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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告诉老师,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不过坏事可不能去做了,给多少好处都不能,明白吗?”

    王小毛赶紧点点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一丝真诚。我又说道:“中午放学,你能陪我去一趟市一百的玩具柜台吗?”

    王小毛双眼闪过兴奋的光芒,响亮地回答:“好!”

    到了中午放学,王小毛如约前来,带着我直奔杭州市第一百货大楼。市一百是杭州最热闹的购物中心,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这里人还是很多。玩具柜台在五楼,王小毛轻车熟路,很快就转到那里。

    这里的儿童柜台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新潮玩具,一群小孩子簇拥在变形金刚的销售专柜,大呼小叫。王小毛钻进去看了一眼,退出来向我汇报:“巨无霸福特已经没有了。”

    我“嗯”了一声,这早就在预料之中。我挤进柜台,低头对王小毛道:“除了巨无霸福特,你最喜欢哪个?”王小毛毫不犹豫地一指:“擎天柱!”

    我掏出钱包,对营业员说:“同志,给我拿一个擎天柱,对,最大的那个。”

    在无数小孩羡慕的目光中,我从营业员手里接过大盒子,递给王小毛。王小毛兴奋得眼睛都瞪圆了,怀抱着擎天柱不知该说什么好。

    “送给你,做个礼物吧。”我笑了笑,身子往柜台上靠过去,跟营业员攀谈起来。营业员是个年轻姑娘,见我出手阔绰,也乐于交谈。我们随口说了一阵,我遗憾道:“哎呀,本来他最喜欢巨无霸福特,可惜你这已经卖光了。”

    一提起那玩具,营业员啧啧了几声。她说:“那玩具很贵,商店只进了一个,一直无人问津。前两天忽然来了一个人,二话不说把它买走了。这事被营业员们当成谈资,私下谈了好几天。”

    “能买得起那个玩具的,可不是普通人哪,长什么模样?”

    营业员歪着头想了想,说得有五十多岁,圆眼瘦颊,额头前凸,脑袋像个倒瓜子,不过头发梳得特别整齐。她的描述和王小毛差不多,但更详细一些。

    他对变形金刚完全不懂,过来之后直接问最贵的玩具是什么,营业员告诉他之后,他二话没说,掏出钱就拿走了。我说这个人有留下名字吗,营业员说没有,不过倒是开了一张发票。我眼睛一亮,问营业员能不能让我看看发票存根,我挺好奇是哪家单位这么大方,还能报销这个。

    营业员开始不太乐意,按规定顾客是不许看账的。不过我好歹是混古董圈的,劝人说项乃是看家本领。三言两语,这个小营业员就被我说服了,回头从柜台后面翻出当时的发票存根,上头抬头写的是一家商贸公司,叫银舟。

    知道公司名字,接下来就好办了。我去了当地工商局,没费多大力气便套出了银舟公司的注册地址。然后我按图索骥,找到那家公司的门口。这是一栋三层苏式小楼,外墙爬满了青藤,正门是一扇老旧的推门,旁边挂着银舟商贸的公司招牌。

    我观察了一阵,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退了出来,让王小毛藏在附近,仔细盯着进出这家公司的每一个人。他可能描述不出唆使他砸罐那人的相貌,但看到的话,一定认得出来。

    我交代完之后,不动声色地绕到这栋小楼的后面,果然在后门找到一个漆成红色的火警按钮。

    这种小楼的结构我非常熟悉,小时候常去玩。这是特别典型的苏式研究院结构,专供级别比较高的研究人员使用,所以小楼的安防等级很高,一般都装有火警警报系统。这种警报按钮需要人工去按,我小时候调皮,偷偷去按了一次,吓得楼里的人都往外跑,我哈哈笑破肚皮——就为这事,我还背了一个处分。

    苏联货的特点是傻大黑粗,但倍儿结实耐用,只要不是刻意破坏,就算缺少维护,也能勉强运作。

    我伸出手去按动电钮,整个楼里登时警铃大作,刺耳无比。不一会儿,我听到楼里脚步声纷乱,人影纷纷往外跑去。

    我不动声色地绕回到前门,凑到王小毛身边。

    王小毛自从得了擎天柱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变了,对我言听计从。对我的这个要求,他执行得非常认真,就像一个最负责的儿童团员,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每一个从门里冲出来的人。

    楼里的人不算多,跑出来大约二三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王小毛一个一个审视过去,忽然眼前一亮,抬起胳膊一指:“就是他!”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见到人群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背对着我们。他的脊背略带佝偻,个子却不矮,头戴一顶扁帽,脖子习惯性地向右偏去,举止颇有学究气。

    “确定是他吗?”我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眼熟。

    “没错,就是他!”王小毛十分确定。

    我正想到底在那里见过。恰好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我一看清他的脸,瞬间如受雷击,整个人僵在灌木丛旁边。

    郑教授?

