是赵国君主,她不求甚名垂青史,但求同赵戬一样后宫殷实。当然若是机会适宜,真能同兄长修得正果,她自也不会负他。 嬴无疾一句话,勾起她这一段思绪百转。 之所以无法遏制方才的惊愕,看鬼一般瞧他,是因为她也一直是清醒的。 许多事幼时不解,长大了便看得清楚。那年中元魇梦,世人眼中宗周数代以来的中兴之主,她的外祖,天子睦,那一夜的的确确是落泪了。 替身易寻,然国运维艰。 或者说,在社稷家国跟前,凭你是王姬嗣君,若为个人妨碍了国运,那你就只是一粒微尘,轻拂便是,然国运宗庙之沉,何以撼动。 数代以来,宗周与赵国同气连枝、互为姻亲,西有强秦东有齐燕,即便她外祖恨不能手刃赵戬,也得与‘赵王’翁婿和睦。 “真用替身代我?”赵姝很快压下方才失态,目中浮上迷惘思索,喃喃自语着低下脑袋,竟也认真思索起儿时那近乎荒谬的计划,“其实父王倒最容易瞒过去,兄……额,应是已有药可以替代我的血了。旁的姊妹宫中服侍的,略注意交代些也无大碍,也就是些小时候的事要记一记,莫弄混了人,就是母后心思最是细腻敏感,未必瞒的过去……” 嬴无疾不知她曾对天子睦说过不回赵国的话,此刻见她套着宽大泛着玄黑冷光的铁甲,低着脑袋讷讷地认真盘算细数,便以为她是真情流露,是早已生了脱离桎梏鸾凤别栖的念头了。 第146章 倒是他,顾念大局,竟一直不敢去想过此事,要让她这么一个心思纯善简单的姑娘家去邯郸作秦人傀儡。 他是要权势甚至是天下,可他永远不会忘了,自己是因何才想要这些虚妄千古的东西的。 “也不是立刻就入新河君府第。”素日介怀转瞬烟散,他长臂一展将人带到案旁对坐,眉目间经不住一派柔和却不自知,“到了邯郸,宣旨祭拜宗庙,继位受百官朝拜的是你。等那些仪节毕,你还得亲去见宗亲诸人,赵戬已是废人不必顾忌。齐后田氏么,她失了臂膀私兵,为着齐国老国君,秦人表面上还得以礼相待,只是她在朝堂上没了份量,你既说是个聪明人,也不必忧心,诸事有我陪着。” 见他对此事像是早已筹谋齐全的,赵姝也从最初的震诧里冷静下来,她想说他这简直是疯话,抬起头时,只目中闪烁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了句:“赵国真的已然没了指望,成了你秦国囊中之物了吗?” 正与她斟了杯温茶,转头瞧见那蕊花一样的失色唇畔,嬴无疾失笑,他将温茶递到她手里,挑眉不无揶揄地反问:“前半句说的对,可后半句么,就凭一次平城之战,你赵国百年基业,各地子民兵力如何,你一个就要御极的人,是真的不知,来问我一个秦人?” 半带了玩笑般他语意轻快,分明是眉目生辉的俊逸面庞,却让赵姝想起了刚入质的时候。 她最恨的就是他这副嘴脸,就好像是只会笑的大尾巴狼,鼻孔朝天好像她是个最没有的傻子,摇着尾巴奸笑,每一下都踩在她的痛点上,在践踏她原本天潢贵胄的尊严。 明明她当年救下的那个一身是伤的少年,是那般灵脆若琉璃,碧眸里带着比她还要深沉晦暗的过往,瞧着她时,瞳眸却清澈信任。 她暗暗怀念起,他俯首称臣寄人篱下的岁月。 敛下怒,她心思一转,乖顺地饮了口温茶后,仰起头用一双清泠泠的杏眸直视过去,淡然回敬:“也是,赵国千秋或是日卒,深想来同我也不相干,今岁十月初三过了,我也往十九奔了,再两年满了廿岁,说不准都成了黄土一抔。” 她心性到底不擅掩饰,本想故作凄怆无畏,说着话怒意不由漫了上来,小嘴撇着只因生相稚气,瞧着就是个金玉养成的小公子,同人随口说了句赌气的言辞。 可这并非全是少年人赌气胡诹,活不过双十,却是真的。 等她去放空盏时,便瞧见他面上再无一丝笑意。 沉默许久,嬴无疾略哑着声调轻声转开了话头:“凭你的心意,你若想留在赵宫,我会遣人帮你。” 赵姝将他的神色尽收,实则知道寿数的,才是最畏死的,在他人眼里瞧见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才刚从迷惘转作动容酸楚时,听了这么一句,赶忙脱口急道:“我愿去新河君府上!” 说完了,她又觉着过头了,她确是正发愁该如何不被发现名正言顺地同赵穆兕接洽呢,可也不该表现的如此急切。 若面对的是旁的人,或许真能相信,她只是不愿去淌赵宫那一滩子要命的浑水,可面前人不知有多少个心眼子,怎会不察觉。 正咬着唇苦索该如何圆过去时,鬓角一暖,她瑟缩抬首,看见嬴无疾正一脸温和动情地替她理顺鬓发,那动作无意识来回,眉目间熠熠生辉,若朗月高悬于世外之海,一错不错地细望她,面上情态辗转几变,一忽儿温润似春雨,一忽儿又有些像要扑上前将她揉碎的错觉。 近瞧时,他的眼睛实在是太过精致昳丽,比她从前见过成色最好的翡石还要漂亮。翡石无生气,而他是活的,她看懂了他想说什么。 也就是这一刹那间,赵姝心底里的迷惘无定尽皆散去,有丝丝缕缕的甜腻酸楚一并缠绕着漫开腾起,只觉着有只不听话的兔子撞进了心口里,不停歇地跳着,怎么也捉不住它。 二人都未再说话,嬴无疾取过伤药用具欲替她换药包扎,伸手解甲褪衣时,赵姝迟疑了一下,倒是没挡着。 昏黄油灯摇曳,有霞色不受控制地渐渐爬上她颊侧,多亏了易容未及卸,不会一下子叫人瞧出异样来。 纤弱肩背露在微凉秋夜里,肩头旧伤磨得最重,她原还受冷害疼得颤了几下,待清凉润泽的新药敷下,肩头被他温热粗糙掌心按着时,也就不觉着疼了。 可伤口的难受解了,另一种更要命的异样浮出,其实也并非多么了不得,只是肌肤相触,唯恐被他觉出又遭讪笑贬损,她便极力克制那等心念。 或是她太过敏锐,便越克制越异样,心头不听话的臭兔子也跳的愈加欢腾。 霞色爬上她的耳朵尖时,赵姝实在受不了这奇怪的心念,似比中了媚药还叫人局促难受,她打算转移这等不自在,最好把心底的臭兔子踢到对方处去。 便欲言又止地开口质问:“你当真高兴成这样,大秦王孙,怎么跟个痴儿一样,竟当真……咳……心悦孤至此。” 嬴无疾面上哪里有喜色,可他二人根本不必再多言什么。正包扎的手顿了一顿,他只觉心头被热铁烫了一下,手上动作继续,然压抑的情致已似热泉苏醒般涌动着朝地表突进,只等一朝喷涌。 第147章 她本质是想调侃嘲笑,又怕带出自个儿音调上的不对劲,后半句就打起了官腔来,听着有些不伦不类。 尤其是……目下情景,她腰腹肩头都包着白色的布绷,束胸紧缠着平整,玉雪一样莹润的肤质倒比丝缎还要柔腻,一段纤腰若袅,便是裹着厚重布绷,亦是不盈一握。 因着易容的修饰,她眉目生动气质清正,端的就是个清贵良善的少年郎,可人会食髓知味,这模样叫嬴无疾瞧了,心头滚烫遐思漾开。 掖好最末一处布绷,他也不再掩饰,忽捧了她的脸抬起,目中一派春意灼热。视线一交错,赵姝暗自倒抽了口凉气,一下就从圆凳上起身要退开。 第70章 邯郸1 原本还在为那句‘你当真高兴成这样’后怕, 本是想惹怒点醒他,好跳出当下的尴尬暧昧,哪里想到,这人还当真是应了她的话, 看她的眼里越发不对劲。 说不清是怕那具坚实滚烫的高大身躯, 亦或是觉着自个儿不堪愧疚, 不敢面对此人情谊。 总之…赵姝兔子一样从位子上窜起,圆凳被带倒还未落地时,她正要一脚歪踩在凳脚上, 就被一股强势力道薅了回去。 ‘砰’得一声,凳子发出闷沉的落地巨响, 她就已经被牢牢扣住, 对方只是略抬了抬左臂, 便极轻易地将她整个人带起, 一席动作行云流水, 与他方才斟茶似的,再回神时, 她已然侧坐在他身上, 肩臂光润肌肤贴着他薄衫后的宽厚胸膛。 “你…”她刚要挣动发问,他抱得实在是太紧了些,这姿势让她有些为人鱼肉的不适。 “别动!”男人有些凶恶地打断了她, 按在那纤腰上的大掌不敢稍动。 赵姝心事重重, 被他这么按着略抱了片刻后, 本以为该松开了, 不想那粗粝掌腹反倒似更滚烫起来, 克制不住般得,在她腰侧肩背变幻着位置环抱。 仍是被按着看不清他的脸, 灼热呼吸却不住得传进耳中,那只手却始终只是换着位置抱她时捏两下,来来回回的,若不知的*七*七*整*理,还以为这是在肉摊上挑拣犹豫。 发顶被他俯下脑袋挨蹭了两下,一头青丝被蹭得乱糟糟的,力道极重没个章法,墙上侧影看起来,倒似两只不知名的兽类在互相顺毛,模样温存又有些可笑。 然而赵姝如何不知,他这是隐忍难耐到极处的境况。耳畔是急促的砰砰心跳,面对着墙上二人侧影,她一颗心似被劈作了数瓣,异样羞惧、惶恐愧疚,更是莫名得对着一方影子涌起了无法消弭的不忍。 左不过也不是没发生过,若将来要兵刃相对,今夜既无事,给他片刻欢愉也没什么。 周身的动作还是那样迂回不进,赵姝本想开口直言,措辞良久到底是脸嫩说不出口的,于是她悄悄抬手,尽力放柔僵硬的身子,伸手抱上了他的腰。 嬴无疾自是立刻会意,动作一滞,霍得起身抱着人就往榻边去。 就在赵姝闭目等着骤雨来时,他却只是挨靠着她并肩躺了下来,大掌从她后背抽出时,他粗喘了一记,忽然埋头于那藕节一样的莹润上臂间,竟是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赵姝冷不丁吃痛,就要推人制止,他脑袋就拱到了她肩窝里,避开伤处小心地靠着,朝她耳后吹着热气,哑着嗓子低声说:“明日开拔东去邯郸要走许多山路,索性都是骑兵,跑马也就十余日,御极仪典周使也会催着。等尘埃落定,你可别再这般勾我。” 说完这话,周身的压制便尽数卸去,嬴无疾猛得转身背对着她躺好,薄被抖开朝她兜头扔去:“快睡。” 赵姝有些呆愣,明明是他……她不过就主动抱了他一下罢了,什么叫‘这般勾他’。 才腹诽着从被子下露出头脸,就觉出身侧人的不对来。 有明显的衣料摩挲声隔着被子传出,初时还似换衣窸窣轻缓,慢慢就化作促弦,榻间亦传来低一阵快一阵的颤动。 只是如何也不够似的,只喘息被刻意克制了,许是怕扰她清梦。 本来还微末的一点子不忍,生根发芽,很快地枝繁叶茂地占去了她大半颗心。 狠狠咬了下唇,赵姝再装不得睡,一个翻身凑过去,像是怕自个儿会后悔,绕臂过去便直入主题。 帐子里很快就溢出了似苦似愉的畅意喘动,正是外头笑闹最盛处,倒恰好将这等情致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除了值守外,已然篝火凋残人仰马翻得睡倒了一大片,赵姝觉着肩上的伤都要绷开了,臂膀酸得麻木,她实在是没了气力,皱眉暗自翻了个白眼,却凑到那人耳后,吐气如兰地娇声问了句:“还没好吗,嬴长生?胳膊受不住了……好哥哥~你快些吧。” 便是这一声唤,当即就惹出一阵促而痛快的闷声来。 …… 赵国领土非是最阔,尤其是田氏私兵被灭之地,离着邯郸其实不过二百余里,只是东西隔着数道山隘,行军实在不便。秦国五千骑先行,翻山越岭同周天子的使者只用了十三日便至邯郸西郊,另二万精兵慢些,议定了随后往邯郸外三十里的旷野安营。 趁着赵国如今群龙无首,迟则生变,骑兵一路上每夜只歇二三个时辰。赵姝虽心疼一些活活跑死的老马,可每日天不亮,反倒比谁都起的早,反过来催着嬴无疾早早开拔。 第148章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奢望,或许兄长的计划能赶不及实行,她就以新河君嫡女的身份同王孙疾归秦了。 这样的话,或许兄长会被迫放弃计划。 即便他们真正的永无可能,乃至于老死不见。 即便她真就以宗氏女的身份去联姻。 抱着这样的侥幸,她看嬴无疾的眼神有了质的转变,是女儿家的羞氖小意中又掺着赤忱信任。 嬴无疾也守信,路上肃然端正再没亲近过一回。 二人分骑,晨昏造饭时,若那个花白胡子的周使不在,便一改端肃视线交融,因是在行路赶路,眸中剔除了欲,单只剩了情义默契,玲珑透亮,反倒将原本的伪装掩去。 路上风景高阔,北地秋凉得早,霜红满山,她回头唤他阿生,很快也听惯了这人唤的小乐。 她惯不会说谎,若要人信时,便须得让自己更信。 连着近半月,她都只睡了一二个时辰,乃至于到了邯郸西郊时,终是撑不住,直直从马上坠下去。 嬴无疾策马一下将她马缰控牢,也没再顾忌旁人,径直将人提到了赤骥身上并坐。 “万幸有王孙在,缯侯可有事否?”周使忙忙开口,一脸焦急。其实他方才离的最近,眼看着赵姝朝下滑,此时在平整郊野,马蹄翻飞速度极快,这要是没进城,正主先给马踏死了,他可真没法回洛邑交代,当下开口埋怨着劝:“缯侯就同王孙并骑吧,这幼时就药罐子里泡大的金贵人儿,一天天地赶魂一样也不安寝,昨日镇上就该依王孙的话换了马车,适才差点吓没老夫的魂,您若……呸呸呸,进了宫就把全邯郸的医官召来先瞧,御极的事,左右天子封诏就在老夫兜里,择日缓缓办才好。” 周人的图谋已经破灭,是故此番只从宗世里随意挑了个不明政事的赋闲宗亲来,宣令而已,一纸空文的,这老者天生带着宗周的傲气矜贵,又腐朽和善,最适合来淌这浑水,像是要刻意表明宗周公正不偏帮的中立态度。 周使絮叨的话还没完,嬴无疾未及答话,在他怀里靠着的赵姝却抚了抚昏沉的头,陡然挺直脊背抢先反驳:“不可,今日就入宫拜谒完,明日祭祖陵,三日内仪典务必结束,乱臣贼子敢阻拦的,尽速明正典刑!” 她唇色苍白,声调低却透着狠厉,同往日全不一样。见周使愕然,她忙收起厉色,又改口道:“夜长梦多嘛,阿翁不必担心,我近些年身体强健许多了。” 偏一阵风灌来,肺里作痒又因说话呛了,当下咳了个惊天动地。 “好好,都依缯侯便是,你这孩子……”周使连连摇头叹息,目露不忍。 她自小嘴甜,洛邑的宗亲族人太多,分不清时,凡是对着有些年岁的老头,都是不作区分地一律喊一声阿翁。 世俗来看,公子殊地位尊崇又是赵王独子,人好像顽劣了些,对长辈不论有权无权倒是都肯诚心对待,这一点上,许多公子王孙都是不愿的,唯恐折腰于无势之人,自降身份。 是以赵姝的长辈缘好到不自知,实则她只是真正的性子太软,说老实话,这次来的周使,她一直想不起来,到底是外祖第十七个堂伯还是第十九个,两个老爷子面貌相似,好几年没回去,她早忘了。 说罢,军阵收势,缓缓停在邯郸城的西城主门乐清门下。 黑压压的玄衣重甲的五千骑兵列队城下,从极远处的一条墨痕越放越大,若山岳之势来袭,最后全貌延展之际,其威慑压迫震彻。 即便邯郸历经了田氏之乱,而他们是护送原本的赵太子来继位的,天子令兵亦早入了城,守城的赵军却还是严正以待,自三日前就做好了备战。 秦人苛待宗亲子弟,有二十级军功爵制,斩敌首换爵禄,城下这些精骑俱是正值壮年的老兵,身经百战,每一个身上都系了不知几条敌军性命。饶是邯郸城内外赵军合起来有十余万之众,仍是对这区区五千秦人精骑忌惮悚然。 其实赵戬早在数日前就传了旨,让他们届时不要阻拦,可邯郸已乱,此刻,守城的校尉郎并没有立刻听令。 周使令人用硕大的传音铜号,一遍遍朝城楼上喊话。 巍峨城楼耸立冰冷,连个应话之人都没有。 周使生怒,王孙疾倒下了马,牵着赵姝在城楼下踱步,从阴翳里走到光亮中。 僵持了足有一刻,终是有人认出了马上的赵姝。一个级别不低的将官在城楼上突然喊:“是太子,真是太子殊归来了!秦人将帅在与他牵马!” 嬴无疾仰头眯眼,迎着邯郸城热烈秋阳举目高望,面上神色悠然全不在意那些黑洞洞的箭垛。 平城之战,因赵姝一人降国入质,保全了十余万差点饿死的士卒,她虽在贵胄国人那儿担了许久的骂名,却在军中聚了人心。后来邯郸内乱,众人更看出了罪责不在她身上,那些骂名也渐渐散了。 “开城门!”片刻后,令声迭起,瓮城内外厚重高耸的两道城门次第开启,在日阳下拖出一段古老阴森的刺耳调子。 嬴无疾仍是立着牵马,他仰头坚毅目光里透出两分关切柔情:“我入宫一趟,你先同周使去别馆用膳睡一觉。” 第149章 上一回在乐清门,还是一年前,那时候,廉氏族诛,平城的军士未归,而她带枷携戚英在国人的呵骂声里正要离去。 赵姝敛眉不知在想什么,待城门彻底开启后,她忽然朝下伸手,淡漠勉强地勾了下唇,竟是带了些娇意般对他说:“阿生,陪我进宫,去见一见父王吧……他们都该等着了。” 第71章 邯郸2 赵王宫改自前朝晋国一所行宫, 初建时,还在晋国国力最鼎盛之际,当年此地的封君又是晋国国君最得势的一位亲族,邯郸城又不在诸国交锋的前沿要冲, 据说当年那位封君一共用了二十年的时间, 才将这重峦叠嶂依山而建的恢弘行宫建造完。 赵戬也是个喜奢靡的, 在位廿年多,又是大兴土木,几乎倾举国多年的赋税, 在原有的五殿十六宫外,又拓展重造了许多苑囿池林。 故而得势的客卿若能有幸入宫觐见, 第一回 来时, 多会觉着是离了人间, 登云履仙似的, 仿若置身仙宫。 穿过重重宫门拱道, 记忆若水不住地灌进赵姝的脑海里,也就是离开一年, 这一草一木, 倒让她生了种隔世之感。 邯郸城凋敝多了,据说是田氏之乱时逃走了许多怕被祸连的齐人旁支,连带着门客商户都一道归了齐。 宫内的宦侍也好像换了一批, 竟有许多不识得公子殊了。 明明是日头正盛的巳正, 倒给人一种日暮凋残的衰败不详之感。 五千精骑安置在城东营地, 他们只带了三百人背弓佩刀随行, 却早已是足够了。 赵姝一直目色淡然地行路, 到朝阳大殿外头的广场时,三百秦兵将大殿挤得满满当当, 同角落里的文武公卿相对。 文书先一步换过,邯郸城里的公卿尽管各有算盘,这迎废太子归国的礼俗还是得做做样子的。 来的公卿约莫有几十人,列开数队,在虎视眈眈的秦兵注视下,这些人随着典客的呼声,朝着赵姝躬身行礼。 人群中,她一眼就瞧见了跛着一条腿,面容沧桑高瘦的新河君赵穆兕。赵穆兕抬头,老迈精光的眼同她交汇。 仪礼毕,场面静得可怕,众人皆怕此番公子殊归来,或要引起同田氏之乱一样的局面,便连最会溜须拍马的一些大夫都没了声息。 “太子,可去见过王上?”赵穆兕从队伍中跛行而出,刻意将称呼喊得极响,他喊的是‘太子’而非‘公子’。 印象中这个不苟言笑常常板着脸训斥她的新河君明显得又衰老许多,赵姝蓦然从惨淡过往里醒过神,心中百感丛生,她几乎是小跑着过去,一下将人扶住,颤着声恭敬又急切地问:“先生,学生回来了,正要去见父王,您这是旧疾又重了吗?” 赵穆兕忽然极为用力地狠抓了下她的小臂,眼底尚带着泪,便垮下脸耳语轻斥了句:“跑什么,一点也不稳重,希儿已从洛邑递了消息,废立之事我已知晓,这几日不寻常,你看看后头人堆里,可有谁?” 身后,赵符、扈子文、司马徽等王族旁支也迈步过来,赵姝辨认出好几个兄长丝绢上写着的名字,她误以为赵穆兕是问她这几个人,遂摇摇头如实答:“这几个叔伯兄弟,姝儿并不能认全。” 赵穆兕的脸板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抽板子打人手心,他假意替赵姝整理了下衣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无奈道:“来的人也不多,公卿里头……” “着白衣的年轻人,本君若是没有认错,是旧晋遗支,怀安王姬淏。” 赵穆兕赞许地乜了眼嬴无疾:“秦王孙消息通达。” “先生,怀安王何时来的,他来作甚?”赵姝极快地瞟了下同她并肩而立的人,刻意在语意里带上分敌意。 他二人并肩立着,公子殊的头顶便只堪堪挨到王孙疾肩膀位置,倒也不是说男子定要身量高大才好,只是除了表象,更是手段气魄上,二人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赵穆兕想到从前赵姝从他府上翻墙逃学的无赖嚣张模样,再瞧她现下,不由得不忿又心疼,皱眉答了句:“不必管他,回去再谈,先同老夫一道进去。” 刚要迈步,怀安王姬淏含笑而至。 晋国被家臣赵灭后,旧族支系散乱若麻,因其有七百余年的根基,枝繁叶茂难以斩断,为防北疆动荡,当时的周天子便下令亲封晋国国君嫡子为怀安王,还在极北之地用财货从北狄处买下一块地,赐予了这些遗老遗少,为的也是牵制第一代过于雄心勃勃的赵王。 因此上,第一代怀安王甚至将国姓改回了数百年前用过的‘姬’姓。 其后,怀安王的爵位名号一路承袭五代,虽则地处苦寒无甚兵马,却是旧晋族人名义上的王。 这一代怀安王姬淏同赵王室关系密切,比赵姝大不了几岁,还曾在邯郸同她一道在女闾里饮过一回酒。这人在外有贤名,内里却是个真正的浮浪子弟,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家伙,说是与赵姝的一位王妹有婚约。 姬淏吊着一双桃花眼,拖着一身绣满暗纹的隆重华服,带着烂漫三春般的笑,赶到了他们身后。 日阳耀灿,照得他一身繁复绣纹璀然若海市蜃楼般光华,说起来,这一代怀安王的相貌真是没得说,是秀丽而又没丝毫女气的长相。 第150章 顶着这么张好皮相的姬淏上前,先是同王孙疾见了一礼,而后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瞧向赵姝:“数年不见,公子殊安好?” 他其实并没怎么笑,可赵姝就觉着这人看他时,怎么都像只随时要变脸露出獠牙的狐狸。 此人,就是兄长要扶持的旧晋嫡支。 她越过姬淏朝他身后又仔细扫了圈,不安又希冀,而后失望敷衍地回敬了句:“听闻怀安领地遭了北狄劫掠,君上此番来,便只管安心,银钱若不够时,只管去问父王要,待这一段过了,本侯亲自主持你与王妹大婚。” 听着都是好话,实则不无讥讽,也是暗含警告,倘若怀安对赵国有所觊觎,那从前交情不论,便是与她为敌。 这话是说给秦人听的。 倒使得新河君同身后几个亲信听了,不由略高看了一眼她。赵姝与怀安王从前见面虽不多,在他们眼里,却算得上是狐盆狗友的关系。怀安年幼第一回 入邯郸时,在赵宫被权贵奚落,还是才五岁多的赵姝挺身而出,替他主持正义,呵退那些人的。 不过怀安王姬淏的弱势俱是伪装,皆知他是个狼子野心的,衬得他们赵国公子倒似个憨傻痴儿。 原本赵穆兕还担心他二人,赵姝一番话却让他意外,连带几个王族叔伯也侧目来看,他们面上不显,心里纷纷舒了一口气,暗自揣测自家这傻太子这回怕是真在秦国吃够了苦头,短短一年也是成长不少。 一众支持赵姝的王族耆老们跃跃欲试,都等着一会儿借周天子之势,逼赵戬废田氏幼子再重立太子。 有耆老客气地请嬴无疾去偏殿休息,被赵姝打断:“阿伯,是长生哥哥一路护送,姝儿想请他陪着一同进去。” 周遭没有外人,此言一出,莫说耆老们惊了,就连赵穆兕也忍不住愕然打量他们。 不是说赵太子初至咸阳,险些被这位王孙同公子翼二人欺辱害死吗? 背倚三百精兵,嬴无疾一样穿着甲胄作武人打扮,倒比文官的气度还要和煦,见众人都在犹疑,他朝赵姝温和地望了眼,而后竟落落大方道:“叫诸位笑话,太子在咸阳时曾为我母亲医好了顽疾,本君与太子亦投契,是故我二人已结为异姓兄弟。” 说罢,他也不管旁人眼光,转身第一个跨进了朝阳大殿的门槛,长剑在侧,一离开外头日阳,背影孤傲中透着威严。 他回过头,朝赵姝伸手,后者只是略忖了一瞬,当即握上他的手同进了殿去。 正名要紧,众耆老都等着拥立之功,好恢复家族荣光,一时竟不觉着这是什么坏事,都纷纷随同着鱼贯而入。 在他们身后,怀安王姬淏笑得一脸无害,白衣胜雪的衣带旁,挂着一枚醒目的血玉,他若有所思地用指节不住地抚弄血玉,视线盯着执手的两人直到不见。 有侍从上前,他猛然攥住血玉,力气大到那玉在手心碎作两瓣,似有物什从碎裂的玉里落出,他合掌收拢后一下子收笑,冷声同侍从交代了一句后,才转身离去。 . 穿过五大殿,也不知是否刻意安排,一行人在先王后住过的葳蕤宫找到了喝的烂醉的赵王戬。 赵戬歪躺在一处高座上,宫内四处廊柱竟捆缚着现任王后田氏和她的两女一子,四个大人竟都披头散发身着囚衣,也不知那囚衣是从何处寻来的,褴褛破烂活像是多少年没洗了。 进来的几名耆老纷纷移开眼,虽都痛恨田氏擅权,此刻却更只觉赵王无道,分明不敢一杯毒酒体面赐死,非要摆出这一场有辱宗室尊严的戏来。 反观周使,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只吩咐侍女斟茶,殿中诸人,倒也只有这老翁同秦王孙镇定无异了。对着两名公主残破脏污的衣衫,也只有他两个,连回避都懒怠。 “哥哥救我,我与阿姊什么也不知啊!”十二岁的赵玥一睁眼见了赵姝就嘶声呼救起来,少女惊恐声调回荡在空阔殿里,显得有些凄厉。 周使已经喝上了茶,嬴无疾淡然静立。而田氏长女知道些内情,此刻与母亲一道从发缝后看出来,俱是面色灰败。 “是姝儿回来了!”忽有一只铜盏从高座上掷下,径直砸在正哭闹的赵玥脑袋上,小姑娘立刻额角淌了血,骇得龟缩起来。而砸她的赵王戬从高座上踉跄而下,亲热万分地朝赵姝阔步奔去,一面高声悔恨:“姝儿啊,都是这贱妇设计叫平城援军到的晚,这一年父王日夜提着心安寝不得,谁能想我父子竟还能活着相见……” 他将一切罪责都推到田氏身上,睁眼说瞎话的急切模样,再没一点君王仪态。 赵姝怔愣地立在地上,印象中父亲的哪一点威仪也荡然无存。 “这贱妇同她所生子嗣,都交由你发落吧。”殿堂极阔,赵戬不仅饮了酒似还服食了丹药,从高座上踉跄下又朝她急行,一段路走了许久。整个殿堂里只不断回荡他的说话声,透露着他的心虚慌乱,“父王日盼夜盼,吾儿这是真的回来了,姝儿你放心,寡人这就下令废了田氏之子,现下就拟诏复你的太子位,不论你对这贱妇想用怎样刑法,寡人都允!” 第151章 这一段路,赵姝始终直直看着他,她怔忪着见父亲要来拥自己,突然便一个晃身避开。 赵戬走得急,这一下竟直接‘哎呀’摔去了地上。 赵姝却没再给他一眼,转而朝被绑在一侧廊柱上的赵玥行去。 她蹲下身解绳索时,小姑娘反而有些怕起来,他们毕竟不是一母同胞,从前也没有亲厚的机会。 赵姝理了理小姑娘乱糟糟的头发,对上她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时,才发现囚衣上的血真的是新染的。细辨了下,反应过来她真的是受了鞭刑。 为了稳固王位,一个父亲竟能对无辜稚女施刑。 多么可笑,即便她真的是傻子,他当初送她入质时要借秦人的刀杀她,难道今日就凭这可笑拙劣的伎俩,就以为能父女无虞么。 “小妹,无事了,去给你阿姊阿弟松绑。” 小姑娘这才敢抽噎着哭出声,她避蛇蝎般地绕开地上自己的父亲,快步先跑去了离着最近的幼弟那处。 这还占着太子位的男孩子约莫三岁上下,倒是昏睡香甜。 赵姝冷眼看着,见诸人还是没动静,才抬步朝王后田氏那儿去。 田氏是受了重刑的,人倒是还清醒着,见赵姝走近,似是想要开口唤她,嗫喏两下终是颓唐地闭上眼。 地上的妇人,赵姝唤了十余年的母后。 田氏年轻时,是齐国最负盛名的公主,眉眼生得秋水般清艳,偏又生了一张圆脸,瞧着是最和善讨小孩子喜欢的相貌。她心深似海,虽知有朝一日终要除掉作为嫡长子的公子殊,自小生活上对着赵姝却比对自个儿长女还要认真,事无巨细地照料宠纵。 她不如赵戬能舍得下脸皮,从田氏私兵被灭后,便早已等着这一日到来,此刻,只盼赵姝能照料自己三个子女,也不敢贸然开口,只作出引颈就戮的样子。 赵姝沉默地俯望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得顾念齐国,总归是留着田氏,善待苛待也没什么区别。 又看了一眼田氏枯槁红肿的面容,她解下披风先与她裹了,而后小心避开伤处与她缓缓松绑。 “你……”田氏不可置信地睁眼,手脚自由的那一刻,她忽然猛地推开赵姝,嘶声悲鸣一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似的就朝前头玉阶撞去。 这段距离其实不是太近,赵姝却如何也赶不及,她伏在地上脱口惊惧地喊:“母后,不可!”一瞬间里,年幼时这妇人一颦一笑轰然淌过脑海。 众人皆惊,嬴无疾却当先做出了反应,他一下抽出长剑反手挥出剑鞘,只听玉阶处田氏短促痛呼,膝弯一软便跪坐了下去。 似是早有所料般,他甚至在抽剑前还有闲暇挑眉轻嗤。 就这么一中断,赵姝连忙呼唤侍从与她一道过去按住王后。她很不惯这种痛打落水狗的场面,见了田氏寻死后,更是觉着没趣,心里头动容不快,当着众人的面,就将这位王后扶抱着坐起。 “姝儿,你当真……不恨我?” 听她这么讲,赵姝又觉着自个儿委屈极了,当着这么多人,她又不能真的怒声责问,她真的很想问她,帝王之家,人心怎么就都这么狠硬呢。 叹了一声,也是不必问,她只将她好生扶起:“你我皆有自个儿的命数,田将军那日与我说,将来只要他还在,至少会给姝儿一口饭吃的……母亲,我同田将军是一个想法。不过您也得认命,往后再有……姝儿也未必……” 见她越说越直白,周使再坐不住,‘咳哼’两下中气十足震彻众人,捋了捋胡须抖了抖衣袍,他气势斐然仪态万方地从座上缓步出来。 清了清嗓子,道:“宗周封诰,天子御令,殿中赵人尽皆听旨:今察赵王戬痴迷丹术昏聩无能,纵容北地佞臣私兵横行,又其继位廿三年,屡犯天颜争利周土,今宣告列国,废赵戬国君之位贬为庸伯,嫡长子赵殊祭告宗庙,以嗣其爵。” 都知天子有令,却都不知竟是直接废立的旨意,数百年来,小国国君有不敬周朝的,倒有此废立的先例,可煌煌大国,这还是头一遭。 实则,也还是凭着军力逼迫。 旨意宣毕,赵戬整个人若烂泥般瘫倒下去。 场面静得可怕,即便那些耆老是支持公子殊的,也没想到等来的是直接废君的旨意。一时间,这些人没一个出来附和说话,唯恐要叫他们立时出去,做那个宣告群臣的人。 嬴无疾从侍从手里接过剑鞘,浅笑着第一个接了腔:“诸位紧张什么,也还得行仪典祭宗庙,按章程一步步地办,你们只需想好了立场,旁的事自有本君和周使一同担待。” 第72章 邯郸3 先王后宫里这一场毕时, 外头宦者慌慌张张地飞跑着进来,见了殿内众人后,又吞吞吐吐的,只在赵穆兕的逼问下, 才瞟着持剑的嬴无疾道:“众位大人, 几座主宫皆被秦兵占据了。” “北山上八千王军呢!”有沉不住气的一把搂住宦者衣领。 宦者吞吞吐吐:“一刻、刻前, 突然从浑源城聚了万余人过来,不晓得怎么,王军也没个动静啊。” 第152章 “王孙, 不是说只来了五千骑兵,如何商量也不曾秦军直接开拔邯郸城北了!老夫看你, 没法与宗周天下人交代吧。”在场诸人, 如今赵戬瘫在地上状若癫痴, 也唯有新河君赵穆兕替他暂开这个口, 老者脸上俱是怒容, 掷地有声,没有丝毫退让怯意。 恰有一队来接管宫室的秦兵同赵宫侍卫一同闯入,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众人吊着一颗心捏紧拳头时, 嬴无疾却缓步走到赵穆兕跟前,竟是朝他揖了一个晚辈礼,他含笑反问:“老大人可再去查探, 北山牵制赵军的哪里是秦人, 既说是浑源城来的, 不会是赵国又起了流民?” 这是他早就埋布在赵东的, 平日散作各色百姓商行混迹各城, 就等着此时威慑之用,倒也不可能真同赵国王军血战。 听他这么说, 在场稍有头脑的人便都明白了意图,敲山震虎,秦人这是多做了准备,倒并非是要灭他们,就只为这一次废立能顺利进行。 思及此,几名耆老一面慨叹秦王孙擅谋,一面将打量的视线暗暗扫过太子殊。 他们多么希望浑源的人也有太子殊的一份,即便将来受秦掣肘,跟着新君也还能有所作为,也少些割城让地的事。 入宫的这三百精骑都是有爵禄的,此刻同宫内侍卫一道进来,虽气势慑人,却次序井然,同赵宫侍卫的慌乱对比鲜明,领头的手握寒芒刺目的宽刀对峙时,还不忘同几名耆老执礼告罪。 见此情景,跟着赵穆兕的几个人再不做他想,各自告退去为祭祀御极的仪典和联络百官的事宜做预备了。 而赵姝在离去前,经过田氏身侧时,对方抱着昏睡的幼子,美目恳切地低声说:“姝儿,母亲知你是天底下最最良善的孩子,御极前这几日你可得留心,邯郸城远不止表面的这些派系,就连我…你田大伯伯死后…朝臣中也是还有几个死侍家臣的。” 说到田震,田氏目光一黯,作势好像想要去触赵姝的手却又到底没有,只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你田大伯伯说的话……也是得我的首肯的……” “母后。”赵姝看了眼她怀里的男孩,同自己整整差了十五岁,自古废长立幼,史册里,长子没一个能善终,她无暇再同田氏纠缠,也不想再听她再像小时候一样温言骗她。 赵姝转头正视田氏那张清艳和善的脸,她探手要去摸一摸那男孩的脉,便果然见对方目中淌过刻骨的怨愤防备。 她没有让着她,而是偏执地拉出稚子的手腕,搭在脉上,在对方发作前,朝她说:“安神药的汤剂灌得太多,得尽快服解药,阿弟年岁太小,迟了恐要伤脑子。” 还不待她回头吩咐,嬴无疾手下的将官立刻道:“来人,即刻请医官去煎方。” 她有些讷讷地回头觑他一眼,但见嬴无疾目色染笑地望着自己时,倒是心里一悚,有些不自在地回过头,朝田氏最后丢了句:“请母亲再于赵宫待两日,待此间事毕,孤会遣人,送你们回齐国。” 直到她抛出这一句,田氏才彻底抛去伪装,目色震动到失语,抱孩子的两手颤着,一直到赵姝他们走远了,她犹是在重复着:“好……好。” . 这一日下午到黄昏,周使领着人召集邯郸大小官员,废立旨意下达各处举城哗然。而赵姝则由新河君陪着,先去了城东南的祖庙告谒祭拜,又亲去了几个守城军官府上,一直奔走忙碌到戌末天黑时分,她带着兵闯进了与廉氏有世仇的几家府上,在判断出对方仍没有*七*七*整*理投靠的诚意后,颁旨将其中两家族诛。 械斗结束,因考虑贵胄世家的颜面,当宫内宦者端着几十个雕刻精美的木盘,赐鸩酒时,两家府第内哭声震天。 她端坐着正堂楠木嵌金的交椅,腹内翻涌两手止不住得要抖。 厅堂里原本乌鸦鸦跪满的贵胄亲眷们开始在堂外乱起来,有男子反抗奔逃间,被执刑者一刀砍去了半边身子…… 赵姝看不下去,腾得起身就朝连廊后院奔去,奉命护着她的一队亲位迈着整齐步子一并跟了她过去。 两步奔到苑囿,靠着一处假山,她再也忍不了扶着山石‘哇’得吐了个天昏地暗。 等赵穆兕从另一家过来迎,进门问时,卫队长如实禀告,就见新河君的脸色陡然变得万分难看起来。 老者面前恰有个正嗳嗳哭泣的四五岁的小公子,男童头上用红绳扎了两个冲天辫,身上华贵不俗的藕黄袍子半边都是血,也不知是他那个叔伯父兄的。 世家之家多有来往,这孩子正巧还去新河君府上吃过茶点,认得新河君赵穆兕。 赵穆兕一把挥开这挡路的奶娃娃,看了看四处乱糟糟的环境,口中略带了丝焦急:“这府囿半个时辰也走不完,太子年轻仁善,怎容得他乱走,快去寻回来。” 卫队长自不会独自承下新河君迁怒,只好把太子殊拖延犹豫以至这家家奴起乱的事说了,这才到现下都没料理干净。 等赵穆兕在后苑偏屋旁寻到赵姝时,竟见方才外堂里的奶娃娃缩在赵姝怀里,一个妇人自刎在旁边地上。 第153章 “先生……”赵姝虚着声抬头,目间一派悲怆茫然,她还捂着小孩儿的眼睛,“先生,孤想……留着这个孩子。” 堂堂一国储君,一派孱弱之态,若不出意外,三日后,这就是他赵国新君,来日,宗庙里第六代赵王。 赵穆兕拄杖跛行半步,心里头蕴满了气,赵姝当即心虚得后退两步,目光四处逡巡着,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 廊下一阵阵过着兵,追袭着时而奔逃过去的家仆。 梳着冲天辫的小公子吃得两颊粉面滚圆,尚不知自己娘亲就倒在三步开外,还扁着嘴要哥哥带他去找娘亲。 赵姝费力地将小孩托抱起来,指腹揩去小脸上的脏污血痕,回想地上妇人最后哀求希冀的眼,她按下酸楚竭力用平静夸张的可笑口吻去哄:“你家大人在玩官军捉贼的游戏,你娘刚才说你昨日贪吃零嘴,就罚你作贼,哥哥带你一起逃,好不好?” 小孩儿打了个哭嗝,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忽然撅着小嘴露出缺牙,勾着她的脖子认真说:“哥哥,你在骗我。” 赵穆兕眼皮一跳,再看不下去,呼了口浊气后,他一面朝二人行去,一面说:“罢了,这是檀侯家的嫡孙,年前过了四岁生辰,也还不到晓事的年岁,既是与太子有缘,就给他们家留一点香火,也不甚要紧。” 说着,他朝小孩儿伸出手:“哥哥身上还有伤,胖娃娃,来来,伯伯带你娘亲处去,还吃你最爱的茶点好吗?” “多谢先生……”赵姝没分毫怀疑,她话没说完,小孩儿一双哭红机灵的虎目两边瞟了圈儿,自个儿就从她怀里跳下来。 可他双脚才着了地,连赵穆兕的手都未及碰到,突然一道寒芒伴着剑气闪过,藕黄衫子的小公子连叫一声都不曾,睁着惊恐的大眼就扑了下去,顷刻间,脖颈上的血喷涌着将他的衫子染透。 侍卫利剑太快,快到赵姝都来不及反应。 小小的身子离着他母亲的尸首不过短短二丈之遥,赵姝抖着身子难得发了怒,她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昔日师长:“新河君,你……你把孤当什么了,你们不如自个儿去继位吧!” 两侧侍从立时纷纷跪下告罪,而赵穆兕唯恐她再说出什么,扯过人跛行着朝廊下去,有个影子见他们过来,巧妙地闪避到柱后。 避人处,赵姝仍气的发抖,她堕泪下来主动发问:“一个不晓事的幼子,先生为了杀他,在我面前行诡诈之术,是何必!” “不晓事的幼子?!这孩子长大了便是下一任檀侯!”赵穆兕气得丢开紫檀木雕狻猊的拐杖,抽出腰间一把平日仅作装饰用的短剑,剑尖直直顶在自个儿左胸,将剑柄硬塞到赵姝手里,道:“太子殿下若觉着老臣诡诈,尽可现下就取老臣性命。” 剑尖已入肉三分,赵姝气血上涌,脚下虚软,她想松手拿开短剑,哪知道这新河君都花甲之年了,脚是跛了,耿起劲来力气却不小。 眼看着老者不知疼般带着剑尖越刺越深,赵姝背对着连廊外的大湖,又气又急脑子里乱作一锅粥,只顾着使劲握牢剑柄,连辩驳的话都想不到说了。 就在二人争执时,身后湖面波动,而后游鱼般窜出个黑衣人来,因赵穆兕恰好是正面对着湖面,手上力道一松,高声朝远处苑囿里的侍卫叠声呼道:“有刺客!护驾!” 电光火石间,赵姝还没见着人,就觉脚下一凉,连呼喊都来不及,她就被人握着双脚拖进了湖里去。 那人水性极好,她在水中挣扎时被人按着头呛了水,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侍卫还没奔进这处院子门槛,她就被那人拖离岸旁数丈远了。 离着岸越远,水花波纹就越小,刺客明显非是常人,这是已经拖着人朝深处潜去。檀侯府第是赵人开国时就封赐的,苑囿庭院营建之精良仅次于王宫,此湖极为辽阔,若是一旦被曳至湖心深处,等淹死了赵姝,刺客上岸,他们再行船去追时,恐怕根本来不及。 第73章 邯郸4 带着湖藻味的冷冽湖水涌进口鼻, 赵姝呛了一口后连忙闭紧鼻息,她的水性也不错,便知在水里头越是危急便越是得冷静。 放松了身子,才觉出腰间被一双手死死箍着, 她缓缓睁开眼睛, 背对着人瞧不清身后的人。 头顶的火光在变暗, 很明显,他们在下潜。 腰间的力道铁桶似的,赵姝自觉不可能撼动, 生死之间,她鲜少有过这么冷静的时刻, 睁着眼只是不动。 一直屏息到就要撑不住时, 刺客终是松懈, 也或是他自个儿的气息也差不多了, 犹疑着想将她翻过身查看。 便就是转身略松脱的空档, 赵姝猛地捏紧方才同赵穆兕斗气时意外缠挂在衣带间的短剑。 她反手一刺,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抬脚朝对方猛蹬一记借力, 使出毕生以来最快的游速,拼命朝上浮去。 刺客被扎伤了腿,倒连喊一声都不曾, 水面上漫开血水, 火光照耀愈盛, 便听得‘噗通’数道入水的动静。他心知不好, 搏命般两下就追上了不远处的人。 眼看着水面将至, 赵姝脚腕一痛,整个人又沉了下去, 气息尽时,肺里头疼得要炸开一样,她目露绝望得昏死过去。 第154章 …… 三日后,赵姝从梦魇里倒抽一口凉气地一下子坐起,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清雅萱软的高榻上。 高榻外头垂着两重浅青色的纱帐,婉约朦胧若烟霞般柔软好看,她一时未及发现自己周身异样。 掀开纱帐,里间布置素雅贵重,浅色梨木上案架上是一只月兔捣药的香炉,也不知燃得什么料,闻着有股子清幽的花草气。离着床榻不远的两扇菱窗皆支开了条缝,熹微晨光里,凉风习习,内间竟通上了地龙,丝毫也不觉着冷。 去檀侯府上执刑的一幕幕,同新河君翻脸争辩,连带着被刺堕水后的惊恐,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交织乱窜。 最后,定格在嬴无疾去城北前,同她交代不可离开侍从视线的场景。 或是花草熏香有安神效用,一想到那双坚毅淡然的碧眸,她长吁出一口气,慌张急跳的一颗心才缓和下来。 外间屋门响动,似是有人进来。 ‘吱嘎’一声轻调,却又让她想起什么,翻身下榻后连鞋也趿反了,便要去问人。 她差点遇刺被活活淹死在檀侯府上,若是嬴长生以为她真死了,也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她理所当然地这般想,连怀疑都没有,趿着鞋一掀珠帘,正同进来的侍女撞了个满怀。 洗漱汤药碎了满地,两个侍女骇得跪地告罪,赵姝怕她们看出什么,随手取了件外衫两下裹好,咳了咳用伪音焦躁问:“不用怕,就两个杯盏,是孤自己没看清,秦王孙可从城北回来了?” 侍女连连摇头,正收拾时,外间响起了个苍老的声调:“去重新煎了药,一会儿送饭食,再来打扫。” 侍女退去,待屋门阖上许久后,赵穆兕有些吞吐地问了句:“姝儿,你可是起身了,老夫可方便进来说话?” “啊?”其实他二人也就隔着一道珠玉坠成的垂帘,珠帘还在晃着,虽瞧得不甚清楚,可人影总能瞧见,赵姝奇怪道:“先生怎么了?” 说罢,她没等外头人进来,倒是当先一步掀帘跨了出去,走到赵穆兕跟前追问:“王孙疾昨夜可归?” 岂知,赵穆兕不答反而弯下腰深深行了一礼,道:“先王后待吾全族,恩同再造,老夫却不得不让她的独女曲降身份。王姬,请受老夫一拜!” 这段话若一记闷雷劈来,赵姝当即愣住。 湖底生死线上走了一趟,入新河君府上改换身份之事,也是同嬴无疾早就商议过的事,她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突然…… 原来昨夜王孙疾突然将北山事物交托了蒙离去办,他半道回来也进了檀侯府上,没成想就碰上了刺杀之事。 也是万幸他回来。昨夜赵姝一落水,侍卫赶过来前,王孙疾便从赵穆兕身后的廊柱旁出来,第一个跳下了水去,也是他在湖面上命人赶船照亮,在血水飘上来的一刻,他便一个翻身朝水下扎去。 将人活活淹死的刺杀之法,鲜少听闻,而檀侯府第侧院的大湖,又是绝佳的溺刺之地。 若非是衣带上缠了新河君的短剑,即便是嬴无疾反应再快身手再好,都无法在人淹死之前寻到。 “刺客伤了腿,老夫已命人阖城大索。”赵穆兕双手交握着撑在紫檀仗上,他同赵姝隔案对坐,始终带了两分拘谨,他压低了声:“事已至此,咸阳替身已代你入了余荫殿,王姬不必介怀那人。如今不仅秦人要来分一杯羹,各处旧晋遗族封臣亦蠢蠢欲动,至少这一月里,邯郸不会太平。” 说着他欲言又止地扫了她一眼,那日赵姝被捞起后已然闭气,也是王孙疾上去施救,赵穆兕活了这一把年纪,如何看不出他二人的关系。 再有两日他就满六十整了,这一生见惯风雨政争,他能看出来,王孙疾的焦迫无措,绝非作假。 只是他素来憎恶秦人,尤其是见了同赵姝几乎如出一辙的替身后,更是觉着,即便继位作了赵王,若真摆脱不了傀儡的命运,这王位坐着也是不吉。是以,他只三言两语就将施救之事一带而过。 “先生莫再揽责,我本就无意那个位子,倒是昨夜,实在是太险,若没有先生之前拔剑,短剑柄上还雕了个那么容易勾连的白泽尾巴,我怕就连御极也等不到,就真得淹死了。” “什么昨夜,去檀府抄家是三日前的事了,你受寒发病在榻上足足躺了两昼夜。” 新河君仅有一子在洛邑任职,后头女儿六岁上便得了伤寒夭折,自此他府上寥落也没个妾室子女。他虽严厉古板,却全是对着不成器的世家儿郎,也因自家这一段缘故,有时见族中谁家添了女孩儿时,贺礼总备得重一些。 是故,在得知了赵姝这一段荒谬身世后,赵穆兕思及过往,尤是想到十几年前自己曾宝贝得眼珠子似的小女儿,在赵姝来拜师的第一日,两个娃娃玩得颇好,如今才明白,约莫都是女孩儿的缘故。 他的女儿命蹇,无法将这世上的好东西都捧了去。可他赵戬,竟能叫自己的扮了男装的女儿,去秦国为质。 一个这般韶华年岁的小姑娘,以降国质子的身份孤身入敌国,就没想过会遭受些什么! “先、先生?”赵姝未料自己一气躺了这么些日子,见赵穆兕神色悲苦,她一时也无暇去细问,还是重复一句:“那秦王孙现下在何处,我想见他……额,姝儿有事要问他,也许能查出刺客来历。” 第155章 赵穆兕收回旧忆,他捋了捋花白胡子转头看向她,似是有许多劝解的话要说,顿了片刻后,只说:“我赵国岂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城内不太平,秦人这一段可有的忙。不急着去问,王姬……你兄长私下联络过我,可老夫没有答复。不过有一个人,你今日得先去见一见。” 第74章 邯郸5 说是去见一个人, 可她刚醒来面色白的似绢,赵穆兕便强硬地让那人回去,说是还得遣医官所的诸位都来诊过,才不怕落下病根。 老爷子絮叨反复, 好像全忘了昔年作太傅时在她手心里敲得那些戒尺。 “先生忘了, 从前可说我比皮猴子还能折腾, 我这就是连着大半个月没怎么睡好,倒托那刺客的福了,叫我这一顿好睡。” 从侍女手上接过青竹药筒, 她刻意趁空儿背过身在脸上猛搓两下,算着日子又快到寒毒发作的时候了, 她不愿让赵穆兕知晓此事, 哪里敢叫医官来, 便只得说些浑话, 显得自己也没那么在意王位:“对了, 先生,作您府上女眷, 不晓得规矩重不重, 凤沅斋的点心歌舞我也有一年多没赏了。” 待侍从布好膳食,赵穆兕鹤眉紧锁一脸愁苦地看着她吃,赵姝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一时也没去管他。 里间之剩了师徒二人, 一个对着块肘子发狠地啃, 另一个面色沉重时不时就要欸叹一声。 她已经换上了烟罗粉的家常软缎, 如瀑青丝只在发尾挽了下。分明是个极灵秀的人儿, 可动作举止仍是儿郎作派,又瘦得过分, 若不瞧脸蛋,穿着这件松垮的软缎,没一点能瞧出是个女郎,倒似个十三四没长开的少年人。 赵穆兕以手覆面,似是按了下眼眶。初时还有些要避嫌的不自在,现下就抛得没了影,他很快就适应了,只觉着眼前的赵姝,好像同从前也没甚区别。 人一旦年纪大了,有时候近前的事儿记不明白,反倒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场景鲜活起来。 “邯郸再不太平,任他是哪家的,也总得给老夫三分薄面。我族中祖庙不敢要你拜,亲眷等人也不必见。至于身份么……老夫只对外有个说法就是,王姬与小女同岁,便说是圆圆六岁时未曾病故,跟了个道家修行之人去医病了。”这话说出口后,赵穆兕脸上起了些笑意,语调也略轻快了些,“孩子,既来之则安之,你养好身子,愿去哪处玩带够人就是。王宫里的那几位,老夫自会替你盯着。” 赵姝先是一面吃一面点头,听他说到‘圆圆’,嘴巴一滞刚咬下的一口肉怎么也嚼不下去了。 圆圆……便是新河君独女,六岁上一场伤寒,正是隆冬时节,一场伤寒死了数千国人。宫里头落锁月余,国师季越亲自去新河君府上为其嫡女诊治,拖了半个多月,圆圆还是没了。 赵圆圆是生于盛夏酷暑,只比赵姝大三个月。 虽是十足久远的记忆了,可被赵穆兕这么一提,二人一同玩耍的场景一下子也鲜明起来。 她那时已是赵王独子,身份尊贵。依稀记得赵穆兕府上有个珍禽苑,圆圆喜静最是个软糯听话的小姑娘,却常常跟在她后头,偷溜进苑里摸鱼掏鸟蛋。 六岁炎夏,寒毒已在她体内盘根错节地长牢,按时服药也不会再痛,她因为有了圆圆这个新玩伴,性子才重新活泼起来。 那时节田氏还是新嫁娘,有一回见了她两个,还打趣说以后要同新河君亲上加亲呢。 . 赵穆兕走后,赵姝有些食不知味,她同自己把了下脉后,也没有再去歇息,而是领着侍女去府里头逛了圈。 新河君两处封地都在赵南,府第规格只比檀侯府上小了一个湖,五个主苑三处园子,曲径漫回松柏菊竹遍植,排布雕镂极是清幽,只是走了小半个时辰,也没碰见侍从之外的什么人,空荡荡的院落内外,显得孤清寥落。 陪侍的少女兰溪年十六,竟还是十二年前跟着赵圆圆的那个兰溪!尤记得这丫头那年才四岁,路都走不快,她们溜去珍禽苑玩,总是很容易就能将她甩掉。 兰溪长开了,形貌高挑清丽,个子比她还要高许多了。 相隔十二年,音容早是分辨不清,兰溪性子也和这府第一样清冷,早上初见她时,却是哭得不能自抑,现下眼圈仍是红的。 论起来,兰溪本不该活到这个岁数。 王族贵胄,有幼年夭折的公子小姐,爹娘悲痛无度,便有将贴身玩伴与小主子殉葬的成例。 新河君最重仪节,悲痛女儿之余,倒是能不理会闲言,没有去牵累无辜。 “小姐您同道人去后三年,夫人便作了古,主君吩咐人每日照原样洒扫各处,府上也再没添过一个人。” 兰溪面上泪痕尤在,侧目温柔地笑,她的胳膊被赵姝挽着,说话间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忐忑惶恐。 “不提过去,妹妹生相这般清艳,笑起来连日头都要多明耀三分,你家小姐现而今不是活着回来了嘛,合该多笑笑。” 赵姝从前是‘男子’,也是很会哄小女孩开心的,现下恢复了本来面目,更方便她黏黏糊糊地挂着人说话。 兰溪身上有股子好闻的药草香,让她想到兄长,便格外地同她亲近。 第156章 “也不晓得一会儿是去见什么人,先……咳,父亲也不说,你可知是何人吗?” “大概是哪位故旧?”兰溪小心地引着她过一池枯败的莲塘,也就半日功夫,自觉是摸透了主子的好性,见她眉目间总蒙着些若有似无的阴翳,不由得也玩笑了句,道:“主君身份特殊,谁人都想得咱们府上的首肯,听说太子殊是带着宗周废立的旨意回来的。说不准,主君怕您被有心人哄骗,许是早早寻个局外人来同您相看?” “啊?!”赵姝自然不认为是这等情况,也不会因这等打趣如寻常女儿家一般害臊脸红,莲塘深处,她不禁沉思起来,思量着兄长同赵穆兕从前的关系。 以新河君门生遍天下,又有两处富饶封地,其子亦正在洛邑任要职的尊崇,实则不论何人御极,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 见她心事重重,苍白小脸上连一丝儿晕红也没有,兰溪只猜测她这些年不知在外吃了多少苦,心中怜惜不忍,遂话锋一转,又笑意盈盈地婉婉道:“小姐,说起太子殊可也不是个寻常的,他去岁为保平城将士,倒敢越过大王以一己之力担起降国的罪责。您可还记得,就是公子殊呀,小时候他最爱去咱们府上的珍禽园,带着您爬树下塘的,婢子那时太小,他嫌着碍事,总拿个糖块点心的,骗着甩脱我呢……” 枯莲残叶衰败,少女婉转柔声里,也渐渐带上了三分不忿计较来。 “有这等事么?我怎么没印象嘛。”赵姝有些尴尬,信口不认。出莲塘时,她步子一转,就朝着珍禽苑的反方向而去,或许是府上草木砖瓦俱没挪动,兰溪缓缓指着帮她回忆,眉目间阴翳愁云倒暂且放下,透过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致,她好似看到了十二年前蝉鸣酷热的盛夏。 . 被按着歇了个午觉,原本以为是睡不着的,不想倒差点直接睡到晚膳时分。 未末申初,她气喘着从困梦里一下子坐起身,睡眼惺忪着抚着心口缓解,把了下脉,能觉出是寒毒发作的日子又近了些,气血有些不畅罢了。 替自己写了个方子,兰溪便领着两个小丫头,端了两大方盘的钗环金玉迈进来。 几十件女子钗环佩饰铺展,赵姝看得眼花,本想随手捡个式样最间素的墨色玉钗绾发,却被兰溪按下。 杏色烟罗的绫裙外罩薄透明彻的瑞黄纱衣,云鬓在脑后绾作垂鬟双髻,一支雕着小狻猊的金步摇嵌着蓝玉,数寸颇长的流苏垂晃着不时拂过肩头,竟是四五种玉石磨连而成,色若虹霓,像是由波斯国珍贵的七色石制成的。 一番装扮,足用了小半个时辰。 “小姐这些年是修行去了,倒似天上仙童下凡了一样。”兰溪颇为自得,看了半日,又总觉着不对,突然‘哎呀’一声:“瞧瞧奴婢,都被小姐晃晕了心神,险些将口脂给落下了。” 朱色檀口一染,整个人气质又变了,稚气灵动的眉眼里,无端多了丝媚,仿若清泠泠的白玉盏里滴下一点血色果酒。 女儿家装扮与否,差别也太大了,难怪从前与自己姊妹见面不多,时而妆容差异大,她会误以为她们是易容了。 赵姝出神地看着铜镜,她摇一摇头,镜中人肩头五色宝石流苏晃动,她檀口微启,略略露出侧面一颗小虎牙时,镜中人便笑得温软娇俏。 杏眸弯弯明澈若秋水,这双眼剔透干净的,倒真个不似人间,直比那五色流苏还要耀目。 明明她心老似翁媪,还藏了那么多的算计。 …… 赵姝没有再去追问所见之人,她吊了一路的心,期待又惧怕,直到黄昏时分被兰溪带入凤沅斋的雅间时,见着了人,才把一颗心安了下去。 换了这个身份后,赵穆兕第一个安排她见的人,竟是怀安王姬淏。 她二人进门时,天幕昏昏泛着霞光,姬淏换下了那日白衣,着一件鸦青锦衫,正斜靠着西窗饮酒。 兰溪没成想是来见这位,足下一顿,看向窗边人的眼睛里有哀色怨恼,只略一闪,那人抬眸勾唇看来时,她深闭了下眸,依礼退了出去。 身后这一瞬息的变化赵姝自是察觉不到,她笑不达眼底地福了福身,女子的见礼动作还不太顺畅,她自个儿不在意,抬起头就直直看向对方,目中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暮色烂漫,晚风徐徐,阔大的雕花窗外飘来凤沅斋一楼的热闹戏文。凭窗闲立的青年分明是眉目如画,长身玉立,可一双桃花眼扬着,带着微醺的气息,笑得浮浪。 赵姝对着无关的旁人时,那生来的天潢贵胄的气势分毫不减。 她同姬淏只是少年时见过两回,此时此地,算的上是陌生男女初见了,即便是有新河君的安排,这人的目光也是僭越到令人不快了。 看来赵穆兕已有立场倾向,兄长也早料定了不需得她去游说。 一旦事成,这怀安王,又不比兄长有封土士卒,怕只是一个比她还不如的傀儡罢了。 因此,对着此人过于热情的打量,赵姝垂手淡立,避也不避地就那么同他对视。 怀安王愈发觉着有趣,他视线越热烈大胆,她回望的神色里便越发冷硬似冰。 第157章 雅间里酒菜羹馔热腾腾得摆着,侍从皆退了出去。二人一个门边,一个窗侧,就这么隔了三四丈远,一冷一热地对峙着。 “啧啧啧,好一个粉玉雕琢的人物,如此良辰美景,小美人,莫用这等看死物的视线瞧我嘛。”姬淏仰头饮杯中酒,桃花眼里头氤氲一片。 好一个丰神俊秀的怀安王,天生一张清正无害的脸,便是说着轻薄挑弄的话,只需带着笑,仍是意态风流,叫人无法生厌。 赵姝不吃他这一套,尤是冷目而对,语调平和言辞里也略去了客套:“君侯这时节入邯郸,想必是有国事要筹谋。父亲大人既然安排我来见您,便不必对我绕弯子,大可直言正事。” 姬淏一挑眉,夜风微凉,他顺手将原本大开的窗子阖上一半,酒盏搁了,便信步悠然地朝赵姝行去。 他驻足在她身前,有如实质的目光一寸寸自她脸上扫过,他柔声开口语调温和:“入秋夜里冷,小姐还没用过晚膳?咱们入内室,饮一盏果酒暖暖身子慢慢说。” 