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 大隐 第1节 本书名称: 大隐 本书作者: 阿船 本书简介: 邕王李源风华绝代,才冠京城,长安女子心向往之。却因母妃丑闻一夜暴毙。其未婚妻许清如,功臣之后、商贾之女,五年后被迫和亲滇国。*一次猝不及防的分离,一场蓄谋已久的相遇——许清如一直以为,自己是贱民、是弃妇、是棋子。邕王的死让她卷入一轮又一轮权力纷争的漩涡。直到遇见救她护她的滇地校尉李佑城,才发现——那些被世事打乱的命中注定,总会换种方式与你重逢。 第1章 001. 岔路 虽已入秋,但西南边陲的气候还留在仲夏。 潮热暑气在日头西斜的红晕中垂死挣扎,裹挟着山陵地区特有的腐败味,一层一层侵袭着送亲的队伍,热浪融进车马琐碎的当啷声,又被那早已倦怠的马蹄踩得稀碎。 许清如掀起纱帘一角,向马车外探头。 此地刚下过暴雨,道路两侧的高树密草被洗刷得苍翠欲滴。 草木之姿较中原地带大有不同,树木高耸,绿草繁茂,纵深处似有流水声不绝于耳,该是附近有河道穿插。 几声鸟啼传来,将她视线勾远。 “动植飞沉皆遂性,皇泽如春无不被。” 她叹道:“白乐天诗句虽美,却百闻不如一见,这滇地果然景致特别。” “王妃当心啊!” 身子被骤然拉回车里,侍女落缨紧抓她衣袖,生怕出乱子。 “别担心,我就是好奇。虽说在启程前参阅了不少滇地经注,但我依旧叫不出这些植被的名字,烦请你来赐教。” 落缨是滇国人,是滇王派来服侍自己的侍女,负责她从大顺到滇国一路上的大小事宜。 虽说落缨自诩广识滇地风土,时不时矫揉造作,但清如觉得,滇王的面子还是得给的,所以一路上对她还算客气。 可一入滇地,落缨便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清如不知,为何她这般近乡情怯? 只好安慰道:“你放心,咱们已走多日,两侧护卫尽忠职守,一路上各州府也派人前后打点,不会有事的。” 落缨用不太利索的中原话回道:“王妃恕罪,是奴婢多虑了。滇地终年地气湿暖,各类奇花异草俱能生长繁茂,此处高树多为黄果冷杉、红豆杉、水松等,草类就更多了,开紫花的是马豆草,开黄花的是三七,开白花的是猫须草,皆可入药。” 清如满意点头,虽说前几日问她关于滇国王宫的事,她弯弯绕绕,说得不露破绽,但滇地其他风土民情,地理物杂,她倒是通晓得很。 落缨缓了缓,继续道:“适才王妃掀开纱帘,此举甚是危险!王妃不知,越近滇地,湿气越重,蝇虫越繁多,若不小心蜇了,肿起脓包,可就麻烦了。” 许清如不以为意,忽想到一个异闻,漫不经心道:“我听闻滇地人自古有食虫之癖,甚者,还亲自饲养,可供自己享用,也可拿到集市上贩售,获利颇多。这样一来——” 她摆弄着自己修剪得体的指甲,斜睨一眼:“人不比虫可怕多了?” 落缨心惊,眼前这个王妃主意大得很,说什么都无用,只好叹道:“王妃博闻强识,但您初入滇地,奴婢还是要多一句嘴的。奴婢自小在这滇地长大,深知此处不同于外界,我听巫医说过,有些虫子是什么都吃的,既吃草木,又噬人血,要是被那样的虫子叮了,人就会陷入昏迷,几日也缓不过来,最后胡言乱语,不治而亡……巫医说那是被阴魂附了体……” “是么?那然后呢,无药可医了?” “方子倒是有一个,就是去无量山上拜求神花教的圣女,圣女妙手仁心,无论多厉害的病症,她都能医好。” 清如听着有趣,从斜倚的姿势切换成正坐式。 刚想细细打听一下这位神花圣女,却见落缨摇头道:“只是,神花圣女尊贵无比,极为难遇。但奴婢听说,有心人可以在家里供奉圣女,日日向圣女祈祷,也可祛除病患!” 许清如本以为她能讲出什么圣女如何救死扶伤、感天动地的大事迹,结果不外是骗人的把戏而已。 “这与你方才说的巫医神婆有何区别?” 落缨惊慌,捂她嘴,低声警示:“王妃慎言!神花教遍布滇国各地,虽不是官方教派,但却深得人心,不能妄议,否则……否则会招来横祸!” 许清如一贯不信怪力乱神,只是看落缨那样子,估计早被洗脑,自己多说无益,于是笑着解释:“呃……我是说,那些巫医不中用,不可轻信。我倒是觉得蝇虫之毒另有他因,你想哈,你们这的林子里不是长着好些毒菌子嘛,定是有些蝇虫嘴馋,吃了毒菌子后呢,又去叮人,故而把毒液传给了人,致使人也中毒了……” 落缨:“……” 清如明了,这人怕是又觉得自己在胡诌。 也确实在胡诌。 这一路,她已摸清落缨的性子,谨小慎微,畏神怕鬼,开不起玩笑。 反过来想想也是,小小年纪,担此大任,难免会惶恐不安。 此次和亲,圣上调派了两路军马护送,再加滇王特派的十几军士引路,整个送亲队伍一百来人,浩浩荡荡,倒也气派万分。 这辈子算值了。 许清如摸了摸绣着锦簇花团的青色礼衣,以及系在腰间的环佩,暗忖,这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自己现在可是圣上亲封的“昭安公主”,是京城长安的名媛,再不是那个任人嘲讽奚落的“皇室弃女”。 从长安到滇国首府白崖,总共三千九百七十八里,她们此行沿驿路而下,经兴元、利州、剑州入剑南道,进入益州,再过彭州、邛州,姚州,便可达滇地各部。 不过,这二十余日的路程,送亲队伍早已车马劳顿,且一路上时有士兵侍仆水土不服,接连染病,不得不送去沿路州县医治,如此下来,人员所剩堪堪过半。 送亲众人皆疲乏怠惰,间歇时辰越来越长,越来越频繁,已过姚州,却迟迟不见前来接亲的滇国卫队。 “按理说,昨日我们就已过了姚州,这姚州是大顺朝与滇国的交界地,接亲的卫队理应在附近等候才是。”清如掰着手指算了算,已经比预定的日子晚了两天。 车子缓停下来,有人来报:“王妃,前方有个分叉路口,和舆图有出入,问了滇兵,也说不知此处具体方位。” 落缨撩开窗帘,外面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 “舆图上怎么画的?” “回王妃,舆图上只画了一条路,并无岔路口。” 清如皱眉,听落缨献计道: “王妃,奴婢倒是有个办法。”她毕恭毕敬:“不然先派两小队将士分头去探查,看看两条路是否有尽头,最后通向哪里,我等在此暂留一天,等探路的将士回来,王妃再斟酌定夺,如此奴婢们也好安心。” “不妥。”清如迅速抬脚下了车,落缨紧随其后,携起扔在车座一角的团扇。 她快步走到队伍最前,拖在身后的绸缎锦衣卷起潮湿的泥土,“我们已经晚了两日,若再耽搁下去,怕是会生变数。” 前方确实是两条路,由于此处刚下过暴雨,路上树枝纵横,茂密的枝桠交错在一起,挡住了仅有的一方晴空,乍一看去,两个路口像两个树洞一样。 清如来回踱步,在两个路口看了又看,额前渗出汗珠。 落缨不解,上前替她扇风:“王妃,外面太热了,咱们回去吧……” 清如拉她到一边,指着路口中间:“你瞧,这两条路呢,不大一样。右手边的路多被碎枝烂叶覆盖,看上去很不好走,而且尽头似有拐弯,但围路的砖石已有些年头,所以是老路;而左手边的这条呢,则正好相反,路面干净很多,且两侧树木修整痕迹严重,所以这是新路。” 落缨恍然大悟,似明了其中奥妙:“那王妃的意思是,舆图上标示的是老路,按照原定计划,我们要按右边的老路走?” “非也。” 清如顺势抽走落缨手里的团扇,挥袖指向左方:“我们走新路。” 第2章 002. 山谷 光影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横斜下来,送亲队伍行走在未知的新路上。 事实证明,王妃的选择是正确的。 因为行至不足一里,众人就遇见前来修缮道路的工匠,说是大雨冲毁了河堤,水漫了之前的老路,还好驻扎在此处的边防兵有先见之明,事先辟出一条新路,只是这新路有些绕,要穿过一处山谷方能回到正途。 落缨夸赞王妃英明,又问王妃是如何推测。 清如摆摆手,“猜的,猜的。” 落缨眼里尽是不可思议,心想这王妃胆子也忒大了点吧!若真是猜的,那岂不一步走错,整队人马都跟着她遭殃! 见落缨嘴角微微抽动,却不敢质问,清如自在扇起团扇,目视前方道:“滇地的秋雨一般激烈且急躁,所以jsg打得那枯枝烂叶遍地横飞,驿路本就是要道,如此阻滞却无人理会,偏在一侧开出新路,那必是旧路已弃,或亟待修缮,如此而已。” 落缨心里佩服,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她见清如淡定自若,暗哂这王妃容貌雅致,气韵悠然,脑子还不笨,怎就想不开要奔赴滇国这一偏狭粗蛮之地? 清如瞥她一眼,无话,继续扇扇子,心里反倒没那么急了,她深信只要滇王派人来迎亲,怎么着都能遇上。 况且滇王肯定不会爽约,赐婚诏书是圣上亲拟,一式两份,她手头有一份,装在锦盒里,锦盒就搁在坐凳下的镂花木柜中,另一份被滇王特遣使打包带走了。 回想起来,无论如何都要感谢滇王,是他老人家收了自己这个棘手“烂摊子”。 许清如的祖上是开国功臣,但她的老祖宗深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很早就弃政从商了。 几代下来,许家积攒了还算殷实的家底,在京城长安厚植根基。许家什么生意都涉足,但规模却不大,茶叶、绢丝、客栈、酒肆都沾沾边。老祖宗有言,丰衣足食即可,切忌贪得无厌。 清如还有一位兄长,是家里掌事的,最近爱上了钱庄生意。她自己懒得折腾,就在西市开了家书肆,成了“许铺头”,平日闲来无事就待在书肆里吃喝拉撒。 由于本朝文人士大夫阶层对书籍渴求迫切,书肆里时常聚集文人雅士。清如爱好广泛,审美上有一手,她常亲自采购,还去各地拜寻名人佳作。书肆既卖书,又售画、诗集、佛经、魏晋小说等,若有名家诗卷太过畅销,她便找些佣书人帮工,而这些佣书人多半是来长安求学,身衣白麻的贫寒之士。 可见,许清如是一位眼光毒辣、心地善良,且专业素养甚高的铺头。所以几年下来,她的书肆生意越做越好,官府也常来订货。 清如也好读书,不求甚解,泛泛而阅,目的是想多了解了解世间万象。久而久之,她脑子里便累积了多且杂的知识。更有袭爵公子哥、儒雅风流士常来品茗畅聊,切磋书艺。 一来二往,许清如在长安小有名气,在王公贵族圈里也常被提起。 也因此,她阿兄阿嫂时不时在父亲面前告她的状,说她不务正业,不守闺门。 只是,再富庶的商贾也是人下人,许家秉持着老祖宗“不入仕、不联姻”的家训,不能登科及第。 所以,就算许家再有钱,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贱商”,坐的车子、戴的衣饰都是有严格限制的,不能太好,不能太贵。 许清如十六岁那年,天下大治,国泰民安,说白了就是皇家税收大增,各项政策推行顺利,节度使安分不找茬。 于是,为感戴天地先祖,先皇德宗皇帝开恩,嘉赏功臣名士。 就在那时,老皇帝忽然想起来许家祖上的那位功臣,于是下诏让许家来人赴宫里的“春日宴”。 “春日宴”虽说是皇家比较松散的周年聚会,其本质是皇亲贵族每年的相亲大会。 宴饮中会有行酒令、乐舞表演、百戏游艺节目等佐乐活动。人们可以随意走动,不必过于拘礼,就连皇帝也如庶民百姓般参与游乐。 十六岁的许清如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皇家风范,什么是权贵阶层。 她看得眼花缭乱,如痴如醉,很快就在诺大皇宫迷了路…… 恰在此时,前方传来马的嘶鸣声,紧接着,车子顿顿停住—— 清如差点因为惯性,从铺着锦垫的座椅上一头栽下去,被落缨手急眼快捞住。 “怎么回事?” 悠远的思绪被拉回现实,清如直了直疲惫的身子。 大隐 第2节 落缨摇头,魂不守舍向外张望,“可别又出什么岔子。” 不断有人声起伏而至,越来越大,越来越乱,依稀能辨认出兵马相冲的杀伐声!清如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拔剑削骨,狠戾无比。 “不好!” 她战战兢兢撩开帘子,天色渐暗,外面是草木茂盛的山谷,两侧士兵迅速涌来,前方的将士还在厮杀。 “保护王妃!”有人高声呐喊,伴着侍女仆人的哀嚎。 落缨吓得瘫在地上,外面口哨声不断,似是粗野壮汉抢得宝物后的放肆欢吼。 有人猛敲车门,声音急促:“王妃!王妃!前面劫匪杀过来了,属下们快要抵不住了,还请王妃速速下车,属下护送您抄小路暂避……” 许清如耳鸣如洪钟,脑子空白一片,嘴里边念叨:“劫匪?怎么会有劫匪!”边拽起落缨正欲跳下马车。 落缨倏得抬头,反手扯住清如裙裾,跪求道:“王妃,不可啊,外面太危险了,就是奴婢死,也万万不能让您有个什么闪失!” 她眼眶盈泪,一边将自己的外衣速速脱下,一边哽咽道:“请王妃卸下金钗,换上奴婢的袍服,纵使匪徒追来,也能惑其耳目!” 清如愣神,虽说一路上她嫌弃落缨的唠唠叨叨,觉着她见识浅薄,可生死关头,她却彰显出如此高洁的品格! 犹豫中,落缨已将清如的青色绸质礼服解下,给她套上了自己的外袍。索性,许清如也将头上的金质凤冠取下,落缨接过,匆匆扣在自己头上,闭眼间,两行热泪滑过娇嫩脸颊。 虽心中愧疚,但事发突然,自己又惜命,清如只好默认。 但下了马车,她一直紧紧牵着落缨的手。 借着天边烧起的一抹红霞,她瞥见前方将士仍在拼死抵抗,不断有人倒下,又有人顶上,飞蛾扑火,鲜血肆流。 趁匪徒洗劫几车嫁礼的空档,许清如带着落缨被十几将士护送进密林小路。她一边跑一边回望,那里已经溃不成形,人群四散,将士们也多丢盔弃甲。 她从未见过如此混乱骇人的场面,惊恐、失落、无助等各种情绪迅速积聚并爆发,身子止不住地抽动起来,浑身冒着虚汗,胸口似被巨石来回碾压,无法喘息。 她觉得自己就像这林子里一头极弱小的兽类,很轻易就会被弄死,死在荒郊野林,尸体被杂草淹没,最后腐化成泥,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许清如转身向回跑,落缨忙拉住她,惊诧道:“王妃要做什么?您回去就是送死,这万万不可啊!” “……我是王妃,我是圣上亲封的昭安公主,不能就这么死了……” “可您回去也无济于事啊!” 拉扯之际,很快,几个眼尖的劫匪追了上来。 “嫁礼已经给他们了,难不成还要劫色?”清如又怕又恼,跑得越来越急,鞋子也掉了一只,荆棘刺入脚心,白色罗袜被血浸红。 她脚受了伤,身子力不从心,落缨见状,提出分头跑,自己作饵先引开匪徒,清如不让,但架不住将士恳求,情急之下,只好照做。 看着落缨远去的背影,她更加愧疚,又将跟随自己的军士分了几个随落缨去了。 果然,那帮匪徒循着落缨的方向杀去,清如鼻子一酸…… 她们这一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闯入一片繁茂的竹林,才停下脚步。 风吹竹动,夕阳西落,天边散着几颗星子。 许清如抬头看天,忽感这里天与地的距离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就可触碰星辰。 突然,成片竹枝晃动,纵深处杀出几个手持弯月刀,蒙着黑面,穿着黑衣之人,头顶上,顺着竹竿滑下三个正欲吹箭之徒,众将士猝不及防,惊慌失措! 这不是劫色,这分明是要灭口啊! 第3章 003. 王爷 有那么一瞬间,许清如觉得自己二十一岁的人生就像个笑话。 濒死之际,那些让她终生难忘的记忆如碎片般铺天盖地地涌来…… 她看见了未笄时的自己,在雕花廊下,楠木桌旁,扎着一只发鬓的小人儿背靠母亲的怀抱,母亲眼里满是慈爱,正在用红绸为自己扎另一只发鬓,她胖乎乎的小手里还抓着母亲刚刚烘好的杏仁酥。 后来,母亲病重卧榻,每天要喝极苦的药,屋子被草药味熏染,让人闻了能咳半天。 父亲器重阿兄,逐渐将家业交至阿兄手里,阿兄贪财又愚钝,阿嫂是侯门庶女,下嫁许家,倨傲跋扈,并不待见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极尽苛待之事。 许清如还看见了让她第一次心动的男子—— 春日宴时,在诺大的皇宫里,在巍峨的殿宇间,她迷了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听得近处有流水声,其间夹杂着说话声,她走近,躲在一簇开得正盛的粉白芍药花后,怯怯望去,那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说话声也清晰起来。 发问的那人长身玉立,背影清瘦,负手交叠,手指莹白修长,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日光下现着深邃柔和的光芒。 他身着雪青色锦袍,腰间束紫绸玉带,头顶的乌黑发髻被青玉簪束之。 他的音色是少年的温润青涩,jsg却让垂首立于一旁的禁卫军将领看上去惟命是从。 他的声音如旁侧的溪流潺潺入耳,又断断续续:“……母亲并未逾矩,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太子不能听信谗言,禁了母亲的足。” “王爷放心,属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太子妃一个清白。” “嗯,你做事还算稳妥。我不在宫中常住,若遇棘手之事,也可禀明广陵王。” “是。”听命之人拱手答应,又面露难色:“王爷还是少来这清心水榭,这里虽背阴,少有人来,但毕竟离东宫太近,免得落人口实。” “怎么,难得来一次,本王拜见自己的母妃还不准了吗?”那人的语气中添了一丝怒气。 “属下不敢!王爷身份尊贵……但毕竟太过显眼,宫里人多眼杂,如此一来,怕是会无端牵扯是非。” 那人沉默片刻,缓缓道:“本王这不尴不尬的身份,早就被那群善妒之徒明里暗里嘲讽不知多少回了,就算太子顾念与本王的父子之情,也抵不住纷飞流言……更别说还有祸乱朝纲的阉党。” 他仰天叹息,目光困顿在飞檐斗拱的交错中。 禁卫军将领一听,立即单膝跪地,恳切拜道:“都是属下无用,不能替王爷分忧,但请王爷相信太子殿下,莫要被流言所误!” 那人没再作声,似若有所思。 气氛稍显压抑,许清如听得入神,也大体猜到了一二。 这清心水榭紧邻东宫,从这水草丰美的隐蔽之地出去,往东北方向走,就是通训门,而通训门则是东宫到皇宫的快捷通道。 东宫太子已到中年,拉拢权臣,运筹帷幄,与圣上貌合神离,但导致这皇家父子早生嫌隙的根本原因,坊间则另有说词。 当年太子妃诞下皇嗣,皇太孙聪慧可爱,长相神似当今圣上,圣上宠爱十分,便收为养子,赐名“源”,字明澈,即皇六子。皇六子李源六岁便开府,受封邕王,委以重任,十年圣眷不衰。 可正是这份殊荣让邕王成为皇亲国戚里的众矢之的。 随着年岁增长,邕王日渐势大,传言圣上有意让其继承大统。可想而知,一个被破格提拔的孙子分走了大部分圣眷不说,还妄图独占天下,这让圣上那几个年富力强,对江山社稷如狼似虎的儿子们情何以堪? 加之,邕王的生父已是太子,若圣上属意于邕王,如此一来,太子之位则形同虚设,且太子素日本就不喜这个平辈的“儿子”,对邕王处处刁难。更有甚者,还演绎出圣上与太子妃的不伦之情,种种因素让邕王的处境更加艰难。 不用说,眼前这气质非凡的贵公子应该就是邕王了,果然如坊间所传,英姿隽逸。听这二人对话,想必邕王的生母太子妃在宫中并不好过。 清如陷入沉思,原来生活在塔顶之人也被亲情所累,万事都要利弊权衡,劳心费神啊! 虽说她也常与兄嫂闹不和,可未曾影响自己的过活。她生活恣意,又不缺钱花,每年都会去到各地采风,玩得不亦乐乎! 这邕王虽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言谈举止却透着成熟男子的阴郁和寡淡,那是和青春年少很不相符的气质。 他虽伫立在仲春灿艳的花草间,可背影却那样落寞。 蓦然间,一股酸涩的情感从她心底浮起,清如有种想上去安慰他的冲动,想拉上他的手,带他逛遍长安所有好玩有趣的坊市,再远一些,就去东海边拾贝,去江南诸州品茗,去岭南游山涉水,去西北大漠纵马驰骋……李太白不是说了嘛,“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少年时如昙花一现,该珍惜才对。 这么想着,清如竟笑出了声! 多年后她才明白,原来那种情愫叫作少女怀春。 她的笑声惊了水榭中央的两人,他们警觉地看过来,清如忙压低身子,慌乱藏在几株芍药花下,大气不敢喘。片刻后,那边并无动静,她好奇,不禁再次探出头来,可对面竟空无一人! 只有一缕斜照过来的春日光,映得那青石板熠熠生辉,明灿灿晃着自己的双眼…… “王妃小心——!” 许清如从呐喊声中惊醒,这才意识到,晃着眼睛的,哪是什么春日光,而是银光闪闪的弯月刀!刀刃锋利,正向着自己劈来! 她呆若木鸡,有军士勇猛,替她扛了一刀。 可数日奔波已耗尽这些将士的精力,眼看护卫撑不了多久,相持之际,许清如拖着疼痛难忍的脚趁势而逃。 可悲的是,清如也是在路上慢慢悟到,不管是圣上,还是滇王,所派送亲护卫,不过是一些没什么作战经验,甚至刚入伍数月的弱兵残将。况且,吹箭狠准毒,受伤之人没几下就命丧黄泉。 落单之雁难苟活。 很快,一彪形大汉堵住她的去路,眨眼间,许清如的脖子已抵在他刀口。 她从未离刀刃如此之近,整个人霎时僵住。她见那大汉身着黑袍,蒙着黑面纱,持着刀从她旁侧绕道了正前方,两眼冒着凶光。 虽不知这些劫匪为何抢了东西还要杀人,但本能的求生欲还是让她艰难吐字,直接开出条件:“……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有,金银财宝,宅子铺子……可做人质……” 蒙面大汉歪了头,猥琐一笑,用极重的滇地方言喝道:“老子噶看你克娇俏!” 原来如此,清如鼻子酸涩:“好……要我……也行……” 大汉耸耸肩,眯眯眼,回刀削断腰间束带,亵裤瞬间尽露。 蓦地,清如眼泪决堤。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自己竟真要受尽侮辱,葬身于这荒谷幽林? 她再也坚持不住,双腿酸软,就要跪倒在大汉面前,这般架势也扰了大汉的侵犯之心,他兴致全无,呸了一声,顺势挥刀,欲砍断她的脖子—— 许清如闭眼,天晕地眩…… “嗖——!” 清如的发丝随声而动。 锋利迅疾的一箭划过耳际,如流星般爆发光热。 大汉轰然倒地。 她睁开眼,见那支利箭端正瓷实地横穿了大汉喉咙,箭法精准,人都没怎么挣扎,就断了气。 惊愣之际,清如循着方向望去——不远处,一人驭马,朝自己奔来。 第4章 004. 校尉 落日余晖将马上那人的铠甲染上银光,逆光之下的战盔里,一双眼睛幽暗如渊潭。 许清如被他盯得愣怔,汗毛乍起。 少顷,那人在离她五步开外勒马,目光转移到旁边的死人身上,复又折回,在她脸上游移半晌。 大隐 第3节 清如这才摸清个大概,原来是他射了这一箭。 他右手握紧缰绳,左手持着弓,只是单看穿着打扮又不像送亲卫队的士兵,这身装束明显是上阵杀敌的真家伙,就连他所骑的栗色战马也比普通的骏马高出一头。 刹那间,许清如撇到那马的铁制铠甲上刻着一个“滇”字! 她喜出望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那人抢了先—— “姓名,属地?”音色沉着冷漠。 清如激动擦泪,哪里还听得进他的问话,忙急着确认他的身份:“阁下是不是滇王派来救我的?” “印信,鱼符?”他又问。 清如充耳不闻,长吁着气,拍着胸口径自说:“滇王没有爽约,及时派兵来救我了,我就知道滇王不会不管我的!” 她还在絮絮叨叨,栗色战马上的人却已重新拉弓,并将箭头对准了她。 可还没缓过神来的许清如,却朝他笑得感恩戴德! 此时,马上那人捏紧箭羽,拇指环与弦线擦出嗡响,箭矢顷刻间便会射靶。 ——许清如猛然醒神,诧异道:“哈?阁下这是……”下意识后退。 “别动!”那人喝住。 清如缓缓举起双手,想来是自己穿了落缨的衣服,没被认出王妃的身份来,便试图安定他道:“阁下莫急,先听我说……吾……吾乃当今大顺朝圣上赐婚给你们滇国二王子的王妃,奔波数日终于到了滇地,只是,不知为何,你们滇国的接亲卫队在路上耽搁了,而我又不幸在此处遭遇劫匪,所以才如此狼狈,幸得阁下出手相救……” 她眼泪汪汪,但逻辑是清晰的,口齿也不含糊,足以证明自己没在说谎。 可那人依旧将弓拉满,一丝不苟道:“若你所言不虚,那便报上姓名、属地,出示印信、诏书。” 好吧,看来是个古板的家伙。 清如挠挠头,不太情愿:“呃,姓名……姓名就算了,女子的芳名岂能随意告知夫君之外的人?属地的话……吾乃长安光德坊许氏嫡女,总之呢,家业很大,一句两句也说不清……至于印信、诏书……” 清如心惊,“啊,一并放在了我乘坐的马车上!” 她悔恨莫及,这么重要的东西该随时带在身上才是,现在这种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 那人收了弓箭,纵身跃下马,几步走了过来。 清如这才意识到,不仅马高,人也挺高。jsg 虽穿着甲戴着盔,但大致能分辨出那人的长相。眉如利剑,鼻若耸峰,面部轮廓深刻,皮肤在逆光下半明半昧,唇角微微向下缄默着,一双眼睛却盈满光辉。 人长得倒是俊朗。 可在这节骨眼上,清如一时顾不上什么相貌了,她能肯定的是,这人岁数应该不小了,可能比自己还大个几岁。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己早已过了花季年龄,是长安知名的大龄剩女。如果不是因为赐婚,自己很可能就没人要了,也难怪兄嫂总是阴阳怪气。 这人跨步走到跟前,在已断气的大汉身边蹲下来,从腰间熟练抽出短刀,挑开面纱,又划开颈部衣物,左右看了看。 清如不明所以,窥见那大汉的颈侧隐约有花朵般的刺青。 这人起身,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双手自然叉腰,对着清如好奇的目光皱了皱眉头,直说道:“是莺粟。” 莺粟。 许清如偶在书中读到过这个东西,那是一种来自大秦的妖冶夺目的花,花大子满,可入药解毒,制成“底也伽”。这东西极为罕见,因而也名贵无比,市面上很难弄到,即便有也是自皇宫流出。大秦与大顺交好那几年,这东西被当作上等贡品进献皇室,后经宫市流出,转了不知多少次手才被西市那几家胆子大的药材铺私下售卖。清如常在西市淘货,她的闺中好友就曾拜托她打听过此物。 虽知道一二,但她并未作声。 只见眼前这身形健硕之人环顾四周,在确定没有危险后,又低头瞧了瞧许清如右脚上被血浸红的罗袜,事不关己地问道:“没有印信诏书,我无法确定你的身份,而你孤身一人,闯入神花教的领地,谁又能证明你与他们毫无干系?” 他的质疑莫名其妙,自己明明是受害之人,怎就无端与神花教扯上关系了?清如突然想到落缨的话,难不成是自己妄议神花圣女而真的招来横祸了吗? 她不知所措,指着地上死人说:“阁下方才也瞧见了,是此人要杀了我!” 又苦笑道:“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神花教的人,我说了,我是当今大顺朝圣上赐婚给你们滇国的王妃……阁下难道不是滇国的将士吗?这里难道不是滇国吗?” 他不语,目光略略迟疑。 清如与他对视,恍惚中意识到,这人虽是滇国的兵,但救她的命并非必尽义务,天下熙攘,皆为利往,自己总得许诺救命恩人点什么吧? 想到这里,她缓和语气,道:“我初来乍到,还请阁下告知尊姓大名、职衔,出示腰牌。” 他眉眼上扬,提防起来。 她浅浅一笑:“既然阁下救了我,也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我也理应予以回报。” “哦?如何回报?” 许清如一看有谱,信心倍增,道:“我的王妃身份如假包换,且我有重要证据在身,这个阁下不必担心。但好歹也让我知道阁下的尊姓大名,以备日后提拔之事,也算是我的报恩。” 她言之凿凿。 果然,这人嘴角微微扬起,朝她淡淡一笑,扯下挂在腰间的古铜色腰牌,出示给她: “李佑城。” 他说,“剑南西川边防军滇地校尉。” 他音色很沉,语速很稳,可清如听得愣怔,因为没想到他是如此痛快之人。 校尉在本朝是个低级武散官,估计是那种有勇无谋的边境巡逻兵吧,许清如琢磨。可允诺已出,不好收回,于是她清清嗓子道:“好,本王妃知道了。李……李校尉真是勇武,今日救命之恩感激不尽,等我与你们二王子大婚后,定会向滇王举荐你为滇地边防军都尉,嗯……不不,提拔你做游骑将军,决不食言!” 她脑海如翻书一般,快速搜索出几个自己觉得比较厉害的,类似手握重兵的职衔,以供使用。 “许娘子,你可能对‘滇地’有所误会。” 李佑城下意识抱怀,略略俯视她:“这里虽叫滇地,但早已不归滇国管辖,我们是驻扎在此处的边防兵,负责大顺与滇国的边界安定。况且,就算许娘子是什么王妃,那是你在滇国的事情,出了这片竹林,你所有的事宜都与中原无关了。” 清如心中咯噔一下,拍着额头想,确实,剑南西川本就是大顺的地盘啊!忙问:“那你铁甲上的那个‘滇’字……” “滇国现在的旗号为‘郑’。”他语重心长。 是啊!五年前,滇国那时还叫诏国,向大顺称臣纳贡,当时的国王是白蛮族的首领,每两年来长安述职,赶上重要节日,还会骑着装饰华丽的大象,带着各种象牙玉器等珍宝,及孔雀金丝猴等各类奇兽来朝贺。可转眼间,诏国谋臣郑氏夺权,改旗易帜,不仅不再称臣于顺,还经常在两国边境上侵扰大顺百姓,后听说大顺军骁勇善战,逼得那郑氏后退百里,不敢再犯,这才尝试与大顺交好。 大顺也不傻,远距离作战消耗巨大,得不偿失,加上新皇刚登基,为彰显仁德,体恤万民,只能不计前嫌,见好就收,又派了和亲公主加深两国友谊。 这些,许清如是知道的,因为她就是那位“幸运”的和亲公主。只是她没想到,两国的边界处形势竟如此复杂! 原来,自己还未到滇国,这里是当年诏国的土地,而现在则纳入大顺版图。 许清如终于明了,自己是误打误撞遇见了这个校尉李佑城,而所谓滇国的迎亲卫队、援兵,和李佑城没有半毛关系。 可她落单了,确切地说,她落难了。 李佑城就那么看着她,她的失落无助,毫无掩饰地收入他眼底。 日头终于落山,许清如陷进他柔和模糊的暗影里。 第5章 005. 囚车 眼前的人,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但许清如别无选择。 逃走?往哪逃?送亲将士被斩杀的所剩无几,谁来护送她去滇国? 命运仿佛从来如此,总爱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开玩笑。 记得那年,她正值碧玉年华,情窦初开,已到嫁人年纪,父兄为她择了几家门当户对的优质郎君,可清如并不想过早嫁人,迟迟不肯应允,于是和父兄怄气,多日闭门不出,父亲将此事迁怒于母亲,还动手打了她。 正当婚事一筹莫展之时,一道谕旨震颤了许氏全族。 也许是当今圣上上了年岁,总感怀旧事,常常念起幼时伴其左右的老臣,尤其是那些早已仙逝、淡泊名利、后人又远离朝堂的有功之臣。 谕旨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在一个月后的皇家春日宴上,许家作为功臣之后奉旨觐见,老皇帝想与这些人叙叙旧,谈谈心。这种情况倒也正常,大顺子民深知圣上是明君,以仁治国,普通民间百姓也有多种途径建言献策,年节时召见功臣之后也不是第一回 了。 谕旨还提到,若有适婚儿女,也可奉诏入宫。这其实是老皇帝给臣子们开的后门,因为春日宴本质上是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等权贵集团的相亲大会,受邀之人如同门荫入仕一般,即凭家世便可得到一张“皇室嫁娶入场券”。 许清如的父亲本不想带她去,但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她还发誓从皇宫回来后便即刻嫁人。如此一来,清如就顺理成章地跟随父兄进宫面圣。 其实,她倒不是想去皇宫相亲,且她被选上的几率基本为零。 清如只是想见识一下皇宫的气派,是否真如诗文所说,“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她尤其想看看隶属内朝的两仪殿,即本次宴会的举办场所,那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踏入的皇家殿堂。 果然,等进了宫,许清如终于开了眼。殿宇富丽堂皇,圣上气度伟岸,皇室贵不可攀,种种风貌,真是难以描绘。总之,那一刻,清如只觉自己是俗物一个,于是,她第一次产生钦羡之情。 而时运总是眷顾她,圣上在宴会上提起许家老祖宗于危难之际解救高祖皇帝的事迹,引得王公大臣连连感慨,赞叹。 圣上借机谈到,像许家这样的功臣之后,应该多参与政事,为国出力。还说先皇曾提过要与许氏联姻,只不过后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以及子孙辈里没有适龄的人选。 清如父亲在长桌前如坐针毡,连连谢恩,心里却有点后悔将女儿带过来。皇帝指婚虽隆恩浩荡,可嫁入皇家犹如进入囚笼,禁锢太多,规矩礼仪尤甚,散漫惯了的女儿是应付不来的。尤其眼下,圣上年老体衰,龙体抱恙,太子与几个权势大的王爷明争暗夺,皇位岌岌可危,若哪家女婿一招不慎,站错了队,则是满盘皆输,全族跟着受牵连。 但话已至此,看来今日难逃此劫。 也不知怎的,宴会上的宾客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挨一个说服圣上赐婚,而圣上又是温和敦厚的性子,遂应了下jsg臣的请求。 清如父亲忙跪下来解释:“……商贾之家,地位低微,无才无能,不配与王侯将相之后结连理之好……” 有人笑问,说她父亲是不是质疑圣上的良苦用心。 本想搬出祖训的父亲也放弃了,若再有他言,今日他与女儿是别想活着走出这两仪殿了。 “陛下圣明,依老奴愚见,众皇子中只有邕王还未有婚约,且已到适婚年纪。”圣上跟前的红人,内侍监居文轸献策说。 圣上的大儿子,声誉极高的舒王也坦言道:“是啊陛下,如今六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且六弟身如玉松,气质出尘,性子又温润。儿臣以为,六弟与许娘子般配得很,若能得陛下赐婚,还可彰显我大顺厚待功臣之后的圣德,四方有志之士必定衷心臣服,为我大顺赴汤蹈火啊!” 舒王这一番激情的言论过后,宴席中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这些声音大多是附和,鲜少有不和谐之声。 其实,众人心里清楚得很,既然内侍监和舒王都举荐了邕王,那必定是二人私下里向圣上提过此事,且已得到默许。况且居文轸手握重权,是宦官首领,舒王是众皇子中权势最大,办事最得力的,这个时候与两位权臣做对,岂不明摆着用鸡蛋碰石头吗? 老皇帝轻抚着花白胡须,笑容依旧仁善,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拈起秘色茶盏,凑到唇边,缓缓吹了吹。 明前茶的细嫩芽叶在热水中翻滚,恰如他此刻波涛汹涌的圣心。 众人本以为赐婚水到渠成,可哪知变数竟在咫尺之间。 太子起身,走到皇帝跟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还好这两仪殿的地基稳固,不然怕是被太子这深深一跪给震塌了,而更让人震颤的,还有太子殿下带着哭腔的恳切之言: “陛下,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啊!许氏先贤虽对大顺有功,但毕竟事出久远,况许家不乏有才之人,却几代经商,想必是祖宗立下了远离朝堂的规矩。邕王承蒙陛下厚爱,且在民间深得人心,行事作风受世人瞩目,邕王与许娘子如此门户不对、地位悬殊,如何婚配啊?还请陛下明鉴!” 趁皇帝未作声,清如父亲赶紧拉着她与阿兄跪地磕头,嘴里还一个劲地喊着“陛下恕罪……” 清如瞥见,父亲那绿色袍服的袖子湿了一大片,那上面全是他方才擦的额头流的汗水。 “太子殿下倒是为邕王打算的好啊!”舒王不紧不慢地夹起案几上一片刚上的新鲜鱼脍,细细赏着那上面细滑白嫩的肌理,继续道:“殿下如此反对此事,莫非您与太子妃早就替邕王谋划好婚事了?怪不得,诏国的使者近日频繁出入东宫呢!” 这一句可谓一箭双雕。 首先,圣上与太子妃的不伦传闻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在皇宫里,太子妃是个禁忌;其次,太子妃萧氏原是诏国贵族,传闻她借着姻亲,帮诏国从大顺捞走不少好处,且诏国已显露不轨之心。如此,邕王虽然被圣上收养为子,却无法斩断与生母太子妃的关系,圣上赐婚,就不得不考虑这一点。 大隐 第4节 几方势力相持不下,赐婚之事陷入僵局。 皇帝借着邕王处理政务不在现场之由,将此事先搁置了。 只是,三个月后,许清如还是收到了来自皇宫的赐婚诏书,她明了,这是各家各派权衡后的最终结果,可谁得谁失便不得而知了。 于是,许清如一时成了长安城里人人钦羡的未来邕王妃。世人都说,许家的老祖宗为后人带来了无上荣耀,这样的好事真是做梦都梦不到的! 清如也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和喜悦里,她甚至高兴得坐立不安,怀疑赐婚之事是否真实。 但她高兴的不是嫁入皇家,而是她终于可以牵起那人的手,尽自己所能,温暖他落寞的身影。 *** 夜色深重,几只鸦雀盘旋过冷月,发出七零八落的哀声。 路上颠簸,木车轮吱呀作响,许清如紧紧抱住两侧木栅,把头抵进缝隙中,也不管夜风吹进喉咙,对着前面骑马那人喊道: “喂——李校尉,你记住,我今日肯坐你的囚车,不是因我犯了什么罪,而是我别无选择,是你强迫我的!” 风声送来那人的回话:“许娘子可以选择下车,后面多得是想坐囚车的人!” 清如无奈,恨他是根朽木。她往后瞅了眼,索性坐下来,后面跟着三十来人,不乏老人、妇孺,穿着打扮与中原不同,男的穿深色对襟褂,宽筒裤,女的穿紧身的斜襟长裙,男女皆戴包头,女子的尤为好看,帽顶洁白,帽身绣满了鲜艳的花朵式样,左侧垂下丝绦般的白穗子。 李佑城告诉她,那是边地流民,是从滇国逃难到中原的白蛮族人。 而李佑城这次率队出巡的主要任务,就是遣这些流民返滇国。 在之前的几次遣返中,总有流民有趁机逃脱,后来所有流民都要带上脚镣,等到了边地都督府,和滇国守军做了交接后再解开。方法有所奏效,但也大大延缓了遣返进程,等走到边防军驻地,又得多耗个两日。 本来,许清如身份存疑,是不能随流民返滇国的,但她吵着说自己是王妃,又笃定路上定会遇到接亲的滇国卫队。 李佑城拗不过她,只好先把她捎上,又看在她脚受伤的份上,特意找来囚车让她坐,谁知她一点都不领情,也不安分。 “校尉,一切收拾妥当了。”副尉冷锋轻骑来报。 李佑城点头,冷锋又凑近些,低声道:“校尉,属下细查了,确实是从长安过来的,只是身份不好确证。那帮匪徒太过残暴,金银财宝掠走不说,就连车马也悉数损毁。随从侍仆,死的死,跑的跑,并未搜出印信诏书,人证物证可是全没了。匪徒身份也查验过了,都是神花教的人。” 李佑城目光微敛,“嗯”了声,又问:“药呢?” “哦,在这。”冷锋忙从怀里掏出一白瓷细颈瓶,递给他,刚要过问,猛然想到前几次因自己多嘴,在李佑城那讨了罚,便知趣地闭嘴了。 *** 这囚车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人犯了罪,若坐上囚车押赴刑场,真是又平添一道惩戒。 许清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没有一处骨肉不在颤抖,头顶的归顺鬓也被颠得拖拉下来,毫无美感,再这么下去,自己快散架了。 可想到那些阵亡的送亲将士和仆从,就这么无辜惨死,她不由得心中淤堵,胸口生忿,再难受也得忍住,日后定要为他们惩凶除恶,讨回公道。 神花教,自己与它无冤无仇,甚至未曾闻过,为何非要取她性命? 恰在此时,后方策马奔腾来一队兵将,赶上后,便在李佑城左右护驾。 清如猜想,定是李佑城留下善后的,看来,劫匪已灭。 “……没想到神花教的人竟然猖狂到滇地了,找死。” “校尉与那神花婆娘斗了三年,毫无进展,如今竟得寸进尺了,俺真想用俺这‘金刚雪刃斩马刀’一举砍下那婆娘的头颅!” 说话的两人骑着黑骏马,与她囚车并行。一个若冷面阎王,宽额阔面,脊背直挺,目光灼灼;另一个自称“俺”的,真如张翼德般满脸络腮胡,一手攥紧缰绳,另一手覆在系于腰侧的“金刚雪刃斩马刀”上,咬牙切齿,似下一刻便要上阵杀敌。 本朝军将多用陌刀和长枪,清如瞧着,他这斩马刀类似陌刀,但却比陌刀更加雄浑彪悍,她只知用斩马刀乃皇亲国戚的特权,可这一无名小卒怎能用上了如此贵重的武器?再看看其他兵士,也不过是中规中矩的刀枪剑戟。 她不禁将目光投向前面的李佑城,想着校尉配的刀剑该更加上档次吧!却发现他只有刚才救她时用过的,再普通不过的弓箭与短刀。 这人对自己这么自信吗?抑或,这李校尉该不会没什么硬功夫吧?清如斟酌,方才心里酝酿的一个想法顿时消沉下来。 只听这二人继续私语,冷面阎王说:“这‘金刚雪刃斩马刀’是韦节帅赐予咱们校尉的,去年你击鞠拔得头筹,校尉又赏给了你,莫大恩典,咱必得衷心护主,将那邪教一族斩杀殆尽!”他大掌一伸,做了个剁肉的姿势。 “张翼德”频频点头,松开缰绳,朝着李佑城的后背,抱拳行了个军礼,道:“必当生死追随校尉……” “尉”字还没说出,俩人便噤声了。 清如纳闷,顺势看过去,李佑城向这边微侧过脸,余光斜扫过来,凌厉的下颌线似一把利刃,在逆光中散出肃杀之气。 于是,那个想法又在清如的心中悄然升起。 第6章 006. 流民 月光初上,柔静如水。 许清如盯着这清透的并不完满的皎洁明月出了神,它仿佛映照出了她二十一岁的人生,光鲜却孤独jsg,自以为是地发着光,却抵不住整夜的漆黑。 沉思中,有霹雳乓啷的碰撞声,清如循声望去,发现离囚车不远,团团篝火点起,一小撮一小撮的,火焰随着晚风摇曳,升腾起缕缕青烟,夹杂着木柴熏燃的哔啵声。 篝火旁围着星星点点的流民,有的起身正拿细瘦树枝拨着柴火,有的从布囊中掏出锅碗。妇女席地而坐窸窸窣窣说着话,小儿推搡打闹,哭声混着笑语,大人忙拉过那几个孩子,噤声示意,又赶紧朝闻声而来的兵士频频致歉,作揖。 清如这才明了那声音是锅具发出的,那些篝火也是流民点的。方才她还在琢磨,是否夜间也要行军,就撇见有兵士驭马行至队末,随后整个队伍便缓缓停了下来,看来要准备休整了。不过,真正歇下来的只有几十流民而已,其他兵士各有分工,站岗列队,饮马扎营,四处巡逻,好不忙活。 确实训练有素,悄声中一片简易营地已然成形。 许清如的目光下意识去寻李佑城,不管怎样,自己得先从囚车里出来,这囚车颠得她快散架了。 真是奇怪,按理说,凭李佑城高阔的骨架身形应该很容易被找到,可她就是瞧不见他。 她将脖子抻高,企图借着盈盈火光把那个人从人群里揪出来。 果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几丛矮竹附近,原来他已将头盔摘下,或许是长期行军的缘故,头顶高挽的发鬓已经有些蓬乱,几缕碎发散在额前,挡住了远山弧度的鬓角,风一来,发更乱。 此刻,他正在用短刀削着一根细竹,动作麻利,聚精会神。 难不成安营扎寨还得将领亲自出马?清如暗忖,收回视线,伸出双臂,反向交叉手掌,脖颈后仰,朝着漫天星旋,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慵懒之际,只听跟前有人唤她“许娘子”。 她一瞧,着实被吓了一跳,明明眼前这人方才还在不远处削竹子。 李佑城见她眼睛溜圆,不自觉弯弯嘴角:“抱怨一路了,这会倒是安静许多。” 他走近几步,夜色下的面容比白日亲和了些,见她依旧挑着眉,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便微微摇头,拿出钥匙下了锁。 许清如这下来了精神,推开门,急着要下车。 “慢着。”李佑城扶住木栅,清如没收住身体,额头一下子撞上他硬挺的盔甲,疼得叫出声。 “别急,这时候没人拦你。”李佑城后退一步,将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刚才的那根细竹已经被修整成了竹杖, “这个给你,处理过了,没有毛刺。” 清如低头瞧着,感情是给她搞了个徒步工具。 这一路李佑城态度冷漠,她戒心也未除,更猜不准这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会帮自己,她断定,这一举动肯定不是来示好的。 如此想着,她警觉试探道:“李校尉,不管我眼下如何,但依旧是准王妃,难不成你是想让本王妃与这些流民一同徒步?” 她又将受伤的右脚伸给他看,李佑城低头,瞧见罗袜上的血印已呈暗红,想必血已止住。 他看看手里的竹杖,又看看她,无奈道:“许娘子要是不想下来,那便在囚车里待着吧。” 说完将竹杖横捏着,背过手就要走。 许清如忙连声叫住他,匆匆下囚车,谁知刚一落地,右脚吃痛,脚踝一拐,这下好了,脚心被刺扎,脚踝又崴到了,她从牙缝间挤出一声长嘶,身子前倾,跌到地上。 她皱着眉望李佑城,又怕惊扰附近流民,故意压低声音:“李校尉,别走,帮帮我啊!” 李佑城闻声复又转身,在她身侧蹲下,饶有兴致瞅着她在烂泥里艰难直起身子,略带商量的语气,道:“许娘子,这里不是长安,更没有你口中的那些所谓护卫,这里是山高路远,各类飞禽走兽、匪盗妖邪混杂丛生的地方,所以,要想活命,最好把自己伪装起来。我希望除了我,没有人再听到你是‘王妃’之类的话了,可好?” 清如迎着他的视线,变幻莫测的星子在他那两颗幽暗瞳孔里像引路的火把,此时,他向她伸过来一只手,悬在她眼前,等待她回应。 清如微微点头,顺从地将手递了过去,搭在他的掌心,心中暗惊,这手掌厚实粗砺,定是长久持握武器的缘故,可也就是这手掌相触的一刹那,她的心安定下来。 李佑城力道加重,带着她起身,双手扶住她削薄的肩膀,又将竹杖交到她手里,没再言语,起身走去别处。 不远处,冷锋正在排队取汤饭,刚好轮到自己这里,肥壮庖厨见是冷副尉,满心欢喜,便将那木汤勺舀得满满当当,盛在他青花大碗里,却见冷锋直勾勾盯着囚车这边,表情扭曲问他道:“赵军厨,咱校尉是不是从来不近女色?” 赵军厨又抄起木箸,轻巧夹上来一条豚骨,放至冷锋碗里,自豪道:“那是当然!咱校尉洁身自好,每每那张校尉等一干人休沐之时,总要去渔泡江上游的曼寨寻花问柳,只有咱们校尉,研读兵书,精进兵器,偶尔还烘制美食,上次还亲手教俺做长安的胡麻饼呢!谁不知道咱校尉文武双全,样样精通……” 冷锋“啧”了一声,视线离不开囚车那边的男女,大碗里的肉汤溢出来也不在意,只纳闷儿道:“你说,是不是咱校尉还没有遇到中意的女娘,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若是遇到了,是不是就直接上手了……” 赵军厨用抹布擦着油手,不能再同意地点头:“那是当然!” 冷锋愈加激动,拉起赵军厨手腕,“那是不是先牵手,再扶起,再……”他将脸贴近赵军厨,撅起嘴巴示意,赵军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吓得赶紧把他撵走,喝道:“冷副尉,早知你如此轻佻,俺就不给你加豚骨了!哼!来,下一个!” 冷锋转出队伍,扭头望向囚车处,那一男一女却分头走了。 哈?他更加纳闷儿。 *** 许清如左右瞅瞅,虽说这是一场遣返任务,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押送犯人,但此时此景,倒像是军民出巡,夜宿竹林深处,好不惬意。 篝火融化着细碎的言语,几处流民已开启餐食,将士那边,除了站岗放哨巡查的,三四顶营帐已立起,军马齐整,吃着草料。早有一口大锅支起,锅里沸腾着汤饭,有腻人的香味接续飘来,还有个负责熬饭的肥壮士兵正拈起长柄木汤勺尝着鲜…… 许清如木头一般杵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许娘子,请随我来。” 她闻声看去,一年轻女子立于跟前,她细瞧,女子的装扮和中原类似,没有包头,发髻松松斜在耳侧,衣饰也是中原前几年流行的式样,丰乳纤腰,仆仆风尘也掩不了她的韵致。她手心里还捧着一小盏白色细颈瓷瓶,瓶口那团紧塞的红布如一搓跳动的火苗。 “许娘子脚受伤了,让妾来为娘子擦拭伤口吧!”她的中原话也很地道,但像清如这样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还是能听出某些字发音不准。女子走近,轻扶住她不拄杖的那只胳膊。 见女子并无恶意,清如指指篝火那边的流民,问:“阿妹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女子点头,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清如不禁心生怜悯,叹道:“行路艰难,偏还拷上这破家伙什,真是不近人情!” 却听女子笑道:“娘子莫怪,军爷也是奉命行事,情有可原。” “你帮他们说话?”清如诧异,指指营帐:“你不恨他们?” 没等她应声,一总角小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手里捏着乳白色小饼,奶声奶气道:“秀月阿姐才不呢,欢喜得很噶!” “快去快去!”叫秀月的女子一脸红臊,跺脚驱赶,脚镣发出一声闷响。 “哦?为何欢喜呀?”清如好奇。 “娘子别听这孩子胡说。”秀月又瞪了那小儿一眼:“七宝,半斤乳饼都堵不上你的嘴!你阿爹阿娘都饿着肚子呢!” 秀月扶她行至一处篝火旁,周遭正在吃饭的几人朝她恭敬看了眼,便自觉往后退了退。许清如犹疑之际,秀月已将她安置在一块表面平滑的石头上,她蹲下身,抬起许清如的右脚,边为她解袜边说:“娘子放心,军爷都交代好了,说娘子有要事在身,又受了伤,让妾们多照应着点。” “你是说……李校尉?” 秀月点头,指指最大的那处营帐,那里已经亮起烛火。 大隐 第5节 清如会意,又担心李佑城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刚想打探,却见秀月凝眸望着营帐方向,脸颊在火光映衬下红得浓烈。原来如此,她大致猜到为何那叫七宝的小儿说“欢喜得很”。 清如不禁笑笑,自己虽不太了解这位偶然相识的李校尉,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长相还是十分周正的jsg。 虽说与自己喜欢的风雅端正、知书达理的公子类型相差甚远,但这种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概还是极为难得,且极为诱惑人的。 仿佛那是可以阻挡一切凶神恶煞的铜墙铁壁,又或者,那是一方沉静内敛的深海,总之,是一股难以揣测的魅力。 而且,是这个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那一刹那,清如的内心涌动着复杂的情愫,他骑着马从逆光中奔向她,将她的生命从悬崖边拉回,清如只觉自古以来赞美英雄的诗句都黯然失色…… 可惜,只是个校尉而已。庆幸,并非自己爱慕的类型。 何况,平民百姓的姻缘再美好也与自己无缘,她已婚配给了滇国二王子,即将转换身份,贵尊为妃。 