    怎么……会是他?

    郑教授浑然不觉我的存在,他右手扶着眼镜,和其他人一起抬头仰望,想看看到底哪里起火。他的左腋下还夹着一个牛皮公文包,这公文包我印象很深,比一般尺寸要大,包角有一条银线箍住,有两处被火烧黑的痕迹。

    这个公文包是郑教授的爱物,某一年奖励先进工作者单位发的,据说救过他的命。他走到哪里都带着,能带着这个包,我绝不可能认错人。

    王小毛见我沉吟不语,以为没听见,又指了一遍。我缓缓抬起头来,对王小毛说:“这事很重要,我再问你一次。是这个人,明确告诉你,要你去摔碎那个瓷罐吗?”

    王小毛以为我不相信他,急了,脖子一梗:“骗你是小狗!就是这位老爷爷,说只要我去碰一下那个瓷罐,他就送我巨无霸福特。”

    我突然皱了下眉头,碰?

    不是推倒或摔碎,只是碰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药不是也仅仅只是碰了一下,青花瓷罐便轰然倒地,这其中蹊跷之处还未及细细分辨。如今看来,郑教授早就知道这瓷罐有问题,只消加上一指之力,就会倒在地上,所以才会派王小毛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这瓷罐里难道另有玄机?

    更重要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初识郑教授,是在刘局的办公室里,他是体制内的一位考古鉴定专家。后来他带着药不然来到四悔斋,我才知道,他也算是五脉中人,娶的是药家的女人,类似客卿一样的人物,而且还是药不然的老师。后来在《清明上河图》的案子里,他帮了我不少忙。

    在我的印象里,郑教授是一位传统学人,内敛而低调,行事保守,对五脉大规划商业化的举措有些不满,认为有悖于传统。不过他不愿公开说出来,只在跟我喝酒时会偶尔流露这样的情绪。他对药不然的背叛痛心疾首,一直内疚没教好这位学生。

    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成了砸罐子的教唆犯呢?关键是,这样来看,他和老朝奉之间,一定存在着扑朔迷离的关系。

    我不太相信,郑教授之前的一切做派都是伪装。我许愿虽然遭到过好几次背叛,看人眼光不能算准,但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总还觉察得到。

    王小毛连喊了数声,才把我从迷思中唤醒。我赶紧摆了摆脑袋,把混乱尽量甩干净。此时小楼前的人群已经发现火警是虚报,一边抱怨着一边回到楼里去,郑教授也钻了回去。

    “叔叔你是想单独见见那位老爷爷?”王小毛忽然问。我颇有些惊讶,这孩子怎么猜到的?王小毛得意道:“要不然你刚才就站出去打招呼了。”

    我为之一笑,小孩子果然不能小瞧,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我拍拍他脑袋:“你快回学校吧,接下来没你的事了。”王小毛道:“那可不行!帮人就得帮到底。我帮您把他骗出来。”

    我有些生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得做个诚实的孩子,可张口闭口就是骗人。”王小毛道:“叔叔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我学习雷锋,帮好人做好事,总可以吧?”

    我一时语塞。

    我略作思忖,借了王小毛书包里的一页作业纸和一支铅笔,唰唰写了几行字,递给他:“叔叔不想让你骗人,这样好了,你把这张纸条给他,就成了。千万别说我长什么样子。”

    王小毛拿过纸条,跑了过去。隔着灌木丛,我看到王小毛一溜烟跑到门口,拦住正要进门的郑教授。郑教授接过纸条还有些迷惑,待一看其中内容,浑身猛然一震。他俯身下去,连连追问,王小毛只是摇头,然后转头跑了。他动作灵活,郑教授根本追赶不及,只得站在原地又看了几眼纸条,转头进楼,脚步竟有些踉跄。

    我其实在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然后留了一个时间和地址,没留姓名。

    让王小毛去送信,本身就是一个暗示:你收买别人砸“三顾茅庐”青花瓷罐的事,已经败露了。不必多说,光这个暗示,就足以逼迫郑教授不得不来赴这个约会。

    我选定的地点,是在杭海路靠近秋涛路附近。这杭海路的历史可是相当悠久,明清时就有,最早是连接杭州与海宁的通道,就是沿着钱塘江的一溜海塘。后来岸线发生迁移,海塘这才变成了路。至今在这条路沿线,还保留着许多海塘及附属遗迹。