二人不过半臂距离,从他身上也没闻着什么酒气,便知是真的在等她一道用膳,赵姝忍着不愿露怯,退一步都不曾,道:“男女有别,你我也非熟识,有什么话,君侯直言就是。” 头顶传来一记嗤笑,她皱了眉欲后退时,姬淏反倒退开了半步,冷下脸就这么看着她,忽然轻声说:“我幼时在赵宫被人欺辱,是你来解围,后来几回来邯郸时,也是你领着我去的酒肆女闾,你……可好生无情啊。” 说罢,他一甩鸦青袖摆转身入了内室,徒留赵姝心若雷击。 这才几日功夫,怀安王如何就认出了她? 思来想去,赵姝不认为是新河君府上出了奸细,这么大的事,又是新河君亲自安排他们见面,唯一的解释,怕只能是赵穆兕早已暗自定了立场。 原来这条路,兄长早就安排得差不多了,即便她不来助他,或许也只是麻烦周折一些。 看着姬淏背影晃过屏风,她眉头深锁,一咬牙还是快步跟了进去。 第75章 邯郸6 赵姝跟在他后头入了内室, 说是内室,实则此间是一处临河的边套,三面都有窗,通透敞亮布置得也十分有雅趣。凭窗一丛桂枝, 沁人幽香混着夕阳霞光遍撒在祥云纹的水磨砖地上。 这是凤沅斋不对外的一处雅间, 也是赵姝从前来时专用的, 这暮色天光,河风杳杳,本该是叫人惬意心悠之所, 可因着三日前一场刺杀,赵姝如今见了水, 就恍惚有种咽喉被扼住的窒息感来。 外头天幕虽还亮着, 或是寒毒将近, 饶是她穿了两重衣衫, 河风吹着, 也仍旧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见姬淏又在阖窗,赵姝也不以为意, 她立在桌旁一眼也不曾瞧摆在上头的各色玲珑点心, 不耐追问:“君侯既有这等本事,可与晋阳君商议过,不知有几分逼退秦人的把握, 又要我与新河君做些什么?” 姬淏回头眼中笑意消退了些, 望了她一会儿后, 径自朝桌案旁坐了, 他没有作答, 反而新拿了两只杯盏,与二人都斟了酒, 还朝赵姝跟前的玉碗里夹了一只黄澄澄的小猪包。 “不急,你我……这许多年未见,还记得上回来邯郸,也是来此用膳……” “还请君侯莫再绕弯子。”赵姝冷声打断了他,面上是不再掩饰的焦迫,她不觉着与怀安王真有多少交情,也不喜这人打量自己的眼神,便连入座也不曾,“或者,君侯可否告知,我阿兄可也来了邯郸?” 这拒人千里的态度,让姬淏失了面上最后一丝笑意。 他长久地细望她面容,在赵姝彻底发毛转身前,说:“晋阳君赵如晦呀……正是他要我先来见你,拖本王转告一件事呢。” 话音未落,另一侧的赵姝已然落座。 打蛇要打七寸,姬淏似对她这反应颇为满意,二人原是分坐两端,在她落座的一瞬,他反倒一手执箸一手捏着杯盏起了身,两步晃了过去,直接坐在了她身侧。 起落间,杏色裙摆擦过他腰间佩的血玉,这是个极为唐突失礼的动作,姬淏却还伸手将两只碟子并拖到一处,在赵姝发作前,他转过头,桃花眼里蕴起温雅的笑。 “你……”他身形虽有些清瘦,可属于成年男子的气息骤然迫近,还是会让人不适。可姬淏并没什么不轨的动作,反是温笑着的眼底,情绪复杂,依稀似还有疼惜牵念。 侧窗没有关严实,一阵风钻入,将她鬓发吹散了一缕垂挡着眉眼,鸦青袖摆扬起,姬淏竟抬手将那缕垂落的发抿回了她发间,颇顺畅地勾回了她鬟侧蓝玉扣里。 这般动作意态,像极了一个人…… 只是略一怔忪,下一刻,赵姝突然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捏了记。 触手温软肤质也不错…… 她没去管对方探究打量的眼神,松开脸颊后指尖下滑,贴着他颌角线从下往上地细细搓了一遍。 没有丝毫易容的痕迹,的确是真容。 这一番查验却惹得男人神色变幻,在她有些尴尬地缩手要坐开些时,却被他一把捉住了腕子。 “干什么,我只是查验一番,万事小心为上。你……你放开!” 第158章 姬淏并没有太用力*七*七*整*理,他指腹捏着她虎口处,将她的手缓缓拉到跟前,而后两只手将她手掌拢住,似是安抚般轻拍了拍,语重心长般地徐徐道:“晋阳君号令不了旧晋遗族,他最忧心的便是你这妹妹,怕你坐不稳王位。入邯郸前,他说……希望我能做他的妹婿。” “你、你胡说!”赵姝一下抽回手起身,五色流苏在肩头晃得厉害,目中满是惊愕不信。 兄长明明允诺过,不仅会找出寒毒解药,若等这一切结束,他二人都还活着时,是愿同她相守着过一生的。 她同秦王孙……本是降国之际迫于情势,可如今他还要亲手推她去旁人处。 眼中有泪意浮起,却只是心思稍一转动,又将这情绪强压了下去。 “本王也还未有意中人,待秦人离开,你我成婚后,我只守你一个也可……”姬淏将她的一切心绪看在眼底,话音愈缓。 可观她面上难以置信般的苦厄神色,他忽就觉着一颗心被揉碎,念头怪异错乱到连自己也分辨不明。 就止了允诺的话,一把捏过她下颌将人转过来,眯着眼厉色质问:“你落魄身陷于秦,这一年来,赵如晦可曾来营救接引?公子殊,你就当真执念甚深,偏就对那么个东西执迷不悟。” 这一番话,由姬淏说出来,实在没什么立场,可二人都深陷各自心绪,当局者迷,也都没觉出来。 赵姝檀口抿作一线,偏开了眼只盯着砖地,这一回,是连对视都愿了。好像避开了,就听不见这人的话了。 他指节收紧了,透着些躁动地在她清瘦光润的下巴上摩挲起来,言辞也变得尖锐刻毒来:“其实他是去了咸阳的,赵如晦私底下同多少女子有勾连,你不会说全然不知吧,听说咸阳昌明宫的芈氏……” “君侯去新河君府第下聘吧。”他看着清瘦,力气却不小,赵姝挣不脱,她似陡然变了张脸一样,深阖了下眼,睁开时,杏目里是一派古井无波还夹了分无奈哀色,一开口,语调里七分漠然三分决绝:“我会向新河君表明立场,助君侯重建晋国。你去告诉他,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请他永远别想赖了对我说过的话。” 一滴浊泪挂着香粉坠到姬淏手背上,换来微不可查的一记颤动。 就着那滴浊泪,他放轻了动作,从她脸上揩下一层浅红香粉,露出其下霜雪般的肤质。 咽下多余的话,姬淏松开手,又挂上玩世不恭的笑。他转头一挑眉梢:“你的话,我都会转告晋阳君。不过……”他拉长了音调,突然倾身过去,骇得赵姝略一缩身,他却只是伸手将她发间五色流苏的发钗拔去,很快又退了回去,端坐着甩玩:“不过我对小姐非是无意,为了那位,今后你便少不得要同我虚以委蛇,小姐貌若灵云,比天边霞色更艳,比这五色石更夺目,哎!难道,你就不怕本王假戏真做了?” 言罢,他目色灼热地侧首,眼波流转着,将热切目光又黏去她周身。 见她是无意再留了,便径自放了筷取过青铜酒尊,对着尊直接饮起来。 一面饮时,他支肘撑颊,歪着头,一副笑意盈盈又志在必得的模样。 赵姝立在他跟前思量,对着那些夸赞的屁话只作未闻。待这人都饮了半壶了,她理清了思绪,转头睥睨着这位空有侯爵封地,实则同她一样的傀儡,她便如从前男装要唬人时一样,自觉淡漠又威严地说:“你敢吗?” 却只是她自个儿觉着,本就是偏稚气软糯的外相,今日被兰溪这一番杏裙蕊黄的装扮,拔了五色石流苏后,单只绾了对素淡垂鬟,外加她唬人的本事实在欠缺,这三个字一出口,便直如哪家未及笄的小娘子在同家人置气。 姬淏先是瞧得一愣,继而竟是低头闷笑起来,似是遇着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一样。 酒意上来,他笑得岔了气,痛苦万分地咳了起来,即便是这样,这人还是像遇了个天大的笑话般,止不住地抽着气地笑。 一时间,这喘不上气的咳呛醉态,只叫人觉着有些可怜起来。前一刻还横眉冷对的赵姝立马顺着医者的直觉,以为他是呛了食物了,她本能地要上前去替他拍顺气,拳掌刚准备好,就见姬淏急喘了口,知他无碍,赵姝顿足,看疯子一样地看着他。 心道这怀安王可真是个怪人,这么多年不见,怕是不得势又有妄想,竟把人活活给折腾得有了疯病了。 也不知兄长用这人作幌子招揽旧晋遗族人心,会不会出岔子? 原本到新河君府上,顺利得过分的一程,顷刻消弭在对怀安王的疑虑里。 自从知道赵如晦想要挑唆芈氏引起秦人内乱,好拥立旧晋傀儡统摄赵国后,她几乎日日都要梦魇,倒把心性历练出来,甚至于也不在乎何时能见着他了。 她从来无法控制他的心念,亦从不敢奢望同他白首,可有一点,事涉生死,她绝不容自己有丁点松懈。 在这世上,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人皆会伤她害她利用她,唯有赵如晦不会。 这么想来,再看向姬淏时,便带上了三分同情不忍,看着他笑倒在案上,赵姝不由得想,在丧母又寒毒发作的时日里,幸而她有阿兄陪着。 第159章 ‘笃笃’叩门声响起,门外响起兰溪的询问声,赵姝愣神之际,却见案上人忽然立起,他两步过去,像是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扬手将人一把勾进了怀里。 颊侧极轻得略过一个吻,湿意还没漫开时,她回头惊看他,耳畔传来句:“公子姝,我…对你情根深种,久矣。” 她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个巴掌,羞红了脸,结巴地怒道:“有病就去开药!” 第76章 邯郸7 目送着她走后, 姬淏生动眉目立刻转作一派沉郁寂杳,他长指朝瓷盏上‘叮’得敲了下,很快便有七八个身法卓绝的死士凭窗而入。 “从燕国刚回来?”得了与预期中一样的答复后,他摩挲起那枚碎后又黏合的血玉, 吩咐道:“等验过解药的人醒了, 就在九月初三日动手, 国师身侧的人,宁可错杀一千,莫放过一个, 事情了了,以怀安的名义同燕王说清楚, 将剩下的人尽数撤回来。” “主子, 国师在燕国经营廿载, 这么做……失了助力岂不可惜?”一人上前半步, 忖度着要劝。 姬淏无声轻嗤, 他温和回头,指了指这人示意来坐:“你是老人了, 自小看着我长大, 过来细说。路途劳顿,饮杯酒解解乏。” 那人依言在赵姝先前的位子上落座,抬头扫过姬淏脸上温笑时, 却是目中惊骇, 一股子灭顶冷意油然漫开, 他没去饮酒。 正措辞着想如何转圜说情时, 颈部一下子似被人用了千斤之力遏住般, 他心知不好,想要求饶时哑着嗓子却已是开口都不成了。 痛苦中他猛地立起, 带倒了数张圆凳和碗盏发出一阵叫人闷乱刺耳的响动,他死死掐着自己喉咙,就见姬淏捏起先前与他斟酒的那只杯子,转头却避开了他,对着后头几人,将杯中酒液往他们脚前一洒。 任凭酒液沾染,另外几人纹丝未动,连神情都没有分毫变化。 他满意颔首听着身后拼死痛苦的动静,语调温柔道:“叔叔自小教我骑术武艺,我虽不成器也懂感念,也算是亲手与你斟过解药了,倒不想叔叔忠心至此,黄泉路上,非要先行一步去替自己的主子铺路……” 身后动静止了,他话调一转,狠厉道:“徘徊两端,这样的忠臣本王不需,今日用他开了头,尔等应该明白如何做了。” …… 回去的路上,雅间里的画面不停得在赵姝眼前乱晃。方才她一时激愤动了手,姬淏挨了打,却是没有分毫怒容,尤是眼波缠绵,竟还同她说什么,这世上能挨她一掌的人怕再没第二人了,反问她手心可疼。 她越想越觉着这怀安王怪异极了,他表面上作出副登徒子的样儿,今日这一场叙,倒更像是经年不得志有些失心疯似的。 兰溪沉默地陪着她,二人在侍从的护卫下穿行过数条比从前寥落许多的街巷,赵姝走走停停,走得很慢。她看着这些逛遍了的街巷,不由得想到了戚英,算时候,英英的肚子也快有五个月了。 一直到月上柳梢,一行人才回了新河君府上。 赵穆兕也刚从宫中回来,正在用晚膳。见赵姝过来,老爷子顿了下,当着众仆人的面朝她招手,亲昵道:“圆圆身子没大好,怎逛的这么晚。” 他须发皆白,威严含笑的一张脸上,目光苍老疲累,让赵姝想到了外祖,未有犹豫,她快步朝食案行去,自在对答:“这么多年未归,是女儿看邯郸街景稀奇,让阿爹挂心了。” 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她因逃学被罚抄,赵圆圆要叫她一同去玩,便是跟在赵穆兕后头,一声又一声地‘阿爹’耍赖。 这一声唤,让赵穆兕立刻哽了嗓子。落座后,二人颇有默契地摒退仆从,还不待他问,赵姝端直了身子,沉声正色道: “阿爹,女儿同怀安王殿下渊源甚深,情投意合,此生非他不嫁。殿下也许诺,今生今世唯有我一人,亦会将您奉若身生父母。” 说着山盟海誓,目中却冰冷决绝没半点情谊,她从袖袋中取出青竹药筒,小心地将暂缓寒毒的药倒出后,将底下那枚月牙坠子递了过去。 先王后救过赵穆兕长子的命,这枚月牙玉坠本是他妻常佩的耳坠子,当年便分作两只,送了一只入宫做信物。 见此玉坠,便是要阖族效力之时。 “先生,他们可有联络过您,不知要您做到什么程度?我……不想看您被牵连进来。”赵姝压低了声音,一番话说得纠结懊恼。 赵穆兕将玉坠收进掌心,用比她更低的声音,言简意赅道:“老夫只调兵震慑,不论朝局如何,无人敢动我。只是……”他苍老眼中有精光聚起,转头探究地直视赵姝:“老夫族中本就是旧晋遗支,若要扶持晋阳君,本就容易的很……王姬,决断好了?” 她语调坚定,却避开了他的注视,垂头郑重:“自然是。” . 说来也巧,北地兴起了不小的反对宗周与秦人的声音,甚至酿成了兵变,秦王孙领着城外的二万人亲去镇压,一连二十余日才算平息。 这二十余日,宫中朝野军营都无事发生,表面看来,倒是一派祥和,择定了九月初五日‘太子殊’御极登位。 因是有了抉择,这段时日,怀安王再来府上请,赵穆兕有所误会反过来替她安排好催着多去相处。 第160章 周使的诏令已经昭告了国人,继田氏之乱后,街市上有了难得的热闹人气,连城南渚河街的夜市都开了,酒楼里都是通宵达旦地宴饮歌舞。 尤其是八月十五这夜,赵姝面带轻纱,同一袭赤红绣暗金锦袍的姬淏同行。 今夜月圆,原本是新河君府上办家宴,说是家宴,也寥寥落落,不过是请了亲族里几个叔伯姊妹。 这些人赵姝都不识得,她怕露馅,正吃得没滋味,仆从就报怀安王来了。 姬淏这人过于张扬,趁着万家团圆之日,他竟叫人抬了定亲的聘礼过来,浩浩荡荡唯恐旁人不知一样,进门时,那些贵重铜器盏盘绢帛不论,当先就是一只鸿雁,其下压着许多金玉坠连的同心结、百子图、福禄银碗…… 从那一日后,连着二十日,姬淏都遣人朝新河君府上送东西,几乎每隔上两日,就会以游湖、逛集市、上香各种不同的名义来邀她。 起初两次,赵姝还防备着,次数多了,也再不见那一夜的唐突失礼,这人也实在是见闻广博又风趣,就像真只是专心带她游冶一样。毕竟这人也算赵如晦成事的关键,渐渐的,赵姝同他应对着,也不再只是防备了。 一街一景,皆是她昔年策马踏遍的,倒是随同的人是戚英或是一些要溜须拍马的世家子,反而是同兄长,鲜少有过这等纯粹游冶的时候。 她从没想过能以真面目这样肆意地游逛邯郸,回顾这十余年少年畅意,不免感慨。 也不知是怎么的,她每回见了姬淏,都存了些期许,总觉着现下秦人暂离邯郸,兄长或许哪一次就会同姬淏一起过来,虽则到底一次也没有。 好在兄长的消息谋算,她总能从姬淏口中探出些,也算没白同他出行。 倘若他不要每回都眼含热切,装出一副情深意笃的情圣模样盯着她瞧,那便更好了。 诸河街两岸灯火煌煌,酒肆店铺前燃着各色新奇灯笼争揽着生意,这久违的盛景,听过路的货郎说,是自平城之战后再没有过的了。 这条街由隔着河的数条岔路组成,蜿蜒绵长,河道窄的很,三四层的屋宇楼阁紧凑贴着,一些小巷遮天蔽日见不着天日,即便是来过数回的人,到了诸河街,也常常要沉迷其中,若是愿意兜圈子,便好像怎么也走不出似的。 九成的店家都开了,此地商户都是向朝廷买了地的。邯郸是诸国货运过路的要冲,这些商户世代都富裕的很,乱了近一年,再开张时,大多也还是一年前的那些店家,鳞次栉比着,或是预感时局能安定一段了,纷纷将货品食单的价格降的极低,已是戌末时分,渚河路人头攒动喧闹得厉害。 二人寻了许久,便连远离主路最僻静的小肆也是食客盈门人多到聒噪,姬淏还想往前走时,赵姝指了指一座有些寥落狭长的酒肆,当先一步就跨了进去。 这酒肆的吃食没什么名气,却因价格低廉一楼厅堂坐满了人。 原以为是无处坐,没想到赵姝径直走到胖胖的老板娘跟前,随手递了个钱袋过去。老板娘将钱袋掀开条缝,胖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捂紧钱袋忙说:“客官随我上楼,老身取食单过来。” 老板娘亲自将他们领到了二楼的,上来之后,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比一般屋宇要高许多,也没有正式的雅间房舍,而是构筑成风雨连廊的半敞式样,蜿蜒着一直连到隔壁颇有名的一所女闾里,尽头做了隔断,虽翻不到女闾去,倒能将隔壁的丝竹管弦听得清楚。 左侧朝北是临街的,此处地势高,外头人瞧不见,身处连廊的人却能极为清楚地看见往来不断的人群车马。 二人在一张简陋至极的小案边相对而坐,赵姝侧首有些出神地瞧着长龙似的灯笼,余光觉出姬淏的视线又黏了过来,她也不恼,只不阴不阳地幽幽说了句:“多看看这人间的浮华盛景吧,等九月初五过了,一旦入主赵宫,也未必还有出来的机会了。” 怀安王领地叫北狄占了,又没有兵权,她是在暗示他注意自个儿的身份。 姬淏自然听懂了,楼下伙计过来送食单,他浅笑着接过,略扫一眼后,便抬眸去远眺楼下热闹蜿蜒的窄巷,等伙计走远后,他忽然皱了下眉迟疑道:“都说人心最难驯服,却原来也是简单,邯郸荒芜一年了,废太子不过回来一月,他们便能迁回安居重开市易,看来……你很得民心。” 家宴时,赵姝没来得及动筷,此刻正在看食单的她只是乜了他一眼,正要唤伙计端两个爱吃的菜,对面人忽然俯身过来,一伸手压在油腻简陋的木质食单上,问:“你从前,时常到这处来?” 食单上的菜价都比寻常的贵上十倍不止,可赵姝显然没有发现过,她从前来此,便只为一个缘由——素来洁身清贵的赵如晦,被她发现,每月总要去隔壁那座女闾一回,她知他有事瞒着又不愿问,便每月都到这僻静破落的小楼来等他。 只因这处能听见,也能瞧见那女闾进出的情况。 姬淏眼里有审视揶揄,神色间是掩藏不住的柔情怀恋,像是透过重重山海,在看分别经年的心上人。 她忽然就觉一阵心脏闷跳,连呼吸也不自在起来的,想要拿回食单,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念乱成一团。 第161章 将她变化尽收眼底,姬淏眼底黯了黯,暖红色的灯笼照得他面目愈发柔和清艳,趁着赵姝愣神之际,一只血玉缠金的镯子被一下套进了她左腕。 仔细看,便能发觉这血玉里头丝丝缕缕的纹路极为漂亮,浑然天成的,恰好构成一副绰约壮阔的游龙驾云之景。同他腰间的玉珏同出一块原石玉料。 “没什么能送的出手的,这是先祖从西域得来的通灵玉,听说能养身延命……”他温声絮絮,语调里似有蛊惑人的力量,末了,又合掌去她指节手心无意识来回摩挲,“就算作王姬今岁的生辰礼了,往后每一年我都会送一样,但愿岁岁年年送上百余件,到最后我连送什么也想不到……” 到底是无意之人,赵姝很快就回过神,她在心底冷笑,一把夺过食单随口打断:“我要是你,就会对女孩儿说,本王也是朝不保夕之人,实在没甚贵重也只有这一颗心一条命能交托。” 她模仿着男子的音调,见他托腮越发得趣般地歪头望着自己,遂烦躁挑衅道:“再这么瞧人,倒不如把这双眼睛挖出来赠我!” “你倒只喜欢这双眼?”廊边桌案本就窄小,姬淏身子前倾占去了半张,同她就仅有数寸的距离,他幽幽说了这么一句,竟像是认真考虑了起来。 赵姝刚想再讥讽一句,叫他快快说正事时,寒芒闪过,他竟陡然拔了匕首交到她手里,握紧了她的手,朝着自个儿那双眼就刺了下去。 力道之大,即便赵姝反应及时,用了十足的力拉着,匕首锋刃一偏,也还是在他脸上落了伤,从右眼尾浅浅下拖到耳侧。 姬淏浑若不觉面色不改,反是赵姝惊喘着叫了一记,猛地起身松开手,匕首‘叮镗’两下掉去地上。 她张口颇愤怒地想问他不得势朝她发什么疯,待转头看清了他右眼下一片正漫开的血红时,连忙改口道:“我看看伤。” 刚上前要替他查看,腕子一紧,后腰被人轻轻压了下,一个旋身就被抱坐到对方膝上,她心中不适刚要翻脸,就见姬淏随手揩去伤痕下漫出的鲜血,状似无意地轻轻说了句:“这样浅的伤,略施些药粉,敞开着不去包扎,四五日结痂十天上也就看不出太多痕迹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赵姝整个人如遭雷击般顿住。 宫中王族治伤,无一不是求稳妥细致,对于一些浅表类的伤势,白天包扎入夜敞开,这是赵如晦亲自验证后记录在医书上的。 他随身有一本册子,古籍药方有谬误之处,或是在外游历得了偏方,都会第一时间记在册子里。 怀安王素来是对医药没半分兴趣,况他也只是旧晋的一个傀儡,二人即便接触的多,也不大会交流到这上头去。 方才这句对伤处的见解,几乎与那本册子上记载的如出一辙,这样的口吻,也是像极了。 连呼吸都染上颤意,她不敢回头,思量间,尤是不能相信,一个人易容再成功,也不可能在朝夕相处的亲人面前完全变成另一人。 不论是行路姿势、说话习惯,这些细枝末节之处,若是日日相见的门客侍从,还可能瞒过,可一旦是真心没隔阂的人,便很容易从一个动作里就觉出破绽。 二人身形相类,可面貌迥异,一人清瞿端方似孤竹,一人则炽若炎夏轻狂浮朗。 仪态行止,便连嗓音都微有不同。 唯独这番话,她能确认,普天之下,唯有赵如晦一人会这么说。天知道她这一刻,有多想回头去直接发问。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身凝眉探手去他衣带间摸索,也没言语,急着寻一样东西。 第77章 兄长1 入秋还不久, 又连着两日无风雨,许多人畏热甚至都穿起了单衣,姬淏也是如此,袖袋衣带边来回两下, 也就都摸遍了。 并没有他, 视若珍宝的医书。 赵姝眉梢皱起, 神智都皱成一团了,却尤死死捏着对方衣带,褰起他右臂一截袖管, 低着头没了动静。 “王姬这是做什么,不要我的眼睛, 难道……”他右手用了些力气揽上她后腰, 衣衫浮动肘下皮肉尽显, 轻佻反问:“既不想要眼睛, 王姬想要何处? ” 说着话时, 他展眉朗笑,因是牵动了伤处, 血线再次漫开。 露出的右臂内侧, 一滴泪珠形的浅褐胎记,小到红豆一样,赫然在目。 见她仍是不答, 他愈发大胆, 径直捏上了那细瘦下颌, 动作间却还是小心温柔, 将人转过, 正想要再挑逗撩拨几句荤话,却一下哑然顿住。 眼前受制少女眉目清婉间充斥欲发不发的纠葛苦厄, 瞬息的沉默后,一串串泪珠便不住得从她杏目间无法抑制般坠出。 强忍着无声落泪,有时候,反倒是伤心到极处。 心弦触动,赵如晦有一瞬的感动身受,甚至于,隐隐后悔,或许不该连她一起瞒着。 毕竟是自小恋慕,又求而不得这许多年的人,就凭着一句话一个胎印,赵姝已然彻底醒悟,确定了这位同自己虚与委蛇多日的怀安王,的的确确,就是她唤了十几年阿兄的人。 观她神色,赵如晦如何不懂。 他没有应答,伸手想去替她拭泪,指腹触到她温软颊侧的一瞬,赵姝一下子从他身上挣脱着跳去地上。 第162章 他故作不知,伸手想去触她:“王姬这是想到什么了,哭得我好心疼啊。” 这一声‘心疼’若利箭洞穿她心扉,平白惹出更多的泪串,就在二人无话尴尬之际,老板娘摇着色彩绚烂的裙摆端了酒上来:“呦,客官可是瞧咱这儿的夜景入了迷,这食单看了半日,可是想吃的太多,做不了抉择?” 赵如晦正想调正心绪,这妇人恰好上来,他便起身接过酒,闻了下后:“浊酒怎堪饮,你知我癖好,走罢,换一处地方。” 说着,他牵过赵姝的手,就朝楼下去。胖老板娘颇有微词地絮叨,得了他的一句:“你这二楼坑人的价钱再多一日,恐怕就有官差来抄了,收了十余金,怎么,还当人是傻子待?” 他声息温雅地问了这一句,胖老板娘当即唬得一张脸煞白,这十余金,就是将她家的食单全盘点上三个月都尽够了。不过是她守着地利,难得遇着不知数的富贵子弟,便想冒险狠捞一笔,现下明白过来,想要还钱袋时,就见说话的郎君已携着先前付钱的那位飘然下了台阶。 老板娘抹把冷汗,暗骂自个儿方才说话实在托大太不谨慎,不过从前每月里都会有一位根本不懂银钱数目,又极好说话的小郎君来此,可从去岁九月后那小郎君便再未现身过,她着实是怀念啊。 …… 从这陋巷到隔壁女闾的短短一刻里,赵姝一瞬不瞬地一寸寸注视过这人,除非这世上真有巧合至此,眼前这个,挑弄痴缠了她多日的人,竟就是,她恋慕不得十余年的人。 这一年离乱变故,她早已不是当年的矜持天真的公子殊。 她无暇去想他同怀安王姬淏的关系,只是不停地想,眼前这个同自己过分亲昵的人,是不是千真万确的,就是阿兄。 从陋巷行至隔壁渚河街最负盛名的女闾,只需不到炷香功夫。 女闾里门庭若市弦音绕梁,来的晚的客都只能在底下的厅堂过道间落座,连清倌人都在一个时辰前都卸了牌子。 然而赵如晦只是刚踏足外院,就有个极高挑妩媚的美艳少女迎上前,径直引二人从偏院回廊穿过熙攘吵闹的主院,绕到了女闾四层上一处僻静的雅间里。 雅间分了三进,有外室、中厅、内寝,比寻常待客处至少阔大一倍有余,各室陈设许多宫中才有的玉器珍玩,帘幕重重间,隔绝了女闾外头的俗艳热闹。 赵姝早擦了泪有些木然地坐在中厅的花梨木的食案前,还是先前接引的少女领着人不断朝里头端菜。 羹馔茶果铺陈着一一上了,她听到有小仆唤少女‘丽娘姐姐’,而后众人阖门退出,丽娘却没走,她迈着莲步款款过来,只略扫了赵姝一眼,竟语调带刺地问:“呦,这是哪个院里来的,芳龄名讳是何,奴家今岁十六,也不知好不好唤你一声妹妹?” 这丽娘是个没甚头脑的,不过是赵如晦两年前消遣过几回,才能在这女闾里过自在日子,他原不靠这位递送消息,今日来此也没承想会当先就碰上此女。 见这素来柔情的恩客难得冷着脸对自己,而一旁的赵姝也似没听见一样,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丽娘心里怄气,扭着水蛇腰,面露挑衅地立到赵姝跟前,俯身不满道:“你是个聋子不成,确是生了副我见犹怜的相貌,可这身段么……也太过寡淡,啧,是刚及笄不久?来,唤一声姐姐听听。” 她俯身下来,斜襟衣衫松垮,半遮半掩地露出里头薄如蝉翼的小衣,春光招摇。 尽管是不满,在女闾里长大,连带这无礼责问的话也带了风尘气,因她到底还收着,赵姝听不懂话外的刻毒敌意,只是木然抬头,觉着这丽娘当真是体态似酥,娇柔到了骨子里去。 这一句说完,赵如晦皮笑肉不笑地展颜,见赵姝依旧没有搭话,他举箸朝酒盏敲了下,丽娘会意,撅着嘴却是立刻上前执壶斟酒。 他最爱此间烈酒,除却沟通消息收买权贵外,但凡遇着难以排解的不快闷堵,就到这处,独饮上一夜的烈酒。 人皆道晋阳君是当世难觅的君子,不喜荣华权谋但痴医理,苦索古方悯恤苍生,不饮酒无妻妾只一心医病救世。 所以他给自己塑造了两重身份,做怀安王的时候,才能显露真容,肆无忌惮地同那起子纨绔贵胄一般,纵情妄为酒色畅意。 开始的时候,还能节制,到了后来,他才发现,终究是‘怀安王姬淏’不需得演戏,简直没一点包袱,就算夜夜笙歌,也让他觉着自己更像个活人。 他早就想用这个身份,去回应她,只是到底不能够。从前也有两回,一看到她天真赤忱的小脸,他就会被从‘怀安王’被打回到‘赵如晦’的角色里。 一见到她,‘姬淏’的幻境就会碎裂,他就会觉着心痛。时间长了,便从最初的小心翼翼珍若生命,渐渐的变了味,沉重到他甚至可以连着数月回避她。 这等心境经年难改,赵如晦知道,其实自己心底深处,一直隐隐希望着摆脱她,甚至不止一次地盼着,那折磨人的寒毒,索性早些要了她的命。 可如今解寒毒的法子叫他真的弄来了,还是那等罕见的解法,情势全然不同,他恰好又要借‘怀安王’的身份行事,心境变幻犹如天地倒置,只觉着这二十余日挑弄,乐在其中。 第163章 他一直在等着她来识破,比料想中的迟了太多日,既是自得又失落。 一盏烈酒下肚,他瞧出这傻姑娘尚在犹豫,不经就想着等她来挑破,便重又挂上浮浪勾人的笑,带着些自毁的倾向,想叫她见见自个儿往日的真面目。 “丽娘,久别了,不知你舞技可有生疏?” 就是这一句,叫丽娘误会,真以为他只是随兴带了个新人来游冶。她一时将心放到肚子里,妙目里重聚了神采,或是要示威,她刻意仍凑到赵姝身前,压下目中羞氖,洒脱道:“公子来的真真是巧,奴家正要去同乐娘排舞,可是专为您一人,奴家刻苦习演了五个月呐,您且看着。” 说罢,她花指绕背摆了个起势,竟是当着二人的面就褪起了衣服。 外衫除了,纤腰款摆着系一段坠了明珠的粗红结绳,襦裙贴身才看清是双腿都不大好迈开,上身仅着一件绣纹繁复的紫色抹胸。 就是这样装束,回旋下腰不在话下,身姿清泠,一个鹞子翻身举重若轻,落下时才似鸿毛,偏又受了束缚跌转摆动,动作间行云流水。 她穿着最艳的舞姬都不会着的艳装,用尽平生所学,以最放荡的外相,跳着全邯郸最难学的一段舞。 因是离得近,那柔韧腰肢下的爆发力尽数落入赵姝眼底,她目中迷惘渐渐转作惊艳诧异,只觉这舞姿仿若神女。 而赵如晦饮着酒,从头到脚的细*七*七*整*理观她,一双带笑的桃花眼里看似沉溺,实则轻贱。 见赵姝看向自己,他便任由自个儿眼底的不怀好意倾泻而出。 艳舞很短,一舞毕,丽娘却尤是额间清亮,美人香汗,羞涩而缱绻地看向另一侧的男子。 她在等着男人的夸赞沉迷,好叫‘新人’主动知趣退开。 “不过如此。”却等来这揶揄的一声,而后是让人脸红心跳的一句:“穿的太多了些,此处也没旁人,丽娘,本公子看着,你大抵是又丰腴了些。” 脸红过后,丽娘朝赵姝抛了一个胜利的眼风,却久等不来他叫人退开的命令,一时反应过来以为要当着‘新人’的面玩弄她。 丽娘打记事起就被舅舅卖到这里,因生相漂亮做清倌的时候就常受些无赖混账的欺负,到十四岁上,她被一个公卿子弟瞧中,那人生得脑满肥肠一连在榻上弄死了好几个姐妹,还因为家中是掌刑狱的,付的银钱也不够数。 鸨母原是想等她及笄□□卖个大价钱,那一日听说这事后,就偏说是她狐媚子风骚地引人家,只为了暗示那公子付的缠头少,在后院里就要将她活活打死。 那一天正是丽娘十四岁生辰,她伏在潮湿的泥地上挨到第七十六鞭时,一个醉酒的公子过来夺了鞭。 那一夜,他亲手替她用了最好的伤药,包扎完了,又轻笑着破了她的身子。 她永远记着,初见这人时,只觉着他的眉眼,艳丽温柔得好似三春枝头的蕊花。他还同别的商客都不同,细致柔情还会医理,除了嗜酒和榻上索求多些外,再挑不出旁的毛病。 他太会照顾人,也不找女闾里其他人,以至于丽娘一度敢肖想,也许真的能同这人修成正果呢。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她心里的光,而她,也再不怕在这所女闾里遭人欺辱。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自两年前,丽娘也算是养尊处优了,她又不似旁的女子有心眼,此刻觉着受辱,面上也有些不好看起来。 赵如晦目中闪过冷色,他虽仍是在笑,却只想借机朝这娼女发泄怒:“怎么,本公子让你……” “你这舞练了多久啊?”却不防赵姝开了口,看了这么久,她终是确定兄长没觉出来,此情此景,也不愿去扯破他的脸。 她方才哭过,从来水一般柔和乖顺的音调里掺了些哑,丽娘误会,拘谨警惕地盯着她:“每日四更就起,加起来一起练六七个时辰,妹妹也要学?” 赵姝不掩惊异地朝她笑了下,伸手扯了下她腰间红绳,语出惊人:“姑娘误判了,我比你还虚长两岁,我见你亲切,若是肯唤我一声阿姐……” 丽娘怔忪,却只以为这‘新人’不自量力在拿她玩笑,她忽然偏身一下靠到赵如晦身侧,语带不满地娇嗔道:“奴家空念公子数月,还当您真是公事忙呢,倒原来是变了口味,这是哪来的雏儿,敢同我攀认姊妹呀,要不要阿姊送你一根红绳……” ‘啪’一声颇响的掌音过后,丽娘妙目茫然,难以置信地望着昔日恩客,这一掌几乎将她打蒙了,她眼睁睁地瞧着从前柔情蜜意的公子朝着自己心窝处狠踹了一脚,冷冷道:“瞎了你八辈子的狗眼,这是新河君府上嫡女。” 这一脚极重,丽娘顿时扑在地上呕了血,可她眼中仍带着神采地望过去,却见赵如晦还要动手。 “你饮的有些多了。”赵姝起身挡在二人中间,差一点就受了他的拳脚,她看着他讪笑着跌回座上,一瞬里又怀疑起这人的身份来。 却有没有犹疑,转头将一件外衫披到丽娘身上,抚了抚她的额发,语重心长道:“这等人有甚好执恋的,你叫丽娘是吗,明日我就让父亲遣人过来赎你。我叫赵圆圆,从今后会护你佑你,唤一声阿姊,恩?” 第164章 赵如晦冷眼看着,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么个东西,即便易容术再高朝,单凭此等任意良善的心性,就是化成灰,他也不可能认不出她。 丽娘心中震动,踟躇半日,却到底转过头只幽怨期盼地盯着另一人瞧。 在赵姝的嗤笑下,丽娘还是被人请了出去。 绮丽雅间静谧,一时间,便只剩了他兄妹二人。 一个目中思量沉痛,又犹疑着不知何时该去揭开这一场伪装。另一个,则是目空一切,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纸醉金迷杳然有绮声传来,她启唇无声默唤了句‘兄长’,仰头一下饮尽杯中烈酒,咳呛着却朝他说:“君侯真不会怜香惜玉,丽娘走了,不如就由我来与君侯舞乐助兴?” “这处的果子是邯郸一绝。”赵如晦故作不知,急切打断了她,“不妨尝尝。” 雅间外头琵琶弦促,赵如晦始终含笑吃菜,没多久,见赵姝醺然,春里春气地朝自个儿使劲朝自个儿媚笑。 他如何不懂,但觉心口处一阵皱缩剧痛,遂一把拨开她的脸,佯醉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王姬不擅饮酒,倒也肯陪某胡为,夜深该睡了,饮酒不好。” 第78章 兄长2 她是饮两口浊酒就会醉的人, 更遑论是激愤下连饮了十余盏烈酒,几乎是一下就失了克制。 “阿兄,你到底要做什么嘛,秦人哪里那么好摆布……不论你要做什么, 都不许瞒着我。” “你好糊涂啊哥哥……” 醉话盖过远处丝竹喧闹, 赵如晦饮惯了, 此刻反倒是卸下了白日里虚伪的笑,面露苦涩好笑地将她撑在怀里,小心哄着:“你这小东西, 又懂些什么,没丁点城府还总要管我。烈酒最是伤身, 都回邯郸了, 与其伤神还不如多吃喝些。” 说着话, 他自个儿却不停地仍旧饮着酒, 仿若千杯难醉似的, 见怀中人已经阖目睡着了,混沌间揽着人踉跄去寝阁榻上。 “小乐乖, 往后再不饮酒了。”两个人滚作一处, 他望着肩窝里的人,竟是堕下泪来,不停歇地轻轻拍扶她后背, 呓语哑然:“都是阿兄不好, 这处酒烈, 明儿起身你怕不是要头晕难受。” 像是已在耍酒疯的样儿了, 忽而又安静下来, 细细打量着她。 本就是没一点攻击性的长相,睡着了的赵姝瞧起来乖顺到令人心乱。苍白清瘦的小脸上染着红晕, 微张开的菱唇间是两点雪白的门牙。没有任何表情睡态酣然,依稀能想象出两分幼时那团子般的模样。 已是睡得沉没知觉,肩头纱衣外衫不知何时在揽抱间歪斜着滑落下去,露出半边荏弱的薄肩,雪一样的颈项下,若隐若现的,是即便清瘦却到底风流袅娜的勾人身段。 已是三更夜冷,歌舞丝竹零落。 还有正经事没交代,他原是想就这么挨着睡两个时辰,可或是酒饮得太多,怎么也睡不着。 榻侧少女温香软玉横陈,心头燥热。 揽抱搭靠的手本能地就去她腰间逡巡起来,呼吸渐促,想象着衣衫下的玲珑温软,可探得衣带的一霎,他忽如被刺了一记般,收手从榻上撑身坐起,形容间是罕见的慌乱。 连回头也不曾,反手拖过榻尾丝被朝她身上胡乱一掩,起身后又觉不够似的,怕她醉后着了寒,欸叹一声,索性抖开另外两条原本铺床用的颇厚的锦褥,还是仔细替她将肩颈缝隙都掖好了,他才快步转身离开。 丽娘就侯在雅间旁边的小室里,这处小室极为隐蔽,且要从外头进来时,其实得先越过这小室外的过道。 他二人饮了一个多时辰的酒,丽娘就一直待在小室里。雅间内寝到这处小室隔着两间屋子一所过道,故而她始终竖着耳朵,听不清里头说话内容,却听大致猜着些情形。 她一直候着,皱眉听着赵姝含糊不清的醉语,确认二人还只是在说话。 子正时分,里头却没了说话动静,丽娘困得厉害,却立刻警觉万分地起身,竖着耳朵坐立难安。 她贴在过道边,没有预想中的奇怪声调。 这会儿见着赵如晦终于过来,一颗心落到实地,遂妖妖娆娆地迎上去,勾在他脖子上嘟着醉毫不掩饰委屈。 赵如晦今夜饮得尤其多,低头肆意地打量她,他面上醉意朦胧,温存笑意里藏着不怀好意的轻贱,而那眼波流转的意态却仍叫丽娘心头发热。 没有任何前戏,裂帛在冷夜里发出刺耳的‘嘶啦’声,丽娘撞在美人榻上,后背生疼,尤是娇笑着主动拉开榻后暗格,从中随手摸索出一把做工精致的短鞭递过去,含羞紧紧拥他。 …… 五更天蒙蒙亮的时候,赵姝就被热醒了。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晃了晃脑袋坐起身,觉着嗓子渴得厉害,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盖了三床被子。 若非是寒毒将近,初秋时节这么个盖法,常人怕是半个时辰就得热醒。 想到是何人所为后,她也顾不上收拾洗漱,一面趿鞋一面随手将乱了的钗环拔下,只拿一根缎带在背后松松束了下发,经过中厅食案时,拎起一把铜壶灌了一大口冷茶。 就这么一团糟地跨出门去,才走了两步,浓睡刚起的样子,就被两个早早预备归家的客商碰着。 第165章 “二位兄台,可知,丽娘在哪里?”赵姝一个不认识,她急着寻人,就只好报了丽娘的名头。 因是作儿郎惯了,又睡得有些懵,她大大方方地趴到倚栏上朝楼下望,也没有覆面。 两个客商同一群舞姬胡闹了一夜,这一撞时,见是个粉面无妆清灵毓秀,又一脸焦急的小姑娘,不由得眼前一亮,只以为是撞大运,赶巧先见了楼中未见客的清倌人,自然上去拦着就要调戏。 当先的客商还算讲两分礼义廉耻,只笑嘻嘻地扯她衣摆,赵姝受惊回神,同他掰扯起来,争执中不敌。这客商是流连花丛的老手,只一味冤枉她还欠自己一曲琴,要拉着人去用早膳,他试探着也不似动粗,渐渐倒像是赵姝自己要缠去他身旁一样。 就要伸手越界,忽然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扭了。 动手的客商痛得面目扭曲,赵姝转头,见了来人,目中当即现出神采,她压住脱口而出的唤,欣快又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君侯……却还没回府吗?” 赵如晦并不大习武,只是他气势清贵,一身红衣佩饰不凡,叫旁人见了就知非是一般贵胄子弟,此时又被唤这一声尊号,那客商还痛的呲牙咧嘴,却也知轻重,立刻俯首连连说着‘叨扰冲撞’一类的头也不回地就冲下楼跑了。 留下他两个宿醉醒来的人,赵姝反应过来,一时间倒被两重尴尬搅着。 一则后知后觉地明白方才是被人故意调戏了,她却还傻里傻气地同那人理论掰扯,着实得丢脸;二则她忆起昨日一场,如何觉不出,阿兄现下是更愿意以怀安王的身份出现。 若说昨夜他刻意责打丽娘时还不确定,那迷醉里一声‘小乐’,她却阖目听的清楚。 不明白阿兄何以连她也要瞒,也不想去管这人的真面目。 既然他要做,那她就陪他共存亡。 以后如何,一切都等时局定了再论。 思及此,赵姝两步走上前,傻笑着就凑上前,也不去想,这态度迥异同昨日之前对姬淏的,直是判若两人。 却还没有碰着袖摆,就被他塞了只香囊到手里。 赵如晦躲过了她的手,倒从善如流地一下揽在她肩上,拥着人走,看似调笑耳语,实则道:“秦人回城就在这两日,见到王孙疾的第一日,起更后子正前,让他服下。” 赵姝愣了愣,意识到掌中香囊是毒物后,她眉梢紧蹙,像是不确定真假般用力捏了捏香囊,仿佛只凭指腹触觉就能辨别是什么类型的毒药。 胸臆起伏,她下意识地就想问他,若是失败怎么办,若是计划中止,是不是能斩断此间所有,一起同商队逃去西域? 几乎就要问出口了, ‘姬淏’赤红衣摆刺目,提醒着她这可是要交付性命的变局,若这人非是兄长,她此时问这样退堂鼓的话出口,就等同是背叛求死。 这么想着,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似乎也变得冷硬没知觉起来。 死生大事,岂容犹疑。 既然应了兄长,她阻碍不了一些事的发生,那就必须站定立场,就像赵穆兕问她时,毫不迟疑地就选了旧晋一样。 若因她迟疑之故事败……她不想悔恨终生。 “起更后,子时前。”她点点头,压着声咬字极重地重复了下时辰,以示应承。 他揽得有些重,是从前不会用的气力,昭示着所有权一般,是男子对情人的态度。 被困锁般的气力,竟让赵姝生了一瞬的抗拒,短短两步路,一想到这人的真实身份,莫名叫她从头到脚生了股说不清的不适来。 可她心里又是欢喜的,经年愿景,得偿所愿。 发乎情,止乎礼,她从不敢去想,原来兄长心里竟真的对她存过那么一丁点的男女之情,若是有,他这些年来,又是为了什么,朝夕相对,能掩藏到那等地步。 欲盖弥彰的强势越界,在赵姝心里,反倒彻底坐实了他的身份。 下楼穿廊,跨过小院一片狭长阴暗的竹林斜径时,四处灯盏在五更初都熄了,熹微晨光被茂密无尽般的竹林挡得严严实实。 肩上的手趁势滑落下去,停在了她腰侧,来回揉捏起来。 女闾众人大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这跨院往日亦是特供宫中一位老宦用的,除了每晚洒扫外,本就无人使用。院里头遍载林木奇石,不大的地方,弄的跟所迷林似的,卯正都未到的时辰,除了鸟雀叽喳清响,往来无人。 隔着竹林路过一座小榭时,赵如晦刻意放慢了步子,本就让她不适的动作越发放肆起来。 不似昨夜醉意深沉,赵姝整个人发懵,脊背一片僵冷,而更令她觉着不安的,是当那只手朝臀上探去时,她竟要克制着自己,才能不去将人推开。 强烈的不真实感。 脑子里反复一个念头,她恋慕了十余年的人,会做这样的举动吗? 她是在发梦吧。 然而下一刻,她被一把勾进了小榭旁的一座假山里,背后抵靠上终年阴湿潮冷的青苔壁。 身上人似是情深到极处般唤她:“圆圆,成败都在你了,往后,这一辈子都只有你一个。就在此地……要了你吧?” ‘姬淏’面上是招牌似的清艳惑人的笑,鼻尖唇畔不住地在她面额间流连轻触,应是觉着周遭无人,他并没有收敛声音。 第166章 流连的动作却始终没有落到实处,唇畔来来回回的,亦仍只是气息交融。 只是赵姝愣得睁大了眼,痴傻了似的立着,没有他料想中的反应。 如此,他忽然嗤笑一声,也不再啰嗦,一扬手就解开了她的衣带,而后略过她的面额唇角,径直吻上了她的颈。 羞耻心觉醒,她猛撑肘使了个从前在廉老将军处学来的招式,也是她唯一使的像样的招式,合掌猛击再推,不仅身上压迫顿撤,还将人一下拍撞去了对面石壁上,挂在他腰间血玉‘砰’得一声重击在坚硬壁间,沿着早已分开又黏合了数次的缝隙裂作两瓣,有一瓣脱开系绳,‘铛’得坠在泥地上。 便是在入质咸阳的路上,也无人敢要她在这等地方褪衣。 赤红血玉里头似早被挖开。 另一半中空的玉珏,摇摇欲坠得挂在绦绳上。 玉里头,竟似藏了张缺角的枯褐枫叶。 似是没有料到会如此,男人脸上的笑有一瞬的凝滞,他垂头贴在石壁上,没有去管地上的半块玉,而是迅速将另一半藏着枯叶的玉珏捏进手里。 即便光线昏暗,奈何赵姝对他太过熟悉。 藏玉的手看似不着痕迹,她却能明显地捕捉到他合掌时的慌乱。 二人视线一错而过,不笑时显得他面容清雅孤冷,桃花眼里透着股死气,那一瞬间,赵姝才在他眼里瞧见了赵如晦的影子,只是他目中除了清冷外,更多了种果然如此的自伤。 是从前绝不会显露的,虽伤人却鲜活。 这目光一晃即逝,他这个人,就如世外孤海,茫茫渺渺里陡生起一座果木葱茏奇花灼灼的小岛。 十几年来,他一直遮蔽她的眼,即便在最艰难的朝局,最空虚的境地,乃至最绝望的抉择里,他都尽力,不叫她看见外头苦海。 在了无生机里,即便自身枯朽作妖魔,也只记得,要破那廿岁之局。 “我、我不是故意的。”看着跌靠着敛眉不动的人,赵姝僵立着,许多话徘徊着说不出口,她虚伸着手:“可有撞疼?” 掌心被血玉锐利边缘刺破,赵如晦低着头没有说话。 晨风簌簌空扫过假山竹林,二人从未当面有过这般冲突,就是这么弹指静默的功夫,赵姝的眼圈红了。 才要收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了,抬起头,她呆愣地瞧着他又一次艳阳若春的面目。 “出来久了,岳丈大人可要担心我将你拐跑。”说着话,便右手握玉左手牵了人朝外走。 当二人立在日阳下,他便已然神态自若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了,三两片碧色竹叶轻轻飘落,沾了晨露挂在他耀目的衣摆间。 他似又恢复了那姿容绝艳玩世不恭的模样,可赵姝不行,只觉着他的沉默,就要将她的心困乱而死,就要出竹林前,或是为了缓和气氛,她忽然讪笑着问:“噫,不见丽娘么。” 赵如晦笑意略减,有些古怪地侧首温声道:“问她做什么?” “就是昨夜醉前,我记得好像说过,要替她赎身的嘛。” 赵如晦不置可否足下不停,在二人身影快步离了此地后,先前跨院里,幽暗小榭里,一人立在跪地的女子跟前,肃然说:“香囊里的药只是这种?良臣不侍二主,你可要想好,我平生最恨叛主之人。” 丽娘掀起袖摆,露出满是鞭伤乌青的胳膊,如实答:“奴家没有欺瞒。不过……他毕竟维护我多年,奴斗胆问一声,您,是否一定要他的命?” 见她小心翼翼还要再褪外衫,那人抬手制止,收了她给的药,倒是出乎意料地不吝言辞地答了她:“他既有两重身份,自也是有两条命在,你只管看好了人,做好自己的事。” …… 半个时辰后,丽娘梳洗打扮完毕,妖妖娆娆地扭着水蛇腰,哼着侬软小调去伙房寻吃食,她从一个缺了一只耳的小厮手里接过提篮,娇笑着同他打骂了两句,笑骂间似不经意地夹了句:“事已办妥,他信了。” 第79章 黄雀1 中秋之夜过后, 邯郸、咸阳、蓟城风云暗涌,各方势力都在酝酿着最后的变局,尤其是邯郸城,一般的豪商国人不知, 可掌兵的几家却都是严阵以待, 军中日日操练戒严。 而表面上, 城中愈发热闹有生气,中秋过后两日,已经退位的赵戬大赦天下, 许多未服劳役或因受灾缴不出租税的犯人纷纷受赦回了家,听说旧王下了罪己诏, 都一派欢欣地等着新主御极。 自从断定‘怀安王’的身份, 虽有那一日清晨的唐突, 赵姝倒是日日都盼着去见他, 城中商户街巷张灯结彩, 两个人出入不避旁人,没几日功夫, 几乎阖城都知晓了, 新河君府上要嫁女,择的子弟还是旧晋的怀安王。 邯郸城是诸国往来的中转要冲,景致宜人城内好玩的去处也实在多。起初赵姝还有所顾虑忧心, 在赵如晦几次说‘诸事皆妥’后, 也就安下心来, 像是要完成小时候许多没做到的事一般, 倒全心全意地扑到游冶里去。 头几夜, 她还会陡然惊醒,只觉着有种末路狂欢的错觉。 可她既没心腹也搞不懂公卿派系, 只能确认了香囊还在,再啐一口暗骂一声不吉利,便也什么都做不了。 第167章 便每日里憧憬满满又心惊胆战,如此度日如年的,一下也就过了近一旬。 . 八月廿四黄昏,二人闲逛到城西土地庙前的一座泥人摊边,天上黑沉沉压着积雨云飘来,摆摊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说话间显然是有些憨傻的。 点点雨丝飘下,小丫头结巴着催着快些,见客人没反应,她只想着雨势大前快快家去,随手就将一对雕画精巧的童男童女塞到了赵姝手里。 “送、送给、娘子,百、百年、好合呀……哎呀,阿、阿爷说,多少钱、忘、忘了。” 拇指大的泥人雕的活灵活现,还各在发髻上留了孔洞绑了绳结。 “该回去了,今夜不太平。”赵如晦从她手里接过童男,两下系到自己腰间,他知道她是想起戚英了,摸了块铜丢给小丫头,在对方收摊转身之际,又将衣摆末的赤金袖带抽了,悄无声息地掖去了她兜里的泥人堆里。 小丫头正顶雨背着身忙乱,赵姝见着了,含笑侧首望他。 赵如晦顺势在她头上揉了把,转头一下拖住差点倒下的泥人摊,对着那有些痴傻的小丫头道:“借你吉言啊,小妹妹,雨大了,我们帮你一起收拾了,归家时当心路滑。” 说着话,他倒真个弯下腰,手脚麻利地张开口袋,赵姝会意,配合着用软布裹着泥人堆叠。 尾指粗细的一条赤金袖带连着袖带上一颗硕大东珠,就这么滑在布袋子底部。 三个人齐心,赶在雨大前,两下就将未干透的泥人一气儿收了。 小丫头似是从未被人这样帮过,雨幕渐密,她还执意亲手将那绿衣童女在赵姝腰侧系好,作别之际,眼眶都有些红红的。 转身才迈了两步,赵姝忽然对身侧人说:“你见她手上灼伤了吗?小小年纪,做泥人多苦……我带她回去算了。” 臂间被人按住,但听他好笑道:“一条金袖带,尽够她家这一世活的了。今夜里可得你担待,等这里都结束了,我遣人去楚国。” 说着话,远处仆从将马车赶了过来,在她衣衫尽湿前,他双手揽过她腰,将人一把提了上去。 雨势一下子大了起来,他却没上来,四目相对着凝望良久。 “小乐……”他忽然喊她,“怕的话,今夜就别回去了。” 原本还沉浸在赤金袖带的价值里的赵姝一凛,而后开口无声唤了两个字,顿了一瞬,而后展颜答他:“你终于肯叫我了……怕什么,我绝非无用之人。” 言罢,她果然撇下垂帘,再不多看他一眼。 . 车辙辘辘,承诺已毕,回新河君府第的路上,她只觉一颗心发木了似的,恨不能摒弃了所有念头。 闭目养神,一派老神在在,等仆从将她迎进内院时,她忽莫名问了句:“三两金加一颗东珠,不是赤铜,一般人家能用多久?” “哎呦喂,大小姐可会说笑。”今日引路的恰好是与她送甜点的老妈妈,因她平日没架子,府里头下人没一个畏她的,“城西的暗集大小姐没去过吧,光是纯金二字,一般人家便活两辈子,都不一定能亲见的。” 老妈妈虽没明说,赵姝也是会意,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在对方自荐着要随她陪嫁时,因急着回去,遂婉然笑着应下。 老妈妈陡然欢呼一记千恩万谢地去了,倒是吓了赵姝一跳,很快后头涌来一群请恩典的人,在院门口,将她拥得险些没法喘息,直到兰溪出来驱赶,她才讪笑着脱了身。 “小姐看清了吧,您就是太好性了,御下之术往后还得用一些的。” 她浑然不觉兰溪的态度,夜色降临,只心事沉沉地回了内室,吩咐洗漱安寝,连夜膳也随口撤了。 从起更后,她在案前辗转难安地等着,摒退了包括兰溪在内的所有侍女,一直到冷月西沉的二更末分,外头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来人的动静。 或许是晚了一日,是兄长误判了? 绝不会!她细索过往,赵如晦最是沉稳妥帖,凡事他所说,就从没有食言的。 离子正就差不足半个多时辰,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她攥紧了香囊一下子翻身坐起,两步跨到外院,唤人取了些酒菜来。 内室燃起铜灯,赵姝还是遣退侍从,她一边死盯着更漏,一边禁不住又饮起烈酒来。 许诺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烈酒灼喉,亥正一刻,才从铜壶里倾出第三盏时,腕上一暖,她悚然侧目,对上一双多日不见的碧眸。 饶是事先有准备,她刻意压制了心虚,恍若不经意地问了句:“干什么,兴师问罪来了吗?” 这身份原就是秦人安排的,她却用这身份带着赵穆兕投奔了旧晋。 替身御极之事虽未必有变,可全邯郸却都知道新河君同怀安王联姻之事。 光这一件,她就已做好了受一番催折的准备。 知他是当世难得的剑客,非是一般贵胄子弟,可她还是畏惧的,这等神龙见尾不见首的现身方式。 “呵,比从前顺眼许多。”嬴无疾将她扣揽在桌案前,却是不提新河君同怀安王的婚事,玩笑着揶揄:“不是不惯饮酒么,我不过离开二十九日,怎么就因思成疾了?” 第168章 杯中烈酒泼洒,他重替她倾了盏甜酒:“醉酒伤身,乖,再饮两杯就睡罢。” 熟稔气息流连,覆压着的力道正好,仿若有了依托般,赵姝眼底顷刻染上温色,只是,很快转作泪意。 取过案上一只方浸透药材的壶,她放柔了身段,窝到身后人温热坚实的胸腹间,斟一盏后,举到他眼前,委屈道:“姬淏那厮太难缠,嬴长生,你说要娶我,不会说说罢了?” 美人婉转控诉,即便心中有怨愤,这一刻,也消弭无踪了。 第80章 黄雀2 屋内燃了四大盏落地铜灯, 榻边食案上摆着的镂空月兔灯笼也燃着,赵姝撑手抵在他胸前,凭了酒意,近乎撒娇耍赖般地问出这一句。 明晃晃的柔和灯火照在纤袅身段上, 只着了一件月白的软绢寝衣, 她举着手, 云纱一样的袖摆滑落,月兔灯影恰好打在举盏的藕臂上,莹润雪肤雾蒙蒙着了一层昏黄柔光。 自以为是最惑人的姿势了, 可一双杏目直直望着人,黑白分明溜圆上扬, 清正赤忱将这一身的风情都给带偏了。 小别多日, 赢无疾靠依在榻边, 原还是心猿意马, 被她这么一望时, 似见了什么趣事逸闻,突然闷声笑了起来:“除了医术驯马, 你倒是学一门偏一门。别扭的很, 如此,还不如作回原本那个公子殊。” 糟了否定的赵姝端着酒愣住,她心生挫败, 暗骂这怪人, 难道好好的红妆不爱, 倒偏生喜欢她覆面束胸的男装模样? 挫败里又混着些侥幸, 能与她这样玩笑, 这人大抵是听信了他们与赵穆兕编好的说辞,对她与‘怀安王’议亲的事, 并不打算今夜同她算账的。 知他素日不饮酒,又怕他来时夜深不用吃食,药便是下在甜酒里,带了青竹甜香的澄黄米酿几乎没几分酒气,倒恰好借了香气把药气尽压。 即便是赵姝自己,若非亲力亲为,无人提醒时,也未必能尝出端倪来。 此刻,因怕她醉深,嬴无疾先前与她换了壶盏,她手上的,倒就是掺了药的甜酒。 听他现下心情似不错,她又是半靠在他胸前的,或许……只要她举盏稍稍再递过去几分,他就会顺势喝了,之后的事…… 这么想着,她仰头扫他一眼,却惊见他面色冰冷,哪里有分毫说笑的样子。 心头一凛,连酒意都顷刻散了大半,也不知是浑噩还是清醒,倒把过去这人同自个儿的晦暗走马灯似的在脑中敷演。 “太子殊在宫里呢,不就是你们安排的。”她忽一把撑在他臂侧,朝后两下躲到另一侧榻栏边,不愿示弱,便背靠榻栏,曲了一腿自在,同他对面正视。 男人神色一转,碧眸深处泛起些柔色,高大身躯斜倚着莲花纹的闺秀榻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大半个月功夫,他似瘦了许多,俊朗眉目更深了些。 应是在外平叛落下了伤,臂间有血腥气时而漾出。 对着这么双眼,赵姝又心下一沉,有丝丝缕缕的酸涩慌乱在胸怀间荡开,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无端的,又想起这人待她的好来。 一桩桩一件件,鲜活历历,渐渐就盖过了过往的晦暗。 