想到这,许清如低头看向秀月,她已经手法熟练地拔出了细刺,正颠着药瓶往伤口上敷药,清如觉得自己的脚掌心犹如蚁食般痛痒。 “娘子忍着点啊,这金创药一敷,伤口很快就好了,李校尉行军常备,上次遣送流民还用它了,这路途虽说没有多远,但要穿丛林蹚泥淖,还要对付偶尔袭击人的山兽,着实艰辛。” 听秀月这么说,清如忍不住笑了,调侃道:“竟还要这般危险!不过,看来秀月阿妹已经很熟悉遣返的路途了?” 没等她回答,旁边一妇人忽接话:“可不是嘛,我们夫妇可是想跟着秀月从滇国去到中原的,听说长安城繁华至极,我夫妻二人想去开开眼,反正这滇国也没法待了!结果呢,我们刚过边境,就被军爷们押了!” 她语气充斥着不满,眼睛朝秀月瞅瞅,嗔怪道:“现在才知,秀月丫头也是没去过长安的哟,合着她来回几次都是在边境打转,与军爷们打了半年交道啊!” 秀月无地自容,低头默默收拾好金创药。 那妇人的丈夫给她使眼色,又唤回小儿,原来七宝是他们的孩子。 许清如听了,觉得秀月倒有几分可爱,只不过用了最蠢笨的法子来见心上人而已,能有什么错呢?便想替她辩解几句,可秀月却匆匆起身,捧着瓷药瓶,直奔营帐去了。 忽闻七宝阿娘叹气:“真是死脑筋,这丫头也不想想,大顺的军爷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滇国贱民,凤鸟配鲫鱼,差了十万八千里噶!” 她丈夫递给她一只乳饼,想要堵上七宝阿娘的嘴:“快别责备她啦!可怜兮兮……”转念一想:“却也不是没可能,一个校尉又不是什么大官,看样子也未娶妻,荒山野岭的,难免寂寥,咱们秀月这样貌身条,也配得上噶!” 妇人捶他一拳,低声嗔道:“哦吼,你怎么也发痴了……那李军爷我看着就害怕,就像谁都欠他十万贯,不说话时阴森森,说话时冷冰冰!吓死人了噶……” “休要胡言,七宝那几个孩子还不是坐了人家兵将几日马,后来觉得无趣,又下来嬉闹了。” “有本事让我们都坐上马,这样也能尽早回去,我是再也不想冒暗渡的险了……” 夫妇俩你一言我一语聊着,许清如视线却追随着秀月的身影,见她已至营帐前,将药瓶递给了营帐门口的一个兵士,清如认得,那是李佑城的副手。 冷锋接过药,调笑:“这都几回了,还不长记性?” 秀月抿紧嘴唇,抽出藏在袖口的香囊递与冷锋,“冷侍卫,你开开恩,看在妾几次奔波的份上,将这香囊交给李校尉吧!这是妾用藿香、佩兰、薄荷、艾叶碾成的,买药材花了好些钱,阿娘还训斥了我一番,我辛苦缝了一夜,又绣上吉象图案,还去崇圣寺找僧人开了光,保佑校尉平安顺遂……一点心意,请他笑纳,他……行军辛苦,这香囊可防蚊虫,醒脑,必要时拆开还可当药敷。” 说着,就将香囊塞到冷锋手中,顺便掏出几枚铜币,算是小费了。 冷锋接过香囊,钱却没收,瞅着她可怜楚楚的样子,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校尉他有自己的原则,不能收就是不能收,你也别为难他不是?”转而又一笑:“秀月娘子,你看哈,我这一路也挺累的……我瞧着娘子这香囊真是不错,正好我缺个香囊……” 秀月恨恨,一把夺过香囊,不忘睨他一眼,转身走了,嘴里说着:“我白蛮族女子认定一人便是一世,旁人无法入眼……” “哎……你这人,怎么还区别对待啊!”冷锋挠头,手里空落落。 第7章 007. 仙鶲 七宝阿娘从热锅里盛出一碗米汤,又撒了些叫不上名字的碎菜叶和调味粉,递给许清如,客气笑道:“娘子喝碗热粥暖暖胃吧,夜里湿气浓,小心着凉。” 清如接过,道了谢,想起她刚才的话,问:“阿姐,你方才说这滇国没法待了,是什么意思?” 七宝阿娘长叹气,神色惶恐,小声道:“看娘子这打扮是从中原来吧,那娘子可曾听闻滇国王宫闹鬼之事?” 闹鬼?!清如一抖,端着的热粥差点洒出来! “不曾闻过此事,烦请阿姐细说与我!”她瞪圆了眼睛,虽说自己不信鬼神,但一提到滇国王宫闹鬼,也跟着毛骨悚然起来,毕竟自打进入这滇地以来,就发生了太多认知以外的事情,万事还得多打听着点,提前预警也是好的,更关键的是,自己要去的,正是那滇国王宫呀! 七宝阿娘不知何时捧过来一只竹篾笸萝,里面盛了各色棉线,她用指尖捏起一条细红棉线,仔细穿进银针,清如见她双膝上还叠放着一件类似小孩肚兜的东西,灰褐色单层麻布质地,上面绣着一大朵血红血红的花,那形状不是牡丹,不是芍药,倒像是——莺粟! 许清如认得这植物,当时李佑城用短刀划开那死人衣领时,她瞧见了这东西就印在那人的脖颈。 是李佑城说的,莺粟。她见这肚兜上的花朵还有一瓣没有绣满,想必七宝阿娘想用红线继续手里的绣花活计。 她一边绣一边道:“本来我们白蛮族世代生活在滇地,族人相睦,繁衍子孙,白蛮族酋长受人尊敬,以德服人,征服了其他几个族群,还建立了大诏国,百年安稳富足。只可惜啊,诏国国王任用中原人做清平官,施行汉化,把诏国搞得乌烟瘴气!结果呢,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那郑氏一族不仅杀了国王,拥兵自立,还迫害我们白蛮族大小贵族,现在可好,又想把我们族人赶到那蛮荒的热海之地!真是罪不可赦!” 七宝阿娘穿针引线的手随着情绪不自觉地抖动,看来是真的恨透了这夺权的滇国郑氏。 “这郑氏确实不近人情……可这又与王宫闹鬼有何干系?” “这正是我想说的,郑氏何止不近人情,他极有可能就不是人!听宫廷祭司说啊,这郑氏原本是无量山上一只食腐蠕虫,经过千年修炼终得人形,本来想在无量山称王称霸,哪知无量山是滇地神山,这虫子湿邪,受不住山上正气,便下山来祸害人间。如今无量山是神花圣女拯救滇国百姓的福地,所以就算那郑氏有多大的本事,也不敢去无量山地界造次!” 七宝阿娘神情须臾放松,放下手中针线,双手合握举在前胸,祝祷道:“圣女仁慈,救治我白蛮族人,我族人定会重建家园,回归安宁。” 虽说这滇地民族聚集,信仰更是繁多,可许清如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竟然如此落后未开化。这些白蛮族人可否知道,就在刚刚,他们信奉的神花圣女派人屠戮了大顺的和亲队伍? 看来这些人已被神花教洗脑,于是她赶紧换个话题问:“那阿姐可知,滇国的二王子是个怎样的人?” 七宝阿娘摇头道:“不知。但我听闻世子身体不好,二王子青春正盛,估计这王位还得争夺一番。” “没的好人,没的好人噶!郑氏一族都是恶人!”七宝阿娘身旁凑过来一老媪,布满褶皱的脸在篝火映衬下如万道沟壑,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也被竖纹勾勒成一截一截的,看上去特别像落缨说的巫女,她继续道:“恶人有恶报,听说被那郑氏害死的萧太子妃回来报仇了!搅得郑氏日夜不得安宁。” 老媪褐色的眼睛似洞悉一切,又对着七宝阿娘说了几句白蛮族语,许清如也不知其中意思,只见七宝阿娘在对话中一惊一乍,又转过头来对她说:“娘子可知五年前被处死的萧太子妃?” 清如点头,当然知道,若没有后来那些事,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准婆母。 “萧太子妃本是我们诏国贵族的女儿,被当时的诏国国王送去中原做贡女,是她才貌双全,又争气,还当上了太子妃,若是她不死,那就是当今皇后了!可惜被那郑氏诬陷,最终落得个罪人之身,自己和儿子都没保得住jsg,造孽啊!”七宝阿娘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句几乎是贴在了许清如的耳畔。 老媪又在她耳边嘀咕几句,声音粗砺,似在咒骂。七宝阿娘边听边点头,一脸戚戚然。 她继续绣着肚兜上的莺粟花,叹道:“怪不得今年多了好些大仙鶲,这眼看都入秋了,大仙鶲本应去南边的缅国,这圣鸟不迁徙,必有冤屈,看来真是萧女回来复仇了,如今郑氏一病不起,定是大仙鶲要啄死他这只害人虫!” 清如听得浑身冷汗,倒不是怕了这些虫啊鸟啊的鬼神之言,而是萧太子妃之死竟然与如今的滇国国王郑墨司有如此大的关系。 若萧太子妃真的是枉死的,那邕王就不用背负那么多骂名,以致暴毙而终。再或者,恶人构陷完太子妃后,又怕邕王报复,于是设计将邕王害死…… 她不敢再往下想,可直觉告诉她,邕王死得蹊跷,背后定有阴谋。 她稳住呼吸,试图让颤抖的身子镇定下来,心里有个声音竭力劝住自己,不关你许清如的事,你早已不是邕王妃了。何况那人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圣上还按亲王规仪将其葬在昭陵。 是的,邕王李源已死。 太子妃萧氏因串通诏国王室,窃取巨数大顺军国机密,以叛国罪被处死,事发后,其亲生儿子邕王在朝堂上遭群臣参奏、弹劾,加之邕王身份特殊,本就为圣上其他儿子所不容,种种缘由,致其不久后暴毙府中。 而那一天,正是他与许清如订婚的日子。 她永远也忘不了他下葬的当天。 凛冬之季,漫天风雪,冷风刮得她脸颊通红,双眼迷离,她换了衣衫,装成小厮,从家中逃出,早早就等在邕王府外,躲在人群中间,目送他的棺椁从府中出来,缓缓行进,巨大的白色灵幡像引他通往天国的侍魂,带着他一直走出了通化门。 按理说,她们未曾谋面,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可许清如就是止不住地流泪,她觉得自己的某根神经被掐断了,心里某处角落被永久封存了。 那个单薄清瘦的落寞身影,那双她无数次在梦里挽起的手,都随着他的离世而隐匿于无形,在她脑海里幻化成一团极为模糊的阴云。 她苦笑,怀疑自己是因未能嫁进皇家而流泪,是为自己失去虚荣而流泪,是为自己的美梦破碎而流泪…… 许清如缓了很久才恢复元气,只不过,她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而是行事作风更加怠惰散漫,无拘无束,任心任意。家中兄嫂整日诟病于她,父亲也对她失望至极,整个长安城的贵族妇人都笑话她鄙薄,讥她克夫,无运无命。 自邕王死后的五年来,清如活在一座流言地狱城。 直到太子成了新皇,顺利登基后,宫里又下来一道谕旨,圣上封她为昭安公主,和亲滇国。仿佛有人故意操控一般,让她不管大起还是大落,只须随波逐流,勿念后顾之忧。 看吧,这好不容易起来了,又要落下去,合着这滇国王宫竟是个魔窟! 米汤从碗里泻出,敷在了许清如的手背上,她被烫醒,从思绪里脱身。 七宝阿娘和老媪还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她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多想了。滇地本就天高皇帝远,这里的人又敬畏神灵,王宫随便发生什么事都能被演绎成神话奇闻。 况且乡野妇人之言,道听途说的多,真凭实据的少,再说了,那宫廷祭司怎么可能去编造有损王室的流言蜚语? 远处,秀月正神情落寞地走来,手里还紧握着一个香囊,估计是在李佑城那里碰了钉子。 李佑城。 自己对这个人有种莫名的信任,不如就打个赌,看看自己的信任是否禁得住考验。 她不顾米汤烫嘴,匆匆喝完,胡乱擦去嘴角残羹,浑身又有了精神,而伤口上的金创药也很快起了作用,脚不像刚才那般疼了。 午夜时分,篝火旁的流民陆陆续续睡着了,鼾声四起,巡逻的兵士们也都随意找了地方歇息着。 她沉思片刻,起身,撑着那杆细竹杖一瘸一拐地,朝着李佑城的营帐走去。 —————— 注释: 此处主要参考唐朝南诏历史,南诏大理政权是由多民族组成的地方独立政权,其王室多属于“白蛮”“乌蛮”,族群和睦,无优劣之分。 南诏国自738年由蒙舍诏建立,后于902年被权臣郑买嗣所篡。唐中末期与南诏一直有大大小小的冲突与战争,给周边安宁和社会生产造成严重影响,郑氏夺权后,对内提倡宗教,对外则继续发动战争,以致民不聊生。 ——具体可参见《南诏大理文化史》,段玉明著。 第8章 008. 香艾 许清如环顾左右,见只有李佑城的营帐还掌着灯,好在今夜月圆且亮,周遭并不黑。 秋夜凉意阵阵,蚊虫肆虐,许清如拍死脖子上的第三只蚊子,展开手心,里面现出一小摊殷红的血,滇地的蚊子甚是厉害,吸血吸得猛,叮咬后的皮肤也红肿一片。 她细皮嫩肉,着实受不住了,将手里的血迹擦在了后腰的裙带处,问:“这位军爷,可否通融一下,外面蚊子太多了,李校尉还要让我等候多久?” “谁说让你等了?”冷锋哈气连连,反反复复就几句。 说他们李校尉规矩甚严,不准女子入他的营帐,有什么事明日当面禀明即可。 清如不解,坦言自己无意冒犯,但有些事宜需要和李校尉问询清楚。 两人很快在营帐前争执起来,清如虽巧舌如簧,但架不住冷锋是个死脑筋,且生得彪悍壮硕,挡在门口,连个缝隙都不留。 两人争执不下时,营帐的帘子被撩起一角,一个细瘦身材面目清秀的小兵朝着冷锋瞪眼,嘟嘴嗔怪道:“吵什么呢?校尉的脾气你不知道吗,女子不能进帐,别坏了咱校尉的规矩!” 他音色清亮细腻,微蹙的眉头像个小娘子,许清如登时逮到一个机会。 她踮起脚,朝着帘内,故意压低声音,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不让我进去呢,原来你们李校尉是有断袖之癖?” 二人未料她竟如此胆大,嘴角狠狠抽动几下,愣是想不出回绝的话,只恨恨说她放肆、大胆,污我们校尉清誉。 “让她进来。” 帐内的李佑城沉沉一句。 冷锋景策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 大隐 第6节 清如进了营帐,发现里面陈设简易,一张小木几,两个蒲团,角落处还有半卷的草席。 不是个休息安睡的地方,更像办公理事之所。 李佑城正坐于小几前,借着烛火,执笔批着一叠白麻纸案牍,头也不抬,问:“何事?” 清如反倒有些不自在,默默拉过一个蒲团坐下,诺诺道:“夜深了,李校尉还不歇息吗?” 他遂搁笔,掀起眼皮注视她的脸,眼神还是那般沉寂。 烛火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勾勒出的轮廓却很分明,冷漠得让人生畏。 许清如特别不喜欢话少的男人,总觉得他们不安好心,难以揣测。而话多的男人则更好对付,言多必失,她总是能通过与人胡侃而找出对方破绽。 可李佑城显然不吃她这一套,这也是为什么她还对他怀有戒心。 李佑城声音很冷:“可曾有人告知过许娘子,何为礼义廉耻?” 真是个虾仁猪心的好问题! 只可惜,清如早已百毒不侵,她在长安本就没什么好名声,便也不在乎这些所谓的讽刺。 她将竹杖搭在膝上,细细抚摸上面被李佑城削平的纹路,坦然说:“当然,我深知礼义廉耻之道,所以才枉顾礼义廉耻,激了校尉您一下!” 李佑城不动声色,目光在她脖颈处一扫,细白皮肤上一片红肿,有些骇人。 收回视线,依旧冷言冷语:“你胆子不小,言语侮毁边防军将,就不怕我就地正法?” “怕是怕的,但李校尉不会。”清如老老实实,坐得像小孩子似的。 “何以判得?” 清如莞尔,将鬓角处一绺乌丝撩至耳后,可怜楚楚道:“看得出来,李校尉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在如此偶然的情况下,我成了校尉的负担,可校尉却没有对我弃之不顾,而是负起了责任,我真的感恩……” “我从未说过对你负责。”他陡然打断。 清如继续演戏,眉目间多了份柔情,少了些伶俐,道: “校尉确实未谈及负责之事,可君子讷言敏行,看得出来,您虽对我存疑,可细微处却为我着想,救命已是大恩,清如感激不尽!而清如对校尉所言,也句句属实。我虽无您要的那些证据,来证明自己是和亲公主,是滇王妃,可我一介女流,奔波数日,进入这蛮荒之地,又遭此劫难,有什么理由去骗我的救命恩人呢?李校尉也是官场之人,一定清楚撒下如此大谎是要砍头的啊jsg!” “眼下,只有李校尉,才是清如的庇护者,只要能得到校尉您的庇护,礼义廉耻也不过是手段而已!” 她言辞恳切,差点对他行大礼。 说完这一长串话,又从腰间解下一枚白玉环佩,递上前去,上面是莹润的孔雀展屏雕纹,“这是赐婚当日,滇王遣使赏给我的玉佩,这上面的白孔雀是滇国王室的象征,背面则刻有‘滇王御赐’的字样,可作通关文牒,这也是能证明我为滇王妃的唯一证据了。” 她知道,对付李佑城这种冷漠且有城府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当机立断,以诚相待,不要耍小聪明,要懂得交换条件。 可她费尽心力忙活这一场,却换来李佑城一个深深垂眸。 “许……清如?” 他问,目光投在她手里那枚玉佩上。 糟了,自己刚才一激动,不小心把名字说出来!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嗯……是我的名字,许清如。” 李佑城没有接那玉佩,只顺手从案几上整齐摆放的一摞白麻纸里抽出一张,喊了方才那个细瘦清秀的小兵进来,递给他:“景策,给许娘子念一念。” 景策接过写满墨黑字迹的纸,捏住两角,翘起兰花指,细声念道:“三日之内,圣上亲封昭安公主送亲仪队即过滇地,以礼待之并勘验驿路,诏检无误,即可放行,若有事相求,须协以全力,回避流民,保仪队畅行,如有不测,取证留存,回府再议。” 后面的落款还没来得及念,李佑城便打断了他,景策将文书呈回,行了礼退到帐外。 李佑城仔细整理案几,语气缓和道:“想必许娘子也听到了,李某只是秉公办事,并无其他意图。” “可文书上说,‘若有事相求,须协以全力’,若校尉秉公办事,那是不是该护送我至滇国?” 李佑城起身,清如目随他的身姿缓缓而上,见他双眸微动,语气冰冷道:“许娘子,冒充滇国王妃是死罪,除非你不想活了,才编出如此大谎。但你所言是否属实,以及如何处置,不是李某能决定的。等后天一早抵达滇地都督府,许娘子的诉求,自会有人审理!” 清如一听,这人还真的想公事公办啊!可自己人生地不熟,加之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印信、诏书又全被掳走,到时候真遇上个难伺候的官员就说不清了。 她腾一下起身,几步走到李佑城身侧,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求道: “李校尉,是你救了我,如果你不救我,我早就死在那贼人刀下了,可你救了我,性质就不一样了,如同给我了第二次生命,如再生父母,所以李校尉不能对我坐视不管,对吧?清如恳求你,求你护我到滇国王宫。我来之前在舆图上测算过,滇国王宫离边防驻地都督府不远,骑马只需两日。校尉放心,等到了王宫,我自有我的办法,绝不会连累您的……” 她激动的情绪让李佑城愣怔,低头见她紧抓着他的胳膊不松,手指节泛白,指骨轮廓根根分明。 也许是这个瞬间太过亲昵,他眼神闪到一边,固执道:“许娘子,请自重,事关重大,你的忙我帮不起,都督府自会有人处理此事。” 他这是想甩手了。 可清如不死心,想到“冷面阎王”与“张翼德”的对话,灵光一闪,凑近他耳际,与他交换条件:“李校尉难道就不想知道神花教的老巢在哪吗?若你肯护我,我定助你一臂之力。” 李佑城诧异,她是如何知晓自己欲行之事?不禁盯着她的眼睛凝神片刻,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背过身去,道:“我劝许娘子还是不要把自己牵扯其中。更何况,你就算是那滇王妃,也与此事无益,反而更加麻烦。” 看来他是铁了心不愿施救,清如没再哀求,茫然失措垂了眼,紧抓他胳膊的手也倏然滑落。 “既然如此,那我自寻他法吧。清如还有一事相求,请李校尉替我安葬好送亲的逝者,并向朝廷禀明此事,厚待他们的家人。我还有一位侍女,叫落缨,滇国人,与我换了衣服,头戴王妃金钗,还请校尉帮忙搜寻下落。” “我说过了,都督府自会有人处理此事。” 一如既往的古板。 清如的侧脸被烛火映红,那上面摇曳着落寞与哀愁。 这空档,李佑城已几步走到帐子口,回身道:“夜深露重,许娘子早些安置吧!” 她微怔,还没缓过神来,见他已走到帐外,刚要跟过去,那个叫景策的小兵便掀帘进来,笑眯眯道:“娘子留步,属下这就为娘子铺床。” “铺床?” 景策三下五除二,转眼间案几已撤,草席素枕已铺好。 许清如还是不解,这李佑城看似军纪严明,不好相与,却总是顾及她,真是猜不透!她朝帐外看了看,这男人又没了踪影。 恭敬不如从命,清如默默躺下身来,虽然有点硌得慌,但比囚车好上不止百倍! 忽而,一缕幽香缓缓飘来,钻进鼻孔,清新怡人,清如感到浑身皮肉松懈疏解,精神也随之安逸,红肿的脖颈皮肤也不痒了。 她扭头看向旁侧,不知是谁点的香艾,正在钵盂里细细燃着,烟雾逐渐将她包裹,犹如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9章 009. 阿如 地势缓下,到边境驻地的路走得也快了许多。 隔日一早,队伍穿过匆匆竹林,视野便豁然开朗。远处平野陆续有房屋零散开来,几处炊烟袅袅,偶有鸡鸣犬吠,混着吆喝叫卖声接踵而至。 本来,这竹林是穿插小道,只不过因暴雨冲毁驿路才临时被征用,李佑城一队人马常在周边巡视,早就驾轻就熟,没一会便上了大路,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到了矗立在一处高岗上的滇地边防军都督府。 登岗远眺,四野景色尽收眼底。 其实也没什么景可赏的,因为重山连绵阻隔视线,除了都督府近处的一方平整土地,和一条南北流向的窄江,再无其他。 许清如与其他流民聚在一起,顺从地等待军爷们的安排。 她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秀月悉心照顾,更衣、换药、送饭,七宝阿娘更是用巧手纳了一双朴素舒适的白蛮布履送给她,清如感激不尽,登脚一试,尺寸正好,便再脱不下来,与这些白蛮族流民一同步行至此,再也不去坐那硬邦邦没有人情味儿的囚车。 李佑城讥她,说你细胳膊细腿的,肯定撑不住,还是回车里罢。 清如不屑,自那次他没答应送她去滇国一事,她对他也不再客气,干脆赖在他营帐里不走了,又挑衅说想骑他的栗色战马,却没想到李佑城竟真的同意了。 他轻身下马,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清如呆愣,只好木木地挪到马前,伸展手臂,将将能攀到马鞍,刚要抬脚去踩那摇晃的马镫,就听前后众将士齐刷刷剑拔弩张的声音,如惊雷般响彻耳际,清如差点跌在地上,流民也惊呼着抱成团。 李佑城波澜不惊,稍稍抬手,众将士方收了武器。 他噙起嘴角,笑得很淡:“要不要我帮你?这个忙我还是帮得起的。” “好啊!”清如硬着头皮答应,无论如何,今日也要骑到这战马上感受一番。 李佑城默然走近,在她耳侧低语,沉敛音色惹得她耳痒:“许娘子,得罪了。” 说罢,便双手托住她蛮腰,轻巧一举。 清如只觉自己身轻如燕,迎风飞过万千山峦,忽又登一下坐到了马鞍上。 她惊呼,喘着气不可思议地看他,原本以为他只是帮她扶一下马镫。 清如一时羞赧,口不择言:“其实我会上马、骑马的……你大可不必如此……” 李佑城无言,牵上缰绳, 迈开步子跟在一侧。 只听,前后齐刷刷,众将士纷纷下马,整齐划一,牵马随行。 清如叹气,这战马再好,也坐不下去了,如坐针毡啊! 那次后,她再无它求。 在都督府大门口等待登记入册时,许清如和其他流民攀谈起来,他们有说中原话的,也有说滇地话的,一时好不热闹。 她了解到,这条自南向北流的江名为渔泡江,是金沙江的支流,江东为大顺土地,江西就是滇国了。这里四面环山,江水湍急,所经之处冲刷小块平原,平原上有几处滇地村寨,高高的竹楼掩映在芭蕉树丛中。 滇国自五年前立国以来就和大顺交战,只可惜滇国国王郑氏家族人丁单薄,虽有谋略但却歧视其他少数民族,而滇地本就是少数民族杂居之地,所以郑氏虽夺了权但却守不住民心,连年战败,从姚州退至此处,倚仗天险,苟活下来,向大顺求和。 中原正繁盛,可边疆战事多,总有流民试图挣脱地方管制,拼死往中原跑。这些被遣送的滇国流民在都督府登记入册后,便交予前来接应的滇jsg兵处理。 本来逃跑流民回国后就是死罪,但因郑氏这两年休养生息,对流民从轻发落,一并赶回原籍,或充当官奴做苦力。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秀月这种,屡教屡犯,只因是汉人之后,家族在当地有一定实力,缴纳田赋较多,所以网开一面。 李佑城将这些流民带到驻地,就算完成了遣返任务,其余事宜便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他昨夜已写好文书,今日要呈给都督府都尉崔宗儒。 滇地都督府的大院建在高岗正中央,出了大院就是演武场和马球场。 大院三进三出,中间的一栋有三层高,是驻地守将的办公场所。三重院落各有正厢房和雨廊,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材,当年夷平这块地就砍了几十棵合抱之木,加之都是武将,审美要求略低,所以房屋建得特别费料却不精致。 “哎呀!李校尉,您总算回来了,崔都尉都快急疯啦!您要是再不回来,今日午后都尉定要策马去寻你……小的已备好冰水棉巾,为您接风洗尘……” 李佑城身姿矫健,几步踏上三楼,就听见崔宗儒的军仆子鹿大呼小叫地迎过来,跟在他屁股后面嘘寒问暖,顺带将最近的八卦大致讲一番,无非是崔都尉在他出巡的这几日又被哪些不中用的手下给糊弄了。 崔宗儒见了李佑城,“噌”一下从月牙凳上起身,匆匆过来,差点碰翻案几上的烛台,满目深情,道:“玉安!我儿终于归家了!路上可有不测?快快,先坐下来喝杯白茶。” 李佑城接过子鹿递过来的用冰水泡过的棉巾,一边擦拭面颊和双手,一边神清气爽地回道:“叔父真是说笑,我若有不测,还能回来见您吗?” 又将棉巾交给子鹿,坐到一旁的席榻上,修长手指拈起茶盏,质问道:“您是否又与张校尉一干人等置气了?不是说了嘛,张阔资历深,难约束,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再说,人家休沐爱去哪去哪,只要不影响军务便好。” “哼,你说得倒是轻快!”崔宗儒甩甩袖子,做回凳子,屏退子鹿,道:“他们去狎妓,我何时管过?这一次,这个张阔真是胆大妄为,仗着他舅父在节帅身边伺候,竟做出如此狂妄之事,我看我迟早要被他害死!” 李佑城忙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究竟何事?您细细讲来。” 崔宗儒也不客气,便从李佑城出巡那日开始讲起,还要引时下流行的诗文做导入,讲了十几句也没讲到重点,李佑城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他:“都尉,您就直接说这张阔究竟犯了何事?” “对!这张阔真是该死!”崔宗儒愤愤然,凑到李佑城跟前,低声道:“他竟敢偷涉密的军机文书!幸好被我当场拿下,罚了他五十军棍!” “哦?什么文书值得他犯险?” 大隐 第7节 李佑城径自斟了茶,不疾不徐:“我记得,张校尉对这些文书规制一向不关心。” 崔宗儒捋捋胡子,冷静下来:“这文书虽涉密,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你我,对咱们都督府都毫无妨害。” 李佑城诧异,笑道:“那他偷去做什么,这不多此一举吗?” “这机密文书是前几日从剑南西川道刚发下来的,韦节帅已阅。说的是从长安来的和亲滇国的公主快要入滇之事。” 茶盏刚碰触下唇,李佑城浓密羽睫一闪,捏着茶盏的手一滞。 崔宗儒自顾说道:“之前的正式文书也提过此事,原本我们作为最后一道关卡放行恭送便是。可探子来报,说滇国王室有变,伙同当地已经坐大的邪教组织,从吐蕃借兵,意欲谋反。可边境处还未有动乱,四方皆宁,所以大顺决定先按兵不动,但为了稳住滇国,暂不召回和亲。不过,为防不测,还是要把这个责任推出去。上面的意思就是,我们都督府也不去迎送,他们和亲的人爱走哪走哪,反正滇地这一路皆是险途,指不定就葬身无名之处了。至于那和亲公主,就让她自生自灭罢!” 崔宗儒这次说得倒是利索,李佑城侧耳聆听,时不时点头应下。 说白了就是,大顺明知道去滇国和亲就是去送死,但还要顺水推舟,转嫁矛盾,和亲公主死了才好,以此为导火索,就师出有名了。 白茶被饮尽,李佑城没再续茶,只紧紧捏着白瓷茶盏,思量道:“所以,张校尉想趁着和亲公主到达之际,或抢掠或奸淫,捞点好处。有了这文书,你也不好治他的罪。” “还是我儿智谋高深!”崔宗儒大抚掌。 李佑城又问:“张校尉是如何得知机密文书的事?” 崔宗儒道:“定是他舅父与他飞鸽传书,这爷俩贪财好色,我早就禀明过节帅,要防着他点,节帅就是不听,这一次,我定拟书一封,好好罗列他们的罪行!” “张校尉与其舅父背靠益州刺史,怕是不好撼动,叔父还是先静观一些时日,千万谨慎,勿要打草惊蛇。” 崔宗儒点头,“玉安莫要担心,叔父我自有打算,这些琐事你也别挂记,先休整几日再说,子鹿做事深得我意,你安心便是。” 又凑到李佑城面前,眯着眼低声道:“幸亏那夜我事先安排子鹿宿在这厅堂里,把张阔抓个现形,不然咱们整个都督府就背上奸污的骂名了!虽听说那位和亲公主出身不高,也无家族势力支撑,更无朝廷裙带,但咱们也不能去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啊!唉,可惜了,好好的小女娘就这么……” 见崔宗儒要拿袖子拭泪,李佑城放下茶盏,起身道:“叔父要是内心愧疚,不如去寻了她,收作义女好了。” 崔宗儒赶紧摆手,“吾老矣,吾老矣,只想安稳致仕,买几亩薄田,学那王摩诘隐居田园……” 见他又要开始吟诗诵赋,李佑城拜辞道:“属下还有他事,就不叨扰您了!” “诶,你去哪儿啊!”崔宗儒追出去,却和刚进来的子鹿撞个满怀,抱怨道:“这臭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孝顺了,刚来就要走!” 子鹿忙去收拾李佑城用过的茶盏,忽惊道:“哎呀,这茶盏怎么还裂纹了?刚才还好好的,上好的邢窑白瓷呢,就这么废了……” *** 都督府大院门口,入册工作还在继续。 有个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男人背着手来回巡视,见了秀月冷笑一声:“又是你?” 秀月横她一眼,那人却啐了口老痰:“自讨没趣!真不知道李佑城那厮有何魅力,值得你这样一个美人儿为他倾心。” 秀月红着脸驳他:“李校尉的好处哪是你这种登徒子能参悟的?” “呦呵,你还敢反驳我,你……”他话没说完,视线便定格在秀月身后的许清如脸上。 张阔的火气顿时化成一滩水,像见到猎物般垂涎下来,几步走到清如身前,粗糙的五官在胡子和褶皱里若隐若现,挑逗道:“本校尉竟没发现,这还藏着个娇儿呐!过这边来,让哥哥我好好瞧瞧!”说着便将她拽出人群。 许清如顾不上这人一身酒气和汗臭,反感挣脱着,嘴里骂他无耻之徒,要是平日,她早就动手不动口了,奈何敌不过他满身横肉,彪悍大掌。 秀月回身欲帮忙,却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众人闻声瞧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细碎议论,再无人敢上前搭救,眼看清如被他扯得快要衣不蔽体。 “张校尉!”—— 这声音不大,却冷厉至极,张阔吓得浑身一哆嗦。 李佑城疾步走来,日光下他的脸劲瘦惨白,清如看着他,忽然想到七宝阿娘的话:就像谁都欠他十万贯! 他在离张阔两步之距停住,紧抿双唇,额角和颈侧的青筋饱胀,像要爆破一般,眼里的怒火隐而不发,声音依旧冷沉: “张校尉,还请放手。” 张阔着实被他这架势吓到,眼神发愣,却不忘调侃:“李……李校尉怎么还管起女人的事了?” “张校尉,”李佑城负手而立,字字铿锵: “内子初来乍到,还请张校尉见谅。” 转而看向清如,神色一暖,喉结上下一动,轻声唤道: “阿如,还不快过来!” 第10章 010. 长安 阿如。 上一次唤她“阿如”的,是母亲。 那是二十几日前了,母亲拖着病体,在她穿好嫁衣,准备登车之际,紧握住她的手。她的嘴角微微颤抖,仿佛从胸腔涌起千言万语,一时间堵塞喉咙,发不出声了,只好将这些话融成两行热泪,急急夺眶而出。 母亲舍不得她远嫁,虽说这个女儿从小就爱闯荡,常常让自己备感担忧,之后又因为婚事与父兄不和,还被全城的人诟病,可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多么聪慧过人,多么善良暖心。 母亲哽咽,心里清楚,这一分别很可能就是一辈子,她有太多话要讲给女儿听,有太多jsg叮嘱和祝福要告诉女儿,可终究只混着泪水说出了两个字,是女儿的闺名,阿如。 “阿如,阿如……” 清如抚去母亲满面的泪水,自己的面颊也已布满晶莹,终于,她听母亲说道:“阿如,我的女儿,无论你到哪,遇到何事,都要记住,不要怕,想做什么就去做,心存善念,天道助之。阿母信你,阿母会将所有好运都转与你!” 清如心中一酸,扑在母亲怀里呜咽起来。她总觉得自己命不好,不然怎么那么多偶然的丧气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她内心是极其渴望爱与理解的,所以每当自己破罐子破摔的时候,母亲总是能让她振作起来,让她相信,下一个来的,定是好事。 许清如恍惚,母亲慈爱的面庞仿佛就在眼前,她真的好想好想她…… 李佑城再次唤她,众目睽睽之下,若她再不过去,接下来很难收场。 清如缓了缓情绪,此时张阔也松了劲,她挣开他的束缚,径直向李佑城走了去。 离他一步之遥时,李佑城伸展长臂握住她手腕,拉过来,护在身后。 清如能感到,他紧绷的肌肉稍稍松懈下来,可握着她手腕的力度却丝毫不减。 张阔狐疑:“内子?我怎么听说李校尉未曾娶妻啊!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内子?” 李佑城坦然驳道:“张校尉何出此言,终身大事岂能随意一说?阿如几年前确实与我定了亲,但因前方战事吃紧,耽误了婚事,谁知她特来寻我,恰我出巡路过驿站与她重逢,便从姚州一路带了过来。” 张阔吃瘪,干笑两声:“哦,原来是弟妹啊!不好意思,张某多有得罪。”凑近李佑城,故意挑衅道:“兄弟好福气,弟妹生得水灵,嫩得很,我瞧着就浑身热乎!我说呢,你这几年一点荤腥不吃,原来是养着雏儿呢……” “放肆!大顺朝最重礼数,边地将士更应以德服人,你满口秽语,小心我……”清如被张阔的肮脏话气得跳脚,真想一把撕烂他的嘴,刚要上前,又被李佑城速速扯到身后。 他眼神示意她别出声。 “张校尉莫怪,内子性子急,是幼时被李某宠惯坏了,加之多年未见,疏于管束,言语上不知轻重,请您海涵!” 语毕,旁边看热闹的流民开始骚动了。原来这一路跟随他们同甘共苦的许娘子竟是帅气李校尉的未婚妻。 秀月更是一脸哀戚,有种被双重欺骗的感觉,一会望望许清如,一会瞅瞅李佑城,惶惑地搓着手。 张阔一听,李佑城有理有据,说得跟真的似的,也不好再挑逗,但又不服气,瞪了瞪眼,继续污言秽语:“如此甚好,兄弟既然巡查归来,必定劳累,有美妻在侧,哥哥我也放心了,咱们这呢,最不缺的就是美景,李校尉闲时可带弟妹游玩一番!” 张阔指着远处的风景,有村寨和芭蕉树的地方,说到这里停顿下,拍拍李佑城的肩膀,会心一笑:“那里,看到没,林子多……兄弟好办事!”又贼眉鼠眼地瞧了瞧许清如,像只流涎的野狗。 “剩下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李佑城冷下脸来,忍耐的限度该是拉到了最低。 张阔知趣,再这么闹下去,那李佑城也不是吃素的,于是拱拱手走了。 “粗俗。”许清如低声咒骂,甩开李佑城的手,远离人群,想独自寻个地方泄泄火。 “边地将士就是如此,出身低微,鲜受教化,满嘴胡言乱语也是常事,你别太在意。” 李佑城跟着她,边走边解释。 许清如停下,转头瞧他:“李校尉竟还为他说情,我看你也是心虚吧?” 他一口一个“内子”,听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许娘子,别说气话。”李佑城郑重道:“这种情况,我只能这么说了,若是暴露了你的真实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你可以说我是流民啊,和秀月一样的流民。” “若你真是流民,我是不会管的。” 他不再劝慰,脸色也变得肃穆:“许娘子,请你识相点,你不会以为我李佑城是什么好人吧?对谁都会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清如怔怔,觉得蹊跷:“可是不对啊,李校尉,是你自己说的,你不会管我的,说到了都督府,自会有人处理我的事……” “不会了。” 他打断,低头凑近她耳边,警醒她道:“无人会管你,也无人想趟和亲这滩浑水。事情有变,许娘子若想活命,就按照我刚才说的,演下去。” 他的话坚决又果断,清如霎时惶恐起来,难道是滇国那边出了问题,或者大顺这边政策有变?那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努力抬头直视他双眼,与他只有半尺之距,她看清了,在他墨黑的瞳孔里漾着一汪水,明晃晃的,荡着她的面容,将她惊恐的情绪完全包容起来,像一湾平静的水域,可以躲避外面的狂风暴雨。 已近正午,烈日开始灼烧。 这一刻,清如忽觉头脑混沌,于是轻扶额头,从干燥的喉咙里发问:“李校尉,可否告诉我实情……是滇国出事了吗?出了什么事……若按你说的,做你的内子……那李校尉……答应送我去滇国吗?” 李佑城眼里的那汪水开始澎湃起来,似做着艰难的决定。 不知为何,清如浑身奇痒无比,尤其是脖子被叮咬的那处,她想用力去瘙它,可耳边忽然响起落缨的话,她说有些虫子是什么都吃的,既吃草木,又噬人血,要是被那样的虫子叮了,人就会陷入昏迷……那是被阴魂附了体…… 终于,她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迷糊中,她瞥见李佑城向她点了头,后又听见他急切的声音嗡嗡作响,好像在唤她“阿如”,不禁笑了下,这男人想必是答应了。 *** 睡梦中,许清如遇见了阿爹阿娘,他们正在主屋盘算着如何给她预备嫁妆,父亲一手执笔写着礼单,一手不停拨着算盘,母亲翻看首饰盒,正在寻祖传的最金贵的那支玉簪,说要留给女儿。 兄嫂过来,商量婚事流程之事,阿嫂又忍不住揶揄,说京城的名流都送来贺礼,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再怎么说清如也是公主身份,这帮人好歹也得给皇室面子。 可一提到皇室,家人又不出声了,这两个字可是把家族害惨了,当年邕王之死让许清如被世人耻笑,更没有哪家公子敢来提亲。 当然也有不忌讳的。比如兵部侍郎陆公家的小儿子陆简祥就来提过亲,可惜刚走到许家大门口,就被他家家仆生生拽了回去,家仆们大喊“三郎若敢提亲许家娘子,家主便会要了小的们的命啊!”一时闹的整个光德坊人尽皆知。 清如巴不得出嫁滇国呢,远离纷扰,远离流言,远离那个心底的爱人。 可不知为何,她好像又遇见了他,他玉立在清新水榭,少年美好的身姿让人心生爱慕。 她看得出神,忽而,他转过头来,清如惊诧,已看清他微侧的脸颊和挺直的鼻梁,马上便要窥见真容,突然,他的脸化作一支箭矢朝她射过来,锋镝闪出万丈寒光—— “李佑城——”她惊呼着醒来,背渗虚汗,还好没忘危险之际救命恩人的名字。 等她完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长榻上,手背还扎了几根吓人的刺针,而旁边更加吓人,一屋子的人,也可以说,一屋子男人。 可她只认识离她不远,抱怀凝眉,面色略显尴尬的李佑城。 有人大笑出声,道:“醒了好,醒了好啊,看来真是思夫心切!玉安啊,既然汝妇醒了,吾等不便打扰,你好生看顾罢!” 大隐 第8节 “多谢叔父,让您担忧了。我与内子晚些时候再去拜访。” 清如见是一花白胡子老翁,穿着绛红色官服,头戴玄色幞头,他这一走,其他人也跟在后面走了,估计是大小随从。 只留李佑城与一医官。医官抿嘴笑着,道:“娘子可有精神了?” 清如觉得好了许多,回想起刚才自己晕眩之事,一闭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又觉得脖子处痒,于是抬手去瘙。 李佑城忙走近,轻碰她手肘,道:“阿如,先忍着点,你现在身上有针,等灸好了就不痒了。” “这就好了!”医官说着,麻利将清如头和手上的针取下,道:“娘子是冷热不调,加之气火攻心而导致的眩晕之症,好在娘子气血充足,身子底好,稍微针灸便可调理到位。只是以后切忌害凉,夜间也不能受风了。” 清如心里犯嘀咕,摸着颈处被叮咬过的地方,问:“可否与我前几日晚上被蚊虫叮咬有关,这里很是痒呢!有没有那种虫子咬了人后,使人产生幻象的?” 医官一愣,转而笑道:“滇地确实有很厉害的咬人虫,可致伤甚至致死,致幻的还不曾见过jsg,且导致幻觉的另有他因,只是当地有些巫女喜欢借题发挥,赚点小利罢了。” 清如知悉,想来是自己被滇地的风土搞晕了,越来越疑神疑鬼。 李佑城立于塌侧,谢过医官,又道:“是我大意了,一路行军没有照顾好她,日后定会多加小心。” 医官与他寒暄几句便告退,走时还不忘将门掩好。 此时已过正午,日头稍稍西斜,整间屋子沐浴在日光中,暖而不燥。清如听见窗子外传来军士齐整的操练声,闻而生畏。 李佑城端来提早备下的中饭,清如看了眼,有素米线,菌菇汤,还有一碟腌鸡纵,实在没有胃口,眼巴巴瞅着他,也不好意思说不想吃。 谁知李佑城被她无辜的样子逗笑,嘴角的弧度异常优美。 他将食案放置一侧,道:“产生幻觉的肯定不是虫子,但滇地的各种菌菇可就不一定了,不过你放心,军营的东西都是干净的。” 又嘱咐道:“还有,关于滇地,滇国,这里所有的一切,你有不懂的,问我就好,最好只问我。” 清如见他面色和缓,并无责备和命令之意,便点头应下,看着他一身软甲在日光下肌理鲜明,衬得他脸色不那么晦暗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 清如想说感谢大恩大德之类的话,可又觉得莫名疏远。 李佑城坐到榻上,侧对着她,他身高腿长,这一矮榻有点招架不住,他只能双肘支在膝盖,十指交叉轻微磨蹭,似是斟酌如何开口。 少顷,他道:“山高路远,你就那么想去滇国吗?若我说,滇国内忧外患,王室生变,一切都是未知,你此去艰险,还不如回长安。” 果然如她所料,滇国王室出事了。可那又如何,她来之前就做足了准备。 “那我问李校尉,滇国王室究竟怎么生变了?还有两日的路程,究竟如何艰险了呢?” 李佑城转头看她,回答不出。 清如一笑,如自我安慰一般,道:“李校尉可能不太了解我的性情,我决定去做的事,定要看到结果,除非我亲眼看见并知悉滇国王室生变的实情,否则我不会死心的。至于长安……” 她叹气:“长安是个好地方,宫殿巍峨,坊市兴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倾尽所学也要在此立足,万邦来客更是乐不思蜀,总之,有太多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倾慕这座绚丽之城。” “只可惜,”她自嘲道:“他们爱长安,而长安却未见得爱他们。而我呢,更加不幸,我也爱长安,可长安是真真切切地不爱我。” “你说你是许氏大族,又得圣上青睐,给了封号又赐婚,家族也会沾你的荣光,为何还得出如此结论?”李佑城站起身,正对着她。 清如也下了榻,垂首道:“那又怎样,在长安,有人曾给过我希望,但后来他死了,我也心如死灰罢了。” 她的回答着实出乎意料,李佑城想不出如何去安慰她,更想不出是不是该安慰她,还有点好奇,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清如的肚子已经叫唤得急不可耐了。 于是回道:“你先等我片刻,我去换身便服,再带你一起用中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清如指指食案:“我用这个便好,李校尉不用费心了。” 毕竟自己不能太过分,勉强吃点吧,李佑城是没有义务照顾她的,他还有军令在身,哪有功夫理自己的糟心事? 可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在她晕倒之前,他说要让她为了活命,把戏演下去,而现在全营地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刚才那句“内子”分明是在示意众人—— 她顿时来了精神,兴奋走到他跟前,双眼亮晶晶,问:“你同意了?同意护我去滇国?” 李佑城也跟着她神情愉悦,眉眼一弯,叹道:“所以阿如,想吃什么?” 第11章 011. 市集 令许清如惊喜的是,驻地附近还开了边贸市集,虽然规模不大,但货品种类还算繁多。 她跟在李佑城身后,步子也轻快起来。 李佑城已换上了松绿色的窄袖圆领袍,袍上绣着卷草纹银线,白色薄纱中单稍微高出衣领,均匀盖住脖颈下方。他没有裹幞头,而是将之前被战盔弄乱的发髻重新梳理一番,簪上羊脂玉冠。 清如觉得,这身打扮让他换了种气韵,倒也不是读书人那种儒雅风流,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矜贵。 “你穿常服很好看。”她夸赞。 李佑城看她:“你喜欢这一身?” 清如点头,又想了想,态度诚恳:“人也好看。” 李佑城疑惑挑眉,话语却温柔:“我既然已允诺护你了,你放心便是,无需谄媚。” “我没有谄媚,我是真心实意地夸你,我许清如不说场面话。”顿了顿,补了句:“对我所信之人。” “多谢许娘子信得过在下,许娘子还真是性情中人,不以他人好恶搓磨自己。” “不知为什么,我会莫名安心,你在的话。” 李佑城侧头看她,她神情极为自然,难以判断此话真假。 他带着她七拐八拐,走进一片支满小摊位的大场地。 “你怎么不叫我‘阿如’了?” “私下无人,还是不要冒犯的好。” “你可知,阿如是我的闺名,只有父母兄嫂和族中亲友知道,再就是我长安的几位知心好友知道,所以当李校尉唤我时,我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长安。” 李佑城没有接话,唇抿成线,缄默着。 他脸的轮廓硬朗分明,颧骨微凸,脸颊瘦削,下颌线在下巴处收成平直,中和了锋利的喉结。 这个人还真是耐看。 晌午时分,卖货的小贩支起凉棚,开始烧火做饭。清如跟在他身后,四处飘来的奇异香味让她忍不住左顾右盼,无意问道:“李校尉可有字?我也可以唤你,如此,我们也好在他人面前显得亲近。” 李佑城径自往前走,自然回道:“玉安,白玉的玉,长安的安。” “很是风雅!”清如喜欢,不停念起来,真是没想到一个边地武将竟有如此风雅的表字。 李佑城打断她,只说:“你刚刚眩晕,定是说了太多话,口渴了也没怎么喝水,一会有鱼汤喝,阿如要多饮一些。” 他再唤她阿如,定是身边有情况。果然,清如见他们在一凉棚处驻足,有位身着白蛮族服饰,肤色黄黑,笑脸相迎的小哥忙扔掉手里抹布,起身走过来,边走边说:“您来啦!快里边坐!” 待坐定,小哥弓着腰很是谦恭地问李佑城:“今天的江鱼新鲜,阿父一早起来从渔泡江里钓的,衣衫都被露水沾湿了呢!那还是按之前的吩咐做噶?” 李佑城点头,谢过他,又对清如说:“江鱼是这里的特色,要用山上的一种极酸的野果烹之,那种野果在滇地到处都是,漫山遍野,可以和任何事物佐配,喧宾且不夺主,再辅之以其他特色食材,比如山笋、鲜韭等,汤汁亮澄,酸中带辣,很是下饭。” 清如听得垂涎三尺,“好啊好啊,我就喜欢吃当地的特色菜!李校尉果真懂我,不然你问我想吃什么,我可是一点主意都没有的!只能想到不想吃的东西,比如不想吃太素的,不想吃不带汤的,不想吃荤腻的,不想吃菌菇类……”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罗列,李佑城喉结动了动,想着说点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等她说完,他问:“阿如,你刚才叫我什么?” 清如意识到不妥,忙看看在一边专心做饭的小哥,想来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她顾虑未消,想着不就是假扮夫妇吗,这个难不倒她,于是清嗓大声道: “玉安真是我的知心人,阿如三生有幸,觅得如此贴心郎君!” 见小哥往这边撇了一眼,偷着笑了笑,她更加大声:“你我夫妻必会相知相伴,白头偕老!” 李佑城惊诧,这次的话可真是咽不回去了,低头凑近她,皱眉道:“倒也不必如此,真实夫妻也不会当着他人的面这般炫耀吧!有点欲盖弥彰了。” 清如不解:“那要如何炫耀?我又没经验。”又补了句:“起码没你有经验。” 李佑城一时无措,四目相对的一刹,清如忽然笑了笑: “你也没经验。” “……不用炫耀,别人也会看出来的,那是一种默契。”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笑得很无奈。两个没有经验的人,还要扮演夫妻,确实有难度。 “您要的野果酸汤江鱼来喽!”小哥垫着白巾子将一铜锅端至案上,顿时浓浓香气扑鼻而来,还配了一大碗糯米饭。 清如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似是那极酸的果子爆了浆,裹在了大块鱼肉上,又香又清爽。清如正好喜酸,又饿得难耐,眼巴巴看着李佑城,等待开饭。 李佑城谢过小哥,拈起木汤碗,用大号的汤匙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又将筷子jsg与小汤匙递到她手里,“吃吧!” 清如也不客气,可能是觉得李佑城已经见过自己最为狼狈时的样子,便也不太注意用饭时拘谨的礼仪,只觉得汤真好喝,鱼真鲜美。 吃了半晌,才发现李佑城只端端坐着,并未动筷,眉眼垂着,似是思考事情。 “玉安为何不用?” 李佑城回神,缓了神色道:“阿如先吃。”又补了句:“勿急,小心鱼刺。” “那怎么成?你还未用中饭呢!我来给你盛一碗鱼汤吧!”清如也拈起木碗,给他盛汤,又瞅了瞅去别桌伺候的小哥,顺势问道:“李校尉为何改了主意?那夜不论我如何求你,你都不答应。” 李佑城接过鱼汤,坦然道:“赌一回吧,机会难得。” 清如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李佑城眉眼婉转,“一个自身难保的人竟然还想着去协助他人?” “你怎知我自身难保?不是还有你呢吗?” 李佑城被她噎住,端着汤碗,扭头咳了咳。 只听她又说:“我承认前途未卜,可如果就这么算了,总觉得于心不甘。退一步讲,就算我当不上滇王妃,至少去了滇国王宫,弄清楚什么情况,也算死得明白。人这一辈子总得做些什么吧,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哪怕不多,哪怕命运时有不公,时运总是不济,但闭眼呜呼的时候,问心无愧,没有失信于人,便也值得。而且此去,你我二人是互为依靠的,你若真的破了那神花教的局,也是替我报仇了。说来也怪,我总有种直觉,信你定会如愿以偿。” 