    我约郑教授见面的地方,是在一段海塘遗迹的塘下。那里有一座塘王庙,也叫五龙庙。我之所以约在这里,是因为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说。钱缪修海塘之时,这一段屡修屡毁,他只好割开手指,把自己的血混入泥土,这才修起来。后来当地人在这一段的塘下盖起一座塘王庙,比别的地方都灵验。百姓们有什么争执纠纷,都来到这庙里,请塘王裁断,比官府还灵验。很久以前,这里还挂着一块“正大光明”的牌匾,是从衙门里摘下来的,历任县官谁都不敢抬回去。

    我想郑教授应该也听过这个传说,可以体会到我选择这里的讽刺意味:黑灯瞎火,正大光明。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就让塘王来评判一下吧。

    我把王小毛打发回学校,然后稍微做了做准备,便动身前往杭海路。这里已不复当年的海塘风光,被大片大片的建筑工地所取代,即将成为一片现代化城区。我来到秋涛路附近,远远只看到一片废墟,不由得一愣。我再走近点,向路过的行人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最近这里做市政改造,塘王庙和周围一圈低矮危房,刚刚被拆平,准备起新楼。

    此时正逢夕阳西下,天空彤云疏朗。塘王庙的旧址已是处处断垣残壁,被落日拉长了影子,显出时过境迁的凄凉。一台挖掘机孤独地垂下铲斗,像一名疲惫的持剑武士在战场休憩。

    塘王庙先后重修过几次,里面没剩下什么真东西,算不上文物保护单位,自然也就保不住。我缓步穿过这一片片废墟,停步在一片平整的地基之上。这里应该就是曾经的大殿所在,我抬起头,在脑海里想象出当年的香火盛况,稍稍抬起头仰望逐渐暗淡的虚空,仿佛看到殿内高悬的那块“正大光明”匾。黑漆金字,煊赫生威。

    几百年前,这里还是紧邻江岸的塘堤,如今只能远远隐约听见钱塘江水的奔流之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岁月的冲蚀之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江山尚且如此,何况人心。如今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无论人情还是想法,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纵然这牌匾还在,恐怕塘王他也无从判断这纷纷世事的真伪善恶吧?

    我正在沉思,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咯吱咯吱声,那是脚步踏在碎砖上的声音。我转过身来,面带微笑:“郑教授,你好。”

    来人果然是郑教授,他的眼球瞪得要跃出眼眶:“许愿?”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让王小毛送纸条的,是你?”

    我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是孤身前往,没带别的人来。这一带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地势开阔,一目了然,想藏人也不太容易。

    “怎么会是你?”郑教授的眼神开始躲闪,语气虚浮无根。

    “这正是我要问,怎么会是您?”

    两个问题完全一样,可含义却大不相同。

    我的反问让郑教授倒退了几步,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愧意,有如一个被人抓到作弊的学生。他右手几次想去抓左胸口,可最终还是垂下手臂。下一个瞬间,他眉头一振,失声道:

    “原来,药不是那个失踪的同伴是你!”

    青花瓷罐被摔碎的事,肯定第一时间就传到郑教授耳朵里了。药不是被抓,他自然也清楚。现在我突然出现在杭州,又对王小毛了如指掌。郑教授是个聪明人,立刻把许多事情串联起来了——这样最好,不必我多费唇舌解释了。我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不容有半分躲闪的余地。

    “郑教授,我一直当你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辈,跟您交心交肺。今天我希望您也能坦诚以待。”

    郑教授意识到,现在根本没有辩解和掩饰的余地。他抽动一下嘴唇,露出苦笑:“不错,唆使王小毛去砸青花瓷罐的人,是我。”

    “这么说,你其实是老朝奉的人?”我步步紧逼。

    郑教授沉默了,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清明上河图》那件案子里,您对我多加照顾,又是提供资料,又是介绍图书馆,我一直心存感激。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您不是照顾我,而是帮衬老朝奉。”我冷冷地继续说道。那次案子我和老朝奉联手,立场一致。难怪郑教授会这么热心。

    郑教授继续保持着沉默。

    “您在我面前说什么恪守传统、坚守精神,说什么不愿见到五脉被商业化,原来都是恶心的谎话。”

    “不,不是谎话!”郑教授终于忍不住恼怒地高举双手,下巴因过于激动而抖动着,“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从未有过改变。”

    “您怀着这么崇高的理想,为什么会为一个制假贩假亏欠无数人命的恶人做走狗呢?”我大声道,“你敢当着五脉的面把‘去伪存真’再念一遍吗?”

    郑教授的面色涨红,脖颈处青筋起伏,几次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仿佛他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剧烈对抗着。

    “小许,事情并非像你想象那么简单……”他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冷笑道:“当初你就是用这套说辞拉药不然下水的吧?”