二人一个床头一个床尾,赵姝笑着冲他举了盏示意对方饮,而后者只是沉默着瞧她,没有动作。 为免劝酒起疑,连片刻都没等,颇自然地将甜酒搁到食案上,随手捏过原本自己喝的藕色琉璃杯,倾了一大杯烈酒。 琉璃杯泼泼洒洒地才到身前,她便仰头饮了一大口,剩下一小半,皱眉*七*七*整*理不住咳呛起来。 勉力压下后,清亮杏眸在食案和对面人之间逡巡,最终轻笑一记,低头晃荡着杯中残酒,刻意道:“不饮酒、不荤食,瞧着是个俾倪天下的主儿,偏连一点过往都走不出,多没趣。” 她口中那一点过往,却是嬴无疾年少无依时最沉重的痛与苦厄。她一直知道,手刃胞妹之苦,他从来都没走出来过。平日不敢提,这会儿借了酒意,却是口无遮拦起来。 赵姝虽不擅饮,平生却最好吃喝游冶,若是太平盛世,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什么好玩的有趣的,她都断不会略过。这天底下还有不吃肉的人,一直以来,她都没法子苟同。 浑浑噩噩间,她嗤笑着就说出了心中所想:“日夜忙累,心系天下诸国,却连肉都不吃,嬴长生,还总有脸笑我无用呢,你说你活着多累,没一点快活……” 随心而发,说着半醉的话,赵姝缓过劲,憨笑着便要再将剩酒饮尽,好壮胆行事。 才举了琉璃杯到半空,忽然一阵劲风袭来,她腕子一松,琉璃杯脱手朝食案飞去,磕在案角边发出极重的一下撞击声。 肩侧下颌吃痛,她转头瞧见身前陡然靠近制着自己的人,一双眼冰冷若三九严霜,但听他凑近了吐息炽热:“本君在外头出生入死,心上人却另结新欢,恨不得日日同人游冶欢醉。没一点快活么……你说的也不尽然对,这是醉成什么样了,不是正好与本君送些乐子来了?” 已经是许久,未再听他说欺辱贬损的话,嬴无疾这么说着,手上动作也是毫不客气,便如女闾里的浮浪豪客一样,两下就探进了她衣襟揉捏,行事之孟浪,甚于从前任何一回。 第169章 一个是被酒宴寒毒掏空了,一个则是连年拼杀剑术卓绝,遑论男女本就有的力量差异,他若是一旦真心动粗时,赵姝是连呼喝动弹的机会都不会有的。 四肢被压制如缚,这场面也未必没经过,便是拼尽了十二分气力,也撼动不了分毫,一股子绝望涌上心间,也是存了愧意,一下子便卸了反抗,哑声苦笑道:“酒烈成这般,真是难喝。也不晓得,是哪个遭天杀的酿的……” 后半句,便掩在一记哭腔里。 十足得无赖,又用了原音,少女声调无助荏弱,强撑着愈发叫人心颤。 几串泪珠滑落,滚在他腕侧,只觉烫得人难受。 已是将人压在身下了,侵略视线一寸寸来回。 芙颊晕红惨白,半敞细肩微抖,更要命的,是那双清亮杏目里,漾出的纠结惶恐,似走投无路的小兽,落入他编织好的套,引颈就戮。 欲.念责怪顿时烟散,嬴无疾压着人,只觉着,自己是一只凶兽一样,迫得她到如今地步。 “吓着你了。”他泄气般松开劲,虚身望着她,说着自己都陌生的话:“莫哭了,对不住,是我不好。” 寥寥两三言,却叫二人都怔愣顿住。 觉出他心意,赵姝翻身极轻巧地就将个山一样的人一把掀开,抹干泪,她二话不说,又去桌案前倾烈酒。在对方上前阻时,便又新倾一盏甜酒,赤足立在他跟前,仰头晃了下身子,稳住直言道:“嬴长生,陪我同饮,恩?” 她举着甜酒的青铜盏,脸上分明挂着泪,尾音里却还不伦不类地挂了个戏弄人的问法,就好像回到去岁之前,她还是邯郸城里独一份尊贵的公子殊。 见这人连立稳都勉强,嬴无疾松气叹了一口,正色道:“好的不学,尽会这些毁人心智的。” 他刚想去接盏,谁料赵姝不知哪根筋触了,哽了声一下子翻身坐回榻上。 杏目颤颤地决然望了会儿,她忽而长叹一声,阖目凝眉地静默了会儿。 而后,竟是将杯中甜酒,一饮而尽。 又长出一口气,藕臂探出,云纱尽落,也顾不得不成体统,试探着将酒盏举了些过去,带了些腻声地讨好问:“这酒清甜,你尝一尝嘛。” 分明是风刀霜剑,掺合着她这一张脸时,倒显得江南绮梦般温软可亲。 “你……”嬴无疾难得面露诧色,只吐露了字,就被外头吵嚷打断。 “小姐,小姐!”竟是新河君府上官家的声音,“实在叨扰,主君有急务同您相商。” 他还未做反应,赵姝一下捏紧了杯盏,着力惯去桌案,踉跄着就下了榻的,道:“恐是有什么变故,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将酒盏丢在案上,逃也似地就往前厅主院去了。 赵姝怎么也想不到,在她走后,兰溪便从暗处拜谒而入,调情闲话,两下里就哄着嬴无疾饮下了药酒。 新河君府第阔大,她还没跑到前厅,药性就发了,身子一软,当即就倒了下去。 周身一暖,未曾着地。 耳畔一人,轻笑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世间事,还真是,大抵如此。” 第81章 黄雀3 “…世上何来这么傻的人……”耳畔呢喃断续, 虽觉着絮叨扰人,身子却似陷入云端,摇曳飘渺又安逸温柔到令人欲落泪,“都是为了你, 否则我也不需……这么多年……” 说话声还在继续, 听不清内容, 却能觉出说话人意气,掺杂了叫人心颤的怨愤。 摇啊摇……这声调终是停了下来。 眼皮像有千斤重,只是贪恋说话人的音调, 突然的静默,让服下解药才一个时辰的人勉励睁开了眼。 “…小……”借着蒙蒙天光, 映入眼帘的是‘姬淏’那张冶艳的脸, 赵姝被他抱在怀里, 后背还留着他不住拍抚的余温, 便好像回到二人幼年时, 一声‘小晦哥哥’差点脱口唤出。 马车突然重重颠簸了一下,脑袋‘砰’得撞到他肩上, 神智陡然清醒起来。胃里难受的紧, 赵姝干呕一声,烈酒的余韵正发作的厉害,外加亲身试吃了不知名的药, 她周身发烫, 昨夜种种浮现, 当即骇得脊背沁汗。 既然是在马车上, 借着微光又能轻易判断出约莫是朝西北的方向, 理所当然的,赵姝便以为昨夜事败, 他二人这是在逃亡的路上。 “兄长……他在西域经营多年。”她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急切地辩驳,“列国如今波诡,事情既没做成,听闻西域去岁已有贤主一统。君侯,我们就一同去那处过活!” 说着话,见赵如晦没应声,她便以为得了原谅认同,一想到不用去邯郸王宫里死决争斗,一颗心倒活泛欣快起来。 “城内不太平,秦人也未必有暇来管我们,再不济也有新河君护佑。”她语意期盼,就要起身去掀轿帘,“不过还是速速离了这是非之地,这是到哪里了?” 被这阴差阳错的欢欣冲昏了脑袋,她根本没有去想,若是昨夜没有下药,‘怀安王’好端端地留在城内,又何来的谋逆乱政的把柄? 才一下地,就觉着四肢无力虚软到仿若不是自己的了,又兼醉酒后的头晕,指尖刚触到帘门,一阵眩晕袭来,整个人就朝后软倒。 第170章 “折腾什么!”赵如晦将人又拉了回来,见她误会,他也不明说,反倒是板着脸质问:“公子殊入秦这一场,不成想,倒同王孙疾……情深义厚到以身试药的地步了。” 下药的事,他本也没完全指望赵姝,可想过她会出错,是真没料着,这傻丫头会一同服了药。 幸好,他留着那人还有用处,倒真只是下了偏门一些的迷药。 托在后背上的手掌力道不小,质问的声调里是从未有过的厉色愤懑,尤是压抑着未说尽的责斥。 被托着的人默然缩着,没了声息。 过了许久,马车渐渐缓了下来。 醉酒后的晕眩让她实在忍的难受,又兼遭了这人斥责。从五岁上相识以来,记忆里,兄长一直是医者仁心的谦素模样,除了她有一回玩的忘服解药,致死寒毒发作外,就从没听这人说过一句重话。 更何况,是用这等尖酸怨恨的言辞……哪怕是顶着‘姬淏’的一张脸,也叫她受不住。 先前的欢欣化作灰烬,还带着滚烫余温,灰烬里的火星子烫得她心口灼烧般痛楚。 颠晃的更慢了些,外头车夫呼喝了一记,马车似乎在转道入小巷。 两三次转弯后,她实在忍不得,从他身上撑开些,‘哇’得一口朝地上吐了。 这几日饮酒无度,实则饮食紊乱,吐的都是些黄水,是伤了胃肠了。 见她脸上都是细汗,按着肚子一副随时还要吐的不适模样,赵如晦叹了口气,朝壁上敲了敲,对着车夫吩咐道:“里头路窄,就在这处停。” 外头应了声后,车驾‘吁’得一声止了,引得赵姝又是一阵晕吐,却连黄水都没了只是干呕。 赵如晦也不再多话,只是俯身小心揽膝将人抱起,下车后尽力用最平缓的步子行路。 天光还未大亮,照不透这一处深巷。 四处高墙耸立,小巷一丛接一丛,没个尽头一样,左右屋舍都造得三四层高,鳞次栉比挨得极近。看着不是寻常百姓住所,却又没一点雕梁画栋之处,屋角墙侧都是灰扑扑的青墙石砖。 如此不寻常的营造筑法,即便赵姝再不理政事,可她见的多,很快也就认出了,这应是到了某所军屯邬堡。 迷阵似的街巷商户全无,一派寂寂,若非每隔几幢屋宇就有早炊烟气,还真就以为是无人居住的。 这地方,绝非是邯郸郊外景象。 这便愈发印证了赵姝心里的判断,看来是他们同芈氏的谋划事败了,是以连夜奔逃至此休整的。 既已离了纷争之地,或许,她有机会让兄长弃了夺位的冒险之举。 偷觑了眼‘姬淏’冷硬也依旧冶艳的面目,她嗫喏着小声开了口:“王孙疾毕竟救过我……我、我不想,亲手害死他。那壶甜酒原本是要与他一同饮的,后来……” “闭嘴!”突兀的呵斥骇得赵姝险些咬了舌头,但见他垂目也不曾,只冷冷地又添了句:“再说一个字,就自个儿下来走。” 她瞪圆了眼,目中立刻蕴满泪,只是强忍着没出声,一路闷着,倒是把醉酒后的不适都盖了过去。 行了二刻后,才终于到了休憩的一所院落,清静冷僻,院里头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仆从,门外头,倒列队立着二十余名荷甲带刀的军士。 赵如晦将她安置到内院东侧的一间暖阁,他亲自查验过了屋内陈设用度,甚至还去翻了下寝具是否足够厚实轻软,只是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 转过头,见她欲言又止地立在墙角,一脸悔罪可怜,他眉头皱了又松,终是背过身没再多瞧,吩咐了仆从去煎醒酒汤,只留了一句:“且好生歇着。九月初五大典如期,兴许还要再回城一趟。” 言罢,赵姝就被一个人留了下来。 御极仪典如期,为了这一句,她便更笃定了替身会在秦周的拥戴下顺利继位。只是,听兄长的意思,与芈氏谋夺之事也并未没有转圜。 难不成,他还要以‘怀安王’的身份,继续留在赵国? 旁的倒好说,可他若回去,她势必不会一个人远走。若回邯郸,新河君与怀安王结亲之事,那人……真的能坐视么。 因着先前从‘姬淏’口中听着了些解寒毒的端倪,今时今日,赵姝还想着可以同他终老。 若是没有了寒毒,她根本不在乎过程。 毕竟从小到大,只要她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不必吵不必闹,阿兄都会与她寻来的。 没了寒毒,清白也好过往也好,对他二人来说,都算不得什么。 . 即便是经历了降国入质,在赵姝心里,赵如晦永远都是赵如晦,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可到了邬堡的第三日上,她也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她竟然是被软禁了。 整整三日,没人与她说过一句话,若是她试图用纸笔同她们问话,两个仆从就会立刻伏地叩首不断,一脸恐惧却又时刻观察着她的反应。 第171章 她寻了机会看过那小丫头的嘴,却骇然瞧见,里头黑洞洞的,断裂处凹凸不平,竟是被人生生拔了舌头的。 她知国师季越是个擅长旁门左道的,可这么多年来,赵如晦四方游历,对着贫苦百姓赠药施援,那么多回,疫病蔓延的地方,她都胆寒不敢去的,他甚至能为解一个疑难杂病,同伤寒病人同室而眠。 做梦也不可能会梦到,这样一个人,会这般残忍地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侍女。 她最是受不了闷的人,就这么神智昏昏,担惊受怕地等到了九月初二日,赵姝实在受不得,她推开苦苦哀求的两个仆从,‘哗啦’一下掀开门,立在一群纷纷拔刀的军士前头,竭力用比他们更凶神恶煞的表情威胁:“叫你们主子来见我,要么我自个儿去,要么你们现在就动刀砍了……” ‘我’字尚未出口,一列甲士就跟着肖想多日的人步履匆匆地拐到院门外。 他还是顶着‘姬淏’那张清艳三春的脸,只是下巴泛青,桃花眼带煞,似是多日未歇好的样子。 “让你们守好小姐,这是闹了几日?”一开口便是责问的话,两个仆从立刻战战兢兢地伏地叩首,咿咿呀呀地,连争辩都没法子。 若是从前遭他苛待冷遇,赵姝必然是一见面就要扑上去娇嗔发问,可今日,她也觉出了自己往日一叶障目,身旁两个被拔了舌头的哑仆不住用怪异声调求恕,实则叫人难以忽视。 “不过是我一时闷得慌。”她缓步上前,直到立在他身前,难得冷着脸用审视的目光对着这人,话语间却仍透露着关切忧惶:“今日已是九月初二了君侯,你……究竟作何打算?” 见她语调不善地走近时,两旁甲士竟都防备地抽刀,赵如晦抬手制住,只冷冷说了句:“跟我来。” 彼时日阳高照,天地一派初秋清辉,如果赵姝知道是去何处,去了之后会见到怎样的场景的话,或许,她会选择逃避。 第82章 黄雀4 立在阴森潮湿的甬道深处, 对着刑架上那个几乎血肉模糊的人,赵姝只觉着脑袋里耳朵旁一直嗡嗡响个不停,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关得久了,或是才出现了幻觉。 “交出另一半虎符, 或是承认是胡姬私生。”赵如晦举着一块赤红烙铁走近刑架, 语调温雅似哄慰:“你只要做一件, 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刑架上的人抬起头,从凌乱污糟的发间露出一双碧眸,却是越过赵如晦, 直直盯着他身后的人。 赵姝惊得连退三步,却是连垂首回避都做不到, 只是呆愣地瞧着他。 似是满意她的反应, 对方竟嗤声着朝她冷笑了记。 下一刻, 她猛得捂住嘴, 眼睁睁地看着烙铁烫在他肩头, 压抑得痛呼后冒出一阵墨黑的烟气。 在那一瞬里,她只觉着感同身受一般, 烙铁的温度焦烧着自个儿肩头的皮肉, 便不想不顾地冲了过去。 才到跟前,却被人一把扣在颈上,呼吸受制, 但听耳畔人无情道:“都走到这一步了, 王孙失了芈氏的拥戴, 若是连这点支持都不愿给, 可叫吾等如何苟活呵?难道, 你不知局面僵着,她, 可也一样没活路!” 受刑多日都未吭声举降的人,却在这一种威逼下,目色明显动摇起来。 三人近在咫尺僵持着,连日来的一切,赵姝即便看不透彻,又如何不懂目下局势,来不及震诧,她没再犹疑,探手轻轻盖在赵如晦手背上,哽声只说:“阿兄,我疼啊……” 项侧指节微松,却听头顶人一声冷斥:“秦王孙!你可想好了,是要她活还会死?” 一股子皮肉焦烂的气息里,却听嬴无疾极轻地呓语了声:“阿兄?” 这一声唤极轻极缓,不带任何情绪般苍白透明。 也不知他只是在重复,还是在点出他们的关系。 三人皆是顿住。 赵如晦眉睫拢作一个川字,忽然一把将赵姝重重掼去地上,后者背脊腰侧径直撞在一侧墙角边,痛的整个人蜷起,赵如晦却将烙铁重新举起,朝着墙边的荏弱身影行去,不答反斥:“看来小乐的命也没甚要紧,反正她命途艰难,这一世还不若早些了结的好。” 烙铁火星四溅,堪堪停在赵姝眼前三寸。 只要略用一些力,铁尖的部分,便能轻而易举地戳穿她眼眶,甚至于,要了性命。 眼皮已觉出烙铁炙烤的热意,忘了恐惧,赵姝一动不动地歪在地上,失语般只盯着他瞧。 而数日前一幕,却重又在赵如晦眼前上演。 “主公,十组中了寒毒的侍女药性都解了,可是……” “当真!吞吐什么,说。” “可……可解毒之人俱成了眼盲,无一幸免。” 正是这个试验结果,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解毒之法是他在少年时就布下的,当年他四方遍寻,终于是发现了钟情蛊叶与另一种寒毒的相克之处。而巧合的是,当时赵姝体内的寒毒还未彻底漫到心脉,他便借了季越的信任,每旬在她的饮食里做手脚,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将两种寒毒对调了过来。 第172章 而他寻来的寒毒,虽也有致命的可能性,发作时却比原本那种轻上许多,表面上看着相似,药性早已大相庭径。也就是说,赵王这几年饮的血,早已没了延年益寿的功效。 只是钟情蛊叶出自西域,太过偏门。 解毒之法,非要服了整张蛊叶的人,同身中寒毒的药人交.合。 且不是一蹴而就,按赵姝体内毒性之深,至少得月余才得解。 不仅解毒男子会眼盲,钟情蛊叶的厉害,赵如晦也早就从赵姝身上体会到了。 这么多年,他将残余蛊叶藏在随身的血玉内,砸了又修,只始终不敢陪她同服。 他要还赵归晋,十几年来步履维艰,他从一个只有北地荒土的小君,邯郸朝堂上无权无势的赵王义子,走到如今势力遍布燕赵西域,容不得一步错,他不能失了心智。 可还是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不仅被秦王孙识破了身份,连筹谋了十余年的解毒之法,竟也不如所愿。 赤红滚烫的烙铁又进一寸,赵如晦目带癫狂地威胁:“你既这么狠心,还不如我先来毁了她。” 赵姝已经骇得话都说不出了。 烙铁继续进了一寸,她的眼皮几乎已被灼烧着了,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听得嬴无疾开了口:“丧心病狂,你就这般沉迷权势。” 灼热顿消,赵如晦收了铁棒,又恢复了一派悠然谦和的君子风度,得逞般朝着密牢里的人点了点头,两步上前,抚了抚赵姝凌乱鬓角,像是什么也未发生过一样,温柔道:“虎符或是书信,小乐,想要他活着,今天日落时分,你带一样来给我。” 言罢,不等她应声,他回身淡然嘱了声:“你们,帮着她,继续用刑。” . 时光混沌,有人来报是黄昏申末了,赵姝一日未有饮食,也觉不出饿来。 她管不了什么政局朝野,只是不想看着他受苦。 可一次次以身相制后,她被刑官捆到了主座上,只能睁着眼看这人受刑。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强硬冷酷之人,明明已是败了,偏还要负隅顽抗,竟对自个儿周身所遭的皮肉之苦,分毫不觉么? 也不知是不是夜深时分,密牢幽暗昏昧,刑架上的人已是血肉模糊。 她惘然睁着眼,什么样的劝诫都试过了。 在被捆在座椅上之前,她甚至还试过同行刑人相抗,也夺了匕首抵在自己颈侧,可一切手段都没有改变局面的可能性。 密牢里不辨时辰,带了倒刺的铁鞭呼啸来去,心智混沌轰鸣着。 四肢被捆得极紧,挣得血痕浸满了粗绳,渐渐麻木起来。 她连动一下都不能。 脑子里念头乱窜,一忽儿心惊兄长是不是真的要这人的命,一忽儿又莫名酸楚否定,会拿着烙铁差点刺破她眼睛的人,怎么会是兄长,该是她认错了吧? 再后来,连她也沉默下来。 她想过许多种事败后一方的处境,或死或逐,他们毕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二人又都身世寥落,从前既没仇怨,就算谈不上有血脉的牵绊,生死搏杀也还罢了,何苦要将人折磨成这样。 她从没见过真正的酷刑,便只觉着这人该是要丢命了。 可从前那一双含情温存的碧眸,却时不时在喘息忍痛的空隙里,冰冷空洞地盯着她。 从赵如晦离开后,他就再没应过她一声。 犹如毒蛇覆骨,只要视线一接触,她就要避开。 可她不看,却还是能感受到,他视线里的刻毒控诉。 像是在说——果然如此,她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狼。 到最后,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抬头直愣愣地同他对望。 也许,他非是在顽抗,而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折磨她。 “咔”得一声,铁鞭木质把手断裂,行刑人似是打累了,恼怒之下,便转身对另一人说:“时辰不早了,交不出差来也是丢命。不动点真格的,怕是没个完。” 另一人会意,取了把极薄的匕首去火上烫了烫,这人生得形容猥琐,说话间细声细气倒是个极稳重的性子。他一直在旁观刑,虽不动手,却一直负责递刑具,此刻缓步过去,沉着脸映着火光显得阴森若鬼魅:“贵人莫怪,我等也是没了办法,现下……我每数三声,就挑你四肢一处经脉,等四肢都废了,再从手上开始,也还是每三声,就切你一根指头……” 还没靠近,赵姝就似疯了一样喊:“孤是天子亲封的缯侯!你们不知我的身份,怀安王不敢动我,叫你们主子来,我有话说,你们若敢……” 话音未落,就有一桶掺了药盐的冰水兜头泼向刑架,是防止人昏死和与伤口止血所用。 血污乱发后的碧眸波动了下,除了冷意,望向她的神色里,更添了分复杂。 宦者摸了摸极锋利的薄刃,似若未闻,根本不去管她的威胁,一边抻平了受刑人的手,两指用了巧劲捏在他腕子四周,迫得经脉凸起,绣花一样,慢慢将锋刃扎了一点进皮肉里,顿了顿,语调平淡:“我等都是君侯养了十余年的人,担的起事,听说您曾败过咸阳前三的剑客,何必呢……没了手脚,您出去了,又有什么用。” 第173章 “孤会治你们的罪……我、我会杀了你们!” 粗粝绳索深深嵌进赵姝手腕外侧,她显然已是有些失了神智。 宦者恍若未闻,摇了摇头,惋惜般叹了声而他手上动作利落精准,只轻轻将锋刃又推进一寸,指节一转,就见受刑人的手极重得一颤,脱力般垂软下去。 “啊!不、不要,求你停手,孤不会杀你们,求你,求你们……”见他又去抻另一只右手时,赵姝语无伦次,低泣失态,甚至尖锐地嘶鸣低叫起来。 这引得那惯常执刑的宦者回头乜了她一眼,竟是不怕死地失笑了句,有礼道:“承不起缯侯这等话,奴听说您可是赵国历代以来最仁善的公子,为了十万军士甘愿入秦为质。奴也是奉命办事,要做废人,也是这位贵人自个儿的抉择呀,您若要杀我,届时还请留一个全尸。” 赵姝浑身一震,继而整个人虚软平和下来,她忽然似哭又似笑地死死盯着对面人,放弃般地轻声呢喃了句:“王孙,原是我对不住你,欠你的太多,还不了了……你若还能活着出去,到时候,我把手足都砍了还你吧。” “不必。”喑哑痛楚的调子闷声响起,一连几个时辰,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行刑的宦者立刻顿手,面容沉静地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锋刃入肉半寸,还停在他右腕里。 赵姝吊着一颗心,目色悲绝乞求地盯着他。 炭火‘噼啪’爆裂数回,就在行刑人耐性快磨尽前,嬴无疾阖目长叹,从嘴里呸了口血沫子出来,垂首认命道:“叫你们主子来见我。还有,她,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 得了想要的结果,赵姝便似一个木偶般被人制着又送回了邬堡深处那所不知名的小院。 她没再见过任何人,一连三天,噩梦缠身,一直到九月初五日,本是御极的日子,五更时分,她浑身冷汗尖叫着坐起,骇得发起高热来。 热度高的惊人,也不肯吃药,到午间反迷糊着说起了胡话来。小仆见她实在可怜,便斗胆去请外头守卫速去递信。 倒是没两个时辰,天暮未暗透前,就从邯郸来了回信。小仆不识字也不能说话,咿呀着将写了字绢帛展在她眼前,又用清水沾她头面唇角。 也不知上头写了什么,就见榻上人只望了一眼就肯吃药了,不过一个时辰,连烧也退了。 这一身汗直出到起更时分,赵姝迷蒙着眼,任凭小仆与她擦汗换衣,问她可要夜膳时,就觉着困得眼皮都掀不开。 月上中天,她难得好眠,一气儿安睡了三个时辰。 一直到子夜刚过,清辉遍撒,榻前陡然现出了一个人影。 也不晓得空立了多久,赵姝心有所感般猛地睁开眼,待借着清辉看清来人后,许是还没清醒,她竟低呼着朝床榻内侧避去。 “可还疼吗?”赵如晦上前小心抬起她的手,皱眉温柔地瞧着她腕子上包得厚厚的纱布,“都这么些天了,还没好透,我瞧瞧。” 赵姝一下子抽回手,带着伤病乍醒后的绵软,缓了口气,她略略醒神后用戒备受伤的目光盯着他:“不必!” 长久的对望下,赵如晦再维持不住面上温良,他起身去燃灯,而后缓步又走回榻前,桃花眼微垂,头一回放任心意,没了任何掩饰,用一种睥睨侵略的目光审视她。 今日御极后大宴群臣,新君授命‘怀安王’辅政,禁军同田氏私兵残部亦一同颁令移交,而秦军则顺理成章得由芈蛩叔侄接替,就在今日午时,携周使队伍一同从城郊开拔西去。 尘埃落定,新君祭典后,下令大赦天下,今岁田赋折半力役尽免,国人鼓舞感戴,阖城内外暂歇宵禁,商贾酒肆通宵达旦地喧闹宴饮,一派新国气象。 只要是有眼睛的公卿,哪个看不懂,他们这位以仁善著称的新君只是个傀儡幌子,这一年动乱后,真正得利主事的,是怀安王姬淏。 私底下,公卿都在猜测,毕竟新君背后有宗周,同落败的赵王后田氏也还留了两分情面,也不知哪一日,旧晋的旗号会重立,而王座上的那二位,说不得还要生一场变故。 被他如此审视,又毕竟是换了张脸,赵姝觉着陌生极了,心底里不由得冒起寒意来。 赵如晦目色几变,还是俯身过去,抬手去她额间试了试温,才觉出温凉来,就又被她躲了过去。 他面色一下难看起来,有狠厉隐忍略过,自嘲般地笑了笑,尤是再去将她纱布薄一些的左手拉到身前,随手一翻,隔着伤药布帛搭到了脉上。 赵姝偏着头只死死注视着地砖,原本还只是消沉回避,觉出被搭了脉时,一股子泼天的酸楚委屈上涌。 眼皮子上隐约又忆起烧灼感来,她面容冷淡不显,手上却用了极大的气力,试图格挡开他搭脉的指节,顺带同他也分开些距离。 然而,她冷着脸才微抽了些手,却被狠命一曳,整个人腾空跌过去,下巴在对方肩上磕了记,撞的生疼。 颤着口刚要说话,后背就被人牢牢压住,两颊被重重捏着,她被迫仰面朝着他,几乎是贴到了他怀里。 第174章 呼吸交融,变型鼓起的面颊,檀口离着他的下颌,仅有一寸。 “不是说只为还他的恩情,这一听人还活着,退烧的速度倒堪比服了灵丹妙药。”赵如晦微眯了下眸,低头进一步拉近二人距离,直到将额头相贴上,顿了片刻后,他忽的颇恶劣地嗤笑了下,几乎贴着她的唇:“他在咸阳对你做了什么,你这样,真*七*七*整*理像是在牵挂情郎呢。” 他呼吸急促,明显是动了欲.念的不稳,神色轻佻里掺着恶意与不满。 即便是顶着姬淏的身份,先前也都还是玩笑试探。 这样的赵如晦让赵姝陌生到了极点,她仍觉不出危险一样,只是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颤着声,努力且含混地说:“你、你不是我阿兄!” 实在忍不得,他朝她唇上轻碰了碰,蛊惑般地反问:“山有木兮、心悦君兮……世世生生、悲欣同渡……小乐,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你不是说过非我不嫁嘛?” 赵姝神魂震颤木然愣住,那些话,却都是她当年跟在他屁股后头说的。从前的晋阳君总是清雅温隽,而她,寒毒不发作,便时常鲜衣怒马地肆意任情。 年少时说过的荒唐胡话,加起来都不知要用多少车驾来拉,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年岁,她又惯同廉羽他们出入军营校场,有一段时候偏执得深了,那些死皮赖脸不知羞的场面,说她是登徒子都不为过。 只她从没想过,他会将这些话通通听进去,还拿来反问她。 若是从前,她怕是会立刻羞红脸。可现下……各种情绪齐上心头,可引不起她一丝羞意动容,反倒是诧异、猜测,甚至于,是错乱、惊惧。 明明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莫不是,因着连日忧心秦王孙的死活,冲昏了头脑。 她的抗拒惊惧,自然是尽数落到身前男子眼里,今时不同往日,他大业得成也笃定了再不会同她有变故,经年积压的情志若江河泄洪一样,便连他自己也有些压制不住。 他多想完完全全地,从头到脚地拥有她,探手去她腰侧,他想要温柔些,却一下子狠狠咬住她的唇,手上动作克制不住地粗暴起来。 男子气息肆意侵入,赵姝却尤若木偶,唇齿相依间,她趁势掀开对方衣袖,再次瞧清了他臂间胎痕后,她拼尽全力将人隔开了些,却是认真又突兀使力去捏他的脸,斥问:“不可能,绝不可能!你是我阿兄,可是你的脸不是,你的真容呢?!” 好像这问题对她,比眼下的处境更重要百倍。 就连赵如晦也愣住,见她还在自己脸上摸索,神色焦急无助到痴狂一样,他突然不可遏制地爆发出一阵笑,笑得气息断续桃花眼里蕴泪,好不容易歇了,才答她:“你自个儿易容改貌到这等精细的程度,十几年来,那么多日夜,我每岁初春还必要北归一月,就一点没发现端倪。” 他笑着顺手去她耳垂边揉了揉:“真瞧不出,要将我的脸捏烂么,小傻子!” 这一句出口,便同赵如晦往常难得数落她时唤的一样了。 可原来,那个她心悦了多年的‘赵如晦’才是假的。 赵姝顿住手,唇上带血,像是根本不在意一样,她死死盯着眼前人冶艳笑脸,只觉着有些镜花水月般得不真实,她心里莫名觉着不吉荒凉,便忽然抬手抚上他脸,喃喃道:“阿兄,那你原来的脸呢……让我看看,你怎么变回去,你让人去寻些用具,让我试一试,看看我的易容术有没有长进。” “深更半夜的,这邬堡何来的用具。”赵如晦停下笑,皱眉打量了她一会儿,而后他展眉轻嗤了记,伸手制住她腕子,附耳道:“以后回封地调兵,自会用到那张脸。天亮我还得赶回邯郸一趟,春宵苦短,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同我相守么,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从今夜开始?” 第83章 黄雀5 就这么一句轻薄妄言, 彻底冲垮了她一十三犹如信念一般的美好,赵姝眨了眨眼,心痛到整个人痴傻。 衣带渐乱,本就只在寝衣外头松松地披了件单衣, 三两下里, 就被赵如晦探手进去, 肌肤相贴地握上她腰肢。 斜襟松垮着要落不落,内室里充斥着男人不稳的呼吸,迫不及待到, 连衣衫都懒得褪尽。 腰侧被捏得有些疼,才觉出, 那掌心指端一层层的厚茧。 赵姝连抗拒一下都未曾, 始终柔顺得靠在对方肩上, 觉出那一层茧时, 她突然颇刺耳地冷冷哼笑了下。 还怪她这么多年没能发现端倪, 不愧是她的兄长,心思缜密到, 连手掌指节都做了处理。 一次两次也还罢了, 可年年月月都如此……防备着她。 也不对,她只能觉出这茧的位置分布同嬴无疾全然不同,可连他习得是哪种兵器, 她都分辨不出来。 大抵是, 也嫌弃她无用无能吧。 身子一寸寸被揉按轻薄, 依稀忆起, 自五岁相识起, 这人就常是满身药香清雅蕴藉,同她说话, 也总是鼓励褒奖、纵容维护,世家贵胄难以免俗的那些毛病恶习,他一概没有。 可真是一世荒谬,连最亲近信任之人,都只是她的妄念罢了。 第175章 她目光呆滞地倚坐着,任由茧子粗粝不适地划过身前后背。 神识出窍,不甘地追随着他掌纹厚茧的分布触觉。 她忽地坐直身子,反客为主地拥上对方颈项,呓语般轻声说了句:“你是用箭,对不对?” 也不等他答,言罢,她便环着他颈项,疯了似地去啃他的脸,想要将人压到榻上。 从鼻尖、下颌、到唇角,若即若离,似要发狠咬时,又拼死缠绵。 即便如此,她动作间的痴态狂乱却依然浇熄了赵如晦一腔情动。 他仰头锁眉,手上动作顿住,任由她施为。 多少年相伴,他长她八岁,初遇之时,他已是十三岁的少年人,几乎是看着她一点点由奶娃娃长成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的,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如何觉不出意味来。 项子里沾染水痕时,冷硬心肠顿时酸软颓败下来,若万年的冰雪消融倾颓。 “够了!”只要他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同她床笫共欢,可赵如晦心口闷乱,一刹那里心如刀绞,几乎误以为,自己就要随她一道落泪了。 “小晦哥哥,你用你原先那张脸嘛。不是春宵苦短么,也算不上什么。”赵姝狠命擦干泪,分开些,竭力对他笑了笑。 男女床笫之事,她却说‘算不上什么’。 他分明一只手就能制住她,可此时对上赵姝佯媚实悲的目色,偏就感同身受到无法动弹。 阴阳颠倒,倒似她在撒泼强求,他身上若焚,然心若灰烬。 瞬息之间,反是赵姝掌握了主动权。 “阿兄,你知不知道,我在咸阳时,公子翼想杀我,他怕秦王知晓,让人锁我在采石场山隘豁口处,那里的风刮着刀子一样,差点……” “公子翼后来不是死了。”赵如晦目色闪烁,手掌松开,落在被褥里,死死扣住,“从前事,不说了,来日方长。” “那兄长可知……”她忽用全身力道压去他胸前,嘟嘴娇俏凑到他眼前,语调残忍:“数月前凛冬,那一夜,胡姬被人送回,王孙误会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夜,我是怎么……” “好好好!你先别说了。”他起身一下捂住她嘴,情热喘息转作不安愤然。 辗转犹疑片刻后,赵如晦强撑着,到底没有泄出一丝情绪,将人拥进怀里,悔罪认输却又强硬道:“如今都过去了,寒毒的解法我在验证了,赵戬退位秦人内斗,就连季越在燕国也……我将他杀了。” 弑父到底是泯灭人性的大事,赵如晦说着话,心身一抖,却很快冷静诉请道:“小乐,我知你心意,非是一朝一夕知晓,哥哥平生最在意的,便是你的寒毒……今夜是我莽撞痴狂,你不知我筹谋苦辛了多久,原谅我好吗,小乐?” “阿兄?”赵姝终是停下动作,一连串嗤笑从她荏弱腰间溢出,骇得赵如晦即刻收手克制,她却不依不饶,“头一夜好疼呀,我从未这么疼过,阿兄,你到底习的什么,是箭术吧?” 赵如晦刚想反驳,却被她一句“也是拜你所赐吧?”噎住,将人撑开后,他很快恢复了神智,桃花眼恢复光彩,但问:“小乐,若我和他,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自然是你!”连赵姝自己都诧异这回答。 一场情热消散无痕,只觉着柔肠百转,赵如晦彻底停手。 他蔼笑着将人拥到怀间虚哄:“圆圆小姐,你我婚期已定,十月望日,届时,再来唐突吧。” 月洒清辉,二人靠拥无言。 便一个泪止困倦,一个望月肃穆,二刻后,赵姝便觉一阵困倦难抑,终是在这人怀里,安然酣眠。 第84章 黄雀6 十月初十日, 赵国新君御极一月余,邯郸城日益繁荣,不单是盗匪流民尽数安置,小民乐业称颂, 就连朝堂里头也是风平浪静, 几有一种政通人和的错觉。 今日, 是秦国衡原君与芈夫人爱女入城和亲的日子。 一月前,秦军在邯郸哗变内讧,秦王钦定的储君王孙疾不知所踪, 而芈氏叔侄倒是得了虎符。秦人退出赵境,很快便向列国昭告, 芈氏又有了身孕, 卦象显示有神龙御天之象, 储君之位不可空, 秦王下令, 便由衡原君暂代。 长街如画结满灯笼彩绸,秦赵联姻非是这一回了, 却从未有过这般盛大的迎亲之礼。有多嘴的百姓远望秦国公主车驾, 私底下议论猜测,都说这礼节或是沾了五日后新河君嫁女的光呢。 “皎月,他们说怀安王下的聘, 珍宝财货是越过了公子殊给我的?听说那什么赵圆圆还是从山里寻回来的, 男人到底是看皮相吧。皎月, 你说邯郸城有那么多齐国来的艳姬, 公子殊, 他……会不会变心。” 此番能来联姻,是嬴环自己点头的, 她本是根本不做入赵的妄想了,可王孙疾的噩耗一传入咸阳,雍国夫人竟主动来问她,是否愿意入邯郸与新王为后。 她本来还发愁,宫中给她新相看了位楚国的表兄,是个已退出王位之争,在吴越有二千里封土的公子,那位表兄她见过,是个十足圆滑之辈,况年岁比她长十二岁,简直没一点她瞧得上的。 是以,当雍国夫人一来问入赵事宜,嬴环根本没犹豫就应下了,她可无暇去想什么邯郸政局,甚至于,隐隐觉着是嬴无疾出了事,母亲才突然有此转变,对这便宜兄长,虽说从前自己借势不少,可同她的终身幸福比起来,嬴无疾是死是活,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第176章 嬴环狂喜了大半个月,可说来也怪,随着送亲队伍离咸阳越远,离开母亲的她,喜悦之情就渐渐被忐忑无定替代缠绕。 长街两头人头攒动,赵国的屋舍街巷同秦地风格迥异,嬴环将皎月的手捏得死紧,连珠炮似地一串问,问的皎月都不知该先答她哪一句。 “不过是个山野回来的丫头,怀安王看中的只是新河君罢了,公主您背后可依凭着秦楚二国,你二人不过是婚期近些,您何必同一个薄命的野丫头去比较。” 皎月本意是要安慰她,谁知嬴环听了,反倒更不安,说话间全没半分往日气势,秀眉松了又皱,疑惑:“历来赵人迎亲,公主宗亲都是先入帝师府第待嫁,公子殊的生母当年也是从新河君府上入的赵宫,怎么到我这儿,偏就安排了别处了?” 这一点,皎月也觉着奇怪,她口中宽慰:“想是两个新嫁娘凑一处不吉,公主身份毕竟在赵圆圆之上,应是新河君怕落人口舌主动避嫌了。还有……公子殊已即位,您也该改称了。” 她面容有陋,目色真诚。三两句就把话题引到了赵姝身上,叫嬴环免不得俏脸一红。 自那日落水,嬴环便一改往日态度,虽还是个骄纵酷烈的性子,倒是对她善待回护起来。 一时间,皎月成了昌明宫最炙手可热的女官,连衡原君身侧的人,都要敬让她三分。短短二三月,光是治疤的奇药,就有四五名医官来赠过。 临行前夜,雍国夫人芈氏还单独召见了她,暗示了许多没有同女儿嬴环说的话。 皎月是王孙疾的人,虽已数月无人来联络,可她并非对外头事一窍不通,从芈嫣的话来看,她隐约猜得,芈嫣让亲女入邯郸很有可能是在筹谋更大的事,总有种山雨欲来的不详,而渭阳公主,或许就是障眼法一样的存在。 “不论发生什么,公子殊只要在位一日,本宫总是放心,你提点环儿只需真心去待赵王,旁的事,一概不必对她说。” 虽然皎月不知更多,可她当时瞧着那位楚夫人隆起的肚腹和悲凉纠结的目光,她能觉出,恐怕,这位集千娇万宠于一身的公主,已成了弃子。 “公主,前头就到了,噫!您瞧,候在上卿府外的人,像是宫里来信了。”皎月语意轻快。 迎亲之礼早在城外由典客百官代尽,历来婚期前君王是不能亲迎的,她们人还未至,宫中就有宦者来传王私信,看阵仗还不小。 联姻属两国邦交,每一步都是由周礼严格规制,似这样婚仪前私下去公卿府上接洽的,遍览史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皎月早年被李管事养大,除了刺客暗探的本事外,还被勒令读了许多列国史册。 “燕国第七代君侯,迎周王姬,遣缚母亲迎于族亲府第,那位君侯在位二十一载,便终生未曾纳侧室。”皎月低声疾语,她当先跃下车撵,扶稳自家主子,又添了句:“公主,除了那位君侯,列国历代,再无遣内宦亲迎递话的了。” 说完话,她兀自一愣,讶异于自己内心感同身受的雀跃。 嬴环听了,一路以来的忧惶不安转瞬就抛了,她根本无暇去想,皎月何时懂列国内阃之事,而是快步就朝来迎的内宦队伍行去,喜形于色娇俏快意。 在她身后,皎月默然跟上,低垂的一双眼底,已然恢复平静,一片郁色阴冷。 这一日疏忽而过,接待她们的上卿已年届耄耋,按辈分算得上是赵戬的祖辈,家中五世同堂子孙多仆从苑囿亦多,老上卿拄着鸠杖竟是亲自陪着,晚宴时,在府里头足足宴请了两个时辰。 嬴环面相娇美,又比大多女眷年岁要小,她庆幸自己没有挑错人,收敛脾气,纡尊降贵地同这些人周旋,被小孩子缠闹时,她也不觉着烦,反倒是真心实意地耐心陪他们玩。 一颗心落到实处,变得柔软安稳,她甚至想着,或许她也该学一学公子殊的秉性,将来才好陪着他白首。 庭院里弦音钟鼓不绝,连廊高阁灯火煌煌,府上仆从皆得了赏钱,闹的似过节一般。 直闹到二更初刻,老上卿实在吃不消,正要说两句场面话,宴罢歇散时,突然便有队家养的甲士从外头奔进来。 这些人皆是自小蓄养的,遇急不必通禀,这一下子森冷玄甲步调整肃地冲进前厅,唬得众奴尽皆呆立,乐声戛止,老上卿知道不寻常,脚下重重绊了记,脸上和善慈蔼转瞬烟散,板着脸推开来扶的儿孙,鸠杖从中厅急响至院里。 为首的甲士等他立稳,才沉声禀:“二刻前王上在内寝遇刺,医属所有人都去了,府令大人请主君府上的医者也速去。” 言外之意,新王怕是不好。 嬴环手上一抖,瓷盏'砰'得摔在地上,碎成了数瓣。她想去质问报信之人,可才推开圆凳起身,恍然行得两步便腿软得一下跌去地上。 . 接到新王遇刺昏迷的消息,赵姝已然敷面改装,坐在了去往内宫的车马里。 在繁复精良的男子直裾被送来时,她就已然猜度出几分。她刻意避开了两个哑仆,坚持上了车后才换装。 护送的人抄了山道近路,或是为了掩人耳目,用的也是最简素的小车,山风时而穿透帘幕,外头山势起伏,枫叶林木泼墨一般遍染耀目橙红。 第177章 山势壮阔秋色盛极,赵姝拢着手,尽可能地缩靠在里侧避风处,她穿的是宫内的常服,身子冷得已在不住打颤。 简陋的车驾角落里,早备好了一件厚实斗篷,整齐地叠着,她却没有去穿。 望着远处不知有几百岁的高大深林,她回想着自己被关的这一个月。兄长虽然忙,前二十余日都会快马从邯郸来陪她,从那夜后,两个人倒是极为默契,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甚至还会亲自去伙房做菜与她同吃,外头的事,她不问,他也从不主动提。 有一日秋阳当头,见他在外院里洗药晒药,是她从未见过的罕见药材,赵如晦罩着件干活时才穿的麻衣,青丝散下,只用一根绢带在背后束了,日头暖融融地洒在他后背上,侧影清俊若谪仙。 恍惚间,赵姝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 一梦醒来,又回到数年前,睡到日晒三杆了,他便亲自来督促她学针砭。 那日,望着他融暖发白的后背,她便彻底把一切龃龉都放下了,目中酸楚动容,快步过去,一下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贴着略有些扎脸的粗麻,语意一如往昔:“阿兄,我永远不会怪你……等时局稳了,你会遣人去接英英回来吗?我们以后,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你也教我些理政的手段,朝中忙时,也可多一人分担些。” …… 替身遇刺的条子递进来时,幻梦冷透。 也的确是,有五日整,未见着赵如晦了。 赵姝打了个哆嗦,却抬手一下掀开轿帘,直到冷风灌得她木然,心底深处的不详念头,依然压不住。 他们,真的能似她那日说的一样,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 在山道上颠簸了两个时辰不到,她就瞧见了南边巍峨宏阔的宫城琼宇。 意外的是,马车一路避开了宫门和数道偏门,径直越过宫殿区,又一直跑了三刻多些,停在了宫城外东北边的汤泉峪。 汤泉峪只零落几所亭台,非属皇城,向北连着围场,汤泉峪最南侧,离最近的安远门几乎是挨着的,约莫是一里多些。 一行人直入了汤泉峪西边的山门才停下来,在一处汤泉外头的竹林入口,赵姝见到了一身宫人装扮的丽娘。 “奴婢是余荫殿掌事姑姑,今日后,就调派来服侍王上了。”丽娘笑靥如花,因是在女闾里见识过赵姝的为人,行礼时一双眼勾着媚,毫无怯意地打量着她。 赵姝虽意外,却在她并无恶意的打量里,很快醒过神,明白过来这人原是赵如晦安插在女闾里的心腹,反倒把先前对这二人关系的猜测消了些。 她朝丽娘虚扶了把,后者或是在护送的死士跟前出了风头一样,暗地里朝为首的头领瞪了眼,又勾唇挑衅道:“列位大人辛苦了,只是接下来的路,主上说了,尔等便不必参与了。” 护送的头顶是个极年轻的男子,一脸阴翳地望过去,在丽娘娇艳面目上停了停,却在她再次开口前,一拱手领着人头也不回地退了。 赵姝没瞧见男子神情,倒是丽娘的轻狂落在她眼里,只她压根也不在乎,等人都走了,反倒是凑近了似是想拉丽娘的胳膊,终于将闷了一路的焦急慌乱泄露:“宫中的事可是你们安排的?他,他可有事!” “边走边说。”丽娘转过头,从善如流地一下牵起赵姝的手,她面上媚色尽去时,一张脸标致里倒还透出两分蔼善端妍。 温泉峪皆是小径山路,竹海森森日阳透过缝隙洒落,不过荒废了一年,山道无人养护就已然荒颓难行的很。这处竹海是大,可从前赵姝野猴子一样,一个多时辰就能逛遍,却不想只过了这一年,才爬了一刻山道,竟就有些力不从心脚下虚浮起来。 反观丽娘,因是日日勤苦习舞,不仅能一路同她绘声绘色地说遇刺的场面,还能与她借力。 听得刺客来历未查清,赵姝强撑了一口气,勉力快行,她只想快些入宫去,哪怕明知自己未必有多大能耐,也好陪着他一同面对。 二人足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停在了竹海深处,一所不起眼的破败草亭。 丽娘让她稍待,上前对着草亭六根掉漆立柱轮番敲了一遍,终于在一根立柱前觉出空洞来,她止步用力重击数下,从立柱外侧弹出一只铁环来,略一扯动,草亭正中的泥地陡然发出沉闷声响,泥地很快便缓缓移动起来,分作数瓣,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来。 在丽娘寻机关时,赵姝仔细看了下周遭景致,才终于认出了,这所不起眼的草亭地处温泉峪最东南,远眺能望见宫城最东北处的余荫殿,其实除了地势高些,离着余荫殿怕是仅有一二里之遥。 这么个地方,是何时竟挖了条直通宫内的密道,赵姝来不及发问,机括才停下的一瞬,蹲下身就要朝里头去。 “哎!且等等。”丽娘一把扯住人,从怀里掏了个巴掌大的铜球样式的精巧滚灯,点燃扣紧后,轻轻朝甬道深处抛去。 甬道一下子被照亮,森长可怖若墓道一样,她见球灯一直没灭,甚至密道内还能听的老鼠‘吱’得一声被惊跑遁逃的响动后,才当先一步跨进去,扶着赵姝小心地迈下石阶。 第178章 石阶似是永无尽头地朝下延伸,就凭着那一枚铜球灯,二人约莫行得二刻功夫,脚下的路才平缓起来。 甬道森然,铜球的光只够照亮第一人脚前数寸的路,赵姝整个人隐没于黑暗,前路后路皆看不到,无止尽的黑暗里,克制不住一样,这一生过往种种走马灯似地从眼前晃过,有一种极不真实的荒芜感。 “刺客虽未查明,不过好像朝中已有人,想以新君无子之名,立田氏幼子为储君呢……就要到了。” 前头幽幽飘来这一句,也不知是怎么了,赵姝的右眼皮突然就跳了起来。 又行了只一炷香功夫,丽娘在甬道尽头转动机括,推开遍是蛛网灰尘的石门,冰冷石门翻转过来,竟就到了余荫殿的书阁里。 这所殿宇自先王后病故,最初两年便只有年幼的赵姝一人住着,赵戬姬妾颇多几乎占满了各处殿宇,甚至还占用了藏书阁的一处偏殿,是故那处的简牍书册便都被挪到了余荫殿来。 也是巧,被挪来的尽是些医药杂书,彼时赵如晦方被赵戬收作义子,十二岁的少年已生得风姿若竹,而四岁的赵姝还是个行路都不太稳的奶娃娃。 那时节,她方没了生母,奶母又恰带着一岁多的英英在赵北省亲来不及赶回,偌大的余荫殿里,纵有再多的侍婢婆子,赵姝也显得弃儿一样,时常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哭。而赵如晦不过来了一个多月,只每回带些糕点玩具来,偏就他合赵姝的眼缘,能将她哄好了。 “王上,奴婢先去看着人收拾寝殿了,您……” 听丽娘语气陡转,正望着壁上彩画沉溺往事的赵姝回头,见到来人一身戎装,她只错愕怔愣了一瞬,便立刻快步朝他跑去,唤道:“阿兄,这几日你去哪儿了!” 毫不掩饰的忧惶里,还夹带了分欣喜,倒像是久别爷娘的孩子一样,丽娘免不得笑出声,视线触过自家主上时,笑意顿住连忙退出书阁。 待她走后,赵如晦抬手轻轻捏了记赵姝覆了易容的脸:“刺客不是我的人,如今没办法,实在不得已才让你入宫。宫中不比外头,我要出城两日,勤恤殿都是自己人,陛下谨记,除了新河君谁也不要信。” 勤恤殿是历代赵国国君起居主殿,赵姝觉着他的话不寻常,可她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便脱口道:“替我的人怎样了,听说全邯郸的名医都去了,要不,让我替他瞧一瞧?” 赵如晦只含笑盯着她瞧,在她几乎要脸红之前,他才好笑道:“婚仪自会如期,两个身份也未尝不可,大不了,我这辈子不娶妻,让怀安王一脉绝嗣,也是无妨。” 赵姝耳畔红透,垂了眸也不再追问,右眼皮却跳得更厉害了。二人又在余荫殿晃了圈说了些往昔闲话,见丽娘领着一队禁卫回来,赵如晦才又叮嘱了两句,翻身上马朝着安远门而去。 . 到了赵戬从前住的勤恤殿,立刻就有医署令端来汤药与她号脉,医署令是个留山羊胡的中年人,赵姝端着药朝丽娘看了眼,在后者点头示意后,也没犹疑,就在医署令的唠叨下,将汤药一饮而尽。 殿内早已被收拾干净,桂香悠长,赵姝顶着狂跳的眼皮不无嘘唏地逛了圈,果然没有看见遇刺受伤的替身。 她踱步到赵戬从前夏日最爱的葡萄架下,院子里遍载了各国的奇花,此时初冬,便只有腊梅三两点绽了蕊黄花胞,葡萄藤干枯蔫败地耷在架上。 见丽娘颇自在地采了朵梅花去闻,赵姝皱眉忍不住开口问:“我这眼皮一直跳,民间是不是有说法,右眼跳,跳的是什么意头?”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嘛。”丽娘漫不经心地答了,蓦地怔住,转头之际,当即就展颜改口道:“那是对女子,对男子是相反的,王上是男子,则右眼跳财,主国运昌隆呀!” 她夸张讨好的话音刚落,便有内侍来禀,说是太后田氏想要见一见儿子。 “王上伤势未愈呢,若是当真思念,合该是她老人家移步才是。” 对着丽娘的冷嘲热讽,传令的太后亲信也没多言语,欲言又止地欸叹了两下,也就准备回去了,却在转身时抹起泪来,嘟囔自语:“娘娘旧疾犯了,怕是没几日好活了,还要被外头那起子小人污蔑……” 这人是田氏从齐国陪嫁来的老人了,从前不知多少风光能干,后来事败挨了重刑,整个人都佝偻下去,他一面朝外拖着步子走,一面只哽咽着嘟囔叹息。 将要迈出院门前,倒还是听见身后人说:“田少府,寡人随你去。” 第85章 黄雀7 从勤恤殿到太后所居的翎制殿, 步行不过一刻,丽娘却非要领着一列七十人的禁卫跟着,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地跟着。 七十玄甲禁军将翎制殿团团围住,入殿前, 对这么个阵仗, 赵姝略略皱眉, 她觉着田氏孤儿寡母的,何至于此,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只沉吟了片刻,便带着丽娘一同跨进了正殿。 一入殿时, 舞乐钟鼓之音铺面, 田氏斜倚在主位上, 却是笑呵呵地拥着稚子在观舞。 “大王来了, 快上座, 斟酒。”田氏让过了半张软榻,让小儿坐在自个儿腿上, 示意赵姝过来分坐。 这田氏惯会做人, 性子温存细腻,对一个幼年丧母的人而言,有这么一位后母, 即便对方是狼子野心, 十几年起居相对, 免不得总有些割舍不去的感情。 第179章 遑论是赵姝, 印象中, 父王日日沉湎酒色,年节庆典时, 真正能照拂顾念她的长辈,也就唯有田氏了。 可在秦国时,听说赵王欲质子身死,即是继后的主意。 “母后。”赵姝浅笑了下,而后面色淡然随意地就坐到田氏身侧,一如从前。 舞乐靡靡,伶人翩然,除了稚儿时不时得咿呀嬉笑外,在场的诸人再没一个说过话。 丽娘止了酒盏,赵姝同她对望了一眼,舞乐声沸,她举盏细闻了下,觉出一股子清淡苦涩的夹竹桃气息后,脸色骤变。 赵姝不想忍,随即就是一记惨笑:“母后这是何意!” 从小到大,赵戬没给她的,明面上,田氏尚算对她关切呵护。 酒盏掷地,伶人噤声。 赵姝从来没在人前发这样的火,却见那田氏哑然笑了笑,挥退众舞乐伶人后,就那么从赵姝身前的铜尊里倾了一盏有毒的夹竹桃酒,仰首饮尽。 “殊儿,这算不得毒,倒令人快活呢。” 在赵姝惊愕的神色里,田氏止笑,忽然就斜着眼疾言厉色地发问:“殊儿,母亲早知那人不是你,赵国朝堂一片污糟,你是天子后裔,又这般不谙世事,何不归周?” 几个姊妹都已经低下了头,唯有田氏怀中稚子尚在不明所以地不满叫嚣。 赵姝觉出她话中有话,她望着幼弟圆胖的小脸,心底柔软不安,便悲声反问:“齐王乃母后嫡兄,封地再小,您在齐赵交界,也总还有安身之地,岂不知,庶民……” “像庶民一样被人揉捏踩踏嘛!你懂什么,母亲没办法!”田氏目中蕴泪,她美目一转,见时机差不多了,就将怀中稚子推向对方,道:“殊儿,抱抱你弟弟,可怜见的,他一出身,就同母后一样,饮食无章。” 赵漆不过二岁半*七*七*整*理,被推到赵姝怀里,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倒也不哭闹了,瞧着是个圆脸的胖小子,谁知抱起来却轻的离奇。 赵姝反手搭上田氏的腕脉:“胃气衰减,倒比去岁更厉害些,母后这一年难道没好好将养吗?” 田氏陡然抽走手,也没去将稚儿抱回,她立起身,当着两个女儿的面,直白道:“殊儿,不论你信或不信,动杀念,我从未有一次,对你。” 言罢,她便示意撤宴送客。 赵姝出了翎制殿,苦思无果,她总觉着今日田氏寻她过去,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至晚间,她无心饮食,领着人在余荫殿的后苑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便有人低声来递消息:“王上,刺杀之事,确是田氏所为,可要诛之?” 她举目对上一树衰残凋零枫红,觉着这熟悉的宫墙实在是冷得叫人心慌,没来由得又想到一双碧色的眸子。 她只是缓缓摇了下头。 看来邯郸朝堂还要有一场恶斗,可她连田氏都看不透,连妄动一下都是不能的。 …… 浑噩度日十余日,赵姝没一日不是在梦魇里惊醒的,戌时入睡,卯时乍醒,右眼皮每日傍晚时常就要抽跳起来。 赵如晦一直没回来,就连新河君赵穆兕也不知在忙何事,赵姝一连请了三回,也只得了他遣人送来的一句“大王且安”的托辞。 就这么一连称病,度日如年地在勤恤殿挨了十四日。 枫红凋遍,直到十一月初三日夜半,才终于等来了怀安王归朝的消息。 十一月初四日,冬雨绵绵,赵王宫议政。 直到坐到大殿玉阶的王座上,她都还有些晕,右侧鞋袜浸了雨水,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头一次以这样的视角面对群臣,她要努力克制,才能勉强维持着不打寒颤。 