李佑城觉得她这些话有些小儿女情怀,未免过于理想化,人生在世,总是事事掣肘,哪能去随心所欲做事?他这些年在军中、在官场摸爬滚打,见了太多枉死的冤魂,太多没有缘由没有结果的人事,在这样晦暗的光阴下生存,每天都要绷紧了心弦,思考下一步,下下步如何走,相信别人是极为难的事。 他看着她,她还在饕餮着,铜锅里的鱼所剩不多,连佐菜也快被吃完。不禁笑了笑,她此生未经历过阴霾,便也体会不了自己的忧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即是缘分,他不奢望其他。 小哥端上一盘雕梅,被蜜糖浸成暗橘色,每一颗的形状都不大相同,但大体是花朵的模样。 “这是什么?真好看,好吃吗?”她好奇。 李佑城点头:“这是雕梅,青梅果糖渍而制,也是这边的特色。按照白蛮习俗,女子出嫁之前待客,要摆上的。” 她兴奋:“是啊,那我定要多食一些。”又问:“我们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 大隐 第9节 边贸集市货品众多,用完中饭,李佑城决定陪着清如逛一会。 逛到一半,就后悔作了这个决定。 他发现许清如兴趣盎然,花着他微薄的俸禄买了玉器饰品、白蛮服饰、干果零嘴,还挑了一双方便行路的布鞋,且将这些物什一并塞到布袋子里,又让他揣着。 等她看见书摊上有《括地志》几辑仿版时,忙蹲下身来,收到一起,对着书贩笑道:“老板,这几本都要了!” “等等!”李佑城赶在书贩答应前打住她:“你可知我以后俩月得喝西北风了吗?” 许清如大手大脚惯了,哪能体会到靠着微薄俸禄过活的人须节俭过日子,她冲他为难一笑:“李校尉,这几本书我是真心喜欢,且我今天所购之物都是为你我行路准备。” “我说了,你带着我就行了,其他都是累赘。”他皱着眉提醒,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许清如叹气,默默放下怀里的几本书,不舍地看了又看。 李佑城弯身从中抽出一本,递到她手里:“就这一本吧,不能再买了,往后还得吃饭呢!” 许清如心情大好,谢了李佑城,又跟他身后揶揄:“李校尉,按说你们这种在边地从军的,应该赚了俸禄也没处花的,你谋到校尉一职,必定也攒了多年积蓄,哪还差我花的这点钱?” 李佑城提了提肩膀上重重的布袋,放慢脚步:“当然差,谁家没个父母兄妹、大事小情呢,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许娘子生长于望族,断然不会理解我们这种寒门谋生的不易。” 许清如一时词穷,想来他身后是有一大家子要养的,不像自己,从不愁吃喝。 她轻轻扯了扯李佑城衣角,道:“李校尉,是我不好,没有想到这个层面,不过你放心,我是答应过你的,等我顺利成为王妃,定会重重赏你,会派车马将赏金送到你府上,还会举荐你,调任长安当职,说不定还能升入金吾卫!等那时候,你就是长安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多少名门贵女争着抢着上门来结亲。” 李佑城止步,好奇瞧她,真是猜不透她哪来的自信,只是看着她新月一般的眉眼正溢满流光,这一刻,仿佛也只能信她说的话了,便道:“好,那我等着那一天,你我一言为定。” “还有一事。”他走了几步,又停脚,回头叫住环顾四周的清如,再行一段就走出市集,走到都督府了。 “什么事?”清如跟上,他们相处融洽,她也迫切想知道他的安排和计划。 李佑城抿唇,回道:“为掩人耳目,保险起见,你我今晚须共宿一室。” 第12章 012. 彩笺 山风送来滇地草木的涩糜之气,掠过面庞,总有种挑逗戏虐的意味。许清如觉得,这里的秋风躁得很,就像明知道自己还斗不过难以消退的炎炎暑气,却还是竭尽所能证明自己的存在,较劲一般。 山风不懂,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纵使你万全以备,但时机未至,依旧差之千里。 所以,就算李佑城答应了自己,许清如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顺利抵达目的地。 她跟在李佑城身后,一言不发。 与他面对面时,她尽可能让自己心无旁骛,可背对他时,她又惴惴不安,两种思绪反复夹缠,难以疏解。 行至都督府门口,哨兵见李佑城身负重物,忙离岗紧走几步,行了礼后接过他肩上布袋,又喊来军中仆役伺候。 李佑城没言语,将布袋子交与仆役,那仆役是个身材矮小的壮年,穿着都督府统一派发的工服,别看矮小,可四肢精壮,提起那满载货品的布袋子轻而易举,又躬身走进李佑城,低头行礼道:“李校尉,今日信札已送至前堂冷副尉那里。” 李佑城应了声,吩咐那人将布袋放到他寝居的后院,又示意清如一眼,抬手想去牵她手腕,可还未触到,便被一声轻喝打断,循声瞧去,秀月钝步而来。 她还是那般赧然,来到跟前吱唔几句,也没讲出一段完整的话,清如只好带着歉意不停安慰她。暗忖,自己真是里外受累,对内要稳住李佑城,不停琢磨他的心思,对外还要哄劝李佑城的追求者,切勿冲动行事。 秀月倒也没哭没闹,这会功夫该也消化完了此事。她只道:“若是李校尉早早便告知妾已有爱妻之实,妾也不会这般苦等。”又说清如饱览了她的愚痴,真是让她无地自容。 李佑城紧蹙眉心,显然不想在此多耗,又去伸手捉清如手腕。 清如未觉,双手端在胸前挥了挥,忙说:“没有,没有。都是我的不好,实在愧对你,未在初遇时说出实情,你若是有怨念,就撒在我身上吧!” 秀月知她不是奸滑,笑了笑,道:“怨念谈不上,只是羡慕娘子好命,此生可陪在李校尉身侧!” 清如挤出一个笑脸,心里觉得可能比哭还难看,为免尴尬,只好把目光投向李佑城求助。 李佑城会意,说了几句还算中听的话,谈笑间终于逮到机会,将手默默贴近清如手臂,他本想拢住她的手腕,可触到她手指的那一刻,一丝凉滑舒顺的感觉直抵灵台,仿佛万年干涸的躯壳瞬间被清泉充盈,灵动起来。 他改了主意,长指探过她手掌,在她始料未及之时,柔柔裹进自己粗砺掌心。她的手好纤小,掌心有薄薄的汗,一如他体内迸发的源泉,汩汩不断。 清如知道他的用意,可他手掌上的厚茧还是激了她的皮肤,于是她手一惊,手指自然分挺,这倒让李佑城又寻了契机,手指稍稍一扣,插了进去。 虽是人前演戏,可十指交缠的一刹,清如还是心尖一颤,这种亲昵她竟然不嫌恶,不挣脱,反而顺着他的摆弄,享受这份心安理得。 辞别时,秀月拿出曾为李佑城准备的香囊,赠与清如,“既然妾所念之人已有心上人,那就请心上人代为保管吧!”又附狡黠一笑。 清如不敢收,秀月只好不再逗她,道:“这几日虽与娘子相处不长,可妾很是喜欢娘子慧敏烂漫的脾性,秀月在此别过,此物就算是辞别礼吧。” 秀月又指了指不远jsg处开得火红的木棉花树下,七宝阿娘领着众人正朝这边行礼挥手,七宝跳到小土包上,喊道:“阿姊,再会!” “妾们一会便要启程赶回去了,众亲友现居热海之地,路远人荒,不能与娘子多聊了,族人相信,若有缘份,定会重逢。” 秀月将香囊塞到清如手里,转身匆匆而去。 清如拿着香囊,向众人挥手,大家的笑脸也如木棉花般灼灼生灿。 她在滇地经注上读到过,木棉花寓意惜人惜物,所遇皆是福报。 *** 去到后院军将寝居之处的路很长,都督府庭院又植满各色奇花异树,与厚重的院墙相互遮挡,使得他们相伴而行的身影不太打眼。 即便如此,这一路许清如也被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仆役、洒扫户、花匠、巡逻兵等行礼了不知多少遍。她不敢声张,只能被李佑城牵着手,匆匆掠过这些伏低的身影。 待行至后院,上了二楼,趁四下无人,清如唤他:“玉安……” 李佑城好似没反应过来,步履依旧轻快。 “玉安君……” “李佑城!” 李佑城顿住脚,怔在原地看她,许清如稍微抬起自己的胳膊,她与他的手还交握在一起。 李佑城这才松了一口气,清如难得在他脸上看出赧色。 他遂将手收回,脱口道:“抱歉,还是冒犯到你了。”眼睫垂下,身上那股阴郁的劲儿又添了几重。 清如猜不准他心思,但她知道如何圆场,于是笑道:“无事,无妨。只是你掌心……不舒服。” 李佑城本来血流上涌,听了她这句登时冷静下来,摊开掌心左右看看,指根处黄茧丛生,常持握弓箭的食指拇指和虎口也镀上了一层茧皮,这样的手,常与兵器相伴,风霜浸染,怎会舒服? 他自顾笑道:“确实,我这双手不大讨喜。”又去看刚才握过的清如的手,问:“没触疼你吧?” 清如笑着摇头,道:“我是玩笑话,你别上心,你也知道我们是说好了的。”她给他一个眼色,又铺垫一个台阶,尽量轻松道:“想我在长安,与男子打交道不止一回,遇见难缠惹事的,我可是会直接动手的。像刚才这样,寻常的牵牵手算得了什么?扯耳朵、咬胳膊,这些都不在话下!”说到这又觉得不妥,这不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 想要再圆回来,李佑城却问:“你和人动手,所为何事?为何无人帮你?” “咳,这个说来话长。” 于是,清如将自己开书肆时所遇不平细数于他听,什么散客污蔑她鬻卖覆版,什么市匪带人恶意骚扰,什么宫市使者强买珍稀书画,打伤佣书人云云。 李佑城听得入神,引着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的居室,他下了锁,忽正色道:“我在想,若早些年能与你相识,你的书肆是不是能免去很多麻烦?” 清如大笑,“那是自然,玉安必定是个好的打手,不过那又如何?你也不在长安啊!” 李佑城随她笑,确实,他不在长安。 开了门,里面更加轩敞,南北透亮,里面物什尽入眼帘,却也陈设简朴,多的无非是一些铜铁兵器,背阴处有几排塞满书籍的红木架子,里外两室,都设有宽大胡床,住宿倒是方便。 清如发现,李佑城似极喜好弓箭,一整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材质不同的弓,有些式样雕花镂空,只有观赏价值,显然是主人为了收藏而置。 几个军仆进屋回禀,又备了盥洗器具,上了清茶和点心,还将事先送过来的布袋呈给清如,窸窸窣窣,毕恭毕敬,无人讲话。 看得出来,李佑城私下规矩甚严,这种气氛十分压抑,清如闷得慌,独自坐下来喝茶吃点心。 军仆刚走,冷锋又来,怀抱一个红漆木匣,见了清如也不多问,只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清如还想着要如何与他属下们解释,现在看来是多虑了,果然如李佑城所言,有他即可,不必担忧其他。 冷锋左右为难,木匣里装满今日信札,若要拿出商讨,不知是否要让许清如回避。 李佑城说了句无妨,便接过匣子打开来,里面有大概五六封信笺,其中一封厚茧纸作鲤鱼函,他拆开一看,冷锋也凑过脸来,一张描金彩笺叠成了一只鸟的形状,虽被信封压着,但展开来却突然伸展两翼,赫然挺立在他掌心,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这又是何妖物?”冷锋压低声音,能听得出来,话里蕴着怒火。 李佑城捏起纸鸟一翼,淡橘色描金彩笺在午后日光中熠熠生辉,仿佛那鸟真的在扑腾翅膀,下一刻便要飞走。 可李佑城明显没有多大兴致,用另一只手捏起另一翼,轻轻一拉,纸鸟犹如开膛破肚般完全展开了,被打回原形,也不过是一张皱了的信笺纸,那上面用抄经小楷写着两行字:“三日后卯时三刻,太和宫鸣凤门,仙鶲引路,碧霄云开。” “校尉……”冷锋紧张万分,提醒道:“太和宫是滇国王宫,就算三日能抵,可就目前局势,咱们也是通不了关的。” 李佑城折了折信纸,将字迹叠进里侧,又将信笺放入鲤鱼函,不紧不慢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设好了陷阱,引我上钩。” “校尉,此去危险重重,还请您三思。”冷锋不安道:“妖物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分明是我们身边出了奸细,这几年属下们查得毫无头绪,难不成还要去那鬼地方送死吗?” “正因如此,才要更进一步。”李佑城敛目,下了命令:“你下去准备吧,我们与许娘子一道,从驿路入滇。”又补了句:“越快越好。” 冷锋惊讶,不禁瞥了眼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清如,不可思议问:“还要带上个女的?” 正要计算其中利弊,见李佑城一副冷眼冷脸对着他,便知自己再多一句嘴,就有被拉出去斩了的风险,只好不情不愿嗫嚅道:“属下遵命,您别动怒。” 出门前不忘再瞥一眼许清如,她倒是不吃点心了,正大口蛮饮清茶,那样子很是自在,冷锋暗自叹息,纵使给他十个脑子,也想不出自家校尉为何偏爱这一款的。 清如晌午吃了鱼,方才又吃了四块鲜花饼,喝了两大杯清茶,肚子被撑得胀胀的,见冷锋走了,李佑城收拾好木匣,往她这边走来,她轻轻打了个嗝,把嘴捂得严严实实,怕引出油盐酱醋茶的混合气味。 李佑城坐到她旁侧,给自己斟茶,神色悠然,仿佛这是他无比普通的一个下午。 “方才听见你们提到我,是否计划有变?”清如问。 李佑城抿了口茶,摇头道:“没有。” 又给她斟满清茶,问:“许娘子,你可信我?” 他直视她双眼,清如点头,她确实信他。 “好,既然你信我,那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务必记好。” 清如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要说什么,但肯定不太中听。 李佑城面色平和,声音温润,可说出的话有些骇人: “我这一生,经历太多怪事,有些是有缘由的,但更多无从求解。我的双手沾了太多人的血,有罪的,无辜的,不计其数。你说你信我,我自然要告知你实情。你眼前的李佑城,并非善类,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我既然互为利用,我便不会对你下手。但,杀戮从来都是最常规的解决方式。倘若日后你看不惯我行事,也可借机杀之,我并无怨言。” 说着轻笑了下:“当然,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清如听得心惊,浑身鸡皮疙瘩,只好躲开他目光:“……李校尉身在军中,为圣上,为大顺效命,自然生杀不由己……我一女子,不便置喙……不便置喙。” 她低下头,心里开始忐忑起来,遭遇劫匪是她人生第一次看见杀人,那画面过于血腥惨烈,让她想到就犯呕。 “不过有一事你大可放心。” 他始终注视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周而复始。 “什么事?”清如骤然抬眼。 大隐 第10节 “只要我在,你定平安无虞。” 第13章 013. 山茶 待到日落西山,滇地各处渐入寥寂,只剩演武场还灯火通明,规整的一方土地上有军士在夜练。 晚些时候景策送来一竹笥衣物,许清如翻看,数量不多,却样式精巧,几乎含括了日常能用到的所有种类,还有一匣子配饰,玉器居多,玉器本就是滇地特产,本地人无论贫贱富贵,都喜佩玉,另附胭脂香粉一套,选的是清淡的山茶花香。 李佑城确实周到,做戏做足,连口脂都挑了十种颜色,让外人看来,他对这位“内子”宠爱有加。 这倒是合了许清如的心意,她虽未出身显贵,可穿衣打扮却是内行,带货的本事在长安贵妇圈不可小觑,且深谙售卖之道。 比如,当年她想开书肆,父亲不允,便让她接手布庄生jsg意,定下了难以达成的高销售指标,清如略动脑子,便想出了以二十四节气为题,根据每一节气特有风物,拟佩相应颜色、布匹材质、衣袍式样,等等,又请了懂些情调的文人依此赋诗作曲,花重金邀乐坊当红歌姬着相应袍服设台传唱,如此动员下来,节令服饰竟在长安悄然流行,甚者,众女子纷纷效仿,唯恐落于人后,那年谷雨时节,天碧色被炒起来,曲江池畔前来游玩的女娘们皆着天碧色袍服,蓝汪汪连成一片,与迷蒙烟雨相融相交,蔚为壮观。 所以,她如愿以偿地开了书肆。 事情总是如此,抛开难以预测的偶然情况,想要达成目的,总得费些脑子,而清如一贯的做法是,从不给胡思乱想设上限。 她简单梳洗,换了衣衫,正准备下榻歇息,忽闻窗外一阵窸窣,想着这个时候还不算晚,许是有人打窗前经过时不经意弄出声响,便没在意。况且,透过暗黄的窗纸能隐约瞧见瞭望塔上的灯火,李佑城说过的,住在这里不用担心,黑天白日都有站岗放哨的,且四周村子少,也比较安定,谁没事也不会来边防驻地瞎晃悠。 她倒也不是害怕,而是李佑城虽说了要与她共宿一室,却将她安置好后,自行出去了。问他去何地,何时回,他只说,有些军务要理,约摸两个时辰便好。 许清如灭了油灯,盖好锦被,准备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好赶路。可一闭眼就是这些时日来的各种怪事,先是岔路,后又遇劫匪、遭杀戮,还有那蒙面大汉、神花教……仿佛一切皆安排好了,这些人就守在这里,她这一趟就是来送死的,不然她和那些匪徒无冤无仇,怎么就要抢了钱财又灭口?且劫匪明显知道他们是京城过来送亲的,对皇家仪仗无惧无畏,难道要造反不成? 还有可怜的落缨,就这样没了下落。落缨可是自己作为滇国王妃的唯一人证,也是自己与滇王之间的联系纽带,更是自己在这里的向导,虽然她嫌她一路上啰嗦絮叨,但落缨还是很负责任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 不过,李佑城说过的,落缨很可能还活着,因为但凡被追上,就是死路一条,可他派人搜寻了方圆几里,也没找到尸首,于是推断落缨很可能成功脱险,至于脱险后去了哪,就不得而知了。那送亲队伍几十人,死的死,跑的跑,实在无法一一追踪…… 李佑城不是说了吗,这种因为战乱、劫掠,以及各种偶然性灾害而流失的人口,难以计数,在边地尤甚,甚至还有人趁此改头换面,另择人生…… 清如迷迷糊糊,思绪漫天纷飞,李佑城说过的话在耳畔略来略去,像羽扇扇过来的熏风,虽不凉快,但却能在燥热的环境里稍作喘息。 *** 夜风吹动木牖,哗啦作响,几声哀鸮随风入耳,悲戚戚,闻而生寒。 李佑城打点好一切,屏退门口侍卫,抬手推门而入。 他脚步极轻,袍裾交叠摩擦,宛若暗夜游龙。 几步进入内室,隔着屏风,他轻声唤道:“许娘子,可安睡?” 那边无声,他又重复一遍,只能些微听见一丝有节奏的喘息声,似是睡的人正在遇梦。 李佑城走近屏风,那上面搭着清如睡前脱下的罩衫与长裙,真是奇怪,自被他救下以来,她跟随他数日奔波,衣衫早已脏污浸汗,可为何闻不到任何异味,反而有种淡淡的山茶花香。 就像今日她毫无征兆地昏过去,被他眼疾手快横抱进怀里,一开始,他有些不知所措,双臂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可见她在自己怀中安然依偎,那缕花香又游进心脾,他便定下心来,火速去到前堂,传来医官。 夜风还在不停侵袭窗牖,李佑城绕过屏风,借着月色看见了熟睡的许清如,他并未上前,而是环顾周遭陈设,轻手轻脚反复观察,验证室内器物是否有被动过的痕迹。 这是他常住的寝卧,每一处布置都规整有序,瓷瓶里卷轴的方位,案几木架上书籍的摆放次序,就连那面墙壁上布满的弓箭都有固定的位置。有些是遵照他的习惯,便于取用,有些则暗藏机关,为了防贼。 是的,她说她信他,可他,并不信她。 一个从长安来的和亲公主,路途颠簸,遭遇劫匪,误打误撞进入他的领地? 不,更确切地说,是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撞进他的视野。 明知滇国险阻,前途难卜,她却心向往之,并在一开始就咬定自己会助她,还说了些冠冕堂皇相信他的话。 这些在李佑城的眼中,不过是伎俩而已。 就在此事发生前五天,他再次收到折成了箭矢形状的匿名信笺,上面写道:“五日后酉时三刻,白河谷野竹林,远方有朋,际会匆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仿若天外来书,他本不想赴会,因他厌恶被人左右,且又是这种隐在暗处却对他了如指掌之人,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 遇见许清如,是他的宿命。 或者说,不管她是否冲着自己来,抑或想去滇国搞事情,他这一关,是绝对混不过去的。 所以他午后才对她说了那样的话,一是给她提个醒,二是让她见好就收。 可她的反应,却出乎自己意料。 许清如并未因自己允诺保护她而千恩万谢,而是反问他,倘若她不幸,当不成王妃了,那他可否作为向导,带她在滇地游历一番,她特别想吃此处的包烧菌、香竹饭、剁鱼生、舂鳝鱼……这样,就算回到长安,也了无遗憾了。 李佑城审视她的模样,云发蛾眉,颜盛色茂,说话时眼中带笑,静默时淑敛婉然,若说她有备而来,行细作之事,那真是难以让人信服。 他摇了摇头头,只叹自己一时意气,只身去了那野竹林。 他取了火折子,点燃油灯,那里添了松香,燃起来有种旷谷松风的弛然。 室内顷刻被灯火晕染,李佑城用身子挡住光线,将自己挺阔的暗影投在许清如的身上。 “阿如。”他声音很轻,想要叫醒她又不想扰了她的美梦。 少顷,清如从夜梦中抽身,慢慢睁眼,四处无人,稍微缓神,却见李佑城立于屏风之后,再次唤她,忙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问:“已是清晨了吗?怎会过得如此之快。” 李佑城缓缓绕过屏风,来到她床侧,道:“还未到清晨,现在是子时,你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启程。” 清如见他换了件与他极不相配的彩绸翻领袍,还包了幞头,那样子很像她那骗了妻儿出去游乐的阿兄。她没想到要这个时候走,哪有心理准备,只问:“为何?是不是……” “按我说的做,现在就得走,路上再和你解释。”他声音低哑,似怕人偷听,对她道:“换上我白日送你的那套袍服。” 清如只好点头照做,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无非是穿戴整齐,拿个包裹,剩下的事,就是老实跟着李佑城。 她行动也快,很快收拾妥当,出了内室,见李佑城坐在外室的胡榻上等她,手里把赏一张玄铁锻造,虎骨龙筋的龙舌弓。 “我好了。”清如道。 李佑城起身,将龙舌弓放回,置于墙壁上,朝她伸出手掌,浅笑道:“还得让你委屈一次。” 清如会意,迟钝将手递过去,被他拢在掌中。 *** 夜风呼啸,刮得那旌旗雷动,他们很快上了李佑城提早备下的马车,清如看见,除了李佑城,还有冷锋、景策,以及她当时在囚车时左右随行的“冷面阎王”和“张翼德”,他们一行六人,装扮成富家勋贵的模样,开启了未知的旅途。 清如登了车后,便和李佑城一起,在长凳上坐着,他在正中,自己在旁侧。外面四位均骑马,马的毛色各异,形态欠佳,该是军营里最次的那种。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清如丝毫没有感知了,因为她与李佑城说了会话后,便昏沉睡去,好在马车宽敞,李佑城准备周全,她可以稍稍蜷缩在铺了锦垫的长凳上,把头靠在软软的羽枕里。 李佑城说她若难受就靠在他肩背,清如谢过,不想太过亲近。但闭了眼却在琢磨,他的肩背宽阔舒展,身子也暖,靠上去定然是舒服的。 车马很快驶出都督府,卫兵例行程序,查验过后就放行了。 张阔故意等在前堂,打着看公文的幌子留意外面的动向,果然不一会,那个负责收发信札的矮小中年壮汉过来回禀,说人都走了,他在李佑城窗户外听了半晌,没发现什么不妥,只是二人对话恭敬十分,所说之事关于滇国的十有八九。 张阔冷言道:“我就说,这个女的可不那么简单,还想愚弄本校尉?李佑城打得她什么主意,我可比她清楚!狗jsg男女!” 又赏了那人一定银子,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叫孙二、老田过来。” 壮汉作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都督府都尉崔宗儒正在后院西堂等着人来回信。 “都尉,人已出发。” “好,派人跟上,勿要打草惊蛇。”崔宗儒抚了抚白须,拿起案上李佑城的亲笔信,他的宝贝玉安说要连夜送内子回老家益州。他摇头叹息:“看来我儿是清净日子过够了,开荤竟要开到滇国去!多大点事,何必诓我?” *** 李佑城将薄绒毯盖在许清如的身上,凑近时,他又闻到那缕山茶幽香,此时她睡在身侧,也宛如一朵娇美的白山茶。 车外响起急促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了车窗一侧,李佑城掀开帘子一角,冷锋气喘吁吁,缓了缓道:“校尉,蛇已出洞。张校尉的雇佣兵在左,两人两马,沿山陵而行,正好窥视咱们;崔都尉的两个眼线也跟过来了,右侧沿野路徒步而行。” 李佑城应了声,放下帘子,默默看了已睡熟的清如一眼,见她“嗯哼”一声,似有翻身之意,长凳毕竟狭窄,怕是要掉下去的。 他俯身,连她带羽枕一同抱至自己腿上,清如动了动,像只猫一样蜷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第14章 014. 月桂 过了渔泡江,就是滇国的土地了,虽说景色和大顺这边并无二致,但民族特色更加明显,房屋建筑多以尖塔顶为主,男女服饰也更加多样化,尤其是女子,身着艳丽的筒裙,妖娆娇俏。 驿路走得顺畅,通关时多亏了许清如的那块滇王送的玉佩,滇国的边境守卫过目后,便放行了,清如心里感叹,这东西可能不单单是通关文牒,若滇国大小官员都认可,这不就是通行货币吗,或者往大一点说,是尚方宝剑。 他们一行六人已走一日之多,路上经过几个小镇,都是民风淳朴的汉人与少数民族杂居地。 离滇国首府白崖还有半日的路程,若是连夜赶路,第二天一早便可抵达白崖城内,但夜间行路太过危险,李佑城提议,先在附近的祥云镇宿一晚。 当然,除了这个因素,李佑城还有其他考虑。 这一路,许清如几乎没有闲着的功夫。 她先是问了好多关于滇国的风土人情,逸闻轶事,且有好多疑惑都是自己在读各种乱七八糟的书时,偶然想到的。 李佑城倒也不嫌烦,耐心解答她所有疑问,如有不太清楚的,也不搪塞。 清如很是喜欢他的坦诚平和,尤其他们打扮成来滇国进购玉货的大顺商旅,他一改之前戎装时冷酷的神色,穿着华服坐在马车正中,天热的缘故,又将幞头换回玉簪,感觉更像一位年少有为,功成名就的儒商,说出的话也添了份文邹邹。 下车前,清如又掏出一片烤乳扇细细嚼着,满足的神情看得李佑城发慎,禁不住问道:“还不到一个时辰,你已经进了三片烤乳扇,两块糯米糕,一枚粔敉(ju nu),刚才路过镇上的市集,又下去吃了碗稀豆粉米线,怎么还没填饱肚子么?” “这些都是很便宜的东西。”清如怕他又在心疼钱。 “现在是傍晚时分,你短时间食用如此多主食,我怕你夜里积食,睡不安稳。” “玉安放心,我是直肠子。”她朝他眨眨眼,不便往下说,改口道:“滇国这边的东西真是美味,我素来不喜主食,也不喜食长安的汤饼,乌米饭,可到这了这边,怎么觉得什么都好吃,主食的花样也多,还有淡淡的奶香味。蔬果就更不用说了,新鲜,汁水足,你给我买的这些叫不上名字的果实真的美味极了!” 李佑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车内堆放的庵波罗果、甘蔗、葡萄等,皆是大甜之物,想来吃这种甜的东西,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吧。 他趁机套她的话,道:“许是你来这里后,心情舒畅了些,所以吃什么都觉得美味。不过按理说,与这偏狭荒蛮的滇地相比,长安的日子不是应该更好过吗?” 许清如用帕子擦擦嘴,摇头道:“非也,长安的日子才不好过呢!”指了指自己,“当然,我说的是我。” “哦?为何?”李佑城问:“是书肆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许清如淡淡一笑:“书肆的麻烦还算不上闹心,在某种程度上,书肆是我的庇护所。” 李佑城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问:“何事能烦得了世家名门的女子,且还是有了御赐封号的公主?” 许清如见他确实好奇,可又觉得自己那些糟心事即便说出来他也不会理解,便笑道:“都是些鸡零狗碎,不值一提。” 李佑城不再过问,她不想说便罢了,总有些事情是深藏于心,又不足为外人道的。 只是,许清如却反问他道:“李校尉就不想知道,为何我一介商贾之女,却被圣恩眷顾,和亲滇国?” 这话正中李佑城的心事,他本不知道如何开口,谁知她倒先提了,如此一来,也省去很多麻烦。 “愿闻其详。”他说,目光在她脸上流转。 大隐 第11节 清如被他看的羞怯,总觉得他有时太过专注,只好将头转向一边,撩开车窗帘子,望着不远处祥云镇的景色,道:“许家虽是商贾之家,但祖上却是开国功臣,承蒙祖宗庇佑,后人倒也活得滋润。先帝仁爱,感念功臣,所以才有我这个原本地位低微,如今身份尊贵的昭安公主。” “先帝?我记得‘昭安公主’的封号可是圣上亲赐。” “确实是圣上亲赐。”她对他微笑,又叹气:“可在这之前,我要嫁的人,不是现在的滇国二王子。” 李佑城表情微动,继续探究她话里的深意。 “说来就像做梦一般,可能你都不信。”清如低头,这些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说与他人了,再次回想起来,就像前世。 “李校尉可知五年前薨逝的邕王?” 李佑城点头,“听说风华绝代,才冠京城。” “是啊。”清如叹道,“如此不染世俗的高贵人物,竟要成为我的夫婿!荒不荒唐,可不可笑?” 她见他按耐住讶异,便知他也是难以置信的。笑道:“邕王还有一点,就是身份特殊。他自幼受先帝宠爱,从孙子变为养子,遭其他叔伯排斥,甚至连见自己的母妃都困难,眼看先帝老矣,王位争夺暗流涌动,邕王势单,必先受戮,而各朝臣名流定是明白其中缘由的,谁也不想与之结亲,一旦沾染邕王的晦气,指不定就受其牵连,祸及三族。当然,这些都是隐在暗里的,只能自己体悟,明面上邕王还是那位长安女子都想嫁的绝世郎君。” “你能体悟这些,说明你也是知他的。他应该庆幸能与你结合。”李佑城似在安慰,等着她继续。 她按住胸口,也按住自己从心底奔涌而上的情绪,道:“所以他们选择了我,一个死了也无足轻重的人,但因为挂了功臣之后的好名声,邕王也不至于太难堪。只可惜,我福薄,可他的福泽也到了头,我与他订婚的当日,他死了。” 说到这里,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只听得车轮碾压碎石子的吱呀声。 “所以,他死后,为了补偿你,也为了彰显先帝圣恩不辍,将你御封至此。”李佑城打破沉默,顺着说下去。 清如点头笑道:“你也看得出来,我早已不是妙龄年华,他死后的这五年,我也被人诟病了五年,皇家也是重视舆论的,怎么能放任众人胡说?” 李佑城心知肚明,不用问也知道她这五年过得无比艰难,安慰道:“他欠了你,是邕王负了你。” 清如摇头,像是自言自语道:“他死得蹊跷,他与他母妃,死得都很蹊跷。” “过去之事,还是不必细究,毕竟,五年了。世殊时异,谁还能记得五年前的邕王?”他说。 “是啊,五年了,可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告诫自己,要忘了他,不要去想他的死因。” 她一时惆怅,抬眼凝视李佑城,泪花在眼眶打转,“可真是奇怪,我就是忘不了他,忘不了这个从未谋面的‘夫君’,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所以,来滇国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我再也不用面对那个他曾活过的长安城。” 李佑城递了锦帕,清如接过,覆在脸上,泪水浸湿帕子,散出淡雅的金桂香。 “未曾谋面,何至于此?”他说。 “其实,是见过的,只不过我见的是背影,匆匆一掠。” “一个背影而已,你还真是……痴情。”他忽然笑她,不是讥嘲,不是怜悯,更像无可奈何。 清如也笑了,“的确,我都嫌我自己太愚痴。好在,我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虽然并不顺畅,虽然前途未卜,但怎么说呢,我愿意将那人埋在心底,永不提起jsg,只放眼日后在滇国的日子。” “你可想嫁那滇国二王子?” 清如笑笑,“想不想嫁,重要吗?我只是接受宿命而已。” 李佑城不再回应,前方景策来报,说是已到祥云镇客栈,可以下车了。 夜色暗淡,秋风爽和,送来一阵阵桂花香气。 李佑城扶着她下车,可下了车才知,祥云镇一片欢庆景象。 华灯初上,玲珑烛火点燃街头巷尾,商铺林立,货品满架,男女老少皆着鲜亮衣饰在街上游走,河道里飘着折成千姿百态的纸河灯,不断有人在岸堤放灯,还有僧人捻着佛珠唱经,天空也被孔明灯点亮,在东南方向的夜空里,一轮明月皎皎升起。 清如的视线从月亮转到李佑城的脸上,欢喜道:“我忘了,今天是中秋啊!怎么李校尉也不提醒一下呢?难不成你也忘啦?” 李佑城未料到她如此激动,只说:“并未忘记,只是,不怎么过节罢了。” “不过节?那多没意思!”清如来了精神,也不顾此番行程的目的,拉起他的袖子,拽着他走上街去。 李佑城回头示意景策,多年服侍,不用猜,景策便知他的意思,于是领命,自己先去客栈打点,其他人各司其职,务必保证不破坏这祥和的气氛。 清如见街边不断有人摆好香烛、瓜果、包谷等物,双手合十朝月祭拜,嘴里振振有词,细听来,各说各的,大有不同,但基本都是一个意思,就是祈祷家人康健安宁,日子顺遂,求月亮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突然,半空腾起一阵烟雾,随即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烟火在天上开了花,五光十色,万丈光芒。 清如一时惊吓,浑身一抖,愣神看着漫天星火。 又一阵烟雾腾起,在它爆发巨响之前,李佑城展臂,双手轻轻捂住她的耳朵,与她一并抬头,赏着这短暂的绚烂。 中秋节的烟火就此绵延开来,从近至远,此起彼伏,仿佛要与那轮明月争辉斗艳。 而街边祭月的人也改了说辞,从祈祷变成呼唤。 “你且慢走,路上遇到险阻,记得撒点纸钱!” “前面要渡河了,阿娘给你备了渡船,阿囡放心去吧!” “家中一切都好,你若是想家了,就回来看看,院子口的桂树上已挂好红绳,记得系个结!” “阿父见到阿翁,勿要置气,好好说话,在那边替孙儿尽一番孝道……” “……阿姊回来吧,咱们阿娘做了你最爱吃的云腿月饼,特意多渍了蜂蜜,甜掉牙,阿弟我定不会再与你争抢……” 声音持续不断,且哭声连绵,有人点燃火盆烧纸,不像祭月,更像是祭奠亲人。 清如疑惑,问李佑城,这是什么习俗? 他领着她回身,往客栈方向走去,缄默半晌,道:“这是在‘叫魂’,滇国茫蛮人特有的中秋活动。他们觉得,向月亮‘叫魂’,逝去的人会听得见。魂魄若是回来了,就在桂树枝上,将事先挂好的红绳打个结。” 清如顿住脚步,扭头看向漫漫长街,灯火延伸至对面山顶,整个祥云镇都沐浴在月色中,天上烟雾缭绕,恍若万千魂灵袅袅而至。 她看得出神,忘了自己正处于街心,忘了身后的李佑城。这一刻,她突然相信魂灵之说,想对逝去的那个他说点什么。 片刻后,清如回神,叹自己太过愚蠢。于是转身,回到现实世界,可李佑城并不在身后。 她左右看看,也不见他身影。 一束烟火从附近的庭院升起,在头顶散出万千火光,周遭顷刻间宛若星海。 清如看见不远处的星海里,李佑城负手仰望,袍裾翩然,长身玉立。 等到烟花散尽,余光将他的脸映得白净明亮,他朝她走来,手里握着香烛、鲜花和红绳。 清如觉得,这个身影似曾相识,若是那天,在清心水榭,他能转过身来,她能看清他的模样,也许,就是这般吧! 李佑城走近,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轻轻一笑,道:“我想,你可以告诉他,在这世间,还有人记得他,还有人疼惜他,他若是在天有灵,定会将红绳打结,送到你身边。” 他指了指旁边一处金灿灿开得正盛的桂花树,风吹花落,清香怡人。 清如眼睛湿润,知道他在哄她开心,便哑着嗓子摇头道:“算了吧,桂树有些高,挂不上去的。” “我帮你!”李佑城将东西塞到她怀里,自己则单膝跪地,双臂往后拢,示意她上背。 催促道:“快点,阿如,错过时机就不管用了!” 清如抹了抹眼中泪花,伏上他宽阔的背,攀住他结实的肩,等趴好后,被他轻轻带起。 他就这样背着她,来到桂树下。清如伸展手臂,将那打了旋转结的红绳轻轻系到开满金色桂花的枝桠上。 红绳在金色桂花里摇动,仿佛有人在向她招手。 清如看得出神。 “好了吗?”身下的那人问。 “好了,放我下来吧。”她回。 “不要。”他沉沉一句。 “为何?” “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她凑近他的脸。 李佑城深深呼吸,道:“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忘了他,记住我。” “……” 夜风忽然刮起来,清如伏在他背上,不可思议地俯视他的面容,他的眼睛透亮如星,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呼吸相闻。 一小朵桂花飘落在她唇间,李佑城稍稍凑近,吻了上去。 第15章 015. 擒光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思念亲人的哭声不绝于耳,唇边桂花香入心脾,气味在头脑里萦绕,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阿如?阿如?” “许娘子?……” 清如仿佛从梦里醒来,看着近在眼前的李佑城,他满脸疑惑,正在喊她名字。 “怎么了?是否身子不适?”李佑城将她从背上轻轻放下,见她还是发懵,略略责备道:“就说了不要食太多东西,现在好了,身子乏了,脑子也不转了吧?” 许清如看着他若无其事的面容,心中满是疑虑,脱口问道:“你刚才不是对我……” 这种话说出来怪羞臊的,她指了指李佑城,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你自己刚做了什么不记得了吗?” 李佑城摇头,反问:“我对你做了什么?” “就是……那个啊!”清如小声道,挠了挠脖梗,都怪自己刚才闭了眼,怎么睁开眼这人就不认账了呢? “方才你系好红绳,就凝神看我,我见你闭眼,以为你又要晕过去。”李佑城皱着眉,关切道:“定是吃得多难消化,以后我不能这么惯着你了……” 听他如此说,她愣怔,所以刚才就是自己的一个——意淫? “所以咱俩其实没有……那什么?”她不甘问道。 “什么呢?” 清如唉了一声,狠狠戳自己太阳穴,羞愤且不解,这种情绪难以言喻,她竟然对一个没有感觉的人产生了如此羞耻的风月幻觉! 她越想脸越烫,想不出其中缘由,只好匆匆往客栈方向走,也顾不上去看挂着的红绳是否安好,更顾不上看身后紧紧跟随的李佑城。 真是没脸看他。 可这种尴尬没持续多久,二人眼看快要走到客栈,只听街上众人纷纷抬头看天,伸手指着天上什么东西,惊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清如纳闷,也跟着往上看,见墨蓝天空里除了高悬的明月,还有大小各异、飘忽不定、时隐时现的——“人”! 有男人、女人,有幼子、老者,穿着色彩不一的衣服,身子还不停地动! 街边有人开始哭嚎,还有人受到惊吓,四处逃窜,李佑城反应迅疾,将清如拉近,护在身后,右手握紧系于腰侧的佩剑剑柄上。 大隐 第12节 奔走的众人,呼喊的杂音,天上扭动的人形……有人打翻火盆,火舌喷到附近宅室,布帘被引燃,升腾起大片烟雾。 一时间整条街混乱不堪。 清如被浓烟熏了鼻,呛得捂住胸口大声咳了咳,李佑城微微侧脸,见她无碍,便继续护她往客栈走。 恰在此时,有声音从天上倾泻下来,带着回音,仔细听,它们纷纷叫着“阿娘”“阿弟”“夫君”“妾回来了”…… 下面的人忙哭着跪拜,说那是阴魂趁着中秋月圆,回乡探亲了。 许清如顿住脚步,仔细瞧着天上的阴人,烟雾越发浓稠,闻了让人喘息艰难,她见李佑城倾身伏过来,将她搂进怀里,宽大袖袍阻隔不断侵袭的烟雾,一方湿帕蒙到她的脸上,捂住了口鼻,顷刻间山茶香气让精神再度安稳。 她的脸贴紧他的胸口,能深刻感觉到那颗炽热跳动的心脏,带给她力量与慰藉。 猛地,清如使劲摇头,怕这回又是自己发懵,赶紧胡乱抬手捏住李佑城的下巴,狠狠掐了一下! 李佑城吃痛,闷哼一声,低头盯她:“你这是做什么?”他被她捏得嘴角变形,说话也露了风。 看来是真的,清如jsg忙收手,对他笑着点头,“哦哦,确实是你,我还以为我……”她咽了咽口水,“又做梦了。” 李佑城觉得莫名其妙,但情况险急,顾不上太多,只好裹着她继续往前走,等到了客栈门口,李佑城的四位侍从急急从不同方向赶来,迅速抽出佩剑,前后护之。 清如见他并不着急进店,而是将自己护在角落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一处月光照不到的高墙暗影里。 隐在暗处,窥视四维,他们如一群伺机而动的狩猎人。 而街上众人也从一开始的慌乱渐渐稳定下来,纷纷下跪,嘴里念叨着叽里咕噜的咒文,双手合十,一下又一下,对着天空明月不停磕头。 客栈卷长的飞檐挡住了视线,只露出圆月澄亮的光晕。 清如看不清月亮附近到底有何东西让这些人如此臣服,只听得马蹄声骤然而起,力拔山兮的气势如洪流般涌入长街,马的嘶鸣阵阵,马上的人皆着黑甲,持长刀,最前头的领头兵高喊:“我滇国将士,与神花邪教不共戴天!谁若是再拜鬼,杀无赦!” 后面一呼百应,“杀无赦!”“杀无赦!” 可当街百姓如着了魔似的,充耳不闻,哭着喊着向天上的“神”朝拜。 领头滇兵被这架势逼到崩溃边缘,再次呼喊:“谁再拜鬼,杀无赦!” 终于有一年轻男子,着白蛮服饰,大声哭诉:“神花圣女在此,她就在天上俯察众生,你若杀生,必遭报应!” 有人附和:“是啊,若是没有圣女,滇国早就完了!郑氏篡国,全族不得好死!” 最后一句歇斯底里,更逼的那领头滇兵大喝一声,驱马挥刀,顷刻杀了这两个胆大的来泄愤。 鲜血如注,喷薄而出,众人吓得缩回身子,忙抬头看天,将希望寄予天神,也不知这圣女是否会下来救人呢? 突然,天空各种人形消失不见,只剩下月亮旁边最大的一个。 清如使劲伸脖子,又被李佑城按下来,重新护在怀里,食指压唇,噤声示意。 这样也好,清如被压低了身子,正好可以错过飞檐,从底下缝隙间窥到那团光影。 ——一个女人形象,慈眉善目,背后有一大朵莺粟花。 倏的,从这个女人身后齐刷刷飞出万箭,而同时,院墙之上,瓦顶中间,出现无数身着白袍,蒙着白面的人,飞檐走壁,动作麻利,朝着滇兵,背弓射箭。 万箭齐发如流星毁灭,让底下的滇兵无处遁逃,一时兵荒马乱,好在那头领是个有经验的,很快反击回去,双方你追我打,街上火星四溅,各路人马乱成一团,奔走咆哮。 混乱之际,祥云镇的客栈早已闭门。 李佑城趁乱带着清如躲进一条小巷,冷锋等人跟过来,找了处僻静无人的小院,轻身翻墙进去。 清如抬头瞅着一人多高的院墙,正犹豫如何自处,却在刹那间被李佑城抱紧,起飞,落地。 ——今夜,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面团,随他摆弄。 她没站稳,还被他扶着腰,登时有些不悦,怪道:“你下次能不能打声招呼再飞啊!” “打完招呼,也许你命都没了。”李佑城松开她,拍了拍身上的浮土。 清如讪讪,他说的也是。 “神花教怎么把滇国王室给得罪了?还以为二者同流合污呢!”景策找了块石头坐下,揉着肩膀。 李佑城负手踱步,低头道:“看来情况远比我们想得复杂。” 冷锋不安,问:“真是邪乎,那天上的东西难不成真是阴魂?看不出一点破绽!” “张翼德”附和:“是啊,校尉,这东西好个玄乎,弄得俺心里发颤呢!” “是啊,校尉,咱们接下来如何做?是观望几日,还是去赴约?”景策问。 李佑城蹙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只听清如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但在这静僻空旷的小院里,却听得真切。 众人皆扭头看她。 “张翼德”被她这一笑激怒,压着嗓子气愤道:“许娘子怎还笑得出来?若不是因为你,俺们何以走到如此境地?俺们校尉也受你牵连,不仅惹急了上司,得罪了同僚,还差点……” “长松,不得无礼!”李佑城轻声喝住。 原来这人叫长松。 清如无奈,只怪长松嘴太快,将本次出行的疑虑一股脑倒了出来。可她不能白挨怨怼,只好解释道:“我知道很对不住各位,来日一定报答。可我笑得不是这个,而是你口中的阴魂之说。” “怎么,娘子是看出机窍了吗?”景策忙过来,眼巴巴等着她一吐为快。 清如看向李佑城,适当求助,他不会不管的。 李佑城抱怀,挑眉道:“说来听听。” 清如抬头看着圆月,它已经走到西边天空,大如玉盘,里面深深浅浅,不知是否有嫦娥玉兔在俯瞰百态人间。 想到这,她叹道:“不过是,有人利用暗箱之术行诈骗之实。” “暗箱之术?”景策更加好奇。 “对,就是有人利用光影之术将那些人形投放入夜空。所以,在长街附近,定有人私下操作,而如此大规模的投影,对方肯定早就布防好了,所以才如此逼真。” 李佑城走到她身侧,问:“那必得保证这些人影都有一个能发光发亮的本源。” “也许是,也许不用,燃起一堆篝火,哪怕烛火也行,照亮了即可。” “可天上之物在不停晃动,那影壁想必不简单。” “这个嘛……需要细查,才能知晓其中奥妙。我猜是材质问题,会不会是丝绸之类的软物?” “冷面阎王”高训和副尉冷锋听得云里雾里,终于把持不住了,只好求清如揭秘。 清如道:“《墨子o经下》有言,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敝下光,故成景于上;首敝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障内也……” “俺们不听古人白活!许娘子还是正经说话吧!都这个节骨眼了……”长松早已不耐烦,刚想再责备两句,被李佑城犀利的眼神怼了回去,拱拱手,不再吱声。 清如接着说:“其实就是光照到人身上,就像箭矢直直射出一般,而恰巧人的前面有一阻碍物,那上面或远或近有一小孔,光线的方向是不变的,而通过小孔的光则将人的形象投到了影壁上,不过是个反的而已。” 原来如此,这下说开了,众人似松了口气。 李佑城道:“当务之急,是找出神花教故弄玄虚的人,也许是个切入口,顺藤摸瓜,或有结果。” “校尉所言极是,俗语言擒贼先擒王,咱们可是擒贼先擒光。”景策细声细语,眉眼弯弯。 只是,刚才那番混乱场景还历历在目,清如想起来就心悸,加之,她糊里糊涂产生幻觉之事,看着李佑城总有点不太自在。 于是央求他:“我们可否想办法回客栈休整,若是现在赶路的话,我怕……” “好,就听你的!”李佑城回道。 外面兵戈已尽,等绕到客栈的时候,放眼望去,滇兵四处巡逻,还在搜寻神花教的踪迹,而整条长街破乱斑驳,有心人帮着仆役收拾残局,原本热闹的夜空清清冷冷,桂花散落一地,也不知谁家的红绳跌入烂泥,被踩了又踩。 闻到桂香,清如又想起那个虚无缥缈的吻。 “我好奇,方才你系上红绳后,在想些什么?”几乎同时,李佑城低头寻问。 “啊?”清如慌乱看他一眼,遂又低头,“没想什么呀,没想。” “和我有关吗?”他问。 “没有!”清如速速回答。 “哦,如此……”李佑城明了一般点头。 忽而,一种直觉入脑,清如很快反问他道:“李校尉,为何桂花落时,我好似陷入幻境,可你,一点事都没有?” 第16章 016. 灯笼 门闩即将插好的一刹那,李佑城直直把手臂撑进来,猝不及防间,他的胳膊愣是被两扇门狠狠夹住。 他倒吸一口冷气。 眼下中秋时节,他只穿薄薄一层单衣,想必这一下可够他受了。 许清如见他闷闷咬紧牙关,忍着疼皱着眉,眼神戚戚然,乞求她能给他一点怜悯。 心软不过一晃,清如撇开他目光,对着他胳膊使劲关门,一下又一下,仿若那只胳膊是木头做的一般。 也许还真是!李佑城一动不动,运满气后,胳膊僵硬,颇有冲破木门之意。他盯着她,默默等着她把火气悉数泄出,眼中火焰势头渐渐低迷。 “好了,”他温柔劝道:“向你认个错,别生气了。” 清如是有些心疼的,纵使他是金刚之躯,千锤百炼,但架不住人有与生俱来的感同身受的能力,实在无法继续下狠手。 再说了,她还不能完全把他得罪。 她背过身,快走几步坐到胡床,低着头不说话。 李佑城回身插好门闩,跟过来,刚才被挤的胳膊仿佛没事一样,又顺势拉过一把桃木jsg椅,准备坐下。 “且慢!”清如道:“就站那说吧,说完出去。” 李佑城吃瘪,尴尬一笑:“进了滇国,阿如这滇王妃的姿态也摆起来了。” “你不是要认错吗?” “是,认错。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倒也不是针对你。” “李佑城!”清如不可思议瞧着他,这个时候彼此心知肚明,他还想狡辩。 且她见他负手而立,微微歪头的架势特别像长安天街上吃饱了撑的出来遛弯的纨绔子弟,就差手里执一把花里胡哨的折扇。 她无奈,只好叹道:“曼陀罗,花淡黄色,全株剧毒,八月采集,阴干,等分为末,热酒调服三钱,少顷,昏昏如醉。三国时期华陀用其制“麻沸散”,民间俗称——” 抬头看向他,说:“蒙汗药。” 大隐 第13节 她一鼓作气,面色还算柔和,但对面前的男人来说,却是凶悍无比,让他的心思无处可藏。 李佑城走近些,终于有点诚意了,急道:“你听我说,这个真的是误会!你想想,我怎么可能在你身上下药,再说了,那粉末随着桂花飘落,谁知道就那么巧,被你碰上了?还有,你再想想,咱俩是不是随机选了一棵树,就是离你我最近的那棵,这也不是我能设计的吧?种种这些,足以证明,这下毒的,另有他人,定不会是我呀!” 他这么一通话确实在理,清如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 她还是很委屈,道:“可你却并未提前告知我,也并未为我做任何措施。” “是我疏忽了。”他手臂撑在膝上,目光灼灼:“我原以为,你周身的山茶香气是故意为之。” 清如顿时又来了火气,恨恨道:“我用山茶是为了美肤养颜,不是为了解毒呀!况且,只有野山茶才有提神醒脑的功用,但也仅限泡茶与入药,你们几人定是提前吃了解毒的药,所以才没事的,刚才那些飘忽不定的‘鬼魂’,一看就假得很,可为何街上的百姓却信以为真,还不是被这些漫天迷粉冲昏了头脑!” 李佑城听着听着,微笑起来:“你这些都是从哪学的?” 清如想了想,回:“不用你管。” 他知她还在气头上,继续安抚:“我差点忘了,阿如掌管书肆,自然博学多识。是我不好,是我思虑不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吗?只是……” 她瞥他一眼,“只是什么?” 他笑笑:“只是你不用担心,曼陀罗只会迷了头脑,不会伤及精神,陷入的幻境也只是自己心中隐秘而已,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滇地军营里也常用这个法子拷问奸细。” 