    药不然的背叛,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一个谜。它毫无征兆,也毫无逻辑,就像是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把我重重地撞离既定的轨道。思来想去,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郑教授是药不然的老师,也只有他能对药不然引导、拉拢乃至洗脑。

    老朝奉拉下了郑教授,郑教授又拉下了药不然。虽然我还不清楚这对师徒为何对老朝奉死心塌地,但他们沆瀣一气,可谓确凿无疑!

    可我再次看向郑教授时,心中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下,只剩下一抹残光在天边,郑教授的面容轮廓,开始变得晦暗不明。我眯起眼睛,像鉴定古董一样仔细端详着这个人。他的神色混杂着尴尬和无奈,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难道情况相反,是药不然拉你下水的?”我忽然反问道。郑教授的肩膀微微垂下,这个如释重负的小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

    这可真有点出乎意料,药不然居然才是主导。我转念一想,这样其实才说得通。药不然是个狐狸命,外表随和,内心极有主见,谁也别想拿捏住他。郑教授性格软,反被药不然说服也不足为奇。

    这师父,反被徒弟牵着鼻子走。

    看到我目光带着讽意,郑教授不由得辩解道:“我从来没有投靠过老朝奉,我们只是暂时为了同一目标而合作罢了。小许,你不也和他联手过吗?”

    “我跟他联手,是为了对付百瑞莲。你和他联手,又是为了什么?”

    郑教授听到这个问题,颓然靠在一面半塌的砖墙前,摘下眼镜擦了擦,声音有些嘶哑:“小许,你经历过幻灭和绝望吗?你体验过那种眼看着最珍视的美好被毁灭的经历吗?”

    我没说话,因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回答。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塘王庙四周垂下厚重的帷幕。

    “我从小就喜欢瓷器,喜欢得不得了,简直可以说是发痴。只要有瓷器,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顾。幸运的是,我从小就长在药家,身边有最丰富的资源和人脉。故宫深藏不摆出来的物件,我能看到;全国各地收藏家手里的孤品,我能摸到;你知道么,用手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面,用眼捕捉它的葆光和釉色,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更惬意的事情了。我从来没想过占有,这想法太自私了。它们的美好是独立于价值而存在的,不应该被无关的东西亵渎。只要它们能妥妥当当地搁在某一个地方,有人呵护有人欣赏,我就很开心了。

    “可即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我都不能实现。这些年来,我在这圈子里接触了太多人,看到太多悲剧,每一次都让我元气大伤。曾经一位古董铺老板,有一件心爱的成化内府斗彩莲足盘,反右那年,一个人为了表现自己积极上进,勇于批判腐朽文化,当众生生给摔碎了。这成化莲足盘全世界只有五件,留在国内的只有一件,可从那以后,一件都没了,想看就只能出国看。我在清华的一位老师,他一辈子精研瓷器,自己收藏了一百多件,个个都是精品。结果六六年破四旧,被‘西纠’抄家,红卫兵们进来叮叮咣咣,砸碎了好多,老师当场被活活气死。剩下的收藏,全被扔在不知哪里的仓库蒙尘。等到八十年代平反之后,老师的后人费尽力气才找到那些物件,然后雇了一辆卡车运回老家。结果那司机为了腾地方拉私货,利欲熏心,擅自挪动包装,在车上装了好多杂货。等拉到地方一看,那些瓷器已经被磕碰得成了一堆碎片——我当时赶到现场,也差点和老师一样被气死,大病了一场。

    “这些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周而复始。不是毁于政治,就是毁于贪婪;不是毁于无知,就是毁于自大。人的罪责,结果却要这些无辜的瓷器来承担。我从一开始的伤心到愤怒,从愤怒到绝望。在这个国家,懂得珍视的人太少了,这些精品永远都在历经劫难。战乱时渡劫,和平时还是渡劫。政治运动时渡劫,经济发展也渡劫。我去过日本的几个博物馆,有公立的,有私立的,人家那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和精心收藏的用心,国内几乎看不到。是!那些藏品好多都是日本人在民国时从中国掠夺走的,可不掠夺走,东西就彻底毁了、没了!所以文物应该是超越国家和时代,用一时的政治去划分所有权,根本就是错误!其他都不重要,存续才是最根本的事!”

    这是老朝奉的论调,我再熟悉不过。郑教授越说越兴奋,从一开始的畏缩愧疚,逐渐变得狂热起来。他不再依靠墙壁,站直了身子前倾,双目兴奋地张大,手臂不时挥动,好像在作演说似的。

    我相信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我之前跟郑教授喝酒时,他约略提过类似的想法。不过那时候我没往心里去,以为只是老人醉后的牢骚。想不到他骨子里,居然是一个瓷器原教旨主义者、一个痴者,除了瓷器,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

    难怪老朝奉能跟他一拍即合。

    “满口谬论!”我批评道。

    郑教授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以为你爷爷许一城,为什么要把佛头送去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