从昨夜三更得了消息起,她便没了睡意,天蒙蒙亮时,宫人替她配齐了翟衣冕冠,路上阴沉细雨,进殿前,她一个不留神,竟一脚歪踩进了树下的一畦水洼里,因是着了丝履所织的软靴,这一下便被雨水顷刻浸透了。 领路的宦者令吓了一跳,因朝会时辰已到,若要重回勤恤殿再换,就势必要误了时辰。他当即骇地躬身乞告,确是直接对一个侍从道:“这棵树是何人管的,竟害陛下湿了鞋,你去将人寻出来,杖毙了。” 迟疑了一下,赵姝便顾不得回去再换,她朝宦者令挥了下手,有些烦乱地留下句:“这天要下雨,朕自己失足,莫去牵累旁人。” 落座之后,公卿百官次第叩拜,赵姝一眼就瞧见立在左列行首的‘姬淏’。 他立在众公卿里头,身量颀长姿容昳丽。 或是在朝堂的关系,今日显得颇为板正端方,就连那双素来含笑的桃花眼,此刻也显得肃穆不少。 见他同众人一样,依礼叩拜。 隔着冕旒彩珠,二人视线相触。 他面上添了肃杀之气,略过王座时,不作稍停,如同任何一个权臣一样,对君王敬而无卑。 而赵姝目中温情被冕旒遮掩,见对方连一个视线没有给她,阶下山呼让她回神,殿宇高阔水砖如镜,能入内殿议事的这些人,往上数三代,便皆与各国王族有些挂碍。 立在前头的人,都是赵国几家大族的家主,大多都是赵戬之前就入朝的老人,位高权重,是赵国肱骨。她因从前贪玩无心理政,同这里头好几位执的都是晚辈礼,泛泛之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这王座上同这些勋贵老臣议事。 第180章 一股子压抑无措的陌生感顷刻将她裹挟,朝会开始,公卿次第奏报,一桩桩一件件将近事铺陈,或慷慨激昂,或朗朗慨述。 说的事,修坝、调粮、迁民……那股子陌生骇然之感更重了,说到攻防布置排布细处,她甚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回忆着父王从前的样儿,她故作沉吟,只得不停地将问题重新抛向臣下,决断的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 禁不住朝行首的‘姬淏’递去求助的目光,可对方只是静立着听,稳若泰山一言不发。 很快的,就有公卿为新的布防争论起来,这下,赵姝听懂了些,他们争的,似乎是先前被族诛的两家的封地兵权。 见他们越发争得凶,赵姝眼前一下就掠过那日去檀侯灭族的场面,檀侯家四岁的嫡孙,同他的母亲一道,就在她眼前被杀。 现下他们争的,好像就是檀侯家的封地。 才好了一日的右眼皮陡然又跳了起来。 她正想着说些什么来缓解,忽听外头宦者隔着雨幕传来尖细的高呼:“太后携公子漆至!” 孔雀羽扇列仗开路,王座左侧升起纱帐,田氏牵着尚有些睡眼惺忪的赵漆落了座。 才一落座,田氏幽幽轻说了句:“殊儿,认输吧,大殿外头已被我的人围了。” 不待赵姝愕然质问,就听殿中一名从齐国媵嫁而来的旧臣出列上前,颇为轻蔑地直视王座,道:“大王无能误国,同旧晋谋逆擅诛我赵国功勋老臣!臣请太后垂帘,改立公子漆为新君!” 这一句出口,犹如金刚怒目振聋发聩,瞬间殿中鸦雀无言,就连年幼的公子漆都不打哈气了,小娃娃不安地轻唤了一句:“娘亲,带漆儿回去。” 直到此刻,赵如晦才举目仰望过来,却只是给了她一个且安的眼神,他踱步到那名臣子面前,皱着眉故作不解地问:“你只是一个末流的下大夫,倒也敢妄议君王无能?” 他不紧不慢,虽是责问,语意里似乎并没见多大的怒意。 漆黑的俊眸静静地盯着这出头鸟,隔岸观火一样,反倒更像是在诱这人陈列尊上罪状。 诸人皆知,怀安王辅政,实则是挟君揽权,并非真心忠君。 殿内公卿一共三十七人,实则后党七人,早已在刺客入宫那一夜,就见识了田齐埋伏在邯郸北麓的五万大军。 太后的私兵早已被剿,这些人都非是王族上卿,一开始还犹豫,直到那夜眼见为实,明白是齐王之谋,才纷纷应允共立幼帝。 “诸位,大王荏弱,过于妇人之仁,方才尔等议事也见证了,殊公子分明对军国朝局一窍不通。” “降秦质子,在咸阳待了一载,先前倒把秦兵也带来了。虎狼之国,那芈氏独女渭阳公主,何以就偏来联姻?!” “臣附议!还请大王禅位,否则我赵国必成秦之傀儡啊!” “新河君,您是三朝元老,又是殊公子之师,将来王上若被秦人牵着鼻子走,你该当何罪?” …… 赵如晦这一问后,众公卿终于接二连三地纷纷站了出来,俱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奉告陈辞。 就连赵姝也看出来了,一共七人,其中两人官职最高,一为司刑的廷尉,另一人竟是执掌外郭骑兵营的中郎将。 另外五人,虽皆官职不高,却几乎个个都身居邯郸城内要职。 赵如晦看着他们,有四人他早便知晓了,还有三人,却是意外之喜。 聚沙成塔,众口铄金,因这些人从左右朝列里出来,言辞犀利纷纷箭指王座,许是互相辉映底气更足,争辩间措辞便愈发不敬逼迫。 尤其是王座上的赵姝,始终一言不发,她先是惊疑地扫了眼威仪笃定的田氏,而后紧抿着唇,极度不安地盯着下首的赵如晦。 “殊儿,照他们说的做罢,齐人五万骑兵绕道燕国截留了五座城邑的战报,兵临城下了。”田氏安抚幼子,好似闲话家常般:“禅了位,你要留在赵王宫也好,回洛邑也罢,都可。” 任由她说话,赵姝并不理睬,她一颗心砰砰乱跳着,只是瞧着赵如晦。 朝堂政局她看不透,可赵如晦的神情她又哪里看不懂。 若是真的要废她而立田齐幼子,他若真被城外五万人马拿捏,绝不会是这番模样了。 群臣哪里知他二人私下牵连,见怀安王同新河君似乎都默认沉吟,便有一名原本中立派的下大夫甚至都出列,竟是主动附和起后党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有公卿回过神,开始反驳的,可也怪哉,偏生王党与旧晋的数人,没一个主动开腔的。 “既然你们都能将吾王过错列成罪赋了,听着也都在情理之中。”赵如晦终于朗声斥断了这些人的吵嚷。 殿内静了一瞬。 便有一名后党对田氏的方向拱拱手,朝赵如晦说:“怀安王您是旧晋遗族,若是您也能认可吾等,相信太后与新王必然还会重用的。” 赵姝屏住一口气,且等着他发难。 但听他颇有些阴郁地笑了笑,眉宇间却是一派温润似水,扫视了众人一圈,缓声答:“这回人该齐了。” 第181章 却忽然翻了脸,扬声:“妖言惑众,背主谋逆之徒,按律,当车裂弃市,再夷三族!” 他方击掌,顷刻间便有百余名玄甲持刀涌入,轻易就将殿中公卿尽数制住。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几名后党顿时噤声,王座一侧的田氏却是无惧,她将幼子推给侍女,掀起纱帐就走了出来。 “怀安王你好生糊涂,可知齐王已陈兵北山,难道为一竖子,要与齐国为敌?”田氏虽为女子,她挡在王座前,这一声斥,气势却全然不输君王。 赵国这一年来边防空虚混乱,果然听着齐人竟也乘虚而入,就有胆小的公卿不安起来,试图说和。 赵如晦掀了下眼皮,本是连觑都懒怠多觑她一眼,为安群臣之心,他还是在动手前添了句:“陈兵北麓,齐王近年日益怯懦了,号称五万,也只敢派一万一千人,化整为零,避开城池,从密林深山中,匪盗一般入境。” 见齐人精心安排的兵力被他轻易戳破,田氏第一个反应过来,对方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这是已然受制了,她当即面如死灰,只是还强撑着。 阶下诸卿分作两堆,禁军将后党七人,连同那名最后开腔的中间派下大夫也一并围困起来。 略有些迟疑地扫了眼上方,赵如晦还是对禁卫长点头:“今日我赵国众肱骨皆在,就不必另择日行刑了,大王仁善,车裂酷刑就免了,赵国日弱,就在这大殿之上,用这些贰臣奸佞的血祭奠先祖。” “大王,大王!微臣只是附和了一句,我族中夫人还是先王庶妹之女,您……” 话音未落,这人就被新河君赵穆兕一刀捅在了右胸。 赵穆兕重咳了两声,跛着腿将刀上鲜血甩向镜子般的水磨砖地,面对另一侧的公卿道:“老夫辱没斯文了,可老夫只认宗庙社稷,我赵国!也只认王上一人?” 眼看着禁卫就要对后党七人执刑,赵姝连忙偏过头,对侍从道:“还不快送太后与小公子回去。” 血溅玉阶,赵姝不忍多看,忽然听得身后公子漆稚弱的大哭声和一个有些熟悉久远的男子音调。 “田氏妖姬,你迫我廉氏灭族,今日,就用这僭子的命来偿还。” 原来去岁降国,廉羽就投靠了旧晋,他一直是赵如晦在秦国的一枚棋子。 赵姝回头惊见,尚来不及出言,廉羽举高手拼力一掷,稚儿被他从王座撞在大殿里的石柱上,哭叫声当即止息。 公子漆脖颈怪异得歪在一侧,分明是折断了,连医官令都不需寻了。 “啊!——”怔愣片刻后,田氏一下卸去先前气势,尖利嘶吼着跌撞着扑向阶下,将公子漆尸身抱着,口中不停哭喊着,“漆儿,漆儿!” 夹杂着后党被屠时的哀嚎,议事大殿如沸,赵姝无暇去问廉羽,就被田太后一声声状若痴颠的唤声引去。 “你不是专研医术,殊儿,你过来。” 赵如晦阻拦不及,就见赵姝已然将田氏护在身侧,田氏虽痛心若狂,身上也没兵器,只是不停地叫赵姝救公子漆。 二人对望一眼后,赵姝垂下脑袋,闷声说:“君侯见谅,现而今,她只是一介无势无倚的先王妇人罢。” 本也没必要取这样一个妇人·性命,赵如晦无奈,在后党皆被乱刀屠戮示众后,他才令底下人清理,顺道将田太后送回内宫。 余下的二十九名公卿目睹这一场后,皆是受惊,可又很快调整过来,就那么看着禁卫一具具尸身处理着。 …… “慢着。”殿外突兀的音调,让赵姝浑身一抖。即便是闭着眼不看,她也能猜度出来人是谁。 那一瞬,她几乎从方才的杀伐惨相里脱离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若是莫名现身,那必然是比田氏作乱更危险莫测的存在。 第86章 黄雀(终) 即便是再不愿回头, 在瞥见了赵如晦面上罕见的惊异神色后,赵姝也只得迫着自个儿去面对。 僵硬地起身,视线从廉羽、新河君、众公卿以及一地的血痕上缓缓移过,最终停在一人黑袍玄甲的高大身躯上。 确认来人的那一刻, 赵姝的右眼皮, 一下子狂跳起来。 他进殿时, 外头晨曦刚好盛起,金光微澜地从四侧高阔窗棱间溢入,照得森然殿堂一派浮光跃动。 晃得赵姝眼睛酸涩, 她避开外头方溢进来的日阳,心中若同山崩海啸。 缓过神转头再去看赵如晦, 但见他呆若木鸡地立着, 素来沉稳笃定的温润面容间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震诧和无措。 鬼使神差的, 赵姝忽然就从王座上立起身来, 发了她入座后的第一声令:“秦王孙该是战死了, 何人冒名顶替,快来人!将此子拿下。” 激昂威严的话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实在是太惊异了, 群臣都被这一声震慑。 这哪里还有丁点方才静默的荏弱模样。 她语气既愤且怒,然而,冕冠前遮面的近百颗彩珠零落的碰撞晃动, 却已经出卖了她此刻的心绪。 透过这些乱晃的彩珠, 那双翡石一样的碧眸若利箭一般穿梭而至, 分明是单枪匹马, 只这一记凝视就让她觉着, 好像面对的是猛兽猎鹰。 第182章 “列阵!”赵如晦立刻回身喝令,刀刃上还挂着血的禁军立刻上前将人团团围住, 或是已然猜着了什么,没有下令动手,而是退到新河君赵穆兕身侧,不敢置信朝被围住的人质问:“王孙疾,你死而复生不速速归秦,怎么,手底下的探子无能至斯,连如今兵力局势都没与你报明?” ‘啪’得一声,两块铜制的符节摔在阶前,嬴无疾连长剑也未抽,闲庭信步地朝王座步去。 那是两块形制差异极大的军符,一枚是齐国式样,一枚则是旧晋式样。 明明他被兵刃围着,可赵姝在瞧清楚地上物事后,军符都是劈作两半的,合而为一时才能调兵出征,她虽没见过列国军符的形制,可总不至于连地上两块铜符的用处都不晓得。 巴掌大的两块符节,分量却可撼动山岳。 原来这一次秦兵根本未退,兵行诡诈。从咸阳誓师那一日,嬴无疾就已经同老秦王约定,此去邯郸凶险异常,旧晋、周人、齐人,还有邯郸朝堂上的后党,不论用怎样的手段,毁去多少经年埋下暗桩,都非要将这些势力一举击溃。 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赵虽偏北,国力也非是列国中最强,可老秦王预判,将来烽烟一起,擅骑射迁徙的赵人,或许会若星火难灭,说不定会成为最难彻底收服的一国。 是以,这一切,自他们出咸阳时,路就已然定下了。 先是以粮草逼退周人,再剿杀田氏私兵,最后再让齐人和旧晋两支在北山互博,斗到两败俱伤之时,再由秦兵来收拾残局。 原本的计划,嬴无疾不该等替身被刺后才现身,可他又意识到,借刀杀人,按赵如晦的性子,绝不会放过后党一人。 征战杀伐世人看惯了,可若是在朝堂之上对公卿大开杀戒,则秦国免不得还要背上一个诡诈蛮夷的恶名。 这恶名,既然有人愿背,何不等人替他扫清了这帮亲齐的后党呢。 “晋阳君。”嬴无疾终于将目光从王座转向赵如晦,开口点破他身份,他用无力的左腕轻轻拨正了剑鞘,长剑出鞘的一瞬,殿外一下子就涌入了数倍的侍卫。 两方对峙,他依次报出旧晋布兵的城池,见对方面色一点点灰暗扭曲起来,他心中也并没有多少大获全胜的快意,只是握紧剑柄,催问:“还需要本君继续说下去么?” 殿内落针可闻,有几个旧晋遗族出身的公卿,已然将惊疑质问的目光投向赵如晦。 不仅是惊诧于自家布防叫人轻易点破,还在于,他们自问也算是心腹,却连怀安王与晋阳君是同一人之事都没有资格知晓。 见赵如晦仍是握剑对峙着,嬴无疾心中也莫名生了些厌烦不适起来,遂皱眉道:“晋阳君,你瞒着周赵列国私吞怀安王领地,又私设刑房屠戮多少不愿投诚的赵国功勋,狼子野心……大势已去,念在你与本君有些姻亲,弃剑,你的生死由赵王来定。” “义兄辅佐寡人有功,我赵国的朝堂,岂容他人来罗织罪名……” 赵姝此刻倒没了分毫退缩,她看出来对方并不打算废了她,可不等她下阶,底下沉默许久的新河君赵穆兕极为严厉地挥手止她:“王上稍安,秦王孙是受老夫所托。” 这一句犹如晴空霹雳,彻底摧垮了翻盘的可能。 赵如晦俊秀面容上扭曲起来,他喃喃低语:“不可能,我苦心经营曲折筹谋到这等地步……不会的,绝不会……除非让我亲眼看看。” 他瞳眸怒睁,望了一眼殿外后,突然间仰头直视对面的秦兵。 只是一句低呵:“三十六卫,列阵!给我取了秦人首级。” 这群禁军皆是从十年前就开始跟着他的死士,他们只会听主人的命令,生死都同主上一起,纵然知道前路是死局,也绝不会后撤一步。 赵姝觉着不对,惊得就要喊停,可两方人马立刻就在殿中刀兵相接,不过是盏茶的功夫,整个大殿就充斥了一股子浓重的血腥气,拼杀之后,三十六卫便只剩了最后四人。 群臣皆避向两侧殿柱后头,唯恐被波及了,眼见得赵如晦亦亲自下了场,赵姝眼中再没了对杀戮的惧怕,她推开赵穆兕,步履凌乱地匆匆而下。 两步的间隙,这些秦人都是世间难寻的好手,赵如晦毕竟不擅械斗,三两招之下,胳膊上便被人划开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口。 “阿兄!”赵姝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崴竟是从玉阶上直接滚了下去,此刻倒是无人来嘲她有损君威。她浑不在意地连忙撑着手爬起,已有泪堕,高喊:“都给寡人住手!” 军士眼中,她面容秀雅身量不足,仿佛就是昔日未长开的少年纨绔,她自以为的疾言厉斥,对这些见了血的人来说,入耳都不够。 场面一度混乱,眼看着有拼死搏杀的士卒撞向她,赵如晦呆愣,嬴无疾欸叹了记,一个鹞子翻身,猱身而上,及时挡下了险些伤了她的刀刃。 “晋阳君!”赵穆兕疾步过来,将赵姝扯到身后,怒呵:“你还不束手就擒!” 最后两名禁军倒下,忽又有宦者奔进殿内,报:“外头都在传晋阳君要弑主,百姓们都聚在宫门口,说要为吾王护驾呢。” “哈……”剑尖垂落,赵如晦被围在正中,突然便狂笑起来。 第183章 赵姝被一个小宦制着,顿时泪如雨下。 多少天了,一直若梦魇一样存在的场景,她都御极登基了,想不到竟会梦魇化作真实。 她不懂朝野斗争,却知道,千百年来,但凡事涉权位,多少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终归还是赔上性命空劳一场。 不过,幸好,他们不一样的。 “王孙,奇贾曼可是又回咸阳了,她曾对寡人说,这一生最怕的,就是无缘再见长子了。” 扯住嬴无疾的甲胄,她手足无措,若非已退至殿外的群臣还看着,几乎就要叩拜乞求了。 嬴无疾本就没动杀念,只是为她的话怔愣了下,一晃眼,赵姝猛地推开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跌撞着拨开秦兵。 奔到战圈中心,她一把揽上赵如晦受伤,小心地将他伤处抬起来想要细看:“都结束了,放下吧好不好,阿兄,来日方长。” 谁知赵如晦转头极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视线中充满了不屑阴翳,突然,他状若癫狂地抽刀一把将她推去地上:“走开,你懂什么,你连外面那些大臣的名字都叫不全吧!” 他抽刀而上,直指嬴无疾面门。 ‘哐嘡’两下,连缠斗都算不上,他的刀脱手,就被对方挑落去地上。 力量之悬殊,好似在嘲笑着他经年苦心经营之事犹如儿戏。 怨愤癫狂过后,便是接受现实。 “小乐,你过来些。”赵如晦轻声呓语,皮囊泄了气似的,他转头,目中染上一片温和俊雅的笑意,恍若回到了数年前。 最后一名死士战死,场面静下来。 即便他是用着饰演‘姬淏’的真容,可因着太过熟悉,赵姝还是在这神色里瞧出了赵如晦昔日同她家常的影子来。 “小晦哥哥。”她踉跄过去,一下投到他怀里,“不要紧的,你信我一回。” 赵如晦齿关一咬,唇边漫开血色的一瞬,他一下子将人紧紧拥到胸口处:“西域的商行,旧晋的族老……咳,小乐,胜败是寻常事,这一切我不是全然没有准备的。你且记着,你同我不一样的,想去何处都好,家国社稷困不住你。还有,切莫同王孙疾为敌,他是来助你的。” 说着话,寒芒闪过,他反手又亮出匕首,作势便朝赵姝颈项边划去。 “ 不要!”赵姝方喊出声,就见两道箭影破空袭来。 一道扎进项侧,一道贯穿右臂。 她没瞧见朝赵如晦颈侧发箭的人,只是有些呆愣地转头,看向嬴无疾微微有些颤意的腕。 利箭贯透右臂经脉,轻捏了下,她便知道这只胳膊是彻底废了,却完全忽略了颈侧的血洞,她死死盯着那双碧眸。 好像他不发那一弩,一切都还能挽回。 弹指后,她不得不从雾霭里跌回血腥残酷的现实,慌乱无措地回身去堵他脖子上的血洞。 可人力岂能敌过天,甚至连张嘴多说一句都不曾,怀中的男子颓然垂下手,半阖眼眸时,竟还是微张着嘴巴,血沫子一滴滴淌落,好似要说什么,却终是连永诀的话都来不及说出。 这样的致命伤,自然是没一丝转圜的余地。 气息已绝,偏赵姝还用劲按着伤处,鲜血顺着腕子浸透她整片翟衣袖摆。 停顿片刻后,她歪着头蹙眉去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最亲最熟悉的人,就这么永远闭了眼。 粗喘犹疑的,赵姝缓缓去抚他清俊颌角,一点点游弋至鬓角发顶。 “阿兄?”她浅浅笑了笑,外界纷扰顷刻成烟一般,只觉着回到儿时,自己偷懒不愿习医理时,他佯怒假寐。 接连低唤无果,赵姝抖着手去试了下他的鼻息。 猛然间似丢了魂一般,她一下脱开手起身,面上一片茫然之色。 连连倒退了数步,在被一双手扶住后,也不知何处来的气力,她一下挣脱开来,紧紧盯着地上尸身,晃着身子,忽然目视虚空,凄厉大喊道:“赵如晦!” 冕冠被扯落,彩珠坠地发出一串清响。 第87章 解毒1 怀安王的罪行很快就被公之于众, 公子漆与后党尽数被灭,朝堂上的这一场波诡嗜血,此番倒是全然没有影响到国人。 不出十日,周天子新诏便至, 赦免了那些妄图乱政的旧晋遗族, 还从他们中择了一名威望最重的上卿——姬显, 这人原本就是晋阳君的心腹,师从法家青年俊秀却出身旁支,算起来, 也是晋阳君一手扶持起来的。 由此,姬显领着人同赵穆兕一道, 接受整编了晋阳君留下的势力人马, 便受命同邯郸郊外的乔装蛰伏的秦人共匡新赵, 互为对峙。 邯郸王宫西侧的驿馆里, 丽娘恭敬地交代完自己所知的最后一些事后, 她从怀里翻出一张写满字的丝绢,垂首递了过去:“除了这张解寒毒的方子外, 我的事便都交代清楚了。” 她身子忐忑到发颤, 在上头人接过丝绢看时,还是斗胆补道:“这真是君侯主动给我的,从始至终, 我都没生过二心, 否则也不必将这解毒的法子交出来, 徒增主上怀疑。” 上座之人凝眸细看绢上解法, 发现与自己探得的果然如出一辙后, 他霍然而起,一言不发地就快步离去了。 第184章 屋内便只剩了一个带刀的面生军士, 丽娘一张瓜子脸顿时惨白一片。 “身契,咸阳的新籍册,宅契一所、田契百亩,侍女护院小童十五人……”军士一件件递给她,条理有序,文书报完了,又将一个装满钥匙的锦盒打开:“财货都在宅子里收着,还有,主君令卑职脱军籍入农籍,护送姑娘同去。” 丽娘妙目转了转,见这军士也就三十上下,生相粗犷瞧着有些凶恶,只说话板正。她忽佯作没立稳,‘哎呦’一声径直跌进对方怀里。 “姑娘小心。”军士黝黑的脸上当即浮起红晕。 见这人果真是个木楞的,丽娘才放下心,又调侃了句今后他也是她的人了,在对方浓眉紧皱地垂首不答后,她更是满意地轻笑起来。 二人轻车简行,一路上丽娘像是逗人上了瘾,连这军士的祖宗八辈都快了解透了。 过西城门之时,冬阳暖融融地洒在城墙上,丽娘娇媚万千的脸上陡然黯淡,沉默许久后,突兀问:“十日前王宫里那一场,你可在?” 对面人点头,正要开口时,马车倏忽过了城门,她又忽然抬头笑着打断说:“喂!你帮着算算,你家主君赐的,统共值多少金?” 迎着日阳而西,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在官道上化作一个不起眼的黑点。 …… 午膳后,余荫殿外又聚了四五个奉命来谏劝的公卿。 “大王已罢朝十日,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莫说罢朝,听宦者令说,王上水米不进就在殿中枯坐,这十日,连一句话都不肯说!” “御史大人慎言,王上重情义,多悼念几日也是伦常,哪有人十日不吃喝还有命在的……” 几个人被拦在殿外,聚在日阳下正低声议论着,就见嬴无疾腰佩长剑阔步过来,他敛眉肃容,连瞧也没瞧守卫一样,就那么径直跨上石阶进了殿去。 “岂有此理,这是何道理,为何秦国王孙能佩剑出入,却要拦着我等。” 每日来灌西北风劝谏的百官是轮流的,是耆老宗亲的提议的,说是大王重情无食,做臣子的都该来宫里陪一陪。 余荫殿有一座观星台,通高九丈建楼七层,原本是空着的,后来就辟作了藏书阁,尤其多的是医书。 连着好多天阴雨绵绵,嬴无疾每日都来,只是都远远地看上一眼,他要瞧着侍从给那失了神魂一样的人灌下些米汤。 明明是她背叛算计,甚至在性命交关之际也还选了旁人,他损了一只左腕受尽了刑罚。 他心中怒极怨极,可偏生一见她枯木一样形容萎顿,竟连靠近都不曾,这么多日,示众只是在暗中远远的观望徘徊。 阴雨彻底过去,难得今日阳光普照,照得四处都暖融融的,枫红凋尽,暗红枯叶铺在苑囿里的花草果树下,入目如画,就像这红尘百丈热烈壮阔。 寝阁空着,问了侍从才知赵姝四更初刻就起了,破天荒地自己行过了两道苑囿,往观星台去了。 余荫殿这所观星台,是宫中最高处,出了七层其上修了一所可观舞宴饮的观景台,远眺时可将整个皇城北麓收尽。 他心中莫名起了个不好的念头,连忙快步朝那处奔去。 到了那处,但见侍从果然都被赶在楼外候着,一颗心顿时跳的闷痛,他一言不发地挥开侍从,一级级台阶疾步往上。骑射双绝的人,竟从来不知这九丈高楼会让人喘成这般,飞身跃上第六层时,他甚至还脚下踉跄了记。 “王兄?!”到第七层时,正在书阁窗栏边百无聊赖饮茶的渭阳公主嬴环愕然起身。 皎月跟在她后头,“见过王孙,公主是应新河君之邀,过来伴驾。” 因刺杀一事,大婚延期,嬴环至今都未得以面见天颜,多方探问也是闹了好一场,才通过新河君的面子特许过来。 礼未成而先入宫,单瞧渭阳在老上卿府上泼辣*七*七*整*理闹腾的样儿,便实在是丢尽了一国公主的脸。 “王兄,新河君领了一个年轻人,一刻前上去的。” 对着嬴环的讪然讨好,嬴无疾假意颔首,安抚道:“无妨,这段日子政务缠身倒是兄长疏忽了,宫中有一所欹云阁,地方隐秘环境清幽,为兄已与宦者令说了,你先入宫,来日方长。” “多谢王兄!”近水楼台好得月,嬴环乍然得了这么个允诺,喜得一扫连日来的忐忑惊惧,倒是听话地先去安顿,连身侧皎月的异动都没发现丁点。 在嬴环身后,嬴无疾目色冰冷,见她颇欣喜地下了楼,他转身放轻了步子,挨着墙悄无身息地朝观星台顶上潜去。 铺设绮丽的观星台顶,赵姝披发席地歪在一张楠木矮几条案前。 午时末刻的日阳正烈,洒在她发顶却依然叫人觉着萧索。 天寒地冻的,侍从早早架了一圈火碳炉子,观星台顶也遍铺了西域贩来的最好的羊毡绒毯。 可她上来后,却偏生将医书竹简晒在毡毯上,也不知是为了眺望楼下景致,还是有意为之,倒是拖着条案,靠在雕栏最边缘处,细瞧着一本竹简,身子下面,连一张垫席都不曾有,就那么生生贴坐在砖地上,整个人冻得唇色由白泛青。 第185章 新河君领着一个年轻人默然望她,也不知是来了多久,不论他们说什么,都没能得一句话。 姬显话不多,二人默立了一会儿后,他似是思量地瞥了眼赵穆兕,而后当着老者的面,将备好的关隘布防、边地守将谏表、西域商队账册……一样样安放在赵姝面前。 举凡是旧晋遗族所有,这会儿便尽数被姬显奉了上来。 这些都是赵如晦毕生经营,这等于是将全部的势力人马通通都留给了继任者,且要准备如此的转渡,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这些东西的出现,意味着,主事之人,从经营之初,就早已连落败身死后的路都安排妥当。 赵穆兕不掩惊诧,活了一把年纪,自诩持重深谋才能屹立三朝不倒,也是万万没想过,晋阳君会做到这等地步。 这样看来,他倒不需再去笼络那些遗族,理那千头万绪的人情政务,倒是只需将姬显看住就行。 “大王,这是新任怀安王。”赵穆兕也有些感慨,抚了下长须叹了声后,他又立刻将话引到正事上:“辍朝近半月,先王也是未有的,公卿猜度纷纷。大王,先瞧瞧面前这些,晋阳君昨日大殓入陵,如何却又不去。” 赵姝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却连头也不抬,继续埋头看那册医书。 又是这幅半死不活的痴颠模样,赵穆兕细觑她一眼,见这人当真是旁若无人地在研究医理,他顿觉不好,心里头有些着慌起来。 “大王是在怪罪老臣。”他决意激她一激,“老臣心中唯有赵国生民,何人得势能稳国运,老臣便去辅佐。晋阳君落得今日下场,大王可想过,十余年来,您荒嬉游冶不务正业,晋阳君是先王义子,您的义兄,原来他虽领晋室,却一心只忠于大王。又究竟是何人,使他独木难支……害他之人,依老臣看,正是大王您自己!” 言罢,赵穆兕平复了下,固执地将姬显献上的东西推盖到那本医书上头。 “先生……我、不怪你。” 这一声喑哑干涩的回应,让在场之人尽皆振奋,包括隐在暗处的嬴无疾,他瞩目细观那处,目色岑寂如夜。 赵姝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麻木的神情里慢慢浮现出哀恸。 那日她翟衣浸透血污,拖着长长的两摆湿袖,跨过满地的尸首,自公卿间缓步而过,在历朝君王议事的这座主殿里拖行出两道长长的血污。她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跨门槛时,肺腑间痛到好似要裂开,只记得那漫天乌云压得气息不通,脚下一空,便从玉阶上滚了下去。 她将自己关在余荫殿里,整整三日不吃不喝,枯坐昏睡。渐渐的,从痛断肝肠走到无悲无怒,平生历历不由在眼前飞掠,赵姝不禁发现,许多事,无论开头如何繁花似锦,到头了,也终究要崩殂四散。 任凭谁来,她都不肯发一言。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心气枯竭衰残犹在幽冥,连说话的气力都提不起。 直到有一日,侍从在赵如晦从前读书安歇的偏殿暗槅里寻了一捆腐朽陈旧的简牍,赵姝认出第一简上的‘医药杂记’是赵如晦的笔迹,默然翻动之下,发现这本杂记竟记满了他少年时的起居心路。按年月推算是从八岁上记起的,最后一简到十二岁止,最多的多是对寒毒解法的各种记载试炼,余下的,多是各种隐晦痛心的不敬言辞,字迹凌乱潦草,句句透着恐惧与绝望。 赵姝轻抚几案上姬显送陈上来的物件,忽然她撑案跪坐起,目眦尽裂地将案上物事一下拂去地上,压低声调恨道:“他说寻得了寒毒解法,偏又被权势蒙蔽,就是这些东西,将他活活困死的!” 赵穆兕皱眉,见激将法奏效,便还想再上前据理力争,却被姬显拦住了。 二人对峙起来,姬显丝毫不退。 赵姝捏紧了一块铸铁令牌,边缘锋利也不知是哪处边将投诚递来的,她看着姬显寸步不让的背影,俨然便看见了赵如晦生前筹谋安排的模样,一时间心痛若刀绞,将麻木抵消大半。铁片边缘割进手心里,溢出血的那一刻,反倒心口好受了不少。 腕子突然被捏紧,一只手强硬地将那片铸铁令牌取走。 见了来人,姬显立刻警惕转身:“王上还在养病,秦王孙就这么闯进来,不合适。” 新河君没有开腔,因他知道虽则秦人可畏,可赵国能顺势走到今日,也的确少不了这位。 当日朝堂上他原本没有站队,只是私底下对这两位的品性多有了解,在嬴无疾假意被囚的时候,赵穆兕偏袒了他,而后来成王败寇,他也就顺势任之了。 其实赵如晦在女闾柳巷里的行径,赵穆兕是多少耳闻些的,按情谊远疏,他合该拼上全族之力助他,可得知赵姝竟是女扮男装后,赵穆兕犹疑了许久,虽为敌国,可他欣赏嬴无疾,便中道下了决断,也阴差阳错地没有拖累族人。 “王孙还是回吧。”见这二人神色都不对,赵穆兕还是打了圆场:“就再让大王歇两日,北狄又来索粮,二位,不如同去老夫府上,饮茶议事?” 第186章 这一番话说罢,另外两人只依旧矗立对峙着。 “晋阳君生前,曾着人与本君送来一张方剂。”嬴无疾敛目,不似作伪。 从那日得了这侧医药杂记后,赵姝起了生念,她一直想在偏殿里寻到寒毒解法,只是未果。 “先生,君侯,你们且先归家歇着。” 余怒陡转,说这句时,她甚至还轻笑了下。这笑意太过温雅,让人想到枝头未绽的浅蕊黄的杏花。可严冬时节,又哪里来的这种颜色,便显得古怪而不详。 俄而她又恢复了先前淡漠样子,赵穆兕默然立了会儿,才施礼同姬显一并退去。 待观星台顶只剩他两个时,赵姝盯着医书,眼皮也没掀一下,撑着一口气,平静有礼地问:“多谢王孙屡屡照拂,寡人还不想死,解毒的方子为何?” 料想中的恨意怨愤丝毫也无,可这疏离平和的意态却更叫嬴无疾不适。 她的平和无恨非是装的,方才那一抹笑里,神情看着倒有些老庄出世彻悟的境界,实则嬴无疾能瞧出来,这已是心如死灰的预兆。 可他也管不得解毒之法会不会触怒她了,寒毒发作之日就在近日,离着双十不足两载,往后的每一次发作,都极有可能直接要了药人的命。 忍下腹内千言,他落下一条膝去她身侧,将两张解法一致的丝绢放到了案上。 剩下的钟情蛊叶他早已在入邯郸之前就服下了,倒是不用空等血脉将蛊叶融合的一月。 “你是想告诉我,十余年他就让我服下这种蛊叶,而因解毒之人会被余毒浸染伤身,他便一直没有实施?” 以钟情蛊叶为引,通过阴阳交.合之法消解药人体内寒毒,这是赵如晦苦索十余年得的唯一解法,代价便是,去解毒的男子虽不至于亦遭寒毒之苦,却或多或少会伤身。 知晓了解法,赵姝出奇得平静,她只是转过头问了这一句,嬴无疾举目远眺下方巍峨琼宇,却是颇不自在得避开她的眼。 他颔首,眉头叠展两次,破天荒得竟显出些一丝局促来。 赵姝忽然叹笑了下,道:“人皆有命,何苦牵累王孙,索性我一人活着也是太累,就听天意罢。” 她似对交.合之法全然不在意,语意之中隐约竟有解脱之慨。 “我在他身侧埋的暗柱探明了,毒会在你体内消解,不会渡到我身上。”他一把握上她细弱冰凉的腕子,或是被那句‘一人活着’刺了,将这数月的因果兜转一遍,到底还是压不住心底里伤痛。 多少次了,他为她周折回护,而她对他疏远隐瞒算计,甚至生死之际,连犹豫一下也不曾,就能帮着人来害他。 “你在邬堡时已经喝了药引,伤不到解毒的人。”他目色晦暗放轻了力道,左手捧过她脸指腹摩挲,喑哑隐忍若困兽:“既是唯一的生路,便是要一半寿数我又能怎样。不论你信不信,就为这一桩,我从来没想过要了他的命。” 地牢里受刑的左腕无力颤抖,针一样刺过赵姝脸上皮肉。 他继续诱哄般劝,言辞里竟同时混着哀告尖酸:“不也是他的遗命么,城池、死士、商队,他不都留给你了?遍秦国的圣手名医都说无解的毒,也不知,又是多少个日夜宵衣旰食苦辛寻访才得这法子。赵姝,你退不得,就算要退,难道不想验证,看看你兄长是不是真能救你?” 或是怕她反感,他始终曲着一条膝,半跪在她身前三寸,俯身目中蕴着千情万绪,却未敢多亲近哪怕一寸。 他不怕和死人争,反正只要让她撑过这一段,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容她离开。 他鲜少有这样多商谈周折的话,在赵姝淡然苍疏的神情里,他的语气益发不安惶惑起来,怕只怕那玉石俱焚的结局。 “入夜过来,我会遣退侍从。”赵姝只冷冷地答了这一句,便掩面打了个哈欠,满脸倦容地又低头看起了案上医书。 第88章 解毒2 冷夜凋残, 宫闱深深,远近灯火寥落,在山峦环抱中,飞檐高阁仍是映衬得若仙台玉殿。偌大的赵宫接连两次遇变, 牵连了一大批宫内姬妾侍从, 许多主殿都空置下来, 赵戬在位时的夜夜笙歌也不复再现。 唯有宫内巡夜的军士增多了一倍,穿梭于各宫之间,其中有一半多是秦人。 尤其是余荫殿外头, 守着几十名荷甲带剑的秦兵。 主殿东院暖阁外,侍从都被远远摒退到院子外头, 依稀有些不寻常的响动从屋内溢出。 阁内寝榻上, 赵姝衣饰尚算齐整, 她偏过头不去瞧身上人, 入目的雕梁纱帐皆在乱晃。 她极力克制着呼吸, 除了易容的一张小脸上苍白里带起一丝红,只是神情冷落寂然, 若是忽略了身上人, 单只瞧她,倒似是只在出神凝思。 嬴无疾是天将黑时就过来了,先是叫人上了一桌易克化的面食粥点, 他压着烦乱心气, 哄慰劝告的话说了一圈, 而赵姝不为所动, 倒是动了筷子, 却冰冷得连一丝情绪也无。 “不必宽衣,解毒而已。”她抛出这一句的时候, 便从容朝榻上靠了,等他过去,轻褰衣袍,才惊见她竟不知从何处弄了条女子新婚时才用的袴。 第187章 这种寝□□部不会缝合,可着衣行房,是为初次避羞所用。 而观榻上赵姝形容,她自然非是避羞,而纯然只为隔绝。 “还未好?我该安歇了。”她身子难以控制得发软,便阖目刻意不耐地催问,像是真的仅是在医病,一潭死水不愉难忍。 嬴无疾深喘了下,忽然停下身满目氤氲地皱眉俯望她。 良久后,他还是什么也未多说,只是倾身下去,两手尤是撑在她两侧,小心又固执地避开多余的触碰。 唇角轻触,惹得身下人立时避开。 他无声嗤笑,却将脑袋轻抵去她额角,柔声道:“睁开眼,才好快些。” 并不陌生的亲昵热气涌在颊侧,赵姝阖目犹疑了下,倒依言睁开眼,便撞进一双情动温存的碧色眸子。半寸之遥,他并不掩藏,怨愤疼惜不甘无奈,交杂满蕴。 若星河陡转,日月乍止,她的心顿了一下,封闭已久得漏出一条隙来,让阳间的俗情纷扰又有了侵入的可能来。 便突然又痛到窒息起来,想要哭时却怎么也落不出泪来。她骇得再次闭上眼,归入麻木的一刻,酷刑般得痛楚才得以渐消。 头一夜解毒,一场情事缄默,草草收拾了,嬴无疾俯身横抱起她,朝外间湢浴行去。 半池温水还有些烫,是他来时就提前吩咐人放的,此刻便也不需人服侍,拨了下兽首机括,便有凉水倾泻落下。 他抱着人席地坐在通了地龙的温热砖地上,唯恐对方受凉,便顺手就想去替她捂脚,触到时才发现,她竟是连罗袜都未脱下过,厚实的很,又哪里会冷呢。 “劳烦一会儿喊我的侍从进来。”赵姝推开人,就这么裹着一身厚衣涉水没入浴池内。 她背对着他,只发髻有些微乱,水温正好,四肢百骸里有一股子暖意蔓延奔涌。 不必号脉,这是十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骨头缝里的僵冷有了融消的迹象,这绝非是酒液温泉能泡热的。 宫灯摇曳,一丝凛风从窗缝里带进外头落梅香气,嬴无疾咳了声,正要过去阖窗,却听她在池中慨叹:“不必关,透透气吧。” “当真已起了效用?”他快步回来,一扫连月困顿齿冷。 就连回到池边,望见她疏离冰冷的容色时,心头巨石卸了,这股子庆幸欣喜依旧跌宕,仿若百劫里觅得生机,甚至远胜于当年他重回咸阳执掌弩箭营。 他禁不住要去触碰她,却在将碰未碰之际意识到什么,欣喜里掺入隐痛失落,偏又心绪闷钝无住,最后便还是在她脑袋上揉了把。 起身要走时,赵姝忽然开口:“等等。”语调冷淡得像含了一把冰碴子,“让我看看你的手。”方才她就已经注意到,哪怕是抱她过来时,他的左手掌也始终虚着,是用小臂拖着施力的。 步子一顿,他来回蜷了下发颤的左手五指,眉眼隐在暗处,道:“医过了……你好生歇一觉,明天晚膳我再过来。” …… 如此一连二十日,秦宫波诡暗酝,赵燕齐周几国则秩序井然。按老秦王的意思,等赵宫事态平息下来,便留三万秦兵震慑,而嬴无疾要做的,便是借由辅政的名义打压离间赵国最后几员悍将。 可他并不单单这么想,统一之战看似胜负是在战场,实则几十年来秦赵交战,多少次重创赵国,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尤其是北地民风彪悍,没有多少年,便又能重整战备。 是以,嬴无疾想做的,便是收服人心。他欲借如今局势在赵国各封地城邑颁行秦法,绝不指望能推行,不过让赵国最底下的每一个百姓黔首都知晓,秦人不仗祖荫以法为教,官爵勋位,任何人都有可能获取,唯军功唯才能,便是王子公孙亦不得随意欺凌盘剥庶民。 老秦王的病苦苦撑着,嬴无疾每日四更末就起身,头一件事召听咸阳密报,他毕竟才得势三载,芈氏同诸公子的一举一动都不敢稍遗。而后要伴驾入朝,拜访公卿,用过午膳还要纵马去城外营帐视察布置。 每日都要忙到天幕昏昏,他再快马归城赶着入宫去,虽则辛苦,踏着斜阳入殿时,却总有种归家的荒谬安稳感。 一晃眼就到了腊月里,赵姝的寒毒已散去九成,人也不似先前麻木枯朽,倒是气性差了许多。 他私下问过医官,老医官捋捋长须,犹疑了下还是同他交了底:“大王先前那症,不瞒王孙,真可是有些悲痛过度失心疯的情形了。这两日再瞧,好在是暂时挺过去了。老夫问过侍从,但说大王除了看医书,就是镇日枯坐,从那日事变起,竟连泪也没见她流过,属实不寻常,依老夫愚见,大王是刻意规避过往。好在是年轻,这等病状,倘或能叫他好好哭上一场,说不准倒才能把这病根彻底除了呢。” 这一日夜里,照例还是同吃过夜膳后上了榻。 食色爱.欲,人伦本源,或许是次数多了,赵姝的身子却是开始日益软和,有两次她甚至禁不住溢出声来。即便还是隔绝得穿着那特制的袴,衣发齐整,也足够令人心旌神摇。 一回事毕,嬴无疾揽着人不愿放手,本该是要洗漱沐浴了,他却全然没有下榻的动作。 第188章 “多少日了?”赵姝垂眸抵开他,寒毒渐消她的身子已逐渐恢复了少年人该有的康健,甚至连赤足触地都不觉着怎么冷了,她起身下榻,打算自己去湢浴,“该有二十三、四日了吧,多谢你替我延命,剩下的我便自个儿吃药就好,往后就不必……来、来解了。” 说着话时,她低垂螓首,光洁额头沁着细汗,素日苍白的芙颊上染了胭脂一般潮红难褪,一双杏眸尚漾着水气,外头尚套着件宽大的男式常服绢袍,将一把艳骨裹得不露分毫。 其实这几日里,她就暗自替他搭了脉,虽然并没觉出任何寒气,却听这人咳嗽愈重,到底是不想再多欠他什么了。 正要去趿鞋,臂间却被一股子力道牵了,便听得压抑的咳音后一声极低的轻笑,她一下子倒回一副坚实胸怀,耳边拂过热气:“天底下竟还有捂不热心的人么,日子记这么清楚,就真把本君当一剂药来吃了?” 赵姝微愕,有些茫然地回头望他,一霎间,对他眼底熟悉的讥讽愤懑已有些陌生不惯。 她目中迷离,叫他几乎立刻心若坠石。 “秦王孙说笑了。”醒过神来的赵姝心中抵触,她顷刻就为自己封起一道坚固盔甲,“不敢再多劳您,如今邯郸不都是你秦人囊中之物吗,救命之恩……”她突然冷笑一记,“要多少城池,或是要寡人做什么,都尽可提。” 皱眉踌躇片刻,嬴无疾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还是放缓了语调:“天色还早,不如再来一次?” 这么问着,他手上不停,却是摸索着去衣带上。 “作什么!”赵姝想也不想,朝着他心口便是一肘,这一击也不知是藏了几多苦涩颠痴,竟是正中对方心口,竟让她一下子脱开身去。 “咳咳……咳。”连续的咳嗽声让她僵住,她太清楚自己不该这么待他,只是泼天的恨意无处可去,这一生表面富贵王堂却实则兜转苦厄,她想去捅破了这贼老天,她想要与这有关的所有人一同陪葬。 可她不会,她太清醒又无能,便只有折磨自个儿。 “救命之恩啊,呵。”嬴无疾未见她目中苦辛狂色,只一探手就将人抱坐回膝上,他下了决心,决定再添一把火:“你是想着,赵如晦功成,今日便该能得偿所愿,叫心上人替你解毒,才趁你意。你觉着与我是苟合,同他就是心甘情愿的缠绵,不知你可曾数过,离秦这数月,祷祝本君落败沦落可又有多少次!” 他越说越动气,两只胳膊似铁桶般只是固执地将她箍住,再不任她稍动。 乍听了‘赵如晦’三字,赵姝愣了记,脑子里还能立刻描摹出一具鲜活肉身,像是只要她唤一声,兄长就总会回来,不过要的时间久些,或许要久到十年、百年,但这都不要紧,他总会回来。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可她还是这样,每回都得在脑子里转一圈,费上些时间,才能接受他已身死的事实。偶有公卿不小心提起,下了朝,她便一头扎进观星楼的医书里,尤其是遇着一本有他手记痕迹的书册,更是会珍藏另放,仿佛这个人总还在书册里存在着一样。 这荒谬念头在脑子刮刀似的惨烈刮过,听头顶上的人开始不遗余力地复盘起这场政变,她就觉着,一颗心如遭巨石来回滚碾,就这么睁着眼,挥之不去的,是那日兄长服毒后右臂颈项又中箭一点点气息耗尽的模样。 痛到肺腑将要裂开,便陡然睁大眼睛,抖着身子抽噎着猛吸了一口气,缓过劲后,她还想当作什么事也没有,极为难看地冷笑,望着虚空,道:“我真后悔,再来一次,去岁平城就不会降,或是三年前,不该救你。你这人谋深似海一颗心了无挂碍烦忧,才能把一切都操控着,连在邯郸他都能败给你。” 她挣了挣,毫无脱身的可能:“你说的对,小晦哥哥是小乐心尖上人,早知今日,我就该早早同他一处。” “你说我了无牵挂?”情毒入骨的人却被说没牵挂,嬴无疾气笑,本是还要反刺她两句,见怀中人已满面蕴泪,他试着抚掌去她腰间想要说两句软话。 “啊!……”却不防一声尖利刺耳的长鸣,赵姝突然发泄一样地吼叫抵抗起来,她拼尽全力,每一声气息尽绝后,吸一口气很快又再接上,状若癫狂,一声接一声。 有侍从闻声奔来,战战兢兢地在门外高声问:“大王,大王!” 她恍若未闻。 “不想死,滚远些。”暖阁里一声沉雅威胁的斥声,让殿内侍从立刻骇得又远远退开。 她的力气大到他都险些脱了手,可力量还是悬殊,生怕她伤了自个儿,嬴无疾只是拢紧了眉将人死死按在怀里。 力气用尽了,悲鸣喊不尽心痛,湿冷泪珠侵入颈项时,意识到自己是哭了,悲鸣骤止,静谧空旷里宫灯噼啪响了记,她身子一抽,便突然纵情嚎啕大哭。 自那日朝堂归殿,她都没再落过一滴眼泪。 分不清哭了多久,灯烛都黯淡了,赵姝缓了缓,觉出自己还在被抱着晃动哄慰时,心底里蓦然就生起股恶念来。 她竟伸手去抚他的脸,在他动容之际,几乎带了些自毁般得快意,用嘶哑难听的嗓子刻毒问:“嬴长生,怎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呢?" 第189章 第89章 解毒3 心口犹如被千钧之石击中, 怀中玉软花柔的身躯杏目刻毒,肺腑里一阵蚀骨的闷痒,他木着脸硬是将这咳意压了下去。 同样的话,四年前, 母亲也对他说过。 怎么死的那个不是你。 他撇唇勾了个骇人的笑, 似是想掩盖眼底或是被肺腑痒意闷出来的微光, 长眉不敢置信地纠结数回,终是将心绪盖得一丝不泄。 反手按着人放倒在榻上,因着左腕失力, 就只好用近战互博的招式以臂压她肩头。这般近战姿势,他曾一臂压折过敌方脖子。 到底是不敢使力的, 赵姝疯起来又气力惊人, 淡青壁角上映着人影纠葛, 两个竟在榻上缠斗起来。 蹭干净眼泪鼻涕, 赵姝目中凶狠使了平生所学专攻对方弱处, 而男人到底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下狠手制压,一招招化解去, 榻上空间狭小施展不开, 因是顾忌着怕伤了她,颇显狼狈。 ‘啪’得一声脆响,她一掌掴在他面上, 有阴影在眼前猛得晃了晃, 视野片刻模糊后, 嬴无疾摇了下头, 只以为是被她一掌打在了什么穴位上。 眼前复显出她韶颜稚齿的潮红小脸, 虽是满目恨意,颜色却愈加鲜妍生动起来, 他便不甚在意地将那片阴影挥去,俯下身一下噙住藕色檀口。 软糯湿热的触感,让怒意痛楚顷刻演变作另一种念头,周身气血俱往下腹汇去,一时间情动泛滥成海。 他再也没了耐性,看得见触不着的身子,药炉一样被用了二十余日,便是讨债的本金不得,也该要些利钱了。 他再不让着她,算好力道将人压制得动弹不得,寝榻上褥子凌乱,窸窣扯动后,重重衣带落下。 隔着贴身的内衫,大掌拢住一截弱腰,这么多天来,他们行着周公之礼,却也真就是守礼,绝非是鱼水之欢。原本就不丰腴的人历了这一场死劫,腰身细得似是他两手便能围住,两侧瘦骨浮突,嶙峋里实则另存一段弱骨难支的意蕴。 却偏生浇冷了些他的血气,想起来这一月来她都不思饮食,便急着要去瞧清楚这人究竟还剩几分皮肉。因着最后一层寝衣系带扣了个死结,他扬手一挥,就将浅月色绢衣扯裂开。 睃巡一圈,他俯身轻柔辗转地吻她。 肩头一痛,赵姝使了狠劲不留一点余力地一口咬了上去。埋首之人顿了下,便恍若未觉地继续,动作愈发缱绻温柔。 没有制止也不呼痛,就这么由着她咬。 尖利虎牙率先扎透皮肉,她咬的地方离着颈项极近,恰有一块软肉,很快的臼齿亦深入,直似要将那块肉咬下,铁锈腥气漫开,鲜血溢满自她口中淌出,沾湿了她衣襟,积了一窝猩红在肩窝里。 喉间滚过甜腥,意识到自己似乎在饮血,赵姝才终于渐渐回转神智,松开齿关,她整个人脱力得萎顿下去,偏开脑袋呆望淡青墙壁。 暖色青壁人影昏昧,映着着她乱发憧憧的孤影,形似魑魅。 “抱歉,是我痴愚无用了。再造之恩,也的确该报,王孙若喜欢这幅身子,拿去也无妨。” 变脸一样,她平和陈述,说着话主动抬手去抽小衣带子。 肺腑间不适更重了,身上人沉默着反没了动作。 像是足等一个甲子之久,耳畔隐约听着极压抑的声息,赵姝猜得了是什么时,惊得连哀恸自毁都暂忘了,她愕然瞪圆了眼睛,颤着唇:“你、你……” 没问出口,颈侧一滞,却是嬴无疾撑起身一下子扼住了她的脖子。 他满目痛色睥睨着俯望她,清泪蕴满,一双眼赤红如洗,像翡石上杂入血纹,又似青山枫林带雾。 恨到了极处,眼皮抽跳,他怪异地微眯了一只眼。剩下一只眼尾上扬着,清亮透彻地俱是杀意。 第一句他说:“若非是天潢贵胄的出身,你也不过是芸芸生民里最凡俗鄙陋的一个,连心也没的人,哪来的纯良伪善。” 第二句他便松开手,哽声低语:“你这样货色,若非当年顺手搭救过,入咸阳第一日就该死在我的弩箭下,真想一把掐死你了事。” 第三句却是柔肠百转:“你心中清楚的很,刻意说这些,就是要人陪你一起痛罢了。可惜的很,死的人不是我,叫你失望了。” 衣襟散开,宽阔胸膛隐现,尤还带着薄汗起伏着,他就这么撑着手纠结百转地望着她。 对峙良久,赵姝目色清明起来,她忽然伸手去触他的头脸。顺着眉峰来回地温和抚触,蜿蜒着往下,鬓角、脸颊、耳朵、薄唇,掠过微微泛青的下颌,颤着手落在被她咬伤的左肩。 哽了两下,忽的便极哀切委屈地低哭起来,孩子似的固执地描摹他胸前陈旧鞭痕,哭声同先前全不相同,更添了分不宜察觉的依赖悔恨。 “对不住…”她喃喃抽泣着重复,抻着腰半扬起身,破碎纱衣沾湿,他尤撑肘环在她两侧,让她瞧起来似雨落青荷,可怜极了,“是不是很疼,是我糊涂浑说的,该死的人是我才对……我早该想到的,抱抱我好吗,以他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是败了,又岂能有善终。十三年,我都让他一个人,一件事都未替他做过,我连自己的先生都看不透。” 她张开手环上他颈项,哭得愈发可怜。 第190章 见她对自己交了心,这些话听着却是刺耳的,嬴无疾在她背后沉默轻拍了几下,便有些强硬地分开人,两指捏上她湿润颊侧,低头舐去唇边泪水,而后,若山呼海啸地吻了上去。 灼热掌心腻进衫子里,赵姝浑身颤了下,这一回却没再反对,只是趁着呼吸的空儿,急道:“肩上还在流血,先去涂些伤药。” 层层衣衫零落散乱,*七*七*整*理他不过是凭着印象慰抚了会儿,就觉出她周身的变化来。没了衣衫的阻隔,缱绻辗转,他长叹一口将她紧紧拥住,紧得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到底是被伤得深了,便不阴不阳地应了句:“不妨事,死不了的。” 第90章 解毒4 天下间哪里来的情蛊, 不过是起了药引子的作用,蛊是真的蛊,可起的是催助巫山之用。 或许是折腾许久将悲苦情志散开了,也或许就是蛊亦或别的什么作崇, 今夜这一场云雨极近缱绻齿缠百去千回, 每方歇时, 只稍她一个叹转响动,便又得遭山势覆压歪缠。 从起更时分,到三更末刻, 醒睡交替着,她已分不清到底算是多少回了, 只觉着一身骨头都要软醉了, 整个人水里头捞起来的一般, 似被抽尽了所有气力, 一偏脑袋就沉沉睡了过去, 难得的一夜无梦。 天光晃在千斤重的眼皮上,赵姝皱了皱酸涩到颤动的眉头, 勉强睁开条缝后, 便立时清醒过来要从男人怀里惊起。 “几时了?”她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些视线,发现自己几乎穿戴齐整,而嬴无疾正抱着她, 按平了颌角处易容膏最后一丝褶皱。 他一把将她抱起, 朝外间行去:“还有一刻朝会, 新王入朝过一月, 不必再着翟衣冕旒, 我擅自替你捡了套最好穿的常服,扰你清梦了。” 话音极轻还带了歉意, 像是她还真的在睡,怕吵醒人一样。 她靠在他胸前,耳朵刚好贴在心肺处,落在镜前杌凳后,随手与自己搭了下脉,瞥了眼镜中立在身后为自己束发的人:“肺音粗哑,你近日咳疾重吗?” 身后人点头,两下在她头顶拢好髻:“是近日去军中时染了些风寒,不重。” 他说的倒是实情,也早就延医诊过了,并没有中毒的迹象。 “总还是折损身子,余毒也不多了,你明日就别入宫了。”不过是这一夜的功夫,她方才探脉时,已清楚地验出了剩余一成余毒尽去,说这话时便显得心虚局促,不自觉得竟是耳朵根都有些微红。 忆起昨夜风致,嬴无疾挑眉,哪里还在乎这等推拒的话。他俯身圈住她肩,忽然一口轻咬上那只耳朵,在微红里添了抹旖旎水色。而后转过头,下巴搁在她肩上,同她对镜子并照。 铜镜里显出二人身影面目,饶是易容后的赵姝添了丝少年清正,两个照同一枚镜子时,便还是衬得她兔儿似的孱弱可欺。嬴无疾故意板着脸直视镜子:“浑身带毒的时候叫我碰,如今毒没了,反假惺惺地怕我伤身,是何道理?” 这句话没留任何情面,且也非是谤言,赵姝从来都是个公正执拗的性子,平生处事虽则荒唐,对任何人也是从来不多取一分,是宁叫天下人负己也不愿亏欠他人的性子。 偏生说这话的人,要细算来,她的债都已是多到自己都易算错的地步。这一句,就叫她臊得无措,暗咬了唇只是答不出。 这般模样落在嬴无疾眼里宽心不少,能有常人的情绪了,倒是印了医官的法子。 “说笑罢了。”他连忙转头去哄,以指去抵她齿,被赵姝避开时牵带出片水色,一半在指端,一半染在她唇上,不施脂粉却比从前红润许多:“其实是我贪图美色,孤枕难眠。” 赵姝乜一样镜中自己平平无奇和他艳过三春眉目,垂下眸没有再多说什么。 御辇早已候在殿外,嬴无疾牵着她的手驻足在院门内,宫墙高耸爬满四季长青的藤蔓。 他没有回头:“前日你遣赵穆兕去西川要人,他未派人去,不过我的人月前就去了,适逢楚王崩逝,便留在那处协助融弟。算日子,楚使应该就在今日朝会入拜。” 言罢,他松开手,引着赵姝一前一后地跨出院门。 出了这道院门,他们就一个是赵王一个是秦王孙了。赵姝私下去寻戚英的事,一直被新河君敷衍着,此刻陡然得知了他竟早已遣人去办了,她错愕地想要追问,手上却空了,只得将种种复杂心绪掩藏,拔步紧随而上。 到了议事大殿,除了惯常地望一眼当日赵如晦立着的位置,赵姝头一回认真去看了圈阶下公卿。可她实在是云雾里待久了,连这些人的模样都认不全。 冗长的朝会开始,照例是出一个议题,一堆人议来议去,而后由新河君怀安王与众耆老拍板。 今日楚王使者初来,新河君本欲刻意怠慢晾一晾他。谁料王座上的赵姝还是通过衣饰发辫的不同辨认出来,破天荒地在议事激辩里开了口:“右列最末一位,可是楚国来使?” 声调既哑且无力,直如久病初愈之人,殿堂高阔群臣众多以至于这一声问漂泊着化进虚空,竟是空气一样被众人忽略过去。 宦者令尬然呆了下,随即立刻扬起尖嗓:“众卿肃静!大王有言。” 一时间殿内静可闻针,几十道目光顷刻聚投到赵姝身上。因着无冕旒遮挡,她被瞧得气弱,不过想起正事,当即梗着脖子威严慢声道:“咳,楚使在否,出列来见。” 第191章 就见一名四十余岁留着歪髻中年大夫出列。此人名唤聿瓴,留着小山羊胡颇为干瘦,聿家算不上楚国大族,只是此人善逢迎溜须走裙带关系,靠上一任楚国王后起家受封上大夫。 月前楚王崩逝,留遗诏特命西川侯芈融继位,因那芈融是在秦国长大,诸子颇有微言,至今王位空悬,诸公子皆在游说各国。 聿瓴行了个大礼,因行前得了戚英的交代,他笑眯眯地拱手对王座:“西川侯夫人戚氏,遥祝王兄御极千秋。” 这一句突兀兀出口时,众臣疑惑,赵穆兕皱眉,嬴无疾淡然。 而王座之上的赵姝难得的反应奇快:“寡人亦甚为思念王妹,聿大夫远道而来,快上前说话,来人,赐座。” 二人对答之间,有王族耆老才反应过来,那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戚夫人,原来就是从前时常跟着公子殊的一个有些痴傻的小丫头。