清如愣怔,想到那个与他亲吻的幻像,刷一下脸红,却又赶紧摇头,否认李佑城的说法,什么所思所想,根本就是胡思乱想。 顿时一身鸡皮疙瘩,她越看他越气,随手将身边的藤萝枕头一股脑扔到他身上。 李佑城接住,起身将枕头放了回去,低头瞧着她,暗自一笑。 其实,他的确故意为之。神花教惯用各种药草,尤其是花朵类,各种功效应有尽有,昨夜闹鬼之事他早有耳闻,想来他们会用这些药粉制造混乱,所以他提前给随从用了清神醒脑的野山茶。 除了许清如。 他想试一下,她是否能在麻痹眩晕中,讲出某种实情,抑或供出背后之人——如果真有的话。 好在,她什么都没说。 李佑城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抑郁,总觉得心口被蒙了层纱,困惑难以疏解。 是夜,清如睡胡床,李佑城打了地铺。 秋风刮得窗棂呼呼作响,外面偶有巡逻滇兵大呼小叫,夹着阵阵哭嚎,也不知是否找到了放“鬼”的元凶。 还有马蹄疾驰的声音,打更的声音,哀鸮的声音,店家上货的声音…… 这一夜,许清如睡得并不安稳。 中秋的月色流光万丈,小小客栈被笼在朦胧月色中,客房里的物什也都能看清个大概。 清如用胳膊支起身子,瞧着离她不远的正睡熟的李佑城,他的样子清清静静,起伏的身子轮廓十分柔和,尤其是那张俊朗的脸,被月光照得饱满细嫩,让她想起长安的杏仁豆腐。 她特别想去戳一戳。 “别看了,再看天就亮了。”熟睡的人眼都不睁,说话倒是不含糊。 清如吓了一跳,摸着胸口,缓缓问:“你没睡呀,还以为你睡着了。” “是睡着了,被你吵醒了。” “我没说话。” 李佑城翻个身,正对着她这一边,依旧闭着眼,道:“你嘴上没说,肚子叫了。” “……哦。”清如下意识摸摸肚子,确实,自己现在饿得很,复又躺好,拢拢被子,继续睡去。 *** 翌日清晨,李佑城让景策买来凉米线,安全起见,他们并未出去堂食。 等到日头升起,一行人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之时,才发现长街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清如好奇,怎么这么早,这些居民就出来活动了,难不成滇国百姓不喜睡懒觉?还有好些个店铺、卖货小车也都开张了,再看他们卖的东西,有灯笼、红绸、彩线、香烛…… 整条街的人都在挂灯笼、扯红绸、采买各色节日之物。不一会,街上喜气红火,一扫昨晚被神花教“阴魂”大闹一场后的混乱颓破。 按理说,昨夜中秋已过,欢庆渐入尾声,可人们现在这么大张旗鼓地重新布置什么呢? 正犹豫,李佑城却先踏上马车,很自然地递手给她,笑道:“还呆着做什么,不想走了?” 清如摇头,指着远处:“这又是什么勾当?” 他顺着她的方向看了看,亦摇头:“不知。”叫来景策:“去打听打听。” 没多一会,景策过来回话,只是这几步路走得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到了李佑城跟前,神色依旧慌乱。 景策是李佑城身边最贴心的侍仆,办事周到得当,心思细腻缜密,清如很少见到他处事慌张。 “校尉,不好了。”他喘着粗气,声音低哑。 李佑城遂下马车,与清如并肩,听他细说。 “属下刚才一连问了四五个滇民,他们都说……都说……” “都说什么?”李佑城感觉不妙,暗自瞟了眼清如。 “都说中秋一过,很快就是二王子大婚之日了,王廷早早就告知滇国全境,家家户户挂红灯笼,系红绸,燃香烛,以示普天同庆……” 景策说着,又看向许清如,面露难色。 清如不解,问:“这不正好吗,合了咱们的意,我们今日便可入宫,将证物呈给滇王。” 景策嘴角扬了扬,但终究没笑出来。 “你只管说,不必隐瞒。”李佑城明了,这种情形他不是没有想到过。 景策顿了顿,只好从命,道:“这滇国二王子已经将大顺的和亲公主,也就是准王妃安置在王宫里了,听说王妃正在学习滇国礼仪,大……大约七日之后……完婚。” 众人无声,蹊跷的事情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接踵而至。 李佑城转身,握住许清如的手腕,她被景策这番话惊住,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她没反应,眼睛依旧失神盯着地面,李佑城二话没说,把她横抱起来,拢在怀中,踩着杌凳,一步一步上了马车。 稍后,隔着马车窗帘,吩咐道:“启程,一刻都勿要耽搁!” 第17章 017. 线偶 日头从崇山峻岭的雾气中跳脱出来,冲破晦暗晨曦,带来天朗气清。 秋日碧霄,长空飞鸟,总能让人想到山高海阔,恣意人生。 许清如放下纱帘,回身坐到靠窗的位子上,外面山高谷深,车马粼粼,这场景似曾相识。 就在前不久,她也是这样坐在马车里,掀帘望外,那时心无旁骛,以为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片坦途。 她无奈一笑,摇头道:“真没想到,我竟然成了一无是处之人。” 看向李佑城:“李校尉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若我真的被人耍了,就算去到那王宫,也是送死,不仅帮不了你,还很可能牵连你,拉你做垫背。” 她此言不虚,走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一路无话,心里盘算什么,彼此也大致清楚。李佑城这几日对她虽照顾有加,可毕竟戒心未除,他言语里、行事上还提防着她,她是看得出来的,很多细微末节只装作不知道,未说破。除了曼陀罗一事,她实在觉得委屈,才对他发了火。 在他面前,自己表现得懵懂听话,但却无比谨小慎微,这也是一种自保的方法。她希望两人可以相安无事,希望李佑城能够一直护她到达王宫。 可现在出了这档子事,等于说,她的王妃身份已彻底无用,就连她这个人是谁,都难以证明了。 倘若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指着她鼻子说她不是王妃,或者污蔑她为细作,估计李佑城一行人定会将她就地正法。 别说李佑城疑心重,就连她自己都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 她许清如到底算jsg什么呢? 李佑城许久不接她的话,也不看她,只默然浏览着手里的滇国舆图。 “你放心,我绝对,绝对不会怪你什么。”清如作出许诺,其实她很怕,怕李佑城突然改变主意,将她弃尸荒野。 可她见李佑城嘴角微微一弯,眼睛依旧盯着舆图,不紧不慢道:“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吗?” 他转头,将目光投到她脸上。 清如顿了顿,有些拘束,颤声道:“没,没有。我不会忘记答应李校尉的条件,只是……”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打断,很随和,道:“那天在驻地旁的市集,你喝了鱼汤,答应我的。” 清如顺着他的话去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李佑城将舆图收起,沿着卷轴转了几转,放入座下小屉。 “我当时说,你已是自身难保,可就算在那个时候,阿如却还想着协助我,帮我的忙。” “是。但那时我并不知自己会落到如此田地。” 他却接着问:“那时你怎么回我的?” 清如摇头,“不记得了。” “你说,你不会自身难保,因为你还有我。”他抬手,想去抚她的衣袖,但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哑声道:“如今,我将这一句回给你,无论你遭遇何种不幸,莫要忧惧,你还有我。” 她猛然抬头,对上李佑城清泉一般的眸子,她看不出他一点扯谎的念头,只能信他是真心诚意的。 “多谢!多谢你,李校尉。”清如还是拘谨,左右手不知如何置放,只摩挲着纱衣,点头道谢。 “叫我玉安吧!”李佑城直了直身子,语气忽然轻松了许多:“现在,你我是真正的朋友了吗?” 清如心里不解,这人一直在防着自己,为何突然转了画风,难不成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见她不知所措,李佑城又问:“你还是不信我?你可是说过的,你我二人互为依靠,哪怕你成不了滇王妃,哪怕会死,也要去那王宫搞清楚状况,死个明白。” “不是的,我信你,我信玉安。”清如忙回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帮我。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我说过,我想赌一把。”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他点头,从小屉里抽出另一卷轴,上面是滇国王宫的布局结构彩绘。 李佑城将卷轴速速展开,放在马车里的案几上,用一枚雕成玉兔捣药状的黑陶镇纸压实。 清如凑过脸来,她一向喜欢各种舆图、勘舆图,俯视图中场景,仿若置身其中,却也包揽万象。 那滇国王宫构造并不复杂,与长安的皇城十分类似,只是小了很多,宫殿群几乎为半数,各个府衙与宫城也无城墙阻挡,且布局并不对称,这里面建的最多的,竟是寺院。 李佑城今日穿了件沉香色的宽袖锦袍,他左手拢起袖子,右手伸出食指,点了点皇城最东侧的鸣凤门。 青筋微凸,起伏在他的手背,手指纤长有力,手的色泽与他脸的肤色相近,是那种被风吹日晒、沙场砥砺磨洗过的麦色。 大隐 第14节 许清如素来不喜这种又硬又韧的男人,总感觉太过狠戾,她还是觉得那种清隽风雅的文人儒士更加入眼,她的白月光永远是清新水榭畔的那一抹高贵身影。 “明日后的卯时三刻,有人约我至此。”李佑城的手指从鸣凤门回绕进太和宫,点了点太和宫里各处楼宇,沉思道:“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左右我的命运?” 清如只觉好奇,问:“李校尉不是从没到过滇国吗,又怎会有人约你呢,难不成是你之前的某位故友,特意去信给你?” 李佑城收回手,摇头道:“我没有故友,也不认识任何滇国人。” “那会不会是你们军营内部有人出卖你了?比如张阔,他将你的底细卖给滇国,污蔑同僚,拿到好处,自己也能擢升,一石二鸟?” 李佑城又摇头:“不可能。张阔虽与我不和,但这种事却没有必要做。” “何以见得?”清如追问,“我怎么觉着他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呢!” 清如想到当时张阔污言秽语的情形,依旧气不过,手掌攥拳。 李佑城明了,弯弯唇,歪着头问她:“你刚才叫我什么?” 清如顿悟,忙抬手摸唇,不好意思道:“玉安,玉安。” 他这才满意,环起手臂,继续说:“阿如可还记得,当时冷锋带过来的那封折成飞鸟形状的彩笺?” 清如赶紧摇头。 李佑城抬手止住:“你不必掩饰,我知道你当时偷看了。” 这一句如此坦然,清如只好承认,尴尬道:“我并不想打探什么,我就是好奇,所以多看了眼。” “那彩笺上的话就是这个意思,让我明日赴约。可你知道吗,这不是第一次信约。每过一段时日,我就会收到类似信笺,折成不同形状,里面写着时辰、地界,和将要遇见的人或事。” 他看向清如,“我遇见你,也是因为这样的信笺。” 原来不是偶然,清如惊诧,他那么及时赶来,千钧一发之际射出那支箭,救了她的性命,竟是因为这个! 她问:“那你每一次都去赴约吗?可有见过谁?” “我从未赴过约。”他对她道:“除了见你那次。” “为何那次会去?” 他低头一笑:“不知道。不过,还好我去了,也许这就是你我的缘分。” 清如亦感慨,这种缘分真的只能用上辈子修来的来解释,实在太难得了。 “那你未去的那几次,身边可有何变故?” 李佑城想了想,说:“没有。” 清如点头,认真分析道:“对方可能没想着要害你,说不定是在暗中助你。玉安不是想尽早端掉神花教吗,你与他们斗了三年,也许有人比你更加痛恨他们,所以暗中推你一把呢?你别忘了,我落难也是因为神花教的袭击。” “这个说法与我不谋而合,所以这一次对方约我至鸣凤门,我也来了。”他补充道:“不单单是为了你。” 清如摆摆手,笑道:“世上的事情总是古怪,却又那么顺其自然,有时人就像被提线的木偶,所有动作表情都被高高在上之人掌控,可你又不能剪断那些线,断了就真的没法行动了。” 李佑城听她说着,缄默看向窗外。 清如也随他视线看着窗外景色,两人一时无话。 这时,外面跟随的景策轻敲窗棂,道:“校尉,前面就是皇城了。” 气氛忽然灵动起来,仿佛周身有了精神,清如弯腰起身,准备下车。李佑城拉住她,嘱咐景策四周勘查,确认安全再下车。 为查神花教,李佑城将冷锋、高训留在了祥云镇,身边只剩景策和长松二人。 景策巡视完毕,回了话。清如这才被李佑城牵着下了马车。 放眼望去,远处的高阔之地,一座通体洁白的巍峨建筑傲然挺立,各种尖顶佛塔如利剑般直指云霄,白色宫殿的飞檐覆了金粉,日光灼烧下,闪闪夺目,更衬得那宫殿群如天国幻境一般,飘飘欲仙,遗世独立。 清如环顾四周,街道宽阔,绿植疏朗,房屋规整,鳞次栉比,屋顶均覆金瓦,沿街的墙壁刷了白漆,与远处宫殿遥相以对。路上行人服饰各异,白蛮、茫人、汉人,面目表情不若祥云镇居民那般朴实随和,要么怯生,要么傲慢。房屋之间也扯上红绸,挂上红灯笼,为七日后二王子的盛大婚礼,做足准备。 李佑城引着清如走到一间茶社,回头道:“既然到了,还是先吃饱喝足再去周旋。”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饭喝茶?”清如觉得这人潇洒的不是时候。 长松却堵她话:“许娘子不是最爱食这滇地佳肴美味了吗,一路都没少吃,怎么现在打退堂鼓了?” 清如百口莫辩,只好跟着进去。 等入了座,点了茶和点心,李佑城笑着看她,说:“阿如莫急,这周围都是我们的人,一路跟过来,着实辛苦,不先犒劳犒劳,咱们如何办得了事呢?” “我们的人?”清如费解,左右看看,确实有几个中原打扮的食客,便压低声音问:“咱们是冒险至此,私自行动,怎会有人跟随……” 恰在此时,店家来上茶,刚将茶盏斟满,普洱茶的浓郁香气还未来得及弥漫,就见李佑城眉眼一冷,轻声喝道:“拿下!” 话一出,转瞬间,长松和景策如飞燕般起身,旋腿,利剑出鞘,向那几个中原食客扑去,杀得对方措手不及。 店家惊慌,店小二和掌柜纷纷躲进角落,大呼小叫。 清如双手捂住张大的嘴巴,惊愣看着李佑城。 李佑城朝她点头,又将她手轻轻拉下来,将斟满醇红普洱的青瓷茶盏递到她手中,笑道:“尝尝,香得很。” 茶香入鼻,清如缓缓松懈,握着茶盏的手仍在发颤,她看见他微笑的眼睛里,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狠戾。 好在,那jsg种狠戾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对她独有的温柔。 “阿如莫怕,有我在呢。”李佑城亦执起茶盏,吹了吹热气,垂下眼帘,似无心道:“总不能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这一次,我想做提线之人。” 第18章 018. 熏风 茶社不大,打斗起来局促得很,对方四人皆是细作,脑子灵光,但身手一般,除了推案几扔茶具,拳脚功夫没什么章法。 长松和景策很快擒住这几个,将其五花大绑压到李佑城跟前过审。 长松啐了一口,骂道:“就这点本事,还敢当奸细,真是丢俺大顺兵的脸!” 李佑城斜了长松一眼,叹口气道:“不是说了,勿要随地啐痰!坏了喝茶的气氛。” 许清如云里雾里,见景策去给店家赔礼道歉,放了银子,嘱咐了几句,他们便纷纷涌出门外,又顺手将门掩好。 这下子,屋内只剩“自己人”了,李佑城接着悠哉喝茶。 景策指了指跪在眼前的四个人,道:“这俩我眼熟,是张阔的不良人,孙二、老田,另两个是崔都尉的眼线。” 李佑城抿了口茶,嘴角向上弯了弯:“不容易啊,这么远的路,竟然没跟丢,看来对这条线路早已驾轻就熟了。” 那几人不敢吱声,就怕哪句说错,耽误主子大事。可惜刀抵在脖颈,要想活命就得如实交代,他们心里清楚,李佑城在军营素来做事果断决绝,若真的没说到点子上,得罪了这位爷,吃不了兜着走。 “滇国边防甚严,从大顺爬过去一只蚂蚁都会被碾死,你们几个是怎么糊弄过来的?”李佑城边说,边将切好的皮薄酥脆的油饼夹到许清如的碟子里。 清如虽有点害怕,见了好吃的却毫不含糊,夹起来咬上一小口,普洱茶厚重的涩味裹挟着油饼的咸香,有种久违的踏实感,她忽然想到,这种口感很像长安的胡饼羊汤。 那几人闭口不言,低头你看我我看你,长松生气,用拳头一个一个点着几人的脑袋瓜。 终于有人疼得沉不住气了,最先说话的是崔都尉的一个眼线,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怯怯道:“李校尉最是体恤下属,还请您饶了小的们吧!再说您是崔都尉的侄子,有这层关系在,都尉也不会害您呀,小的们过来,是奉都尉之命暗中护您,为您一行人安全着想。” “嗯,有道理。小小年纪如此唇舌,叔父没少教你。”李佑城看了看他呈上来的通关文牒,道:“如此短的时间,文牒竟签了下来,去年滇国新颁诏令,如无特例,明令禁止有大顺军籍的人入滇,崔都尉是怎么手眼通天的?” 这两人硬着头皮不回话,无论怎么问,只说不知缘由。 李佑城让长松将文牒烧了,他们这才着了急,若没有文牒,那估计这辈子也别想回去了,于是忙磕头认罪,说是王宫的大祭司一直与崔都尉有往来,是她负责办的。 李佑城看向另几个,问:“张校尉的人呢,也得有个说辞吧,不说也行,我可以等,但长松的刀可等不了。” 那两人见形势不好,加之雇佣兵本就为财接活,为了保命,也老实交代了。这回倒不是与什么大祭司有关,而是这两人本就是滇国人,所以出行倒也方便,沿途路线也熟知,给张阔办事不是第一次了。 李佑城将茶盏里的普洱茶一次饮尽,用拇指抹掉嘴角的一滴茶汤,对那两人笑了笑,又似自言自语道:“张校尉这是何必,追我追的这么紧。这世上的人,怎么都拿着我不放?他既然如此防备,定不安好心。你们没必要为他辩驳,且这谎扯得有点远了。” 他忽然从腰间抽出那柄锋利短刀,以迅雷之势起身,割断其中一人的颈处衣衫,霎时间,麻衣的衣领散落开,半覆的锁骨处一朵血色莺粟刺青若隐若现。 长松惊道:“果然这厮大有来头!原来是神花教的人!” 那人被缚了手脚,无法动弹,加之身份暴露,龇牙咧嘴,怒目而视。 “张校尉的人竟然和神花教有联系?”清如也慌忙起身,几步躲到李佑城身后,神花教对她来说,梦魇一般。 李佑城挡在她身前,怕她过于忧惧,又将短刀回鞘,把她稍稍拉近一点。 军营有内鬼,就像躯体生蛆,若不根除,总有一天会糜烂成泥。可眼下若是杀了这两人,不仅打草惊蛇,且在白崖城内大动干戈,于他们的处境十分不利。 李佑城好不容易引蛇出洞,若是不趁机利诱一番,这一路的劳心费神怕是白搭了。 他给景策使了个眼神,景策会意,将藏于袖中的药盒拿出,取了两粒红色药丸强塞进那两人口中。 二人挣扎着吞咽下去。 “我有一个法子。”李佑城饶有兴致,道:“前面就是王宫了,我等的目的地就在那里,可能不能顺利进宫,以及找个靠谱的宫人带路,就看二位的本事了。” 那俩人听了,先是一愣,又疯狂摇头:“小的们从来没有进过宫,更别提认识什么宫人了!” “哦?那就难办了。”李佑城背过手去,示意景策、长松准备启程,“这药两个时辰后发作,灼烧五脏,腐蚀肢体,人死成灰,怕是连收尸的人都等不到了。” 一行人遂打发了崔都尉的人,神花教的两人还是缄口不言,于是李佑城出了门要走,二人这才招了,浑身冒汗,说可以一试。 *** 滇国王宫又叫太和宫,取“万物负阴抱阳,充气为和”的天地和谐之意,布局构造仿大顺宫城。 大门近在眼前,抬头望去,城楼上挂满红灯笼,随风摇曳不停,高大的白色墙体在日辉中神圣矗立,三面城门依次排开,厚实桦木,黑色重漆,金铜门钉,纵横各九路。 许清如仰观城楼,白石金瓦,高不可攀,这气度一点都不输长安皇宫的城墙。 为了保命,孙二、老田也算尽心尽力,直接去了城墙尽头的偏门,禀明来意,让宫人通传。 那宫人白了他们一眼,趾高气扬,说今日朝会后,滇王偶感不适,在内廷歇息了。大王子与妻妾住在宫外,久不理政;二王子正与准王妃学习政事宫规,也不得闲。 况且,这一伙人中原打扮,一身子商贾之气,来势汹汹,不像贵客,倒像找茬儿的,谁会不长眼去通传? 孙二灰溜溜出来,哭丧着脸道:“李校尉,不是小的们不尽心,只是今日咱们点背,王宫闭门谢客啊!” 李佑城点头明了,“也罢,那我等回去便是。” “诶,李校尉!”老田忙下跪乞求道:“校尉开恩,请您宽宥,赏小的们解药吧!” 李佑城笑了笑,道:“真是不巧,你可知王宫里有座宝龙寺,崔都尉前几年曾与寺里惟贤方丈打过交道,惟贤方丈素日不管琐事,一并交给住持打理,只潜心制药烹茶,你二人方才用的销魂散就是方丈所制,是当年他赠与崔都尉的。如此一来,解药只能去那里求了。” “李佑城,你……”老田气得猛咳几声,颤颤巍巍起身,被孙二一把扶住,他早就听闻李佑城心思诡秘,如今算是切实领教了。 好在孙二是个聪明的,明白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带这拨人入宫,否则便是一死。于是他再去禀报,请求宫人去找内廷的徐尚宫,说自己是徐尚宫外甥,已去过信了,他们此次到来,徐尚宫是知道的。 果然,那宫人一听徐尚宫的名号,赶紧捂了捂嘴巴,表情也立马恭谦,回了礼,就去通传了。 流光易碎,世事蹉跎。 大隐 第15节 许清如怎么也没想到,原本可以风风光光,荣耀无限嫁入的滇国王宫,初次见面,自己的处境会是这般卑微渺小,苟延残喘。 她是大顺皇帝亲封的昭安公主,是那个致力于大顺与滇国未来友好的桥梁,哪怕再不堪,说成是大顺为求边境安定而牺牲掉的和亲工具,那也是载入史册,千古留名的人。 再不济,于她自身而言,只是一介女流,想嫁个夫婿,不至于孤身终老而已。 可这些念想,都是奢侈。 她心里百感交集,多是悲伤感怀的情愫,道不出来,却心中愤懑。 她默默跟在李佑城身后,顾不上身边速速掠过的楼宇草木,桥廊宫阙,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停在一处大殿前。 殿门上高悬一副牌匾,写着:“崇华殿。” 徐尚宫是个身形削薄的内廷女官,年逾不惑,脸上敷了白粉,额心描了花钿,看上去似古时画中人。她一路无言,只多看李佑城两眼的时候,脸上现出些光彩,其余时刻便侧耳听着孙二胡诌。 说是胡诌,其实是李佑城事先教给他的,他说的好赖与否,则决定李佑城给不给他们求解药。 清如细听那说辞,确实缜密无缝。 大顺和亲昭安公主在出嫁途中遭遇不测,侍女仆jsg从非死即伤,公主得天命护佑,被仅剩的送亲将士护送至滇国,幸得滇王垂怜厚爱,教以礼仪,不日后成婚。可公主贴身侍女于慌乱中侥幸存活下来,又被滇地边防军救护,所幸至此,现拿滇王御赐的证物——白孔雀玉佩求见王子公主,望与公主相认,至死不渝。 徐尚宫还算通达,恭敬捧着玉佩看了又看,又将它还给清如,叹道:“确实是滇王御赐,尔等遇此劫难,还能平安至此,着实不易。”指了指崇华殿,道:“我已差人禀明了二王子与王妃,尔等在此处等候便可。” 许清如收好玉佩,看了眼李佑城,他目光淡然,仿若这午后的阵阵熏风,有的是闲情逸致。 可不像自己,心如擂鼓,怕一会见到那位未曾谋面的“王妃”,不知如何应对。 正这么想着,崇华殿内一阵骚动,紧接着宫人女侍分两队依次从殿门涌出,前面的宫人执羽扇,挑熏香,后面有几个宫人搬出象牙镶金的胡榻,铺了紫缎银丝羽垫。 等宫人们列队侍奉周全,里面的主人便要出场了。 清如的心跳得更加厉害,呼吸变得粗重,好在,李佑城凑近,趁着众人注目大殿的时候,轻轻抚住她的肩膀,呢喃道:“别怕,有我在。” 清如闻到他身上送来的森郁香气,闭眼缓了缓,心里安定许多。 先走出来的是滇国二王子,原本是清如未来的郎君。 一身丝质龙纹白金薄锦衣,发髻被墨玉冠高高束之,他身形高挑,细薄,面若桃花,红白匀称,脸部轮廓精致骨感,那样子,文弱,娇矜,好一副我见犹怜的相貌。 紧随其后的,就是二王子的王妃了。她纤手执绢扇,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两只眼睛窥视殿下众人。她头上金钗玉饰沉甸甸摇晃,仿佛稍不留意,就会掉下一支稀罕物来,身上的衣服也是丝绸重裹,色彩斑斓。 清如琢磨,这王妃难道不嫌热吗? 滇国的秋天和中原的夏末一般,冷风扑入闷热,弄得一身湿汗。 众人纷纷行大礼,徐尚宫又将许清如一行人的来意重述一遍,二王子微微点头,又侧身问过王妃意见,轻笑一声,对着许清如,用冷沉的音色道:“汝胆子不小,敢冒充王妃侍女?汝可知,今日若说不清楚,别想活着出去?” 众人眼神纷纷对准清如,那王妃的眼神则更加犀利,仿若下一刻便要剜了她。 清如方才虽紧张出汗,可在这万劫不复之际,她突然涅槃,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二王子与王妃面前,吐字若兰:“奴婢斗胆,敢问王妃难道忘记妾了吗?怎么连脸都不敢露?” “大胆!”二王子倏然起身,手指着她喝道:“如此不恭不敬,还不去问斩。” 也不知从哪里窜出几队王廷护卫,速速将前后左右围起来,剑戟矛头对准圈中人。 清如失笑,看着眼前“夫婿”,真是悲从中来,举着白孔雀玉佩,继续问道:“请二王子、王妃恕罪,妾历尽艰辛至此,无非求一个安稳,还请王妃看清妾到底是谁。王妃难道不记得这枚玉佩了吗?滇王御赐的贵物,妾怎敢独吞?” 那王妃终于有所动容,欠了欠身,但终究还是举着扇子坐下了。 清如继续逼供:“王妃放心,妾已托滇地都督府崔都尉去信长安,禀明遇袭一事,大概十日后,圣上便可知晓此事,待到那时,大顺定会给王妃一个交代!” 她冷冽的声音在大殿前回旋,如琉璃撞击洪钟,粉身碎骨。 空气凝滞半晌,熏风放肆游弋。 终于,许清如听见王妃微微叹息,稍后,默默将羽扇放下,露出青涩稚嫩的脸。 落缨。 清如认得她。 第19章 019. 龙胆 可惜,“落缨”这两个字涌上心头,含在口中,难吐难咽。 清如感觉身上有万千力道将自己往下拉,她凭着仅剩的一丝韧劲僵立在风中。 王妃落缨在高高的崇华殿石台上俯视着她,眼神里没有悔愧,没有忧惧,只有满溢的怜悯。 许清如闻到宫人手执熏香飘来的气息,混合龙胆花的涩苦与原蜜的腻甜,如此不搭的两种东西,搅在一起,很难协调,倒是凭空滋生腥味。 不对,这腥味是从自己口里流出,是她无意间咬破了嘴里皮肉。 清如缓缓下跪,向着落缨拜了又拜,麻木地盯着她红润饱满的脸,和那鲜红的小嘴,这样清纯,这样无辜,如白纸一般的小女娘是如何骗过了滇国王室、大顺礼官,骗过了送亲护卫、宫人侍婢,以及自以为通透聪慧的自己? 她朝落缨喊道:“王妃,落缨知错了!没能在危难之际伴您左右,落缨罪不可赦。可看在奴婢不辞劳苦,千里寻您的份上,请您开恩,让落缨继续陪侍您身侧,了此生夙愿。” 虽然不知道许清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手里的筹码不得不让落缨多心。如此突如其来造访,她毫无头绪,还以为许清如早就死了。想到这,她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许清如的要求。 王妃侧身在二王子耳畔小声几句,她用绢扇半遮面容,一双凤眼忽闪几下,睫毛刷着二王子细腻白净的面颊,说完,二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年轻男女的情情爱爱就在耳鬓厮磨中蔓延滋长。 落缨轻巧地扇起扇子,鄙夷瞧着殿下风尘仆仆的旅人。 二王子很是欣赏她轻慢的样子,将手臂随意搭在胡榻一侧,偏头看着她。 底下的人不明所以,等待上面的人吩咐,而上面的人,却自己玩乐起来。 二王子突然将手覆在落缨脖颈,蛮力将她拉至跟前,在她惊慌之际,用口舌缠堵上她那半张的樱桃小嘴。 落缨嘤咛着,被这突如其来的侵犯吓得瞪大双眼,可她并不敢推开他,只下意识掐住他劲瘦的手臂,试图缓解口舌搅扰的压力。 绢扇猝不及防掉落,在大理石台阶上翻了几翻,折腾到许清如的脚下,扇尾丝绦上缀的墨玉珠子也被摔个粉碎。 清如拾起绢扇,不可思议地看着殿上荒淫场面,二王子像是要吸尽落缨的精血,口里不断发出滋吧的欢愉声。 半晌,二王子终于尽兴,松开落缨,长长呼出一口气,随之往后一仰,半躺在胡榻上,闭着眼有气无力道:“本王累了,扶我回寝殿。” 身旁两宫人遂上前搀扶,将他半搀半抱从胡榻移出,只留落缨一人垂首平复心绪。 二王子走了几步,驻足回首,对着殿下的许清如,道:“王妃今日乏了,不宜伤怀,你去把自己收拾干净,明日再来服侍吧!” 落缨神色已定,也随着他吩咐道:“殿下所言极是,徐尚宫给这婢子安排个地方,她的事,我与殿下商议后再定夺。” 徐尚宫领命,又询问王妃,李佑城一行人该如何安置。 “既是我母国的将士,且救护有功,理应在宫内修整,待明日天一亮再走也不迟……” 话未说完,只听大殿内二王子悠长一声,似有怨气:“王妃还磨蹭什么?唇舌莫要费在这里,本王涨得很!” 淫言入耳,听懂的人替王妃羞愤,仿若自身蒙辱。 一股恶心冲上喉头,清如用力抚了抚胸口。 只是宫人早已习惯,均面无波澜,也不敢有波澜。 众人谢过二王子王妃,礼毕,跟着徐尚宫缓缓退出崇华殿。 清如视线与李佑城相对,一时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启齿。 李佑城却不像她脸色那般凝重,只对她微微颔首,目光关切,便是明了她的心事。 不知从何时起,清如觉察到,自己与李佑城之间不必多说什么,因为,她的心思他都懂。可能只是一个眼神,抑或,蹙了眉心,扬了嘴角,眨了眼,彼此便心照不宣。 这样的李佑城让她安定,放心,无所顾虑。 *** 徐尚宫领着众人出了崇华殿,又穿过一处诺大的百花园,路过香气缭绕的宝龙寺,一时间花香果香伴着寺里燃的檀香,扑鼻而来。 李佑城没有食言,吩咐景策去带孙二、老田向惟贤方丈求解药,等过后才知,那销魂散没有解药,只是益气壮阳的补药而已。 行至皇宫内设的专供使节休憩的白云殿,徐尚宫这才停脚,指着白云殿左右两侧的楼宇道:“左边是善邻楼,楼内还有几处客房,落缨娘子暂住此处;右边是广德楼,李校尉及二位将士便在此处下榻。” 说完叫来服侍的宫人,嘱咐几句,又对众人笑道:“一路跋涉,辛苦各位贵客了,稍后奉上王庭宴饮,诸位贵人用后便可歇息。只是,滇王立了规矩,若无要事,夜间不能随处走动,否则被当成细作刺客斩了,多不值啊!” 她眉目慈善,似是叮嘱,实则威胁。 李佑城谢过,便跟着宫人去往广德楼的方向。 清如不舍地看了又看,可李佑城自始至终也没有回头。jsg她心里不踏实,想和他讲好些话,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背影,与自己渐行渐远。 一切妥当,徐尚宫脸色一变,转身走出白云殿,孙二老田跟过来,气呼呼骂了李佑城一通。 “放心,他们活不过今晚。”徐尚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杀了好,杀了就了心事了!”孙二暗喜,转而忧心,凑近道:“只是看着咱们圣女被那淫棍如此祸害,心里着实不爽,真想一并宰了。” 徐尚宫狠狠瞪他一眼,环顾四周,低声警示:“小心你的嘴,坏了教主大事,你我都得死。” 孙二诺诺,与老田低头认错,临走前,又凑到徐尚宫跟前,皮笑肉不笑地八卦:“这许娘子可不简单,她和那李佑城在滇地的时候不清不楚……” *** 日头缓缓落下,只留片片红云弥漫在西边天空,像涂抹不均的血迹。 王宫上空飞鸟众多,鸟身形不大,比麻雀稍大一点,羽毛美丽多彩,它们四处盘旋,声音清脆,像云游的仙人,来王宫采风,顺便窥探一点王室秘辛。 许清如听着窗外鸟叫,心中更加烦闷。 她在善邻楼的一处客房坐立不安,下午的饭食也没进多少,茶水却灌了一肚。其实,等进了这房间,她才意识到,这哪是安置,分明是监管起来。房门从外面上了锁,门口杵着两个宫婢,善邻楼大门口还被王宫护卫围了一圈。 落缨如此安排,恶意昭彰。 越是想不出法子来,她越是着急,想着想着,便对李佑城起了怨念。 这人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哪怕他说几句话,暗示她接下来如何做,她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月色开始笼罩大地,飞鸟的叫声也换成了悲戚的鸮声。 正当她准备睡下时,房门外有了动静。 借着月光,她见门口那个人身影高大,正在和宫婢交谈,她惊喜起身,鞋都没穿就奔向门口。 “玉安,是你吗?”隔着雕花门窗,她殷切地问。 那边回道:“落缨娘子,我是二王子的侍婢孤鸾,我们殿下传你去崇华殿一趟。” 宫婢下了锁,推开门,清如看见高大身形的孤鸾,叹了口气。 走过广德楼时,许清如不忘多瞅了几眼,那里面烛火盈盈,从一楼至三楼的房间皆掌灯,根本猜不出李佑城住在哪一间。 她更加失落,随之而来的是毛骨悚然。 大隐 第16节 此去见二王子,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白天她也领教了这位骄矜殿下的淫荡和无耻,甚至说他变态疯魔也不为过,她当然不知其缘由,若没有发生劫匪一事,现在被他如此凌辱的,就是自己了。 穿过崇华殿内层层帐幔,在烟气弥漫的寝殿中,清如又闻到那股妖邪的龙胆花香。 她左右环顾,并未见到二王子,也不敢往前多走一步,旁边没有任何宫人,也没有王妃,只有她自己,与烛火和烟雾为伴。 “你来了。” 寝殿深处传来幽幽一声,似远似近,清如汗毛竖起。 接着是二王子的几声笑意,清如看见,他披散头发,裸着上身,右手捏着一盛满酒的琉璃盏,悄无声息地向她走来。 她本能后退几步,却也躲不到哪儿去。 二王子绕着她走了一圈,饮尽杯中酒,随手扔了琉璃盏,在烛火旁的长椅上斜坐下来,盯着她看了片刻。 他眸子有微光,半眯的眼睛泻出欲望,男人对女人的欲望。 清如避开他的目光,瞥见他肌肉分明的腰腹处起伏越来越大,欲望就要拔地而起。 “二王子,王妃可否知晓妾在此处?”她大着胆子问,声音发抖。 那人偏了偏头,反问:“王妃?谁是王妃?王妃……不是你吗,许……清如?” 清如一愣,万万没想到他会叫她真名,可这是试探还是正经,她拿不准。 于是低头故作镇定:“奴婢是落缨,王妃侍女。” 二王子又笑,大声地笑,笑到岔气,捂着肚子瞧她:“你以为你骗得了我?” 他起身,摇摇晃晃走过来,把脸凑到清如耳畔,吹气道:“实话告诉你,你河谷遇劫匪一事,就是本王一手策划的,怎样,我的王妃,怕了吗?” “你……”许清如五雷轰顶,下意识往后退,也不知绊到什么,身子一歪,就要坐到地上。 二王子长臂一探,将她拦腰截获,对上她惊惧的双眼。 “为什么,你为何要这么做?”清如哑声,毫无气力。 “为了滇国的未来,为了我多年的筹谋。”他忽然气定神闲,收了些许懒散气。 “你要杀了我吗?”清如试探。 他点头,“嗯,得杀。” 她骤然一抖,眼泪崩落。 “不过……”他流连她布满泪水的脸,道:“我现在改主意了。” 手抚上清如面颊,她挣扎不动,任凭他手指肆虐。 只听他轻笑一声,挑逗道:“我与你,玩个游戏,可好?” 第20章 020. 食虫 烛火在黑漆的寝殿明暗不定,却是这漫漫长夜唯一的慰藉。 一道闪电纵横在南方天空,映出乌云满布的苍穹。 “要下雨了。”郑仁泯手执一把剪刀,将摇摇欲坠的烛芯剪下半截,刃口被烛火灼热,冒着青烟。 他甩了甩,火星子随着动作纷飞四散,于是转身,朝着许清如缓缓走来。 几声闷雷过后,又一道闪电透过薄薄窗纸乍现在房间,清如看清了二王子如瀑布般流泻的长发和长发掩映下惨白嶙瘦的脸,他在朝她笑着,很细微的笑,从那双渊潭一般的眼睛里溢出。 他将刀尖对准她的下颌,慢慢抬手,比量着她脸的轮廓,左右滑动。 刃器触到肌肤,软硬相抵,后果一目了然。 可清如一动不敢动,她踩在一只小凳子上,脖子被麻绳缠了一道,麻绳的尾端又重系回绳子,打了个稍微宽松可动的死扣,而整条绳子又悬于寝殿一根承重柱的横梁上。 她的手被反困成麻花,腿不停打颤,她尽力平复快要崩溃的情绪,让自己定下心来,可越是这样,腿抖得越厉害,汗珠子不断从额头流到脖颈,湿了剪刀刃口,中和了刚才因烛火而起的灼烫。 “你果然和你的名字一样,清澈,动人。”见她如此害怕,郑仁泯收回手,将剪刀置于台案,自己却在铺了绒毯的台阶上随意坐下来。 他瞧着许清如的眼睛和淌出的泪水,不知为何,心中竟生了恻隐。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仁者,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可在我父王眼里,我一样都未做到。有‘仁’已很好,为何还要在后面缀一个‘泯’字?行灭踪隐,万物归尘,纵使你付出再多,最终只落得个虚无。”他摇头,“可叹可悲啊!” “那也总比有一个寓意好的名字,最后却受尽折磨,早早死于非命强。”清如缓了缓,试图和他做最后的沟通,总得做些什么吧,自己可不想就这么死了。 郑仁泯朝她勾唇一笑,“有意思。你比她有意思多了。” “她?你说的……是王妃吗?” “嗯,和你互换身份的,那个落缨。”他纤长有力的手指探入发中,把乌黑流泻的长发往后梳了梳,有几缕依旧顽固留在胸前,沿着裸露的肌肉曲线慵懒延展。 “坦白讲,若没有她,我与你也许已经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造化弄人,我原本以为,你那日已经死了。”郑仁泯仰望双龙戏珠的藻井,似有惆怅与不甘。 清如听他这么一说,明白又糊涂。明白的是他这个二王子与神花教联手,狸猫换太子,策划了劫亲一事,糊涂的是,他大费周折搞了这么一出,到底为何? 很明显,他不爱落缨,那他爱什么,王位吗? “二王子殿下,可否放我下来问话,您今日也看见了,我对您已无任何威胁,更无利用价值,我冒死前来,无非是想求一个答案,被人凭白无故换了身份,戕杀劫掠,如此折辱,若是换了殿下您,也想知道缘由吧?眼下,我已了然,只求殿下能放清如一条活路。” 电闪雷鸣愈加迫近,将二人的影子绞缠在一起。郑仁泯起身,在双绣孔雀的屏风前驻足,蜀锦细滑感光,银色与暗绿色为主的丝线将两只昂首挺胸的孔雀描画得栩栩如生,其中一只展开绚丽翎毛,不留余地释放骄傲与威严,另一只则拖着尾羽踱步而去,轻慢的神态在碧蓝的溪面上一览无余。 藻井上的双龙,屏风里的孔雀,眼前半裸披发的二王子。 清如仿佛明白了什么。 郑仁泯将搭在屏风上的银色丝袍抽下来,若不细看,那银丝袍因其细腻的质地几乎与屏风融合为一。 “你这话说与别人,还算妥当,但骗不了我。”他披上丝袍,立于清如面前,微微仰视,恰好能看清她脖颈缠绕的麻绳。 “你既知前途无望,却还要一探究竟,这不是寻常女子的套路。说实话吧,到底jsg是谁指使你来滇国的?一个二嫁妇还想进我滇国王室,白日做梦,大顺朝未免太不把我滇国放在眼里,本王留你到现在已是给足你情面!” “我从未嫁过人,何来二嫁妇之说?” 郑仁泯冷笑一声,和着殿外雷声,阴鸷如幽冥,“北至新罗,西及吐蕃,都有我王室细作,更别说与我滇国针锋相对的中原大顺,我们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情报。” 清如缓缓呼气,可双腿已然颤抖如筛,脚下的木凳子与地板搓摩,发出细微的撕拉声。 郑仁泯凑近,鼻息喷在清如下颌:“大顺不是吃素的,萧太子妃一死,白蛮王室就失去了支撑,她是多么关键的一颗棋子啊,所以,白蛮王室被大顺屠了,残余流亡热海,永世不得踏入白崖一步!前车之鉴在此,我怎么可能会糊涂到接受和亲?” 他突然狰狞狂吠,绕着她游走一圈,举起双臂,似在发泄仇怨一般,道:“我不是滇王,忍辱负重,苟活于西南一隅,那些谋害我郑氏一族的人,都得死,与萧女有牵连的人,都得死,与邕王扯上干系的人,都得死!” 诏国清平官郑墨司,祖上本是汉人迁居至此,他权倾朝野,势压皇贵,最终夺权杀了白蛮王,建立滇国郑氏政权。五年来,大顺子民谁都知道,当年是萧太子妃勾结白蛮王室,是诏国女谍,以叛国罪处死,先帝一气之下,出兵荡平诏国。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郑氏拿准时机,趁白蛮王不备,于寝殿手刃了他,向大顺献礼。 从此,郑氏独揽大权,立滇国,遣使中原。可没过多久,滇王出尔反尔,竟与大顺为敌,杀伐征战。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圣上,因其妻萧太子妃一事惹怒先帝,自此被冷落,倒是舒王勇毅,带兵平诏。 现在的滇国乃圣上的喉咽之鲠,这些年他为平叛滇地没少操心,壮年之身却已白发过半,痼疾未愈,新病又添,操心劳顿,大不如前。 谁也不知道,滇王郑墨司为何在灭了白蛮王,亲近大顺后,又突然改了主意。 许清如一个女儿家,本不关心这些庙堂大事,可有心之人,有能之人,纵使充耳不闻,也挡不住析透俗务的慧眼,拨云见日的慧心。 她笃定,这一事,绝对与当今圣上、死去的萧太子妃和邕王有关,且远未落停,更甚者,还有幕后操纵一切的人,骗过了所有人的视线,却左右着局中人的命运。 你我皆是棋子,只有“他”,是弈棋之人。 “不说是吧?本王再问一句,你说还是不说,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郑仁泯几近疯狂,一把掀翻屏风,撕拉一声,薄如蝉翼的丝绸孔雀被锐物划成两半。 大雨倾盆而至,刷洗窗牖,撞击大理石地面,切割着早已破败的夜色。 “我真的不知道殿下所说的背后之人是谁,若殿下觉得我还有点价值,让我做什么都行,可若您觉得我已无用,便杀了我吧!” 清如已无气力挣扎,有那么一刻,她想踢掉木凳,一了百了,奈何双腿已僵,就像不是自己的腿一样,仿若自己是一副悬魂,留不下来,也无处可去。 她多么希望李佑城陪在身边,哪怕他看着她死,也算有个听遗言的人。当然,她确信,若是他在,她定不会受此委屈。 她开始怪他转身去广德楼时,头也不回的样子;怪他没有事先做好筹谋,为她打算;怪他说了答应护她,却在关键时刻离了身……那当初为何要救她呢?为何要赴约,要来野竹林?他射出的那支飞失锋利迅疾,宛若他将她的安危置于首位的始终温热的心…… “只要我在,你定平安无虞。”他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许清如觉得,自己肯定走火入魔了,李佑城不是神,怎么可能保她周全? “来人!”郑仁泯朝着殿外喊道,外面一时无动静,他再次吼道:“孤鸾,死了吗?” 一身形高大侍婢匆匆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盏黑瓷钵盂。 她将钵盂呈给二王子郑仁泯,他接过来,又举起,让许清如看清里面的东西。 黏汤臭水,形质软烂,有些露出头角,波动褶皱。 清如垂眼瞧见,是一碗活虫。 “滇地人食虫之癖,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可你知道吗,这虫子也和人一样,分三六九等,这一碗活蛆,颜色瑰丽,防腐抗酸,可以在肚子里存活许久,是我精心培育的,最适合‘王妃’不过了。” 他伸出细白的手指,捏起一只,虫身扑腾起来,却挣扎不过。 “瞧,你们都一样,命硬。”他细细观赏,静静微笑。 清如早已口干舌燥,说不清是疲累还是恐惧,她想在食虫的那一刻,踢掉木凳。 也正是这一刹那,她透过晃动虫身,透过披头散发的郑仁泯,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孤鸾。 不,确切地说,是景策。 第21章 021. 缃色 不知道这些软卷的虫子吃什么,难不成真的喜食人的五脏六腑? 二王子郑仁泯手指尖晃动的小东西开始往下滴浊,一滴一滴落在钵盂里,惊得其他虫子扭动得更欢。 郑仁泯是笃定许清如有备而来,抑或,他的形形色色的眼线给了他确定的情报,让他势必逼她说出大顺图谋。 清如看着景策的眼睛,有些恍惚,他穿侍女孤鸾的衣服竟然一点都不违和,且妆容也相似,加之景策本就肤白身瘦,比起长松那几个勇武的护卫,他更像长安教坊里弄琴侍墨的花美男。 景策的出现,让她明了,李佑城没有丢下她。 于是她不再犹豫,小腿发力,脚尖一蹬,将那木凳踢倒。 一瞬间,脖子上的麻绳受力,死扣随着身子往下坠,越系越紧,她扑腾着抓握住脖子上的绳索,喉咙被瞬间卡住,濒死的感觉袭来,自己只能张大嘴瞪大眼像条死鱼般挣扎。 “你……”郑仁泯忙后退两步,被刚才放倒的屏风一绊,整个人跌下去,手里的钵盂一撒,里面的虫子乌泱泱全都流出来,像一滩会动的烂泥。 “快!别让她死!” 几乎同时,景策箭步上前托举住清如的身子,随后将她脖子上的绳子绕下来。 大隐 第17节 清如差一点就要断气,挣扎过后,只能软软地伏在景策肩头,用微弱的鼻息道了声“多谢”。 突然,南墙上窗牖大开,雨声倏然入耳,雕花木窗被风吹得哗啦直响,糊窗油纸被雨打破,外面的雨丝斜入进来,又将窗前的烛火洇湿。 紧接着,一群飞鸟如鹰隼见到猎物般从窗外纷飞而至,速度之快,犹如箭矢。它们吱咋叫着,不停扑扇羽翅,很快在地面聚成一团。 清如拼力抬眼,发现这鸟的身子很大,翅膀也厚实宽阔,烛火这般微弱,可这些鸟儿的羽毛依然泛着幽蓝的光泽,有种神秘高贵的意味。 片刻后才发现,这些鸟正在地上吃着方才从钵盂里流出的虫子。 眨眼间,活虫被啮噬殆尽,鸟儿们奋然起飞,围着寝殿不停绕,掠过双龙戏珠的藻井,又俯冲下来,擦过二王子狰狞的发丝。 郑仁泯一气之下抽出几案上的佩剑,朝着众鸟胡乱砍了一通,嘴里咒骂:“畜生,敢来本王这撒野,等着瞧,我明日便杀了你们的主人!” 景策拖着清如回避,却被他一把拦下,道:“你退下,她留着。” 景策顿了顿,没作声,只好默默退出内室,在帘外候着。 清如强撑着身子半坐于地,看着满屋飞鸟顷刻间飞出殿外,消失在漫漫夜雨中,只留清脆婉转的鸟啼绕梁不停。 她瞧着郑仁泯,特别像没有达成目的还吃亏受罪的孩子,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于是趁机刺激他:“二王子,这鸟……是大仙鶲吧,民间传言,说它们是那位死去的萧太子妃的魂灵?” 这话果然让郑仁泯的脸色更加难堪,甚至惊恐万分,他提着佩剑走近,将剑锋对准她,像被戳穿一般怒道:“胡说!本王……本王看你是真的活腻歪了,你那么想死,本王就……就给你个痛快!” 见他如此,清如喘息着摇头:“殿下也看见了,我愿以死证明,背后无人,心中无谋,您大可放心……且殿下刚才是不想让我死的,对吗?不如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为二王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郑仁泯握剑的手不停抖动,终于,他似想通一般,将剑置于地上,蹲下身来,捏住清如的下巴,狠狠一掐,从牙缝挤出几个字:“算你识趣。” *** 昨夜骤雨将广德楼前的小花园洗劫得落败不堪,银杏、木棉、桂树横断的枝桠斜压在红黄粉白的残花上,这些可怜的花朵不仅花瓣没剩几片,就连绿茎也大都弯折。 晨起凉风徐徐,还裹着雨后的潮气,打在脸上,湿冷湿冷的。 “还真是一夜入秋。”李佑城弯腰拾起一瓣落花,jsg置于掌心,细细端详。 粉白的花瓣似曾相识,犹如少女饱满的脸颊,让人生出触碰的冲动。 景策和长松立于身后,耐心等着自家主子赏花赏景。 “昨夜之事,你们办得还算妥帖。”李佑城转身,眉目淡然自若。 长松掬了一礼,道:“校尉吩咐的事,属下们定当竭尽全力。但若没有您神机妙算,猜到昨晚神花匪徒定会行凶,俺们也不会提前预备,来个瓮中捉鳖。” 景策瞧见花丛里依旧昂然挺立的曼陀罗,触景生情道:“是啊!这曼陀罗实在好用,乌烟瘴气下咱们行事也方便。校尉英明,还好您事先布防,让属下与孤鸾换了身份,才顺利进入崇华殿。只是……” 说到这里,景策犹豫,昨夜在崇华殿的场景太过触目惊心,不知是否该与李佑城如实细讲。 李佑城看懂景策的脸色,心底那一抹柔软如被针扎了下,动动喉结,低声问:“她……没有受伤吧?” 景策避了避他过于关切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点头道:“校尉放心,许娘子已无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呵!看来崇华殿那个疯子是对她用了刑。 李佑城沉下脸来,转身对着满园残花败叶,将唇抿得更紧。 长松似是没有发现他的忧心,只自顾说着昨夜密战的精彩。 “要俺说,这神花教的实力也就那样,区区几个小宫女就想兴风作浪,刺杀俺大顺军士,未免太过狂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神花教的人还是惯用阴招,打着皇家宴饮的名义,送来的却是毒酒毒馔,夜半时分又欲吹箭行刺,还好被俺当场擒获……” “长松!”景策见李佑城心事重,陡然打断,转口将今晨事宜禀报:“校尉放心,昨日下毒和行刺的宫人都已送到王廷刑房候审,二王子侍婢孤鸾对昨夜之事一概不知,您一整夜都在宝龙寺抄经祈福,就算问到咱们这里,也牵扯不出什么,要怪只怪神花教的人行事不够决绝。” 李佑城这才回身,径直走出小花园,边道:“昨日那两个细作能顺利进宫,和徐尚宫接头,而徐尚宫又能安排人深夜灭口,如此大的胆子,只能说明,这滇国王宫里,已经织好了一张神花教的网。我们只是偶然落入网中而已,弄破了一角,他们自然要修补,昨夜没杀成,是他们轻敌了,往后的几天,恐怕不会消停。” 忽顿住脚,回头问景策:“你方才说昨夜二王子与许娘子交换了条件?可听清是何条件?” “属下离得远,并未听得真切,且他伏低,与许娘子耳语,纵使跟在身边,也不好打探的,加之雨声过大……” 景策回着话,可李佑城的心却冷漠起来,右手不自觉握住佩剑剑柄,他仿佛亲眼见了那场面,男女之间耳鬓厮磨的场面,他浑身毛孔乍起,难以压抑。 他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但确定这是一种曾有过的剑拔弩张之感。 的确,自己曾经有好多美好的东西,令他心安意满,让他心生欢喜的东西,可那些东西都随着光阴流逝掉了,逝者如斯,只在回忆里勉强撑起躯壳。 只是,他很少回忆曾经,因为心会被刺痛。 “二王子郁郁不得志,虽在朝堂表现得呼风唤雨,事事亲力亲为,处处压世子一头,但并不得滇王器重和厚爱,反而是一向避世的世子深得朝臣敬仰。二王子为了王位,也算拼尽全力,近乎疯邪。神花教劫了大顺和亲公主,二王子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是同谋,此人摆明了要与神花教联手,逼迫滇王退位,借着神花教在民间的影响力,趁机收买人心。” 李佑城讲到此处,长松与景策也明白大概,暗自佩服自家校尉审时度势的能力。 