这聿瓴虽是个能人,却也算是公认的佞臣了,听他寥寥几句话,就引导着王座之上的人说出了倾向西川侯的言论,有两个古板正派的王族当先就看不下去,出言发难。 “聿大夫慎言,吾王年岁尚轻,你们楚国新君之位,自然是等周天子下诏。”几名王族纷纷附和,很快就将话题越过此事,将聿瓴晾着佯辨起河务来。 即便他们出于礼数,话是朝聿瓴说的,可赵姝也听出来,是她被聿瓴诱着失言后才引他们不满。 阶下几人为修河力役又争了起来,赵姝急着散朝,便心虚地说了两句讨好王族的话,哪知对方不但不领情,反倒转过脸来,明为请示暗则刁难地让她决策起来。 机锋不止间,她哪里懂这些尺短寸长河工用料,又不好直说不知,倒是被问得语噎狼狈。 尤其是一个二十余岁名唤赵禀的年轻王族,不依不饶,言辞里越发流露出对新王的不满,简直就要指着赵姝的鼻子骂她昏聩无能了。 见他唾沫星子乱飞,以一人之力制得整个大殿无人能反驳,赵姝偷扫了眼赵穆兕的脸色,偷偷替阶下这位捏了把汗。 唯恐赵穆兕治这人一个大不敬之罪,她瞅准了这位义愤喘息的空儿,见缝插针地脱口说了句:“啊,王侄高才大义又敢言直谏,实乃赵国栋梁。对了,听闻你家祖母素有顽疾,寒冬凛月里脚掌胀痛不良于行,是否?” 赵禀一愣,想起晨起请安时祖母痛得长吁短叹,脸色还是很臭,也顺势答了:“回王上,许多年了,延遍四方名医,只愈发严重。” “多巧的事!”见他应声,赵姝忙抚掌俨然:“寡人昨日翻到一本杂籍,记了旧时吴国的一桩病历,正与你祖母病症起势出如一辙。古往今来,此症仅有吴国那例,被一名乡医对症治愈了。乡医与它起名叫痹症,常是富贵人家年长之人所患,发病时,旁的没什么,只是关节肘掌犹如被千蝎万蚁所噬。赵禀,痹症原来根本不难治,你归家就叫祖母入宫来,寡人许诺,半个月就能下榻行路。” 翻看杂方研探怪病属实是这段时日来,赵姝唯一的支撑,这种迷障幻境里寻路的过程,能让她彻底忘我沉湎,也不会记得尘世里钻心刺骨的痛。 便是在大殿之上,她也越说越入迷。赵国新王从未如此长篇大论,群臣默然,就连那赵禀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聿瓴在旁暗观,心中好笑称奇,亦是笃定戚夫人同赵王的关系,明白这一会儿自己真是压对宝了。 赵穆兕唇须抖了抖,老者抚了抚胸口,发现自己已然是气到平静。他出面斥了这几个后辈,才将局面挡了过去。 . 一散朝,赵姝拔步便走,越过羽扇垂帘,她朝宦者令说:“留住楚使聿瓴,请他去勤恤殿,寡人先去候他。” 她步履匆匆,焦迫万分,连跟着后头的赵穆兕都没瞧见。疾步跨下长阶时,因着近一月萎靡不曾如何动弹行路,左脚一软趔趄了记,一脚踩绊在宦者令的长摆里,侧摔着重重磕在廊柱上,正中鼻梁。 当即鲜血淌得满嘴都是,宦者令丁丑吓得伏去地上把脑袋磕得哐哐响,赵姝没来得及起身,撑着肘就这么挪行过去挡他,被丁丑一下又磕在掌间。 赵穆兕在后头瞧得目瞪口呆,就见赵姝不觉疼似的,摸了下鼻梁,垂首哑声哄:“没断没断,快快,你扶寡人走虹桥去勤恤殿。” 而后,两个着急忙慌地就去了,连一眼都没给后头的新河君赵穆兕。 赵穆兕本想发作,瞧着她一瘸一拐的样儿又有些酸楚,正觉一口气堵着长吁不出时,便有小侍小心翼翼来报:“大人,御史赵禀请示您,家中祖母可否今日就送入宫来?” 第91章 解毒5 在与聿瓴私下彻谈后, 赵姝方知戚英这七个月来的处境。她在西川受芈融独宠,那芈融仍是一味好男风,得了封地后酒色愈发无度起来,把后宫诸姬妾空晾着。 因着一些机缘, 戚英得了楚王后的赏识, 由王后特敕封了西川侯夫人。 非是戚英不受宠, 而是她毕竟没有正式的名分,芈融虽荒唐,初入西川, 也晓得夫人正妻之位,是个联姻固权的手段。 楚王后敕令一入西川, 芈融也不问, 连芈氏带去安插在宫中的势力一应也交了戚英。 第192章 聿瓴将这一切绘声绘色地尽数告知, 赵姝细细听完, 只问了一句:“英……王妹身子如何?” 聿瓴拍一记脑袋, 笑得喜庆,将眼中精光敛起:“看我这榆木记性, 就在外臣临行前五日, 戚夫人喜诞麟儿!” “是早产?”赵姝面色一紧,忙直起身追问:“才得八个半月就生产,怎会如此!是误食了催产的吃食?还是跌伤动了胎气?医官可说什么了?” 聿瓴心中愈发笃定, 也明白了这位赵王的位子真个全是凭气运得来的。他从楚国一个给封君世子牵马伴读的小族庶子, 二十余年来摸爬滚打, 奇迹般地到了上大夫的地位, 见过侍奉过的君侯公孙不计其数。 也算见识过不少昏聩酒色之辈, 可像眼前这位赵国新王,一副透明肚肠示人的, 再没第二个了。 权利场上,这样一个人,心性犹如七岁稚子。 “大王说笑了,这些生产琐事外臣如何得知。不过大王稍安,临行前戚夫人还曾召见过外臣,面色红润行止无碍,说话嘱托也不像是气虚不好的样儿。” 聿瓴捋了下小山羊胡,饮一口案上新酿,连周折试探也觉多余,含笑将这位焦迫形容扫了圈,此刻他没丝毫顾忌,松懈下来,一双鼠目眯着,像看一件宝器一般来回打量上座人的脸。 他从尘泥里滚爬起来,早年颇信些面相之术。这一看倒有些愣了,但见座上人身形单薄,虽无君威,然则寡淡五官排布俨然,尤其是一双眸,映着鼻梁上的磕伤,反而尤为显得剔透清澈,这是天人之相啊! 怪道西川侯至今还对这位念念不忘。 一想到将来那芈融真做了楚王,这楚王肖想赵王,怕是亘古头一遭,这么想着,聿瓴又饮一盏,一时间想入非非起来。 一旁的宦者令丁丑看不下去,出言提醒:“大胆楚使!如此窥望吾王,是未习过礼么?” 聿瓴自知失态,连忙移目,毕竟还是在他国,也还是有些惊惧,心中暗骂自己二十年浸淫<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竟也被这天人之相给晃了神。 “宫中规矩重,聿大夫见谅。”赵姝觉丁丑小题大做,又不想责斥于他,便当即举盏打圆场,“来,寡人与你共饮,烦劳聿大夫将王妹嘱托祥述。” …… 午膳时分,等嬴无疾提前处理完政务入余荫殿时,赵姝破天荒地没有看医书。 余荫殿后头按季节分连四苑,一跨进冬苑,他就瞧见一道清瘦灰影倚在弃置多年的秋千里。 这道秋千还是赵姝幼年先王后令人扎的,绳索是玄铁所制,四五丈长挂在一棵极粗的千年老樟下。秋千椅四面用藤编围拢,说是椅子,更像是直接将一个拦了挡条的长榻吊起,足够两三个人同时躺坐了。 此刻赵姝换了身更萱软的雅灰色常服,横着身卧躺着,将两只脚跨在围栏外头,脑袋搁在另一侧围栏,手边放着两个食盒似还有一壶酒,厚实的锦貂披风胡乱地搭在秋千榻另一头。 冬苑里栽满了各色奇花,她将两只脚稍使劲晃一晃,整个人犹如躺在凌空的孤舟里,头上树影游弋,身侧花海荼蘼。 夏冬两苑交界处,嬴无疾将脚步定在荒颓颓的夏苑,他手里提着个包了厚布的笼子。 恍惚间只觉眼前老樟秋千花海人影,在这数九寒天里,不真实得像是域外幻境,而身处其间者更只似谪仙过客,短暂飘渺的,只恐是一眨眼就要琼影玉碎,消弭无踪。 他便放重了脚步进了苑,将手上东西放了,正要去解时,秋千榻上的赵姝身子都没动一下,嗓音霜冷地直白问:“要用几日,你能让新河君也站在芈融这边?” 几名重臣里,姬显不必说,是一切唯上的。 其实即便有遗诏,楚国也还另有两位公子兵马不弱,赵穆兕不看好初入楚不久的芈融,也并不奇怪。这等事一旦站错队,轻则结怨,重则还会引来刀兵之灾。 赵姝本是无意掺合,可是戚英入局,一但有诏而失位,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从聿瓴处得来的情势一一分析,言罢,听一旁还没动静,才起身催道:“依你看,若秦赵两国一同去助他们,我再递信去洛邑,这王位又岂会有失?” 她的嘴开开合合,被热酒浸得殷红,天气冷,每说一句时,便有一圈圈带着香气的白雾散过来,雾腾腾后头是她隐隐现现的小脸,去了易容被冻的粉白剔透,也不晓得是在这处独饮了多久。 他上前扯过那张锦貂披风,抖开将人圈裹住:“你因何笃定秦国就一定会助他?” 秋千榻约莫半丈高,抵在他腹肋间,视线刚好齐平着,她就这么凌空歪坐着,好像去留上下皆得看他的意思。 原是想看她焦迫无措的茫然,却见赵姝点点头,毫不回避道:“你果然与芈夫人有隙,她若连自家侄儿都不助,依我看,咸阳的位子你也未必能稳坐,你还是及早回去。” 赵穆兕日日派人在朝会前念经一样将列国琐碎述报。赵姝虽然只呆坐着不开口,奈何耳朵不聋又是天生的记性好,到今日急用时,捕风捉影的仅凭直觉就一针见血地切中了秦国内痈。 一只手忽然钳在下颌两颊,嬴无疾半胁半哄地笑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第193章 赵姝眉头一皱,仰着脸颇不耐烦道:“我瞎猜的,不是你说秦国不会助芈融嘛。听闻秦王病势日重,衡原君将国事都交了芈夫人,我只是随口劝你一句。” 嬴无疾观她面色细究,暗暗记下此事。她转头撇开他钳制,认真道:“芈融与我算起来同出周室,你若不去与新河君周旋,大不了我去费口舌。我新立本就无威,为楚国堵这一把又怎样。你若愿意添一点胜算,只以秦王孙的身份也从我邯郸发一道文书去。” 在咸阳时,赵姝就隐约觉出,那芈融虽与芈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姑侄血亲,可分明对与王孙疾更有默契。她懒得去管那些繁杂政务,可对人心还是有一份敏锐的。 这一番话看似为了戚英一人在胡闹,实则说的滴水不漏,鞭辟入里地看清了她自个儿在赵国的情势。即便是谨慎到顽固的赵穆兕听了,怕也只能被她说服。 而她却说,只是凭借宦官的每日述报胡乱猜的。 “我怎么觉得,你若能自小将习医的心思放在国事上,说不准就会成我秦国劲敌。”难得抓住她身上透露出的活气,他目中含笑,似欣赏又似讽笑地打趣她。 却被赵姝转瞬无波无欲的眼看住,那里头连反驳责斥都没有,冰寒温和犹如这天地瑞雪,她没有应声,却已然将答案给了他。 是啊,她是赵戬‘独子’周王嫡系,即便是今日,他费尽心机踽踽攀踏到这一步,世人论起来,尤是连她出身时的权位都不及。而这样一个人,却原本连双十都活不过。 人要入世求索,尚且有五十知天命八十而耳顺,一个五岁上就知自己寿数的人,岂不是荣华权势越多,便越能衬出死后空寂荒芜。再叫她去求索,这些寥寥数年就握不住的烟云,何其残忍。 嬴无疾敛目避开,随口应了句:“秦楚这一代不好再开战了,融弟那处我一定会遣人去。”他转头朝石桌去时,仍是忍不住淡说了句:“赵戬这个禽兽,你若有打算,倒不必自己动手。” 背后静默片刻,地上成片的蕊黄蕙花艳得有些刺目。赵姝望一眼东墙下这些海一样浮动的绚烂色彩,忽的忆起些儿时旧事来,她阖目:“没了药人的血和国师季越,活死人一样,自有天收他。” 心窝里正一片木冷,鼻息间便嗅到些气味,她睁开眼,对上个三瓣嘴眼睛黑黝黝的东西。短暂的愣神后,便立刻有喜色溢出,她一把将大野兔搂过来,狠狠地在它益发壮硕的身子上吸了一口。 兔子味沁入,似是血脉又淌动了一般,嬴无疾拨开兔子耳朵,见她齿白微露,嘴角压不住得扬起。沉寂许久的一张脸,这一刻才真正有了活人的模样。 “七个月没见,你这崽子,就吃的这般胖。” 她把兔子反复颠了两下,举起又抱住,上上下下地四面查看。捏一下屁股,又点一点湿漉漉的鼻子,闻一下爪子,又看看牙口。 嬴无疾始终温色看她,抬手去她脸上拂去根兔毛。 看着看着,他发现兔头上黏了滩吃食,忙嫌弃地想去除掉,谁知或是黏的日久,很难弄干净。见脏污又硬又臭,底下拢进去的毛倒并没几根,嬴无疾一狠心,便想着一下拔了这撮毛了事。 “唧!”谁知这兔子一见旧主,吃痛之下竟反口就要去啃他。大野兔虽老,两只后腿却实足有力,这一蹬之下,就腾空跃出秋千。 等它惊觉下面竟还有半丈多高时,唬得当下更尖锐地‘唧’了记,也忘了咬人,顿时四脚凌空扑腾起来。 这高度跌得不巧,免不得要折条腿。 嬴无疾本是极轻易能接住它的,谁知秋千榻晃动,赵姝起身捞兔子的动作太大,失之交臂后一下子自己也没稳住,眼瞧着就似要翻落下来。 他自然一展臂将人搂抱出来,身形如电,下意识地刚好又伸另一只手去捞兔子。 却忘了左腕早没了从前灵活,兔子重重得砸在腕上,旧伤疼得他一滞,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记。左脚一勾,在离地尚有十余寸处垫了下,大野兔在他靴面上撞了下,一个扑腾四脚朝天得滚落进花丛里。 等赵姝赶过去,小心地重新翻看完兔子,发现它连丝皮都没擦伤后,她长吁口气,回头见嬴无疾有些幽怨地正看着他们。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瞳眸中并无厉色的水波怨色,同他周身气势奇异般地融合在一处,翡石目色里无助不解,像只受了重伤无家可归的猛兽。 她想起方才一幕,才小心放了兔子,快步回去,有些艰难地拉起他左手:“几年前我在燕国识得个看筋骨的奇人,已去请了,也就这几日过来,先让我看看,再误下去不好。” 邯郸入燕,最近处来回也要二十日,也就是说,她早就记挂着腰治他的手了。 心底忽然一热,他由着她捏瞧腕子,另一只手却一下按着腰贴上自己,俯身去她耳边暧昧戏道:“青天白日,大王急些什么,夜里去榻上好好瞧。” 湿热气息烫人一般,从耳朵尖漫开,赵姝尤摒起股冷冰冰的意态,在他左腕上轻索一圈。方抬头想要怼两句时,但见他鸦睫纤浓投翳,薄唇略勾似血,鬓裁如墨长眉逶行。分明是个剑眉星目的儿郎,偏一双眼里氤氲愁怨,入目唯有一个小小的她,这般倾绝颜色赤忱凝望,竟叫她莫名联想起曾经王宫里一个北地入贡的美姬。 第194章 那女子的名她早忘了,只记得也是不会汉话的。她是北地粟特族的贡品,入宫三月父王几乎夜夜同她安歇,极近荣宠疼爱。可后来,就被抛了脑后。秋日里赵姝在宫里放风筝撞见时,她对她笑,艳鬼一样,好看是好看,可她年纪小却是径直吓哭了。 仲春入宫连头一年的雪都没看见,那粟特女便吊死在了勤恤殿的后井栏上没了,气的赵戬填了那口井,剖了她的尸首喂豕,也正好借机征讨了北地才三万人的粟特小国,得了三千匹战马。 飞花忽如雨落,像什么人的魂魄摇散宫墙。许多年后的今时今日,这一段极不融洽地奔跳出来,惹得赵姝心口处猛一阵针刺般酸疼,也分不清是为哪一个。 这酸疼过于磨人,对着眼前人的戏笑引逗,她竟罕见地没有推拒,反是乖顺地倚在他怀里,许诺般抬起他的手:“好,药方今夜就该先到了,你晚上早些过来,我先给你治。” 这般模样让他有些不适应,又将重点落在‘早些’两字上,当下就浮想联翩起来,想着早些过去治手,晚些又做什么呢。 旖旎奇想里,连腕骨的疼都似微麻泛痒起来。 本想再挑弄着占两句口头便宜,越过她发顶时,远远瞧见那只胖兔子正竖着大耳朵正嗑哧嗑哧地孵在蕊黄的花海里啃花吃。他便出声提醒了句:“你养的兔子,傻的不拘什么都乱吃,那一片灰扑扑的,可别给毒死了。” “哦,能吃的。是我小时候就种的蕙花,这一种难养,十几年了倒长满了……”浅笑着话到一半,赵姝望着那片澄黄明丽的花海,脸色木然一僵。 因见惯了病历,顷刻就想到一种可能,她听到自己木着脸一字字说:“你、你是不是瞧错了,哪里是灰色?” 这一句出口,虽未指明,嬴无疾却也立时反应过来。从第一次解毒起,他就请医官开了大热的汤药封住体内残毒。 解完毒会如何,他早有准备,只是此刻提前被翻到明面,惊惧诧异划过,他却第一时间里,还想着遮掩。 正苦寻说辞,外头宦者令丁丑快步奔来,立在夏苑里,着慌着恼地远远禀道:“王上恕罪,秦国渭阳公主非要见您,已经闯进余荫殿了,老奴实在拦不住。" 第92章 四散1 渭阳突然闯入, 身后跟着一大群侍从婢女,乱哄哄的涌进来,见她都闯到了御前,这些人也不敢再七嘴八舌地相劝, 唯恐惹祸上身, 便次第在冬苑门旁伏跪行礼。 因这渭阳公主身份特殊, 赵姝忙取出袖袋里的易容,三两下贴服好。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被这群人围困,倒让嬴无疾借故告了退。 玄色衣摆一晃, 他的背影不见,彻底消失在满目苍凉凋敝的夏苑里。 在少女或娇或嗔的絮语埋怨里, 赵姝移目矗立, 再次去瞧正在啃食惠花的大野兔。 蕊黄的花海澄明冶艳到刺目, 她呆愣了片刻, 须臾后, 一颗心皱缩起来,像是被药杵碾了, 溢出许多酸涩辛凉的苦涩药汁来, 苦得她五脏六腑也一并颤缩起来。 同寒毒有关的所有偏方杂记顷刻间浮过眼前,停歇不下来一般,恨不能立时就从中寻解端倪。 君王无言, 侍从们未敢起身, 也无人抬首, 但他们都不聋, 就这么听着秦国公主骄纵埋怨的动静。 算起来, 二人也有七个多月未见。来赵国月余,嬴环原还是顾忌着, 即便被冷落着,也大体总是守礼的。今日见了面,赵姝一身常服,完全没有抽长的势头,倒像是比七个月前更憔悴清减,哪里有分毫御极为君的威严。 嬴环先是乔张作势地小意行礼,顺着赵姝目光过去,她两步过去颇为野蛮地提起大野兔的耳朵,转过身搂抱进怀里,摸着兔子背亲昵地凑到赵姝身边。 “公子殊!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为何不理我?” 比及说了一箩筐撒娇撒痴的好话,而听者犹如入定一般,嬴环恼得一把推了过去,甚至还还喊出了从前的称谓。 赵姝一个趔趄,才转头茫然无措地望过去,呓语般唤了声:“公主。” 她面容清冷目色悲悯,在冰天雪地的素白、满园异色的绚烂里,干净得似一尊冰玉雕就的神祇。 这就是嬴环最先爱上的模样,帝王之尊、圣人心肠、玉雪容颜。如此少艾,衬得母亲给她安排的儿郎,一个个污浊厌憎俗不可耐。 可这一声‘公主’过后,怪的很,一股子轻蔑失望的怨愤刹时攻占起嬴环的心来。她忽然觉着,眼前这个,怎的荏弱得不似个男子。 她以为‘她’会长大,一个连王叔翼都不惧的质子,一个心肠软到为了一群貂敢于得罪她的人,还曾为了救落水的她险些一同淹死。 可嬴环敢堵上前程执意要入赵和亲,不单是笃定这人的心性,更是希冀着看到‘她’成年的模样。 这等厌弃失望也不过就是一瞬的念头,在赵姝从她怀里接过兔子后,嬴环扫了眼她被酒气醺得殷红的唇色,脑子里便跃过一个陪嫁媵妾送来的绢画,一时间臊得月面含春。 误称名讳,宦者令丁丑原是该斥,可抬眼觑见二人如此情景,犹疑了下,倒是没有开口。 赵姝醒过神,想起从前在咸阳时此女作为,心中厌恶。可因顾忌芈嫣权势,她抓过秋千上的锦貂披风将兔子裹了,还是敷衍了两句,一面匆匆往外赶。 第195章 自小受尽娇宠的嬴环又如何瞧不出她的态度,一路跟着到了两苑交界,心里头又恐又恨,她突然一把扯掉兔子身上的锦貂,口不择言阴阳道:“你以前不是说貂裘取法残忍吗!误打误撞做了这傀儡王了,自己倒也用上了?” 此等犯上谋逆之言,唬得才起身跟上的众侍从忙又一个个伏地。 “放肆!”赶在丁丑开腔前,赵姝陡然回身夺回锦貂。疑虑焦迫急怒交攻,当下扬起手就要甩过去。 嬴环素来恣意娇贵的一张粉面,霎时间满是惧色惶恐,妙目惊恐得睁大,雾蒙蒙得映着一个神态失常的少年郎。 这一掌还是没能打下去。赵姝收回手,将锦貂丢给丁丑,也不回避嬴环,道:“去赐与楚使。告诉他,让王妹戚英先行归赵,待楚国王位落定,再以国母小君之礼来相迎,那寡人必倾举国之力相持。” 说完这一段,她转过头去连看也不看嬴环,只冷淡吩咐:“公主不晓礼仪,传出去丢的是我秦赵两国的脸面,去捡几个资历高且严苛些的老嬷,请去藤萝斋习礼吧。” 藤萝斋地处赵宫西北,离着余荫殿和勤恤殿极远,前几代时本是宫人侍从居所,到赵戬后宫佳丽四五千人,就又在外围扩充屋舍迁走宫人,而藤萝斋则俨然成了年老又无势姬妾的居所,说白了,是比冷宫还不如的地方。 嬴环在秦宫时就是个混世魔王般的存在,她好热闹呆不住,遍咸阳也一处处踏过。来这赵宫一月,早就嫌闷把各宫尽数摸过,自然知道这藤萝斋是个什么样的鬼地方。 有宫人拂开皎月来压她,到这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远嫁和亲的孤零,骇得一下子就掉下泪来*七*七*整*理。 丁丑瞟一眼嬴环的脸色,他心中早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秦国公主唾弃的很,此刻便连忙看似恭谨小心地追问了句:“恕老奴多嘴,秦公主是去习礼多久呢?王上,老奴听新河君提过,说是雍国夫人月前得了嫡子,已经代衡原君掌事了。” 嫡子一事,嬴环全然不知晓,目下如此场面却从一个宦官嘴里听闻,不由得更添一层无措,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失望目光,这一刻才隐约明白猜度了些,哽得泪都止住了。 不提雍国夫人尚好,这一提时,赵姝想到那孩子的来历,又忆起从前这位夫人的专横暴戾,当下烦闷道:“三个月里不许出来,等楚国的事了了,再行定夺。” 丁丑压着喜色刚要应诺,就听一声暴怒凄楚的哭嚎响起,这一嗓子给他吓得险些丢了锦貂。 就见这秦国公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十五六的小姑娘嗷一声挣开两个宦官挟制,一头朝自家大王撞去。 赵姝抱着兔子想要闪避,可早给这一年来的跌宕磋磨得身子虚软,而这嬴环日日各宫窜跳着,这一时又起了些疯劲,眼看着她兽一样歪垂着脑袋,这一撞势头必然不小。 婚仪未成,虽说宫中的眼线都清理干净了,可倘或秦公主撞伤赵王的事传至列国耳朵里,这样奇闻一个不慎或许就要名垂青史了。各侍从急得冷汗淌出,可巧离着最近的一个小宦会些功夫,这一急时,抡腿就是一个飞踹。 少女似一片云轻飘飘凌空腾起,又砰得一声重重滚落在地,若非皎月拦了一下,后腰就得磕上石桌。 见她疼得声都出不了了,赵姝心中不忍,却因熟知此女秉性,当即移步将踢人的小宦挡在身后不叫她看清:“你救驾有功,赐金千两,田百亩。请治粟内史寻一位富庶些的封君,就说是寡人的意思,去外头做幕僚客卿吧。” 那小宦愣了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是千恩万谢地领命去了。在场众侍见状,无不在心里捶胸顿足,几个胆大的恨不能当场再去给嬴环补上两脚。 嬴环缓过痛,这一下是真的害怕到大哭起来。 “即便您是公主,也不敢犯了王驾呀!依我赵国妇人宫规,死罪可免活罪难恕。来人啊,伺候秦公主,去领笞二十。” 丁丑试探着宣了宫规,不消他动手,见过了方才那一幕的众侍从一拥而上。几乎是争抢着,你一搡他一推的,七八个人有扯手的、压背的,刚一人揪着头发给拉起身,就又一个一勾在她膝弯里。 嬴环从前再厉害泼辣,那也是仗着权势身份,对着的也总都是各宫妃妾和宫外有头面的人物,又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还两下手斥骂两句,很快就发现,他们卯足了劲就为了刻意折腾羞辱她好媚主邀功。 “站着别动!这里是赵王宫!”瞥见皎月要动手时,她乜一眼还没离去的赵姝,忽然心头一凛,背着身对着皎月重斥了记,平生第一次,目中露出了灰败与绝望来。 无人制止,一个求功心切的老宦壮着胆子,察言观色几个来回,一咬牙将周遭两个同僚一把拂开。他扯着尖细鸭嗓破了音地高叫着按下罪名:“贱妇!你秦人觊觎我赵国,竟还遣你这贱妇来谋刺吾王?” 调拨给秦公主的都是宫内常年不得宠的,年轻些的尚好,这老宦年近六十历经四朝。在赵戬祖父那一辈,二十岁不到,他就因帮着旁的宠姬陷害自家主子,事发后作了替罪羊没为苦役。他在冷宫里熬了四十余年,这一次为秦国公主选杂役,他拿出了全部积蓄,卑躬屈膝地哀求从前的已然高升的宦侍,才有了这么一个出来的机会。 第196章 他腿脚不灵便,也是侍从里最年老的,就这么一个月,他就不知吃了这位公主多少排头□□。 人活三万日,他已过了两万余,残途暮年,他宁愿求死也不愿永远尘泥里过完。 老宦扬手,浑浊眼底都红了,‘啪啪’两个大巴掌,誓要向老天反抗他平生的卑贱屈忍,声若雷霆得霹退了众侍。 这两下极重,嬴环被劈倒着跌出去半丈远。她倒在地上,两颊立时高肿浮起,口鼻一同破了,鲜血淌水一样淋漓地滴在雪地里。 在众人惊异的呆愣间,但见那老宦踽踽迈步过去,竟是还要上手去殴,显见的是有些魔障了。 嬴环凄楚绝望,此刻就伏在地上哭,眼泪混着血沫鼻涕,妆面花了钗环散了,整个人一塌糊涂地躺在雪地里。 明眼人都能瞧出是闹过头了,可在场的除了皎月挣开人护了上去,没一个再吱声的。 哀哀哭声清亮凄绝里,老宦与皎月对峙起来。 丁丑捧着锦貂正犹豫,就听身后赵姝发话道:“住手吧。” 言辞里透出的疲累不愉令丁丑误解,他忙揣摩着补救:“韩顺你个老阉奴吃错药了,殴伤秦公主,来人呢,拖下去杖毙!” 名唤韩顺的老宦全身一个激灵,双膝一软他却没有跪下去,而是整个人伏坐在地上。浑浊木楞的双眼似愈发红了,‘杖毙’二字犹如千万根针刺着他垂朽的脑袋。求生之念顿时盖过四十年的卑屈愁闷,可又因自知没生路,恐惧深处,反倒酣畅着傻笑起来。 他边哭边笑:“小时候逃荒,娘让马贼开膛破肚,她眼睛里流着血说‘小顺啊,扶乩的算你是富贵命,是要做亭长的。’……” 眼见的是在胡言乱语了,丁丑要上前却被赵姝挥手制止。 “就差一步,越姬就能斗倒楚女,明明就只差那么一步。若是成了,四十余年前,我可就是南垣亭长了!这么多年,说不定都得封侯拜相了啊!” 老宦兀自沉浸般笑起来,只觉周遭鸦雀寂然里一阵烦心的哭声,他逡巡四顾,想叫哭者闭嘴,却在瞧见怀抱兔子的赵姝时,一下子若枭鸟般抖擞起来,枯朽老迈的手掌猛地直指过去,道:“乳臭未干的小儿,老天丢一个王位下来,你却只会日日躲于深宫凭悼义兄。快睁开眼看看,你当这些人是真心臣服吗?” “反了反了!快快拖下去乱刀砍死!” “都给寡人停手。”被迫看了许久戏的赵姝长叹一口,忽的凝目去丁丑身上,捋着兔毛轻轻说了句:“这些日子,你好像替寡人做了许多决定?可是嫌宦者令的位子施展不开?” 她心里头沉重,目光却还是清雅温和的。 然不止是丁丑,这两句轻飘飘的话一丢出,满苑私自动手的侍从俱是伏地。纵然是知晓这位脾性,可君王之怒伏尸千里,丁丑骇得后背全是冷汗,连辩解都不敢,只是把一个脑袋哐哐朝地上磕撞。 赵姝蹙眉不去看,这段日子她虽则悲痛,实则内宫里人心浮动的一些端倪还是能察觉的。原本倒没急着去管,恰好今日这契机来了。 听着磕撞声连响了七八下后,她才又发话:“寡人又非是虎狼,只是想说,以你的才干,屈居内宫做个宦者令实在可惜。这样,寡人开个特例,放你出去治民,天高海阔的多好,就……做个亭长可够?” 自古确有极受宠的宦官平调外放的特例,可宦者令地位颇高,甚至见了外朝的下卿也是平级见礼。而亭长却是连乡里的胥吏都看不大上。 内宫巨变,众人讶然,皆以为王上蛰伏多日,这是要从内宫开始彻底换血改制了。 只是不知这新任的内宫之长,会由何人担任? “韩顺,你历经四朝熟谙宫制。可愿从今后跟随寡人,为我赵宫之宦者令?” 老宦顷刻呆若木鸡,还是丁丑当先醒悟接受,他叩首再三后径直解下玉牌递过去,而后颇大胆地望向君颜,发现赵姝果然目露不忍时,丁丑洒然一笑,将锦貂捧了捧:“还望大王择个富庶些的乡县,小吏斗胆最后再僭一回,替您将这个送与楚使后,再行离宫。” “宦者令韩顺拜过吾王!今日起誓,当以残烛余年,宵衣旰食、肝脑涂地,侍奉追随吾王!”须发斑白的韩顺拐着脚扑上前,泪满衣襟,却是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疯样。 赵姝颔首,也知对这两人并不需再多费口舌了。目送丁丑离去后,当着众人的面,她缓步走到嬴环身侧,忽然以手挟着她两颊抬起。 美人落泪,哪怕心知面前的是个蛇蝎美人,也禁不住要动心怜惜。 见了这一张脸,赵姝就没法子不想到在咸阳时她对戚英的迫害。 她再良善,也绝非是个以德报怨之人。 只是……这档口上芈嫣送女儿入赵和亲,而曾在终南江水上欲杀此女的嬴无疾,到这里却又不动手了。 或许,咸阳昌明宫的家事要掀一场血腥风雨? 赵姝猜不透国事,却也知嬴环不能动。 底下人拜高踩低的手段她这一年也见识了不少,此刻,便俯弯了腰,伸手温柔地揩拭嬴环面上泪痕血污。 第197章 “藤萝斋习礼还是要去的,寡人会令人伤药。环妹妹这性子还真得改一改,毕竟这世上怕再没旁的女子,堪合寡人心意的。” 她笑得温雅善意,揩了满指的血沫,心里头涌上股古怪狠厉的恶意。 说完话,赵姝再不多望一眼地上人狼狈形容,她转身快步出苑,目沉俨然若冰却是鲜少清明,只吩咐韩顺:“即刻召医署里所有大小医官去观星楼,再去知会一声秦王孙,叫他入夜务必过来。” 她已经欠他太多,再不能多一分的。 再多一分,又如何还的起,更遑论等来日分别,两国再起刀兵,她又该如何处事。 第93章 四散2 召了遍医署的大小医官又翻检了一整日的杂方疑难, 直坐到暮色四合星辉万丈,赵姝遣散了陪坐的医官们,缓步上了观星台顶,颓败地凭栏而坐。 这一整日, 他们翻举了一共七个以人身为引的解蛊或奇毒的先例, 几乎没有一个, 解毒者不受损伤的。 她早该想到的,却还是让他为自己延命。 墨蓝夜幕星河低垂,澄明得连一丝儿云也没有, 天幕美得似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 她尤是不死心地翻手替自己搭脉,星河隽永, 的的确确是再没了寒毒的踪迹, 虚浮了十余年的心脉, 此刻涌跳有力同任何一个十八九的康健的年轻人全无二致。 寒毒解了, 她已经完完全全得好了。 “大王, 秦王孙来了。老奴去楼下守着。”韩顺苍老的声音让她着实吓了一跳。 她扬手挥退他,有些不敢回头去面对。 厚实披风罩上肩头, 他将她整个人小心地揽裹进怀里, 语调轻松地提醒:“内官与前朝都有牵扯,你要动手整治,外头牵扯的几个, 也别忘了收拢或是清理。” 她今日一撤下丁丑, 赵穆兕就遣人来过, 倒也是对此事颇为赞同, 连说辞都如出一辙。 翻手搭上他腕子, 没再用大热汤药压制,便能极轻易地觉出一脉阴冷来, 这脉阴冷残毒她实是太过熟悉。 “下去说,这天不好,连丝星光也没有。”乍然碰到这人比她还冰寒的手掌时,赵姝不愿承认心底触动,她抱着一线希冀,刻意说了句反话,等着他来驳。 可身后人完全没有指正的意思,对着漫天星河:“约莫是云层太厚了,今年赵国雨水多,腊月里倒也不常见。”他避开她的手,揽着肩朝下去,“楚国之事,新河君已思虑明白,这桩事成了,赵楚联姻永不开衅。” 二人并肩而下,他絮絮说着楚国王位派系,到了下层书阁,提过韩顺早备好的一个手炉塞到她怀里,朝围榻上的小几倾了盏热浆,推到她面前:“姬显此人我还不大确定,不过今日你召了整个医署,听闻他知道后也私下带了两个名医去新河君府上询问,看起来倒像是个忠心的。不过往后切不可再如此大张旗鼓地召医,外头若传赵王急病时,人心不稳起来,局面可不好收拾。” 他一面说,一面悉心观察着赵姝神色。 滚烫的热浆升腾起一层薄雾,她从落座后就一直低着头,暖黄色的灯台后,小脸上似蕴满不安愧色。 书阁只点了三两盏灯,嬴无疾发现,他已经连灯火的颜色都分辨不出了。 在觉察出寒毒攻入时,他赌的是这样少的残毒即便伤身,也总有法子压制,若是压制不得,也就是命中有劫折些寿数罢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信过赵如晦留下的解法会没有代价。倘或没有,他何不亲自去解。退一万步而言,即便真的没有代价,以赵如晦的谋算心机,要在解毒一事上设些埋伏,也绝非是难事。 只他万没有料到的是,这解法竟会如此阴毒。方才过来之时,天色黯淡,他能明显地觉出目力比早上又减退许多。 赵如晦是国师季越高徒,遍天下的杂方医典烂熟于胸,他若是蓄意用毒,只怕真是无药可解。 不要他的命,也不需他的寿数。可一个瞎子,又该如何去夺位治国。历朝再玄奇荒唐的事都有,却没听目盲之人堪以为君的。 他用了一整日去接受这一场算计,并没有离宫,而是遣退所有人,将自己独自一个随意静闭在一座无人荒殿的水榭里,不停的翻来覆去地睁眼阖眼,确认着目力极细微的丧失。 他从没有一刻像今日这般害怕,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胆寒。 就这么蜷缩歪坐在冰寒一片的水榭窗格下。直到日暮时分,水面上金乌西沉,落在他眼里灰蒙蒙一片,有死士递来咸阳加急密报。 密报上赫然两个蚊蝇般极为潦草的小字——王薨。 得此消息,他仅在窗格下阖目假寐了片刻,而后拂衣起身敛尽一切心绪,朝西方遥拜三下后,便朝死士令道:“此事除了蒙章二位将军外,余人不必知晓。去新河君府上送拜帖,就说本君有急务,去他府上讨顿夜膳吃。” 兜转了一圈,当他转回观星台顶,在满地的医书里望见赵姝面色,心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弦断绝,满目成灰里,他却尤能笑着同她讲楚国的事。另一头,却连目盲归秦后的事都思虑清楚了。 烛火昏昏里,赵姝低着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从袖里摸出包针砭,捡了最细的一根拔开灯罩反复烫了两下。而后起身绕桌,立到他跟前,凝着眉连解释也不曾,一手扶稳他的脸,就要朝左眼上头施针。 第198章 及至他下意识地抬手制在她腕上,两两相望,疑惑焦迫对上审慎紧肃,嬴无疾才幡然正视自己心底深幽,原来他从来就没信过眼前人。 即便是选择替她解毒,也不过是被生死催迫下的别无选择。他舍不得她死,也不可能再择解毒人选。这二十余日,是老天替他选的,质疑也罢防备也好,一切筹谋算计都没了用武之地。 既入穷巷,他无路可走。 “你动什么!”耳畔一声斥,眼前人小脸上无端严厉,像个老学究,皱紧眉梢一寸寸重新在眼皮上寻起穴位来。他还没见过她医病时的模样,手上松了劲,银针就扎了下来。 残毒被扼住,描了花样的杯盏在眼前晃了晃,五□□边清晰闪现。他按耐潮涌般心绪,一一拂过这些色彩:“绚若朝霞,秦宫里倒没这般出神入化的工艺。” 他抬眼又看她,便见她殷红的唇,还有染了血丝的眸,眼睛里头是掩不住的心痛悔意。 他便忙敛回目光,却依然是晚了。 银针抽了,这一方雕梁画彩的斗室顷刻灰暗下来。 又来回两次,眼前光影在明艳暖黄与灰败模糊间交织,摸清了寒毒走势位置后,赵姝颓然落手,她转身沉默着收针。 不必多说什么,从她的态度里,嬴无疾了然,被下了判决似的无望将他压入幽冥。他转着杯盏阖目抵挡这无际无涯的绝望,深俊面目里一派澹然,只是终没了笑意。 默然寂静,唯闻灯花偶然的噼啪。 有极力隐忍的抽噎响起,是想哭又不敢哭的压抑。 混沌无边的黑暗里,这哭声尤显凄厉惑人。 嬴无疾一下子睁开眼,碧眸里未及收尽的恐惧仓皇遁入赵姝眼里,刺得她肺腑魂魄都颤痛起来。 忍得太久,她忽扁了嘴哭得要背过气一般,一面固执地抬手,用指腹顺着寒毒走势去压抚他眼周。 纵是气滞到说不出话,手法却仍是精准异常,她边哭边按,灯影色彩便在他眼中奇异地嬗变。 “交叠浮连,美若天宫幻境。”他苦笑着赞叹了句,却引来她更多泪。芙蓉面、娑婆雨,眼泪多了就不值钱了,他见过她哭的次数已经无从计数,却唯有这一次,他能肯定,这人终于是完完全全地在为他一人哭。 便从未有过的,想在她面前纵着发泄一回,黯淡碧眸如洗,千百次轮回般他以指为她拭泪,却问她:“薄情人作深情状,是为那西域蛊叶么?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说…若是治不好时,要把命赔给我?” 他微眯了眸重重按去泪意,一霎间,显露出全部的狠戾防备审望过去,染了寒毒灰斑的瞳眸冷到彻骨。 此等战场上厮杀对敌的审望,赵姝平生如何见过,她受不住般倒退两步,回过神又悚然立住:“兄长既去,便为了我也绝不会这样算计于你。一定有解,定有解的,我便不做这赵王也一定寻出来!” 她上前要再去碰他,却被他挥掌一把推开,这一下没有收着力,她跌摔着踉跄几步,撞倒在暖红色的椒墙下。 “不必了!秦国亦有医者万千,你的王位是多少人用性命换来,且安身坐稳了。哼,就当我自个儿活该定力差,也算遍尝了赵王滋味。一双眼睛罢了,总比他丢了命要强。” 归秦之期突至,蛰伏半生就要迎来最凶险的一场。胜了,他是风光无限立于万人之巅的第五代秦王。败了,则万戮加身被人碾成齑粉。 他背着身,口吐恶语,一颗心却柔肠百转。纠结容易,解脱不能。 丢下这一句后,他没再停留,抬步就朝楼下走去。 眼瞧着那背影消失在旋梯转角,赵姝木着脸听着脚步声渐远,心里头数着台阶数目。观星楼每层间是十八级木梯,在数到第三十级时,她虚妄沉寂了月余的心里头猛地漾起股念头来,便沉着脸起身下楼追去。 楼下脚步明显得轻缓下来,她步子越跑越快,在第五层琴阁出口,拦下他的去路。 未及喘匀气,她一把扯住他领口,一张脸鲜妍盛怒地骂:“放你娘.的屁!他哪里是为了叫我这等烂泥朽木当王,最初不过是替我寻药。是阿兄搞错了,药没琢磨透,反被权欲薰腐……”说到痛处,她垂下头更叠了一层悔怒,忍不住自语:“赵如晦你走火入魔丢下我,可曾想过小乐如何自处,你是天下第一的疯子、傻子!” “何必自欺欺人,胜败寻常……”唇舌喉咙里止不住得冒起酸气,嬴无疾倒没再迈步,他一脸麻木地嗤笑着,今日偏就要刺醒她。 “闭嘴,不许你说!”没头没脑的荒凉焦迫里,她忽然极用力地揽着他的背朝自己压,跳起身却只歪啃了下他泛青下颌,男人昂起头撇开脸,她便只得攒了股无措,踮撑着脚尖,一口咬上他项侧。 第94章 四散3 齿尖一入肉便撤开, 只留下个淡淡齿痕,连皮都没有破一点。继而是软糯的唇扫过,温软濡湿,带了偏执又讨好的意味。 即便是再多筹谋恶语, 发肤相贴, 只要眼前这人稍稍主动些, 他便能顷刻丧了理智,情愿抛下此世一切将她牢牢纳入怀中。 她平生未曾负人,只对着他, 怎么还那债却都是越积越多起来。故而,唇齿里贪婪地嚼下男人清冽熟稔的气息时, 她仍是觉不出自己真实心意。 第199章 耸立若青松的人, 岿然不动似一尊无情石俑, 扶在木梯上的手背上青脉浮凸。 琴阁里仅燃了一点壁灯, 久不见回应, 岑寂昏昧里,她有些瞧不清他的面容, 脚下酸软, 心口里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得还掺杂了一丝不愿承认的失落。独木难支般,她卸下全部气性,却仍是勉励举高了手圈在他项上, 脑袋蹭着他胸口处。 或是已然失去太多, 也痛得太久, 此刻她目中冷落下来, 空洞无物。 二人相拥静默, 就在她终要松开手退时,脚下忽然一空, 臀下被一双有力臂膀重重箍了,视线陡转整个人就被他倒抗至肩。 赫然离地半丈多,头脸对着个深渊一样不见底的旋梯,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带到琴阁窗台边的一张长案边。 此间久无人启,堆满了当世名琴孤品。阁中未置榻,东窗月影长案上搁了一张七弦,长案玄冷七弦鬆红,她倒转视线看过去,依稀想起抚琴人多年前玉山端俨的背影。 明月斜照,若泠泠流水淌过琴弦,连杌凳的位置都没变过。 她脑子里突兀地掠过一个念头——若是他们今日未过来,待赵国延绵万世,会不会千年百代过了,这架名琴也还能这样孤零零唯有冷月相照。 正出神间,嬴无疾展袖一把将这七弦名品拂落,‘哐’得一声巨响后,及至她被放倒在长案上,琴板里头闷响仍旧混着空泛余音不绝。 暴虐的吻落下来,粗粝抚拭揉散了发髻扯去了易容,情至深处她早没了应对的本事,不过是被他控在掌心里。 一切就要水到渠成时,嬴无疾深喘着停了下来,染了灰的眸子阴鸷地瞧着她,指腹一寸寸描摹藕色檀口。 目光流连过她鼻梁上微微青肿时,心底仍起涟漪,不由得觉着有些好笑。 深藏起贪恋,他将这张脸定格刻画,像是从今往后未必再看的到一样。 克制住叫嚣的欲.念,他挑眉故作冷情,欣快地捕捉到她雾眸里的一丝诧异失落后,听见自己说:“日日吃一样的东西果然会腻,也难怪列国都是后宫殷实。你说的对,毒既是解了,就不必牵扯。等本君回去得了位,赵王若要报答,届时割几座城池再多送些美人吧。” 言罢,他再没一丝留恋停顿,抽身退开。袖摆轻拍了两下高大身影背对着她,玄衣整肃连头发丝儿也没乱一点。 而她散发宽衣地要去拦,一脚绊踏在凌乱下摆里,从琴案上跌滚下来,额角‘砰’得磕在案角上。她顾不得狼狈也觉不出痛,撑着身子还要去追:“我一定会找出化解的法子,倘若做不到,就、就砍了我的双手从此再不施针行医!一定能治好的,你别怕。” 最末一句话让男人浑身震了下,可他却嗤笑着哼了记,鼻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不屑:“赵王就是把全身的皮肉刮下来,剁成肉糜搅作饵馅,在菜市屠户那里,也未必比畜肉贵多少。” 步下半层木梯,他面目身子半隐,又添了句:“天下名医如云,赵王还是做好本分。倘或太闲,不如去赵穆兕跟前多替本君美言两句,你赵国若扶持了秦楚两国新君,得百世安宁,才是正事。” 这一句音落,他身影没入旋梯尽头,再不去回看她一眼。 赵姝倒颓在案下,嘴里头念念有词,尤还未平复喘息,便朝楼下奔去。韩顺方才见秦王孙冷面而去,此刻听到动静,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老宦一脚重一脚轻地往楼里跑时,一老一少两个就对撞在楼前玉阶下。 韩顺在冷宫里苦熬四十年,右腿膝踝常年肿着,而赵姝痛心彻骨这一月余也是败了腿脚气力。这一对撞,又恰在九层玉阶中段,老少两个轱辘似的‘哎呦’着就朝阶下摔。 赵姝到底是年轻,眼瞧着老宦朝石狻猊砸去,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朝他后脑垫了一下,二人相继扑在地上,左手掌钻心得疼。她却只是‘嘶’了一声,将人从地上扶起,言辞慌张里又带着希冀:“快去召怀安王姬显入宫,寡人要问话。” 钟情蛊乃是西域奇蛊,三十年一成。她今日绞尽脑汁地列了几个寻解法的门类方向,却直到现下才突然想起在兄长的札记里看到的蛊叶来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便是最难解的困局,凭他千头万绪抑或破绽全无,都只管去源头处找,才有胜算。 “可目下都快要三更天了,还有大王,您的手……”韩顺扶腰撑着石台爬起来,方才那一下的力道他是知道的。 心惊告罪暂且压下,他颤巍巍地刚想说先去治手,抬眼看清了君上形容。 少女额角鼻梁皆带着伤,常服散乱杏眸红肿仓皇里透彻坚毅。这张脸比易容后柔和清艳三分,无绝世之貌却若云月出岫,如此韶颜稚齿,又哪里是什么男儿郎! 饶是听过再多宫廷秘辛,此等冲击也叫人一时难以回神。 老宦先是愣了下,继而以从未有过的灰败无望倒伏去地上,只道:“老奴感念吾王再造,请王上赐死,来世结草衔环……” “好端端,死什么死。”赵姝也反应过来,只气悔了一瞬,连忙就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在看见老宦眼里的动容忧疑后,人前敷衍矫饰了十几载的她忽觉一阵破茧般得轻松。 因这韩顺也算是孤零零一个在宫里,还牵扯不到前朝,不需防备。赵姝笑了笑,对着他苍老慧黠的脸,道:“阿翁与寡人有缘,从前那般风浪磨难都过来了,必然是高寿有后福之人。我是命薄福浅之人,举目赵宫亦是无亲,阿翁若是愿意,往后便近身跟着,也好为寡人镇掉些厄运,添两分福寿。” 第200章 君臣有别,生了这事,赵姝原以为要好一番折腾才能平息他的疑虑惊恐。未料老宦风烛残年除却尚存些昔年执念外,也早已生过些出世之心。 浑浊的目中,他只见一个饱受催折历经荒颓的小丫头,云泥殊路这一刻里奇异般得感同身受。 “好…好,都依大王所说。”不必虚言,许多年来,韩顺透过眼前的一国之尊天潢贵胄,莫名想起自己入宫时四岁的女儿。年深日久,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早模糊了相貌。 老宦忽然吞声恸哭,珠玉如瀑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却连一丝儿哭音都没有。 枯木似的胳膊不自觉地抬起,隔空停在她额前伤处半寸,挤出个极难看的笑,问:“再唤一声阿翁,老奴替大王去杀了秦王孙,狗崽子!欺我赵国无人么!” “阿翁是想到年轻时什么事了吗?阿翁你误会了。”星月炽盛,照得观星楼前一片堂皇,赵姝最是敏慧,举袖也不嫌脏就往老宦脸上按了几下。因恐这人真趁着疯劲做出些什么,索性三两句托出了寒毒之事,又催道:“我去楼内敷面更衣,阿翁速去召怀安王。对了!新河君亦知我身份,你在人前还是如常,万不可叫他察觉分毫,否则先生若要杀你,寡人也保不住。” 老宦点头,心里头晃过赵穆兕的名字,领命而去。 . 这一夜,姬显入宫已是后半夜,却给赵姝带了个上锁的锦匣。 巴掌大的铜匣一共三层,形制似一个微缩的食盒,三层圆塔的式样,雕镂极是繁复精巧。托在姬显手上,远观不过数寸长短,然则镶金砌玉又是纯铜实心构作,分量委实不轻。 “卿上回说,你能挟令西域商队调动诸小国人马?”三更初刻,夜正是最冷最浓之时,赵姝顶着一脑袋狼藉,只随意拾掇了番,上前拎过铜匣子直入正题。 “大王错了,不仅是西域商队……唉,小心!”姬显打量过她脑袋上的伤,正要纠正辩驳,不防赵姝心不在焉被铜匣拖得一个趔趄,姬显立刻猱身近一步,一手托正铜匣,另一手贴着她的背将人朝自己怀中带了下。 其实原本赵姝只是没拿稳被手上物事带得坠了记,哪料到被他一扶反彻底失了重心,他的手托得用力且人立稳了也并不急着放手,如此便是十足得僭越了。 “多谢。”气氛尴尬,赵姝下意识地就欲自责圆过去,她两手抱稳了铜匣就要从对方怀里出来,一面掩饰转口问:“这匣子不大倒重得很,卿要献礼,又何故锁着呢?” “这是晋阳君留下的,他特命属下晚些来献。”说着话,托在她背后的手却不松反紧,清瞿的一张脸上竟目露骇然痴迷,蛇一样有如实质的目光腻过她面额眉眼,突然来了一句:“大王,你身上的寒*七*七*整*理毒该是已经解了吧?” “怎么了?”赵姝虽然讶异,可经历过这一切后,无论再发生什么,都很难在她心里再起波澜。她甚至连动怒都不曾,只是用胳膊肘不再客气地格挡着脱开身。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说嬴无疾体内残毒,而是站稳了目中冰冷平和地望过去:“兄长留了什么话,要等一月后才来说?还有卿与兄长的挂碍缘故,不如也一并说清了。” 今夜近前细看,她才发现,姬显实在是面熟的很,从前在邯郸时定然是见过的,只是未必说过话,没有太多印象。他举手投足言谈行止里,都似带了赵如晦的一副影子。而他比兄长更年轻些,只是前两回见时,总一副板正恭谨的做派,容易让人忽视了他尚算清俊少艾的容貌。 姬显的确是被赵如晦的影子养大的,二十年前,赵姝尚未出世,还尚在襁褓中的姬显就被国师季越从旧晋末支里抱养来。 季越为了让他听话将这幼子养在暗室里,待他比禽畜更残忍严厉。再后来,赵如晦惊闻赵姝遭际,便从季越处将人要了过来,亲兄弟一样养在外头。赵姝时常在外头晃,他便总是让姬显在暗处看着,时时灌输,日日重复,便要将自己一番不能说的心肠复刻到姬显身上。 姬显较他小五岁,无亲无故,即便是人长大了总有自个儿的偏好,但要彻底摆脱被刻意设定好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显然是不太容易的。 连他今夜对赵姝和盘托出的话,也都是早被设定好的,他自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只有说实话才能取得赵姝信任。 “呵,父王自以为无子是秘辛,不曾想知道的人竟这么多。” 姬显没有隐瞒,他将开铜匣第一层的钥匙递过去,甚至直白道:“晋阳君也给臣留了信,他说大王若思念成疾时,可令臣入夜伴驾。” 赵姝没应声,还没被那句‘思念成疾’刺痛,展开第一层的一卷月白素绢,看了上头赵如晦亲笔后,险些立不住身。 绢上一行苍劲墨书——见字如面。小乐,哥哥这一生苦心孤诣地筹谋,到今日替你解了寒毒,我虽死犹生。长篇大论不必,毕竟我已稳操胜券。可倘若真用得到这字条时,但愿你不要怨我。且记着,万莫放王孙疾活着归秦。 阖目唇角颤抖地出了一口长气,她避开姬显搀扶,尤是闭着眼,伸长胳膊朝对方摊开手,气滞许久才匀出一分道:“还有两把。” 第201章 “晋阳君定了时候,还不到……” 赵姝陡然发起狂一样,闭着眼把铜匣子朝砖地上狠狠砸去,巨响过后铜匣精巧的缘边金饰‘叮哐’着散落一地,只锁匙完好。 她蹲下身查看了番,发现锁头是用一种极为罕见的金属所制,怕是刀劈斧凿不成,倘若以烈火熔时,又帕会连匣中绢帕一并毁了。 身死念存,一个人竟能连死后之事都算计到这等程度。 自那日宫变后,除了医札,赵姝听不得任何同赵如晦有牵扯的事,她甚至连他归葬之地都不知在何处。 将铜匣来回翻看数遍,无计可施,一如他孤身执意要去争位,她纵是早知有生死之忧,整整四个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死地去。 她蹲在地上猛地抬眼,姬显一身月青广袖,那副固执端俨道貌岸然的意态简直同赵如晦一般无二。 “晋阳君遗命臣不敢擅改。”他拱手作礼,而后亦朝她跟前蹲下身,目中看似慈悯实则探究:“王上恕罪。” 她被堵得无法,忽而扬眉对望过去,痛得神智恍惚,便极妖冶寥落地笑了:“怎么,时机未到,是要等到你一个替身躺到寡人榻上吗?也罢,卿点个头,寡人今夜就招你入幕。” 第95章 四散4 “微臣合敢。”看出她形容不对, 姬显脸上表情变幻凛然自问。他是受周礼大义熏陶长大的,纵是如今承袭了旧晋掌半朝权柄,也只能苦笑着伏地朗声:“请王上治罪,只是晋阳君待小臣如兄如父, 他的遗命不能违。” “他的遗命……”赵姝瘫在地上, 痴痴地笑:“赵如晦, 你到死了还要制着我。” 君臣二人对峙无言,窗外天色乌黑如墨,黑沉沉天地无声, 她正被这空寂罩得心底恐惧,便见一道影子晃过。 “姬显!吾王命你交匙, 你若不从, 今夜别想活着出殿!”韩顺拐着腿竟是举剑而入, 剑尖直指过去。 剑长足有五尺, 几乎与韩顺的身量差不多, 拎在他手里有些可笑,这样长度的铁剑当世罕见, 削金如泥难以近身, 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姬显侧目扫了眼这老宦,只若有所思地轻说了句:“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句过后,赵姝制止不及, 就见韩顺真个举着剑就那么刺了过去。她忙起身还未立稳, 只见浅青烫金的广袖一扬, 眨眼间, 韩顺手里长剑被夺, 人也似个破布袋子般飞起又落下连着撞翻了两座小几槅架。 “阿翁!”她忙捏紧指尖,快步朝持剑人过去, “你别伤他!” 到了近前,姬显尤拖着剑只要随手一挥时,就能叫她毙命。 他没有立刻弃剑,目有威压不满地看着这或是早就排演好的一场,虽则过分却更是可笑。 他垂首望着这着了男装面目稚气的君王,望着她绣口如樱,脑子里不由得冒出史册逸闻里许多荒淫无道的昏君模样。正慨叹皱眉间,就见她忽搓动颌角,两下里颊侧边缘分出条缝来,再一撕时,露出一张带伤却清艳的脸。 见惯了她男装矫饰的样儿,姬显并没见过她的真容。 其实最初在客店里扮作仆从在暗处见她时,他是不信这鬼机灵一样的男孩子是赵王独子的。再往后,他每个月都能看到她一二次,起初年幼,他常将自己与她作比,其实更多的是嫉羡。嫉羡她不过是染了寒毒,就能受晋阳君偏爱,可以无忧无虑肆意地活,好像连学都不用上,邯郸城赵王宫都不够她玩乐的。 印象里,她一直是很普通寡淡的相貌。 而眼前,她的脸一下子生动清艳起来。他跟着赵如晦早见过美人绝色无数,可如此容貌,还是平生仅见。 尤是那一双圆而上扬的杏目,到今日,望着人时,依然透着赤忱纯良。衬着她头脸上青肿,谪仙困世一样,莫说是世上凡俗的摧残磨难,仿佛便是堕入十八层炼狱阿鼻,她的神识魂灵仍旧还会是这样死性难改。 她眼周一圈还余先前哭过的残红,就这么垂袖仰面,忽然俏生生朝他一笑,那圈残红在睑下堆作一汪春潭,藕色檀口微启,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几乎是柔声呓语地哄他:“卿想要什么都可,就将钥匙给我吧,好不好?” 姬显整颗心狠狠一颤,第一次真实地觉出自个儿来。 就是这么个愣神的空儿,赵姝袖摆朝他脸前一拂,他只来得及惊讶地唤了声便摆着身子,只退行了五步,长剑‘镗’然坠地,人便失去了知觉。 “王上要寻东西,老奴现就去他府上,掘地三尺也要寻着。” 赵姝沉吟着先于老宦搭了下脉,确认了没有伤及脏腑后,她背过身去,叹了声道:“他是来取信于我的,也未真的伤你,阿翁你去他衣衫里翻一翻,应当就随身带着。” 韩顺也没问,依言只翻了两下外衫,片刻后就在革带里摸出了两把钥匙,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是两把。”韩顺拐着腿没多说什么,过去抱起摔裂了缘角的铜匣子,他觑一眼赵姝单薄背影,踟躇了番,突然不合时宜地用一种欣快感叹的语气喃喃道:“唉,真是各人有各命哦,这御用的物件连个匣子都做得如此精巧。啧啧,这小食盒连个馒头都放不进,瞧瞧这錾金掐丝的工法,就顶上这枚蓝玉,莫不是就能换一座城池呦。” 第202章 听他拿腔拿调地吹捧赞叹,赵姝身子微动,状似无所谓地答了句:“可惜砸坏了,阿翁如此喜欢,就替我开了锁,这匣子你拿去。” “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要这等死物甚用,拿来陪葬啊?”老宦依言开锁,喋喋不休,“贼老天可真会作弄人!想当年阿父腊月里头一个饿死,后来是庚申新年初八,大哥叫白土饼撑圆肚子正同我外头挖野草根呢,半道上咽了气……老天爷啊,你咋不让我当年有这一个匣子么。” 说着话,他恨恨拍一记自己大腿,触着肿痛关节时又是一阵呲牙。 匣子另两层被抽开,就见赵姝起身特地绕远些朝地上昏迷的姬显走去:“阿翁看过,只捡要紧的说。” 韩顺皱褶遍布的脸上一凝,见她当真头也不回地给地上人施药时,他没顾忌心想着倒要看看这遗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随手抖开绢帛埋头道:“这狗伢子不敬主上,要我说大王太好性,才药倒人,急慌慌这会儿就要施救,叫他躺一夜才好!该他小子的!” “这药伤脑子。”她心口滞痛难受,恐惧到有些难以承受,反倒是开腔打趣应对回去:“老阿翁,寡人叫你开匣子你就开,叫你看旁人遗命你就真敢看,一把年岁哪里来的恁多废话,啰嗦死了,怎么在这深宫里活这么长的,不怕寡人赐你死罪?” 就这么会儿功夫,韩顺已经看完了两条绢帛墨书,他嘴角挂着讥讽轻视,像理小孩儿玩意儿般,随手又将绢帛照旧叠好锁了回去。 “老奴倒想见见这位晋阳君了。”提了铜匣他拐步往前走,装模作样地叹着气,见赵姝终是回头后,他毫不避讳地抚了抚铜匣顶部价值连城的蓝玉,浑浊的眼直视君王,慈蔼却酷烈:“一个用十数年逼斩国师季越,又借周秦齐三国勾斗夺田氏之权的人,年纪轻轻的,写这一手气吞河山的好字,还是当世难寻的国医圣……嘁,要我说,也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竖子,那么多王侯贵胄他一个旁支出身,走到那一步还欲壑难填,败了又鼠辈似的不认账。性子傲到这等地步,不肯低头,死的活该!” 直到他说完,赵姝刚发着抖地抬指过去:“你、你这老匹夫,你……” 一阵粗哑到惊悚的狂笑嘎然打断她未出口的怒骂,就见这老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地上姬显有醒来的迹象时,他方肺音浓重得抽笑着缓过来:“大王想说赐死老奴么,可大王杀过人吗?” 见他拖着步子想要蹲身却连膝都弯不下,只得伏到地上将钥匙又放回姬显革带里,赵姝突觉一阵无力。正无言以对,脚边有什么东西毛茸茸地来拱,她捉了它两只前腿将大野兔提溜着抱起来,静候着。 “第二张绢上无甚,说什么帝业成空的,就是说您若在宫里不畅意,届时就同地上这小子说一声,他不至于害你。”老宦说着话竟抬脚朝还昏迷着的姬显脸上轻轻踩了脚,而后他满意地看一眼那俊脸上的鞋拔子印,更言简意赅地继续说,“第三张么,记了一种蛊叶出产之处,巧的很,那地名老奴识得,是西域鄯善国的一座小城。” 一听西域,赵姝脑中一凛霎时抛尽了旁的情绪,她让韩顺取来寝阁的医札,就这么抱着兔子在殿内翻看起来。 一直到四更初刻,姬显睁开眼看到一老一少并一只硕大的杂毛兔子,而铜匣就在自己身侧,他心中明白,爬起身行了个礼。就听赵姝在上头道:“鄯善国伊循城,可有主事人在城内?寡人要递书信问事。” 伊循城城主母族来自旧晋,这是赵如晦经营最深的一处,领兵主将与城主平起平坐互相制衡,且军中参将以上皆是他一手择选提拔。当姬显如实告知甚至取出军令符节时,赵姝没有去接,又低头去看医札:“既如此,你先回去,我明早递条子出来,劳你飞信传问。” 明烛高照,主座上人不知疲累将一本医札同案上山积似的医典比对着。她没有再带回易容,问这两句话时也不显防备,是根本不打算在他面前再遮掩什么。 王座下的大野兔正在拼命啃食桌角磨牙,已经是积了一地的楠木屑,它的屁股后腿不知从哪里蹭黑了一大片,此刻或是嫌冷,后半边身子都挤坐在赵姝腿上,将她衣摆染得一塌糊涂。 姬显有些出神地望着王座,总觉着那累得他一人高的有数钧之重的竹简,或许什么时候就会一股脑儿得砸下来,把这一人一兔就给埋了。 “四更二刻喽,怀安王不回去歇歇?老奴送送您。”他在韩顺的怪嗓里惊醒,便朝王座揖拜告退。 出了勤恤殿内苑的门,韩顺提灯默然随行许久,过一片空旷凋残院落时,老宦开口道:“吾王情深,您也是晋阳君遗命不是。君侯当能觉出,王上她……在新河君与您之间更偏向谁人了吧。” 灯火晦暗,姬显无声勾了下唇,他回头打量了外表衰残年老的韩顺,突然一拱手,竟是垂首作了一个深揖:“韩翁真乃神人,连君心都能契准,往后小王全要仰仗于您了。” “哎哎,不还是君侯识人,将老奴从深宫里捞出来的。”韩顺摆摆手,又故意当着他的面揉了揉被踢疼的左肋,半真半假地谦卑道,“不过老奴如今是大王的人了,可得得罪先说两句丑话。我这把年纪能一朝翻身已是祖坟冒青烟,可不敢再贪多。您要与新河君斗,老奴成全您,然吾王天命所归,您要生异心……” 第203章 “日久见人心。”姬显原本就看不上他,不愿听这人啰嗦,便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又说了两句虚实杂掺的客套话,二人便相辞而去。 第96章 四散5 腊月廿三, 赵国指斥诸公子的国书颁出。 廿九日,周人使节赴楚查验先王遗诏。原本支持诸公子夺位的巴蜀东南几位封君诸侯纷纷递信附和宗周。 天子睦五十九年正月初五日,周赵二国联军十七万驻扎楚国北境。 正月初七,楚国郢都兵变, 当夜即平定, 先王诸子二十三人, 此役后首犯三人皆阖族受屠,余子多遭贬谪幽禁,列国震动称奇。 正月十六望夜, 圆月高悬,清辉遍撒, 不过短短半月多些, 赵王宫里就接到了楚国新王芈融御极的飞信。 一并来的, 还有快马入宫的使者, 只说戚夫人的车驾随后撤的赵军而来, 约莫第二日黄昏就能到了。 彼时赵姝已在观星楼里待了足足二十四日未出楼过,她的面前是十余个木制笼子, 里面装了约莫二十余只老鼠。 她刚给一只新来的小老鼠解了毒, 揉了揉它的脑袋将它重新放回管道叠嶂的笼子后,她挫败地垂下头,发现新药还是一样, 即便她已经下了最微量的寒毒, 这些老鼠服了自己调配的解药后, 目力虽能恢复大半, 但似乎依然不可能如初。 她只在它们眼部用银针沾了最少的寒毒, 如此都无法彻底医好,更难以想象若是用足了剂量, 这些老鼠必会彻底丧失视物的能力。 从伊循城送回的蛊叶与医册她都能倒着背了,然远隔千里,炼制蛊叶的法子未能亲见,只凭一些行外人口述,她总觉着有步骤遗漏了。 听闻伊循城内有位南天竺来的神医,三十年来经他之手治好的疑难若牛毛之数。赵姝本意是要将人直接请来,奈何那位天竺神医年届期颐,已绝非是能远行的年岁了。 若是从前,她必然连夜收拾了行囊就启程,可如今…… 闻听得戚英明日就到了,便似阴霾里照进一线天光,她几乎是颤巍巍地霍然而起。 过久地埋首医药让她的身子虚得不成样子,日日除了困极时倒头睡上二三时辰,她连走路都没甚机会。 也就是方才最后一次尝试,让她知道了就在这观星楼,她的努力已经到了极限,该是走出去的时候了。 “阿翁,姬显他……不不,新河君可在宫中?” 足下踉跄,她甚至要年老的韩顺来搀。辍朝二十四日,想到朝中还是新河君威望深些,接待戚英也好暂离邯郸也罢,还是要请新河君安排更妥当。 “王上糊涂。”韩顺的腿肿已是痊愈,就连经年的咳疾也好了大半,“这都二更末了,赵大人本该是在自家府邸休息。可今夜倒是巧了,他老人家在前殿同十几名公卿还在议事,看着还有武人将官出入。您这段时日都耗在此处,外头多少事不理,老奴觉着,这新河君近来有异。” 韩顺难得在她跟前说这许多前朝的事,下了两层旋梯,到观星楼匾下时,他终于不再吞吐,直谏道:“老奴方才擅作主张,刚遣人去探听了,王上您还是等人回来再……” “新河君议事,有什么好探听的。”赵姝不以为意,她与韩顺相处日久,二人也是脾性相投,甩开他的搀扶还难得好笑了句:“阿翁不要见风就是雨,新河君若要篡位,倒还正称了我的意。” 这一句玩笑话分量实重,韩顺僵立了片刻后才连忙移步跟了上去。 到了前殿,果然他遣去探查的内宦还未来得及听到什么,就被守卫一声“王驾至!”给打断了。韩顺瞩目凝望,见一群公卿里混着武将地鱼贯而出,赵姝却连反应也没有,他忽然心神一震,明白过来,这一位莫不是真的不在意王位了。 他跟着赵姝进殿,低着头只听这位方唤了一声“先生”,那头赵穆兕依礼拜过,她连再开腔都不曾,就听得老者一阵劈头盖脸长篇累牍地指斥诘问。赵穆兕声如洪钟,不愧帝师之位,一气高亢质责的话直能成赋,便无一字僭越犯上,却让一旁的韩顺觉着,如被一张无形密织的网扣下来,压得心下憋闷。 “先生,明日接应了戚夫人,寡人想去一趟鄯善寻药,劳您安排。”赵姝敛着眼皮,颇有耐心地等他说完了,才抛出了这一句。 说这话时,她面目平和,好像只是在说要回新河君府上用膳一样。 一老一少师生两个,如此古怪的对话,让韩顺还以为他们会闹得不可开交起来。却不知这般场面,于这二人,从前并非没有。 赵穆兕素来严师出高徒,唯独对年幼的赵姝没法子,他甚至请过王杖,可是一旦赵姝摆出这幅平和脸面,他便知这犟种万不会让步。要知道当年赵姝师从于他,到最后却连国史兵法都没能遍习。 记挂着天亮后的一场,赵穆兕无暇同她纠缠,他捋着须髯压住气,罕见地放软态度劝道:“去鄯善快马也要两月,大王不是还要扶持戚夫人为后嘛。要让她名正言顺,可知祭告祖陵编理谱系,光是办这两件,总也要废半月功夫吧。” 老者言辞温和,说的话也十足得在礼。赵姝虽是心焦去伊循访见神医的事,这二十余日也毕竟是摸到了些治眼疾的方向。便经赵穆兕这一提醒,一时念起戚英来,难得地心头浮上雀跃希冀。 第204章 等赵姝刚一去,议事殿里就传来杯盏倾倒的巨响,内侍就见须发皆白的赵穆兕抖着嗓子连叹:“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她、她竟还不如……这是要亡我三晋嗣脉啊!” 殿内皆是亲信,他们未曾留意到将将从外间壁隙退走的探子,只上前劝问:“主君是忘了,您先前还夸过大王,说大王治愈了好几位公卿家眷的顽疾,是擅笼人心的。吾王毕竟还年少,要您匡扶呢,只是您为何不将明日围剿秦王孙之事相告?吾王再不济,事关朝野国运,相信这点道理还是明了的。主君何故要舍了这一场历练?” 进言之人也曾是新河君亲传子弟,只因赵姝身份特殊,除了赵如晦,这些个同门师兄弟们都并没机会了解她真正的为人心性。 赵穆兕望着先前赵姝晃着身离去的殿门方向,极颓然地坐倒下去,无力哼笑:“你们用尘世人的眼光去看她,自然会这么想。可偏生殊儿这孩子啊……”他顿了许久,“说到底,并非是为君为将之材啊。” 如此大逆之言也就帝师能说得,赵穆兕这一叹,便连周遭亲信都无一人敢再接话。 . 困乏得深,又理清了后续该做的,赵姝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日巳末时分。 她在观星楼高处听得远处若隐若现的嘈杂声,仿若山呼海啸梦境一样,又因离着远,也没多大声势。 只以为是为了晚些时候迎接楚国夫人的仪典排演,她迷蒙着眼穿了中衣,刚想着再去翻一册医书时,却被匆忙赶来的韩顺的一席话惊得立起身。 “王上,您可快去勤恤殿瞧瞧罢!前头说秦国王孙疾联合七县令尹,要谋刺您呢!” 竹简坠地,她心中忽生了股极强烈的不安,因着对政局的半明半昧,且勤恤殿亦是赵如晦丧命之地,赵姝自不信嬴无疾会要她的命,便只有将新仇旧恨都算在了赵穆兕头上。 她猜度着那人的状况,当下扯了套常服就朝外赶。 “王上您的脸!”眼见得她奔下楼,韩顺三两下理了一兜衣物用具,险些没能赶上,“老奴听着前殿杀伐声还没尽息,不差这么一会儿子。”说着话,他也顾不得什么,按着人就将易容朝服与她整备齐全。 …… 赵姝是一跤跌进勤恤殿的,却腰佩历代君王世袭的长剑,是一把足有五尺长的青金镶玉铁剑。 此剑甚有来历,乃是旧晋立国之初,由镐京天子所赐,是历代赵王传世佩剑。赵姝不会使剑,得王位以来也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今日还是她第一回佩这青金宝剑。 宝剑颇长,磕在王座右侧的砖地上发出‘铮’得金石音,然而殿内酣战未歇,将她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动静遮没。 越是不上朝的日子久,对于文武公卿的背后的私语议论她总还是有些心虚的。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死谏未有,满殿公卿静默着,只听得零星力竭的兵器缠斗声。 她推开韩顺的手,掀开王座后的纱帐走出,对上一人持剑抵御衣襟半红的身影。只一眼,她蓦得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受了极大的震撼,满目惧意地连连摇首。 “先生……”她当即就要奔下阶朝群臣右列第一的赵穆兕行去。却才迈了一步,身侧一名内侍就低声道:“新河君说了,大王妄动一步,那王孙疾可就不是遣送归秦了。” 这内侍是新河君心腹,平日说话最是温厚的一个人,今日却是言辞锋利若刃,似乎毫不忌惮天威,只将赵穆兕的口吻语气学了个十足。 赵穆兕肃然立着,仿若没瞧见她的求告焦迫。顺着他的视线,便是殿末被围困的人。 老秦王薨逝,咸阳芈氏夺权。秦国乾坤颠覆,说什么联合七县令尹谋刺,如今的秦王孙不过是赵王向芈氏乞和讨好的一个筹码。 他被卸了军权,赵地举国最狠厉擅杀的死士皆在殿内,地上秦人尸首堆积,染得砖地化作血红色,一如当日赵如晦身死之时。 短短二十余日,嬴无疾双目已几近全盲,他都渐渐适应了听音辨位,就靠着一层明灭无定的暗影来辅助。 寒毒残余倾入他体内,除了目盲,倒也没旁的多大损伤,不过是一头青丝杂染了雪色,十之一二的,瞧在赵姝眼里,刺目亦刺心。 鏖战一个多时辰,跟随的秦人卫队已无活口。嬴无疾睁着空洞的灰色眸子,像是觉出了什么,游龙悬空劈刺腾舞,穿梭十二人的阵间,除了背上一刀浅伤,他竟还能游刃有余地凌跃出战圈。 两颗头颅落地,血沫子溅出,死不瞑目地等着凶戾的眼。 十人……九人……六人…… 剑气明显弱了许多,他精疲力竭,而围困的六名死士又变幻了阵型,密不透风地将人摆在阵里围杀。 这些人可是整个赵国最精良难得的剑客武人,据称只要是出动这十二人的阵法,便是当世第一的游侠都未必能破。 公卿们观战,都入了迷。 可对于赵姝来说,好似天地日月顿止,每一霎,她的心都好似被搓碾凌迟,被他身上不断新添的伤惹得整个魂灵亦在震颤。 她的手死死按在剑柄上,赵穆兕步上前耳语:“王上即是赵国,不可失态。” 刀光剑影里,公卿们尤其是懂剑术者,皆是一脸慨叹,就连赵姝这个一窍不通的,也终是体悟到,王孙疾不愧有当世第一的剑客之名,他从前对自己是多少忍让迁就。 第205章 赵如晦死时的场景复现,她惊觉已是无泪,这一瞬间,只仗着他目盲肆无忌惮地盯着战局,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恐自己的鄙陋无能,还要将他也一并害死。 她立于王座之颠,眼看着他身处险境,眼看着他被利剑划破皮肉,血色蔓延开。 “你是赵国的王,公卿面前无泪无伤。好了,请王孙入囚车,总得说两句吧。” 鏖战息止,仅存的三名死士将铁锁套去殿中血人的肩背脖颈间,尘埃落定,赵姝却兀自沉溺在多日前相似的一场宫变里。 一时间,她还是忍不下滔天的木痛,‘蹭’得一下拔剑胡乱朝自个儿臂间刺去。 韩顺一记惊呼,殿末铁锁挣动,青金宝剑坠地,但听她睁着干涩的眼哑然道:“王孙疾,你既敢谋刺!寡人今朝血祭,从今后,你我恩义断绝,若再见时,便是秦赵死诀之日。” …… 一直到楚使仪仗入城的日暮时分,她眼中依旧是那人去时的一抹挂着血的冷嗤。 第97章 四散6 十七日的圆月依旧看不出多少残缺, 见到戚英的那刻,赵姝遍身套着最繁琐堂皇的衮服冕旒,是君王祭天会盟时才会穿的。仪仗军卫绵延三十五里,从邯郸南城的召阗门一路陈列拱卫着, 直入王宫。 文武公卿举凡族中有封爵的, 便连平日不上朝的闲散封君亦尽数入宫, 声势浩大四百余人满目雅白地分立于勤恤殿广场两侧。 雪一样地服色上,团纹镶边的金绣似云海里翻涌的刺目日阳。 这是赵宫迎客的至高规格了,赵穆兕拿定了与楚人交好的国策, 则顺水推舟将这一套摆了出来。如此仪制,晋赵二代立国以来, 也不过寥寥三回。最近的一次, 便是赵戬迎娶天子嫡女。 赵姝自王座上举目遥望, 她也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数九寒天的, 王座被摆在了殿外高阶上, 呼吸间不断有氤氲热气升腾而上,混搅着十二旒的彩色珠帘, 模模糊糊地望出去, 不似人间。 她执意要早早来等,此刻被冻得僵冷,杏目呆愣地死死望着来路。时而攥紧了袖摆, 又会突然重抽一口气地松开。 漫长的等候里, 纵是由这满堂满殿的公卿陪着, 她却只要一晃神, 就会浮现出嬴无疾临行前那一双灰败无神的眼, 血人一样被人捆缚进囚车里。 她还来不及搞清原委,却不得不压着满腹的愧痛悚然盛装坐候于此。 宫墙上令旗挥动, 第二重灯火燃起映得阖宫里幻若仙琼。 珠旒颤动,亮若白昼地将那些公卿服色分割成屑。 霎那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去岁入质时的光景。 她忽然扭动过僵冷的脖颈,如大梦方醒,自语地问:“阿翁,天上又落雪了吗?” 韩顺诧然地瞧一眼如洗晴夜,拢着手正踟躇着该如何作答,忽然眼尖地瞧见远处靛青绿服色的楚人队列:“像是戚夫人到了。” 赵姝一凛,拨开冕旒转头时,也就抛了方才那一句胡话。 楚人的仪制远望若青绿色的旋山巨蟒,而正主的辇轿更远的只似巨蟒背上负着的一点墨色。众人便见王座上他们这位赵国的新君,竟是掀起珠旒拖着曳地幅摆,似一只奔火的飞蛾翩跹着淌下长阶。 群臣皆讶,唯独赵穆兕仅是皱眉不愉,因他知晓此女的来意。楚国如今掌兵的大将桁乌父兄都丧于二十年前的秦楚之战,桁乌野心勃勃一直想要夺回当年蜀北的失地以告慰祖灵。 可秦国的雍国夫人芈嫣与楚国新王之间的姑侄关系,非要一个分量足够的理由,才能挑起秦楚新争。 至于怎样的分量么,赵穆兕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来和亲的芈嫣之女渭阳公主嬴环。 旁人不好去动秦国公主,可这位戚夫人就未必了。 是以,当他瞧见国君下阶亲迎于他国夫人辇轿下后,除了不愉鄙弃外,更多的反觉增了分稳妥。 阔别十余月,当赵姝再次看到戚英的第一眼时,她正由两个高挑恭谨的少女搀扶下辇。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身着楚人内宫贵妇的繁复礼*七*七*整*理服,举止雍容步态缓缓,一抬头望来时,一张脸上脂浓描金。一番形容同去岁比若天渊之别,她是自小在赵宫长大的,却连近前的几名赵宫内侍都一时没将她认出来。 可当她含笑正视时,赵姝依然从这一具气韵万千的躯壳里,攫出玉粉金环背后,戚英乖顺柔怯的灵巧真容。除了略略丰腴些,身上多了些乌漆嘛糟晃得眼疼的物件外,简直没一点改变的。 鼻息间一股子甜桂香气,将赵姝一下子扯回了从前她们在邯郸恣意豪奢的日子,干涩的眸中顷刻淌了泪,伸出手唤了声:“你受苦了,英英……” 这只手却落了空,但见戚英笑了笑,领着两个随侍朝后退行一大步,便若一片盛极时的枫叶展开裙摆跪伏下去。数人前后有序,伏首叩拜。 一名楚宦在旁高声执礼,他每呼一记,这几人就拜一记。 ——“楚国戚氏,奉吾王之命,叩拜赵王。” ——“楚使桁祎,携族中擅舞乐者,以进赵王。” ——“妾戚氏思乡悲绝,特归谒祖庙,再拜王兄!” 最末一句是戚英的声音,她用洪亮沉稳的音调说着悲绝,仰首时妙目里一片光华粲然。 第206章 等赵姝匆匆来搀时,她又含笑移目,当着众人的面侧身一一指过去:“这是两位桁家妹妹,我的媵妾薛姬、檀氏、玉氏、安氏、乐氏。” 王侯女归国省亲虽有,可将未嫁女桁乌族妹一并领来,其心昭然。 已经有离着近的公卿酝酿着进言了,赵宫苑囿如今无人无嗣,莫说赵姝只是朝政上荒谬些,私底下还医好了多家尊长的旧疾。便她是比赵戬更荒淫弑杀的,这长子的生母,多的是赶着去争的。 纵是邯郸一年来政局几番巨变,而新王是个权势送到手边也不取的傻子,就单凭着赵姝是天子睦嫡长王姬的独嗣这么一条,不消说后位,便是叫那些君侯将嫡女送入宫为夫人、美人,也是情愿。 这些人跃跃欲试着,让原本还在打量芈融几个媵妾的赵姝明白了些,她连看都未看那对桁氏姐妹一眼,对韩顺就说:“一并安置了,宫外寒素,她们就同王妹一道,入余荫殿。” 赵姝本能地就要去挽戚英的胳膊,却被那媵妾薛姬不着痕迹地挡开,戚英亦顺势朝一侧让了些。她见着主仆二人姊妹一样默契,心里只觉着哪里空了一块,再说话时,竟是局促不少:“王妹舟车劳顿,寡人已命人备下接风宴,怎的不见小公子。哦,不过这外头滴水成冰的,才出生的孩子何能随着同来。这妇人生产凶险,你也才诞子三月……” 一行人朝殿里去,本是呼奴使婢的随从甚多,却都在入内苑前被韩顺支走了。 很快的,就连几名媵妾也觉出赵王的不对来。 “韩大监?”戚英适时出言打断了这一场尴尬,她竟朝韩顺微微福了下身,轻声细语地笑道:“还请大监领着我这些妹妹先入席,妾身有两句话要同王兄说,不知可方便?” “折煞老奴。”韩顺心中受用,连连揖拜了两下后,他倒也不傻,只与众女候在入宴的必经之处歇脚等候。 反观赵姝,这一日历经忧怖大喜,此刻二人立在檐下暗处,戚英同她经久不见,哪里看不出来这人是已有些臆症的先兆了。 戚英风致雍容的盛妆下,眉梢几番纠转,末了,语调温柔:“阿姊,我这一次回来怕要把这肚子里第二个生下才好走呢。” 但只这细风似的一句,叫赵姝停下呓语。她重抬眼将她望定,蓦然间像是又重回了去岁分别。 产后三月便有了身孕?无暇去谴责什么,她上前翻过戚英手腕,抓住了浮木般,目色清明郑重:“脉燥虚浮还是产后易发汗散阳的弱症,你且安心养着,这一次我一定替你调理好。那么多媵妾,他若待你不好,就别回楚国了。” 她隐约听得赵穆兕叹过两回,只道楚国此番诸公子夺位,牵连杀戮过重,是伤了国本的。 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戚英只觉似被这人噎了一下,她抽开手压下唇边讥讽:“那就先谢过王兄。好了,大监该等急了,快入席吧。” 短短几步路,戚英只捡了一桩自己想让她听的事说了。 原来那芈融依旧是好男风却独宠她,这一年来或许是夺位之凶险惨烈,他养了另一个毛病出来——独信扶乩之术。偏乱起之前,钦天司来报,说今岁九月楚宫将有巫邪出世。 可巧的是,戚英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算日子,还正就是九月的产期。她自不会信什么扶乩,极轻易地便揪出了幕后唆使砍了脑袋。而后又使计让心腹薛姬侍了寝。如此,这也是她归赵生产的因由之一。 若到时不巧还是得在九月生在了楚宫,那便由薛姬顶上,连同孩子一并弃了无妨。 …… 莺飞草长,赵姝日渐觉着自己犹如一只囚鸟。 秦国那边传来王孙疾待罪,新立了雍国夫人幼子的消息。她苦索残毒解法无果,神思恍惚,朝政上的事闹出几次笑话后,赵穆兕都不大来请她去勤恤殿了。 而好不容易回来的戚英,约莫是为避嫌,像是也并不愿多见她。 初时赵姝还去余荫殿陪着,却见戚英不是在同哪位公卿夫人闲话,就是和薛姬她们刺绣对弈。她们瞧着亲热的很,就把赵姝冷在一旁。她毕竟明面上是男子,多去了两回后,也就懂了戚英的意思,吩咐了侍从一应起居多照拂着,自己便不再多去了。 宫中朝野在姬显和赵穆兕二人的合力操持下,倒也渐复平稳生机,再没出过乱子。 倒是二月头上秦公主渭阳在藤萝斋结绳自尽,被人救下后,赵姝反下令请了她到自己新殿中安置,只是一直没有婚仪。 三月初五是日福星至诸事大吉,认祖归籍的日子便定在了这一天。拜谒祖陵祭告天地,一整套下来,回宫时,都到了晚膳时分了。 “阿翁,去取些酒来。咱们三个今夜还是一同吃些。” 赵姝走到一座不知名的水榭旁驻足,对着满湖岸的嫩绿暮色,碎金浮光倒映在她脸上,罕见得起了些笑意,却也是浅浅淡淡的。 暮色尚晴,湖风携了春泥青草香气,卷着残冬仅存的枯叶飘飘荡荡地坠到水面上。 说来也好笑,这段日子来,日夜陪着她的人,竟是韩顺和嬴环。三个人说不上怎样热闹,终归是朝夕对着,同吃同行的,总是掩了这森森宫闱一些寒气。 第207章 一尊酒空了,几乎都是赵姝与韩顺分饮完的。水榭里灯火堂皇,天上繁星冷月落在冰雪消融的开阔湖面。 “环妹妹,你瞧!”赵姝已经醉了,水榭里高低错落或立或悬的一共燃了十九盏灯烛,她起身一一将它们吹熄过去,最后只留下桌案上一盏,便指着满湖的星月璀璨,笑得无牵无挂,“阿翁,环妹妹,寡人想出宫去,我摇舟带你们一同走?” 韩顺想也不想,哈哈大笑着应了:“大王就是想去天上,老奴也跟着。” 嬴环在藤萝斋受了磋磨,表面上脾性大改,总还是爱俏,着一身水青底藕黄边的鲜嫩罗裙,正垂首静静地戳弄着盘子里一枚玉兔糕。 玉兔糕被她戳得稀巴烂,嬴环有些出神,不是在怕将来宫中会有新的姬妾夺自个儿的‘宠’,而是越来越觉着这等矫饰伪装的日子没劲。 “这小舟只能去湖心渚,便是灞河里都未必能安生行多远。”说完泼冷水的话,她暗自翻了个白眼,又特意仰头娇嗔地笑了笑。 “那便不做这赵王了,环妹妹,你也该回家了。”赵姝一只脚踏在湖岸小舟上,摇摇晃晃地,语出惊人。 小舟晃碎了水中月影,此言一出,不论是醉了的韩顺抑或是没醉的嬴环,二人同时惊望过去,唯有一个赵姝孩子一样踩得小舟左右摇晃着,看着一圈圈涟漪月影,时不时发出短促的笑。 “这时节,山里的奇花异草都刚冒芽,该和阿兄收拾了外头游历去。列国山川风土各异,每年都能寻得一两味没见过的草药呢。一年里,也就这时节,他肯带着我……” 她兀自嘻嘻说着,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两人都没了声息。 小舟极浅,‘哎呀’一声鞋袜就沾湿了,料峭春水裹了足,刺骨的冷意让她止语。 面上笑意未散尽,呆愣地望一眼舟内积水,心口一阵皱缩地疼。 她忽然跨进舟内,矮身坐在了那一汪积水里。 犹嫌不够,便整个人仰躺下去,头枕着舟尾,本就只是在后背松松拢着的青丝垂进湖里。 才化冰的积水顷刻浸透身子,是常人不能忍的冷痛。赵姝却浑然不觉,头顶星河无数,浩瀚穹窿横亘过千古,满目寂杳又壮阔是望不到头的无垠震撼。 耳听的什么人在唤她,侧头贴着湖水去寻,便看见一张苍老面容焦迫着过来,其身后,邯郸王宫琼檐高楼悬叠正张开森冷硕大的口不怀好意地俯视着她。 万古一瞬,百代过客。当冰寒压抑的茫然惧意就要聚满心海前,她忙转回头重又对上壮阔天幕。 十一月初四,那个冬雨绵绵的阴冷日子。 也就是这一弹指,她仿若重回当日朝会。四个月零一天了,她第一次敢去清醒算日子。 水榭外,姬显领着人方一踏足,就听她恰好问了句:“晋阳君丧仪何时了的,他的棺椁可落葬了?” “照封君侯爵之礼办的,依幽缪王长公子位,正月十六日落的葬。” 幽缪王是赵戬谥号,君王未死而得谥的,有周八百载以来,也仅此奇闻一例。 赵如晦定的是反赵复晋的谋逆重罪,丧仪却能照先王长子来办,明面上是姬显等人争取而来,暗里实则是赵穆兕费心说服宗亲的结果。 “岂不是今日祭告祖灵,顺道也算祭过晋阳君了。”韩顺醉醺醺地上前朝他执礼,话到一半接到对方眼神,他又补了句:“能叫新河君与宗师那群老家伙松口,此事君侯定然费了不少神。” 姬显朝一侧的嬴环温和点点头,不以为意道:“算不得什么,他们不过是忌惮主君留下的势力。” 这是嬴环第一次见姬显,身在高位的俊雅青年朝她谦恭执礼,已是许久都未有的待遇了。她隐约觉着此人气质举止颇有些眼熟,虽则一时没想起来,还是禁不住有些脸热。 三人互相见礼时,不远处仰躺着的赵姝阖目,一遍遍回忆白日王陵太庙里的景象。只顾着替戚英正名,满屋的牌位怎是她一个行尸走肉的人能看清的。 入殓、停灵、盖棺、落葬……她一件件回避开。四个月来,她将现实一点点偏执扭曲,编织了一个虚妄藏身的幻境。那样的话,闭上眼,这世上桃园或是深渊,他就总还在某一处地方赠医施药,只是她还没赶过去罢了。 “多劳你了。”小舟颠簸了一记,一只被啃得皮肉外翻的血淋淋的腕子砸在舟楫上,赵姝湿淋淋地爬起身。咧着一嘴血沫子,在众人讶然注视下,拖出一地长长水色走过来,发丝缠在项间,已是满面的泪,浅笑着吞声恳切:“是我无能,君侯代劳敛葬兄长,还是他想要的去处。” 除了韩顺外,在场侍从都被她惊了,反应快的几人连忙伏地垂首着装聋作哑。 她一步步走来,活似一只水鬼,姬显不着痕迹地拢了下眉梢,朝韩顺摆摆手挥退一众在场丛人。 水色沿浮桥拾级而上,当赵姝走到他面前时,水榭里幽灯一盏,静悄悄的只剩了他们二人。 他忍下要去揭她易容的念头,在她长久的注视里,竟是不自觉得移开目光。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他只配在暗处观她。即便如今时移世易,手握兵权,还是脱不出此等禁锢。 第208章 本质上来说,姬显瞧不起赵姝这样的人。 耽溺情志到这等地步,根本不配为君。 他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年少时去军中,也曾有过几个至交同袍,偏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他知晓了因由,便除了利益牵连,再不与人交心。 对姬显来说,此世仅有的温情,全都是赵如晦给他的。晋阳君待他恩重如山,悉心培养,也毫无保留。他早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也知那人是死得其所,只是自己并不认同。 太浓烈的情会灼人,一无所有,一无牵挂,他只爱自己,只会为自己恐怖痛心。 正这么想着,身前人却陡然抬手捏住了他下颌。 姬显不由得怔愣着顺从着她的力道,就见一张脸上半是晕醉半又哀痛清醒,丧家犬一样没半点君王仪态:“你果真是兄长身边养出来的人,模样不像,偏这等神情意态,你二人,如出一辙。” 没用伪音,她身形孱弱,清瘦无光的小脸上遍布着泪,淌进嘴里混同血沫子口涎作一堆。她醉眼迷离着:“你安民治军的本事……是那些宗亲耆老也首肯的。不然,你来当这赵王吧?我受不了这赵宫了,不,我要离开邯郸,离开赵国……” 姬显眼角蓦得重重一抽,他按耐下性子暗自打量了她一会儿后,便一把握上她被自己咬伤的右臂,语调低柔蛊惑:“大王醉深了,此话若是落在新河君耳朵里,只怕臣也得先忧心自个儿的脑袋了。哦,对了,伊循城递了消息来,说那老神医已将残毒解法破了。” 第98章 四散7 “什么!你现下可带在身上?”她顷刻就没了醉意般, 边问着话,竟是直接就去扯他衣袖摸索…… 水榭外的韩顺没有走远,他始终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就看到姬显不晓得说了什么,引得赵姝扯着他衣摆翻找, 而后她被男人牢牢压制住。 这动作太过僭越, 像是在亲昵地耳语戏弄。韩顺忙要赶过去时, 又见姬显说完了话退开,不待他过去,赵姝就快步跑了出来。 步履之快, 到底是他一个年迈之人赶不上的。 连喊了四五声都没能赶上,却被身后青年按住了肩。 “大王近日换了住处, 还得劳韩翁将晋阳君的这些遗物分置进去。” 侍从方提了个丝绢软包过来, 就被韩顺一下掼去地上, 周遭无人, 他也不避讳, 怒目指过去:“贼子!原来你打得的是要逼疯她的主意。” 睹物思人,这些日子赵姝苦究残毒解法, 看似是将丧亲之痛放下了些。对于殿内隔三差五出现的眼熟遗物, 她也只是平静地命人收好。 的确,这些东西都是经由韩顺之手放的,而他到今日才算看出来, 自己这是在被人当枪使。 玉冠简牍一类旧物散落一地, 姬显垂眼作苦思状, 竟是亲自蹲下身一件件拾了起来。他立起身长叹了记, 丝毫也不在乎韩顺的无礼, 只语调哀沉道:“晚辈不是韩翁,能日日陪侍着, 本是想叫大王有个宽慰凭悼的念想,倒是疏忽了……难怪前日里听新河君的一名弟子在那儿胡言乱语的,下了朝在那儿乱传吾王得了臆症,我让御史参了他,充军去了。” 见他语调沉痛,对自己也是一样得没有架子,韩顺醺醉着眼也就信了。他也懒得再多言什么,只捶胸顿足地骂了一记娘,便气鼓鼓地去了。 望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疾行背影,侍从收起沾了剧毒的袖箭,问:“主君,这老疯子靠不住,何不让属下直接取了他性命。” 姬显拍拍他的背,少有的笑得肆意:“你也说他是老疯子了,深宫里浮沉过半百,心思仍是写在脸上,叫人一眼看透。你若杀了他,哪里再去寻这种人来用。” . 伊循城的神医悟的解法需用到一味奇毒,终因过于玄微难学而无法记述,必得要极为熟悉此症之人当面亲传。 戚英的身份落了定,解残毒的法子她也试了个遍,赵姝整个人空了下来,便一心只想去伊循。 自那夜醉酒去赵穆兕府上言明,师徒两个大吵了一架后,赵姝执意搬去了北山的温泉峪别馆。 朝中晋赵数派近来缠斗,也不知御史廷尉吃错了什么药,翻了陈年旧账接,名目百出地接连惩黜官员。起初都非是重罪,直到族中一名子侄被贬作庶民后,赵穆兕才悚然确定了,从三个月前起,有人就已经开始处心积虑地剪除他的羽翼。 那一夜,赵姝饮醉闯进赵穆兕府上时,他正在宴请御史赵禀,试图将人扳回自己这一头来。 赵禀权衡利弊是第一个领着全族投靠姬显的,又因自家老祖母的顽疾是赵姝医好的,他自觉还是有两分正气,见了赵姝心中总有些气弱,便在她半湿着身子入府时,就自觉地离席避开。 仆从们守着满桌珍馐,才刚要引她去更衣添盏,君臣两个便爆发争吵起来。 论辩才,怕全邯郸也无人是赵穆兕的对手。 赵姝辩不过他,遂当堂耍起了酒疯。当她声嘶力竭地对他说,想要离了这座坟冢一样的宫殿永世不再回来,那一刻,赵穆兕也不知是不是操劳得过了头,鬼使神差地,竟当着一屋子侍从的面,跛着腿过去,举拐狠狠一击。 第209章 这一下准得很,恰好击碎了赵姝腰间悬的赵王信玺。 赵姝摔在地上,两个人一时都傻了,俱是呆滞地看着碎成十几瓣的信玺。 此乃二百年前立国之初,周天子亲赐的三玺之一。信玺最小,是历代国君会盟巡游时所用,若见此印,便能越过虎符直接调兵。此玺平日不多用,却是国君一旦继位,至死不得解下离身的。 “碎了碎了!新河君,信玺碎了,寡人可以离宫啦!”赵姝愣了片刻就捧起地上碎玉,像是碰着了天大的笑话,背靠着殿柱半坐起身,哈哈笑得半湿身子都歪了。 赵穆兕呆若木鸡地立了许久,一转头见她还在笑,他抚胸一串咳,肺音深沉的喘了两口后,急怒攻心,上前扬手就是一掌:“来人,大王病重请去温泉峪别馆养病。拿宦者令来,蛊惑君王其罪当烹!堂上这些人……就赐鸩吧。” 话音才落,府上亲卫就入内毫不客气地挟了赵姝起来,坚冷甲胄压下,她被拖出去的时候,双脚甚至都无法站稳。 直到在门槛前磕了下腿,吃痛之下瞧见满堂十余名广伯剧晓说漫话都在腾讯裙四贰二咡五救意四柒奴仆都在那儿叩首拜别,她当即面如死灰挣扎着大叫起来:“先生,是我醉后失手,先生!是我、是寡人错了!” “姝儿错了,先生!”转过回廊,眼见得越来越远瞧不见了,她急的又连连告饶高呼了数次,心知无用,便开始怒得仰天吼起来:“赵穆兕,你这个老匹夫,撕破脸你还敢软禁寡人了……” 觉出手心里还有半片锋利的信玺残片,她举起残片对准自个儿颈项,顷刻就有血珠溢出。亲卫到底松了手,她举着残片呆了呆,意识到再下去半寸就真会死时,身子禁不住抖了抖。 “老匹夫,你不也姓赵么,我都说宁愿禅贤了,你非要绑着我干什么。不是说我比赵戬还不如吗,你去请他出来呀。这天杀的赵国王位,你们随便哪个去坐。赵穆兕,你出来,你个杀业深重、罪积如山、断子绝孙的老……” 贼字吞没,赵穆兕拄拐出来的一瞬,赵姝一下扔掉信玺碎片,挣开亲卫疾跑过去。她干涸着眼,小狗似地踉跄着扑挽过他一只胳膊,变脸祈求:“先生,我只要一歇下来,闭上眼满宫里都是他。先王后曾救过你们阖族,她把我托付给您,你不要再杀人了,也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姝儿实在是受不了了。” 赵穆兕瞥过暗处御史赵禀一闪而过的身影。刚好韩顺不明所以地赶来,赵穆兕警告地看了眼,他苍老面容一派平静,目中卷过一层灰,无奈道:“韩大监既来了,就陪着大王一并入温泉峪别馆休养罢。楚王封后的诏令方才来了,戚后不日该启程了,大王难道不想快些养好身子,免得误了她归期。” …… 三月十六,是楚人归国的日子。赵姝在前一日得赦可以回宫。 初春夜冷,她只草草吃了两口夜膳,就特意赶回来送她。回宫的路上,她随口问了句桁乌两个族妹和秦公主嬴环是不是也一并明日离开时,一贯同她说笑无忌的韩顺竟是吞吐起来。 她心里咯愣了记,想起先前去别馆时,本想带着嬴环一起去的,可她却一口回绝了。 在踏足余荫殿之前,赵姝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夜,将会是她一生都忘不了的梦魇。 第99章 四散8 余荫殿的大小是宫中仅次于勤恤殿的, 然她一踏进殿门,就听到了一种令人汗毛倒立的惨呼声,时断时续的哀嚎,像病饿到将死的猫儿。 入内苑时, 这声音愈发渗人, 一连迸发出好几重凄厉至极的尖锐嘶音。 最后一记厉呼后便没了声息, 吓得赵姝一个踉跄迎面撞上一人。 赵姝一眼认出人,若遭雷击般整个人木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不要命了, 一个个的欺软怕硬,你哪个宫新来的?惊扰王驾也不知告罪!” 这人抬起头, 目光极快地略过二人, 又低下头, 梗着脖子静默了片刻后, 便依礼单膝跪了下去。 被先前的惨呼惊着的韩顺来了气, 上前噼啪两个巴掌,骂道:“见了鬼啊, 你一低阶小宦, 发昏了用军礼啊?” 见对方不应,尤是兀自低着头时,他抬脚上前要踹, 却被那人极轻易地一下捏住了脚腕格挡开。 赵姝一把扶住他, 见地上身着宦官服的男人始终不肯抬头, 她明白了什么, 在心里轻叹了声“羽哥”, 而后一句话不说,拖着韩顺就朝殿内去。 “王兄?”见到她的时候, 戚英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也仅是一瞬,她手上不停,将剩余的丹药一股脑儿地灌进一人嘴里。 被她灌药的,正是得了幽缪王谥号囚居已久的赵戬。短短数月,他胖的不成样子,此时面露沉溺,还沉浸在丹药腾云驾雾的兴头上。 韩顺毕竟历经四朝,看她灌的药量,就心知不好。即使入殿时围着的都是他不认识的禁卫,他还是壮着胆子厉声上前呵止:“楚夫人,你明日就要归程,弑君的事做来何益?” 戚英挑眉,尚存了些婴儿肥的两颊娇嫩,却用一种看死人的幽冷神色望向韩顺,后者饶是胆寒只依旧不让地挡在赵姝身前。 “桶里头是何物?”殿内一角放了只硕大木桶,有可疑的血肉散落在旁,赵姝拨开人自语着就要过去。 第210章 “别去看。”却在半道被戚英一把抱住,她低声耳语,“听话阿姊,暖阁里备了酒菜,陪英英最后说说话吧,不要过去。” 也不知是好奇抑或恐惧占的更多,赵姝毅然拂开肚腹已微凸的人,走过去的时候,认出了地上血肉似是人的耳朵后,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发起颤来。 走到跟前,还未揭盖,浓烈的腥臭味就丝丝缕缕地溢了出来。赵姝很小的时候就替人割过疥疮,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耳朵鼻子,她强作镇定,深吸了一口气后,猛一下揭开了桶盖…… 下一刻,当木桶里被砍断四肢剥了面皮的嬴环血肉模糊地扭动了下后,桶盖落地,就见赵姝哭叫着跌去地上,连滚带爬地朝门外去。 动作之快,让戚英都没能拉住,倒是半道上,被药性半过的赵戬扯住了脚:“救救我,小乐!这贱妇要杀了父王呐。” 赵戬年轻时算的上是列国勇武翘楚,可偏生就毁在了丹药上。 赵姝从来习的就是救人之术,她低头瞧见他口鼻冒白沫的无助模样,再去瞧一眼灌丹药的碗盏大小后,便心知大抵是没救了。 “父王……”她父女二人实则从未在明处红过脸,除了那致命的寒毒外,回想起赵戬对自己的袒护纵容。赵姝忽然就哭着伏下身去,翻手搭了搭脉后,一下钻到他怀里。 赵戬身子剧烈抽搐两下,已是将死之象。她随手摸出针砭包,也是没必要烫了,隔着衣衫抚平了,一气十余针下去没一丝偏的,稍止了丹药的后劲,便小心避开银针拥着他后背。 春夜冷寂许久后,在木桶怪异得吱嘎一声后,已是呼不大进气的赵戬突然咿呀哽哭起来,一张被丹药酒色侵蚀的油腻脸上满是痛苦。 他最后抬手抚了抚赵姝的脑袋,抽搐着口中开始溢出墨绿涎沫,若不堪久病折磨般哀求泣告:“好孩子,送父王一程吧,是阿爹对不起你,你送为父一程!” 他苦求着,全没了昔日一丝君威。赵姝先是摇头,哪有什么死穴。见他实在痛苦,她想到颈后一个位置。在又一波抽搐后,她轻喊了声:“阿爹。”还是捏着银椎从他后颈捅了进去。 他右手腾在半空,像是要去抚她脸的姿势,还来不及说的话凝在渐渐无光的瞳眸里,全身松懈下来,肩头最后抽了抽,右手‘嘭’得打在砖地上,大睁着眼就那么断了气。 赵姝将人抱在怀里,手上尤捏着银椎,她第一时间掀眼皮扫了眼戚英:“缚母的仇报了,英英,我替她报了仇了。”而后,她凑身贴到赵戬耳畔,极近温存地呓语两句,又抱着人晃了晃。 确认了人死透了,她目中呆滞地晃起身,推开韩顺的搀扶,握紧了银椎一步步朝木桶行去。 靠近后,她闭上眼,触手抚上桶内人劲肉浮凸的血肉,一面含糊道:“不怕,很快就不痛了。”一面顺着黏糊糊的肩背抚上后颈处,认准了地方,一椎子又扎了进去。 全不似她犹疑怯懦的性子,这两下杀人的手法利落干净,不曾迟疑停顿,桶内人就和赵戬一样,几乎在瞬息间毙命。 ‘镗’得脆响,银椎坠落,但听得戚英缓声令道:“送公主尸首归秦,带话给芈嫣,想要本宫的首级,就让秦军去西川相见。” 言罢,她转头跟上赵姝,想要扶时,却被人躲了开去。 赵姝双目赤红着朝前走,背影看起来比韩顺更老迈孱弱,她知道今夜是最后一次相见,可此时此地,满目满地的血腥臭里,她只不愿回头。 听得身后脚步急促,她仰靠在殿檐下喘息,背着身说了句:“王妹有身子,切记饮食节制些……还有廉家待我们不薄,你不要再……” “大王是说宦者羽啊,本宫自会叫他活个天长地久。”戚英扶着薛姬小跑着追出来,二人心有灵犀地前后驻足,她粉面上终泄出一丝哀色,却洒脱地喊:“公子殊!来日不论怎样,你若有难,来楚国,本宫……楚宫不会拒你。” 前头人听她说完,只是停了瞬,再没留一句话。戚英远望空荡荡的殿宇,终是支撑不住,晃着身子倒了下去。 . 浑浑噩噩睡了不知有没有一个时辰,她回去后第二日天不亮便满身冷汗的惊醒,就听得一个眼生小宦径直扑进寝殿,战战兢兢地嚷:“王上,不好了,幽缪王薨逝,新河君拿了楚夫人,已是定罪下狱了。” “你说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地跌下榻去,她和衣朝外奔,一面追问:“她今日不该启程了吗,知道定的是什么罪名?韩翁何在?” 小宦言简意赅地便将赵穆兕决议将戚英送往咸阳折罪之事说了,恰好宫墙外楚人仪仗离去的声响隐隐传入,赵姝脑子里乱麻一团。瞧见御用的青金宝剑不知被何人搁在窗下,她想起姬显的话和先前自己被囚别馆的事,整个人犹如被魑魅附体了一般,问明了赵穆兕所在后,她提起剑就赶了过去。 余荫殿里,赵穆兕方着人料理了幽缪王后事,正同楚使聿瓴商议夹击秦人的日子。 赵姝闯进去一见聿瓴那张精明市侩的脸,只以为他们正在谋划着如何构陷戚英,便更是坐实了误会。 第211章 拔剑出鞘,指节抑制不住得颤了颤。 赵穆兕见她目中无神地拖着剑过来,不以为意地就要斥责,但听她率先问了句:“让他们把英英送回来。” 他当即皱眉回道:“大王当是幼时过家家酒,队伍都走了,再不可能回头!” 或许是有外臣在,他不愿同她丢人现眼地多争辩,沟壑纵深的一张脸上却是益发得严厉强硬。 厉斥才落,赵穆兕转身要走,剑风袭来,他到底是个年迈的文臣,又从未防备过*七*七*整*理一点,等着后腰上一热,他垂首去看时,青金宝剑已经扎进了寸余。 他艰难侧首,瞪大了浑浊的目,触到剑刃入肉处湿乎乎的一滩时,无措又难以置信地抻了脖子回头看她,却又因后腰还插着剑一时回不过身去。 “这、这这,赵王您是何意,戚后不过早些归国,何至于此啊!”聿瓴久经沉浮,自是一下就看出背后的门道。他见宝剑分明没刺多深,然赵穆兕的唇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起紫来。他在心中暗骂了声倒霉,预感着邯郸或是又要变天,当即连掩饰也无暇做了,拱拱手:“耽搁得久了,戚后那儿还等着我复命,外臣就此拜别。” 他慌乱步子方出殿,赵穆兕就捂着剑颓然倒了下去,黑血争先恐后地从口、鼻、耳朵甚至眼睛里淌出来。 赵姝再傻,也反应过来先前那眼生小宦的作用了,她弃剑一下扑坐在地上。 “天要、亡我赵国……”听着赵穆兕已经连说话都无力了,赵姝抖抖索索地要去替他探脉,被他用最后的力气打开,“昏才,好的很,你好的很呐……” 直到赵穆兕断气许久后,赵姝仍跪坐在他尸身一侧,嘴里头不停地喃喃自语。 很快,殿外就有禁军列阵的脚步甲胄声,她从头到脚地狠命一抖,惊魂未定地趔趄爬起来,连一眼也未多瞧,便自语着朝寝殿跑去。 当隐在暗处的人跟着她到了有密道的那间寝屋时,屋内地方窄小许多,便能听清楚她的自语。 “我杀了人……我把先生杀了……先生死在了我的手里。” 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她手上动作只不停,蹲在榻上扒拉摸索了几回,触到机括后,床榻‘轰隆’一声分开,露出了一条幽深漆黑的密道。 姬显辗着手上旧晋信玺,目色晦暗地看着她爬下密道,他对身侧人轻道:“你的宦者令做得还算称职,若是想留下,一切如常也可。” 韩顺只踟躇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他在心里暗骂不迭,也知终究是连性命都握在这人手里,他拖着腿疾行着要去追赵姝,扶栏爬上密道口时,泄气般地还是哀声问了出来:“事到如今,君侯若想要她的命,还请快些动手,也是不必兜转周折了。” “细软用度都收在出口亭子的匾里头。”韩顺猛地回头看他,惊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拖了个木箱子出来,变戏法似的从里头将赵姝先前时常养的大野兔拎了出来,“去伊循城的走法也在匾下放着,路上不太平,你们到磁山县去寻县尉,他会领着人马护送你们去。” 韩顺接过兔子,又极快地飞掠他两眼后,也就不再答话,躬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朝地道深处侧爬下去。 第100章 人间 天子睦五十九年三月廿一, 赵王殊不治薨逝,次月邯郸城异象频起,怀安王姬显复旧晋国号,上表去王号降爵称公。 夏五月, 楚将桁乌领兵七十万, 击溃剿俘秦兵十五万, 收巴蜀失地。 五月末,秦人逐雍国夫人芈嫣归楚,嬴氏宗亲拥王孙疾为辅国公, 仍立芈氏幼子为王,厚待芈氏族人。次月, 秦王晸颁诏举国, 复行商君之法。 …… 七月流火, 残暑渐消。已是晋国国君的姬显正听着治粟史将各地历年的度支一一细述, 夏末三更初, 夜风已带了些许凉意。听到去岁大旱之处,他停笔将打了圈的绢图递过去, 嘱:“卿看看可还有遗漏的, 这几座城,派懂农事的吏去,免三年赋, 就地各开八千到两万人的军屯。城内民户有子自愿出城屯戍的, 免五年赋。” 治粟史仔细看了眼绢图, 发现竟比他上报的还多了两座边城时, 免不得沁汗羞惭, 遂连连点头将差事牢记。 自这位御极以来,手腕强势又不兴杀戮, 半载未及,就已将一本烂账的旧赵诸事大体理顺,各地民生恢复商贸通行,便连旧赵宗亲也大多各安其分,至少表面上都是归顺了。 治粟史退下,修陵的石陵中丞紧接着又走了进来。正要将旧朝二主的丧仪报述,外头一个玄衣武将来拜,姬显疲累的目中显出少有的一丝兴味来。 石陵中丞递上单子,他一目十行地将简牍‘哗啦啦’翻到最末,道:“余下十万金挪去军屯用,陵中一应从简。你自己把握着,样子工期做足了,从最费钱的工匠宝器削减。若是卿实在银钱不够了,尽管上奏,届时寡人亲自去监工也不妨事。” 古来修陵就是肥差,更何况这回是要一气儿葬旧朝两代国君。 说实在的,以姬显务实功利的性子,若不是顾忌着脸面人心,他是坚决不肯用这么多钱去修陵的。 第212章 只要是一想到那父女两个丧仪要废一座大城一整年的赋税,他是真想亲手去将那灵殿里一真一假的两具尸首给拖出来丢了了事。 石陵中丞历代修陵,这回本来给的钱同以往比起来就是少的可怜了,今日还要再削十万金,却是将将正好是他该贪墨的数目。他是真没见过算计到这等地步的国君,当下又被敲打,他不甘心地拱手要辩,一抬头,却见姬显温和含笑的目中满是杀机。 “主公操劳,十万金是微臣本就要省下的。” “哦,爱卿既如此体恤,那十万金明日便去调拨。等年底丧仪毕了,你算算再有多的,一并报上来,寡人定当厚赏于卿。”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方入内的武将敛目肃立,知道这是主君要杀人的前兆。 石陵中丞到底是文臣,纵是惯贪,此刻也明白了这位才是真正眼里揉不得沙的主儿。想起此人上位之初,在军中夺杀异己的传闻,他哪敢再多说什么,觑着扫一眼上头颜色,骇得一下软去地上,伏着身子哆嗦着话也说不清。 “卿是有难处,还是寡人说错了什么话?”目的达成,姬显慢悠悠地踱步下去,又是一张温雅可亲的面孔,他甚至友好地拍了拍臣下的肩。 “不不不,微臣用、用心建造,余钱定当尽入府库。”石陵中丞连连叩首,在心底叫一声苦,逃也似地就告退去了。 清退了殿中众侍,姬显揉两下眉心,负手到窗前远望,问那武将:“如何,他两个凑够去伊循的盘缠了?” 武将循例将半个月的事报了,末了添一句:“朝中仍无人有异动,主君可要属下联络磁县县尉动手?” 原来这武将已授命暗中跟着赵姝二人四个月了。起初是想看看韩顺是不是不死心还与朝中公卿有联络,等引出了还对旧赵死忠的,一锅端了不迟。 这武将是军中校尉,少年英雄,追踪术了得。他被派去盯梢前朝旧主,本以为是凶险万分,谁知这一路跟下去,却是平淡如水,一颗心磋磨得发闷。 其实也只是对他平淡如水,对赵姝和韩顺却完全不是。 自平城之战后,又经水旱蝗疫,权位数易,赵国百姓流离失所,困顿生奸,盗匪横行。 这两个人,他二人一出邯郸城,包袱细软就被人抢夺一空,连住店吃饭的钱都没留住。靠着贱卖佩饰勉强走过一座大城,却在离邯郸才二百里的地方就花光了最后的盘缠,叫花子一样怎么也走不到磁县了,还是赵姝偶然替人针砭医好了病,才幸运地在祈县暂时落了脚。 如今四个月过去了,他们在祈县暂居于一医馆,也就与掌柜的有个契约关系。听说下月祈县有商队要去西域,他们已经交了定钱,再过二十日就要出发了。 听完武将催问,姬显沉吟片刻,他背着身看不清神色。 就在昨日之前,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这一回再无人有异动,那他便能下令,叫人杀了韩顺再割了赵姝的舌头把人带回来。 然而听得他们已经定好了去西域的商队,此刻说出口的话却是:“旧朝已矣,二十日后,你看着他们出城,就与磁县县尉一同回宫复命吧。” . 时光荏苒,日月轮转。 转眼天子睦五十九年到了尽头,冬雪消融,或是世间万物总要守个盛衰交替的规律,这一年来,笼罩在列国头上的兵祸旱蝗赤地的灾祸阴云,便似第二年雪后枝头的嫩芽一般,于大乱之后短暂地透出些新生的希冀来。 天子睦六十年仲春之际,北地农灾疫症被春风吹散无踪,动荡了好一阵的秦晋楚三国亦都止戈息兵,没了用兵的打算,各地开仓施粮,生民繁孳。 …… 又是一个碧空无云的大热天,离着咸阳西北八十里的泾武县,城外一座衰残寒酸的草庐外头,稀稀拉拉地坐着十来个乡民。 这些人都是慕名来看诊的,多是些穷苦的农户。有两个猎户脚边还搁着捕猎的矛网和血淋淋的野味,他们天不亮就拖着病体入山狩猎,有了收获后才径直过来。 韩顺吃饱了午饭,抱着兔子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乘凉。他一面剔牙,一面听排队的人闲话。 从天不亮起,来看诊的人便没断过。往常也就是午饭时辰过了人最多些。这些农户互相都熟识,莫瞧他们不识字,侃起话来,上到列国宫廷秘闻,下到隔壁花狗下了谁的崽,笑笑嚷嚷的,绘声绘色比那茶楼里说书的还要有趣。 “噫,老丈,您同小神医从西域鄯善国过来吧,也同俺们讲些,开开眼嘛。” 炎夏日长,韩顺摇着一把破蒲扇,一清嗓接过个后生递来的葫芦,压一口冰凉沁骨的米酿,惊喜道:“呦,还是井水里浸过的吧。” 他从门槛上起来伸伸胳膊腿,信口就说起了西域的吃食果饮来。从血红色的葡萄酒到香腾腾的烤羊肉馕,炙牛肉、咸奶茶,说的这些刚嚼过干面饼子当饭的乡民泛起馋虫来。 众人唏嘘了番域外的稀奇,韩顺正得意,就有个赊药好几回的后生跳出来,吊眉弄眼地好笑挑衅:“老丈你充什么大,耕牛就是能宰来吃,就您老这破衣烂衫的也能吃着,赶明儿我三麻子跟您也去一回,且等着你给我弄牛肉吃咧!” 第213章 三麻子爷爷辈做过里长,早年家里殷实,他虽说脸上有几点麻皮,也生得人高马大浓眉修目,十四岁成婚十七岁就做了鳏夫,单守着个病秧子女娃过日子。这些年,为给小女娃治病,原本殷实有薄田的人家反作了人家的佃客。 三麻子落了贫苦,每日里东奔西走地讨一□□路,可说起话来总是乐呵呵得不饶人,兼他来了三回,药钱都是赊的,便很是不入韩顺的眼。 “乡野里没见识的臭小子,老子像你这么大点,可是拿金玉当沙撒赏人的。”韩顺笑骂一句,掀起散发露出缺了右耳的半边脑袋,在众乡民的悚然里,他昂高了头:“告诉你,若不是咱去岁遭了马贼了,就身上随便抖块玉下来,凭你小子八辈挣来的,都换不起。” 众人起哄吁笑着,七嘴八舌地又议论起泾武县前日来视察新法的一个大官来。 屋前土路树荫浓密,偶有一阵风过,卷来些许清凉。瞧着看诊的人尚多,韩顺惬意地仰靠着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三麻子讲主家的庄稼牲畜,谋划着一会儿他若再赊账,那今日夜饭的菜蔬定要去他家中顺些来。 这样的日子,意外地契合了年少时入宫前的记忆,只是几十年过去,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翁。此情此景,时常让他生出些不真实感。 “小神医,您怎么出来了,哦,您忙累一日,是该出来瞧瞧,就只剩我一人了。” 在三麻子殷勤的声腔里,半梦半醒的韩顺立刻爬起身,就看到屋子里看了一日诊的人拄着拐踱出来。 少女一身灰扑扑的葛衣,右腿微曲提着,是完全不能落地的。可即便是这等穿戴形容,仍掩不住如云乌发若柳身姿。尤是翠眉檀口、两颊丰盈的一张娃娃脸上,那双春樱一样温存清冷的杏目,实在叫人见之难忘。 秦地法令严明,子民私斗作奸者甚少。担心从前的男装叫人认出身份来,而她的本来模样几乎没人见过,索性也就不再矫饰了。从鄯善辞别恩师出来前,路引文书上她便用回了本来面目。 “小娃娃受不得风,走吧,还是去你家看诊。”