景策接着问:“可那神花教入了宫,也不会安分吧!” “引狼入室而已,我们昨夜那么轻易擒住她们,说明神花教还未在王宫做大,倒是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李佑城精神松弛了一些,埋首整理袍服,他今日穿了件缃色府绸圆领袍,边角处绣有绀色联珠纹样,与这王宫秋色相映成趣,鲜明的色彩更衬得他身形熠熠。 长松不禁叹道:“校尉今日与以往不同,您可从来不着如此打眼的衣饰啊!” 李佑城点头,确实如此,自己确实不太喜欢如此鲜亮的颜色,只是,他不是穿给自己看的。 ——“这一件很衬你,只是玉安肤色暗了些,若是再白一点,那就真的如池上芙蕖,陌上公子了!” 许清如在马车上帮他整理随身携带的衣物时,偶然提了一句,可他却始终忘不了,当时还故意还嘴道:“陌上公子有什么好?满腹经纶也是为他人做嫁衣,终究护不住所惜之人……”可能觉得此话妒意太明显,于是向着她满是好奇的明眸补了句:“那个……其实我以前挺白的。” 想到这里,李佑城收回思绪,目光一凛,对长松景策道:“走,咱们去会会滇王,不然火都快烧到眉毛了,他老人家还得过且过呢!” 他脚步略显轻快,腰间配饰也随着步伐摇晃起来。 天上的薄云,地上的积雨,心有挂牵,所有的一切便有了意义。 第22章 022. 鸣凤 太和宫的正殿是长定殿,此殿原先叫紫慕殿,郑氏篡权后,改了名字。 李佑城一哂,暗想这滇王郑墨司心里到底是有多害怕,怕自己苦心夺来的政权被一朝颠覆? 从他夺权上位后的种种表现,便能窥之一二。 功名利禄,取之有道则心安,若非,则日日惶恐,夜不能寐。 谋权篡位者,手上总得沾血的,若没有足够的胆量,纵使得了位子,心亦难安。 如今污蔑郑氏一族的流言都传到大顺了,可见其国内应如洪水般泛滥,且大有决堤之势。 流言起于民愤,一般与神鬼之说相连。可若能让其成洪荒之势,必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是极好的一把刀,让人闻而生惮,诛人诛心,而你却找不到隐在背后的执刀之人。 滇王郑墨司端坐于长定殿王座上,身着金灿灿重工刺绣的王袍,头裹玄绸冠冕,冠冕中间是一块硕大的红玛瑙,圆润莹光,周围被金丝镶嵌。 左右侍仆皆垂首而立,昨日是大朝会,来的王公大臣也多,今日是王廷的小例会,在座的寥寥几人皆是滇王亲信,世子与二王子也都位列其中。 一番作礼过后,李佑城秉明来意,又将一棕褐色木奁捧于手掌,道:“这是在下来时,滇地崔都尉特意嘱咐献给大王的一份薄礼。” 滇王点头,和颜悦色道:“你能不辞劳苦,送还公主的侍女,已是仁义,公主路途中遭遇如此劫难,我滇国是有责任的。” 李佑城依旧低着头,双手托住木奁于胸前,道:“公主在滇地境内遇袭,本就是大顺边防疏漏,实在怪不得滇国。” 滇王脸上虽还带笑,心中却多有不悦,想当年,现在的滇地就是他滇国的地盘,如今都被大顺夺了去。 他轻咳几下,转而问:“你所带之礼为何物?” “大顺山川堪舆图。” 滇王一听,正襟危坐,眼睛直勾勾盯住木奁,指着李佑城,谓旁侧侍婢:“快,给本王拿过来!” 那侍婢匆匆从高台上拾级而下,走到李佑城身边,接过他手里的木奁,木奁稍重,她手腕一抖,周身散出的香气让李佑城倏然抬头。 山茶花的清甜纯净,不是许清如还能有谁? 四目相对,许清如眼里并无波澜,她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当她亲眼看见李佑城眼中的惊恐与不安时,她只微微对他扬了下嘴角。 滇王展开卷轴,密密麻麻的山川河流尽收眼底,也让他两眼放光,跃跃欲试,如猛兽即将捕到猎物,下一刻便要出击。 可这样的神情只停留半刻,滇王又恢复到那种慈眉善目、无欲无求的状态,对台下的李佑城笑道:“崔宗儒本王是知道的,前两年来过王宫贺寿,是位夫子般的德才兼备之士。我听说他得都尉一职,除了自身才干,还多凭韦高将军赏识,你可知此事?” 台下并无回答,李佑城的视线早被清如牵走,自己如木头一般失神呆立。 景策小声提醒:“校尉,滇王问韦将军的事……” “哦。”李佑城回神,抬头,气息不稳,道:“是,韦将军确实对叔父多有照拂。” “叔父?原来如此。”滇王似知晓了其中人际牵扯,便直接开门见山问:“韦将军可是大顺肱骨,这剑南西川若没有他,那大顺的基业则不稳啊,就连滇地各部、吐蕃提到韦高的名字,都不得不敬畏三分,大顺历代的节度使中可没有第二个人!但我听闻,新帝近臣对韦将军并不待见,多生龃龉,幸好太子承情,赏罚有度,息事宁人,你可知……确有此事jsg?” 李佑城拱手,道:“大王圣明,此乃坊间流言,不好判夺。但韦将军一向磊落,德行仁厚,不喜结党营私,在下斗胆猜测,将军洁身自好,只愿辅佐明君。” 这话遮遮掩掩,却又极为露骨。 滇王虽处西南一隅,却对大顺朝堂之事了如指掌,且韦将军与新帝近臣的事情才发生不久,他便得了消息,还以此试探,可见对朝中局势,对圣上与太子的关系是有细致研究的。 滇王果然喜出望外,道:“你且回去禀告你的顶头上司,就说我滇国受惠于大顺,若再得明君庇护,必当举全国之力助之。” 李佑城叩首致谢,算是完成了差事。 只是,许清如现在成了滇王侍婢,时刻服侍左右,这样危险重重又繁杂劳碌的位置,实在难以让他心安。 她和二王子之间有着怎样的秘密,抑或她心里是否藏着什么秘密,所有这些,都牵动着自己的神思百骸。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她,看她扮成侍女的样子,拘谨审慎,行为举止得体从容,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沦为婢女,做事怯生生,毛手毛脚。 也许她天生就有模仿能力,稍加调教便能做的严丝合缝。可明明昨晚她还被二王子严刑拷打,今早就摇身成了滇王近身侍女,这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错,李佑城百思不解。 他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甚至掌控她,可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被掌控的人,从一开始就是。 临近日中,滇王设家宴,款待大顺使者与私臣,又赏了李佑城几箱滇国物产。等宴席一开,众人把酒言欢,将近几年朝中要事又翻箱倒柜细数一遍。 二王子一改昨日崇华殿的疯癫,在滇王面前十分恭顺,对世子也是俯首帖耳,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若没有昨天那一出,他这做戏的本事可真让人佩服。 清如能从他手里脱身,且入了滇王的眼,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不过,滇王虽喜世子,对二王子不冷不热,但毕竟是自己亲儿子,再有隔阂,安插个侍女在身边,应该也不是难事。 李佑城一边执著夹菜,一边思索,想不通背后阴谋,可越想不通就越烦躁,宴会上众人插科打诨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直到世子起身,在对桌遥遥敬酒,他方回过神来,连连回敬。 世子郑伯英长得敦厚和善,脸部轮廓与滇王和二王子略有不同,宽额方脸,圆眼扁鼻,肤色暗沉,像是有白蛮人的血统。 他在席间不怎么言谈,可每说一句便能引人注目,王公大臣频频点头称赞,看得二王子心急火燎,忙去插话,却文不对题,让众人脸色十分尴尬。 李佑城暗笑,笑他不懂隐忍,欲盖弥彰。 酒盏被清醴斟满,一双纤手将酒盏端起,呈在李佑城眼前。 “李校尉,多谢一路相随,以后……珍重!”许清如跪在他食案一侧,趁着众人喧哗之际,小声道谢。 大隐 第18节 李佑城接过酒盏,一次饮尽,也不看她,只盯着手中空盏说道:“为什么?你想留下来吗?” 清如一愣,想了想,只说:“心血来潮,有个计划而已。” 李佑城看向她,目光咄咄逼人,她随口说了有计划,可他却丝毫不知! 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讲,有纠缠复杂的情绪要朝她发泄,可对着她冷静的面庞,他却只能心如刀绞,连说下一句的气力都没有。 他怀念起前几日的时光,他们宿在一室,吃在一处,同乘车马,同看星辰,她帮他整理衣物,为他挑选袍服衣饰,他为她准备美食,讲述各地风土……可眨眼间,两人只隔了一夜,却如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他眼见她起身,走进暗处,走出自己的视线,心中如万千蚁食,破碎凌乱。 宴席结束的时候,世子携世子妃邀李佑城在王宫四处转了转,言语间没有透露任何想与大顺交好,或取得长久联系的意思,只在告别的时候,送了他一枚镂雕的桂树黄龙玉环佩。 黄龙玉色泽柔亮,金中泛红,珍稀至极,李佑城一个小小校尉是配不起的,可世子执意要送,他也不好推辞。 世子听闻李佑城善围棋,便提出让他在宫里多留几日,想同他切磋技艺。 如此,他们在宫里的变数又增加一重。 *** “这滇王与二王子貌合神离,二王子又对父兄卑躬屈膝,而这世子看似避世,却又与我们亲近,真是不知道这爷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松正了正衣冠绶带,与景策等在鸣凤门外,目送李佑城孤身踏入门内,稍一转身,便没了踪影。 “三日后卯时三刻,太和宫鸣凤门,仙鶲引路,碧霄云开。”李佑城按照彩笺所写,前来赴约。 鸣凤门隔开了王宫内外两廷,宽阔高大的城墙在门的两侧延伸,犹如凤凰之两翼。 李佑城沿着石阶登上门楼,等到了楼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幽蓝羽毛的鸟,啼叫几声,在他头顶盘旋,仿佛要为他带路。 李佑城跟着那鸟飞行的方向徐徐向前,果然如信中所讲,仙鶲引路,碧霄云开。 只见头顶蔚蓝天空,碧波万里,而自己如破浪的小舟,划开静谧海面。 眼看快要走到尽头,鸟儿却往更前处飞去,李佑城环顾四周,已无路可走。 不远处,瞭望台上有个人朝他转身,穿着白裙,戴着白纱,发髻耸立出来,插着一根精致的青玉钗,是个女人。 李佑城看不清她罩着白纱的脸,等她走近,离他五步开外时,他才发现是个上了年岁的女人,眼角的鱼尾纹压住了全部神采。 “在下李佑城,大顺边防军校尉。不知贵人暗中送信,是何谋划?” 既然见了面,那些弯弯绕绕便没必要再讲。 那妇人弯身作礼,也不回话,只上下打量他一遍,忽然,眼睛笑成月牙。 李佑城觉得这笑容似曾相识,因太过亲切而显得飘渺。 他心底那层伤疤被这笑容撕开一道裂痕,渗出新鲜的血来。 对面的妇人用手解下面上白纱,将全脸面貌展现在他眼前。 李佑城突然身心大恸,意识恍惚,拿手狠狠压住胸口,盯着眼前这张脸。 秋风斜扫过他的面颊,吹动着那人的面纱,城墙上的两人,同一时空下却像隔了前世今生。 妇人微笑,唤了他一声:“明澈。” 李佑城不敢确信,却又拼命说服自己,但终究压住起伏的胸口,镇定下来,缓缓向她走了两步停住,试探问道: “你是……母妃?” 第23章 023. 方寸 许清如从长定殿出来,一直走出了长定门,伺候了一天,终于能缓口气了。 虽说一无所获,但她大致摸清了殿内布局,置物规矩。好在滇王没有难为她,但这也不能说明,滇王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此时,天上忽浓云密布,似酝酿一场大雨。入秋后,滇国的雨就没断过,且都是暴雨,总爱在夜间突袭一场。 清如沿着青石路走了一段,夜黑风冷,她拢了拢身上湖蓝色的单薄侍女服。 前面就是宫廷小花园,清如记不住名字,这宫廷里大大小小的花园实在太多了。 白日里在殿前伺候的一个小宫女告诉她,穿过这小片曲径花园,便会到宫人们的住处。 这是一条捷径,但她从未走过。她打了个寒战,想着花园避风,倒是可以一试。 花园里除了花,还有些灌木和几棵榕树,工匠引了护城河的水,在此处形成一条窄溪,除了供王室赏水景,还有防御作用。这里的花树是为了遮掩长定门而特意栽培的,且曲径不好走,有假山石密布,像个迷宫一样,夏末秋初总有厉害咬人的蚊虫滋滋乱飞。 别的不说,滇王宫花园造景还是无与伦比的,仿佛滇地人自来就有侍弄花草的才能,稍稍摆布,各类花草树木便错落有致地相应成景,既不喧宾夺主,又能吸人眼球。 清如觉得,这地方特别像记忆中的某个场景。 清心水榭。 就是了,只是花木品类不同,溪流未能汇聚成潭。 她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前走着,花园外的烛火余光稍微能点亮小路,溪流附近也点了灯,虽然微弱,但在周围漆暗的环境下,还是能分清楚水和路的。 忽然,清如觉得鬓边掠过一丝清风,撩起额角细发,不禁转头,这才闻到风中是带着金桂香的。 桂花可食,最宜烹茶,香入心脾,激起情欲。 她所知道熏金桂香的,只有一人。 李佑城出现在她身侧,似是跟了她许久,终于耐不住了,才转到跟前,挡住去路。 “阿如。”他轻声道。 “李校尉?” 她言语表情与他莫名疏远,李佑城不禁皱眉,倾身过去,微微弯腰,直视她双眼。 “你今日……生气了?”他话音很轻,一双眼睛渴求着什么。 可清如却不大自在,被戳穿后更加心烦。 “……没有。”她回。 李jsg佑城直起身子,想着确实得坦诚相待:“你今日为何出现在长定殿,还与我说那些话,我想知道缘由。” 清如笑了笑,敷衍道:“我晨时就领了差事,忙得不可开交,自己都顾不上,怎还管得了别人?李校尉既然已经知道结果了,就莫要再问了。” 李佑城右手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抽了回去,他这才明了,她心里定是怨他得很。 于是换了方式,道:“阿如,你我约定过,要彼此照应,彼此依靠的。” 清如依旧低头,目光在草木间游荡,点头:“嗯,李校尉放心,关于神花教,我定会找机会帮你。” 又抬头,笑道:“还有你回去后升迁一事,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你大可放心。” 李佑城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只好劝解:“阿如,别这样,别对我如此疏远。” 清如忽想到今日他在大殿里的种种欲擒故纵,老谋深算,与滇王等人打暗语,便直说:“我与李校尉也算好聚好散吧,李校尉是要谋大事的人,且规划很清楚,眼下正是天时地利人和,我没有资格插手。而我……也有我的事,也不便你来插手。” 李佑城深呼吸,按捺住情绪,尽力缓和问:“你想要做什么?孤军奋战吗?那个二王子不是良人,莫要与他纠缠。” 清如不想听他说教,往外轻轻推了推他,侧身欲走,却被他拉住袖口,一把搂进怀里。 他身上热得很,隔着薄衫能感觉到剧烈起伏的心跳,清如挣扎不过,只好把头歪向一侧,不与他脸对脸。 “你在生我的气,气我没有陪你,对吗?”他压低声音,气息呼在她白皙的颈子上,“阿如,我没有丢下你,昨日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冷淡了你,且我乃大顺武将,一路送你过来已经让人生疑,在王宫里……不便太过亲昵。” 清如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可生气的时候,再确凿的理由也只会成为填炉的柴火,越烧越旺。 “我何时与你亲昵过?李校尉别毁我清白。”清如依旧不看他。 “阿如……”李佑城心里被割了下,隐隐作痛,他环过她的双肩,试图让她与他面对面,目光更加殷切,语调也更加卑微:“是我不好,是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我向你认罪。” 可能因为夜黑风高,抑或溪流激荡,草木摇晃,清如觉得,若自己再不与他和好,他可能会改变主意,从此两人形同陌路,那样不是好的结果。况且他已经放低身段,自己也须给他台阶。 细想来,他确实也没什么错,只不过是自己把他看得太重要罢了。 可为何自己会这样? “好,我知道了。”清如一时分不清思绪,心乱如麻,遂点了点头,避开他,转身,只想快点回居室。 李佑城几步拦住,见她着急,长话短说,目光深切道:“你昨日与二王子说了什么,你允诺他了什么?” 清如快步甩开他:“没什么,不干李校尉的事。” 他心中忧虑,不问明白怎能踏实,追着她道:“怎么不干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绝不允许你只身涉险!” 清如顿脚,他这话暧昧又合理,让她不知如何回答,可话说到这里,还是讲明一切比较好,省得两人不清不楚: “李校尉,你送我至滇国,我很感激,我说了会想办法回报你,可请你不要逼我太紧,这样我会乱了方寸,看不清前路,到时候血本无归,我可能会怨你一辈子。” 清如看见李佑城的眼睛闪过一丝忧恼,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人的心思无处遁藏。 李佑城终于心绪失控,走到她身前,与她只有一指的距离。 他低首,她仰望,可卑微与难过却是从前者的眼中流出的。 “乱了方寸的人,是我吧……”他急切想让她看清自己的心,更想确认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动了情。 “乱了方寸的人,是我;忧心忡忡的人,是我;彻夜无眠的人,还是我……一夜一日,若你对我没有任何回应,那我所做的一切,便是死局。” 李佑城更加深情地凝着她的眼睛,目光陷入她的心房,仿佛把她看穿,道:“你呢,你也是,和我一样,对吗?” 清如撇开他的目光,“我不懂李校尉在说什么。” 可心脏却跳动有力,快要挣脱出躯体。 李佑城不再说话,他心里知道,她怎么可能不懂,他们之间早就形成默契,仿若前世今生的缘分,再大的隔阂也不过是情爱催化剂。 恰在此时,花园外传出两宫女议论的声响:“刚才还有声音,怎么又听不见了!” “何人在此?扰乱宫规,可是要治罪的!” 其中一个宫女见没人应答,却也不放弃,提着灯笼,大着胆子沿小径往里走。 清如心惊,不敢喘气,下意识抓住李佑城的衣袖,他也正想拥她入怀,于是很自然地裹着她,轻来轻去往前走,如暗夜一缕烟,无声飘进一假山后侧。 假山由怪石堆码,不规则的边缘叠放在一起形成几个小的山洞。 李佑城弯腰护着她进到一个稍微大点的洞子里,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清如觉得背后湿凉,不禁用手摸了一把,是山石吸了潮气,聚成水滴,沿着石壁流下来。 她瑟缩一下,用力裹了裹双肩。 大隐 第19节 也正是这一瞬,她听见李佑城极其细微的叹息,接着,自己双腿离地,被他整个抱在怀里。 清如没忍住,惊呼出声! 李佑城伏在她耳侧,声色温柔:“怕什么,又不是没抱过。上次医官说你不能受寒,忘了吗?” 她方才的惊呼声也引来那位提灯宫女,外面的人还在探查,灯笼的光越来越近,映得洞前的绿草泛出莹光。 清如不敢呼吸,视线扫过李佑城的脸,他也凝神在那片草间,可奇怪的是,眼里并没显露一丝一毫的畏惧和担忧。 可她不想就这样前功尽弃,好不容易接近王室核心层,若真被发现与人私会,被降了罪,那真是冤大头! 她推了推李佑城的头,“你出去!” “为何?” “让你出去就出去,你是贵客,她们不敢把你怎样,我趁机逃了!” 李佑城不可思议瞧她,打趣道:“你果然过河拆桥!”拿手刮了刮她饱满的鼻尖,却说:“我不会出去的。” “你……”清如一口火憋在胸口,“那你倒是想办法啊!快!” 李佑城讷讷,确实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里面什么人?石洞里的,什么人?”灯笼照到李佑城袍角,银丝花纹反射出光泽,提灯的宫女猜到一二,颤声问道。 忽然,李佑城摸到腰间系的物什,一个想法让他兴奋起来。 “办法……倒是有一个。”他咬了咬下唇,心有顾虑地看看清如。 “什么办法?”清如捉住他衣领,两眼泛光,急不可耐:“快说啊!” 突然,她想到李佑城在边防驻地房间里对她说过的话,诸如“双手沾了太多的血”“并非善类”云云…… “你不能杀人!”她小声嘱咐,怕他手刃那无辜宫女。 李佑城一愣,回道:“……我不杀人。” “哦哦,那就好,不杀人就好。” “只要不杀人,其他别的办法……都可以吗?” 清如苦笑,怎么一向利落的人,在节骨眼上如此墨迹? 索性捶他一拳:“快点啊……” “啊……”的尾音没容得发完整,就被他用双唇夺了去。 而她还在他怀里,被他的宽袍大袖紧紧裹住,正如此时他柔软温湿的嘴唇。 清如目瞪口呆,紧抓着他领口,屏息任由着他细腻摩挲。 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带着试探,却极为诚恳,唇与舌小心翼翼交缠在一起时,又忽然放肆深入。 清如觉得,自己所有呼吸和所有心思都静止了,就连身子都被他紧裹住,仿佛融进他的血脉身躯。 外面的人越走越近,她自然也知道,这么晚在这种地方,除了私会,男女还能做什么?可好奇心驱使,她将灯笼提得近些,乍着胆子弯腰看了看。 这一看差点叫出声来! 洞中男人将女人楼在怀里,忘情亲吻,女子的脸和身子完全被男子挡住了,两人就这样缱绻在一起。 她脸红心跳,本能想厉声打住,却被置于那男子脚边的一个东西晃了眼——镂雕黄龙玉环佩,世子专属物。 宫女似明了什么,忙提着灯转身,一边疾走一边对另一位宫人佯装笑道:“是我听错了,原来是两只猫仔,这里飞虫太多,咱们快走吧!” 待脚步声走远,洞中的两人终于松了口气。 确切地说,是许清如松了口气。 而李佑城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于是她拿手推推他的脸,企图从他满溢的欲望里挣脱。 喘息和亢奋被强压下来,李佑城不紧不慢从她濡湿之处退出唇舌,鼻尖相抵,他沉沉叹了口气,喃喃乞道:“阿如,别躲着我,好吗?” 其jsg实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别丢下我……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将几缕碎发拨开,目光沦陷,却嫉妒道:“你既然能与郑仁泯交换条件,那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清如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他的心思。 可就算这样,她能怎么办呢?她是个务实的人,自己不想这辈子随他留在滇地,她总是要回长安的…… 况且,她不清楚对他是喜欢还是依恋,或者只是一时冲动,他们彼此并不了解对方,何谈情爱? “你要我做什么?”清如不知他的条件为何。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李佑城目光忽郑重起来,笃定看她。 “嗯,好。”清如点头,起了身,整理身上衣裙,回头对身后的人道:“那也请玉安君答应我的条件。” “你说。” 清如微微一笑,可话到嘴边却用了很大勇气,显得脸色不太好: “多谢玉安君对我的垂青,可是我……恕我不能……” 她深深叹息,回望他炙热的目光,不如快刀斩乱麻:“刚才的事,你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第24章 024. 硕果 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夜晚。 夜风冷入骨髓,在山林间如野兽般咆哮撕咬。 母亲衣衫单薄,寡素的麻布袍衣被鞭子抽得破开好几道口子,隐约有血渗出,腥味很快融到空气里,被风消逝。 六皇子李明澈死死拽住缰绳,将母亲紧紧拢在前侧,一路策马,一路颠簸,这是他们逃亡的唯一机会。 自他将母亲从大狱里解救出来,已过三个时辰。他们没有走常规出城的明德门,以及近处的通化门,而是选择绕道皇宫以北的景曜门,一直向北,去往回纥。 广陵王李淳已提前秘密布防,这一路都无任何禁军、左右金吾卫、城内街使、巡使、武捕,可谓一路畅通。 李明澈在这诺大皇宫里最信任的人,就是这位长兄了。幼时的玩伴、读书时的小跟班,成年后可以一起围猎射弈、谈经论道、吟诗作画的知己。 而能让两人走得近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都不得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其亲生父亲李讼的器重与厚爱。 世事风雨多,皇家亲缘乱。作为长子长孙的李淳理应得到皇权庇护,皇室重用,可因自己的生母王氏为曾祖父的才人,曾祖父驾崩后,又被作为太子的父亲纳入后宫,介于这层关系,他总觉得与父亲之间隔了一道屏障。 好在,同母的一位弟弟和三位妹妹与他还算亲和,更有异母弟李明澈长日陪伴,所以与父母亲之间的隔阂便淡化了许多,这种隔阂也渐渐成为心中一道浅淡的疤痕,不再有痛。 本来,皇家的伦常涉及国之政事,所言所行皆是束缚。 “我只愿隐居乡野,或浪逐天涯,看遍这世上繁华,趟过大顺壮丽河山,觅一知心女子,白发终老。”少年李明澈在与广陵王李淳对弈的时候,仰望长空,发出感叹。 却被李淳嗤笑:“明澈自幼聪慧于常人,论智谋与眼界,这长安城有哪位才子能你与匹敌?就算你隐居,也是山中卧龙,迟早被贤人寻了去!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入仕,做点实际的事情,别老做春秋大梦了!” 不料,明澈却依旧说话不饶人:“阿兄若是当了皇帝,那我定竭尽辅佐,怕就怕……” 他突然停顿,怕自己说话太直接,说到广陵王的痛处。 于是,李淳捏着黑子的手缓缓放下来,将棋子置于棋盘中央,此时,对方已无路可走。 他笑道:“说你做梦,你还真做起来了!再乱说话,阿兄以后可不让着你喽!” “我深知阿兄志向,也愿用自己所能成就阿兄,人都说天家兄弟无信义可言,我偏不信,若真有那天,我必生死追随。” 李淳抬眼看他,又垂下眼帘,盯着棋盘,睫毛下意识动了几下,声音微颤,只道:“明澈,我只愿你我,还有我同母的弟妹,都能善终。其他,不敢想。” 可少年的梦想终究敌不住朝堂骤变的风云,几乎一朝一夕间,看似万千宠爱的六皇子却因母妃通敌叛国而跌落悬崖。 李明澈的眼泪随着烈烈秋风簌簌落下,而坐在前侧的母亲也奄奄一息了,他闻到母亲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蹭在他烟熏色外袍上,顺着手的方向流到缰绳。 “母亲,我们就要到了,马上就到了,我们已经出了长安!母亲,再坚持坚持,阿兄说前面有人接应,有医官会为您诊治……一切就快好了……” 他的话淹没在风中,母亲萧清城无力地笑了笑,自己的身子快要支不起来,就要伏倒在马上,她感觉这风来得汹涌,似在催命,看来,自己已是弥留之际,可她放心不下儿子,她从小就给予他无限母爱,让他性格直朗无忧无虑的同时也让他心无城府。 如今,他们母子被朝堂谋逆之人盯上,看来是在劫难逃。 她清楚,朝堂间的斗争太过复杂,等辨析清楚的时候,人早就无法自处。她恨自己,当时为何突发奇想,在舒王府宴请之际到处乱走,听到了不该听的交谈,于是招致杀身之祸。 他们是不会放过她的,给她通敌叛国的罪名,就是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 可儿子明澈是无辜的,且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所以,她不能让他搅进来,就算死,也是她一人来受。 只是,坏就坏在,这个儿子竟然劫狱,将她置换出来,还要带她逃到西北,可是太天真了! 远处,有兵马相接的呼声,看来,对方是要杀过来了,怎么也是一死,她要保住儿子。 “……明澈。”她用尽力气打直身子,将遗言掷地有声地告诉身后的人:“听着,阿母接下来说的话,一定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去追究我的事……阿母我……就是通敌叛国,与诏国郑墨司……密谋……造反……我恨透了太子,恨透了皇帝!你且记住,逃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长安……” “母亲勿要再说!儿子是不会信的,就算逃,也是和母亲一起去远方隐居!” “竖子!”萧清城浑身颤栗,不停抖动,随风呼啸道:“我早知道有这一天,就该提前了结了你!我与诏王情投意合,就是要夺大顺皇帝的权!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阿母我这些年……费尽心力,让他认你为子,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她嘶吼后不停地咳,一股鲜血喷到了马的鬃毛上,血滴子淹进马儿的眼睛,让它猛一下晃动头颈,长嘶一声。 “我不信!儿子不信!母亲休想骗我!” 萧清城终于崩溃到极点,泪水和着血水,回头凝望儿子,瞳孔已无光彩,再次嘱咐:“明澈,我的儿……记住,不要追究,不要怨恨,不要……回……长安……” 李明澈看见她黑黢的眼睛里放出一丝笑意,万千不舍,万千留恋,那是斩不断的母子亲缘…… 突然,萧清城拔下发鬓上唯一的银簪,狠狠扎向马脖子,那马儿吃痛,嘶啸着扬起前蹄。 李明澈“轰”的一声跌落下去,只剩拼死抱住马脖子,身子随着马起伏的母亲。 很快,那马儿左右摇摆,往前方不知名的小路奔去,李明澈连翻几个滚,抓住高密的灌木,勉强起身,拖着疼痛难忍的躯体,不死心地朝着母亲的方向走…… 就像小时候,他开府前,不舍离开母亲,迟迟不肯走出母亲住的宫殿一步,终于踏出门槛,却又折回,哭喊着奔向母亲的怀抱,六岁的孩童,未冠垂鬓,连跑起来都摇摇晃晃,可却不得不独自生存…… 母亲的怀抱,是最温暖的地方。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这样的好日子,这样疼爱自己的母亲,随着那马儿奔向远处,隐匿在丛林,最终消失不见了…… 他不放弃,一步一步寻着踪迹去找,终于,他看见一棵合抱之木后面,受伤驻足的马,和马上横卧的鲜血淋漓的母亲。 她的后背上有一支雕翎箭,金雕的羽毛映着月光,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这是皇室特用羽箭,可谓箭中极品,算是对母亲最后的尊重。 萧清城还没有咽气,她余光瞥见草丛里的儿子,泪水已经流干,她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说,快走,别回来。 大隐 第20节 “母亲……”李明澈拖着身子,一下一下往前蹭。 刹那间,灯火通明,整个林子被火光映红,母亲的身后是疾驰而来的皇家禁军。 领头的人一声高喝,只听众兵将弓拉满,万箭齐发,速速朝萧清城的方向射过来,就像夜空中的流星,聚拢成雨,蔚为壮观…… 母亲的身子,身下的马儿,瞬间被万箭射穿。 李明澈看见,母亲像一只刺猬一样,从马上摔下来,连同那马一起倒地。 他也看见了,母亲对他最后的一抹微笑,在这jsg冷冷秋夜,驱散着周身寒冷…… 他闻到了从母亲身上弥散开来的金桂香气,那是母亲最爱的熏香,有着清新的自然之气和醇厚的硕果之味。 仿佛,万事万物都会有个好的结果,不会孤单,不会凋零,因为瓜熟蒂落后,又是一春。 第25章 025. 玉安 火光逼近,大批禁军急匆匆赶来查探战果。 无论如何,今日都是必胜的一战,因为对方实在势单力薄。 “你可确认好了,这两具被射成筛子的尸身,可是邕王和与他那贼母?”战马上的大统领目光冷冽,寒气逼人。 一邕王府里来的监子反复在那具男尸上翻看,捏着鼻子掀开死人衣袍,又在插满雕翎箭的后背和脖颈上仔细瞅了瞅,跑过去回道:“禀将军,奴婢确认好了,确实是邕王没错,身型与肤体特征都与邕王相符,奴婢是邕王府老人了,常年伺候沐浴更衣,不会认错的!” “那就好,走,回宫复命!” 顷刻间,万马奔腾,呼啸而过,碾过细密灌丛,将两具尸体裹进兽革,拖曳而去。 李明澈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那是难以愈合的创痛,是夹在自己心间的一把刀,它时刻提醒自己,带着悲痛的仇恨活下去,为死去的自己和母亲,复仇。 广陵王让事先埋伏在禁军里的死士救下了他,他已料到今晚邕王母子难逃一死,只怪自己当时未能劝住这个感情用事的皇弟,只好事先备了用作置换的尸体。 长安城外北郊。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广陵王等在轿子外,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边浓云,看样子似要下雨。 倒是个好时机,他想,大雨可以冲刷一切行迹,可以让人不敢贸然行动。 医官从轿子里出来,向他行了礼,说骨头没断,并无大碍,只是情绪太过悲恸,整个人元气大减,须安心静养一段时日方可恢复。 李淳命人守在周围,四处查探,自己则进了轿子。 看着昔日清俊开朗的弟弟,如一头因受惊而丢了魂魄的幼兽,孤独蜷抱住身躯,两只眼睛死灰般定点在某处,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嘴唇也无血色,皲裂起皮,微微颤抖。 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可他必须将以后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与他听。 “阿弟,你记住,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李明澈,他死在了今晚。而你,是一个从未到过长安,生于贫贱之家,双亲亡故的边地庶人。” 李明澈终于有所动容,他知道,阿兄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去处。他这人做事,永远都留有后手,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想法子让自己周全。 “我是谁……去向何处?” “两个选择。一是向西北去往回纥,我在那里找人安置你,从此隐姓埋名,过寻常日子。你且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有人去骚扰你。” 李明澈微微转头,目光定格在李淳的双眼,哑声问道:“那第二个选择呢?” 李淳叹息,深知他的脾气,虽然不想往下说,可却拗不过自己良心,道:“第二条路,是去往滇地,投奔我曾经的师傅崔宗儒,成为韦高一派,不过你放心,他不会知道你的事,更不认识你,一切从头来过。” “滇地?” “对。祸起之地,便是复仇之始。” 李淳握住他血污的双手,声音低沉到谷底:“我不是坐以待毙之徒,你若前去,既是复仇,也是助我。只是……你愿意趟这池浑水吗?” 李明澈蓦地一笑,扯了扯破裂的嘴角:“那我……何时启程?” 李淳目光闪动,看着眼前满身伤痕的弟弟,心有不忍却又无可奈何,两片唇瓣微微抖动,始终无法说出计谋。 自己冒死出来营救已是犯了皇家律令,可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这是救下李明澈的唯一出路。 只是,若真的只救命,不铺路,对于李明澈而言,与死无异。 他深深明白,明澈是不会苟活于世的。此事虽祸起萧墙,但根本症结和着手之处却在皇宫之外,西南诏国的清平官郑墨司与皇家内奸合谋,以萧太子妃为导火索,目的却是要除掉邕王李明澈。 因为正是这个人,夺走了圣恩。当朝圣上宠信他,爱护他,且更为可怕的是,此人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处理起政务来颇有谋略,假以时日,必会顺利继承皇位,接续大统。 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李明澈不是没有预料到,他本以为自己志不在此,便没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没想到,却还是连累了最爱的母亲。 他终于明白,这世上,这皇家,除了利益纠葛,生死相搏,再无其他。 就算广陵王眼下帮了他,也多半出于自己对他还有用处的缘故,庆幸的是,广陵王比他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泪水还是默然淌出眼眶,李明澈回握住李淳的手,再不犹豫,道:“我此生,为阿兄而活。” 李淳怔住,半晌后,深深点头,缓了口气,道:“好……好……” 又指着轿门方向,沉着坚定地说:“上次回纥汗国来朝拜,进献良驹百匹,皆是耐力持久的河曲马,圣上赐予我十匹,一直养在内厩,如今终于要派上用场。” “我知道你有几个用惯了的人,自幼时便追随你,我也一并带过来。景策、冷锋、长松、高训,我一一审过,绝对可信。” 李明澈目不转睛,今夜的悲痛已经麻木了身心。 “你们连夜启程,我已打点好一切,等到了那边,崔宗儒的人会接应。” 李淳手抚上这个弟弟的肩膀,文弱细薄的肩,被少年硬阔的骨架倔强支撑着。 “明澈……既然我们无法逃脱宿命,与其被人左右、任人鱼肉,不如拼死一搏。你我作为皇室的血脉,若想安生,除了死,便是攀上顶峰。” “广陵王殿下……多保重!”李明澈不知何时已面色渐冷,太伤感的离别只会徒增行路的苦楚,倒不如早日踏上征程。 自己是谁不重要,去哪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注定有一天,再回长安,血洗宫廷。 李明澈下了轿子,跟随之人向他行李,列好队,等待出发,虽然换了便服,可这些跟随自己的死士还是有驰骋疆场、气吞山河之势。 翻身上马,他回望伫立在轿子旁的广陵王,道:“属下斗胆,还请殿下帮属下查探一件事!” “尽管讲!”风声呜咽着,传来李淳的声音。 “邕王府日常服侍更衣沐浴的两个监子,以及今日当值的门卫,还有大狱的执事官、典狱长,这些人……究竟在为谁做事?” 李淳应下,朝他挥了挥袍袖:“山高水长,一路珍重……”他抑制不住离别的泪水,这一去生死未卜,保命已是不易,再相见何谈容易? 李明澈看见广陵王抖动的唇语,似是在默念自己的名字:明澈…… 于是调转马头,对着站在不远处的人喊道:“殿下,属下的名字叫……李佑城,字玉安。” 他的话消散在夜风里,正如他的人,隐遁入密林中。 第26章 026. 漩涡 许清如没有想到,诺大的滇王宫竟然还有如此与世隔绝的庭院。 院墙将庭院与外界隔开,院内沿着墙边栽种了种类繁多,层叠繁茂的植物,有树有花有草,依次排开,将院墙挡住的同时,也隔绝了墙外的喧嚣。 许清如盯着那些叫不上名目的绿植,它们错综交叉在一起,将庭院的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块状,四周蜜蜂和飞鸟的叫声不绝,脚底下亦然,偶尔蹦着几只蚂蚱,飞过一串蜻蜓,能走的只有一条窄窄的青石铺就的小路。 李佑城引着她往前走,怕她绊脚,索性抽出一只手牵着她,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而行。 “我还要当值,你得快些。”清如嘟囔一句。 李佑城回望她:“谁说的,你今日不是休息吗?” 清如抿抿嘴,这人连日子都算好了,怪不得一大早叫人去宫女们住的旁舍传她。 “我与人换班了。”她道。 李佑城顿住脚步,突然猛一回身,清如撞上他胸口,额头恰好顶到他硬硬的下巴。 “哎呦!你怎么停下来了?” “你呀,来都来了,还嘴硬。我早已安排人让你歇息一日,你只管安心。” “没想到,李校尉在滇王宫还有如此本事,是我小看你了。” 李佑城接下她的揶揄:“我的本事不止于此,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前夜的事,也作数。只要你一句话,我对你负……” “你看,那边是什么?”清如知道他又要提前夜在小花园两人依偎亲吻的事情,她都说了要彼此忘记,但他却还是提起。 李佑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一笑:“瞧,这滇王宫里,本事最大的人,就是她了。” 不远处白蛮族风格的宫殿门口,一位身着白色纱袍的女人站在台阶最低处,发髻梳得很高,装饰简单jsg,两行玉钗清雅至极。她手里提着一只竹篮,里面放了些鸟食,随手一撒,便有几只大仙鶲来觅食,还有一只悠闲落在她左肩上,清亮地鸣了几声。 “李校尉,许娘子。”女人双手交覆,向二人行了白蛮族礼。 李佑城回礼,介绍道:“这是王宫大祭司。” 清如忙下跪行礼,被她双手扶住,道:“叫我云娘便好。” “是。”她有点局促,看样子,李佑城与她的关系非同小可,或许,他们是因为大顺与滇国的政事而交好,之前遇到的那个探子不是说崔宗儒与滇王宫大祭司一直有往来吗? 她瞧着女人的样貌甚是姣好,虽上了年岁,但岁月的痕迹压不住端庄的风采。仔细一看,她眉目间竟与李佑城有几分相似。 云娘已命人沏好了古树普洱,三人在庭院内边饮茶边说话。 清如这才知道,白蛮王室虽然流亡热海,但郑墨司并未赶尽杀绝,保留王宫大祭司就是最好证明,大祭司是稳定滇地各民族的保证,更是凝聚滇民的不可或缺的力量。 滇王为了稳固统治,只好将其好吃好喝养在王宫,且每到重要节庆日子,还得让大祭司出来溜达一趟,站到鸣凤城楼上见一见民众,安抚民心,说说郑氏的好话,也算回报他的不杀之恩。 滇民信仰繁杂,大祭司虽只是象征意义,但却能在关键时刻号召各族团结统一。这是滇地的历史传承,更是民心所向。 如今,滇王信佛,王宫内寺院兴盛,世子因母族为白蛮,尊崇白蛮礼教,二王子与神花教媾和,又将神花教徒暗置在宫内,爷仨可谓各有所爱,各有所图,貌合心不合。 三盏茶过后,云娘开门见山道:“许娘子决心留下来,是否因二王子夺权所迫?” 既然大家心知肚明,便也没必要相互欺骗,清如索性说出实情。 “云娘英明,二王子确实让我帮他取到传位诏书。” 李佑城抬眼看她,默不作声。 “你可有把握?”云娘依旧语气和缓,“滇王的心思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早已猜到你们的意图。” “或许吧。在刀尖上行走,哪有万无一失的?”清如笑笑。 李佑城终于坐不住,道:“ 阿如,那日他私下把你带到寝殿,是我没有看顾好你,是我的疏忽,你可否答应我,退出与二王子的约定,之后的事情,我来做,你只管放心,我会尽快差人将你送回长安。” 见她不语,他又说:“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我送你回家。” 大隐 第21节 清如摇头,“二王子会送我回长安,如果我顺利拿到诏书。” “他是个疯子,他的话不能信!难道你宁愿信他也不信我吗?”李佑城眉头蹙在一起,声音也不再稳沉。 云娘瞧着他着急的样子,不禁失笑:“你急什么,你越急,她越不依你!” 像是被说中,清如一下子脸红,捧着茶盏,一时不知道看向哪里。 李佑城愣怔,怎么也猜不出其中缘由。 只见云娘自斟自饮,谈笑风生:“许娘子不光是想着回长安吧,你回去算什么呢?谁会可怜一个侥幸存活的和亲公主?你手里没点重要东西,怕是回去也不会长命的。若许娘子不嫌弃,本祭司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清如不语,她不知道这位大祭司是敌是友。不禁瞥了眼李佑城,他的神色颇为自然,像是事先与大祭司商量好了。 云娘明了她心中所想,凑到她耳畔,轻声道:“许娘子,我接下来的话句句属实,你可听好:我的本名叫萧云霁,是邕王母亲萧清城的胞妹。” 清如惊愣,这层关系如一道惊雷让她猛然清醒。 “我阿姐被郑氏陷害,蒙冤而死,本来她可以平顺地走完一生,邕王也会顺利娶你入府,只是……世事蹉跎,无辜的人却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真是可笑可悲……” “您是说,萧太子妃是被滇王……害死的?” 云娘点头,“郑墨司要称王,要夺权,总得师出有名,而更为重要的是,手里得有兵权,但诏国的军队臣服于白蛮王,哪会听从于郑墨司,所以他想到要从大顺借兵。既要借兵,郑氏总得拿出足以诱惑对方的东西来,如此人家才会借兵给他,而他给出的诱惑就是铲除邕王,助那人离皇权更近一点。” 五年前那场惨烈的征伐诏国的战役,不仅让整个大顺王朝掏掉半个国库,还使得朝廷势力分野重新洗牌,邕王一党几乎悉数被踢出朝政。 “我记得,邕王死后,领兵讨伐诏国的是……舒王。”清如不会忘记,邕王的死让她总是下意识地去关心庙堂之事。 云娘继续道:“权力争夺总是关涉太多,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很难分清孰是孰非,但我始终明确的一点,就是要为我阿姐正名。而随着事态发展,我发现,若要成就此事,就必然颠覆一个王朝,杀死无数帮凶,我思前想后,倒不如……”她忽然停顿,抬手迎来一只大仙鶲。 “倒不如把网织好,让这些恶贯满盈的虫子们自投罗网。” 清如眼神坚毅,她的回答也让云娘惊讶,她面露喜色,才知原来两人的目的是相通的。 云娘喜笑颜开,胳膊一扬,让仙鶲飞上云霄,道:“你知道为何今年的大仙鶲这么多,不去缅地过冬,全都赖在王宫不走了?” “这些鸟儿不是您亲自养的吗?”李佑城仿佛置身事外,他已站起来,踱着步子,赏着花。 云娘摇头,“热海之地的一座火山去年喷发了,虽只一瞬,可破坏力极强,生者皆灭,烟消云散。今年地气尤为暖和,仙鶲是候鸟,却始终不肯南去,我猜定是有火山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如此境况,倒逼人心。流亡热海的白蛮王族已经做好了回来的准备,反正都是一死,倒不如拼尽全力,向死而生。” 一语点破机关,清如放下茶盏,双膝跪地,伏首道:“是清如眼拙,请大祭司赐教!事发突然,清如自己做的决断,不想连累别人,可清如还没活够,所以请大祭司垂怜,给我指一条明路,清如定不相负!” 李佑城见状,左右不是,忙蹲下身来,扶住她双肩,又怕地上的湿露凉了她的双膝,慌神对云娘道:“既然说到这里,我们好好商议一番便是,快别让她跪着了。” 云娘弯唇一笑,无辜道:“玉安说笑了,是她自己非要跪着,我何时难为她了?” 李佑城扶她坐回座位,云娘让她说出想法。 “二王子确实不可靠,且有神花教暗中捣鬼,所以他们定不会帮我。我原是打算取得滇王信任后,将二王子出卖,让神花教滚出去,一石二鸟。” “嗯……”云娘点头,“有想法,很好。还可以再大胆一点。” 李佑城再次起身,声音微颤,却还是极力克制,对云娘道:“她只是一介女子,既不会防身,也没有人在身侧时时守护,能服侍滇王已经是虎口求生,所以……” “所以什么?”云娘反问:“李校尉要明白,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替她做决断的,再说了,你是她什么人?” “我……”李佑城抖了下嘴唇,头一次被逼问到无话,可又不敢轻易说出想法,看了眼清如,只好闷闷回道:“我答应过,要护她平安。” 云娘轻声一叹,让他坐下来稍安毋躁,只问清如:“许娘子若愿意与我达成一致,你我可互相成全。” “清如愿意一试。” 李佑城闭眼,为何两位与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都是如此固执? 一阵爽风送来花香,几声鸟语盈满庭院。 如此和谐闲雅的景色,却是吞没滇王宫的一个黑洞。 由此处开始,一张大网逐渐铺开,而能否顺利补到猎物,就看许清如这个诱饵是否足够诱人。 这日午后,李佑城再次拜会大祭司,自己的姨母,云娘萧云霁。 他直言不讳:“我们不应该把她卷进漩涡中来。” “怎么,心疼了?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且自她踏上和亲这条路,就已经卷进来了。”云娘坦言:“自广陵王入主东宫,舒王就如喉中鲠刺,不得不除。三年前,他差人送密信给我,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且就在滇地,我便明了,他用意为何。明澈,我们别无选择,我暗中助你,能与你相认,为的就是复仇,只有复仇,才能重生。” 李佑城看着这位与自己母妃样貌神似的姨母,不禁感叹命运无常,母妃那夜惨死的场景已成为梦魇,时刻提醒自己,隐忍,复仇,终有一天,他会让她安魂九泉。 “你若真想与她共度余生,那就相信她,让她放手去做,而不是掣肘其间。况且……” 云娘侧身,仰着头仔细端详李佑城的脸,玩笑般叹息:“她真心喜欢的,是邕王,不是你呀!” 这话听得李佑城血脉jsg沸腾,欢喜中交杂着忧郁。 不禁问道:“若她知道我就是邕王,会不会喜欢上我?” “不好说。”云娘撇撇嘴,拢了拢云鬓,转身向花园深处走去。 李佑城跟上,不死心问:“我哪点比邕王差了?” 云娘回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看得李佑城头皮发麻,问:“那你不如仔细想想,邕王活着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事,让她如此难以忘怀?难道真的如你所说,她只见了邕王一次背影,就爱上了?我看这许清如不是如此草率之人。” 日光微微偏斜,将他影子拉长,也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五年前某天,皇宫的清心水榭旁。 他绕过围墙,见到躲在芍药花丛下瑟瑟发抖、愁容满面的许清如,那时,他还不懂情爱为何物,只是好奇她笑时,会是什么样子。 春雨细碎落下,点到水面,泛起涟漪,无数漩涡让他的执念越陷越深。 后来,这种好奇变成了她书肆里的名贵字画,杏花酒楼席间的时令佳馔和丝竹琵琶,曲江池边用银纱包裹的新折花枝,王公贵眷马球赛事的请柬…… 每一场合,她的出现,邕王用心备好的礼物便紧随其后,他为她打上了“邕王专属”的标记,像封印一般,如影随形。 他一次又一次,在暗处看见了她笑的样子,美好的面容,满足了他最原始的冲动。 直到,噩耗传来,他终于明白,再见她实在是太奢侈的一件事。 从那以后,他唯一所愿,便是不再与她相见。 他甚至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邕王,还是成了她的负担。 第27章 027. 三郎 长安城春明门外,西郊垂柳林。 白色骏马的马鞍上,玉石宝珠鲜亮的色泽在秋日阳光里灼得人眼疼,风一吹,悬挂下来的金银流苏叮当作响。 马上的人锦衣斑斓,绶带上系了各色香包环佩,就连玄色幞头也是颇有质感的蓬莱府绸。 他垂眼盯着跪在马下的蓬头垢面的男子,仔细听他说话。 数日奔波,男子已经筋疲力尽,浑浊的双眼和嘶哑的声线仿佛都在告诉马上的主人,他所言句句属实。 马上男人攥紧缰绳,目光流露惊喜:“你是说,阿如她还活着?” “小人不敢欺瞒郎君,出了劫匪一事,小人自知性命难保,便大着胆子远远跟随昭安公主,哪知……哪知公主命悬一线之际,被一军爷救下!