她将药箱朝肩头掂了掂,蔼然浅笑着朝三麻子点了点头,目中安抚清和,哪里还有去岁出邯郸时的半点疯癫仓皇。 三麻子呆了呆,锯了嘴的葫芦般只顾搓手憨笑,被韩顺逮了机会上去抽了一柳条,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天没黑呢,就敢做大头梦,还不快去背药箱!” 第101章 近在眼前1 三麻子赊了两回药, 村头祖辈两进的院落倒是齐整。 替榻上小丫头掖好被,赵姝坐在榻沿口述着新的药方,收好针砭又温笑着俯身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 “呵,没钱买药却有钱吃喝呢。”韩顺嘟嘟囔囔地嘲讽, 一手周篆不停, 仔细地记着药方。 屋中气氛一时尴尬, 一个精神矍铄脸抹的煞白的高胖老妇人端着浆跨进里屋来,正是三麻子的娘。 赵姝接过三麻子娘手里的陶杯浅饮一口浆。抚着手里精致陶杯,她只是和善地朝妇人笑笑, 似浑不在意对方有些无礼的注视打量。 这家人原先任里正时风评甚好,村头的济贫院就是三麻子爷爷在时修的。出邯郸一年多, 她早已不再是五谷不分的糊涂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其实从三麻子的穿戴上来看, 她就早已知道这家不像是负担不起药钱的。今日到他家中一瞧, 心中也起过一瞬的不愉疑惑, 然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 她也无暇计较。 不过, 那点子疑惑,很快也就被点破了。 见韩顺去厨下煎药了,三麻子同自家老娘挤眉弄眼地对望一眼, 隔空无声争吵了几句后, 二人搬开墙角边的一块砖, 抱了个颇重的布包出来。 这一切, 自然落在了正背着身补刻医嘱的赵姝眼里。 自从入了秦地, 她一路行医,形形色色世间百态, 即便是请她去医病的凶恶游匪,也到底有惊无险,至多也就是劫些名贵罕见的药材罢了。 可这母子两个,举止奇怪,如今又挖墙拖砖的,难不成还敢在离咸阳八十里的泾武县,在自个儿家中杀人越货不成? 正当她拧起心神摸向胳膊里的袖箭机括时,就听‘哎呀’一声呼,她一个旋身避开,适时收起袖箭,任由三麻子踉跄地撞到案上。 “孬孙玩意儿,你倒是开口嘛。”老妇人收脚,不耐地瞟一眼睡熟的小孙女,又恨恨地砸吧了下没牙的干瘪嘴巴,眼看着就要越过自家儿子开口了。 “娘,您好歹先出去行不?!”一向重孝的三麻子愤然吼了回去,唬得老妇人捂着心抖了抖,倒也是立竿见影地将人请了出去。 一只脚踏出门前,老妇人又回头目光逡巡探究在赵姝脸上,热络讨好:“夜饭就要熟了,你们好好说,一会儿娘来喊你们啊。” 屋子里再一次静下来,三麻子抓耳挠腮了一番后,将那一大包东西就摊在了杉木阔案上。 他手上有些不稳,包袱里的物什就哗啦啦地铺倾了满案,甚至有十几枚叮呤咚咙地滚到地上。 这竟是一大包的铜币,小山一样地堆着,一眼望不出多少,怕是有至少上万了。 第214章 “我攒了三年的。一个竹筐八文,一把小凳三十五文。哦,箱笼我也会打,打过十七个,那一个就得七百文……”平日嘴皮挺溜的一个人,这会儿子却畏缩磕绊着,尤是赵姝只安然听着,他语无伦次了许久后,忽然垂首蚊子似地说:“季大夫,我木匠活好,你、你若嫁到我家来,我包管养活的了你!” 门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呛声,赵姝轻觑了眼门缝,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抬眸若有所思地正视起眼前的男人。 他局促算计里若有若无的一丝真情,让她不由得神思飘忽,落到了随秦军入邯郸的那些日子。 粗陶灯台里的火苗摇曳了下,她很快回神,默念了声‘还剩半年’。 “什么?”三麻子没听清,遂壮着胆子近前二步。 赵姝连退也不退,甚至刻意将脸凑近了些,暖黄灯火便将她面上两道长疤照得发红。 已经是七个月前的事了,彼时她刚从赵国祁县走到边境,被专寻男伶的人牙子劫了。在使尽了各种法子无果后,她用碎石块划破了自己的脸,致使被赶去做粗活,才在与韩顺的里应外合下狼狈脱逃。 因碎石块不干净,又连赶了两日逃命,等安稳下来治伤时,任凭用再好的药,也还是在脸上留下了极为明显得两道长疤。 一条在右脸靠外侧,从眉骨到耳垂。一条则从山根处横亘过整张左脸,白日里远瞧着还算色淡。可若近处朝灯火下一照时,依稀便还能瞧见当初碎利石块划破皮肉的决然。 她不必说什么,单只是凑在灯下这么望着对方,一双杏目洞晓一切似地攫住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 “季大夫心善,九天神女下凡一样,容貌不打紧。” 赵姝敛眸,脸上终是浮出两分浅淡寥落的冷然来。她没有直言推辞的话,而是背起医箱,用行动表明态度。 “二丫的药这十日不要断了,切记再吃十日才能断根,明日我与阿翁便走了,珍重。” 还没抬脚时,门缝'嚯'得被人推开,老妇挣命似地奔将进来,一把夺过医箱,恳切道:“你这小畜生,会不会说人话!哦哟,小神医啊,我家麻子是真的要求娶你。二丫她亲娘走了四年喽,旁人家也来说亲,他都没瞧上的。嘿,偏生你一来,就月余功夫,这小畜生入了迷了,还想出赊药的法子来。老身差不多该是虚长你半个甲子了,不会错,他是真心喜欢你!” “大娘抬爱,只我确是要赶路的,辜负了。” 老妇人瞥一眼她寡淡温吞容止,又拿起药方子,见她补刻在木片尾侧的一手字直比县里书吏还要工整,便彻底将心中一点肮脏念头落定,笑眯眯地抚着赵姝的手,带着点恳求地和缓道:“咱先摆饭吃了,这饭总要吃吧。” 说着话,她只将医箱朝儿子手中一送,脚下生风的也不给人说话的余地,看似亲昵实则强势地挽着赵姝的胳膊,就将人朝西屋里带。 西屋的桌上颇为丰盛地摆着三荤一素四道羹菜,哪里是此间平常人家的用度。 泾武县虽说离秦都已不远,然他们所在的村落离着县治尚余十八里,这两年大战方歇,村里人家除非有子弟在军中做了百夫长的,否则连年节下也见不着什么荤腥的。 秦人行什伍连坐,村子里藏不住大事,三麻子家绝非穷凶极恶之徒。 可不落凶恶,却未必不是狡诈奸猾。 赵姝才刚靠近,就嗅到一道炙肉里掺杂浮出一丝药气。 此地炙肉不施香料,这丝曼陀花的气息对她来说,便是明显到不需一尝。 在她左首的老妇人不停地热络劝菜,而右手的三麻子显见的比平日局促不少,一句话不说只一个劲地饮浆。 执箸去另三道菜里都略挑一点试着确认了下,思量着明日一早去县里过通行文书,该是没功夫备早膳了。赵姝心中笃定,索性从善如流地吃了起来。 箸儿来去迅疾,她垂首听着老妇人聒噪,办盏茶的空儿也不到,桌案上的菜就去了大半,她甚至还能挑空给韩顺搁了满满一碗出来。 单只是,留了那道炙肉没有碰过。 三麻子早就看出了门道,高壮的汉子耷拉下头,一桌上便只剩他娘自顾自眯缝着眼说笑。 等赵姝一抹袖子要起身时,老妇人也总算觉出不对劲,朝桌上一扫,失声‘噫’了记后,遂半边脸笑半边略有些急赤白脸了。 这老妪年已过六十,一对昏花三角眼嵌在敷满铅粉的白脸上,此刻整个人靠在赵姝身侧,显得无赖又可怜。 “小神医啊,不都说医者仁心。你且再坐坐吃两口,同老身说说话嘛。” 老妇人朝下颇重地压着赵姝的腕子,力道大到腕子都差不多被压肿了。 这一路行来,什么样的险况没经受过,可像今夕这般耍痴强拖地要撮合人的,她还真是头一回遇着。 “这炙肉难得,若去县里买的话,也该要百二十文吧。”她尤是懒得发作,顺势坐下后却从袖里摸出个纸包,径直抖匀在炙肉上后,竟当着二人的面将炙肉用油纸包了起来,温煦道,“药钱够了。麻子兄弟,村西的李七娘托我捎句话来,说她织布已攒下两分金,问你何时应诺。” 第215章 她益发和颜悦色起来,眼里头明明是柔和的,却洞照得三麻子一句不敢应和。 “呸呸,李七娘一个克夫寡妇,凭她有一两金,也休想进咱公孙氏的门!”老妇人像被刺中心事,一时松开手,把桌案砰砰拍打两下,出气似地:“好她个李七,天子还在镐京时,我公孙氏祖上十一世也曾做过太卜的!丧门星的下贱东西,凭她也配肖想做我的媳妇!” 妇人一气儿说完,屋子里只略静了一瞬,她见下了药的炙肉被赵姝包走了,一转头便从柜子里取了一小坛珍藏的烈酒,笑呵呵地与赵姝斟酒。 酒香顷刻弥散开,赵姝闻了下,认出是西边大郡特酿的金徽酒,号称千日醉,一坛要价四百文。 经年未饮,不待老妪催迫,她拈杯一饮而尽。 “瞧瞧这双手呦,刻的那么一手好字,若说不是卿大夫家里养大的女医,呵,老身头一个不信。”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虽说如今毁了脸跛了脚的,这四方漂泊游医像什么话嘛。” “听你口音是周人吧,啧啧,这一腔雅言多气派。秦法虽严,也绝管不了周地逃奴的。” 烈酒入喉,沁香绵长。 许多年前,在邯郸街头,赵姝初饮这金徽酒,还是跟兄长身边的大乙讨来的,只喝了一口,就嘴刁嫌着粗粝弃了。 她又一连饮了三杯,瞟过门缝外头的韩顺的影子。 听着老妇愈发无赖到可笑的威胁,和三麻子局促焦迫却始终不发一言的模样,赵姝久无波澜的一颗心也终是泛了些恶心起来。 粗粗估略了下屋子里这对母子的本事,她忽低声轻笑了记,侧眸觑着老妪,依旧温声: “确是不配,李七娘织技绝善,花一样标致容色,她还是望门寡,确不该受你这刁妇催折。” 因她声调和善,这骂人的话也叫人听不真切。 直到‘刁妇’二字出口,母子二人才同时抬首怒目,尤是从方才起便一声不吭的三麻子反应最激烈,他几乎是一下子窜起身,抖着身似是想动手。 被他娘拦下,气哼哼道:“小神医,老身只是想让你同我儿生个子嗣罢了,你若敬酒不喝专喝罚酒,那就别怪老身去告官。背主私逃的奴,周法便再轻,你这等货色,入不了女闾,恐怕不是刺配就是斩首了。” 赵姝亦起身,转头不惊不怒,只反问:“要子嗣啊,可麻子兄弟将二丫当个宝一样地护着,公孙夫人何不索性将糖块里的毒下得再重些,一劳永逸了,麻子兄弟自好娶妻。” 前两回都是三麻子背着二丫来医馆,说这丫头从两年前就咳疾不停,赵姝诊过脉总觉着同一般的百日咳不大一样,只也说不上蹊跷处。是故她临行前,才特特来他家走一遭。也是巧,听这妇人多次嘱孩子药后吃那梨膏糖块,她才惊觉症结所在。 “儿啊,这小贱人浑说。”被点破的老妇人慌了神,遂上前来扯赵姝:“你快按了她多喝些,事一成,她一个逃奴,也就顺了咱了!” 三麻子尚在惊骇犹疑之际,木门哐镗被人掀开,“老虔婆,我去你的祖宗龟孙十八代!” “啊呦,我的腰啊。”老妇人惨呼一记跌去地上,脸上□□掉下一层,抖着手指着韩顺,“儿啊,快快捆了这贼老汉,速速成了事,娘明儿就去报官,告他一个行凶窃盗,你快……” 话未说完,就见赵姝自韩顺腰间抽出长剑,二人极为默契地分制一人,寒芒闪过,她的剑封住男人的前路,落在了他项侧。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啊!”老妇人被韩顺用匕首抵住的一瞬间,就哀哀哭叫起来。 赵姝撑着桌案朝韩顺使了个眼色,后者松开妇人,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把男人牢牢捆在椅子上。 看来这地方是留不到明早了,想到今晚原本还要去的几家,赵姝皱眉挥剑指向老妇,不愉道:“天理昭彰,亲孙女也下得去手,可真是天下奇闻。” “我没有,没有!”老妇人哭得愈发惨烈起来,原本十足的中气里少有的添了几分心虚:“二丫她娘死的早,是我一手抱着大的,是……对对,是偏方,就是你们这些游医的偏方!老婆子我不懂药,我没想害她!” 凄厉而烦躁的狡辩里,里屋的二丫被闹醒,才四岁多点连桌案高都没的小女娃顶着一脸病气出来。 她光着一对小脚丫,跌跌撞撞地扁着嘴冲过来,眼里包着一汪泪,忍着咳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一下扑跪在长剑下:“神医姐姐,你们别吵了好不好,你别杀祖母!” 饶是赵姝收剑及时,奈何小娃娃不懂事,依旧被剑刃在耳垂下割了条口子。 这变故一出时,老妇人先是愣住看了会儿子自家小孙女,继而摸一把小孙女耳垂,见了血后,她猛然推开孩子,突然像只母兽般暴起:“我跟你拼了!” 顾忌着豆丁大点的小娃娃,赵姝没再拔剑,被她连搡带推间,她狼狈地摸出包药粉来,觉出只有一个人的量时,却是反手朝正拼命挣扎的三麻子撒去。 “别吓着孩子,先停手,阿翁!” 三麻子没了动静,韩顺脱开手忙过来两下制住妇人,赵姝正跌在二丫身侧,小女娃耳垂淌着血,瘦到没三两肉的小脑袋上梳着两个不知多久没拆洗过的冲天辫。 第216章 本是还不该晓事的年纪,却在目睹了这一场后仍是包着一汪泪不肯哭。 小女娃被病痛折磨瘦得厉害,年岁也小,却生就一双清澈的凤目,倒没半点屋内母子的样儿。 她蹙眉久望了会儿,叹了口气,扬手将小娃娃抱到怀里,用手捂在她赤足上,忍不住问:“姐姐要去咸阳了,那儿吃的玩的可多了,二丫跟我去吗?” “咸阳很远吗?姐姐,我阿爹怎么被绑着睡着了呀?”二丫奶声奶气地反问,小手勾在赵姝脖子上,透着病气的大眼睛却来回在屋内逡巡,瑟缩不安极了。 小娃娃不安,被韩顺制住的老妇人倒突然安静下来,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放开!”很快,反应过来的老妇挣扎着起身,笑得一脸慈爱:“季大夫,你这执意要走,老身也是无法,可二丫这孩子,好歹也是我一手养大的嘛。” 随着妇人靠近,怀里的小丫头害冷般哆嗦了一下,小脑袋紧紧贴在赵姝项侧,袖管扭得松了些,露出两条柴火般枯瘦的小手,上头竟有好几处明显得烫伤和纵横交错的几道淤青,青紫痕迹色泽极深,明显是这几日被长条型的物什抽的。 小姑娘的身子轻得像朵云,觉出有泪淌下时,她就用小手随手一擦,也不吭一声。 压下心底怒气,赵姝垂眸收剑,再抬头时从衣袖里取了块紫玉出来。 这块紫玉形制成弓,巴掌大小,粗看时像是被折断的新月纹饰也素淡,然借灯火一映时,才发现这弓形紫玉通体浮光,两头磨平是本来的造式,玉上除三个小孔和一个‘蘩’字外,便只雕凿了一片流水,同玉本身的流霞纹极巧妙得绘出了一片世外仙岛的奇景。 赵姝一拿出此玉,韩顺第一反应是便宜了这老婆子,再听她说的话后,才明白深意。 就听她递过玉,心平气和地直视这老妇:“你与她祖孙一场,本是累世才有的缘分,既嫌她妨了家中子息,不如让这孩子跟了我。这块玉是我在鄯善国得的,乡间没识货的人,你记得去县里当了,少于一两金莫当。有这一两金,麻子兄弟也不必娶李七娘,捡户县里人家,好好待人*七*七*整*理家,来年得个大胖小子,岂不好?” 她鲜少说这么多话,语调温雅不疾不徐,一面说时那老妇人对着灯啧啧地赏着玉,只觉着字字句句都敲到了自家心里去。 “哎呦,小神医啊,先前是老身多有冒犯,您可真是活菩萨下凡呦,为了公孙氏的子嗣,确确是老身糊涂啊,幸得遇着季大夫,也没酿成大错,老身给您磕个头!” 一拉一扯间,两厢里很快达成一致,甚至在韩顺把三麻子拖去榻上后,老妇人还主动理了一大包的吃食衣物给小孙女带着。 分别时,赵姝拄着拐,不忘回头假意多嘱了句:“我带二丫去咸阳,过几年她若想家,也会带她归家瞧瞧。切记那玉,要去县里当才值钱,您若有心,给二丫留份嫁妆也好。” 那妇人在心里啐了口嫁妆,面上却千恩万谢地,只眉开眼笑地亲送他们出去,手拢着袖里的玉,恨不能立时飞去县里当了钱。 …… 第二日天光熹微,泾武县城门才启,一辆驴车便摇摇晃晃地顶着星月入了城。 将兔子和二丫都留给了韩顺照管后,赵姝独自一人拄着拐去了客栈边上的府衙。 进府衙前,她吞了颗哑药,试着发了两下嘶哑的‘啊啊’声,袖好用来交流的刻刀木片。 从这片地界起,她要提前适应下哑女的身份。 因大秦年初定下了交好西域的国策,她又执的是伊循游医的户籍,即便是多了一个四岁的女娃娃,也果然没有多遭什么盘问,竟是极为顺利地就换来了新的路引。 倒是衙里的一名五十余岁的老差役,听她是在路上捡了重病的二丫,又见她形容,心生敬意不忍,好心提点她给二丫上了户。 想到韩顺昨夜赶路小心抱了这孩子一夜的样子,她便在路引上给二丫添了‘韩鲐’的新名。 鲐年望百,不求百岁圆满,但望黄发高寿。 一旁好事的小差役不识这字,不耐地撇嘴打量她脸上伤疤:“韩……咳,季长乐,你是医户啊。衙里前两日来了位贵人,倒不肯说染了何疾,你该瞧见外头贴的榜文吧,悬赏百金求名医呢。” 攒够了钱,赵姝自不想去惹权贵。游医的日子虽险且艰,她却早已习惯也能自得其乐,如今也就只余一个执念在咸阳了。是以,她毫不犹豫地刻字婉拒: 【小女主治兽疾,偶尔与妇人开食补方子。】 走出府衙大门,已是日头高升的巳正时分,六月末的天气,街头无浓荫处直要将人晒化了去。 泾武县治地处西路要冲,城中少说也有人口五六万,往来贩夫走卒皆是一头大汗,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得一派人世烟火气。 街角一处小巷有家极不起眼的饺饵铺子,此刻架在外头的一口大锅揭开,雪白圆胖的饺饵热气腾腾得正出锅。 赵姝撑着拐过去,倚在隔壁绸缎铺阶下的一棵伞盖若云的老树下看。 经了昨夜这一顿折腾,到方才万分顺利地换了路引,她悬了一夜的心放下,就这么歪着身子看着卖饺饵的过凉水、撒葱花、拌佐料,热得有些出神。 第217章 一会儿她要去寻家大的商行,雇辆宽敞萱软的马车,走官道入咸阳也就两三天功夫。到了咸阳,她会以擅疗眼疾的哑女身份入医署,届时接近如今的大秦辅国公,医好他的眼睛,再全身而退…… “女娃娃,可是要买饺饵,老婆子这饺饵可是泾武一绝,六个子儿一碗,不好吃分文不收呐。” 卖饺饵的老婆婆佝偻着背,一身油粉却面善的很,见她独自一个拄拐立在树下,形容落魄杏目温煦,忍不住便笑着吆喝了声。 立时引来周遭食客的夸张调侃,小小的铺子里坐满了十余人,多是短褂粗布的苦役小贩。 秦国以兵农二事为重,连着打了多年的仗,这些人非农非军,有天生残疾的,也有常年病弱的,是城中最困窘的。 “啊……啊”赵姝朝老婆婆笑着比划了下,伸了三根指头又指了指街对面的客栈,掏了三十文整摆到桌上。 坐在铺子里等饺饵时,她见一个少年人面色潮红不停揉着额十分痛苦的样子,遂上前主动与人诊了脉。 觉出这人是中暑后,她递了颗丸药过去,又飞快地刻字写医嘱,少年或是太难受,问也不问就着凉水就服下了丸药。 只稍歇片刻,等三大个油纸包的凉饺饵都好了时,少年缓过气挠挠头结巴道:“我、我不识字啊。” 便有个认字的老丈过来读了医嘱,少年憨厚地朝老丈拱拱手,转头对着赵姝时,心虚问:“你这药收多少钱?” 赵姝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也不多看他。拄着拐抱起饺饵欲走时,却有反应快的苦役,急忙过来拦,踟躇道:“大夫,您也替我诊个脉,哦,我身上还带了十二文。这些日子总是腹痛没气力,医馆里收的太多,我……” 不等他说完,黑瘦的腕子上就已搭上两根指头。 赵姝只阖目辨了一会儿,就知不过是最轻的肠澼。因此症夏秋两季多发,水土不服时最易得,她也是制了丸药常备的。 当下径直取了三粒药出来,看着对方服了一粒后,她连木片都不需刻,只以指沾水,在案上写下‘一日一次。’ 丸药里的姜蒜顷刻就让汉子的肚腹适泰了许多,当他同样连药钱都未被收讨时,立刻起身作了个大揖,并坚持将身上的十二文都塞了过去。 这一下,铺子里的苦役们坐不住了,接连就有三人要请她诊脉。还有的说,要速速归家去将看不起病的家人也带来瞧瞧。 饺饵等久了要糊,赵姝他们住的又是城中最大的客栈,她才对府衙说自己是兽医,若让这些人都去客栈找她,实在太招摇。 她能看出来,这些人若去正经医馆,怕是连基本的诊金都出不起。 思量了片刻,她指指铺子旁边的一条暗巷,比划了一阵后,约定了一会儿去那处等后,便匆匆拄杖回了客栈。 三两口吃毕饺饵,又将府衙过路引同韩顺说了,见二丫吃了药睡得深沉,她只说还要出去赁马车,又匆匆出了客栈。 往饺饵铺走的路上,她又有些犹豫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该等着二丫吃了十日的药再走。 可恩师也说过,解残毒的事最好要在两年内。算日子还剩半年,虽说时间还是绝对够的,可这会儿走在长街上,或是天太热的缘故,心里头莫名烦乱不安起来。 直到入了约定的小巷,抹着汗一气儿诊了三种病症,她的心才重又静了下来。 说来也怪,自出邯郸以来,流离转徙,颠沛不歇,她一路走,看得病症越多心也就越静。 一头扑入这尘嚣世间,穷凶极恶的见过,舍身报恩救过他们的也有。更多的,便如眼前这些人一样,道一身谢出几个钱,就能让她觉着活着踏实。 芸芸众生于颠簸中求生之勇,让过往高高在上的庙堂纷争私欲都黯淡浅薄下来。权欲、悔恨、哪怕最刻骨的痛,都在这一路颠沛真实里慢慢消解去。 她如今能吃能喝,瞧着狼狈,实则这一生里,都从没这般痛快轻松过。 先前那黑瘦汉子带了个遍体生疮的小男孩来,她扑在泥墙上仔细刻了药方后,胳膊夹着拐棍伏下身笑着摸了摸男孩子的脑袋。 汉子见药方上都是最寻常廉价的草药时,不禁松了气,带着孩子不停地道谢。 她摆摆手,方站直了身子,视线越过人群,忽然间,整个人若遭雷击般木住。 远远望去,故人满头霜白靠人引着从府衙出来。她唇角颤动,一颗心顷刻皱缩吊起,若被火烧似的痛。 第102章 近在眼前2 原来要延医诊治的贵人便是他, 或是幼主才两岁的缘由,秦国没有将辅国公目盲之事透出。 府衙门前停了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灰扑扑的也就够二三人同乘,一匹老马拉着, 是最一般的商贾规格。 他从县府出来, 着一身葛布玄衣, 满头霜白只用一根鸦青的布带子束着,配一把最寻常的青铜剑,身侧亦只一个差役和两个小仆引着。 秦国贱商, 可即便是这等最粗陋的衣饰,穿在他身上, 也依旧不是能让人忽视的存在。 有大胆的过往妇人掩唇说笑, 日头爬至正中带着晒化世间一切的热烈, 将近午膳时分, 长街上吆喝人语汇作一片。 第218章 嬴无疾由一个陌生小仆引着, 突然便想在这人流里随意走走,车夫轻‘吁’一记驾马紧随, 几个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或许这世上真有命途, 他们原本是要去最热闹的东街访查一番,不防送行的差役一眼瞥过暗巷,瞧见那一群无地无产的苦役围聚着, 禁不住‘咦’了声。 平日里这时候, 这群苦役该是去各家铺子帮佣, 怎的今日有暇聚了这么一堆人? 秦国复行功爵, 这差役立功心切, 便立时将可疑处说了。 赵姝仍在呆立,回想起在伊循城恩师的药札里, 从未见过寒毒还会让人少艾之年就满头白发的。 一别两年,去时他枷锁就身若修罗染血,看她的眼里满是戾气不甘。而今,异乡遭逢,他目中空茫,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竟多了丝温敦儒气。 “尔等聚在一处,可是有奸!” 差役的厉斥让她浑身一震,醒过神来发现同他不过四五步之遥时,赵姝本能得拄杖退到苦役们身后,抵着墙独舐心底百味。 “你们这些人,聚在一处说何秘辛?县台前月才缓了你们的杂赋,可是在密谋什么?” 秦法虽公却也极为严酷,便只被这差役一吼,十余个苦役连忙纷纷伏地告罪开脱。 “瘸丫头,就说你呐!”这差役三十来岁,颇有些急功近利,见赵姝未跪时,自觉受了冒犯,就要上去动手教训。 “慢着。”却是嬴无疾上前阻了,他一开口,语调温凉和缓,“何须县台免赋,你将因由说明白。” 差役哑然,片刻后还是把这些人的境况如实铺陈。 “泾武是新法施行的要地,吾王早已颁诏废井田、均田地。不纳赋役是重罪,可你说这些人田产都无,只得贱卖身力于城中商贾。既无田,何来的赋缴?” 差役恐深,却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了句:“是小人口误,非是赋,而是折役该缴的粮布。” “如此。”众苦役就见这白发目盲的公子忽然躬身朝他们略微揖了揖,众人不知他身份,尚在怔愣,就见那差役如临大敌般连忙惶恐跪地。 却被这公子拦了,只听他苍白着脸温和道,“举凡流民入我大秦,主皆令各郡县授以丁田。泾武行新法年余,却有无产者众,壬武,你即刻去信成府令,划五十亩良田分与这些人。” 他说这些话时,小仆壬武朝后打了个手势,就有几个远处跟随的暗卫上前,着手就去一一登记苦役们的名姓。 到这会儿,苦役们才算渐次回过味来。 这十余人,本都是赵楚边境最穷苦的人家,前些年秦楚、秦赵轮番混战,他们丧亲失怙,无势无凭。病了无药医,累了不得歇,日夜受雇做工只为与妻儿换一口饭吃。 今日之前,也只有梦里,才敢偶尔梦到自家能有一二亩立足的薄田。 这些人平白各家添了数亩地,一时间转忧为喜,纷纷叩首,有为避战漂泊了一辈子的老者,甚至于泣不成声起来。 这一下,那差役反倒惧怕起来,还没辩驳,就听嬴无疾又补道:“新法复行阻碍重重,泾武田地有限,这不是你能担下的。烦劳回去转告县府,本君知尔等亦艰辛。若良田不够,可差军户垦些新田,分田时只消录明田亩优劣,届时按法收赋则可。” 重若千钧的令,从他唇边溢出,轻飘飘不带威压。这差役也是老人了,顷刻便懂了这话里恩威并施的意头,是不会降罪的了,忙不迭地附和称是。 言罢,任由差役一一载录各家年岁人口。嬴无疾抬步对壬武说:“随意寻一家铺子吃些,街上有什么,一样样都说与我听。” 恰好巷子深处有脚店在卸货,人语嘈杂,便引得他转了方向,径直朝赵姝立的角落行去。 “公子小心!”暗巷老旧路不甚平,他脚下一绊,亏的壬武手快,在人跌地前扶了把,却还是免不得肩侧歪挤在小巷墙侧。 苔痕青泥顷刻染脏了衣袖,苦役们挤着去载录领田,半丈不到的窄巷,几乎就是抬手触到的距离。 他举袖拂落青泥,露出一截清骨嶙峋的臂。 似是觉出她的存在,他无意识侧首,一双染灰的深目扫来,蒙了一层翳样,似是在疑惑她为何不去排队登记。 “可是个不良于行的老丈?”他目中寂然空茫,不辨悲喜。 苦夏衫薄,他立稳身朝前两步,巷风裹着饺饵汤的油香拂过,葛衣翻飞,高大身影瘦得脱了形,像一只竹节制成的傀儡人偶,形销骨立。 琉璃易碎的荒诞脆弱感,似一柄利箭直入她心魂。 她哽住声息,不能稍动。 她清楚地记得,恩师在药札上写下对残毒的定论,只要在两年内敷药施针,除了目盲外,并不至怎样毁伤身体。 他又上前一步,她想明白了什么,像被狠狠蛰了下,一抖手,拐棍‘砰’得砸在泥地上,惊得她哑然‘啊’了记。 “回公子,是个哑女。”差役轻蔑地看一眼赵姝面上长疤,不由分说地推了她一把,将两人隔开。 先前得赵姝赠药的少年缓过了暑热,过去一蹲身猴子似的捞回拐棍,两拨人终于分开,他回去将拐棍递给赵姝,看到她的脸后,蓦地一惊:“大、大夫,您怎么哭了。” 第219章 “是吗?”她无声自语,抬手摸了把脸,翻过掌,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手湿痕。 是有多久没哭过了,她都快记不清了。 趁着众人不留意,她颤巍巍地拄着拐就朝客栈去了。 . “你真有把握治好他?”韩顺从外头打听回来,将托店家熬好的药端给二丫,顺顺兔子毛,“小乐,你可想清楚,他若真治愈见了你,可还走的成么。” 正对着一大碗面吸溜的赵姝只顿了下,仰头瞟他一眼,鼓着嘴又塞下一大口饼子去。 看她吃饭的速度是一日比一日快,韩顺无奈,过去接下二丫手里的药碗,从怀里摸出包水晶果脯放到小孩儿手里,又警告般地拍了下大野兔的三瓣嘴。 “解毒之法我已烂熟,算的准日子。”就着衣袖一抹嘴,她凑到榻边与二丫仔细搭脉。 这孩子不过离家一昼夜脉象显见的就有力许多,可见便是三麻子寻赵姝开药后,她祖母依旧没有打算容这孩子活下去。 搭完脉,彻底确定了这孩子根本不是先天弱症后,赵姝放下心,遂笑嘻嘻地凑到兔子脑袋边,从二丫手里咬下颗果脯,站起身就开始收拾起针砭用具来。 觉出韩顺忧色,她背着身手上不停,颇随意道:“赵宫都出了,他现下待人和善多了,眼睛又瞧不见,总不会比离开赵宫要难。” 韩顺皱眉,想辩两句,又听她道:“丫头虽上了韩鲐的名,泾武总是不好久待,如今周秦交好路上通畅,我看再吃一日药,阿翁你们明日就先启程,绢图拿出来我再看一眼。” “既不喜宫闱,心狠一点只当没见着就罢了,何苦非要去冒这险。”韩顺叹气,便从兜里掏了块铁券和一张绢图丢在案上。 大王姬在洛邑是颇有些田产酒肆的,全凭一块铁券为证。这些东西一般贵胄多不会亲自打理的,只以铁券为证托付与可信之人世袭管理,不论年深日久,甚至有诸侯覆亡了,只要产业还能维持,就会认这铁券。 她初任韩顺为宦者令时,手里头没有实权,在余荫殿密阁里翻了翻,随手就将这铁券赏了他。 三处庄子,八百亩良田,酒肆、脚店、绸缎铺、钱庄、药铺十一处,还有别苑大小四处。 指着洛邑绢图,她将这些产业再次细细指与韩顺看。她本是无意回去的,可二丫年幼久病,毕竟不适宜一直跟着他们风餐露宿地游历。 “长乐姐姐,你会来找我们的吧?”二丫同韩顺有缘,一醒来时就抱着兔子窝在他怀里不撒手。 理了理方才苦役们给的铜板,她将全部的家当共一分金三百余文尽数交托,而后俯身朝二丫额上蹭了蹭,好笑道:“那是自然,你到洛邑把身子养的棒棒的,再同阿翁学一百个字,等姐姐来考你。” 逗弄了番,又说足一箩筐话安抚韩顺,她背着药箱,临出门前,只听背后一直沉默的老者突然反应过来,焦躁地要将银钱分一半与她:“你这一文不带,怎去洛邑会合?” 朝背上掂一掂药箱,赵姝好笑摆摆手:“治好了他,就那别苑里我随便掰个甚下来,岂会不够路费的。”言罢,‘吱嘎’一声,她就像寻常无数次出去诊病一般,头也不回地带了门离开了。 第103章 近在眼前3 有悬赏告示在, 只要稍加打听,赵姝避开县衙差役,凭一根拐棍自个儿走了半日,就到城西别苑借医女的身份入了客堂。 到的时候, 约莫申时, 暑天日长, 天色尚亮着,客堂里满坐了十余名老少医者。 有三个医官模样的人负责察问,不过一个时辰, 剔除了滥竽充数和不擅医眼疾者,满堂来揭榜者便只余下她和一名五十余岁的朱姓大夫。 “各乡啬夫夜里还等着回去, 就只好劳二位大夫稍候, 夜膳有何偏好么, 奴吩咐厨下预备。” 知道这是客套话, 二人摇首后, 侍从击掌,便有早已备好的夜膳羹馔一一被端入, 荤素点心足足二十八道, 摆了满桌。 或许是对他们这些乡野医者的轻视,夜膳摆完了,别苑里头人手颇紧, 只来了个侍从告诉他们等着, 便再无人来管他们了。 悬赏的告示上用辞颇严, 虽是有百金之赏, 也清清楚楚地写明了, 倘有胡乱诊治的,最重可处极刑。 侍从都离开后, 客堂里就只剩了赵姝和朱大夫二人。 她一面吃喝,一面细细观察着这个胖的下巴三叠的中年人。 因她是个外来的哑女游医,脸上有伤又是瘸子,瞧着年岁也小,同为通过考核的医者,朱大夫免不得便对她有两分怜意。 紧张之余,他便与赵姝探讨起医理来。 外头天幕昏昏,除了蝉鸣外人语一无,赵姝见他医术稳妥,便耍了个心眼,以指沾水在桌案上与他对答起来。 她将早上偶遇嬴无疾之事以笔相诉,假称在西北见过同这家主人一样的盲症,曾见师父极轻易地治愈过。 借了悬赏告示上的百金之赏,她又故作出一副不便出面的逃奴之状,诱导这位朱大夫答应以师徒的身份与自己合作。 …… 第220章 交代完一切,二人亦吃喝过,各怀心思地在堂屋里寻了处地方小憩静候着。 自去岁入伊循前遭了一月饥荒,赵姝养成了个坏习惯,一旦见了吃食,总要风卷残云地吃到顶了嗓子眼才能罢休。 这会儿她倚着短榻凭窗歇下来,外头仲夏的黄昏天蓦然暗起来,方才还敞亮的东边檐下一时黑沉沉若巨兽的口。 肚腹顶得有些难受,雨没落下来前,闷热的很。院子里偏门深锁,花木杂疏茂盛,这处别苑再疏于打理,建制造式亦是勾斗叠嶂,虹桥重门的宫闱构造。 檐下泥燕啾啾归巢,远近宫灯次第燃起。 黑沉欲滴的天幕下,各楼各苑暖橘色灯火掩映,造一番璨然堂皇的盛景。 她静默地望着远近景致,透过这久违的堂皇兰庭,仿若又看到那些不停歇的纷争算计。又想到白日里那人模样,一颗心无端得急促闷跳。 …… “此症乃残毒凝滞,老夫先师曾于西域治过此症,只消七日褪尽残毒即可痊愈,非是难事。” 朱大夫捋须缓缓而述,声调顿挫和在雨声里,显得颇有两分世外高人的飘渺。 他诊完脉开了方,招招手指示赵姝上前‘学习’。 壬武认出赵姝是午时于暗巷与苦役们治病的哑女,见她年岁尚轻便欲阻拦。 从进门时,对着主座上的人,赵姝只匆匆瞥了眼就不再多看。她在脑子里不断地背述着恩师赠的两册医典以安心神,此刻被壬武拦了,也就垂首默立。 “大人勿忧,小徒也治过此症的。”朱大夫将几盏灯移近,摊出右手上前儿轧药时的划伤,“实在是老夫这手吊着一根筋,大人放心,小徒针法极准的。” 壬武还在犹疑,就听嬴无疾不甚在意地发了话:“不妨事,且让他们施针。不是说石亭乡啬夫奏了桩要案,正是整肃法令之机,他若来了,你去带了人一并进来,本君听他审。” 石亭乡正是赵姝先前的来处,一听有要案,她禁不住眉心拧了记,又想该不至那般凑巧。灯盏齐备,身后朱大夫催了催,她也就走上前安心诊治。 指腹搭上他腕脉,男人手掌下意识地曲伸了记,竟是偏过头,睁着发灰无神的目盯着她。 或是心有所察,觉出她的慌怯,鬼使神差的,他对空淡笑一下,用十足安抚的语气温声道:“莫有顾忌,治不好,无罪。” 纵知他平日驭下恩威并用的手段,然似这般由心而发的带着劝哄语意的,还从未有过。 话音一落,不仅壬武诧然,就连嬴无疾自个儿不禁怔愣。 也不过一瞬,赵姝松开手,克制着心虚朝朱大夫要来烫过的银针。 两寸、一寸半、一寸三分……从第一针开始,心中蔓生的杂草荒念即如魇梦碎散,掌根比按穴位,重刺轻收,翻飞指尖灵巧。 一气呵成于左脸筋脉处落完十一针后,她回头以目示意,正勉力识记穴位的朱大夫忙问:“公子左睑可有异,何处最酸滞?” 几乎就是他问出口的同时,嬴无疾就忽觉左目一圈胀热起来,似有一股气兜阻滞于第一针处。 “药呢?”见他次第指着左颊气滞处,赵姝则随着他所指一一调整银针深浅,朱大夫催来汤药,又取出早备好的丸药递上。 气息兜转一圈,听得耳边人突然极轻地一声:“好像……有光。” 知道第一步奏了效,赵姝禁不住鼻息一颤,她深阖目凝住神,手上不停地一一取针,又如法炮制地在右侧各穴落下十一针。 待看着他饮了药,她已是满额的汗。 恩施嘱过,头一次施针最险,但错毫厘或是残毒彻底化入血脉时,回天无力,往后也再不需治了。 落针深浅虽有寸分之别,实则差异之微全凭人临场应变。在伊循时,师父曾叹过,她于针砭之道上敏慧,自己少时亦不如。寻常与人施针,她便歪立着也从无出错的。 可今夜,才第二针,她的手就抖了起来。 为免偏差,第三针时,她就径直跪坐上了围榻,搁肘于木质背靠上借力。 听得那一句‘有光’,她眉睫苦颤,待一番针药皆毕了,来不及去擦额角的汗,也没注意到二人的距离近得荒唐,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眉目酸楚。 似最后一点执着化了,劫后余生一样,面上两道长疤起伏着,见他侧头向灯盏最亮处,她挥手去他眼前,一颗心悲喜交织得酸痛,却只能‘啊、啊’无言。 两年前的一幕幕突兀浮现,雨声渐大,她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未动,透过年月斑驳深影,抬头看他霜白的发。 “果然是残毒凝滞,老夫没断错,公子福德深厚,不出七日就能视物了。” 朱大夫带着喜色的话惊褪残梦,她周身剧烈一凛浊泪顺着疤淌落,遂忙忙低头遮掩,手脚并用地从围榻下来。 复明有望的人却见不到多少欣快,只对着空落落的身侧缄默了会儿,辨出外头来了人,只随口吩咐道:“遣人送一百金去朱先生家,备处客苑与他师徒。” 一百金,莫说是村人,就是无爵无邑的新县县令都未必有。普通人,怕是八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 第221章 施针没出错,又还没医好就得了赏,朱大夫喜不自禁,直有种祖坟堆里齐冒青烟之感。 拱手谢恩之际,他一面想着归家后置地买妾事宜,一面转头赞许地看向赵姝。 师徒二人告退,石亭乡啬夫压着人来拜,两拨人狭路相逢,恰在门槛前碰了个正着。 甫一相见,被拷打的不成人形的公孙氏愕然张大破了的嘴,又略行一步后,老妇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啬夫制压,猛地扑向赵姝,发了狂一样地哭喊道:“大人,她是周地逃奴!就是这小贱人,就是她!她不但拐跑了我孙女二丫,还要用那块劳什子玉陷害我!小贱人,我儿不过瞧上你有两分本事,你好狠的心啊,就要我老婆子的命啊!” “快拉开他们!”那啬夫年岁大,去拉人时,也不知老妇人何来那么大气力,几个人摔滚作一堆。 也是不巧,赵姝被个胖硕的朱大夫压住胳膊,又一时骇于老妇人被用了重刑的样儿,直接被对方扼住脖子动弹不得。 好在壬武反应快,上前扯开众人,只单独好生扶了朱大夫立稳。 偷盗转卖天子赐物,一旦处置不妥,重则事涉周秦两国邦交。 啬夫呈上口供,又请了县里当铺的伙计来陈述,一行人分述完,就剩了个赵姝立在堂下尚未分辨。 她正要刻字争辩时,忽然就被人重重推去地上,转头惊异地看到方才还慈眉善目的朱大夫正垂首怒视她,拱手禀道:“老夫可证,此女确是周地逃奴。” 壬武疑问:“她不是先生之徒吗?” 朱大夫将下巴叠出四五层,目露凶光地恨对着她:“是她下毒与我家小儿胁迫,老夫惜才允留,不成想竟还是个偷盗御物、拐卖良家子弟的蛇蝎女子。如此毒妇,是老夫失察,请大人一并治罪。” 他自得于已记清了穴位,想着独吞百金的赏钱,面上确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悔恨样,还一脚踢开了赵姝欲刻字的木片。 她吃了哑药,要四五个时辰才能解,一时间对着屋里目光不善的众人,口不能辩。 但听上头人终是发了话,却显然更关心所盗之物的分量:“那块紫玉何在?” 石亭乡啬夫立刻小心捧出紫色玉璜,嬴无疾指指壬武,后者便上前细细辨认。 不稍片刻:“确是天子御赐之物。” “盗取御物者,当处斫手之刑,再发往洛邑弃市。”啬夫急着表现,紧随其后补念出刑罚。 壬武点点头,想到方才施针的场景,倒是破天荒地想要求情,还未开腔,就听上首之人淡声下了决断:“偷盗天子之物,此罪不必断。但拐带乡人子弟一条,即可定弃市的死罪了。且留一条命,以示对周王之敬,脊仗八十斫右臂,送去洛邑发落。” 她倒抽一口气,却才拾起刻刀欲刻字辩白,就被侍从狠狠踩在右腕上,粗暴地拖行出去。 第104章 近在眼前4 隔了两重院, 脊杖那敲散人血肉的闷响依旧节律清晰地传进来。 即便是这样的两样大罪,若非恰逢新法召见各乡啬夫,否则至多也就是层层递报去廷尉处,待核实处置了, 也未必会有上达天听的机会。 天子睦宽仁, 周法亦刑轻。都有了确凿的人证物证, 这两种罪放在秦地俱是死路,反而斫断右臂送去洛邑,或还有一线生机。 是故, 嬴无疾漫不经心地做下这决断后,味同嚼蜡地用了口厨下进的果羹后, 便使壬武召来随行的几名大夫, 择选起入周的使节人选来。 紫玉还在壬武手里, 在几名大夫对入周礼节贡物的争辩声里, 他看了眼围榻间倾颓玉山般漠然的人, 莫名起了种不好的猜测,觉着自家主上像是并不愿治好盲症似的。 “列位大人, 可有识得这紫玉的?”壬武年轻, 他只能辨出这玉是周室所有,却对这断月三孔的造式一时忆不起来出处效用。 也的确是得明确了所盗之物的规格用途,才好有的放矢地托辞去觐见出使。听他这么问, 几名大夫才从争辩中醒过神, 纷纷传看起那枚手掌长短的玉片来。*七*七*整*理 这一看之下, 几人俱为这玉上浑然天成的仙岛流霞吸引。 新法复行, 朝中多用下士能人, 出身却都未必多么显贵。 “这不是列国诸侯组玉佩顶头的那块玉璜嘛。几年前还有赵国之时,天子为贺赵楚两国新君御极, 同时打了两对组玉分送。月前在楚都,楚王宴请老臣,身上带的同此玉,像是出自同一块玉胎。” 众人围看一番后,一名方从楚国归秦的老大夫的话,让众人沉默下来。 “拿来。”就听上首本已在假寐养神的人,忽然坐正了身子,朝着声音来处摊开手。 待玉璜到了他手中后,但见他长指翻覆着摩挲一圈,在触到一个极小阴字‘蘩’后,他心口里绵绵密密地豁开口子,在来回细触着确认后,那些口子里便似被滚油浇了,麻木已久的人,好似让那热油泼了,顺着五脏六腑里次第裂疼起来。 ‘蘩’字乃组玉铸地标记,出自洛邑城南,有天下最好的玉匠,唯天子御用,诸侯即便争霸也还未有人于此事上僭越的。 第222章 这块玉璜,是赵姝当年御极时,天子亲赐的组玉里的一块。照惯例是要随葬的,当今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块。 实则去春旧晋代赵,赵王病薨的消息传来时,他初时也不肯信。后来一月里几乎废尽了整个邯郸的暗桩,却等来一件密报。 在赵王入棺的当日,从洛邑去了一位须发苍苍的老者。老者年逾七旬,亲与赵王尸身正冠含玉入椁,在椁木旁独自枯坐了一昼夜后,竟是命人抬了赵王棺椁回了洛邑,归葬北邙。 密报上奏了,那名老者,正是天子睦。 天子睦有三十年未出周巡幸了,上一次,还是壮年时送嫁嫡长王姬,谁知再入赵,却是去迎孙辈归葬。 即便如此,嬴无疾也不愿信。 在一次次遍寻无果里,他觉得自己似被织进了一张网里。得到的消息联起来用理智去观,结果昭然只有一个。在一日日的苦寻里,他惊觉自己的心念竟然也会无可挽回地消磨丧尽。 堵死了一切可能,没有破绽,没有出路,他曾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直到有一日,他下了一道令,使人去北邙掘墓。 探子去了北邙三月,连落葬的墓穴都没寻出。去岁冬末,秦国西北暴雪二十日,数县流民混着狄兵,他一颗心才渐渐沉寂有了去处。 秦国密探带着摸金郎都寻不到的墓穴,该是随葬的组玉佩饰又有何人能偷盗带出? 在为数不多的可能里,藏着一个令他神魂战栗的答案。 “老大人瞧错了,确是有些像,不过成色差上许多。”在院外脊仗闷声里,嬴无疾将紫玉收进掌中攥紧了,立起身尤能不动声色地温和道,“夜深,明日还要分去各乡私访,诸位先去安置吧。” 待最后一名大夫慢悠悠告退离去,他才霍然变颜失色地朝门外迈去,凭着印象脚下快到踉跄。等壬武追上去要扶时,他隐隐听得隔壁庭院里宦者尖利无情地数着杖数。 ‘二十一、二十二……’ “雨太大了,主君小心,前头是墙!您有何急务,属下去打伞。” 雨势忽的倾颓如瀑,似要盖过天地间一切声息。 辨出声音来处,他来不及回应,只将衣袖从壬武手里挣出,脚下一转,整个人便似被雨幕吞没般,衣法顷刻尽湿。 过外头庭院的高槛,他又被重重磕绊了跤别苑久未修缮,湿滑地上积起一汪泥水,他就这么跌进去又毫无在乎地撑着地爬起,带着满身泥水亦不管不顾地朝前赶。 小侍方喊道“二十四”,行刑人的杖正要击下,就被个满身泥水狼狈的人撞歪出去。 “住手!”喊出这一句后,他就这么立在雨里。方才银针通脉的光亮一瞬即消,此刻,周遭廊下等候的石亭乡啬夫并压着公孙氏的两个随从俱是噤声望着。 盛夏酷暑的雨夜,瓢泼大雨不住地打在他早已透湿的身体上。 黑暗里,行刑人不识得他,抹一把脸上雨水从地上撑着腰起来,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朝他嚷:“老子奉命脊杖,哪儿来个瓜皮癫子,哎,我的腰啊!” 此言一出,刚赶来的壬武和廊下几人俱是瞪圆了眼,错愕中却都忘了去接话。 暑气渐化作冰凉湿寒顺着颈项划入,他孤零零立着,耳畔除了雨声外便只有行刑人气哼哼的夸张呼痛声。 除此之外,扑在阶前受刑的女子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动静,像是体察到了什么,她明明生生受足了二十四脊杖,这会儿,却只连呼吸吝啬发出。 “我是哪儿来的?”白发湿漉漉地贴着眼皮上,他没有去拂,也不须得拂,空立在庭院正中笑了笑。 这一笑,凄怆里未掩疯魔,雨势大得似要倒下天来,数步之外让人分不清对面人的神色。 生恐于希望里复归绝望,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紫玉璜并不锋利的边缘嵌进皮肉里,惊恐到荒芜的怯懦从四面涌来,比这雨势更能将他溺毙。 他听到自己用勉强维持的语调,答了那行刑人的话: “我只是这污沼里的蠹虫,是婢母胡奴,北虏庶人,是小人得势……”耳边听得细微动静,他接连吐息长叹,而后转身,对虚空摊掌一任雨水冲刷紫玉上血色。 听得这些当年从自己口中骂出的话,赵姝哽得伏在地上,心念一动,背上愈发痛得她呲牙咧嘴,加之先前夜膳吃得实在多,这一下,肚子里头就有些翻江倒海得不适起来。 “姑娘当年之恩,我想着继续还下去,一直还下去。”他听准了方向,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径直蹲坐到她跟前,摊着玉,目中空洞准确地盯视着她,“这是你的东西吗?” 她艰难地撑起肘,忍着难受飞略过一眼。 二人面额几要相贴,又被雨势冲散。她清晰地望见由他眼尾扑朔而下的湿痕,混在雨水里,伪装在毫无温度的淡笑里,显得他似一柄残破老旧的上古寒刃,无措易折到可怜。 她心知他尚未辨出,便犹疑着,想借着才刚吞服尚未完全解哑的药力蒙混过这一场。 一时场面寂然诡异,见行刑人固执地还要去掺合,壬武在雨幕里眯着暗骂一句,两步过去制住人,行刑人四周瞧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即骇得伏地,一头砸进雨水里恨不能嚼了自个儿的舌头。 第223章 “此处无事,都退下。”壬武刚要挥退这些人。却被嬴无疾止了,“且慢!” 久不得回应,他在蔓生的猜疑里,渐起了种克制不住的恨意。 雨水打在身上没了知觉,无言相望。 突然,玉璜被狠掼去地上,仙山海岛在烟雨里碎作无可挽回的百余片,嬴无疾敛眉,解下腰间青铜剑丢去行刑人脚下,蛊惑般地探手虚抚了下赵姝的头:“再问最后一次,是你的东西吗?若还不是,本君只好命人一剑斩下你的头颅。” 阴冷似毒蛇的呵令,要抚又不敢抚的爱怜意态,莫说旁人,就是壬武也心中惶恐讶然起来。 看着青铜剑被人抖着手拾起,她只是怔愣犹豫了会儿,下一刻,耳畔听得压抑到极处的一记哽,就被他整个人扑抱进怀里。 “草民、认罪,可我、能治好你……大人容禀……”嗓子甫一恢复,她就借着痛楚,用另一种细弱低哑的伪音做着最后的挣扎。 目不能视,似比印象中丰盈了些。 她尚在努力遮掩,他的手却只死死揽在她腰背上,是失了理智的力道,箍得她伤处渗血愈重。 人陷在极端情绪里时,会连自己都认不清。犹如于苦海里揪住了根稻草,他只能当她是。 抓牢之后,他甚至不敢想,倘若又是一场空呢。 被这么一抱,赵姝险些痛得晕死过去,她试着让两人分开些,用力之下腹内陡然翻滚到喉间,她遂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抻开对方的脸,忙越过他肩头,吐了个天昏地暗。 嬴无疾这才从失而复得的狂喜里清醒了些,他俯身小心扶着她肩,就是这一番动静,让他彻底安下心。 他固执地将她背到自个儿背上,起身后似想到了什么,睁着空洞无神的眼扫视过庭院一圈,轻声问:“方才那村妇和大夫可走了?” “尚在。”壬武一点头,石亭乡啬夫赶忙就将二人一并推入雨中。 看了半日戏的朱大夫同公孙氏一样,虽不知赵姝身份,却也不至于傻到没有预感,此刻,二人抖若筛糠地跪在雨里,倒是默契地连争辩都不曾。 “构陷戕害嬴氏家眷,割了舌头明早凌迟。就劳在场的石亭胥吏连夜审,罪名尔等另拟一个到县尉处录了。” 朱大夫当即晕死过去,倒是公孙氏张大了嘴,在被堵嘴前,她再次迸发出不属于一个老妇的惊人勇毅与气力,匍匐着嘶着嗓喊:“救命啊,小神医!季大夫!我知道你心肠好,你救救老身吧,老身知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要对二丫下手。你看在二丫的面上,啊,你要叫二丫见着……” 第105章 道不同 公孙氏多年来一直暗害亲孙女, 朱大夫为贪利胡乱诬陷攀咬,这二人显然都非是善人,却似乎都还不至于用上‘凌迟’的酷刑。 公孙氏的死罪,的确是赵姝刻意设计。可如今要眼睁睁地看人再多添受一层酷刑, 想到二丫毕竟喊这妇人一声‘祖母’, 她心中不适。 可若她再开口干涉, 那也就等于直接坐实了自己的身份。一旦出言,再无丁点挽回的可能。 毕竟,一个普通的游方医女, 是绝不可能在这等境况下还会去干预旁人量刑轻重的。 暴雨里,她趴伏在他背上, 想象着自己该是一副惊异惶恐的模样。 然而身体反应骗不了人, 阔别快两年, 被他托起的一刻, 她清晰地觉出他宽瘦嶙峋的骨。脸颊凑近了一贴上那湿冷白发时, 心里无法抑制地溢出种眷恋松懈之感,混杂着的, 还有绞得心肠肺腑都要裂开的痛楚。 两手小心局促地搭在他肩上, 到院门边的短短几步路里,她想要释怀这些杂乱蔓生的情绪。 “右边些。”她压着声在他快要碰到院门时出言提醒,一口气松了, 却无端落下串泪, 好在有雨幕遮挡, 很快被冲刷无踪。 “父祖若杀子者, 最重者黥字流放。”像是有所知觉, 他忽的驻足,摆出常日里一副明镜高悬的端方君子样。 她没答话, 在雨水涔涔里,看他散逸出的白发湿漉漉地贴在颈后。 “倒是那庸医妄揭悬赏,罪还该重些,只是他自称是你的师父,幸未及胡乱诊治。” 已是昭然若揭的试探了,她仍旧不答。 只原本虚垂在他肩侧的两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下意识地皱脸抿唇。失血的苍白面颊上,两道长疤横贯着,红与白里混着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苦色。 礼与刑,君与臣,士庶分明。她既抛下庙堂权势,如今一介游医,又何来的脸面去管他人闲事。 然而赵姝不知,就是这样短暂的犹豫,也足够出卖她的心绪了。 嬴无疾已然笃定,这天底下,像她这般痴傻的,怕是再难寻出第二人来。 可他偏要想法子,叫她自个儿认。 “去县里查阅路引,若她有随行之人,也请来安置。”他转头吩咐壬武,一身泥水狼狈,眉目却生动起来,“若是人已出县,连夜去追,明日天亮前带回来。” 这话一落,赵姝皱紧的脸狠狠一跳,浑身雨幕里颤了数次,而后整个人反而松展开来,背上受杖处疼得清晰起来。 此地离咸阳实在近,郡县卡口管控极严,只要他们想,韩顺带着二丫绝无走脱的可能。 第224章 她知道,就这么短短的几步路里,他才是彻彻底底地辨出了她。 身下人的肩背,贴着趴伏时,是从未有过的形销骨立。这个本该要做君王的人,于生死关头,曾无数次地对她施援。为了救她,在黑暗里徘徊经年。 在这方泥泞荒僻的别苑,他俯身来背时,就好像一棵零落得仅存残枝的枯树曲折。 是因为她的死讯么? 除去年少时第一眼的惊艳,到互相熟知心性后的鄙弃纠葛,冷眼、疏远、厌恶……他们就好像一张铜镜的两面,无论怎样相反,蹉跎跌撞里也总被粘到一处。 不是说,道不同不相谋。 若非为了解残毒,天大地大,或许她还真能‘死’个干净。 在这乱世迁转颠沛的一年多里,见识了此方浊世种种苦,在疯癫之前,她一路治病施药,险之又险竟然活了下来。 很多事情,便以为是都揭过了。 然而这一刻,叫这夏夜冷雨浇透时,肺腑血脉里的温热眷恋,势不可挡地席卷腾起。 她不想的。 可大概是受了那什么破蛊的影响,胸腔里的酸疼甚至渐渐盖过了后背的疼,鼻息颤动得好似要把雨水也呛吸进去。 卸了力,她忽的埋首下去,凑到他耳畔长叹,阖目:“嬴、长生……” 便就是这寥寥三字,令他容色反复数遍,终只是抬手托稳了人,双目空空地虚望了眼穿廊。 凝神跨入遮雨廊,他薄唇翕动两下,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恩。” 他略矮身托稳了她,她则伸手环紧了在他背上,默契得好像从未分别。回廊数折,每到一折尽头时,只消她扯动他左右衣摆,身下人就能识路。 待壬武交代了底下人处理完,跟来瞧见这一幕时,也不由得愣在廊下。 有小仆支吾着来问:“那位朱先生还开了浴方,已经煎好备在湢浴里,可是要倒了?” 壬武要来方子眉梢一拢,朝回廊尽头的二人看了眼,略一忖度,吩咐:“先不倒,另备一间湢浴……取苑里最好的伤药来。” 等他拿着方子回到主院时,刚好瞧见那名脸上有疤的医女挣扎着从自家主君背上下来。 她一回头,正望见他,嘶哑着嗓子就问:“药浴……咳,要赶在……咳……一个时辰里头。” 她的嗓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先前说不出话,这会儿同院子里的壬武隔了些距离,只使足了劲也没多大声响。 “已备下了,在内院里暖阁连着的西屋,季姑娘朝里迈两进就是。”壬武本想说让别苑里的女医过来,可眼珠子朝前头二人转一转后,改口问,“主君可要进些膳?小人去与季姑娘寻些伤药?” 季是旧晋大姓,也是赵如晦原本的姓氏。 赵姝在路引上改用了恩师家‘阿卜杜’的姓氏,原是打算出石亭乡地界就重新想一个汉名的,哪知被公孙氏就那么喊了出来。 壬武一连唤了她两次‘季姑娘’,她扶着腰沉默片刻,就被一只清瘦有力的手握上胳膊。 嬴无疾朝壬武声音来处作了个斥退的动作,而后凑近了似是犹豫着还要抱她。 却被她反手扣握住手:“肩膀还能动,还没伤到筋骨,叙旧的话缓缓说,来,先去泡药。” 她刻意屏息忍痛说出来的话,不论是语调还是音色,都与从前迥异。 …… 在赵姝的坚持下,最后还是用了自己随身的伤药。她请别苑来送药的医女帮忙上了药,此刻扑在湢浴的短榻边,凝神静气地在自个儿左臂上试针。 热气氤氲着腾散开,模糊了视线,她索性闭上眼,一针扎入阳溪穴六分。 这是治耳目滞涩头晕昏沉的穴,她本没这些毛病,这一针没留余地,到第七分处额角一抽时才停下。 觉出方才被朱大夫混乱中误踩的右手无事后,她长吁出一口气,才抬头去看更漏。 还要一炷香时间,木桶里的人散着发,鬓角处也溢了汗。他空睁着双目,从入此间后,半个时辰的药浴,一直都没再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安静地听她排布,容色里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浮凸嶙峋的肩背,魁伟高壮的身子枯败下来,从来俾睨深邃的的眸子柔和下来。薄唇被熏染得殷红,鸦睫浓长地扬着。 乍一看,拂尽尘嚣兵燹,倒似儒道二家的隐士。 “我现在路引上的名字可长了。是伊循城一位老医师起的。随他的阿卜杜姓,名是图尔荪阿依,是月亮的意思。我比恩师小了足足八十岁整,师父说了,起这名字,善神阿胡拉就会照亮一切夜路。” 提到对自己倾囊相授的老医师阿卜杜,赵姝不由得眉眼微弯,杏目里一派祥蔼:“师父是去冬百岁过了走的,他无儿无女,收了百余名徒弟,偏说我是他此生见过最适合习医的。” 以掌代梳,她趴在榻上伸长胳膊,见他听得仔细,便小心地去抚他白发。 青葱五指来回穿行,她毫无顾忌地拢眉细观他,一面笑中染哀地继续道:“一百零一岁,他就一个人住在医馆里,每天就给自己烤两个馕吃……那么可爱的阿卜杜爷爷,我未能对他说谎。是我贪玩懒惰害死了自己的兄长,是我昏聩痴傻一剑刺死了先生,更是我,让一个有志于天下的人,却要沾染寒毒目不能视!” 第225章 “赵穆兕,死于剧毒,你那一剑不致命。” 沉默了许久的人,一开口就若雷鸣。 便是这一句应答,让她一下子梦回两年前。 治好了他的眼疾,她也就不欠他什么了。 他还可以同以前一样去活的。难道不是吗,比起她来,只要治好了眼睛,他从前是秦国的王孙疾,往后亦是手掌兵权的辅国公。 “不重要了。”时隔年余,哪怕今日陡知了赵穆兕真正的死因,赵姝依然不愿过多地去回想,“师父说,只有我能承袭他的衣钵,没人能用对他的针砭集,一毫一厘的长短,还要隔出十等。他说图尔荪阿依啊,你若也能活过百岁,后头八十年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会连最初那一小段的模样都忘记的……” 夏夜的暴雨来去都快,已是啪塔啪塔得打在杂木疏欹的庭院里。 出了湢浴,横起半扇窗缝,月牙露了头,照在床榻上一仰一趴的二人身上。 一直是她在说,他听着。 起初还是些路途见闻,后来就偏了方向,越发带出些出世入道、浮生芜乱的虚无来。 “七天后,你就能复明。”叙旧结束,赵姝挪开脸望向砖地上月色,略一沉吟后,还是不带情绪道:“届时说不得我的伤才好一半,倘或能给朱大夫百金,我要五十金就罢,从今后,你我……唔!” 一只手忽然绕过来,长指捏拢她两颊,迫得她嘟着嘴再不能说下去。 就算是死在乱世里,她也去意已决。要想成就恩师遗志,要看遍各种疑难偏症,就绝无可能再回那些琼楼里做回困兽。 以一念抵万念,守一人太苦,不若守苍生。因为守苍生的话,若是结果不好,她也不会太痛。 隔开肩背伤处,他依然能极轻易地将她压得无法动弹。 月色隐没,她伏在榻上方不屑嗤了记,正要说两句撕破脸的话,就听耳畔带了颤意的一声:“三个月,等咸阳雪落了你再走,好不好?” 第106章 复明 这世上的疑难杂症, 叫人空忙劳费,多少年愁惶虚度,不过是没有遇着对症的治法。 一旦遇上对症的,朝夕间就得离苦。 从有微光到模糊视物再到彻底复明, 赵姝只用了五日。 为了能随时疏导残毒, 这几日他二人几乎是日夜不离的。也没多少顾忌, 二人同榻而眠,她夜夜趴在他身侧。除了说些往事外,嬴无疾倒也不逾矩。 泾武别苑冰鉴空置, 夏夜里闷热冗长,便每夜天刚黑泡过药浴, 二人就相携着去榻上歇息。 赵姝说起路上见闻, 提及各地风俗土产, 绘声绘色颇有野趣。待她故事讲完, 嬴无疾接过话想应和两句, 却因他满脑子都是朝中新法和派系,硬要与她的话凑合时, 常显得生硬。 索性他也就不再勉强, 赵姝说完一地民风,他就接口将那地原本的封君如何收缴,又如何建新章废旧制的过程铺成一遍。 言辞晦涩, 倒也正巧枯燥地起了催眠的效用。从他开口, 不出二刻, 赵姝必然就酣然入眠起来。人一旦睡的好时, 背上伤口恢复的也快。 而等她一睡着, 嬴无疾便会小心地侧转过身勾过她一只手,借月色描摹她一夜比一夜清晰的轮廓身影。 终于到第五日夜里泡药浴前, 他的世界陡然出现色彩,附着在湢浴里的一件件物事上。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背过身闭上眼没入药浴。 待他披衣转身睁眼,便整个人蓦得怔住。 阔别两年,她的音容再度入目,让他凭生了种不真实感。 他脚下无声,透过珠帘的空隙,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歪靠在窗下围榻上的人。 灯盏散发着静谧的明光,赵姝赤足缩靠在围榻扶手边,正抱着一捆医简在看。 六月末的夏夜,即便支了窗,偶尔吹进来的风也是滚烫的。 她罕见得胖了许多,从前清瘦的两颊丰盈,不再煞白的小脸上眉目点漆。戌时刚过的天依旧热得蒸笼似的,她便只穿了件不到脚面的浅灰褙子,还是粗麻质地的,肩膀以外两条雪似的藕臂就那么搁放在膝上。 听她说为自保是习了些剑术的,这姿势却十足得扭曲松懈。 甫一恢复目力,就瞧见这般春景。 隔了四五丈远,其实还是有些不甚清晰的。嬴无疾却立在珠帘后,长久地遥望过去,面色晦暗无定,思绪纷乱。 看起来,离了这一切,她过得比原先好。 足过了一炷香,赵姝展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瞧见他披衣鬼魅似地立在外间帘后,不由得一惊。 “时辰够了吗?”她以为他还是看不清的,也不趿鞋就拐着腿过去要与他引路,“我在看你府上的医札,去秋有名楚国游医,竟是误打误撞地用对了法子,只是他不敢下针。那游医当是个能人,你们还能寻着吗?” 她就如往常一样,搀着他胳膊往里间缓步去。 才行了一步,却被他矮身在腿弯下一扛。 许是怕惊到她,他起身的动作并不快,也不等她问,就用另一只手将人稳稳地托到自己肩上。 “十几年寒毒里浸大的人,背上伤没好透,也不该不穿鞋就走在砖地上。” 这动作实则两个人都不太舒服,赵姝胸口以上越过他肩去,忙伸手攀牢他颈项后背。 第226章 他阔步朝榻边去,十余步的功夫也就到了。将人侧靠着轻放到引枕后,他转头去柜子上取伤药,拨亮灯盏后,顺势就坐到了她身旁。 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犹疑,赵姝反应过来,忙举了三根手指到自己耳边,问他:“我举了几根指头?” “三。”嬴无疾用浅碧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近处细观之下,面上那两道长疤若裂痕割破绢帛,灼的他心口发烫。 她又加了根指头,往后伸远了,继续问:“那现在呢?也能看见?” 被她面上神采所慑,他仍旧答了。 这比预期的速度要快,赵姝禁不住慨然笑了笑,想要再确认一下,遂勉力扳过肩把四根指头朝脑袋后远远抻去,希冀追问道:“这样远呢……嘶!” 不慎牵了后背才结了疤的皮肉,她嘶了声身子不稳半仰着就朝床栏边磕去。 在撞疼伤口前,胳膊被人握上,嬴无疾凑近了,浑身散出种药草气。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圆润了许多的小脸托起,拇指蜿蜒着轻抚过那道横贯鼻梁的浅红长疤,轻道:“是不是很疼?” 他的瞳色已恢复了大半,碧与灰交杂着,也再没了昨日的无神。 对上他目中灼然,赵姝怔了瞬,只觉着这双眼漩涡似得会吞人。可时间还未到,她不敢置信地缓缓落下手掌,未及问,就得了他的答案。 “我能看见了,就在刚才。” “真的吗?!”喜色爬满她眉梢,目中的释然庆幸掩不住,“定是先前那游医的治法真的起了成效,怎么能治偏症的偏都是游医呢,看来要精研医理,就绝不能偏居一隅!” 她话音轻快,也顾不得自个儿扯到的伤处,半跪起些身子,径直就去探查对方的眼睛。 灯烛摇曳,忽起了阵夜风吹散燥闷,拂落半帐浅青的纱,雾一样映在二人身侧,榻里顿时昏暗起来。 陡然暗下来,青纱虚影朦胧映在他俊挺鼻尖上,投下一层黯淡浮光,却叫她心底陡然溢起暖色来。 似被烫着一般,她想要退开些,后腰上绕过一只有力臂膀,将她牢牢得制在怀里。 “小心再碰着,让我瞧瞧伤处。”他语调温柔。 赵姝忽然心里发虚,因她没料到残毒第五日就解了,尚有些没有准备好以这般面目相对。 况且她为贪凉,只穿了件露臂的褙子,胳膊被对方温热掌心握着,一颗沉寂经年的心竟是不受控制地紊乱起来。 “昨儿是最后一次换药,这点伤不重,你不必在意。”她垂着脸,刻意不去挣开他,自以为将心绪掩饰得极好。 臂间桎梏松了些,她便从他手里接过伤药,立在脚踏上,不着痕迹地在怀中收叠着布绷。 她尽力让右脚看上去正常些,放轻步子朝脚踏下去,背着身,用老僧念经的语气坦然道:“还有两日的针药不能停,你早些歇着,我去照对那名楚医的治法,再补两页医札。” 等另一只脚也跨了下去,她才语调极快地道出真实念头:“有了你的五十金,洛邑我也未必去了,说不准索性去楚地探寻那名游医,碰碰运气也罢。” 她这两句说完,想着他或许见了现下她的脸,也就不再有执。 心中庆幸豁达之际,隐隐绰绰地又总似浮了层灰。 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竟觉着前方桌案上的灯盏也孤清起来。 然而,脚才一触到泛着凉意的砖地,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朝后扯去,两脚倒退着重回脚踏,却是踏到了对方双脚上。 后仰的势头不容抑制,力道却极缓和。 右脚腕的碎骨使不上劲,想要用左脚撑起身子时,又恐全身的重量下去,要踩伤了人。 “哎。”了声,她一屁股坐倒下去,叫他照膝弯下一捞,恰好侧身跌坐在他腿上。 “你要走?”他顺手将她圈住,下巴搁在女子墨云似的发顶,醇厚音调里浮着丝不可察的颤,倒还是一贯地不留余地:“你走不了,我会六礼俱全堂堂正正地娶你,我要留你一辈子。” 这话说的风轻云淡,仿若是闲话明儿朝食吃什么。 赵姝凝眉,牵得侧脸长疤亦扭曲了下。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在脑子里打了一圈稿后,自觉都不可能说动身后这个疯子,索性拧起眉沉默下来。 “你知道,那一天,信使从邯郸带来赵王病薨的消息,我在做什么吗?”他用下巴贴着她发顶蹭了蹭。 “我在西蜀收封地,遭了芈氏的埋伏……”环着她光.裸臂膀的手上移,捏上那圆润饱满的耳垂。 不厌其烦的,嬴无疾细细赘述这两年来自己的经历,一个讲一个听。 烛火跳动两下黯淡许多,见赵姝迟迟没有插话,他苦笑着再次抚上她鼻间的疤:“原本这眼睛,治不治也都是一样,若为千秋业,看不见时,反倒心里更静。” 带着重茧的粗粝长指来来回回地在那道疤上游移,饶是侧着身,她依旧能觉出他要钉穿自己的目光。 沉吟许久,她仍是侧身默观壁影,附和起来:“是这般理。家国百代、帝业千秋,譬如恩师潜研医理一世,这些才是人活着值得皓首穷究的。” 顿了顿,她长叹一口,又补了句:“少艾易老,红颜易逝,只认一人的话,到老时,怕连他的脸都记不得了,忧怖空劳。” 第227章 她一动不动,静若碎玉。觉出他卸了些力,她遂一腔倒尽:“你我都舍不下……何不各自行路,君留庙堂我归乡野,不生牵挂的好……你、留不下我。” 最末一句,嬴无疾回神,竟不知怎么的,手掌里禁不住震了下。 “看着我。”他忽然带了些厉色,指间用力捏过她的脸转向自己,“你要走,可以。” 赵姝睁大眼仰面惊望,但觉他眸色都深了分。呼吸交错间,她见他似勾唇笑了笑。 “你走的那一日,我把这双眼挖出来,赠你。” 看到她目中错愕惊恐,他薄唇上扬笑意染进眼里。 赵姝明白,这样的话放在一般人身上,也就是随口说的气话。可这人,还真可能做的出。 她是真的恼了。 无论是秦宫还是赵宫,她是绝无可能再回任何一座深深宫苑。 被他瞧得不自在,她使了气力拍开他的*七*七*整*理手,扭开头冷冷道:“君上既要娶,不知给的什么身份?” 嬴无疾睼她一眼,认真道:“举凡秦国所有大族,你都可以选。若嫌委屈,我想法子,让你归祀宗周。” “此生此世,不敢让外祖认我。”颇浮夸地笑了笑,她歪着头望纱帐,继续索求,“我不入宫,不去别苑。” 身侧人思索片刻,又缓声道:“你可以去北市里开一家医馆,再择一处近些的院子住。” “我的身子,生不了孩子。” “也无妨。等晸儿长大亲政,我无儿无女,反倒不受猜忌。到时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 毫不迟疑地回应里,是他忧切又不知从何问起的焦迫。 连着三个问题一气问完,在她见过这世上真正的离乱与人性后,心海空空里,免不得有些哑然。 她本就不擅藏掩情绪,何况还是一个于她毫厘也不愿错过的人。 嬴无疾瞧着心暖,又去捧她的脸,随口编排:“脸怎么红成这样了?” “啊?”赵姝一惊,连忙摸了摸自个儿脸上温度,“有、有吗?” 等她意识到被诓了时,却见对方始终含笑打量着自己。 虽说路上行医施药鲜少听到刻薄之言,可她毕竟还是个女儿家,脸上毁了,也总是回避着同人这般近得长久注视的。 人都喜美恶丑,纵她已对相貌不大在意,也总不会凑到人眼前去听恶语谤言的。 偏嬴无疾要反其道行之,他忽矮身低头,从下方硬凑到她脸前,故意激她,竟说了句:“太阳打西边出了,赵王穿了女儿家衣衫,倒也要好颜色了,这是在自惭么?” 赵姝木愣愣看进他眼底,待看清了那其中的揶揄笑意后,她一下就炸了毛:“我自惭个鬼!” 见他尤在笑,她攀着他肩就跪坐起身,微微俯视着急切反击:“连王位我都不要了,脸上这两道算个屁啊。你个白毛绿眼睛的胡奴怎的不自惭?你再笑!就算你秦人霸业得成,也不过兜兜转转才踏在周人轮回之初的点上。我要什么颜色,自惭什么?我若自惭,你岂不是该直接一头撞死!” 第107章 终章1 窗外夏虫唧唧, 夜风卷入股沁人暗香。 端了这许多日,待她一气儿斥完了,发现男人始终只是目中带光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时,说不清是怎么了, 脸上当真烫热起来。 寒毒去了, 她又时常山野里采拾草药, 风吹日晒里,自小苍白的面庞反倒添了颜色。颠沛这一段,又日日吃得多, 细瘦下颌显出鹅蛋形的润泽。 若不看那两道长疤时,便是个顶康健活泼的女郎。 “都成这样了, 还要走?”可嬴无疾偏要刺她, “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 你领着那老宦, 能活到如今, 也是不容易。”或许,他就想迫她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争执间, 赵姝才要怒, 衣衫松垮,她才觉出这姿势过于暧昧了。 她光着两条胳膊,粗麻褙子心口处隆起一排麻绳结的扣子, 此刻因着跪直身子, 几乎要贴上他鼻尖去。 他忽然不笑了, 浅碧色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目色晃着烛火, 说不清是冷是热。 看得赵姝没来由心口一抽,她克制着不去捂, 却回避不了抽疼的滋味。 “都这样了,你还要走。”又木然重复了遍,他伸手从她头上拔下木质发钗捏在手里把玩。 如瀑青丝垂落,云一样乌沉沉的墨色,衬得他满头霜白愈发刺目。 以为事情有转圜的余地,赵姝也不计较他言辞里的讽意,方松了口气,还是照实颔首,苦笑道:“你也瞧见,我过得不算太差。” 耳畔便是一记嗤笑,她脸蛋忽被扯了扯,想要继续讲道理剖析时,不经意间略过他目中深渊死志,她愣了下。 “你要走,可以。”他缓缓举起握着木钗的手。 纱帐迎风拢去一边,灯盏在这一刻照透他眼底意图,若堕入深渊的魔,偏执亦纯粹。 木钗尖端扎进眼皮的一瞬,她的心几乎停顿。 剧烈的喘息,她抖着手像要嵌进皮肉似的死死扣在他臂间。 眼皮上沁了血珠出来,有一滴甚至淌进他右眼里,在碧色染灰的瞳孔上游鱼一样徜徉。 第228章 “你!……你……”一巴掌狠拍去木钗,因为后怕,她浑身都开始颤,连囫囵话都说不出。 整个人倚去他肩上,泪水夺眶,贴上他的脸,她怒斥:“你这个疯子!” 在他作出反应之前,混着泪的温热唇畔忽的印上那双眼。 吮去眼尾血痕,热意一路蜿蜒绵亘。 面额发肤间逡巡,来来回回的,只是越过了唇齿。 很快,从震颤里回过神的人开始回应,大掌难耐小心地避开她背后伤处,也同她一样,只是避过唇舌,像两只离巢久别的雏鸟,缱绻依偎。 濡湿在发肤间的泪,不单是她一人的。 轻柔压抑地咬上那圆润耳垂,他哽着若呓语:“好黑,黑得透不过气,一丝光也没有。还以为这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万没料到,他示弱的模样,能叫她差点呼吸骤停。 若即若离地分开了些,她泪眼婆娑地对上他的,怒意愤懑不甘交织,到底仍是烟散在深拢的眉眼里。 “你……”会不会死,这样的话,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不想再经历一次,她不会再交出自己的心,今生今世,也只有自己。 望见那碧色眼底的欲,赵姝不再多话,她忽的乖顺莞尔一笑,两道长疤迁延在明丽润泽的面庞上,显出种惑人的清媚。 “莫怕,我不走。”诱哄般呼吸交融,她大着胆子去解领间扣子,哀切切哄:“只要你别迫我,就都无事。” 她早已是生死都看透的人了,只是余生想任凭自个儿做一回主。 他想留她,尝多了也自会厌。 三颗粗麻扣子解开,春浓混进夏夜沁风。 唇齿交揉,她凑身才进得一二分,就被一股子凛风厉雨勾困住,瓢泼无住地击缠在身上,或是身子丰腴的关系,没用多久,就彻底软倒在枕榻上。 第108章 终章2 小心避开她的伤处将人侧拢在怀, 密密匝匝的吻,从额头蜿蜒到颈项,炽热的欲渐化作绵绵春雨般温存。 深喘了一口,他唇畔沿她面上长疤轻点, 对望的眸子里笑意深沉, 被桌案上的灯盏照着, 眸中灿盛星河,是一派得逞后的生机勃勃。 “舍不得我?”他笑意愈浓,一双手只贪恋缱绻地拢在她后腰。 甫一这么停下, 赵姝脸蛋悄红,本就是脸皮极薄的人, 又兼被他这一句问, 她垂下眸, 不堪面对一样整个人竟是微微发起颤来。 想要浇熄春情, 可声息容色哪能瞬时就改。 她红着脸, 藕色唇上水色潋滟,尴尬踟躇下, 只觉脑子里一片雾蒙蒙, 想要移目去瞧旁的地方时,却被他身子挡住,怎么看都还是在他身上。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停下, 更让人惶恐的是, 抛开自己所求, 红绡帐暖的这一刻, 她心中懵懵憧憧得竟也生了股久违的悸然眷恋。 像深埋的种子冒了芽, 带着破土前的战栗迷惘。 见了她这一副鹌鹑样,嬴无疾心口酸楚里又藏了莫大的希冀。 帐内静默下来, 他抬起手若有所思地一遍遍抚她墨发,目色隐没在长长的鸦睫下。 直过了半盏茶功夫,他忽问:“列国如今波诡云谲,你不愿留下,是怕我出事,你不想、有一日看着我死。” 她呼吸蓦得一断,脑子里的雾瞬息散开,有什么久远陌生的裂痛无可抑制地升腾起来。 “你、你浑说什么!?”她猛一掀眼皮,望上去后,又连忙改口,“生死寻常,医者也只能医病医不得命。” 孱弱轻微的语意却昭示着她的气竭。 “我不是他,也不会步他的后尘。”捧过她的脸,他不容她再回避,“我说过,要留你一辈子……” 怀中人起了低哑抽泣,惹得他心口闷痛。手上却没松,反是眉梢一挑,薄唇扁着显出从未有过的神情:“你是傻的么?五天以前,我的眼睛瞎了,还真以为你死了……可、可本君也不是活着。” 哪怕是行尸走肉,他也一样得活着。 不像那个人,抛下她,重名义权势轻生死。 “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从他怀里抬起头,她已是泣不成声。 审视珍宝般,目光一寸寸逡巡着她痛苦神色,他松懈下刻意装出的委屈,碧眸寡淡无神,忽一字一顿地木然道:“季长乐,是不是、能用我的命换他的,就好了。” 她是水做的吗,一淌起泪还跟从前汪洋似的。 这一句里的寂灭淡然,并非是矫饰,而是这两年里,最真实的日日夜夜。 一命换一命么? 赵姝忽然伸手探进他衣袍间,一个廿岁出头剑术无双的成年男子,顺着上臂到腕子手掌,她摸出了那浮凸骨节间不寻常的绝望,和那绝望里的坚韧。 该是要怎样的心智,才得如此坚持地‘苟活’着。 诸般历历,经年几许,一瞬瞬从眼前晃过,都是他,甘愿替她遮挡风雨的场景。 年少时的梦,和现世里的恩情,二者分量几何,今时今日,又怎会分辨不清。 第229章 “再有两日,把你身上的残毒清干净。”她想撑起些身子,让自己的话掷地有声些,却终归被他按着,眉梢里又显出些示弱的媚态,“男欢女爱,不过阴阳和合,顾虑什么。” 言罢,她眉梢轻结,半嘟着唇,只想速速了解这一夜。 “两日后,你待如何?”他强压下欲,按着她不得动弹。 愕然顿住,赵姝心海碎成千万片,只稍一收敛,她哽着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拧着眉拼着力气去褙子衣带。 热气氤氲交错间,衣带帛裂,是无可挽回的光润魄韵。 对上男人沉溺目光,只稍用一二分力,便是叫人缴械入瓮,一晌贪欢无度。 第109章 终章3 帐子在熏风里缓动, 月影慢慢挪移着,从床头照到床尾。 他分明说要堂堂正正六礼俱全地去迎她,心里头千万般不愿如斯苟且,却终归敌不过阔别二载后, 她拙劣的热情。 夜深阑尽, 唯有远处偶然的一二声蝉鸣还在。 一场情事过后, 榻上衣被整肃,并不显得如何凌乱。 赵姝发根尽湿,虚着眼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眼前男人。 更漏在外间, 她只能通过月影的位置大致判断已是后半夜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的嘴没得闲, 或急或缓的, 始终在絮絮说着别后事宜。无关列国、朝野, 是她没听过的荒芜、黑暗、绝境。 她没法子出言, 似一叶扁舟颠簸着, 渐渐的,却也能与他感同身受。 昏睡过去之前, 她叹息着抵靠上他额, 轻拂男人两颊湿痕,哑声许诺着哄:“不会再骗你了。” …… 三日后,泾武县府门前长街一角, 最西侧暗巷边空置了多月的一所简陋的单进二层铺面终于赁了出去。 卯初刚到, 天边雾蓝蓝还没亮透, 门板子就被一片片卸下来, 露出韩顺一张没睡醒的脸。 他打着哈欠, 困得淌下一行泪来。 “偏要去采什么灵药,这时辰还不回。”今儿是医馆开业的第一天, 韩顺一面嘟囔着准备,目中焦急隐忧下骂骂咧咧的,又怕吵醒了里间的二丫,只得按耐下心,放轻了手脚收拾铺面。 对于这几日的事,他并不知情。赵姝让他去洛邑,他没走。后来便有县府的人送来五十金,又递了赵姝的手书出来。 绢帛上只写了让他赁间铺面的事。 他只当事情了了,对着五十金巨财,当天就赶忙领着二丫出门看铺面,最后择了这间荒弃数月最不起眼的一间后,连夜就搬了过去,在院子的老树底下刨个坑埋好钱。 到第七日黄昏,赵姝果然拄着拐,由一个差役背着药箱送了回来。 回来头一件事,就是给小二丫诊脉。才一看完,她眉头就深深拧了下。当时韩顺正给小丫头挑鱼脍里的细刺,就见她随手袖了块硬的石头似的饼子,提过药篓子和剑就往肩上背,起身道:“小鲐底子太弱,倒是我疏忽了,寻常法子治下去,往后年岁大了要留病根的。县志里记了种灵药,我去趟山里。” 说完这句,她摸了摸二丫的头,转头又出了门。 要按以往,韩顺总是跟着的。行路相伴这些年,他早已深谙她的脾性,但凡是涉及寻医问药的,再险峻的山路他都阻不住。好在她一向谨慎惜命,也没出过岔子。 可这一次,韩顺守着个二丫,总觉着一颗心跳得比往常乱。卸完门板,给二丫煎药,人闲下来更是慌的不行。 一直到街上稀稀落落的有了人,他抱着咳醒的二丫索性临街坐在了门槛上。 “阿翁,姐姐怎么还不回,是为了鲐儿吗?”奶声奶气的疑问,掺杂了一两记穿透肺腑的剧烈干咳。 “无事,你姐姐贪玩的很,说不定回来路上耽搁了。”没再纠正‘姐姐’的叫法,韩顺笑眯眯地低头安慰怀里的稚童,抬起头时,苍老目中一片凝重忧色。 ‘噗、噗’炉子上的小米粥滚了,他抱着二丫忙进西侧厨下掀盖,一回头时,惊得粗陶盖子‘啪’得一声摔碎在地上。 等嬴无疾背着赵姝跨进院,将药篓子朝院里老树下一甩。 望眼欲穿里,韩顺先是张大了嘴盯着他的满头霜白,眼睁睁看着他将人放到一张破藤椅上,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阿翁,姐姐的脚!”直到二丫出声,韩顺才调转视线,却瞧见赵姝右脚踝处肿得老高,鞋都是搭挂在身上的。 “小鲐今早的药喝了没?”也没有解释,赵姝看了下日头,自个儿拿过拐,晃悠悠起身就要去重新煎药。一面朝那一老一小二人安抚笑笑,浑不在意道:“就是踩空了旧伤犯了,小鲐的方子改一改,现在就喝第一顿。” 犹豫了下,韩顺放下二丫。他到底也是宫闱里待了一辈子,短暂惊诧过后,也就明白过来。朝着嬴无疾恭谨地一颔首,就去里屋预备治脚伤的用具了。 未料后者只是扫一眼正在厨下称药的少女,而后却迈步跟了他一并进屋。 也不知这两个在里头能说些什么,等赵姝把新的方子写好,又小心秤算好各种草药的份量,那两个都还没从里屋出来。 她虽有些奇怪,可在山里寻药这一夜,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药炉子上了灶,小米粥又还没好,她想起屋顶上吊着的饼子,就想拿拐去戳一个下来。 第230章 一转身,就看到小二丫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红通通的,蓄满泪只是扁着小嘴不敢哭。 她心下一阵酸涩,忙蹲下虚着右脚勉力垫着身过去,把小孩儿轻轻一把捞到跟前,摸了摸她细软枯黄的发,问:“胸闷么,还是药的分量重了,肚子里不舒服?” 想着才四岁的小孩儿未必说的清,她就用指头一寸寸按过去,却见二丫似伤心得更厉害了。以为是自己开方失了手,赵姝急地扯过她小手搭脉。 “是鲐儿害姐姐跌伤了脚吗?”小丫头鼓着脸,眼泪打着转,始终没落下,“鲐儿是扫把星投世,到哪里,哪里遭灾。” “胡说,什么扫把星,谁教你的?” “祖母一直这么说的,阿翁姐姐是好人,我不想害人。要不然,你们就把我扔了罢。” 小丫头皱着鼻子,忍得两颊都红了,苍白着清瘦小脸,一脸认真纠结。 察探完脉象基本无异后,赵姝暗呼一口气,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刚想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心思一转时,忽的垂首苦笑出声,便突然一把将小孩儿抱得高高的,整个人倚着灶台半坐上去。 “给我拿块饼去。” 二丫陡然被她一下托得老高,腾在半空中,竹篮子来回晃了几下,刚好就被小手险险够到。二丫凌空扑腾了两下,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就捞出一块饼子来。 捏着石头一样硬的饼子,二丫低头去看,发现自己离着地足有一丈远,就像只小鸟一样悬飞着。她也不怕,小孩儿子心性发了,咯咯一笑时,红红的圆眼眶里坠下四五滴泪,没入厨房灰扑扑的泥地里。 见她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是喜欢这样玩的,小孩儿又哭又笑的脸庞鲜活幼嫩,赵姝仰面望着,心里那点苦涩消弥无踪。 记忆废墟里,久远到已经模糊了年月的一天陡然映入脑海,像熄灭千万年的鲸灯一瞬复燃。 她愕然愣了下,很快回过神,一口咬下小孩儿手里半张饼子,学着许多年前自己瞧见的,一边呲牙咧嘴地嚼着饼子,一边眉眼上翻露出下眼白,鬼一样含糊道:“咦!扫把星在此!哪里来的小丫头胆敢冒充本大仙,待本大仙咽了这口饼,看我一口嚼吃了你。” 果然如她当年一般,这有些可笑的鬼脸根本吓不倒二丫,反倒是连哭都忘了,咯咯笑着又把另半张饼递过来。泪花还在,却笑得手脚扑腾,咦嘻嘻挥着小手:“姐姐、姐姐!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吓人,你看我来。” 说罢,二丫使了吃奶的劲,学着赵姝的模样,朝上翻着眼做了个更‘凶狠’的鬼脸。 不防胳膊下被一双更温热的手握了,她看着脚下的地越来越远,鬼脸还没卸时,对上一张鹤发碧眸的陌生脸庞。 这叔叔生的怪好看,是生了什么大病来求医的么。连头发都白了,这是家里有多穷,盐也吃不上的么? 二丫圆圆的眼睛骨碌碌转一圈,剔透眼珠子定定打量一圈眼前男子。很快,她还是认定这怪叔叔该是来求医的穷人。或许不似那些脚夫困苦,可这人的‘病’一看就不是那么好医治的。 季大夫是个烂好人,明明是个有本事的人,偏见天得接济旁人,才过得那么困苦。 这一个绿眼睛痨病鬼一样,肯定很费药材银钱,她得替季大夫推阻了。 “叔叔你来求医的吧,我家刚安顿下来,屋子药材都没齐全,你来得太早了。”二丫晃荡着一双脚,软糯语调板正,十足一个小大人模样。 料不到一个还没板凳高的小丫头这样口齿伶俐,嬴无疾瞥一眼灶台边的人,见赵姝塞了满口的饼子噎得慌,他单手把孩子抱稳,解下腰间水囊丢过去。 回头朝小丫头挑眉一笑,故意挑衅道:“你家?可是奇了,赁屋的钱都是我的,你个小东西倒会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二丫没学过这词,却也是听懂了。 又见赵姝毫无避忌地接过水囊就喝,幼小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却不甘示弱,带了些敌意脱口道:“季姐姐和阿翁都不认识你,你在这骗人,当心官差来抓你!” 好一个厉害丫头,他一手抱孩子,顺手去拨小灶里的火。起身时也不放开,而是随口唤了声:“赵长乐。” “嗯?”赵姝皱眉回头看他,用一根筷子搁住药锅盖子。方才她吃饼做鬼脸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她还有些不自在,便也没有在意称呼,只是顺口冷冷应道:“不是还要回府衙,怎有闲工夫在我这儿逗个小娃娃。” 说罢,她抬袖抹了把汗,仰头咕嘟嘟饮空了水囊,守着炉子坐在小马扎上,就开始在框里收拾昨夜采回来的各种药材。 二丫抿住小嘴,目光隐约颤动着来回看他们。 嬴无疾没看出小丫头的恐惧,他本质上还是个不太会哄人的,便避过赵姝的问题,反对着小孩儿一呲牙,居高临下睥睨着:“还说是你家,倒连她姓赵都不知。哼,这院子里四个人啊,也就你这小东西是个来路不明的……” 见乖顺下来扁着嘴的小丫头实在可爱,他有心去拍拍孩子的脑袋再逗两句时,就听得‘哇’得一声,小丫头突然大哭抽噎起来。 豆大的泪珠落雨似的滚下,偏哭声压抑,听起来溢满苦涩,根本不像是这个年岁的稚童。 第231章 他一下愕住,手足无措地正不知怎么去哄,就被人重重推了把,其实那力道根本不够推动他,却因着心虚刻意配合着退了两步,怀里一空。 赵姝顾不得脚伤,半跪坐在地上,把孩子拢在身前。 想到这孩子的遭际,好话说了一箩筐,还是无用,她心疼得厉害,想着岔开些话:“诶,兔兔呢,你今天喂它了吗?” 哭声低了些,小脸上泪却不减。 “怎么回事啊你?!”急闷中,她下意识抬头白了眼门边的男人,远远瞧见韩顺抱着药箱过来时,又垂首冷道:“这里庙小,不留君上了。” 男人哽住,僵立在门边,却为她方才一个白眼翻得心意催动,肝肠柔转,垂眸出神地望过去。 好一番安慰,在赵姝指天立誓地保证不会扔了她后,二丫终于有了止哭的势头。 却在几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小丫头突然抽噎着怯怯问道:“我好想娘亲,呜呜,姐姐,你能不能做我阿娘,呜……” 这话一出口,赵姝蓦得顿住。 连她自己也诧异,会被这么个小孩儿问题问住。 不忍伤害孩子,她只是顿了片刻,便口是心非地温和笑笑:“也好,莫哭了,你唤我一声。” “阿娘?”脆生生一记里又带着些气弱。 “嗯。”替她擦干净泪,赵姝捏捏她脸,“以后可不许再喊错。” 等她坐上马扎包完脚踝时,抬眼觑见嬴无疾竟是还未离开,他身上蹭得灰扑扑的,竟是从东屋里提了把笤帚出来。 她是真的不想再与从前的生活有任何瓜葛了,可这人一身灰收拾陋院的模样,瞧着却也叫人有些挪不开眼,好像他同她一样了,也只是这医馆里三餐粗饭素衣的寻常人。 视线相触的一瞬,她下意识地避开。 药炉子熄火的时候,便听到他在老树下对二丫说:“要不要坐秋千玩?” 第110章 终章4 她在厨下斟了药, 就听着外头院子里二丫脆生生嘶着嗓子道:“阿翁会给我搭的,不要你。” 一直到院子里摆了朝食,嬴无疾依旧没走。短短一二刻功夫,他就把荒弃已久、杂乱不堪的东屋和二楼给拾掇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 他们就达成了共识。殊途道逆, 他允诺不会再来迫她。这会儿子倒也真没来扰她, 拾掇完屋子,就盯着个二丫捡着话问。 他从腰间扯下个剔透玲珑的玉坠子,摊着掌要送。 小丫头一口闷下新药, 睼一眼坠子,便飞也似攥进手里。“什么破石头!”她故意把嘴里一颗甜杏嚼得吧唧响, 收了这见面礼, 只仍旧防贼一样同他对峙。 赵姝心下好笑, 一面归置药材时, 又免不得板起脸说教:“鲐儿, 不可无礼,小孩子要守规矩的。” 这孩子心性不一般, 若不教导, 将来可别往歪路上长。 却不知,她这一本正经的板脸,鼓着脸没半点气势。二丫反嘻嘻笑着地腻过去, 丝毫没怕的。 赵姝有些不惯, 却还是把二丫搂住, 在她小胳膊上捏了把, 觉着手感上还是大野兔要好的多。 门外有病人张望, 嬴无疾看了下日头,伸过手去硬是揉了下二丫的脑袋:“无妨, 小孩子太迂不好,多向你阿翁学学。” 玩笑过,他抬眸深深地看向她,正色道:“我要去郡治几日,若有事,壬武在别苑。” 语调缓缓,错也不错地看着她,晨曦透过树影碎金般洒在他碧眸白发间,脉脉眼底暗揉进千万般柔和。说完话,薄唇轻扬,朝她清浅温和一笑。 原本还有些目光躲闪的赵姝,一抬头,叫他这一笑,恍惚起来。 这一笑,收尽了全部气势凌厉,卸下睥睨算计,若凛冬冷香、月下幽昙,沁得她一颗心清凉温软,犹如饮了冷酒般。 一霎迷蒙,她忙收好心神,只是随意地朝他点了点头。 …… 一晃月余过去,嬴无疾再没来过。 她将泾武周遭的山野一一探过,诊病制药日子流水一样忙碌。县里酒肆的米酿酒香清冽,偶尔夜饭得闲时,她又开始饮一二盏。 酷暑夜蝉鸣聒噪,喝的出一身透汗,心口里却莫名空落落的。 二丫用了新方子,病根除了,日日缠着韩顺去集上玩儿。一老一小两个在街上碰着了被罚作城役的公孙氏,好一顿纠缠后,有不明因由的路人指着二丫骂不孝的。二丫被衣衫褴褛的公孙氏挠破了胳膊,韩顺可顾不得路人的指点,当场一块烂泥糊到公孙氏叫骂不休的嘴里,把这老婆子的恶行嚷了出来。 那日回来后,二丫变得沉默,也不爱再去集上玩了。 因了几十年前早夭的女儿,韩顺对这孩子是宠到了骨子里,便对赵姝说了想去咸阳宫谋差使的念头。 巧的是,那天县府里来人递信,说是先前那位楚国游医也去了咸阳。 尽管猜得了其中关联,赵姝也不甚在意。 思虑再三后,她把树底下的五十金挖出来,去县府里办了路引。 去咸阳而已,没甚要紧。 毕竟,这世上五欲悲喜,都不会再入她心了。 第232章 . 到咸阳后,韩顺跟着壬武入了趟宫,天未黑透就又回来了,只说是得了个照顾幼主读书的闲差。 因着不缺钱财,他们直接在北市赁下一了座二进的铺面。这所铺面的位置其实并不好,在北市最东侧,僻静的很。被灞河支流环抱着,仅一条小巷连到主路上。 也正因此,隔壁的一所三进的大货栈空了两个月,哪怕只开了一年二金的赁钱,也一直没能寻着主。 采买好用度器具,又请了三日的洒扫仆役将前前后后一共八间寝屋客堂收拾齐整后,赵姝立在门槛边,同二丫一起扶着木梯子,看着年迈的韩顺把‘季氏医馆’的招牌挂了。 一切收拾停当,三人都是满脑袋汗。眼瞧着到午膳时分,韩顺领着二丫说要去鹤鸣阁吃好的,赵姝早膳吃得太撑,想着有几味药材还没晒透,怕生了虫急着再翻晒一遍,也就独自一人留在了医馆里。 七月末正午太阳底下的天依旧酷热,摊晒完半院子的药,天上陡然起了风,唯恐一会儿风大时要把药材吹乱弄混了,赵姝索性坐在外院一棵大银杏树底下守着。 院子里风摇影动,遍栽的各色夏花绚烂,廊下一角拴了架旧秋千,看得出来,此地从前的主人是个有意境的。 一旦静下来,她阖目仰首倚在树边,听着不远处灞河淌动潺潺,免不得又有过往种种现出。 各国这些年都因养兵扩军而穷耗民力,唯独秦国,似乎并没受太大影响。 时隔两年,咸阳城明显得愈发繁盛了。 或许是来了咸阳的关系,她闭上眼,在赵国的一切变得浮生飘渺,反倒是当年入秦后的困厄纠葛,那人的嗤怒刻薄、回护唐突……过往似云霞轻绕心海,才褪散又聚起,怎么也挥不尽。 有些苦恼地轻拢着眉,迷迷糊糊得就打起盹来。 杂乱旧事歇下,斑驳光影打在眼皮上,浅梦里又浮现出那日分别前,那人皎若幽昙的一个笑。 犹如仲春原上的野草,一霎是初识时节冬雪皑皑里他桀骜不甘地苦挣,一霎又转作终南湖船上,他一双璨然眸底的妖冶无赖。 纷乱念头芜杂疯长。 ‘吱嘎’一记短调,扰褪残梦。 她迷蒙着睁眼,只以为是来求医的,等扶着树干起身后,瞧见正阖门的一个侧影时,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整个人木在地上。 但见来人着一件浅青葛衣,头上无冠,仅效那些儒生一样,束一根同色绢带。 这一身穿戴极为寻常,可要做到服色滚边纹饰一毫不差,就绝不是巧合了。 兄长从前在外游历,不愿招摇,就是用这一等外衫发带。 又是一月不见,他将白发束得齐整,关了院门转身过来时,随着两人距离的缩小,她便越发肯定非是巧合。 “邯郸的暗桩半月前埋下,我想你当年走的匆忙,正好他的府第在城外一直荒置着。探子看了好几日,也无人在意过问,赵国你怕是不好回了,取回来作个念想……” “多此一举。”他话未说完,天上起了风,赵姝却连药材也不看了,拄了拐垂眸就朝屋里去*七*七*整*理。 等二人进了内院小厅,嬴无疾解下了一直背着的包袱,沉默着在靠窗的案上解开。 笔架、碎成两半的血玉、杯盏、一套用旧的针砭、雕了竹菊的陶埙、绳编半散的医札……甚至还有一只许多年前幼时编的藤马风铃。 ‘轰隆隆’天上忽起滚雷沉沉,一阵风钻入,吹动案上风铃,发出沉闷难听的生锈金属音。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件件早已无主的死物。 虚掌凌空一一探过,抖着手拎起那一串藤马风铃,铃铛铜芯里锈迹斑驳,马首处磨损得褪色变型,藤条处处是裂纹,两颗墨玉坠着的眼珠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在渐喘渐促的呼吸里,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竟连当日砸碎父王新得的稀世墨玉,说要用来作马眼睛时,父王痛惜捶足又拿她没办法的表情都记得。 可是……她抬头看向穿着有些偏短的葛衣的人时,竟是惊恐的发现,她好像独独记不清兄长的脸了。 “去生火。” “什么?” 她忽然重重地将手中藤马一把掷去窗外,几乎用气音虚弱复述:“帮我生火。” 无可弥补,不能挽回,没有将来。 韩顺说他已经记不得四十年前故去的女儿的脸,年深日久,生死无常,这是众生逃不脱的归途。 她不想去思考,为何自己两年就会模糊。 天道浩渺,逝者已矣。 她可得以自己为重,好好活着,直到归入尘泥化入风雨的一日。 既然难过这一道槛,那便不见不念。 …… 医札丢进去的时候,院中铜盆里火窜起半人高,继而就是噼啪不断的爆裂声。 天光骤然暗下来,火苗映得她丰盈面庞红红的,目光凝在盆里扭曲成炭的一件件物事上,她眼中似被火灼得干涸,出神地呆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手上只剩了最后半枚血玉,醒过神来,她攥紧血玉,抬手伸向铜盆,便立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握住。 第233章 “与你无关。” 她不留余力地一下挥开他,复又握着玉到火苗上,锋利边缘刺破掌心,血若珠串坠入火里,同那一堆焦炭融作一体,发出‘呲呲’得沸腾声。 烧完了一整个包袱的旧物,她松了一口气卸下力整个身子倚在拐上。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对着满盆焦黑释然笑了笑:“宫变、兵事,胜败无定。就算你不杀他,赵国也未必容他。是不是?” 始终缄默的嬴无疾看了眼天色,也没再顾忌,颔首:“我们和你不同,生来没退路。你背后是赵国功勋、廉氏全族,即便是一败涂地,降国让地,纵视朝政若儿戏,也总有周王睦在。你以为,姬显真的不想要你的命么?” 又是这等语调,心底哀恸散去,她侧首杏目凌厉地射向他。 目色交融里,二人都探知了些对方心意。 心上重石卸了,虽觉出他脸色似不大好,赵姝却仍轻皱烟眉,三分嗔七分怨,令道:“还有你这一身衣衫,脱了。” 第111章 终章5 听得这一句, 他眉目无波的脸上终是抽结了下,也就是一瞬,便立在廊下,垂首配合着解起衣带来。 夏衫单薄, 只是略松了松领子, 就露出项下大片皮肉来。阴沉沉天光里, 鸦睫遮没眸光,他低眉顺目地立着。 淡漠神情里,藏着她一眼就能看透的执妄。 本该是脆弱失落的神色, 在他脸上时,依旧敌不过周身气势, 这幅模样, 便奇异地转作一段痴念决然。 是天地崩毁于心, 亦不停步的执求。 顷刻间, 她似从空渺无际的世外之海又被一下曳回人世, 肺腑里涌出股酸滞灼热,真实到叫她心惊。 “跟我来。”她一下抓住他的手, 牢牢地握着, 转身略有些粗蛮的动作泄露心绪,她甚少这般。 入了内室,赵姝好一阵翻箱倒柜。韩顺的衣服不合身, 倒是先前不知什么人留了一箱笼衣服。瞧款式用料, 都是最上乘的西域式样, 名贵的很。 才来几日, 也无暇去问赁屋的人, 此刻嬴无疾不避忌,倒也正好借来一用。 看着浅青儒衫在火中缩皱成团, 她却觉着一颗心松散开,也算作了最后的告别。 星火寂灭时,心口里却猛漾起无所适从的荒诞来,好像这天地下再无活物,是万古的枯寂。 待一回头,瞥见他一身异族服饰毫不违和。碧眸白发,直比咸阳那些异族血统还要杂呢。 沁人西风吹乱炭灰,她忽朝他露齿酣笑一声。 这一笑,若顽石生花,枯木逢春。 她走上前,立在阶下,把脑袋仰到扭曲,笑他:“还挺合身,你若这般出门去,那般公卿都不敢认你。” 说罢,望着他头上仍缠着的青色绢带,她似想到了什么,拐也不拿了,急忙忙颠着脚入内又一阵翻找。很快,就拿着件异族的包头帽出来。 丢了绢带入盆,她将人一把按在廊凳上,随手在他头上缠了几圈。缠完了,对着这一张高鼻深目的脸,她抬手指着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笑得指尖颤抖眼泪都淌出来了。 嬴无疾就这么默然看了会儿,他看她的眼神,像遥望堕仙圣贤。就连她面上长疤,他也不忍遗漏。 她笑得猖狂,竟让他有了初见的错觉。 他目中隐现眷恋狂态,忽然扬手一捞,满怀药香软玉,将人捞到膝上圈住后,抵着额,碧眸似清冷似哀怜。 口中呼着灼热气息,他哑声柔和,恳切:“新法不师古,你也不该拘泥困守周礼。荒嬉朝政又如何……赵国固然是回不来头了,可再来千万遍,只怕也依然是如今困局。” 再来千万遍,也改变不了么? 赵姝不笑了,颇乖顺地倚在他肩上,目中却没了遮掩,一派哀伤无解。 他深喘一口,去她唇上小心翼翼啄了记,碧眸隐忍波动:“古来枯骨堆王座,多少人求不来。既连赵王的位子的都不要,怎还恋旧到一盆残灰也舍不下。” 也不知是哪一句触了逆鳞,或是唇边湿热扰人,她面露厌弃,抬肘就朝他击去。 虽则跛了腿,可她在伊循城时勤习过数月的剑法。 这一下去势迅猛,嬴无疾看清了来势,犹疑一瞬后,他用右肩去迎了这一击,也放任着没有去扯她。 赵姝是使了全力的,一击之下,她整个人侧仰着跌出去,屁股狠狠撞在石砖地时,她痛得嘶声。 乌云盖顶,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卷得炭灰混进草药里。 哪里还管得着旁的,她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跌撞着就去收药。 在她身后,嬴无疾刻意揉了揉右胸,默默跟着她一道分类收拾药材来。 狂风微雨里,她似护卫活物一般,攀着泥地不停地将晒干的药材一片片收拢。 好在雨闷了许久才真正落下,待最后一味杜仲收完,赵姝抹抹汗,口中干涸,正想招呼他一道喝口茶解渴。 却瞧见,他右肩下血色漫开,已是浸透了胡服。 “何时受的伤?”她一下慌了神,赶忙领着人去了自己刚拾掇出来的寝屋。 是刀伤,入肉不深却极长。 见她全程都皱着眉,嬴无疾有心解释追讨旧逆封君时的麻烦,却被她一下堵了嘴。 第234章 外头闷了许久的骤雨噼啪落下,晌午里暗得似黄昏,她的唇落下,颤个不停的手试探地摸索去他腰侧。 雨云潺潺间,衣衫将褪,他已险些克制不住自己。 只听她断断续续念:“不许说。” 腰带捻散开,她整个人到他身上:“你何苦来逼我,你要的,不过了了。欢愉罢了,还承受的起…我只是不想那么痛了……” 原来她都清楚,一阵自厌袭扰,他虚着手治住她扯衫的动作,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奈何英雄气盛,又怎敌心尖上那人风致。 浑噩滚烫间,他探手下去,才要缴械掌控这一切时,便听得‘吱嘎’一记,是院门开启伴着二丫清脆吵嚷的童音。 他当即低咒一声,像举孩子似的,将她轻易推开,又留恋地埋首嗅了下,才手脚伶俐地把她周身都复了原。 第112章 大结局 他的确是刻意安排了这一场, 想借此逼出她的心意来。未成想,反是自己入了魔一样克制不了。 是以,等韩顺领着二丫吵吵嚷嚷地跨进内院时,他心里烦乱退缩, 不没解释什么, 扯了头上兜巾就匆匆走了。 …… 日子流水一样过, 遍地蕊金的季节,秦国逢了数十年未遇的丰年,新法也终是在各郡县大刀阔斧地推行起来。 秋浓日暮, 赵姝从浴桶里出来,刚裹了袍子要去穿戴, 就被一双汗涔涔的胳膊从后方搂过腰。 她面色微烫, 语调低哑却平缓:“朝中忙, 不是说好了, 得闲时一聚就好……” “后日要去趟边关, 北狄有个部落起事了。”嬴无疾打断她,侧脸蹭在她发梢间, 放软声调忐忑地缠:“留一夜么?” 她指节微顿, 而后平静万分地将他的手拿开,踅过屏风穿戴好后,再开口, 连一丝方才的情热都无。 “那明日就不必见了, 我要去一趟南边的渭县。你若负伤回来, 寻不到我, 就去渭县。” 渭县近来流行一种伤寒症, 不算太严重,壮劳力们染上三五日也就好了, 只是有许多十岁以下的幼童没能抗过去。 一听她要去渭县,嬴无疾下意识地就要制止,手悬到半空,前头赵姝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的转头望他一笑:“要不然,我同你去北地平戎狄?” 她目光清冽温婉,明明白白地又带了一丝揶揄嘲弄。 为她眉宇间的通透所慑,僵持了片刻,他到底迫着自己放下手。 两个人默契地并肩朝外走,到院门前灯笼下立住。 天上日头还未全部沉下,半边薄暮落霞,半边圆月星河。 这处货栈比隔壁医馆大上许多,半月前嬴无疾令人连隔壁医馆一同买下,也正经请了仆役护卫管事,做起了去西域贩货的生意。 此时正是夜膳时分,有个年老的仆役端着碗出来,正巧瞥见他两个在门前,就颇和善地扬扬手里碗筷:“季大夫,又来与俺们主家瞧病呀,吃过饭了没?” “阿翁在隔壁等我同吃呢,刘伯伯,您怎夜里又吃肉了!胃火那么重,上回的教训不够,还偏在夜里这顿吃?”赵姝人随和,看诊又仔细,这货栈里的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也都顺手给瞧了。 “可不敢喊,可不敢喊!不为了避开婆姨,俺作贼到这院里吃?”刘老伯急的跺脚,压低声拼命打手势。 见赵姝面色肃然,刘老伯猛嚼了口肘子,来不及说话,合掌一面告饶着一面就朝后院杂房躲去。 她想也不想,就一脸冷酷地要去找刘大嫂告状,被嬴无疾抬手挡下,清清嗓子好笑道:“他碗里就那么两口。” 他目中无奈间杂着些怅然,出神地望着灯笼下的人,模样有些可怜,足可以迷倒这世上一多半的女子。 赵姝心头一软,却尤是冷着脸道:“过来些。” 在他靠近的一瞬,她踮起脚一下环着按下他肩,整个人险险吊在他身上。 才褪去的情潮顿时又涨起,他忙弯下身将她后腰牢牢扣住,二人侧首相贴,耳鬓厮磨,一阵秋风摇动灯影,她附耳亲昵地去他长长鬓角极轻地啄了口。 “待君班师回来,我带酒菜来与君同醉。” 说完,她掰开他的手跨出门槛。 隔着货栈大门,他们默然深望。 在身后的巷子里,成戊领着一队人纵马过来,在扫见明显是为她留的一乘软轿时,她挑眉笑望,等他解释。 嬴无疾干咳一声,竟是避开她视线,阔步朝成戊过去,擦肩的一刻,他碧眸冷毅遥望北天星光,薄唇轻勾,只是还了一句:“保重。” 她目送他接剑上马,车马策动出巷,是往城外军营去的方向。 在那道身影再瞧不见的一刻,心口里莫名一沉,紧走两步,脚下不停歇,待回神时,却已是来到灯火惶惶人头攒动的北市主街了。 她晃晃脑袋,空立了会儿后,鼻息间嗅得香气,遂转到相邻的一条街上,买了半只酱肘子也就心满意足地朝医馆走。 …… 两个月后,咸阳雪落。 渭县的疫病早解了,北地的叛乱却迟迟没有消息。 大雪不停地连下了十来日,赵姝这一日正给城外的战马诊治,忽有小宦匆匆过来报信,只说是韩顺派来的,让她速速回医馆,有贵客来了。 第235章 她抖落一身草料,只以为是他回来了,交代了马官一些事项后,也不管天寒地冻,牵了匹相熟的快马就迎着风往城内赶。 一路上,凛风似刀子般刮在脸上,然她一颗心才却似落在一派春和景明里,此次北狄单于极擅兵法,回咸阳一月,在那些时不时入耳的风传里,她发觉自己竟连一个安稳觉也睡不着。 原来,她是一个放不下,亦拿不起的人。 脚下骏马飞驰,不过二刻功夫,她就翻身晃着落在医馆门前的雪地里。 经过这几个月的悉心医治,她已经能崴着腿行路了,可就是这几步,为了能走的快一些,她还是从马鞍上取了拐棍。 “城东的马场不远,约莫再有二刻该到了,小人与您换盏热浆去……” 医馆不大,甫一进院,她就听到韩顺恭敬谨慎的声音。虽有些奇怪,只还是拄杖快步去推门。 门开的一瞬,端坐主位皓首苍容的姬睦同侍立在旁正四处览看的姬樵一并看过来。 近七年未见,在看见天子睦的那一刻,赵姝没有任何掩饰,惊得木在门前,一只手拄杖,一只手还维持着开门的动作。 风雪骤然大了,自她背后不断地泼洒过来,齿关冷得发颤,她目中顷刻蓄满泪,将落未落之际,屋内老者由姬樵亲自扶起,唤一声:“小乐。” 天子睦年已七十九,虽瞧着面白长髯,还算是精神矍铄,只到底年老又有心疾,才起身就能看出身上虚孱来。 她当即抽噎一记,在老者再行一步时,周身竟是不可自遏地战栗起来。 “小乐,你的腿是怎么……” 她再听不得,当即回身拄拐就跑,转身前还不忘把门扉掩好。 当身后姬樵带了怒意的质呵声响起时,赵姝一声尖哨引来战马,在姬樵跨出院子的那一瞬,刚好瞧见她纵马逃离的背影。 . 她就这么策马跑过一条条街,出了北市,入安定门。雪越下越大,才晌午的天,已似昏暮。等皇城的影子显现,远处忽有军列驰来。 有军士声嘶力竭地在喊:“辅国公衡原君殉国!王令举国茹素哀悼三日!” 一声声回荡在耳际萦绕成渊,她一下勒马停缰,在阔大巍峨的皇城瓮门前翻滚下来,也不管马了,连拐也掷去地上。 “不可能……不会的。” 她一步一拐失魂落魄。衡原君去岁丧,爵位正落在了大秦辅国公的头上,两个名号齐报,就在她当年入咸阳宫的城楼下,又岂会有错。 该是她在发梦吧,鹅毛雪片落在颈侧,凉意激不起任何不适。 她一步步拐着靠向城楼,不知怎么的又回到了两年前的十一月。 也是这么冷的天,在邯郸网王宫勤恤殿的正殿上……顷刻间,那一日的光影点滴俱在眼前幻出。 她就像一个旁观者,头一次,清晰万分地瞧见自己,倒退着厉声嘶喊着那人的名字。 却还是不及今日,痛得她轻笑起来。 “宫闱重地,城下人止步!”箭簇一行行拉开,都对准了城下小小的一个她。 求不得、爱别离,或许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又或许这只是她罪孽深重后的宿命罢了。 弩箭亦上了膛,只需一声令下,万箭穿心,这世上就再不会有一个她。 千钧一发之际,城楼上人喊:“成府令!还不快收箭。” 赵姝回头,对上一双碧色含嗔布满血丝的眸子,一眼就能看出,这人风尘仆仆铁甲染血,像是好几日未好眠的样了。 她长抽一口气,闷了两年的泪顿时就若决堤灞水,脚下脱力,被他横抱进怀时,却被他抱着他兜头钻进一辆车轿中。 “我以为姬樵会同你说的。”他不断拍扶着,“幸好,幸好……我不信那厮,还是赶了回来。” 车轮滚滚,在他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此番假死是最后一次分辨新法的阻碍者后,哭得上次不接下气的赵姝猛然顿住,从他怀里挣起来,怒着抽噎道:“病是医不尽的,朝政也自然理不完,你假死清除异己,有没有想过我……” “你、如何?” “你去死啊!” 她抬手一个肘击,耳畔就传来一记重咳,不似作伪,便连忙去翻他衣领:“哪里受伤了,给我看看。” 嬴无疾一下捉住她手,拢在心口处:“周王驾临,我想求娶你,可否?” 她脸上乍白复红,悲怒激愤下,免不得一下捶上他肩:“连这也是你排布的吧!” 看出她眉间松动,他便算真知了她心意,这事歪打正着,马儿嘶鸣着扬蹄,嬴无疾扬眉挑帘,回首一派脉脉:“带你见一个人,拜一拜天地罢了,这世上何人能拘你?” 轿帘掀起,她目中再次蓄满泪,望着天子睦牵着年仅两岁多的秦王。 兄长这人世的争夺诡谲永不停息,她看着秦王酷似的脸庞,蓦然间就释然了。 拐着腿快步踏雪过去,她一下扑挽住姬睦的胳膊,在对方纵容老迈的目色里,哭着笑着活似十几岁的孩子,唤:“阿公!” 天子睦动容应声,苍茫温色目光却直直望向身后男人。 他是来要伤寒症的方子的,意外间却瞧见了大王姬亲女的惨况。 第236章 不说什么人伦亲情,周人的国土与将来才是要紧。 …… 秦王晸十七年,秦灭周,又二十年,灭晋、韩、魏,遂南下功楚,三年楚降,后十二万人初夏入燕,齐人不战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