小人一刻也不敢耽搁,一连走了十日,这才赶到长安啊!路上的盘缠早都花光了……” “你可曾看清那人模样?可否记得他旗号?” 男子点头,又马上摇头:“小人只看个大概,隐约记得他身形伟壮,轮廓分明……对公主倒也客气,公主脚受了伤,那人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将公主抱上军马……” “不是让你说这些!”马上的人急了,瞪眼道:“旗号,旗号呢?” “旗号……滇?”男子摸了摸蓬乱的鬓发,“军马铠甲上有个‘滇’字。” “阿如脚怎么伤的?你们是怎么看顾的……” 还没等男子回答,骑在另一匹稍矮马上的厮役唯唯诺诺道:“三郎,时候不早了,家主今日设宴会客,您可千万别再耽搁了……” 三郎陆简祥仰天长叹一声,不似悲戚,倒像欢欣,随即让厮役给了男子赏钱,便高声策马,兴高采烈往城内而去。 马蹄卷起一地薄黄柳叶,恣意翩然,正如骑马的少年郎。 行至崇仁坊附近,道路变得拥挤起来。入秋后,靠近皇城的崇仁坊、平康坊一带被来自全国各地等待科考的举子们塞满,白衣书生熙熙攘攘混迹在达官显贵的住处,满心希望自己所写的诗文能得到哪个高官贵戚的青眼。 陆简祥虽心情急迫,但架不住街上人多车杂,只好放慢步伐,跟着人群徐徐前进。 忽然,前方一熟悉身影让他起了兴致,于是偏了路线,朝那人而去,小厮拗不过,只好默默跟随。 “哟!这不是荣义郡主吗?”陆简祥纵身下马,轻快利落走到那人面前。 荣义郡主周若水是舒王妃的外甥女,自小养在舒王府,骄横跋扈得很。 只听得她冷哼一声,别过身去。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遇见这位兵部侍郎家的陆三公子。在她眼里,这可是位名副其实的混不吝。不学无术,门荫入仕,在礼部谋了个闲职,整天无所事事吃着皇粮,实乃国之蠹虫。 更可气的是,此人竟还是个情种,迷恋商贾之女、书肆老板许清如,比人家小了将近三岁不说,更为要紧的是,陆家根本不会接纳许氏之女。可他却痴迷人家五年之久,就算许清如婚配给了邕王,后又去和亲,他竟还是不离不弃。 而这个许清如,正是她最恨的女人。 想到这,周若水皮笑肉不笑,拉着长音,回头讽刺道:“陆公子闲来无事,还是少在崇仁坊附近晃荡,此处少长贤集,都是为了大顺奉献才学的儒士,你一闲杂之人来这里做什么?本郡主奉劝你,还是去西市卖杂书破烂儿的地脚溜达去吧!也算给自己找个念想!” 陆简祥与她过过几次招,深知她刻薄逼人,也不恼怒,只讥嘲道:“我瞧着马车仆人都跟在身后,啧啧,看样子,荣义郡主是刚从崇仁坊出来吧?若我没猜错的话,郡主应是又去邕王府睹物思人?” 被他说中,周若水瞪了瞪眼,“小心你的嘴!邕王是你这小散官随意议论的吗?” “我说什么了?”陆简祥故作不可思议:“听说再过些日子,郡主就要定亲了,家父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呢!所以郡主啊,咱们还是要往前看,况且,就算邕王在世,娶的人也不是你呀!” “你放肆!”周若水手抖着指他:“小心我告诉姨夫,让你陆家在朝廷无立锥之地!” 陆简祥走近,低声笑道:“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既然舒王那么有本事,周家跟着权势熏天,那你们将圣上、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地?” 周若水气得跺脚,再怎么说,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日子过惯了,朝廷上的事也是偶尔听姨母讲几句,她的认知范围只在舒王府中的闺阁里,哪能架得住陆简祥这样的官场老江湖激将? “这长安,这整个中原,哪里出了问题,遇了险情,不都是姨夫派人为圣上理事吗,夙兴夜寐,姨夫奔波数年,才保住了大顺基业……” 陆简祥就这样瞅着这位妙龄女子一步步掉进陷阱。周围的白衣儒生越聚越多,津津有味地听着她赞颂舒王的美德。 有人终于禁不住问:“我记得当年先帝是属意舒王的,只可惜……”那人摇了摇头,不敢往下说。 周若水清清嗓子,道:“苍天自有安排,如今圣上一病不起,朝中老臣新贵,哪个不来舒王府献殷勤,就连太子也……” 话没说完,一旁的侍女扯了扯她衣袖,胆怯着提醒她慎言,却被她反手扇了个耳光。 周若水早就厌倦了言语的拘束,若不是当年她听了姨母的话,不去置喙邕王婚事,也许嫁与邕王的就是自己了,邕王也就不用死。 果然,周围的人一听圣上一病不起,便开始议论纷纷。有说冬季科考是否会有变动,有说太子得早点监国,还有说圣上仁厚,推行新政累病了龙体…… 周若水不屑地瞅了眼陆简祥,见他欲翻身上马,忙讽刺道:“你休要说本郡主,告诉你吧,趁早死了对那个贱商之女的念想!她这一去,有去无回,尸骨无存!你就祈祷下一世再重逢吧!” 听她这么一说,舒王府是知道清如遇险一事,那就怪了,此消息刚到皇城不久,他的人也是才连夜赶路将消息带过来,此事还未宣扬开,可她怎么知道这么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舒王府的人自和亲之前就知道,这是一条必死之路。 大隐 第22节 陆简祥后背生寒,舒王打了什么主意,在他这里已经很明显了。他犹记得,清如在和亲之前,是见过几次广陵王的,后来广陵王成了太子,她又被太子妃召见了几次。 一个邕王未来得及娶的女子,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左右想不通,但并不意味着,手眼通天的舒王算不明白这个账。 于是一跃上马,对着底下怒气冲冲,却依旧光鲜亮丽的周若水,作礼笑道:“郡主比我聪明,但又聪明不到哪去!你我皆痴迷不可能得到的人,只是我比郡主幸运些,我陪在阿如身边多年,也是相伴长大的,她那么聪慧,我信她定会化险为夷。倒是郡主你,该想一想回去后如何与舒王妃交代,估计接下来几日,整个长安都在议论圣上龙体欠安的事,你口无遮拦,可是要……挨板子的!” 他做了个打屁股的手势,朝她眨眼:“该学着聪明点了,荣义郡主!哪能都像您这封jsg号一般,所有事情如此容易?” 周若水不是不知他所言何意,可在气头上,哪讲什么理智?看着他远去的得意背影,她再也不想忍下这口恶气,手指关节被攥得发白,许清如死了哪能解恨,她要让许氏家破人亡。 陆简祥打发了小厮,自己却没有回宣阳坊的陆府,而是取道朱雀大街,拐进了西市。 西市繁华,最能彰显市井之气,热闹的街道和琳琅的货品,跳舞的胡人和驭兽的林邑人……大千世界,尽收眼底。 西市西南角聚集了书肆茶楼,附庸风雅的文人总爱在此处吟诗作赋,感物伤怀。 上善书肆处在街心拐角,最是人群往来的便利之地,生意也是最好的。许清如走后,其兄长许广翰接手了书肆生意,没几日,就将名字改成了“和滇书肆”,想借着许清如和亲的势头赚一波客流量。 只可惜,营业没几日便大门紧锁了。陆简祥瞧着沿街的几家店铺开得正红火,也不知为何只有许家的书肆闭门谢客。 更奇怪的是,书肆门口蹲着一个哭哭啼啼的瘦弱男儿郎。他见陆简祥走过来,忙起身作礼,红着眼睛似瞧见希望一般,着急问:“郎君可是许铺头?小人是通善坊收集古玩字画的张家账房仆役,郎君订购的五百单魏晋诗册和五百单天应年间字画到货了,货款……” “诶——”陆简祥忙打住他,“我可不是许家郎君,你认错人了!” 那人的眼光立即暗淡,如一团灭了的火,摇头叹息道:“失礼了。” “发生什么事了,大白天的,这好好的书肆怎么关门了?” 那人连叹几声,苦笑道:“小人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自己会折在这里!许家娘子……哦不,是昭安公主和亲前,向我家主订购了两批货,只预付了少量银钱,说是等货全到了再补,之前也是如此往来的,家主便去进货,结果好不容易凑齐了货品,这接手的许家郎君却入了大狱!听说是赌钱败了家业,钱庄生意不好,又欠了债……他阿父阿母一病不起,家里仅剩几个忠心奴仆还在伺候,其妻儿也躲回侯府避风头了……” “什么时候的事?许广翰欠了多少钱,犯了什么事入狱?” “小人不清楚……小人唯一所愿,就是昭安公主有朝一日回来,救小人于水火,不然钱要不回来,家主拿小人泄愤,定会打死小人的!” 这人边哭边抹泪,听得陆简祥愣神,从春明门带过来的欢心雀跃顿时偃旗息鼓。 他不禁举首仰叹,天边几朵残云,被风吹得狰狞。 她真的会再回来吗?若真有那一天,是不是也该轮到自己了? 那么,自己总得为她提前做点什么。 陆简祥依次解下绶带上坠着的七八件珍宝,又将马鞍上佩戴的金银饰品全都取下来给了那儿郎。 “拿去先应个急,若你家主再催,你就来宣阳坊陆府找我陆简祥。” “原来是陆侍郎的三公子!”那人跪拜道:“小人名叫金川,新罗后人,以后定会报答三郎的救命之恩!” 说完便拍拍身上灰土,高兴着要走。 陆简祥登时窜出一个想法,拉住金川,道:“你若真想报答我,就和你家主说,昭安公主路途遇险,现已脱离险境,正欲返回长安——想办法,将这消息散播出去!” 第28章 028. 距离 藻井上的双龙在视野里不停晃动,就像真的活了一般纠缠在一起,正如床榻上扭曲缠绕的两人。 落缨觉得自己就像前几日被撕破的那扇屏风,身体和灵魂被分割,巨物的嵌入让她痛到痉挛,可却只能仰头盯着头顶上的藻井,像条死鱼般等待着浮出水面,吸入新鲜之气苟活。 她越是推拒,就陷得越深,距离反而成为进攻的武器。 半个身子已经被甩出塌外,乌发垂泻在地砖上,沾染了飕飕的寒气。这姿势使得她不得不紧紧抓握住对方的手臂。 哪知郑仁泯细皮嫩肉,她的指甲轻巧就扎了进去。 “想反抗?活腻味了吧!” 他瘦长苍白的手臂猛探到她脖颈,一把掐紧,让身下人脸色涨红。 落缨双手拉扯他胳膊,憋得说不出话来,感觉身体在变轻,越来越像一缕烟,即将飘离这苦海。 却在刹那间,被他松了手,紧接着,她的身子被猛撞几下,犹如被漫天潮浪冲上滩涂。 终于结束了。 落缨被侍女架着出去,披上单薄外罩,顾不上擦泪,急急往外走。等出了殿门,一股凉风袭来,浑浊的味道终于被吹散,她才大口喘息,默默蹲下身呜咽起来。 侍女下了一级台阶,跪下来小声劝道:“王妃再坚持坚持,教主很快就助我们扳倒孽障,成就大业了!” 落缨抽动着笑了下,径自起身,歪歪斜斜地下了台阶,往暗夜深处走去。 这里虽是一国王宫,可毕竟立国时间短,加之前几年一直对外作战,滇国国库空虚,也算勉强撑得住休养生息的日子。 宫里的各类用度也都削半,夜里能不点灯的地方就不点,值夜侍卫也没几个,每隔两个时辰才在大路巡视一遭,园林花木也不常修整,夏秋季节更是任其肆意繁茂。 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个夜晚,自进了宫,成了待嫁的二王妃,落缨的人生才真正步入正轨,即成为一枚棋子——神花教教主安插在王宫里的棋子。 她走入花木深处,感觉不到秋夜的冷风,只觉得有种短暂的自由。 “他夜夜羞辱我,折磨我,于他而言,我哪是什么王妃,而是他的玩物,是他泄愤泄欲的工具……”她转身扶住侍女:“恩彩,你说教主真的能救我们于水火吗?可我不明白,她为何偏要选二王子作为筹码呢,以我的观察,二王子太过疯魔,用药了以后,更加没有人性,怎么可能会信神花教义?” 恩彩还是一如既往的眼神坚毅,她是王妃身边最好的催眠师,更是王妃的精神支柱,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万丈星芒,让人看得见未来。 “只要王妃坚持住,教主就一定会助白蛮族重回白涯,重建新的家园。王妃所受的苦就会得到补偿,白蛮族世世代代都会感念王妃今天铸下的丰功伟绩,这样的日子……就快来了!二王子已经嗜药成瘾,教主用莺粟控制了他的生命,王妃就当他是个垂死挣扎的可怜人吧……” 两人已经拐进无人无亮的偏狭小路,月色阴晦,照得周围草木如幢幢鬼影。 落缨心情稍缓,可刚才的疼痛未消,她走了几步撑不住,便在一旁的廊亭歇脚。 恩彩为她披上厚一点的锦缎披风,跪下来为她捏小腿。 忽然,落缨伸手摸了摸腰间,丢了魂似的找着东西:“怎么没了,难不成是方才穿衣时落下了?” “王妃在找什么?”恩彩好奇抬头。 没等她回答,有人已经从廊亭后的暗丛处走出来,手里摇晃着一个香囊,几步上前扔给她,道:“这是你要的东西,对吧?” 这张熟悉的脸让落缨惊慌失措,忙扶着亭柱起身,躲到恩彩身后。 许清如等在此处多时了,她观察了好几日,摸到落缨侍寝后必会来此小憩的规律,今晚算准了时机,顾不上夜深露重,特来冒一次险。 是为了向她讨个说法吗?为何骗了自己,让自己前途尽毁,还面临难以预测的杀机? 清如确实这么想过,可就算杀了她,自己如今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况且她又不会杀人。直到那日,她不经意间瞥见了高台上身着华丽服饰的落缨,腰间系了一只眼熟的香囊。 香囊的纹样色彩和当时秀月赠与她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 “确实是白蛮人常用的一种绣样,绣法也很精致细腻,需要特意去学,只有一些白蛮绣娘或者上了岁数的白蛮族老人会这种绣法。” 清如当时将香囊呈给萧云霁,她如是说,于是自己心里酝酿了一条还算明朗的线索。 神花教的信众都很虔诚,他们对神花圣女顶礼膜拜,以莺粟花为图腾,去到各处宣传教义,蛊惑人心。 若落缨真的是神花圣女,那必然是高洁至上的,不轻易被接近的,且不屑于用其他民族的某些装饰品,更别说一枚小小的再普通不过的香囊,且王宫有专人制香熏香,这些王宫里的贵人不用时刻配香囊,身上穿的衣服,发髻上抹的润头油,脸上擦的脂粉,到处都是难得金贵的奢靡香气。 许清如再不了解落缨,但好歹与她同车二十几日,日夜相伴,也大体清楚她的脾性的,她总是胆小谨慎,时而忧心忡忡,认得字懂点知识,尤其熟悉滇地风土人情,充满了对家乡的热望。 清如当时还笑她年纪小,心倒是不小,目光中总有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现在看来,她是真的肩负某种使命。 “它对你如此重要,想必是你很在jsg乎的人送的吧?” 清如见她低头将香囊重新系回腰间绶带,已不再害怕,淡淡回道:“是我自己绣的。” “哦……样式很有特色呢!”清如点头,嘴角弯了弯,见落缨谨慎瞧着她,于是不想再兜圈子,直接问:“你是白蛮族人吧?可你知不知道,你的族人正遭受苦难?二王子并不会将实在好处分给神花教,一丁点儿都不会!而神花教主也不会是你们的救世主,你们押二王子为注,不过是与虎谋皮而已,何况,他未必能顺利继承滇国大统……” “我们押谁下注,还用不着你这个贱婢指手画脚!”恩彩打断,气愤异常:“王妃留你到今日已是开恩,你信不信再多一句嘴,就让你今夜葬身此处?” 清如没想到一个侍女竟如此猖狂,而作为王妃的落缨倒是越躲越远,就快离了廊亭。 她很快意识到问题,反问:“你哪来的资格与我言谈?你如此大胆,莫非落缨只是傀儡,而你才是那个背后指使她的人?” 恩彩冷笑,额头的皱纹被挤成扭曲的一团:“我们神花教的姐妹是一体的,她即是我,我即是她,不分彼此,相知相照,倒是你,只身前来,出口狂妄,罪该万死!” “你要做什么?”清如猛然一抖,恩彩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佩刀,一把小巧锋利的剔骨刀,银刃在月色里划过一道光。 还好她机敏,后退一步躲过,而恩彩也只是防身用,并不知道如何伤人,只乱挥一气。 “我并非要戳穿你们,也不想逼你们到绝路,我想活命,所以找到一条既能救我又能帮助你们的好法子,就在二王子大婚那日……” 许清如说不下去了,她不停退后,双手护在胸前,挡住乱刺过来的刀子。 可恩彩像只巨型蜘蛛,张牙舞爪紧紧跟在后面,铁了心要杀了她。 两人在长廊间厮打着向前,侍女雪青色的纱衣被卷起、扯断,在暗夜里如氤氲的烟雾,抑或被风吹乱的无名花瓣。 “……恩彩,请信我,二王子会杀了你们的,他不会帮助你们,他会杀了你们……” 她的话语在风中断断续续,恩彩眼里的火光终于淡了些,仿佛听进去了她说的话。 她举着刺刀,大口喘气,胸脯剧烈起伏,问:“为何?为何杀我们?”又突然摇头,“你说谎!神花教是他上位的助力和手段,只有我们抛弃他的份……” “可滇王最恨的,也正是你们神花教啊!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儿子为异教挟持?” 恩彩张大嘴巴,眼睛里的恨意与疑虑幻化为惊恐,就在清如觉得她被说动之际,恩彩的瞳孔由小变大,最后逸散在整双眼睛,万丈星芒消失不见,变成了万丈深渊。 “恩彩!”清如见她瘫软着倒地,死亡只一瞬,仿佛没有痛苦,更别谈挣扎。 而那根从后背深深斜扎进她心脏的羽箭则说明了一切。 如此精准的箭法,除了那人还有谁? 清如不自觉地颤栗,却也忍不住循着方向去看,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可不远处正在凝望她的人,就是李佑城。 他双手垂下,手里的弓比他常用的小了一点,意识到她的目光后,他没有回避,转而去将瘫在地上的落缨揪起来,以一种惩戒般的极为难受的姿势拖拽到她的面前。 落缨早已吓破胆,依旧绻在一角瑟缩着,生怕李佑城将她生吞活剥。 “人给你带来了,想问什么就问吧,不会再有人威胁到你。”李佑城收了弓箭,背在身后,叉着腰朝清如淡淡一笑。 可清如怎么也感受不到这笑容的美好。她指着地上的恩彩,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杀了她。” 他点头,“不然呢?眼睁睁看你处于险境?” “可是……可是我马上就要说服她了……”清如头脑晕眩,问:“你没看见她已经停手了吗?” “时间紧迫,尸体还要处理,你尽快问话吧!” 清如语塞,木然站立。 “阿如,”李佑城放下手来,朝她走了一步,轻抚住她的肩,语重心长:“我只管你是安好的,其他人的死活,我不在乎。” 他如此武断暴躁的方式让清如不太适应,甚至有点反感。 大隐 第23节 可却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 她只好道:“嗯……多谢了,李校尉。” 又推开他的手,独自俯下身来,对着恩彩的尸身默默祷告。落缨也终于缓过神来,小声抽泣,不停唤着恩彩的名字。 “你不该杀她的,不该伤她要害而致命。”清如还是说出了心中怨气,起身对李佑城道:“因为她并不想真的杀我,而且她是神花教很重要的联络人,现在死了……” 李佑城撇了眼一旁哭泣的落缨,“不是还有她吗?问她便是。”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问……对李校尉而言,随手杀个人是不是不足挂齿?在李校尉所杀之人中,是不是也有无辜者?” 清如盯着他深沉的眼睛,那里依旧流淌着对她的汹涌眷恋,只是她这次不再动容,也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李佑城当然懂得她的意思,可他更懂得的是,他绝不会允许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面临任何危险。 于是理所当然地对她点了点头,目光阴邃,道:“我说过我不是好人,所以在我眼里,没有无辜的人。” “不过阿如……”他轻叹,怕她太过怨恨,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的生死在你手里。” 她也记起了他在驻地对她说过的话,当时以为那是玩笑,现在看来是自己太天真了。 于是无力地笑了笑,回道:“李校尉太高看我了,我可没那个本事去掌握你的生死,你我之间,相隔太远,相安无事便是最好结果。” 李佑城没再回她,知道她正在气头上,只是心里一紧——若真能相安无事,何必千里迢迢再相遇呢? 她许清如喜欢的是邕王这个人,还是“邕王”这个头衔,以及头衔所能给予她的一切荣耀与幻想? 他不敢往下想。 若她真的没有再次爱上自己,或许,他李佑城也不必再过多纠缠…… 第29章 029. 幼兔 落缨睁开眼睛的时候,烛光在一旁轻轻摇曳,不是一盏,而是几排,连成一片,似有台阶一般蔓延至最上方,那上面挂着白蛮族的图腾画像。 她艰难撑起身子,揉了揉双眼,试图看清周遭事物,除了烛火、观赏花卉、雕花木屏风,还有许清如和大祭司萧云霁。 “你醒了,快喝点水吧!”清如坐过去,递上一杯温水。 落缨接过,手上依旧无力,差点弄洒,清如只好双手端过来,服侍她饮下。 她喝得胆战心惊,连连呛了几口,后缩着道:“你别想从我这里打听到任何事。” 清如无奈,弯眉一笑:“好,我不打听。可我服侍你,也是应该的,毕竟你现在才是二王妃。” 这话这表情让落缨猝不及防,清如不像在做戏,她的笑里带着某种踏实的真诚。 “你们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不带你来此处医治,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被那禽兽折磨死?” 说这话的人是萧云霁,她抬头纹立马皱了三分,怒火也烧到了眼睛,可她的火却不是针对落缨:“你以为只有你们有药吗?郑仁泯用过的药,不仅是你们的,还有我的,只不过……”她冷笑一声,“你们的药是灌在口腹,而我的药是涂在表皮。” “表皮?涂哪儿啊?”清如不解,懵懂一问。 萧云霁被她问得一愣,但很快理解,瞧着许清如,叹了口气,这姑娘还是处子之身,哪晓得什么床帏之术,不过她也过了花季年华,按理说,家里大人也是应该教导过的,再或者,她不是开书肆吗?书肆里难道不卖风花雪月的绘册? 一连串问题翻江倒海在头脑,顾不上回答,落缨已经大哭起来。 她当然知道,那药涂抹在哪里。怪不得每一次侍寝,交合处都如浸在了撒上胡椒的滚烫油锅中,那种热度就像烧红了的铁钳烫入皮肤,让她痛不欲生。 整个被侵犯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她期待着尽快结束,更盼着侵犯她的人快点死。 “神花教主骗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还执迷不悟?她蛊惑白蛮族百姓,以复仇之名宣传自己的教义,以莺粟之毒麻痹滇国各个阶层,无非是让你们做她的奴隶,为她卖命。所以,你们这些所谓的‘神花圣女’,不过是她控制滇国的手段和牺牲品,一旦不好用了,就会被弃置。恩彩已死,徐尚宫定然知道教主在王宫埋的这条线出了问题,她肯定会找机会通风报信,所以神花教到底能不能继续保你,你可要斟酌清楚。” 萧云霁一口气说完一大段,口干舌燥,加上火气未消,于是起身拿起桌子上自己做的薄荷青柠凉茶,蛮饮一番。 这干燥的秋夜,最适合贪凉。 清jsg如看得一愣,没想到萧云霁一到晚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如白日里那般端庄贤淑,可转念一想,难道她白天的样子是装给别人看的? “放心,神花教的人会杀了落缨,她活不过二王子大婚。”声音从屏风后传出,被烛火照亮的颀长身子投影到白纱格挡上。 落缨记得这个身影,他总是跟在许清如的身后,距离不远不近,眼神下意识落在她肩上、脸上、眼里,他常常一副冷淡的表情,只有注视着许清如的时候,面部才有点光彩,生动起来。 “尸体动过手脚了,明日便会有廷尉司的人来查,最终的结果,就是待嫁二王妃杀的。”李佑城继续道。 “宫廷了死个宫女算什么?何况是我的侍女,我想杀就杀,他们能管我?”落缨辩解。 对方冷笑道:“明日一早放出的消息,是二王妃被杀了,这样动静会闹大,廷尉司的人就会追查,人一多,传言就乱,恩彩一死,徐尚宫和宫里其他神花教的人便会乱了阵脚,你能否活命就看造化了。” 如此一来,落缨怎么都逃不脱罪责,自己处于两难的险境。 这一招确实狠毒,她顿时瘫在榻上,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清如安抚了几句,又转到屏风后面,扯上李佑城的袖子,将其拉至门外,想在门口警示他几句。 可谁知,刚一开门,夜风来袭,吹来凌乱的花瓣,扑到她的脸上和头发上,让她一时局促,慌忙用衣袖遮挡。 李佑城看着她笑,眸色温暖,抬手拾掉不小心落在她发鬓上的几瓣,又替她将发丝捋好。 夜色里,两个人的亲昵总带有某种不安,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清如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心跳。 她将其归结为:李佑城身躯强悍,夜间尤甚,对她示好只是为了生理需求而已,这样的男人让她害怕。 何况,他刚才还杀了人。 所以,清如昂了昂头颅,义正言辞:“暴力杀戮的方式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刑讯逼供的手法更不会让人真心服软,你刚才所做之事,与我意愿相悖,所以接下来,李校尉可否考虑下我的感受,不要再插手,让我来处理此事?” 李佑城捻飞指腹间的花瓣,对着满院子的珍稀植被,笑道:“你若一直喊我‘李校尉’,一日都不肯叫我一声‘玉安’,那我就只好按照李校尉的手法来做事。” “你……”清如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话,只好如实道:“我叫不出来。” 李佑城看她,心中一凛,低声问:“阿如,你还是疏远了我,难道是因为那夜我吻了你……” 他的嘴唇被她的高抬的手覆上,挡住了后面的话。 她说过的,那天石洞里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我的意思是,李校尉可否相信我一次,而不是处处‘为我着想’?”清如目光如炬。 诚恳的请求,商量的语气。 确实,他的担心太多,反而成了她的负担,也许是自己太过自以为是,让她感到不舒服了。 于是他应了下来,鼻息间还有她手上山茶花的香气,嘱咐道:“阿如,不管我在你心里有没有位置,我都不会去计较,我只希望,能助你完成你想做的事,让你平安回家。等你……等你回到长安,你我便再无瓜葛。” 以他现在的身份,确实不应再次打搅她了。 “可是我,很珍惜与你在这里的情谊,无论这份情谊是什么,怎么定义,我都会好好守护,封存,等你离开后,不会再让它跑出来。” 清如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对她有了爱慕的李佑城愿意成为她在滇地的情感奴隶,受她役使,为她奔命,等辞别之后,两人便又是陌生人了,不再联系,形同陌路。 这样也好,清如点头,“一言为定,这次,我赞成玉安的想法。” 李佑城会心一笑,心如刀绞。 萧云霁毕竟是白蛮族大祭司,对于同是白蛮族的落缨还是有很大震慑力的,等许清如再次进入暖阁的时候,她正在为落缨上药。 清如小心地退回到屏风后,等着她把药上完,不禁撇了眼帘外,李佑城正在中堂饮着凉茶。 心想,这两个人癖好倒是一致,冷风吹拂的夜晚,竟然浑身燥热。 屏风那边窸窣一阵,像是已经完事,清如转到里面,帮落缨系上亵裤和衣裙。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就算我将所有实情相告,你们也不会触动神花教一分一毫的,她的势力远不是我们几个女子,外加几个侍卫,在这里稍作分析就能窥知一二的……” 落缨如中了魔咒,一直碎碎念。 “要是我说,想要搬倒神花教的可不止我们几个女子,外加几名侍卫呢?”萧云霁语重心长:“白蛮族人宁可死也不会被人如此奴役,郑氏夺权驱赶白蛮族人,神花邪教蛊惑族人精神,骗取同情和支持,我白蛮一族是四百年的贵族,在滇地备受尊崇,何等崇高,现如今只能沦落去到热海之地,这仇不报,白蛮族人一刻都不会安宁!” 落缨听得入神,只随着说道:“可是我的家人都信神花教……教主能治好大家的疑难杂症,而且不收钱……” “代价呢?” “代价?”落缨摇头:“没有代价,她只要我们相信她的教义,供奉神花圣女……”说到这里,忽然感觉不对劲,自言自语:“神花圣女是白蛮族中未婚嫁生育的年轻女子,家世清白,热心仁义,教主挑选了我们,教导我们,读书写字和各种技艺,我们有去贵族家里做宾客的,有去官宦家中做教习的,还有……还有我,我入了宫……” “所以,你们这些‘圣女’都是去到非富即贵的人家,你们将教主制好的喝了能让人上瘾的莺粟汤带给这些贵人,一点一点让他们依赖你们而生,由此换取巨额利润。” 许清如尽量用缓和的语调述说,可还是激起了落缨的反抗,她往外推了推清如,拉开二人的距离,道:“你说的不对!教主不缺钱!教主只是憎恶这些贵族,恨他们盘剥民财,恨郑氏阴狠狡诈,她用这种方式麻痹他们,好让我白蛮族人重新回到白崖城!” “好!既然如此,那我问你,那些贵人可否提供过任何便利给你们教主,是否赠与丝绸、茶叶、瓷器等一类的中原特产,是否将店铺、地契和其他宅子抵押给她,或者让她参与贵族产业的入股食利? ” 这些背后的交易应该是落缨这个层次的人接触不到的。 毕竟她只是傀儡,只具有象征意义,在其身后做肮脏事的该是恩彩、徐尚宫之类的人,她们听不听信神花教义另说,但肯定是得到了相当大的收益。 也许,这是一条十分隐匿的黑暗交易链。 那位教主利用滇地复杂的基层政治结构,和这些结构中交缠繁多的重重矛盾,赚得盆满钵满。 清如的问题让落缨手足无措,她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她只知道心疼族人,想为白蛮族出一点力,既然神花教主看得起她,那她便竭尽全力为她做事了。 清如拉起她的手,关切道:“落缨,我与你相识不过数日,可我从内心认为,你是单纯善良的女子,我知道你有苦衷,也知道你在这囚笼里所受的苦难,现在,你们的大祭司云娘也在这里,你们族人爱戴她,以她作保,我许清如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救你逃离这里!请你相信我!” 萧云霁也深深点头,道:“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一个机会,如今万事俱备,机会就在眼前,白蛮王的后人,几个王子公主都已经和我取得了联络,热海之地的白蛮人已做好了回来决战的准备,你若真心相助,待以后平定郑氏,我自然表彰你的功绩。” 落缨有所动容,却嗫嚅着不知如何说起。 清如便提了句二王子郑仁泯,依旧声调和缓:“落缨,你也知道他是个疯子,可他却也极聪明。他一心想要王位,他与你们合作,是想利用神花教换得民心,击败世子,事成后,会逐渐将神花教驱逐出去,建立军队,稳固边防,不再让神花教踏足滇国,而且,他还答应了……娶我为妻。” 说这话的时候,清如下意识朝帘外的方向看了看,尽量放低声音,不让帘外那醋坛子炸锅。 好在帘外并无什么动静,也许那人早就走了。 她继续道:“所以我才答应了他,佯装帮他弄到传位诏书,和其他一切上位的凭据,为了‘我们’的未来。所以,我才说二王子会杀了你的,你现在明白了吧,且你的时间不多了,大婚当日就是死期。” 如五雷轰顶,落缨僵在榻上,她紧抓丝帕的手在胸前不停抖动,脸色煞白,泪水夺眶而出,有气无力道:“我早就应该料到的……我早就应该……” “你识字,懂得滇地风土人情,你jsg热爱这里的一草一木,知道草本医术……落缨,你的人生不应该被人控制,被人耍弄,被人糟蹋!应该是充满光明和希冀的,你也看见了,这王宫里的草木,虽也兴盛,但终究是困在楼宇里的观赏之物,而真正有志愿的人,有才华的人,是需要与外面自由广阔的山川万物为伴的!你的人生不该在此结束,更不该湮没在这腐朽溃烂的地方,所以,请你相信我,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为了家人,为了愿景,为了自由。” 落缨终于受不住清如的宽慰与疏解,她双手捧脸,呜咽起来,浑身抽动着,如山林间一只遍体鳞伤的幼兔。 清如展开双臂,抱紧了她,就像在离开长安的时候,抱紧了自己的阿娘。 第30章 030. 消愁 “什么?恩彩死了?” 大隐 第24节 徐尚宫手一抖,绣花针刺入指尖,扎出一撮血滴子。 “不可能,没人能动恩彩,她就服侍在王妃左右,片刻不离,怎么会被人暗算?”徐尚宫颤颤巍巍从塌上直起身子,放下手中快要绣完的莺粟花,与其说不相信这个事实,不如说她心底已经被这事实击垮。 来报信的侍女是自己人,也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只听她回禀道:“昨夜王妃侍寝后就在偏殿歇下了,后面的事一概不知,还是晨起后发现恩彩不见了,便命人去寻,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了?快说!”徐尚宫已经披好罩衫,就等着冲出门探个究竟。 “结果在离崇华殿不远的扶风苑假山下,发现了恩彩的尸体。” 扶风苑虽然在崇华殿一带,但因二王子一向不喜游园赏花,所以底下人就怠惰了许多,好几处园子便荒废掉了,加之二王子近两年常发火打骂侍仆,常有奴婢被打死,就在二王妃进宫前不久,他还拿剑刺死了一个服侍多年的阿嬷,她的尸体也是被扔到了扶风苑假山一处,有人传是在那喂了猎狗。 世事难料,掌权者的心思更是一个谜。 徐尚宫来不及为痛失恩彩而悲戚,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查明事情真相。 一路小跑,徐尚宫瘦骨嶙峋的身子显得僵硬迂腐,防风的罩衫被吹得胡乱舞动,像战场上随风招展的旗旌,沿路的宫女仆妇见一向稳重的徐尚宫如此之急,纷纷凑过来在背后瞧热闹,拿袖子掩着窃窃私语。 徐尚宫耳朵也不闲着,竖得老高,细听她们的说辞,更是让她有火难熄,所有人都知道二王妃身边的恩彩死了,而且死得不光彩,那意思像是和神花教,和世子有关。 她越听越一头雾水,一眼没瞅见转角处送茶水的小宫女,和人撞个满怀! 两人同时跌倒在地,茶壶茶杯撞击青石板,碎成稀巴烂,溅出的茶水湿了两人一身,徐尚宫被烫得嚷了一嗓子,骂骂咧咧掸着身上的瓷碎,一手撑住地面欲起身,哪知却被地上的瓷片割了手,疼得嘶了一声,又把火撒在小宫女身上,掐住她的一只耳朵,拎起来破口大骂。 小宫女委屈得直掉泪,哭道:“尚宫饶命啊!小人知错了!” “贱婢!”徐尚宫脱口骂,嘴唇也跟着绷紧,抬腿就是一脚,踢向她肚子。 小宫女被踢疼,终于受不住,大哭道出实话:“小人听说,神花教的人最是心疼女子,帮扶女娘,可……看尚宫的样子,哪有一点仁慈相?想来,坊间流传的神花教也是假的吧!现在宫里谁不知道,恩彩和您是神花教的人啊!是你们挟持王妃……” “你……胡编滥造!小心我——”徐尚宫顿时如鲠在喉,身上也如万针刺扎,汗毛竖起,怎么一夜之间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了?连宫里新来的小宫女都敢拿此事说道她! 她低声骂了句“小贱婢”,一溜烟儿跑进崇华殿。 落缨刚刚梳洗完毕,面色憔悴,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了,见徐尚宫过来,忙屏退左右,拉去内室说话。 她很是担忧,双眼中盈满泪光,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两人将事情讲明白后,双双陷入沉思。 现在能确定的是,恩彩是被人一箭刺入心脏而死,至于她为什么会去荒芜许久的扶风苑,谁也不清楚。 “可有一点我是怀疑的。”落缨抬手拿丝帕擦掉眼泪,道:“那支箭已取出,我看过了,那箭柄是用滇地极其珍贵的榧木制成,所以比一般的羽箭要短,便于携带。这王宫里,滇王喜用长弓,二王子压根就不会箭术,此箭如此贵重精巧,也不是民间能碰到的,而宫里能用如此贵重弓箭的人,据我所知,就属世子了,且世子向来喜食赤榧果,在近郊植榧木林,这样一来,嫌疑最大。” 徐尚宫跪在软席上频频点头,“是是是,王妃明断,宫里这些底细咱们是知道的,教主与各位圣女细致研究过,世子确实不像他表面装的,不问政事,不结交权臣,实则阴险至极,觊觎王位已久。可……” 她深叹口气,不完全笃定落缨的怀疑,“若真是世子做的,就有点毛手毛脚了。世子若真想让恩彩死,易如反掌,且不是该死得无声无息,将其嫁祸于人吗?如此草率,反倒像是做给谁看的。” 落缨一惊,意识到问题所在,问:“你的意思,恩彩不是世子杀的?可我听有的宫女说,最近世子常进宫与大顺来的那李校尉弈棋,还有人撞见了世子夜里私会宫中女子,总之,近来事事蹊跷,我这心里头也烦闷的很!” “如今宫里的人不去论及恩彩死得冤,反倒是说起咱们神花教的不是了!到底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徐尚宫眼睛眯成线,斟酌着对策。 落缨见她游移不定,便怂恿道:“不管怎么说,世子这边是不得不防着了。我们不如借此机会用郑仁泯的手除掉世子?” “这么说来,王妃已有妙计?” 落缨眼珠一转,垂下眼睫,摇头道:“不,不,这样太冒险了,这样会让教主陷入两难。” “说来听听,王妃的计策,老奴还是清楚的,多半好使!”她咧嘴道。 落缨正色,身子也坐直,掰着手指细算道:“三股势力,滇王、世子、二王子,滇王有王宫禁军和各地守军,世子表面看无兵权,可他母族是白蛮,眼下滇国的白蛮旧部还是听他差遣的,二王子呢,只有些地方散兵,如今最大的依仗就是我们,我们帮他夺权,他改神花教为国教,奉教主为大祭司,而神花教控制着白崖城内外各大贵族、权臣,这些人手里囤有大量私兵和雇佣军,可以和滇王抗衡。” “我们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二王子不管多么疯魔,但还是听教主的话的,他不讨滇王喜欢,更憎恨世子,我们何不借此机会,告诉郑仁泯,就说世子已经察觉他与神花教的交易了,所以才杀了恩彩,杀鸡儆猴,且散播传言,说神花教早已遍布王宫各处,目的就是让滇王忌惮愤恨,如此一来,滇王迟早会惩处他,更别提传他王位了。他若不先下手为强,除掉世子,那被除掉的,就是他自己。” 说完这一计策,落缨口渴,命人奉了茶,二人在内室里边喝边聊。 不愧是教主看上有资格进宫的人,果然伶牙俐齿,脑子转得比风车还快,徐尚宫暗暗佩服,若是这次真能除掉世子,自己算是为教主立了大功,往后的日子风光无限。 退一步,就算郑仁泯失手,遭到反噬,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神花教也是赚的。教中高层谁不知道郑仁泯并非真心要与她们合作,反目成仇是迟早的事,若滇王因此事降罪于他,铲除神花教,那她们就先反扑过去,利用全国的贵族势力,向滇王施压,逼其退位,另择良主。 光明的事业仿佛就在不远的将来。如此看来,恩彩死了竟是个好事,就让事情闹得越来越大,暴风雨终究会来,那还不如早一点来,大家的好日子也能多几日。 徐尚宫走后,落缨在门口看了又看,等确定她完全走远,才回退到内室,轻扶住一侧红色立柱,喘息着看向重重帘幔的深处。 许清如走出来,向她点头微笑。 她也回以淡淡笑容,这一刻,二人仿佛又回到来时送亲的马车上,两个女孩谈笑风生,忘记自己的身份、过往,只有四周的花花草草,海阔天空。 “到头来,终究是你,在一直为我指路。”落缨想到那日在分叉路口,清如挥扇的情景,本以为她会躲过一劫,可最后还是被神通广大的神花教暗算,原以为她会死在那天,却没想到,竟还能虎口脱险。 她说她命不好,被选入滇国和亲,可她又说,人不该抱怨命运不公,而是就算命运不公,世事无常,也要活出自己最真实的样子,要让所有的环境、人事的变动成为自己jsg的助力,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如溪流般,虽细小无名,却源源不断,奔向瀚海。 “事事皆有矛盾,人人皆有矛盾,想要破局,就要利用这些矛盾,让它们勾斗起来,如此,我们才会有突破口,一切都是尽人事而待天命,不过我相信,老天是会帮我们的!” 清如已经走到落缨身边,将刚才喝茶的杯子托在手里,边观赏边说着。 指给落缨看,道:“你看,这青瓷茶盏产自越窑,壁薄色亮,就像月亮在冷夜里所散出的光芒。这东西,皇室喜欢,滇国王宫喜欢,还有一波人,也喜欢,且程度更甚。” “哪些人呢?”落缨好奇问。 “胡商。” *** 李佑城一上午都在世子府上游宴,吃了玩,玩了吃,佳肴美女相伴,不亦乐乎。 他这般放纵的状态让长松和景策很着急,王宫里因为神花教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听说已经传到滇王耳朵里了,还要二王子去查明缘由,若他撇不清与神花教的关系,则性命堪忧啊! “不对,不对……”景策连连摇头。 “什么不对?怎么就不对了?哪里不对啊?”长松三连问,顺带吐出嘴里的酸角核。 景策敲他头:“就知道吃吃吃!校尉这状态有问题,他可从未喝酒喝成这副样子,竟然还让这些舞姬近身服侍!” 长松一乐,回:“哈!这才是男子真正的状态啊!难不成要天天板着个脸,只知道埋头公文和忧心许娘子?” 景策继续敲他头,小声嗔怪:“你难道忘了,许娘子曾经的身份!当年咱们主人可是想她想得死去活来,怎么可能到了滇国,寻欢作乐起来?” “俺当然不会忘记那年的深仇大恨,只盼着早点回去大杀一场。只是,这二人若想再续前缘,恐怕……”这次换长松摇头了。 二人沉默,往后的日子,真的很难预测。 等日头西斜,世子要回寝殿午憩,李佑城几人告退回宫。 说来也巧,李佑城自己从未醉过酒,不知为何,喝了一壶滇国醇香的玉液酒,竟还上头了! 等下了马车,进到宫墙之内,他再也撑不住,被长松和景策搀扶着往白云殿的方向走。 路过宝龙寺时,寺里传出僧人唱经的悠扬曲调,隐隐约约有燃香之气飘散而来。 李佑城驻足观看,透过繁茂的树枝能窥见佛寺伸展的飞檐。 一切都静谧,安宁。 他闭了眼,感受这份气息。 “李校尉?” 有人走近了,唤他一声。 他邃缓缓睁眼,瞧见不远处走着的许清如。 长松忙拖着他后退几步,道:“许娘子还是莫要走得太近,俺们校尉喝多了,这酒味儿可够受的!” 没等她回复,李佑城一把甩开二人,趔趄赶到清如身边,呼出重重的气息。 他就那么看着她,也不说话。 “……有酒味,有脂粉香。”清如点点头,又避了避,笑问:“玉安在世子府玩得可尽兴?” 她竟然笑得出来?自己放荡一次,染了其他女子气味,她竟还笑得出来? 看来,她是真的不爱他。 可他搞不懂为什么。 “阿如,我……”李佑城哑着嗓子,一开口酒味更浓,忍住走近一步的冲动,道:“你别怪我,我只是去商谈事宜,并未与……” 清如摇头:“无妨,这几日你也辛苦的很,是该好好松快松快了!我很抱歉,劳烦了你这么多,也不能给你任何……慰藉。”说着低下了头。 彼此明白,此处的“慰藉”指的是什么。 “是啊……是啊,你确实从未给过我任何慰藉。” 他头一次驳了她。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念头,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那些面目青涩的脸孔,就像刻在刀刃上的画卷,一帧一帧割着他的心,他的眼底湿润了,可唇舌依旧干燥。 他无奈地自嘲一笑,道:“你从未真心对待过我,甚至从未正眼看过我,你只拿我是粗劣的边地守将,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贵族的那些雅礼,只晓得用武力解决问题,刚愎自负,痴心妄想……若没有竹林那场相遇,你我此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你的心里,只爱那个早已死了的邕王,只爱那个钟鸣鼎食的长安。你的心里没有我,因为你觉得,我与你,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又走近一步,企图在她惊惧的眼神里找到确定答案,“阿如,你告诉我,是这样吗?” 这些话该是压在心里很久了吧。清如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对他的感情,是依赖,是感谢,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敢再将自己交与任何人,她是封闭的,自救的。 在那个遥远的长安城里,有她挚爱的亲人,而他们的生死则握在她的手上,她若顺利完成旨意,那回到长安便有一席之地苟活,若完不成…… 她的脑海里又回响起临来滇国前,那人的话:“这世上将再无功臣许氏之后。” “玉安君……”清如攥紧手掌,指甲深深扣进肉里,目不转睛对着李佑城,道:“我很庆幸,能有你这样的知己,果然,我的心思,都被你说中了!” 烈日灼心,蒸腾着体内的烈酒,仿佛要冲破血肉,将他撕个粉碎。 李佑城缓缓垂下眼帘,收回凝望她的视线,默然转身,离她而去。 他好恨自己,为何要借酒消愁。 第31章 031. 骗局 离二王子大婚还有两日,王宫里开始热闹起来。 不仅仅是张灯结彩、举国同庆的那种热闹,更是加强军备守卫、全城戒严的热闹。也就是说,除了来参加典礼的王公贵族及其家眷提前入宫,并在宫里住下,还有大批的军队调入皇城,城内巡逻兵瞬间多了好几倍,且遍布王宫各个主干道,还有各宫的城楼、角楼,重要位置的亭台楼阁。 滇王有令,所有进来的人,不到婚典结束,不得出宫。 这反倒让人觉得,宫里不像要举行婚庆大典,更像是防着谁政变。 许清如时刻陪在滇王左右,已成为近身侍女,日日为滇王讲解中原风土和大顺最近的国政民情。 不知为何,滇王郑墨司对中原有着莫名的好奇和兴趣,总是时不时在批阅奏文的时候多问清如一嘴,清如侍奉笔墨,知书达理,又从中原来,虽然只短短几天的时间,却颇得滇王赏识。 当然,也不排除,她貌美的缘故。 许清如的美,不是那种光鲜夺目的艳丽之美,正如她的名字,清雅恬淡,悠远静好,让人看了舒服,那是一种满怀善意的美,让人接触了以后总想要更进一步。 大隐 第25节 滇王是懂得的,越老的男人越明白这种美的诱惑。 所以,当清如走近,欲拿走已经批阅好的公文时,滇王又一次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拽到怀里。 透过黑丛丛的胡须,清如能窥见他狠戾饱满的嘴唇,充满欲望和掠夺。 这一次,她没再拒绝,任由他厚阔的手掌在自己腰间婆娑,游刃有余探入襦裙。 清如强忍住恶心,可身子还是止不住轻轻打颤。 郑墨司勾了勾唇角,凑到她耳边,挑逗道:“处子总是在头一次惊敏,以后就好了。” 说着,用嘴唇贴她的脸。 清如一躲,别过脸去。 “怎么,你不愿意?”郑墨司旋即面目狰狞。 清如咳了一声,欲擒故纵,双手勾上他的脖子,羞涩道:“陛下能如此待奴婢,当然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奴婢不喜在此处……” 郑墨司明了,大笑起来,声音在敞阔的殿堂回荡,四周服侍的人见状,忙行了礼匆匆退出殿门。 待滇王将清如抱至榻上,两只大手扣住她的手时,四目相对,他忽然发觉,有种微妙的气息萦绕周围。 这气息让人头昏脑胀,浑身刺痒,他只觉身下的美人更加娇俏妖娆,丰满如膏腴之地,等着他开垦。 于是他再也忍不急,胡乱扯下身上厚重的衣袍,等不到衣衫尽褪,直接步入正题。 雕龙画凤的红木床塌开始轻微摇晃,帘幔一层层垂下来,严严实实遮挡住窗外临近午日的烈阳…… *** 二王子郑仁泯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喂虫,黑黢黢的虫子在一口特质的宽大陶瓷钵盂里吃得正欢。 “她果然不是凡人。这招都用上了,堪比蛇蝎啊!” 郑仁泯感叹,披散着长发,敞着衣袍,袒胸露肤,将虫食细细撒入钵盂,听见门外侍女禀报说王妃过来了,便让眼线退了出去。 落缨一路哭哭啼啼,见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殿下快想办法吧,如今太和宫都传遍了,中原来的侍女攀上了龙床,这可如何是好啊,妾真的不理解,殿下为何安排她去滇王身边服侍,如今她就要被纳入后宫,若还不加以阻止,等她得了势,肯定会想法处置妾的啊,到时候殿下与教主合谋劫亲的事情,必然会被揭穿,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郑仁泯貌jsg似并不着急,他一手端着食盘,缓缓低下身子,一手勾起落缨的下巴,笑道:“爱妃何急,反正他这滇王也当不了几天了,待到大婚当日,本王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深得民心,什么叫王者风范!” 大婚当天预谋夺权,落缨是知道二王子这一计划的,只是现在形势变了,而他还困在其中,现在如此得意忘形,倒显得有点可怜了。 他事先还答应了许清如,事成之后要灭了神花教,娶她为妻,如此看来,这就有点不真实了,看来,他是两头骗,既要让许清如用尽一切方式拿到传位诏书,好让臣民信服,抹去青史脏污,又让神花教这边动用贵族势力,逼迫滇王退位,让世子与其反目成仇,可谓一举两得,胜券在握。 落缨起身,稳了稳情绪,拜道:“是妾冲动了,还是殿下沉得住气,这些小人物不必放在眼里。” 郑仁泯继续喂虫,言语染上温情:“恩彩的死,你不必太挂心,好在徐尚宫是个得力的。我已查明,确实是世子的人干的,世子与我们神花教不共戴天,是该好好清算清算了,还有那个什么滇地的李校尉,和世子沆瀣一气,无非就是认为,接续大统的肯定是世子,而这个李校尉背靠崔宗儒、韦高,这些个都是大顺东宫的鹰犬爪牙,世子安的什么心,我能不清楚?” “靠人不如靠己,还是殿下与教主最懂滇国百姓真正福祉,哪能再去找大顺做靠山呢?迟早会亡国灭种的!”落缨附和。 “想当年,阿父依仗舒王李译,以诏国女萧氏为引,谎称诏王谋反,这才借了兵,灭了诏国,杀了白蛮王,可谓顺利至极,唾手可得。哪知,得了权却并不能活得安生,这些个贵族王公、白蛮老臣,有谁真心臣服?你也瞧见了,最近宫里进了好些兵将,那是阿父怕了,越是怕就越专权,这些个兵卒就是震慑前来参加典礼的贵族大臣们的。” 落缨道:“的确如此,待殿下顺利继位,教主定号召全国的信徒拥护您的统治,贵族信服您,百姓拥戴您,到时候滇国将在殿下的治理下达到全盛。” 郑仁泯没在接话,而是将食盘置于案上,接过侍者呈给的棉巾擦手,不冷不热道:“你这几日,嘴倒是甜了不少。” 这话让落缨莫名畏惧,生怕自己做戏被他看穿,只低着头不敢出声。 “也罢,识趣的女子才招人喜欢,药带过来了吧?来侍药吧!” 落缨应下,深深呼吸。 郑仁泯接过罂粟汤药,一饮而尽,像是极苦,眉头始终阴云密布。 落缨看准时机,大胆问道:“殿下,世子与大顺太子勾结的事,教主已命人散播出去了,各王公贵族也都得知了消息,妾到时候就以恩彩之死为引,痛诉其恶行,使得在座群起而攻之……可……可当年滇王与大顺舒王勾结的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可我们没有证据啊……” 郑仁泯又尝了几口侍婢剥好的鲜甜蜜柑,双眼微眯,不屑笑了笑,回道:“证据……好说,就在宝龙寺里,你以为那惟贤方丈是吃素的?” 他貌似心情极好,低头亲了落缨额头:“阿父信佛,宝龙寺香火不衰,你以为是做给人看的?他不退位,神花教别想在滇国做大……在这宫里,有两个人比魔鬼还要命,一位是宝龙寺的惟贤方丈,另一位……” 说到这,他又突然变得无比气愤:“就是萧云霁那个死婆娘!养那些破鸟儿,整日不是在宫城内拉屎,就是盯着我养的宝贝虫儿们……总有一天,她会栽在我手里……” 落缨只觉得这人有点幼稚可笑,是那种捉摸不透却又简单至极的可笑,她确实也没忍住笑了起来,转头看向日光充足的窗外,希望以后的日子也如这日光般,灿烂鲜明。 恰在此时,外面有人来传,大声疾呼,就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二王子殿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急?” “世子……世子已命人围了崇华殿!殿门外都是披甲带刀的兵啊!” “什么?”郑仁泯始料未及,一脚踢翻旁侧食案,怒气冲冲往外赶,刚推开外堂的大门,就见整个院落里里外外被全副武装的兵卒们围个水泄不通。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自以为筹谋已久,天衣无缝,却还是百密一疏,被世子抢了先,算计了! 郑仁泯回身,一把掐住落缨的脖子,吼道:“什么情况?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给世子报的信?” 落缨被他掐得快要窒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索性松了手,让她回话。 “殿下冤枉啊!妾与殿下夫妻一体,怎么可能会诓骗殿下?定是那恩彩,被他们威胁,说出来咱们的谋划,最后又被灭了口!还请殿下明断!” 她大哭着,跪着往前蹭了几步,紧抓住郑仁泯的袍角,哀求道:“殿下,眼下不是发火治罪的时候啊,最要紧的,还是想想如何脱困吧,看来,若我们不先动手,则必定会被滇王和世子摆布,紧要关头,何不放手一搏?” 殿内其他侍婢奴仆全都跪伏在地,哭声一片,有好些都是郑仁泯的心腹,他若此时退却,那这些人全都跟着遭殃,甚至等不到最后就叛逃了,他牙一咬,心一横,转身疾步冲进内室,从置放珍宝的架子上取下一只木盒。 下了锁,开了盒,里面盛的是突火枪,他手止不住抖动,抚摸着这件珍贵器物,那是神花教主送他的见面礼,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这突火枪不是武器,而是一种信号的发射装置,机关一开,五彩斑斓的烟火如彩带一般喷射而出,能冲上离地面百米的高空,此物来自西方大秦,很是稀贵。 一旦开枪,住在白崖城的各大贵族看见彩色烟火,便知时辰已到,进而出兵进攻皇城,这是政变的信号,更是考验神花教势力强大与否的信号。 崇华殿前空阔肃静,仿佛一只苍蝇跑出去,都能被瞬间射死。 众兵见郑仁泯手持突火枪,缓缓下了台阶,刹那间拔刀拉弓,严阵以待,齐整的巨大声响撞击着殿外宫墙,又回旋过来。 郑仁泯大笑,阴鸷苍白的声色在武器面前显得绝望。 只见他朝天空举起突火枪,扳动机关,瞬间—— 想象中的爆炸声没有出现,除了扣动扳机的声响,再无其他。 郑仁泯呆若木鸡,大脑被掏空,机械着扭头看向枪口,从那黑乎乎的小洞里,爬出一只黑色蠕虫,一只接一只,陆续爬出来,堆在枪口处,形成一个扭动的黑团子。 大笑声,放肆的大笑声,从身后传来。 他闻声望去—— 落缨双手叉腰,在崇华殿的高台上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出来了,擦都擦不急。 第32章 032. 掌控 景策步履匆匆,等上了广德楼,进了二楼最中间也是最大的一间居室,紧绷的面容才终于缓了神色。 这是李佑城在滇王宫暂住的寝卧,此时的他正执笔在宣纸上作画。 景策转身掩好门,走近拜道:“校尉,一切皆在咱们的掌控之中。世子已带兵围了崇华殿,擒了二王子。” “嗯。”李佑城淡淡回了一声,依旧细心描画着宣纸上一簇簇粉白芍药。 景策见他没有搁笔的意思,便凑近看了看,笑道:“校尉这芍药画得越发栩栩如生了。” 画作篇幅不足两尺,纸面最上方是已画好的开得正盛的芍药,中间和四周则是丛丛翠绿,唯独下方有着一处大的留白。 画面虽美,李佑城的画技也算高超,可整体上看去总觉得不大协调。 当然,景策并不理解这种不协调的缘由,他以为画作还未完成。 李佑城终于搁笔,目光沉沉盯着那处留白。 少顷,转身问景策:“滇王那边怎么说?” “世子正押着二王子往太和宫走呢,沿途都是世子的兵,不会出差错,长松也跟着,见机行事。徐尚宫和宫里其他神花教信徒都已被擒,还有落缨,许娘子交代过,我们也和世子打过了招呼,他的人会善待落缨。只是……”景策叹气,“只是郑仁泯一路叫冤,怒气冲天地诋毁世子,这路过的宫人无不议论纷纷。” “是他自己蠢,怪不得别人。欲成大事者,必先抱朴守拙,韬光养晦,可他却倒行逆施,就算有机会继承王位,事成后,与他合作的那些贵族、神花教的人也不会放过他。我们只不过借世子的手给他长长教训而已。” 李佑城边说边将画纸沿轴卷起来,绑上绸带,随手放进案侧的广口白瓷瓶里。 景策诧异,问:“校尉不画了吗?这……貌似还没画完。” “不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画芍药,以后不会再画了。” 可自己画芍药的习惯已经坚持了jsg五年,他有些失神,仿佛在做着某种告别。 又对景策道:“滇王虽憎恨神花教,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怎么着也会顾点父子情分,不会对他用酷刑,二王子一失势,清剿神花教余孽的重任就会落在世子肩上,如今宫里的兵一半以上是世子的人,贵族们也都被压着不敢轻举妄动,但滇王多疑,定会担心世子做大,暗中派人通报宫外的守城滇军,到时候宫城外的兵与宫城内的兵相持不下,神花教的人就起疑心了。” 景策点头,接着说:“校尉让冷锋和高训留在祥云镇查神花教的事,也有了结果。果然如许娘子所说,那些窝藏在贵族门下的神花教徒,利用各类奇技淫巧骗得主人的信任,掌控着贵族的私兵,蛊惑平民百姓。” “很好。”李佑城披上罩袍,准备出门,“若是滇军围城,就放消息出去,就说二王子已成功夺权,此时贵族若还不出私兵解围,那神花教将错失成为国教的最佳时机。” 他正了正玉冠,笑道:“走吧,我们也去给世子助助兴!” “是。”景策帮他把披风整理好,后撤一步,脸上些许顾虑。 “还有别的事吗?”李佑城犹疑。 景策低头,默默攥拳,不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不会让自家校尉难堪。 “是……是关于许娘子的……” 李佑城不作声,等着他往下说。 景策担忧瞧他一眼,鼓足勇气道:“午时的时候太和宫传来消息,说……说许娘子已侍过寝,且滇王自早朝结束后,便没有出过太和宫,太和宫的宫人都被打发出来,只留许娘子一人服侍……眼下依旧安睡……” 此时,插满画轴的白瓷瓶忽然发出一声嗡响,不知是哪一只画卷没有被安放好,偏了位置,碰到瓶壁,出了声。 可就这细微一声,李佑城心如裂帛,虽不可思议,不能接受,怀疑此事真伪,但却莫名难受心酸。 那日在萧云霁的园子里,许清如答应要与她合作,他便知道,她们各自要的是什么。 虽然有相互利用的成分,好在彼此情愿,不问西东。 萧云霁想让清如成为她颠覆郑氏王朝的助力,事成之后,萧云霁拿到郑墨司与舒王勾结的证据,并交与清如,让其返回长安,交与太子,铲除奸佞,此后,白蛮复国,归附大顺。 而许清如,也可以在太子的庇护下于长安安度余生。 他本心是不想让她搅进他复仇的漩涡,可她最终还是搅进来了,他只是没想到,邕王在她的心里竟有如此重要的分量,更没想到,她也许爱的不是邕王,而只是邕王头上的光环! 她也许是至仁至义的,邕王死了,她还有为他申冤的念头,可她也是冷酷无情的,邕王换了一种低微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却毫无感觉。 如今,若她真的侍寝成真,那他便也明了她的心思——商人重利不重情,她所要的,也许永远只有利益。 往事如潮水般止不住涌上……竹林遇险,她对他谄媚、依附,将他视为救命稻草,死死抓住;来滇国的路上,她百依百顺,天真质朴,聪慧仁善,让他对她痴迷渐深;而等她成功进入王宫,有了新的依附,她便痛快得斩断乱麻,有目标有手段,哪怕对他也毫不留情! 大隐 第26节 这样的许清如,他还喜欢吗?或者说,他喜欢的是这样的许清如吗? “哦,如此。”李佑城漾起笑容,冷峻的脸让见者生畏,“云娘好手段,找了个好帮手。” *** 万千大仙鶲扑棱翅膀,烈烈腾空,它们的腿上都绑好了写给白蛮族王室后裔的密信,只见这些灵巧的鸟儿们刚刚飞越皇城城墙,就被飞矢射下来,不断有鸟儿从高空坠落,等完全飞出皇城,大仙鶲仅剩原来三分之一。 清如为此捏了把汗,问身侧的萧云霁:“云娘,它们就这么死了,你不难受吗?” 这些鸟都是她精心养了多年的,与她日夜作伴,度过宫中百无聊赖的日子。 “政变总是会死人的,我们都有可能一命呜呼,更别说鸟儿了。” “工具鸟儿,看来云娘不是真的喜爱它们。”清如打趣。 “喜爱有何用?你记住,任何时候,不要感情用事,不要依附感性的东西。尤其是女子,最容易被执念所误。要学会掌控全局,掌控诸方势力,唯此,万事万物都逃不过我们的手掌。” 清如微微侧头看她,下意识觉得萧云霁的胆识和魄力不是寻常女子所具,暗暗佩服。想她能在波谲云诡的滇王宫毫发无损地生活至今,必然是在大风大浪里经受住了万千考验。 萧云霁展开手中的传位诏书,那上面用大顺的文字和滇国白蛮文字写着给下一位继任者的殷殷嘱托。 只是,下一位继任者究竟是谁,那上面是空白的。 这是滇国王室规矩,不到最后一刻,当朝国王是不会写出继位者的名字,以防临时生变,也是为了激励各王室子孙在朝廷勇担大任,好好表现,说不定滇王在最后关头就考虑你了。 这也是为什么郑仁泯执意要先拿到传位诏书,再杀兄弑父,以便自己“名正言顺”地继位。 诏书用滇地特有的锦缎织就而成,上面不仅写有文字,更印有滇国各州县驻军的红章,大大小小十多个,不可能伪造,所以传位诏书也有了虎符的功用,关键时刻可以调兵。 萧云霁将诏书收好,放入袖中,抬头看天,忽然大笑起来。 清如只觉得这笑声极为悲凉,只听她苦笑道:“闹剧,闹剧啊……这世上最愚昧可笑也是最惨痛的,就是小人得志……” 待出了萧云霁的住所,清如加快脚步,一刻也不能耽搁往宝龙寺而去。 就在侍寝后走出太和宫之际,她得知了二王子被围的消息,于是故意绕道去往崇华殿,就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落缨,落缨跌撞进她的怀里,像是受尽苦楚终于要解脱的样子,眼里的兴奋难以压抑,扶着她双肩,喘息着说:“宝龙寺,宝龙寺惟贤方丈的藏经阁,滇王与舒王的密信……全都在那里。” 这件事,清如刚才没有告诉萧云霁,此时的萧云霁只想着复仇,调兵,联络白蛮王室,哪有功夫顾得上她呢? 就算事成之后,她能顺利拿到证据,但时间太过长久,她耽误不起,她的家人也耽误不起,她必须尽快返回长安,趁时局还算稳定,趁皇帝还没咽气,趁太子还未逼宫,趁舒王还未起兵,将这些“保命良药”送至那人手里。 只是,越是着急,就越有阻碍。 迎风而来的男人,宽袍广袖随风飘起,玉冠挺立,面若冷雨。 终于,他几步走至她面前,堵住她的去路。 “许娘子,”李佑城的声音疏远之至,眼神亦无任何亲切,“如此匆忙,要去何处?” 清如骤然凝神,不敢回他。 “世子的人马上就到太和宫了,眼下这王宫不太平,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动。” 清如低头一拜,“多谢李校尉提醒,我是太和宫的人,他们不敢对我怎样。” 太和宫的人,不就是滇王的人吗?她果然…… 李佑城暗自压住心中怒火,言行依旧有条不紊,道:“看来传闻属实,是我唐突了,是李某小看了许娘子的本事,日后在这王宫,我等还得仰仗许娘子庇护。” “李校尉客气了,清如只是尽自己所能,助大祭司匡扶正义,助校尉铲除神花异教而已。”她依旧低头回复,不敢直视他双眼。 李佑城盯着她乌黑的有些散乱的发髻,那发丝也许是侍寝后还没来得及梳理好,他竟还生出了羞耻的去拨弄的念头! 他情难自抑,微微俯身凑近,沉声道:“那日,你我在桂树下,你也是这般模样,还记得那一刻,我求你,希望你忘了他,记住我,可到头来,你宁愿委身自己,也不愿答应我。” 他直起身子,低叹一声:“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清如猛然抬头,她当然记得那一天,那一夜。 他们在桂树下,她被他背起,系上思念的红绳,而后便陷入虚无缥缈的亲昵之中。 原来,那不是虚无缥缈,那个吻,他在她唇间的轻轻一吻,是真实存在的。 第33章 033. 破局 李佑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像一幅水墨画晕染开来。 清如吸吸鼻子,抹去眼里的泪,虽然她知道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但还是接受了这事实,与其幻想不现实的未来,倒不如抓紧时机,做好眼下的事。 她马不停蹄闯进宝龙寺,平静下来,打着为滇王查询典籍的名义进入藏经阁。 “这顶楼是做什么的?为何不让进?” 一小沙弥拦住她去路,说藏经阁只开放两层,第三层是供奉舍利的地方,除非滇王亲自过来,否则任何人不得擅闯。 清如应了下来,只在jsg二层随意拿了几本经书,身后的小沙弥始终跟着,她实在无从下手。 也许那滇王与舒王勾结的密信就藏在三层某处,不然也不会如此管制森严。 看来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清如内心火急火燎,但表面却未有丝毫着急的征兆。 她捧着经书往外走,路过佛堂正中时,见一老和尚正双手合十跪在金色软垫上诵经。 “那位是惟贤方丈吗?”她问小沙弥。 “正是方丈。” 清如调转方向,说是仰慕方丈已久,想去问个安,却被小沙弥拦住,说诵经的时候,方丈不喜欢被人打搅。她不放弃,说就算不去请安,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好好转一转向往已久的宝龙寺。 小沙弥拗不过,只好跟着她一起在宝龙寺各个殿宇里瞎逛。 宝龙寺是国寺,也是滇王宫里最大的寺院,其布局造景倒也与中原地带的寺院无差,只是,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就是寺庙殿宇装饰极其奢华,也许是为了彰显滇王对于国教的重视,所以故意为之。但清如觉得,这种奢华有点过头,那方丈诵经的正堂比滇王的寝卧还要富丽堂皇几倍。 按理说,王室不大富裕,滇王上位几年时间,屁股还没坐热,哪来的钱去大兴土木,骄奢淫逸? 清如越看越觉得蹊跷,便问:“咱们寺院果然名不虚传,我在中原就听人说滇王宫的宝龙寺在整个西南地区都是数一数二的豪华气派!” 小沙弥一听,立马附和起来:“那是,外面那些民间小寺哪能和国寺相比?滇国就算再没钱,也不会亏了我们宝龙寺!” 这话有意思,同是佛教,怎么还分出尊卑了?信仰这个东西,若是靠着外在的装饰来划分等级,那让里面供奉的佛祖圣人情何以堪? 清如对他笑道:“小师傅说得有理。我看咱们寺内的陈列,瓷瓶啊,字画啊,彩塑啊,这些可都是产自中原的上等好物呢!” 小沙弥笑纳:“那是,咱们寺的东西堪比大顺皇宫里的珍宝!” “只是酒香也怕巷子深,这宝龙寺在王宫内倒是气派,可王宫外的人也看不见呀,你们这些好物件还不是靠着滇王的赏赐?” “诶,你这可就错了,咱们宝龙寺有自己的产业,在宫外的买卖大得很,哪是你这小宫婢能想象得到的?就连滇王来了,也得敬我们方丈三分。” 寺院商业化,成为贵族王权的交易工具和资金周转地——滇王正是通过此种渠道与大顺的舒王勾结在一起,借钱,养兵。 而且这些兵应该不在少数,也没有养在王宫里。 这样一来,就凭神花教控制下的贵族私兵和听命于世子的王宫禁军,应该是无法与其对抗的。 忽然,清如心中一颤,她想到了李佑城。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李佑城,他们想通过世子的兵来夺滇王的权,这一步太危险了,若没有万全的准备,而萧云霁召集的白蛮族援军万一没有及时赶到,那后果不堪设想。 滇王狡猾险恶,很可能在京畿早就有布防,若真是如此,打草惊蛇,她们这些中原人,哪怕世子、二王子都会葬身于此。 想到这,她有些后悔与他作别,看来他们的命运之线还在紧紧缠绕。 清如无奈看天,人生总是惊吓多过惊喜。 *** 李佑城和长松、景策等在太和宫长定殿的外头,此时此刻,整个太和宫都被世子的禁军围住了,太和宫两侧的偏殿,平日里是朝臣工作的地方,如今也被禁军重重把守,殿内的绛袍官员时不时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当确认是世子的时候,无不面露惊恐。 原来平日里病怏怏,鲜理朝政的世子竟是个庙堂隐士,动起兵来毫不含糊。 长定殿的大门徐徐拉开,滇王被两名宫监架着走出来,站在高台之上,诧异瞧着台下的威严阵仗。 “怎么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滇王有气无力,刚喊出这一嗓子就重重咳了一声,刚才在殿内一觉不醒,也不知怎的,头脑一直昏昏涨涨。 而且,他隐约记得,他宠幸了近身宫女,那女子是中原来和亲的公主侍女,长得标志,还有文采,甚得他心意,以至于鱼水之欢都极为畅快舒服。 怎么等他醒来,人却不见了?还被禀告世子带兵捕了老二,围了太和宫! “父王!”世子翻身下马,恭恭敬敬朝滇王一拜,痛斥道:“儿子愧对父王,儿子竟然才知道二王子勾结神花教,与其里应外合,试图在大婚之日颠覆朝政啊!” “什么?你是说,老二真的……”滇王看向双手被反剪、披头散发的郑仁泯,他的目光依然混沌,貌似失去神志,也不辩解,也不求饶,只是直勾勾盯着他。 滇王依旧被扶着下了台阶,世子的嘴就没闲下来,将郑仁泯的图谋一一述说着。 他心里了然,两个儿子已然反目,且老二已废,就算顾及世子母族是白蛮,也不得不作出选择了。 他朝郑仁泯狠踹一脚,指着鼻子骂他庸碌无能、狭隘偏执。 世子趁机道:“父王,如今他已伏法,可那些被关在王宫里的贵族却不会就此罢休,几日与外界断了联系抑或宫中消息泄露,那等在宫外的士族定会出兵的,他们与神花教都是一伙的,万一被围城,到时候难堪的可是父王啊!” “所以你想如何?” “请父王将传位诏书交与儿子,儿子派人去调兵,定能保王宫安定,滇国太平!” “你胆子不小啊!”滇王似乎并不在乎目前的形势,“你将我宫内禁军全部换成你的人,为的就是这一天吧?真是我的好儿子,终于不再韬光养晦,开始逼宫上位吗?” 此话一出,父子间也便彻底撕破脸。 郑仁泯不知怎的,来了精神,啐道:“世子才是大奸大恶之人,父王要是禅位给他,滇国必亡!” 滇王顺势又踹了他一脚,骂他无耻愚昧。 世子昧着良心解释了一阵,但滇王一口咬定他就是谋反,便也失去耐心,不再客气。 一时间,太和宫气氛剑拔弩张。 李佑城听了一阵,看样子滇王是有所准备的,不然也不至于和世子翻脸。 正想着如何应对,只听滇王大喝一声:“滇国近畿守军还有一日便会抵达皇城,五十万铁甲黑骑你能顶得住?想要算计本王,也不想想本王是如何打下这滇国的?” 如此一来,太和宫的禁军便慌乱起来,毕竟以一敌百是必输的局。 李佑城一行人听到此处,便知计划已破局。 景策道:“校尉神算,果然矛盾被激发了。咱们也是时候退出了,只要云娘的消息顺利传出,白蛮族的兵一到,政权颠覆指日可待。” 李佑城并未应和,他深知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妄下论断,但有一点是认同的,他们确实该退出此局了。 此时又听宫监来报,说殿内丢了东西,滇王怒吼:“将那个中原侍女落缨给我带来,本王要亲自查问!” 大隐 第27节 不好,李佑城蹙眉,转身大步走出太和宫。 “长松,你去宫女旁舍周围找,景策,你去云娘那里问,务必找到许娘子,她不能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可……您方才与许娘子话别了,如今再去找……” “我说去就去!”李佑城少有地对景策发火。 三人分头行动,李佑城沿着刚才过来的路去寻许清如,可四周寻了又寻,连个宫女的影子都没见着,这个时候,她能去哪里呢? 正想着,城墙拐角处,一女子撞进他怀里。 山茶花的香气,他是识得的。 李佑城扶住她双肩,滚到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说:“许娘子,滇王派人搜寻你,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清如也终于缓了口气,反握住他的胳膊,眼里有笑,道:“正好我也在寻李校尉,滇王在皇城附近屯兵,且在整个滇国有无数军队,这些军备力量是拿大顺的钱养的,通过寺院贸易直接转进郑墨司的私人金库,所以,大顺那边一定有权势熏天的人与其勾连……” 她说得太快,停下来喘了几下,李佑城看着她,等着她。 “……你,你们不要再与世子接触了,世子是无法抵御滇王军的,眼下能指望的,就是云娘召集的白蛮军,可热海离这里有好几日的路程,就算不吃不喝,连夜狂奔,也得两日……李校尉,抓紧时间走吧,离开滇国,趁着云娘手里有传位诏书,滇王还不能大批量调兵之际,赶紧走吧!” “来不及了。”他松开她,叹道:“滇王早有准备,已暗中派人去集结近畿的五十万军马,一日后便抵达白崖。” 清如惊忧,瞬间明白何为手足无措。 “当务之急,是你。”李佑城走近,问:“传位诏书,是你今早从太和宫拿到的吗?” 清如点头,又慌忙低头,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jsg不该这样。”他说。 清如微笑,从袖口掏出一香囊,解开扣子,拉起他手掌,将里面的粉末倒出一点点,“你闻闻。” 李佑城犹疑,却也听话地将手掌凑近鼻子,惊讶:“曼陀罗?” “嗯,曼陀罗和莺粟粉,这是当时秀月赠与我的香囊,落缨有个一摸一样的,都是白蛮样式,落缨闻出来,这里面是这两种东西。” 她深深呼气:“多亏这两种珍稀药材,不然我也不会顺利得手。” 原来如此。她侍寝不是真的。李佑城心里某处豁然开朗。 “这样看来,神花教还救了我呢!”她笑,李佑城也跟着扬了扬嘴角。 此时,宫人们开始奉命搜寻许清如,周围有了声响,四处人声渐沸。 “许娘子,我在滇国还有要事处理,得耽搁几日,但你必须得走了。冷锋、高训你是知道的,我在宫外安排他们送你出城,回长安。” 清如摇头,直视他双眼:“我确是要出城的,但不是回长安。” “……你要去哪?”他试探。 “热海之地。” 第34章 034. 东宫 过了寒露,天冷下来,秋风落叶枯枝逐渐占满了长安各街道。 皇城里则另一番景象。 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 临近重阳,宫内街道和殿宇院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提前摆上御花房培植了半年的菊花。 当朝皇帝喜欢清雅素净的小景,厌恶奢华,所以这菊花也不敢摆得太隆重,只先拿出来应个景。 太子李淳等在太极殿外已有一个时辰,秋风瑟瑟,吹裹着他颀长的身子,冷峻的脸。他索性走到避风处,赏菊。 等皇帝近身太监何骈又来回传,他才移步过来。 “太子殿下请回吧,陛下的病已见大好,就不劳烦殿下亲自侍药了。” 李淳一哂:“何监,这是父皇的旨意还是你的意思?” 何骈忙后退拜道:“老奴不敢,老奴尽心服侍陛下多年,从不妄自揣度圣意。” 李淳默了片刻,盯着何骈低伏的身子道:“入秋了,父皇害冷,这病得更加小心,你且好生服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硬生生回拒了,由于自己母妃的缘故,李淳一直与皇帝的关系不近不远。 在朝臣眼中,他虽贵为大顺太子,可徒有虚名,甚至连个傀儡都不如。 无兵无权,更没有强大高贵的母族根基作为支撑,李淳这太子自己当着都没劲。 他穿过清新水榭,从东北角的通训门回东宫,这是常规路线,年轻宫监裘良紧跟身后,怀里抱着没送出去的装有新罗红参的木匣。 走近城墙一带,水榭深处的人影让李淳顿足。 那人远远一拜,身后还跟着两名细瘦宫女。 禁军统领大太监居文轸,先帝时代响当当的人物,曾是先帝的内侍监,很受器重,新帝继位后,受如日中天的新政一党排挤,加之上了年岁,便不再在皇帝身边伺候。 但先帝遗诏有言,禁军统领一职事关皇室安危,自己只信得过居文轸。 于是,他便在荆棘丛生的新政官场苟活下来,眼下,新皇帝登基不到一年,他这个大统领的位置却岌岌可危。 移步东宫,居文轸并未直奔主题,而是在东宫正殿明德殿周围闲散逛荡。 李淳曾是广陵王,居于长安永昌坊的广陵王府,自年初入主东宫以来,才开始打理荒废多年的东宫殿宇。 之前的多位太子,并不居住在东宫。为表与皇帝亲近,父慈子孝,一般都是随皇帝居住在皇宫内别院。 可李淳却被“赶”了出来。 如今东宫再启,重新粉刷装饰,但与隔壁的太极宫相比,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圣上本就拨款不多,国库的钱都用来搞全国范围的新政,哪里有钱给到一个不受器重的东宫太子? 况新政搞得风生水起,百姓短时间得了福利,更加拥戴皇帝,其他几个成年皇子也都跟着使劲掺合,在民间赚足了声望。 人们都说,新皇帝正值壮年,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必将使大顺国富民强;而太子庸碌,不受重视,难成大业;对皇位垂涎已久的舒王(皇帝的长兄)老矣,虽根基颇深,势力纵横,但几年下去,必然无力回天。 居文轸看着眼前的残花败柳,只悲秋叹天:“世道轮回,曾经许下誓言要继承遗志的人也已改弦易辙,好高骛远了。就像这秋末的花与树,昔日开得多热烈炫目,如今便会落得多惨烈萧条。” 李淳会意,新政虽得民心,但却触及了朝臣贵族的利益,宦官集团便是其中之一。 自己与他接触不多,先帝时曾在皇家节令宴席上说过几次话,总感觉这人若即若离,钻营权衡,谁强附谁,是个妥妥的投机派。 如今找上自己门来,不知他意欲何为。不过,纵观今日天下,新官崛起,旧族败落,皇帝大幅裁减宫中内侍,还取消了在民间臭名昭著,但却让皇室获利颇多的宫市,如此一来,居文轸也感受到了,再不结盟,命在旦夕。 秋日的桂花乌龙降燥解腻,李淳命人沏了一壶过来,两人在殿后的湖心亭茶叙。 “不是什么名茶,大统领莫要嫌弃。” 居文轸毕恭毕敬:“太子殿下折煞老奴。老奴本就是承先帝恩典,在这宫墙之内苟延残喘,殿下今日能准了老奴进东宫,已是莫大恩惠!” 李淳笑意淡然,饮茶不接话。 凉风吹卷着落叶在地上摩擦,周遭的宫人都被遣走,只留裘良一人亭外伺候。 居文轸远远瞅了一眼裘良,道:“老奴记得,这孩子是殿下救过命的,当时送过来要老奴调教,老奴确实费了心思练他,毕竟伺候皇长孙,得是能撑住事儿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看他兢兢业业,也印证了殿下的独具慧眼。” 李淳深知他这话虽一时兴起,但目的并不隐晦,只笑回:“大统领审过的人,我怎么可能不放心?且我始终形单影只,日子清简,裘良能留到现在也是不易。” 一个太子低微到这个份儿上,不知是真情实意还是故意打马虎眼。 居文轸判为后者。 “殿下,老奴不才,但在这宫里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自小您就不争不抢,不去谋划,如今身居显位,却也能处之泰然,如此气度怎是坊间那些小人说的庸碌呢?殿下该也看出来,老奴此次拜见殿下,不是想讨好谄媚,只是因珍惜殿下大好年华,希望献上一点薄力,也算为了自己卑污一生中的那点明光。” 这是要拉他入局。其实,自己早就是局中之人,生在皇家,命运就是权力争夺的工具。可居文轸手里有什么?一直被削减替换的十万禁军? “大统领是肱骨之臣,手里握着先帝的免死金牌,可我只是个不得宠的太子,心思脑子都跟不上形势,每日如履薄冰,不敢有异心,只图安稳清净便好。” 居文轸见他如此拒绝,也不好再劝,且他也知道,太子固执,不是一两次就能说得动的。 于是话锋一转,谈到了近日的坊间传闻。 “殿下可有听说,那和亲滇国的昭安公主之事?” “哦?我记得昭安公主早在一月前便前往滇国,现在能有何事?” 茶凉了些,居文轸却喝得畅快,笑道:“这昭安公主,不是个寻常女子啊!” 李淳漠然,只说:“见过一次,原因她本是吾弟邕王的未娶之妻,邕王薨后,五年来依旧独身,且在长安贵眷中多受诟病,太子妃见她可怜,便召见来说说体己话,送些丝帛金饰的礼物罢了。” 居文轸并不接茬,说:“殿下不知道吧,让皇帝派她去和亲的人,是舒王。” 茶盏一抖,李淳抬眸:“舒王?怎会是他?” 居文轸笑,摇头道:“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也不放心,便暗中派人去西南查探,不查便罢,这一查,您猜老奴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 李淳捏着茶盏,拿到嘴边吹气,举止优雅闲适,心里却绷紧了弦。 西南边,剑南西川道,有关系他命的人。 第35章 035. 木槿 居文轸旧事重提,神色凝重起来。 “当年,指控萧清城为诏国细作的,也是舒王。萧女死得惨啊,连带着邕王也……” 说到这,瞥了眼李淳,见他眼睫轻闪了下,并无波动,便继续:“萧女死后,带兵去西南诏国平叛的,还是舒王。” 这些,李淳自然知道,摆在明面上,合乎理法天道。 自此后,舒王便更受先帝器重。 舒王李译本不是先帝的子嗣,而是先帝的长兄,也就是早夭的先太子的遗孤。 如果先太子不那么短命,那就没有先帝一脉什么事了,更别说后来这些事。可先帝是出了名的圣君,亲自抚养侄子李译长大,对他情深意重,多次表示要传位于他。 只可惜,皇家传位事关国体,加之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也已成年,并不愚钝,这事便作罢jsg。 再后来,太子的儿子邕王李源出生,备受先帝宠爱,收为养子。 舒王眼看着继承大统越来越渺茫,便再也坐不住了。 “大统领这是何意?难道说这两件事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李淳终于正襟危坐,听他阐明要害。 “人不人为不好说,但舒王势力实在太大,就连当今圣上都畏惧三分。所以才如此大兴改革之风,从被罢黜的官员来看,八成以上是舒王党。” 大隐 第28节 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居文轸是来与他合谋的,且不先谈自己势单力薄,有求于他,却先将舒王和新政推出来,试他口风! 李淳自不会上当,但也不露马脚,安慰道:“都是为了大顺,李氏家族的郎君们也是拼上了身家性命。” 居文轸急了,站起来问:“殿下难道不惶恐吗?山林里有两只大虫,还能安宁吗?” 李淳笑问:“一公一母吗?” 这时候他竟开如此玩笑!居文轸尴尬笑了两声,又重回平静。 “这就是大统领要讲的惊天秘密?”片刻后,李淳问。 居文轸正色直言:“这是其一,舒王一派还请殿下务必挂心,如今圣上一病不起……” “其二呢?”李淳打断。 “其……其二,便是那和亲的昭安公主,坊间传闻不知殿下听说了没有?” “并未。” “现在长安都在传,昭安公主许清如在滇地遇险,死里逃生,正往回走呢。老奴在剑南西川的人打听到,公主并未返回,而是被人救下,真的去了滇国。” “这与我等何干?她去还是回,过几日自有官方消息放出,何必在意?” “可殿下不知,听闻公主返还长安这个消息的舒王,已成惊弓之鸟了啊!”居文轸低伏,拿手掩嘴,“我底下人来报,说舒王已派暗卫上路,目的就是要斩草除根。”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舒王促成的和亲,这意外也是舒王一手操纵的,目的就是要让那许娘子死,如今计划已败,他怕许氏回城后,将真相公之于众,所以要赶尽杀绝?” “正是。”居文轸点头,这太子终于开窍了。 “可舒王为何要杀她?她一女子,怎会威胁到位高权重的亲王?”李淳不解,浅酌慢饮,自己确实不知道这一事,既然与弟弟李源无关,他悬着的心便安定下来,神色也自然许多。 “这个……老奴也不清楚缘由。”试探一句:“莫非是因她曾是邕王未婚妻?” 真是狡猾的老狐狸。他的意思还是在说舒王针对邕王,既然铲除了邕王,接下来便是你太子李淳了,你还不与我结盟等什么? 见他不松口,李淳便也不多问,此时茶也饮尽,是时候结束了。 只听居文轸又道:“殿下也知,舒王的势力主要在剑南东川,人多富庶,赋税颇丰,而偏狭的剑南西川则正相反,地寡人稀,但西川可是出了名的屯兵之地啊,老奴听闻,舒王党颇有蔓延至西川之势,要是真到那个时候,舒王有钱粮有兵权……一切可就晚了。” 李淳也起身,低头叹气:“多谢大统领提点,只是吾心有余而力不足,愧对你的好意。” 话说到这,居文轸也不再坚持,但他清楚得很,这位太子可是蛰伏的真龙,想要套出真话不容易。 李淳借陪太子妃赏花之故,下了逐客令。 裘良送居文轸出了东宫,门口作完礼,寒暄几句。 居文轸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你是个忠心的,但愚忠不是好事,得多为你主子筹谋筹谋!” 裘良一副清白寡淡的脸,弯身一拜:“多谢师傅提点,可小人不想成为何监那样,连陛下用膳用药都要筹谋,过之不及,反倒误了主子大事。” 居文轸一听,冷然一哼,拿手点他头:“嚯,你胆子不小!何监也是你能论说的?” 裘良笑,居文轸也笑。 忽然,居文轸像想起什么来,凑近道:“还有一事,回去告诉太子殿下,上次剑南西川节度使韦高来长安述职,与新政一党吵得不可开交,幸亏太子劝住了陛下,才息事宁人,只是这韦节帅回去后便大病不起了,他身强力壮的,这病来的蹊跷。不过,若他真有不测,那西川节度使的位置可千万别落异党之手。我听闻,滇地边防军里有位能征善战的年轻校尉,拜在崔宗儒门下,正是他救了昭安公主,也许可以一用,望太子早做打算!” 得军权者得天下,太子不可能不晓得这个道理。 可他为何不当面与太子讲,却先告知于自己?裘良搞不清楚。 等回到李淳身边,禀明此事后,李淳才终于笑逐言开。 “他这是在威胁我呢,看样子是查了玉安祖宗十八代后不甘心,才敢说这种话。” 裘良惊诧,生怕当年救邕王的事情败露:“既然如此,殿下还能笑得出来?” 李淳已换好舒适一点的襦袍,等着太子妃过来。 “我等的就是这一天。看来这老狐狸已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他如此钻营,和亲之事定也从中作梗了,不然不会如此关注和清楚许清如的行踪,如此,这许清如确实不简单,她到底与舒王、居文轸有何勾连,难说。” 此时传来通报,说太子妃已等候在殿外。 裘良为李淳系好披风,恭敬退到身后。 “你去查下,到底是谁放出风来,说昭安公主要回来的事。” “还有,”李淳长吁气,隐忧道:“即刻给云娘去信,让玉安防备许清如。” 裘良一一应下。 东宫后花园的花虽比不上御花园,但品类也算上乘,远远望去,以黄白色菊花最盛,可最好看的,当属粉白相间的木芙蓉。 百株花树连成一片,是摄人心魄的花海。 木芙蓉精致、珍贵,胜过繁多常见的桃李,不随春风来去。 这让许清如想起韩昌黎的诗:“愿得勤来看,无令便逐风。” 此时,她正驭马驰骋在林间,夹道皆种木芙蓉,花瓣随风打在她飘动的衣衫,犹如下凡采花的仙子。 之所以选择亲自骑马而非乘车,只是因为快。 她也是头一回知道,自己竟然有如此大的胆子,推掉了要护送自己的冷锋和高训,拒绝了向李佑城作解释,只身一人,沿着滇国古商道,去寻白蛮王室。 滇国这片土地,神奇且美丽,孕育着无尽宝藏。 她喜欢这种探险的日子,真是太过瘾了! 已走了一日之多,干粮也吃掉一半,再有不到两日,便可抵达热海之地。 她想在有限的时间内,看那里的火山,泡那里的温泉,当然,她最想的,还是走一走这里的古商道。 等滇国完全归附大顺,两地商路便会贯通,滇地各国与中原的贸易便会爆发式发展,东川的生意已经饱和,而整个大西南将会是承接中原货品的主要吞吐地。 花瓣打在她脸上,留下一点嫣红印痕。 她想起辞别李佑城时,他对她说的话。 他当时牵了这匹白马给她,拍拍马背,云淡风轻道: “希望再相见时,你我能坦诚相待。” 她点头答应,也明白二人自此再无相见的可能。 于是她忽发奇想,戏谑一问:“怎么个坦诚法儿?” 李佑城定定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可她却深深记住了这一眼,仿佛要将她吃干抹净。 第36章 036. 象军 山花烂漫,如火一般的花朵一直烧到山的尽头。 无量山终年地气湿暖,适宜各类植物生长,但像眼前这般成片的大红花海,许清如还是头一回遇见。 也真是奇怪,刚才沿路而来,只有木芙蓉开得最盛,周围的山上纵然有红色间或其中,可也没有红得这么夸张,怎么转了个弯就变了样? 疑惑间,清如瞧见前方的路标,木板虽已腐朽,可上面刻的字迹尚能辨认。 她拽拽缰绳,勒马驻足。 那上面写着,前面便是热海之地,且详细介绍了热海这个地方有什么特色风物。 比如,有闻名遐迩的火山、温泉、梯田,各种民族吃食,等等。更甚者,还有旅宿的路线推荐,以及与中心城区的距离。 看样子不像是荒无人烟之地啊!至少在很早之前就不是,不然路标也不会如此描述。 倒像是被人遗忘桃源。 不远处传来一阵轻慢的铃铛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白胡子长者赶着一驾牛车。 “请问老人家,这山上的大片红色是什么作物呢?”清如下马询问。 长者吁住老牛,定神瞧了瞧她,捋着胡子道:“娘子不是商客吗?连这贵如油的莺粟花都不认得了?” 清如恍然大悟,没敢吱声。 “看娘子的样子绫罗绸缎的,必然不是平民,那定是贵族。”他指了指远山,“用这东西做成药汤,药丸,在贵族那里可是抢手货。” 清如赶紧摆手,道:“老人家,我不是贵族,我要去热海,只是路过此地而已,好奇问问您。” “热海?白蛮王室的地盘,可不敢擅闯jsg啊!”说完赶牛走了。 清如一刻不敢耽搁,继续赶路。 行过五里,还不见村庄房舍,她有点害怕了,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一直陪她的,只有满山的红花,随着日落月出,红花的颜色逐渐转暗,失去了艳丽的美感,倒有些诡异森森。 前面是死路,覆盖着密林灌木。 她叹气,真是不知道到底哪里走错了,只好掉转马头,往回走,可眼见太阳就要完全落山了。 等回到路标木牌处,她左右勘查,发现确实只有一条路,自己并未走错。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原来的古商道被阻断了。 真是进退两难。恰在此时,周围一阵骚动,脚步声不断临近,伴有犬吠。 一种不好的预感来临。 刚要策马,从道路两侧陆续涌出人来,男人女人都有,穿着白蛮族的服装,但品样粗糙。 “就是她!”刚才那位长者手持长棍,指着马上的许清如,道:“不是商客,还想去联络白蛮王室,该是细作!” 周围的男女老少皆手持工具,定睛一看,这些工具大都是一些农具,除草弄花常用到,清如想,莫非这些人是附近山上的花农? 几番协调未果,清如不敢下马, 白马也受了惊,在原地直打转。 听那意思,这些人确实是神花教雇佣在无量山种花的,而且他们虽然也是白蛮族,却与白蛮王室不共戴天。 看来,神花教定是给了这些白蛮人很多好处,加之此处只往来买花的商客,估计是神花教垄断了附近的贸易。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冲突。 忽然,人群中走出一倩影。 借着昏暗的落日,清如看清了她的脸——秀月! “是你?秀月!你还记得我吗?”清如一激动,翻身下马,走到她跟前,拿出身上的香囊:“还记得它吗? 你曾赠与我的!” 大隐 第29节 秀月朝她莞尔一笑,“许娘子,对不住了,这些都是我的乡民,我们常年在这里侍奉神花教主,为她开山种花,对外界的事情不太清楚,刚才真是得罪了。” “那就好,那就好。”原来是虚惊一场,清如缓了缓神色,只是刹那间,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秀月给她的香囊中,会有莺粟粉。 秀月向大伙解释了缘由,人群这才缓缓散去,摇头说这无量山接连有异客进入,看样子也待不住多久了。 清如也向秀月说了这些日子的变化,以及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滇国王宫在闹动乱,世子和二王子大打出手,白蛮王室就要复国了。我就是过来看看,这热海之地究竟是什么地方,若是真能遇见白蛮王族,便向其禀明大祭司的意思。” 秀月频频点头,但好像对此并不关心,只问:“那李校尉呢?他……还好吗?” 清如一缓,意识到问题关键,笑回:“他呀……他在白崖等我。我过几日就回去找他,然后……”她有点编不下去了,但硬着头皮道: “我们回滇地,成亲。” 听到这,秀月深深叹息,但还是说了些祝福的言语。 “秀月,你见过神花教主吗?” 她摇头,“这无量山大得很,神花圣女倒是有不少,她们都是教主的弟子,负责去各地传教,但教主从不露脸,我们这种身份也是接触不到的。” 许清如随着众人走上大路,方知大路是正途,这古商道早就被废弃,只有神花教的人偶尔才过去勘查。 突然,远处火光乍现,郁郁绿绿的丛林中竟然传来一声象鸣! 众人随火光看去,象鸣一声接着一声,震得四周大地轰轰隆隆,伴着行军的步伐,铿锵有力。 “不好啦!白蛮王的象军来啦!” “怎么会?这么多年了,他们从不踏足这里!” “不会是要与教主开战了吧!咱们还是赶紧逃吧!” 议论纷纷之时,那疾驰的象军便从密林上了大路。浩浩汤汤,威武雄壮,落日在其身后,锋芒凝聚在玉白的象牙尖,像割开黑暗的利刃。 那感觉,就像是天降神兵,能铲除一切妖魔奸邪,踏平万恶的剥夺者和侵略者。 众人无不震颤,清如更是看呆了眼,别说象军了,就连大象她都是第一次见! 瞬间,两拨人狭路相逢,神花教众人都呆愣在道路中央,不敢大动。 等军队停住,象军身后扰起阵阵灰烟,在落日的余光中如烧起的战火。 众人纷纷跪地求拜,想趁机逃过一劫。 秀月双手合十,对着中间的那头最雄壮的大象身上坐着的人,诚恳道:“是长公主!是长公主啊!长公主还活着!” 众人骚动,有人惊呼:“是长公主啊!长公主安康无恙!” …… 清如没有下跪,站在白马一侧,定睛看着象背上的女子,说是女子,但英气十足,就连战衣也是金光闪闪,英姿飒爽,很是威风。 她的座椅是纯金打造,固定在高大壮硕的大象脊背上,像是一尊金佛。 她旁侧的几头大象上,也坐着人,女子居多,只有两名男子。 那应该是白蛮王室的其他公主和王子们。 长公主抬手,身后飞出几只大仙鶲,雄浑展翅,如幽蓝的精灵。 清如顿时明白,长公主已经收到了大祭司萧云霁的情报,正要带领象军去攻打白崖了。 “你是许清如吧?大祭司已经和我说了白崖的一切。” 声音仿佛从天空传开,空灵却有力。 没等清如回答,长公主已经纵身从高高的象背上跃下,她用长长金戟猛然支撑住地面,稳稳落地,铠甲鳞片划过浮土,顿时升旋一片烟尘。 真是太帅气了!清如暗叹。 她将身上携带的信笺恭敬递给长公主,那信笺被折成了大象的样子:“小人拜见长公主,这是大祭司托小人给您的信笺。” 长公主扯扯嘴角,接过那信笺,道:“是她的风格,竟折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拍拍清如肩膀,只轻轻两下,让清如感觉胳膊快断了。 “别怕,我们的先遣部队已经到达白崖,贵族和郑贼的兵快抵不住了,我的象军作为垫后,去采摘胜利果实。清如,你只身一人来此地,本公主挺佩服你,你不是要去热海看看吗,那我分一队人陪着你,可好?” 又指了指后面的大象:“上去感受一下它的魅力,别拒绝,就算是我尽个地主之谊吧!” 清如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竟会得到长公主如此厚爱,白蛮王室的人竟如此亲和、热情!后面的几位公主王子吹起口哨,向她表示欢迎。 “那她们怎么办?”清如指指跪着的众人。 长公主冷哼一声:“先留着,知趣的就赶紧投诚,不知趣的,等以后判刑吧!” 众人又骚动。 而此时长公主已登上了象背。 有个将军模样的男子大声道:“众人听令,神花教主并非什么高尚神祇,而是来滇地投机的胡商,种植和倒卖莺粟,危害白蛮百姓,造谣白蛮王室,蛊惑滇地民众,王室已派人捉拿,奉劝各位花农莫要贪图小利,还请尽早归乡,摒弃邪教,不然……等白蛮复国,再投诚就晚了!” “出征!——”坐在高处的长公主一声令下,万象齐喑,继续往白崖方向而去。 清如挥手道谢,长公主回眸一笑,剑眉锋锐,眼神潇洒,身影利落。 她若是男子,我定会爱上她——清如心底涌起这样的想法。 蓦然,她想到了谁,真是奇怪啊,自己之前喜欢的男子,是那种儒雅端正,温柔舒朗的,怎么现在觉得,这种舞刀弄枪,男人味十足的更得她意呢? 她使劲摇头,企图模糊掉心中那个早已扎根的人,初见时一身铠甲,驭马射箭的人。 第37章 037. 坏人 许清如原以为,大象是行动缓慢的物种,没成想,跑起来像飞一样。 好在,长公主指派的这位“伙伴”个头不算大,应该是年纪尚轻的小象,适应了一会后,清如便收放自如,驾驭如常,与其他在身后骑马跟随的白蛮仆从步伐一致,向着热海的方向而去。 热海的地貌非常罕见。 它坐落在一片低洼广袤的土地上,是由火山喷发而形成的盆地平原。 她们连夜行路,等到了清晨,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清如一行人站在高原处,欣赏这豁然开朗的旷野景象。她坐在象背远眺,最先收入眼底的就是处于大地中央的高耸的火山,一座沉寂了近百年的火山。 山的弧度柔和优美,那上面尽是绿色,四野飞鸟不断,早已看不出喷发的痕迹。 周围是一些低矮山丘,有梯田勾勒出层层轮廓,万顷田野葱葱郁郁,农场房舍错落铺开,靠近火山一带,能窥见城市建筑更加繁盛,数不尽的白色屋塔在灼热日光下犹如天庭降临。 在这些景物之间,有好些如镜面一般的水洼反射着日光,远远看去,好似给山丘挂了一串串珠链。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些亮得扎眼的洼地。 “回娘子,是热海温泉。jsg人进去泡一泡,能祛湿除寒,净化身心,娘子到时候可一定要试一次!”仆从回答。 清如顿了顿,问:“怎么试?需要……脱了衣服吗?” 那人点头:“当然!裸身而浴,才是对热海的最高回礼。” 清如忽觉尴尬,想不出一群人裸着身子跳进温泉是种什么景象,按理说,泡温泉肯定是分男女的吧? 下了高坡,没多久就进了热海内城,仆从给她订好了客房,又去安顿大象和马匹,打点其他事宜。 清如是闲不住的女子,怎么可能乖乖等在房间里被安排。 反正仆从也说热海之地安全得很,不用担心偷盗之事,便兴冲冲独自一人出门去转。 这一转才发现,此地简直就是购物者的天堂! 这里的白蛮人生产力极强,各种民族货品数不胜数,要不是身上盘缠不够,她早就买他个十包八包了。 看来,这里不是荒芜,而是繁盛。 白蛮人热爱他们的居所,把热海建设得很好。他们只需要一个走出去的机会,便可以与大顺互通有无,向世人证明白蛮族的友好和创造力。 “女儿家,看你这身衣服脏了,把这件外袍拿去穿吧!”一卖货老妪递给她一件粉白相间的白蛮族外袍。 “谢谢老人家!只是我身上的钱不够了……” “拿去吧,不要钱,都是我老婆子自己做的,不差这一件。” 老妪脸上的皱纹诉说着流转的岁月,柔和平淡中透着真诚。 清如谢过,换上衣服继续逛。现在,她觉得自己终于融入这里的环境了,自己也是个白蛮小娘子。 她低头摸着衣服上绣得满满当当的花卉,针脚细致平滑,花样玲珑舒展,这样的刺绣作品要是拿到长安,很快就会成为名门贵女间的抢手货。 “阿姊!阿姊!” 清如听见有人唤她,随声望去,是一小儿。 七宝? “阿姊!真的是你啊!” 七宝朝她开心跑来,前段时间在遣送流民的路程中,清如对七宝和其他几个孩子很是照顾,为此还搜刮了李佑城好些军用物资,用来体恤这些孩子。虽然李佑城当时一直警告她说,看在你初来乍到的份上,本校尉不与你计较,但下不为例。 可清如总能在他不注意时破了例,又反过来安慰他:李校尉莫气,想想我许你的大好前程吧! 那时的时光虽短暂,但却异常和谐,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也还顾忌着分寸,这种分寸感让清如得以施展各种处理人际关系的手段。 她喜欢那时的自己,而不是现在,老是想起他的自己。 七宝的家就在附近,他要带她去看他阿娘。 他们七拐八拐走过几条短巷,没一会清如就蒙圈了,这里的建筑不分南北,而且看似都一个样,七宝跑得快,很快不见了踪影,喊了几声也不回。 四周都是白墙,巷子之间是通的,可不知道通向哪里。 人群的叫卖声就在附近,但就是出不去。 清如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口深井。 她有点着急了,一种隐隐的担忧浮上心头,“七宝!来找阿姊啊!”她又喊了一遍,依旧无人回应。 既然如此,硬着头皮往前走吧。 前方好似开阔一些。 果然,此处是个岔路口,但周围依旧是房子、密树、各种竹竿竹篓、紧闭的窗子。 大隐 第30节 不远处似有马蹄踏地声,但也只是一瞬。 清如心砰砰跳,这种空场感让她窒息,她不停转身,企图确证周围是安全的。 果不其然,从四个方向走出来五六个蒙着白面的人,他们手持武器,长刀短刃,应该是等候许久了。 没有人讲话,却一步步逼近,仿佛知道她的前世今生,也想告知她今日便是死期。 不能坐以待毙,清如急中生智,突然指着一人身后树丛,喊道:“长公主来啦,快救我!” 那几人顿时愣怔,视线被牵引,纷纷侧目,清如趁机钻了一个空子,拔腿死命跑。 她故意跑进最窄的一条巷子,后面追逐的人也显得局促了。 保命要紧,保命要紧!她大脑不停运转,顺便将周围晾晒衣物的杆子竹篓等狠狠扯倒,以作障碍。 但毕竟螳臂当车,寡不敌众。 没一会,她又四面楚歌。 “我知道,你们是神花教的人,认识落缨吗?是我救的她,她是神花圣女,可你们教主却差点要杀死她,她可是你们的姐妹,神花教主如此歹毒,你们还为她做事?说不定下一个就是轮到你们……” 情急之下,语无伦次,清如这一次是真的慌神了,也许滇国真的是自己的宿命,死在这里也无遗憾了。 正想着,其中一白衣杀手朝她速速而来,挥着弯月刀,试图一刀致命。 清如跌倒在地,翻滚着身体,拼命躲着刀光,她样子滑稽,竟惹得其他几位杀手笑出声来。 “贱婢!”有人笑着唾骂。 死也要死得有尊严,清如挣扎反骂:“你们这群没有脑子的走卒!被骗了还傻不拉叽为人卖命!我看你们还不如郑仁泯养的虫子!” “别废话,快杀了她!”“先把她舌头割下来,让她自己吃了!” 众人喧吵中,一道冷光划过烈日,若从天而降,斩马刀的雪刃刹那割断那人的脖子! 霎时间,一颗圆滚头颅连带着淋漓鲜血被抛向空中。 一高大身影伫立在清如面前,还保持着挥刀的姿势,右脚向前跨出,长臂伸展,屈膝伏背,银色铠甲覆上日辉,逆光中冷峻的面容只显出高挺的鼻梁。 ——即便这样,她也能认出来,因为那是她的战神。 李佑城单手握紧斩马刀,刀尖指天,凛凛寒光让人生畏。 他没有任何犹豫,在他们反应过来前,纵身杀入重围,片刻斩杀殆尽。 有人吹响陶笛,下一刻便又涌过来众多神花教的白衣杀手。 这些人拳脚功夫并不简单,且招式阴狠,瞬间将李佑城围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清如看见,鲜血不断从包围圈溅出,白衣染了血色,就像开出艳红的莺粟花。 李佑城几乎是屠戮,杀人不眨眼,斩马刀彪悍无敌,这个男人更是骁勇善战,雪刃沾了血,又随着他快速摆臂而飞溅出去,后面陆续又来七八个送死的,均被他屠尽。 清如算是看明白了,李佑城才是那个来灭口的人,命中要害还不解恨,被斩杀之人的身上没有一处完肤。 她缩在墙角,颤颤抖抖,现在,她更害怕李佑城,怕他转过身来,脸上是恶煞的表情。 等人杀尽,此处也成一片血海,李佑城这才喘息着定住身子,朝她回转过来。 逆光中,他铠甲上沾的血成暗黑色。 他脸上也被血溅了几道红痕,可他的眼睛里有着世上最温柔的目光。 他二话没说,把缩成一团的许清如整个抱起来,确切地说,是抗起来。 随后拿拇指和食指吹了马哨。 很快,一匹高大的栗色回纥良马便腾云驾雾般出现在面前。 清如认得这马,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他第一次救她的时候,他就骑在它背上。 奇怪了,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李佑城将她轻柔安置在马背,自己也踩蹬一跃而上。 他没着急走,也没有拉缰绳,而是将清如紧紧拥入怀里,顾不上身上血迹,拿脸颊蹭着她头发。 清如听见他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果断快速的杀伐,还是因为害怕失去她。 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依偎半晌,李佑城稍稍平复,攥紧她双手,将头探到她侧脸,深深一埋,吻住了她双唇。 久违的吻,让他日思夜梦的吻,让他一刻也不想等的吻。 不知道这个吻过了多久。 清如感觉他唇舌犹如刀剑,攻城掠地般凶狠,又像热浪波涛,卷着她坠入深海。 “唔……我害怕。”她推他,让他不要如此肆意,虽然他又救了自己一次。 “我害怕你,李佑城。”她直视他眼睛,声音也变得娇柔,只因他这双黑眸太过阴戾。 “怕就对了。” 李佑城松开她,沉静看着她,让她猜不透情绪:“你现在看见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恶人,坏人,所以接下来的日子,许清如,你危险了。” 他勾起她柔滑的下颌,拿拇指捻着她下唇,垂眸,在那上面印上自己的痕迹。 完完全全属于李佑城的痕迹。 滚烫的,燃烧的。清如闭了眼,想到温泉,想到火山,想到一切热的东西。 第38章 038. 空白 临近午时的风,至柔至烈。 许清如不知道是自己太过紧张,还是李佑城拥她太紧,策马而行,总有种窒息之感。 “对不起,李佑城。”她说:“我多么希望我是无忧无虑的女子,没有任何牵绊,可以随心所欲,同你一起。” “阿如,无须多言,你安好即可。” 他沉敛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下颌抵进她肩窝,“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轻飘飘一声却又盈满重量。 清如笑了笑,他要是都知道就好了。知道jsg她在长安不堪的生活,知道她此次和亲是受人胁迫,知道她原本自暴自弃,想要孤独终老。 可现实总是砥砺人奋进,设置的障碍,恰巧是你能稍稍努力便可越过的,也许,还没有到山重水复没有路的时候。 七宝的阿爹阿娘准备了丰盛的午餐,都是热海特色,鲜菌土鸡锅子,腊排骨,粽包,酸汤饵丝,还有好多清如叫不上名的菜色,切成细碎的颗粒,拌在一起佐配米饭。 七宝阿娘连声道谢,还说神花教这次是真的丧尽天良了,热海当地的居民都看清了它的本质,真是没想到一个远道而来的胡商竟然能在此处作妖多年,白蛮人支持王族征战白崖。 清如听着,突然想到一件事,问:“我来时,遇见秀月还在无量山种花,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李佑城余光撇了一眼,没有作声。 七宝却天真笑道:“秀月阿姊当然是为了李校尉呀!”童言无忌,话头一转,又谈起自己方才看见李佑城如何斩杀神花余孽的场景,拾起柴棍连连比划。 七宝阿娘忙喝住他,又尴尬看了眼对面的男女,人家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和秀月有什么关系。 “许娘子,李校尉,孩童失言,还望宽宥。” “无妨,没吓到他就好,刚才那处想必卫兵已收拾妥当,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尽快回旅馆,就不在您这叨扰了。”李佑城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抬手从铠甲内拿出银铤置于案上,“给七宝买点零嘴。” “哎,哎……”七宝阿娘本想推辞,可一般老百姓哪见过官府银铤,如此值钱的东西,还不笑纳。 送他们二人下了竹楼,七宝阿爹还是没忍住,说了句:“许娘子不用担心秀月,她家世好,又得神花教主照拂,就算被追查,她也有办法脱身的,怕就怕她自己转不过来,对教主不死心……” 七宝阿娘扯了扯他衣角:“这哪是咱们能操心的事。” 简单辞别,清如整理了思绪,神花教的杀手能追到此处,该是拜秀月所赐。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神话教主,不,是那个胡商的实力,利用邪教洗脑,可不是小事,哪会因为一场政变就让教徒们改了心智呢? 李佑城坐在她身后,抚了抚她垂下的黑发,一股淡雅山茶的香味沁入心肺。 “好了,别想太多,滇国就快变天,神花教覆亡也是早晚的事。”他安慰她,因为他知道时间所剩不多,必须抓住机会。 他拉过她的右手,看着那上面的掌纹,清晰但繁琐,像她的个性,坚决果断,却又细腻缜密。 他拿拇指触碰那些线:“阿如,你是否想过,在你的人生中,有一段时间,是空白的,游离于生命之外,不把它算进寿命之中,一切结束后,还是回到原点。” “你指的是,我和你在这里的日子吗?” 她如此聪慧,怎能猜不透他的心思? “是。”李佑城回,温柔有力:“在热海,我们只做寻常伴侣,只有你我,不分彼此。就让这段时日成为你我生命之空白。等你回长安,你过你的日子,我不会插手。” 清如扭头瞧他,对上他浓墨般的眸子,道:“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我好亏呢?” “是吗?”他勒马,停在一处空旷杉林,阳光透过稀疏枝叶,洒了他们一身,让镀上金光的彼此更加虚幻。 李佑城看穿了她的心,从祥云镇那一次的桂树下,他便知道,许清如对自己动心了。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他再问,“你没试过,怎么觉得亏呢?”一边凑近她耳际,“我很好用,你且试一次吧。” 近乎乞怜,李佑城对她膜拜一般,目光快要流泻出来。 清如震颤,心跳剧烈,自己心里那点龌蹉心思早就被他捕捉了。他的脸深邃坚毅,轮廓完美,她尤其喜欢他唇的弧度,禁欲却又充满挑逗,鼻梁如山脉主峰,温和曲线起伏蔓延至锋利喉结,一切都恰到好处,端正凛然,可又那么……诱人。 一顿美馔而已,自己那么爱吃,何不尝尝,反正又不用她许清如花钱。 她是喜欢他的。她无比确信,只是这喜欢背后是太多负累,踏上和亲之路,已然是对自己破罐子破摔了,她不想成为什么贞洁烈女,她只想活得恣意。 活得恣意。像鱼一样,游啊游,像鸟一般,飞啊飞,像一株植物,野蛮生长,像一个自由人,想爱就爱。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李佑城敲开她旅馆的房门。 他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她肯定喜欢。 他们驭马乘风,行在暗夜里,月色清亮,月亮周围散着一圈昏黄光晕,阴云流动着,追逐着光影。 夜里的热海并不孤单,这里的人很晚才睡,夜间乘凉,在天台或竹楼上铺个布毯子,摆上瓜果,斟酒饮茶,最是惬意。 有人唱着白蛮歌曲,吹起葫芦丝,婉转悠扬,伴了他们一路。 马蹄卷过落叶枯草,向着城市南部而去,那里是著名的热海火山,火山根处,有成片成片的水洼,氤氲雾气,是能洗尽铅华的温泉。 快近目的地,李佑城放缓步伐,马儿轻快走起来,在月光下很是矫健。 清如摸了摸马鬃:“它怎么过来的?我记得我们出发时,大家的坐骑都是普通马种,并不打眼。” “是啊,太打眼了怎么能骑它呢?所以让它在咱们旁侧跟着,卸掉鞍肩辔头,如一匹野马闯入山林,滇国的兵自然不会发现。” 大隐 第31节 “你可得保护好它,当时你就是骑在它背上救了我。”清如仰靠在他胸口,热热的,坚硬的。 “那是自然,它可是见证了我们的相遇。”李佑城任由她依偎,环住她肩头:“它叫夜风。” 是那一夜,李淳在长安北郊为他挑好,让他潜入暗夜,乘风而去,开启一段新征程。 “夜风……”清如细细念着它的名字,夜风也顺从点头,忽而长嘶一声,快跑起来,前面便是温泉了。 “瞧,它高兴的!”李佑城握紧缰绳,也将前面的人拥满,叹道:“多想就这样,与你厮守下去,可你也须明白,哪怕一瞬我也知足了。” 欲望之火一旦升起,再去扑灭就很难了。 李佑城虽然嘴里说着知足,可真正欺身过来的时候,却很难餍足。 贪婪,吞噬,游刃有余,让清如自然而然缴械投降。看来,他不仅熟知战术,对男女之事也很精通。 身子一半浸在温泉里,一半裸在月色中,雾气昭昭,消弭了一切伦理道德感,只剩下最纯粹的男人和女人,最初的也是最终的本能冲动。 因为温润泉水的缘故,许清如觉得,他进来时毫不费力,耳边听到水流咕咚一声,似冒了个泡,然后便是缓慢的律动,水被搅起,一层一层侵袭肌肤,他们也渐次没入其中…… “你……很娴熟。”她没忍住,还是喘息道,攀住他宽阔脊背的手不自然颤动。 反复在心中脑中上演千万次的场面,当然娴熟,只是李佑城觉得,实战还是超出他的预估,他更加沉沦,着迷,没有方向地攻入,上下左右变换位置,恨不得将自己撕成碎片,熔成岩浆,与她一体。 一次后,清如趁着月色细看他的身体。并不完美,胸前后背有几处伤痕,愈合得倒是很好,陈年旧伤,已经长进他肌理。 她拿食指抚摸,一道道划着,“当时,应该很疼吧。” 他背靠温泉池沿,坐在池中石凳上,手臂肌肉坚实有力,将她托在身上,温柔打量。 问:“你呢,疼吗?” 清如一愣,脸红了,秀美的眼睛转向别处,“忘了。” 她回过头,郑重道:“李佑城,我什么都忘了,你也不要问我,是你说的,我们在热海的日子是生命之空白。” 李佑城眼眸微动,英气十足的眉宇顿时来了精神,扬起唇角,抵上她的,说:“既然忘了,那就再来一次。” 第39章 039. 疤痕 李佑城掐紧她腰肢,与她无限贴近,每一次推进都要默念她的名字。 阿如,清如,许清如。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女人代表着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历史,而同时,也是自己的现在和将来。 许清如近乎痉挛,却爱死这种被填满的饱胀感。他在她身后,呼吸喷在她白皙脖颈,相持不下时,他捞她起身,她则展开双臂,向后环住他。 她嘴上没说,可行动却证明着,她想要更多,更深刻,更长久的裹挟。 他们如两尾跃升的鱼,在雾气和泉水中汲取彼此呼吸,风声过耳,带来附近山木花草的涩气,这是一个深秋的晚上,可是在热海,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春天。 清如累到闭了眼,可还是在最后关头瞥见,他的克制和隐忍,身侧的清澈泉水浑浊了一瞬,便很快恢复原样。 这里不是官府管控的区域,这片野泉应该没人会来。 就像他jsg说的,生命的空白,不属于任何人,发生了,却又被抹去了。 挺好,清如昏沉沉睡去。 中间醒过几次,一次是被厚毯包裹,侧坐于马背上,一次是被李佑城抱着,在旅馆楼梯拾级而上,最后一次,是在他怀里,他的呼吸平稳,睫毛卷翘,手搭在她的腰际。 他一直是这样,永远护着她,永远给她兜底,自始至终。 泪水淌出来,清如来不及拭去,抬手抚摸他脸的轮廓,那样明净清澈的一张脸,亦如他的名字。 她继续抚摸他的肩线,锁骨,喉结,一直滑到那些曾经深刻的伤口疤痕,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但她尽量压低抽泣的音量,把身子因为哭泣而产生的抖动降到最低。 他是真的累了,是真的太用力满足她,所以才睡得这么熟。他所经历的生命过往,于他而言,也太累太重了,他到底是怎么扛过来的,是怎么撑得住的? 清如心里清晰无比,确证无比,眼前这个人,和当年清新水榭的那一位,是同一个人。 李佑城,就是邕王。 就在和亲滇国的旨意下来前不久,许清如又被召进东宫。 她不是第一次去了,太子妃郭氏乃名将之后,气质如兰,性情率真,与清如很是投缘。她每一次进东宫,郭氏都备好她喜欢吃的宫廷糕点,还要附赠很多赏赐。 与通常的待客方式不同,清如不会被请进东宫安排的各种宴席,听曲看舞,吟诗作赋,而是直接被接入太子妃的寝殿,在其殿内聊些女子话题,长安八卦,云云。 清如见多识广,博闻强识,每次都能让太子妃听得如痴如醉,仰天大笑。 “阿如,你真是太有才了!我好羡慕你,可以去大顺各地游历,可惜我就只能像个金丝雀般,被困在这宫殿里,还要应付各种乱七八糟的女流之辈。” 清如苦笑:“太子妃,你我也是女子,可不能这么讲啊!” “是是是,我又酒后吐真言了!”郭念云执起金盏,一饮而尽,随手抹掉嘴角的酒迹,用杯口对准前面的正殿,嘟囔道:“李淳这厮,就爱同那些矫情文人一起谈天论地,殊不知,这帮人里头,有几个像阿如一样,走遍南北,广识各地风物的?” 清如赶紧打住她,再这么下去,自己会背上教唆太子妃礼仪不端、口出狂言的恶名。 “小人乃一介商贾,年年都得去各地采购,不然不及时上货,这生意很难维持啊,太子妃千万别这么说,太子殿下以国事为重,召见朝臣才俊是常有的事,也是正事,还请您宽慰啊!” “哼,正事?”郭念云拖着长长的绸纱裙摆来回踱步,“那些歌姬舞姬,你当我是眼瞎啊?还有那些名门贵女,一到快选秀的时候,就想方设法往我这里送东西,一个个弱不禁风,连打个马球都哆嗦,真不知道整天琢磨什么!” 她这虽是气话,但也不无道理。 清如来的这几次,临走前都要陪郭念云打场马球,就算人手不够,她也要玩几局,尽兴即可。看得出来,郭念云是真的喜欢她。 可皇家的所有事宜都如雾里看花,她是否与她真的交心,清如说不好。 只是这次,郭念云是真的动了气。远处廊下的歌舞笙箫阵阵入耳,女子的欢声笑语也时不时传来,看来都是陪太子消暑的。 太子李淳对郭氏是极好的,甚至到了宠溺的程度,所以才纵任她到如此地步,不去赴宴,口无遮拦,召见商女,嗯,也是无奈到极致了。 自太祖以来,皇室的历代继任者都有个特点,就是与发妻的关系十分融洽,当然,她们出身高贵是一点,但更为重要的是,她们都是与皇子们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所以就算性情上有点不羁,但毕竟情分在那,更了解彼此,所以都能善终,且嫡子也能顺利继承大统。 郭念云便是如此。 清如跟在她身后,只听她忽而感慨道:“阿如,要是他没死,你我就是妯娌了,你进宫也不会如此麻烦。” “是小人无运无命,不配嫁入皇家。” “别这么说,他们,那些搬弄是非的宦官群臣,都拿你身份挑事,可我却始终觉得,你与明澈是真的相配。” 她回身,裙摆被卷在一起,清如俯身,为她整理好。 “他太累了,从六岁开府那年,就背负了太多,加之后来又出了那种事情,他早就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死也是预料之中,因为先帝对他的独宠是致命的,如今宦官势力之大,就连皇帝也难以与之抗衡,杀死他的不是什么母妃叛国、疾病猝死,而是众多无形之手,他死了,那些手才会安心。” 郭念云很少与自己谈及这些,尘封的往事总是泛着苦水,清如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可自己算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暗处为他哭泣而已。 “眼下,你就要启程了。”郭念云握住她手,眼神幽暗,“你去到那边,一定要保重,圣上的旨意,我与太子也无能为力,只能愿你此生平安,我会常去大慈恩寺为你祈福。” 清如连连叩谢,自己何德何能,让如此高贵之人惦念至此。 后来,郭念云喝醉了,躺倒在榻上,近身侍女来服侍,被她一一屏退。 她拉着清如的袖口,清如则跪于榻前,听她嘴里小声嘀咕。 “……李淳这厮,也不来陪我……打马球,不像明澈,天生爱跑动……他呀,小时候最闹腾了……”说到这,她眼里有了精神,一把拉住清如手腕,像发现秘密般,道: “你知道吗,他年少打球,用力过猛,从马上摔下来,肋骨断裂一根,满脸的血……御医当场医治,把他上衣脱干净,我那时穿着胡服,像个男人一样,御医便没有赶我走……可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郭念云眼里发光,清如确定,那只是震惊,而非垂涎。 “他……他……他胸口有道长长的疤,一直到腰腹,像是开膛破肚后缝上去的。” 清如眼睛瞪圆,这个情形确实很难想象。 “可御医说,那是母胎里带的,自然而成。但我家里养的一位宾客曾与我谈起,相传身体有如此迹象的人,是犯错的天神下凡历劫,被雷电所击而致……且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好笑吗?是不是很好笑……”郭念云嘴角勾起,笑着笑着就大声咳嗽,喘着道:“也许,这是在咒他,让那些人畏惧他,于是,他长大成人,崭露头角,便联起手来,将他害死……害死……” 清如在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感受到,郭念云哭了。 “明澈,他那么好的郎君,那么好……” 这世上好人那么多,为何只挑他一人受尽折磨呢?清如觉得空气潮湿得很,这暑气真是太难消了。 才发现,是自己的脸上布满了泪。 就像现在,她躺在他身侧,只能抱着他哭,心疼他的前世今生。 她抬手去触碰那条长长疤痕,由于衣物格挡,只能摸到一半。就算他后添了许多旧伤,可胸前那道长疤是掩饰不了的。她见过刀伤,那不是刀伤,那是条天然而成的暗线,犹如他的生命线,前一半是邕王,后一半则是校尉李佑城。 而她,跨越了这条线,连接起两个人的宿命。 李佑城,李明澈,李源。 这一次,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第40章 040. 提亲 在热海的几日,他们片刻不离,这种关系难以言喻,像失而复得,像久别重逢,像惜日偷欢。 相互沉沦的日子,让彼此更加难舍难分。 李佑城总是在每一次结束后,让她吻他。清如感觉自己像一只猫,正在舔舐绒毛,舔舐伤口,她的吻从下颌滑到喉结,再到那条疤上,她能感受到,李佑城浑身都在颤栗。 等到终于要分别的时候,清如也断的干净。 他们在暖风中相互告别,清如的身后,是白蛮王室特地调派送她回长安的护卫军。 此时,白蛮长公主已取得战役的绝对优势,觐见大顺皇帝也是迟早的事,护送和亲公主回京便是一个谋求和平的表态。 “去吧,多保重。”李佑城将她从夜风背上抱下来,为她系好披风。 “你会忘了我吗?”清如眼睛发涩,问道。 李佑城淡淡一笑,点头:“嗯,会忘了你,所以你不要有任何负担。” “你也忘了我吧。”他说,果断干脆,没有任何藕断丝连。 阴云密布,似要下雨。 清如抬头看天,说:“候鸟总是飞到南方过冬,天暖之后,还会飞回来,它们总能顺利找到家的方向。” “我要回家了,李佑城。若是你累了乏了,记得回家。” ****** 回长安的路很是顺利。 大隐 第32节 也许是思乡心切吧,清如想,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看看风景,倒是脑海里不停翻涌着与李佑城在一起时的种种场景,他是她的风jsg景,永远都是。 清如掏出临走前李佑城递过来的东西,是一封厚厚的信笺,用的是蜀锦,褐色云龙纹样。 是他从王宫宝龙寺翻出来的,舒王写给滇王的密信,滇王本想以此要挟舒王继续掏钱养兵,也想以此来谄媚太子一派,制衡舒王。 本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只可惜,李佑城快了一步。 “我想,你到了长安,这些东西应该会用到,你背后之人,要的就是这个吧。”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拿到这重要密信的过程,并不轻松。 他没有告诉许清如,他在滇国王宫做下的事情。 实在太过血腥。 大开杀戒,捉拿当年叛党,押送俘虏……才几日,他便成了嗜血的魔。 王宫如一滩肉泥,贵族和禁军混战,世子和二王子双双殒命,无数人死在白色高墙之下。 李佑城留了滇王,那是长公主特意交代的,她要亲自取下郑墨司的头颅。 他快马扬鞭,向着热海而来,过无量山的时候,带兵屠了神花教的主力,遣散了还算识大体的花农。而那些拒死不降的,一律问斩。 他如此杀戮,如此疯魔,他的阿如是绝不会喜欢的。于是他缄口不提此事,也知道自此之后,两人再无可能续前缘。 可是他不甘心啊!他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天,管他什么伦常理法,找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终于释怀,也庆幸,她同意了。 马车轮轧在扬尘的驿路上,风声变紧,树木萧瑟,天高云淡。 已经过了十日,看来,离长安不远了。 清如抚摸着信笺,就像感知他的心跳,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她心里清楚,这一次他们真的不会再相见了。 其实,在热海的时候,她好几次想问出他的身份,可话到嘴边又停顿。 她只好试探:“你有没有想过,去长安看看。” “没有。”他回得爽利,暗自鄙夷,“那地方有什么好?不如这里自在。” “繁华、便利、富足……美女如云!”清如脱口几个自认为不错的理由。 李佑城笑笑,刮了刮她倔强的鼻尖:“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贫富悬殊……还有,人情淡漠。” 他顿了顿,回头看她,又补充道:“当然,我乱猜的。” 清如明白他的意思,也许他在此处隐居,不是要建功立业,而是保护自己,长久活下去,不再去趟皇室的浑水。是啊,他若是真回去了,算什么呢?曾经高高在上的王爷,享受的是塔尖待遇,回去看见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只能触景伤情,悲从中来。而且,谁又识得他呢? 何况,他是如何从长安来到滇地的,清如并不知晓。 “我有我的计划,你有你的生活。白蛮归顺,你回去后,圣上定会嘉奖你,将你优待起来,到那时,你想要什么都行,也会有官家子弟求亲,圣上定会为你谋一个好婚事……” 他微微叹息,却不是因为不舍得,“是我负了你,阿如,此生终究是我负了你,我竟还卑鄙到留你在热海,我……” 四目相对,清如吻住了他,“我愿意的,也不会后悔。” 就算做不成夫妻,至少他们拥有过彼此。 车马忽然停下来,侍女来报:“公主,前面就是昭陵。” 昭陵,离长安不远,那是邕王长眠的地方。 清如缓缓下车,独自一人走进邕王陵寝,侍女怕不安全,要跟着,清如没有准允,只说自己想与他独处一会。 等出了陵寝,她并无异样,脸上也没有泪痕,侍女好奇问为何参拜陵寝不伤怀?她说我来了,里面的人高兴得很,有什么可伤怀的?侍女不敢多问,只觉得头皮发麻。 又过五日,一行人终于到了长安南郊,离明德门不到一里,高耸的城墙门楼在午后阳光下矗立,仿佛能听见长安城内,市坊街头的无尽喧哗。 不远处,从明德门飞驰来一队人马,沙土被卷起,该是跑得很急。 护送清如的卫队本就是上过战场的白蛮族战士,见这场面立即进入戒备状态,矛头直接对准前面人马。 清如见车马顿住,心想怎么进个长安城也和去滇国似的,越到跟前,越出事。 还没等自己细琢磨,就听马车外有人高喊,一声接着一声。 “阿如……阿如!” 这音色她是熟悉的,忙扯开帘子,瞧着那队人马由远及近,领头的人骑着匹白色良驹,上面挂满了珍宝配饰,亮闪闪的,差点闪瞎她的眼。 陆简祥,兵部侍郎陆执家的幺子,陆三郎。 他身下的马儿跑得过急,导致他到了马车跟前也没有稳稳停住,差点把自己给趔趄出去。 “阿如!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太好了。” 陆简祥翻身下马,迫不及待跑过来。 清如也下了马车,让周身侍卫撤到身后,说没关系,大可放心他。 “三郎,你怎么来了啊?”清如瞧着他衣冠不整,想必又是从家里执拗着跑出来的,陆父怕他出事,又跟派了这么多家奴。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她稍稍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陆简祥个子很高,他比清如小三年,有着从少年到成年转换的勃然之气,且生得好看,骨架匀称,皮肤白皙,又被家人时时宠着,从小锦衣玉食,是颇为典型的长安贵族郎君。 不像邕王少年老成,自小被人顶礼膜拜,时时流露出慑人的疏离威严之感,也不像李佑城,男人气很重,沉敛中透着一股阴戾,仿佛永远运筹帷幄,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而见到这一位,清如才感受到了真的轻松。 他的笑就像这午后的日光,清清爽爽,明媚不妖。 “自你和亲去,我便偷偷派人跟着,我才知你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了多大的委屈!”他试图接近:“好在阿如命大,还是平安回家了。如今,这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你回来的消息,是我让人放出风去的,我绝不允许坊间的人对你胡言乱语,说你死了,我要保你清白。” “原来如此。多谢三郎挂怀,而且……” 清如苦笑着皱眉,清嗓道:“滇地有好多鸟,拉好多屎,物产也丰富,未来前景广阔,市场大得很。” “哎呀,阿如,你看你,说点什么又扯到钱上去了!” 他嗔怪,“你可曾想过我呀?我每时每刻都在惦念你!” 拽她袖子,拉拉扯扯,似委屈得很:“你现在回来了,我明日去你府上提亲,可好?” 第41章 041. 风华 许清如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种意志,可以让人在屡次受挫后还能坚持本心。 面对他的告白,她竟异常感动,也愧疚万分。 “三郎,按年岁,我应该唤你一声‘阿弟’”。 “可你从未唤过我‘阿弟’,你都是叫我三郎。” “你我自小就认识,相熟多年,不仅是挚友,更是亲人。” “你也知道你我二人青梅竹马呀。” “退一步讲,就算你我情投意合,可碍于身份,陆侍郎是绝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你有昭安公主的封号,名分在那,谁敢说我们不合适,阿如,你不会嫌弃我配不上你吧?” 清如缓缓呼气,她这个公主名分含了多少水分,长安妇孺皆知吧!何况…… 她说不出口,何况自己已不再是处子之身。 陆简祥情真意切,苦苦哀求,家奴过来挽住他,他垂死挣脱,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群人乱作一团,只听有人喊三郎勿要想不开,寒光一闪,削铁如泥的鱼肠剑就抵在了他喉口。 “都退下!”他喝道:“谁要再拦我,我就一剑刺下去!” 众家奴纷纷跪地,哭嚎着说三郎勿要冲动,想想生病卧榻的家主…… 清如见状,忙稳住他说:“三郎,别伤了自己,咱们有什么话找个机会好好谈。” “阿如,”他声音缓和很多,面色恢复平静,含笑的丹凤眼凝视她:“你我已错过两次,本以为会错过一辈子,可上天还是将你送回我身边,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 他说的如此恳切,若这个时候再刺激他,万一真发生过激行为,那真是得不偿失。再者,若是这么僵持下去怕是会误了入宫觐见的时辰。她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来朝贡的白蛮使臣想。 于是她当机立断,说你要是说通了你父亲同意娶我进门,那我便依了你。 话音一落,陆简祥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又很快恢复雀跃。 清如便知此言起效,顿时吁了口气。 陆简祥的父亲陆执是出了名的朝堂老顽固、保守派领袖,让他同意自己儿子娶一商贾之女,无疑给他判了死刑,定会因为对不起列祖列宗,饮恨自戕。 定亲的事情有的是日子慢慢磨,眼下最紧要的是立即进宫面圣。 在明德门换了文牒,便进入朱雀大街。朱雀大街长且阔,一眼望不到头,尽头直通长安皇宫的朱jsg雀门,这条开阔笔直的街又叫天街,中间行车马,两侧走人,沿街还有林立的店铺,街的两畔植槐树,排列整齐,枝桠茂密,官府差人修剪、除虫、养护,金贵得很,长安百姓遂起俗号“槐衙”,另有曲江池边成行排列的柳树,亦有俗号“柳衙”。 深秋时节,槐树叶子落尽,只剩形状诡异的枝桠高高伸展,马蹄将风干枯叶踩碎,它们便如碎金般铺了一路,算是为天街抹上一笔重彩。 长安这座城市,规整的坊市结构和古雅的建筑撑起全部骨架,繁华是它展示给世人的面貌,先进的文化与文明才是其经过岁月沉淀后的精神和灵魂。 盛世国都,两百年风华依旧璀璨。 清如自小长在这里,熟悉长安各处地理,除了皇宫去的少,由于经商缘故,其他各坊市都有熟人。 此刻,风劲云舒,呼啸过耳际,她能瞥见天街上的游人百态。新帝登基后推行新政,厚待周边归顺各部,对附属国的政策也很宽容,这么一会功夫,清如已经看见了十来个新罗人、胡人和倭国和尚。 越近皇城,白衣举子就越多,这几日赶上殿试,不管有没有资格进到皇宫大展身手,这些书生们也愿意在此处沾沾皇家龙气。 进入皇宫的第一道门便是朱雀门,白蛮使臣及护卫队全部在此卸甲等候,等官员通传后才能进入下一步。皇城是百官办公的地方,尚书省、鸿胪寺和六部等衙门全部居于此处,由于在宫城的南边,又叫“南衙”,著名的“南衙十六卫”也在此处办公。 皇城与宫城紧邻,四面均被高十八米、厚十米的宫墙围起,从皇城的朱雀门到宫城的承天门,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大街,叫承天门街。这些办公机构就拥挤庞杂在承天门街的两侧。 许清如有点不太适应,这种感觉自长安外郭进入内城就开始了。 可能已经适应了滇国地广人稀的环境,突然面对冗杂市井和威严宫阙有点不知所措,无法自处。 不一会,有人来回禀,说是皇帝在太极殿殿试已毕,稍事歇息后,再来召见昭安公主和白蛮使臣。 可就算这个空档也不闲着,鸿胪寺卿领着一众官员忙来忙去,安排白蛮使者相关事宜,无非是辨其高下之等,享宴之数,看看其朝贡之物市价多少,好提前安排回赐。 清如瞧着这些人面色并不和善,定是因此次朝拜太匆忙,完全处于计划外,导致他们慌了手脚。滇国战乱刚平,白蛮复国还未定,他们就急匆匆过来,鸿胪寺实在不知道如何招待才算合乎礼数。 她也被请进附近的一处留给尊贵客人的雅舍吃茶,等着接下来的召令。 屁股还没坐热,茶点也只吃了半块,一年轻小太监就要叫她走。 清如实在饿的不行,这一路也没带多少干粮,加之宫廷茶点享誉国都,让人垂涎,就这么走了太可惜。 大隐 第33节 “可否稍等一会,让我吃完这杯茶?” 小太监勾勾唇,转身去外面等。 清如将舒王给滇王的密信从袖中抽出,又揣进怀里,使劲往内衣里塞了塞,保证从外面看不出来,顶多是显得有点丰腴。 她吃完茶,随着那小太监七拐八拐到一处房舍,抬头一看,匾上写着“右武卫”,便知对方是何方神圣,有何意图。 择日不如撞日。 “见过大统领。”清如对着那人深深一拜,他的背影薄得像发黄的书页。 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顶的真青绉纱三山帽昭示着他的身份。 居文轸转过身,冷寂的脸挂上一丝笑意。 “你果然是知恩图报的人。” “若没有大统领,清如也不会活着回来。” “那日,舒王觐见,力荐你去滇国和亲,我便知道他要搅动风云,只是没想到,他下手如此狠毒,竟要你的命。” “杀了我,让神花教的人替我和亲,打入滇国王宫,他不就又有了牟利的新渠道和控制西南的新傀儡吗?舒王与神花教勾结在一起,是既成事实。大统领可早做筹划。” 居文轸抬指,勾起她下巴,玩味赏着她的脸,“陆侍郎家的那个蠢材想娶你进府,真是太便宜他了。” 清如只看了他一眼,便垂眸,这张脸白得像死人。 “那……还请大统领开恩,放过我的家人吧!我阿父阿母均卧床不起,阿兄又入了大狱,请您想办法,放过他们吧!” “清如啊,是这样,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我得看到你的诚意呀,再者,父母年老多病也是常事,要看开。且你口说无凭,舒王那边要是给你定个污蔑亲王的罪责,你呀,吃不了的!”他眼睛笑成线,皱纹也起起伏伏。 “大统领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是大统领身边的人,会将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 她说完,又从袖中拿出一小巧卷轴和一封信笺,递过去。 “大顺山川勘舆图?”居文轸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东西,且在舆图左下方印着太子的红章! “这么说……太子也掺合了和亲的事?” “不是和亲,而是滇国王室,太子欲与其勾结。派人……”她想了想,没有供出李佑城的名字,“派人进献高级机密的舆图。那封信是滇地都督府崔宗儒都尉写给滇王郑墨司的。” 居文轸僵在原地,可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犹如灵魂出窍。 *** 太极殿辉弘壮丽,布置奢华,群臣立于大殿两侧,皇帝坐在高高龙椅上俯瞰众生。 皇帝的身子貌似染了病,他始终是斜卧的,且偶尔咳嗽,声音大时,如咳出心肺般尖利。 群臣一会跪一会站,配合着他龙颜喜怒。 舒王和太子分别在近侧服侍,但貌似舒王更尽心一些。 清如是见过舒王的,当时也是舒王提议让她嫁给邕王,后又让她去和亲,且在其他皇族婚事上也颇为费心,让人觉得,他只是个喜欢牵红线的皇家月老。 眼下,他正默立于高台之下,形态自然得体,胡须稀疏,面容淡然,一点也不像那种背后使坏的人。 白蛮使臣哔哩吧啦说了一通,无非是白蛮近几年的发展,以及复国后的规划,当然了,主要目的是让大顺给予经济建设方面的钱粮支持。 清如站得腿疼,只好换着脚活动活动。 恰此时,太子出来解围:“陛下,昭安公主如何安置?” 皇帝半抬着眼,呼出长气:“大难不死,却也和亲不成……那就先赏赐些丝帛金玉,命其重回闺中,以后再召,至于封号……” 他重重一咳:“先留着吧。” “陛下!” 肃然的气氛中响起清亮一声。 清如走近几步,跪下来:“请陛下听完小女的述说再做定夺。” 上面的人嗯了声。 “小女此次去滇,所遇之事蹊跷,不难想象背后有人操控,可除去这些,小女所见所闻皆能助我大顺在边疆政策上有所改进。如今人尽皆知,滇国神花教一事影响重大,甚至往中原渗透,可思想上的变动无非是对经济境况的反射,陛下新政推行顺利,却在西南吃了闭门羹,如此可见,西南一脉经济发展堪忧,且荒废政令,小女斗胆劝诫,望陛下彻查西南各地边防、军队、交通等,早日铲除国之蠹虫。” 此言闭,朝堂众人纷纷侧面,议论声渐起。 而有两个人心态不同。 一个是舒王,表面上担忧,可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掌控着剑南东川的政治和商贸,眼下可借此机会收了西南。 另一个是太子。剑南西川本就是太子的地盘,而出了这档子事,他的脸上怎么可能挂得住?估计接下来皇帝就要治他的罪了。 可是太子李淳,脸色并无异样,而是朝许清如微微颔首,笑意盈在眼眶。 他心里琢磨:这世上唯一能与此女子相配的,只有一人,就是自己那历经磨难却依旧智谋超群,风华绝世的弟弟了。 真不知道,那人现在正在做什么。 清如对上李淳的眼睛,他们的眼里,是同一个人。 第42章 042. 名媛 长安在一场小雪后正式入了冬,那些在秋日里不安分的情愫仿佛一夜之间沉寂下来,隐匿在茫茫苍白之中,不着痕迹地潜入深宅府邸。 这两月的光景,长安城颇不宁静。 关于昭安公主的传闻沸沸扬扬,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多得是奇葩的赞美。比如,说许清如才貌双全,在滇国与妖邪斗智斗勇,还有说她信佛,受佛祖保佑,才能免于死难,更有甚者,说她公然在朝堂上献计策,讲了舒王想讲但不敢讲的话,有功于他,日后很可能进宫做女官。 这些传闻,清如一概不理,她深知舆论的风向标由谁操控,他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话。 她待在光德坊的家中,伺候卧病的父母,阿兄也被放回来了,清如用王室赏赐替他还了债,阿嫂本就见风使舵,看形势变好,便不在娘家jsg躲着,也回许家继续作妖。 母亲的病有所好转,居文轸从大秦商人那里拿到的药果然起了作用。 还是太监人脉广,不经商可惜了。清如暗想。 外面虽然风雨如晦,可在家里还是舒服的。她料理着家中上下事务,接手了阿兄手里还没有完全亏本的生意,又削减了家仆工匠等的人数、吃穿用度,变卖大部分田产和实在经营不下去的店铺。 被她这么一打理,曾经名满长安的许氏生意圈缩了一大半,也就算个中等商贾之家吧,可赚钱不急于一时,要懂得韬光养晦,如此才有重振旗鼓的可能。 皇帝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京中谣言四起,舒王太子宦官各派都在想方设法拉帮结派,目的性太过明显,推行新政的一批官员也陆续在政坛上被排挤,重则杀头抄家,轻则贬谪流放。 如此一来,大顺才是真的要变天了,若不提前保全自身,到时候太过打眼,许家近百年的家族基业就会毁在自己手里。 许清如唯独放心不下的,是那位出身侯门的庶女,她的阿嫂葛潆芝。 葛氏对许清如治家的举措很不满,三番五次去公婆那里告状,说再这么下去许家就玩完了。清如的长兄在经历大狱的严刑拷打后老实很多,也失去了发言权和决策权,阿父阿母为了耳根子清净,干脆搬到长安郊县的庄子上去住。 这样也好,乡下虽交通不便,但好在景色宜人,乡里和睦,父母也能松快些。 她提前在庄子上打点好,又分派了几个得力的嬷嬷和伙计去照顾,隔时间还要亲自去送药,总之,倾尽所能尽一份孝道。 葛氏这才稍稍消停下来,可毕竟许家在光德坊的宅子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怪尴尬的,于是为了避开许清如,她常出门吃酒会客。 她一个庶女,又嫁到商贾之家,在贵族宴席上本是不受欢迎的。可因许清如和亲一事在长安正是头条话题,所以她这个阿嫂自然成为舆论一线的供述人。 久而久之,葛氏竟能在长安名媛圈混个末等席位,被人当猴耍也乐此不疲。 她厚着脸皮“关心”清如的生活,打着家人的名义套她话。 比如陆三公子怎么还不来提亲,咱们是否主动些? 清如回,你怎么还不给许家生个一儿半女,省得进祠堂时贴着墙根走。 葛氏羞愤,也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说你在滇地的时候被一军爷所救,护送至滇国,其间可有发生过什么,没被他欺负吧?“欺负”二字是咬牙切齿地说。 清如回,自己是被一大群军爷所救,个个貌美俊逸,身形魁梧,好不养眼,自己很是享受,何来欺负一说? 几经周旋,葛氏也终于泄了气,反正自己在贵妇圈的地位稳固了,至于许清如怎么回怼她,让她难堪,都是内宅的事,别人又不知道,何况,许清如刚刚给了自己一笔数目不小的利钱,够折腾好一阵呢。 那是她开书肆这几年赚的。她回来后,从阿兄手中接管了书肆,将名字又改回“上善书肆”,还了供货商的债,付了书肆伙计们的月钱,竟然还剩下不少。 “只要你安分点,别出去赌,别说抹黑许家的话,咱们把之前荒废的生意重做起来,我保你衣食无忧,若有机会,还会向圣上求情,给你讨个封号,你出去赴宴也会有面子。” 葛氏虽有怀疑,但毕竟一家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阿妹啊,不是阿嫂我刻薄,我也是为了许家,我出去多结交一些贵人娘子,再通过她们介绍生意,咱们的路不就越走越宽吗?你以为我出去吃酒赴宴单纯是为了享乐吗?” 她说到做到,竟还真的给清如觅到了一处请柬,在舒王府,是舒王妃外甥女周若水的定亲宴。 舒王府几乎占了大半个道政坊,西临东市,采买便捷,东靠春明门,出行方便,坊内盛产大顺名酒下马陵,随处可见奢华的高楼酒肆,其南面的靖恭坊有着全城最大的马球场,再南面还有闻名遐迩的升平坊乐游原。 怎么看,这长安城的东南都是豪门士族偏安一隅、游宴玩乐的风水宝地。 许清如第一次来舒王府,平心而论,这里与皇宫楼宇的恢弘壮阔不同,倒像是亲王休闲养老的地方。 王府中央有一大片碧绿水池,竟有打扮精致华贵的郎君娘子泛舟池上。虽已入冬,可池岸的树木还保有些许苍翠,园丁特意设计了花草畦,红黄绿粉,浓淡相宜。 清如不解,为何这舒王府与外界温度不同,且自入了王府,自己周身便瞬间暖和起来。好奇驱使,她四处窥看,才发现沿墙处摆了几十个薰笼,细闻,还有牡丹的香味,该是一并燃了牡丹花油。 家仆佣人忙忙碌碌,王府还请了民间杂耍伎助兴,对侧又搭了戏台,胡旋舞跳完,又来了支霓裳羽衣曲。还未到入席的时间,早来的宾客四处闲逛,除了能叫上名的勋贵,还有风流倜傥的世家子,时下被捧红的文雅诗人,以及各色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好一派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盛世景象。 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不腐化堕落才怪。 清如随着葛氏闲溜达,因为她二人几乎是所有宴请宾客中级别最低的,所以几乎见谁都要礼拜,不一会功夫,她的脖子和肩膀都酸胀了。 她平日虽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可毕竟这是仅次于皇宫的舒王府,遇到的都是上宾,自己的八卦新闻又被传得满城风雨,不得不认怂。 葛氏倒是兴奋不已,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婆子,不管对方怎么白眼,她也热脸贴冷屁股,谄媚得很。 “这是博陵崔氏太常寺卿的长女崔庭芳。” “这是河东裴氏安国公家的裴四娘子裴韵娴,和她的表妹章婵。” 葛氏一一介绍,只听章婵清清嗓子:“如今表姐已嫁入京兆韦氏伯爵府,圣上亲封‘宁阳乡君’。” 清如默默记下,一一问候,作礼,这些士族女显然是来看她笑话的,所以丝毫不提她还有个“昭安公主”的封号。 这会子,陆续有人聚拢过来,都是披金戴玉的贵族女娘,也不怕寒天风冷,半敞着胸口,两只饱满如凝脂的圆球随着步伐轻盈抖动,毛绒披帛挂在肩上就是个装饰品,长裙摆拖来拖去,婢子们忙前忙后,个个摇曳生姿。 她们投来的目光并不友善,眼珠子转来转去,无非是上下打量这个曾被邕王看上的贱门商女。 想当年,邕王与她的赐婚诏书一下来,长安城的贵族都猜测,以邕王那桀骜高冷的秉性,定不会看上她,而且会大闹特闹,让其全家出丑。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邕王竟然接受了,于是这帮人又猜测,邕王定是受了威胁,要么是皇帝要么是舒王,逼迫他服从。 可他们万万又没想到,邕王竟接二连三地往许府送礼物,选品都是按照许清如喜好来挑的,只要是许清如在正式场合公开露面的地方,邕王的礼物就如约而至,如影随形。 当年那场宏大激烈的马球赛,邕王受邀观赛,场下万千花容月貌的贵女们都等着一览邕王那神秀俊逸的风采,可赛程过半,皇亲士族左等右等,他迟迟不来。 大隐 第34节 直到因生意耽搁的许清如默默走进宾客席,邕王和仆从护卫们才紧随其后入座。 由于地位悬殊,两个人隔了十万八千里,清如也不知道他会来。 邕王给她点了一桌子宫廷糕饼,都是她爱吃的酸甜口,还搬了一摞地理志,供她解闷。 她那时脸一阵红一阵白,周围的人小声议论,羡慕不已。她想去找他道谢,可过来的小太监说娘子尽兴即可,若觉得不自在,可早些回府休息,不用回礼。 也是,她渺小得如一片树叶,贸然过去,对他影响不好。于是远远望了一眼,由于离得太远,加之日头灼热,那个男人好似一个光点,什么也看不清。 如今,世道变了,邕王死了,她也经历了和亲和逃亡,再度面对这群刁蛮女娘,她不想再躲,躲也不是办法。 “许娘子快与我们说说,那传闻是真的吗?你与一边防军爷在都督府……”崔庭芳没敢往下说,只等着她接话。 清如含笑道:“太常寺卿掌管祭祀礼乐事宜,行事作风更须规范,家眷也须谨言慎行,都是些风言风语,崔娘子断不可往狭隘里想。” “你算什么,竟还提起我阿父了?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才得问清楚,否则你这个和亲公主若有半点不洁,岂不是辜负圣上的好意?”崔庭芳小嘴咄咄,全场就她能说。 “那崔娘子算什么,竟还提起圣上了?早知你如此深明大义,当时还不如你去和亲。”清如回,音色平淡。 “你……你……邕王真是瞎了眼了看上你jsg!” “邕王也是你能说的吗?他安眠在昭陵,你如此污秽他,小心遭天谴。”清如一点也不退让。 葛氏就差跪下来求情,被清如一把拉住。 裴韵娴和章婵等一众女娘也没闲着,呼朋唤友,看热闹不嫌事大。清如知道,这两姐妹跋扈,也最爱挑唆,于是拉着葛氏突出重围,走过拱桥,往湖对岸而去。 葛氏哭丧着脸一个劲劝说:“哎呀我的小祖宗啊,你可别再得罪那帮人了,咱们家破落了,你也不会再有人护着啦,没有人给你兜底了啊!” 说到这,葛氏忽然开窍:不是还有个备胎呢吗?而且今日他们全家都来了! 于是挣脱开清如,说自己要去如厕,待会在宴席上会和。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清如落了单,本以为今日自己打扮低调,也没带婢女,能逃过一劫,却还是让她们纠缠住了。 湖对岸有几处房舍,与王府的几座知名殿宇相比,并不打眼,都是两层的小楼,又有种年久失修的样子,楼前种了好多松树,寒冬季节依然繁茂,快把二楼窗户掩住了。 倒是个清净的好地方,清如想都没想就走近了。 一处楼前有个黑陶大鱼缸,里面养了十几只锦鲤,黄的红的白的黑的,正在交欢。 她看了会,耳畔刮来风声,风声里混着人声。 细听下,不仅仅是人声,更多是喘息声。 第43章 042. 禁锢 景策这几天快要愁哭了。 他端着食盘从李佑城房间出来,正巧碰上来汇报军务的长松。 长松瞧着那没怎么动筷的食盘,瞪眼问:“啥?赵军厨的长安胡麻饼配羊汤可是咱们营地一绝啊,这都不吃?” 景策叹气:“吃了,就几口,吃完接着审案牍了。” “这都连着多久了,咱校尉还没走出来啊!再这么下去,全驻地的文书都快被他来回来审八百遍了!” “嘘,你小声点!”景策踩他脚尖。 这时,房门从里面拉开,李佑城走出来,脸瘦了一半,目色阴郁,由于常关在房中,肤色也闷白了许多,好在,并不憔悴,只是让人觉得,些许可怜。 “校尉……”景策关切问,被李佑城抬手止住。 “我出去一趟。” 他侧身略过,身着一件松绿色的窄袖圆领袍,这颜色显得他有些生机。 这倒是个好变化,景策琢磨,他一般不会穿得太显眼,只有许清如在的时候,会特意挑些跳脱的颜色。 李佑城徒步出了都督府,在后山上寻着那家做野果酸汤鱼的摊位而去。 小哥依旧热情,招呼他坐了个好位置:“您好久没来了,上次还是与夫人一起的呢!怎么着,还是按上次的做法?” “有劳。”他微微颔首,只有自己知道,他是来睹物思人。 野果酸汤鱼的热气熏染了鼻腔,李佑城配着糯米饭吃着,一口一口,想着她那日在此饕餮的样子,嘴角也忍不住勾起。 “您真是来的太是时候了,我一会就要收摊啦!”小哥正在做收摊的准备。 “为何?生意不好吗?” “不瞒您说,我明日娶亲,虽不会办得多么隆重,可还是要回去布置一番的。” 李佑城执箸的手僵住,刚盛的汤端在嘴边也没喝,只听着他继续。 “校尉也是在滇地娶的亲吗?场面该颇为隆重吧!上次瞧着您对夫人照顾有加,细枝末节处处为她着想,想来也是成亲后恩爱十分。” “……有吗?”李佑城稳了稳,缓缓喝掉瓷碗中的鱼汤。 “有啊,我阿父也看见了,还说校尉您眼里尽是笑意,真令人羡慕!” 他有什么可令人羡慕的?如今,他连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如,他们能够娶亲生子,和爱人过着平淡的日子,可自己的爱人,远在他难以触及的长安,且快要和别人成亲了。 他默默从怀中抽出信笺,这是今早拿到手,从白崖寄过来的。 信笺依旧被折来折去,折成一朵山茶花的形状。 萧云霁的字在纸上龙飞凤舞:“许清如很大可能嫁入兵部侍郎陆执府,与其三子成婚,消息可靠,望珍重。” 望珍重,这让他如何珍重?这不是故意给他火上浇油吗? 都说了,让她忘了他。因为他想过,自己身上的负累过重,不能让她无辜负担,复仇的大业还未成,自己是太子的关键一招和精神支撑,不能擅自行动。 所以,他不能允诺给她什么。 可是他爱她,爱到让自己失控,每一时辰都是搓磨。 这些日子,他没有闲着,想方设法在长安做了布局,冷锋和高训也被遣去暗中护她,太子那边也去了信,尽量打消圣上给她赐婚的意愿……所有事宜,所有谋划,无非是想让许清如,再等等他。 可时间拉得越长,一切偶然的变动就越大。 长安毕竟离滇地太远了,书信在路上耽搁太久,也许收到信的那一刻,事情早不是原来的样子。 朝堂局势波谲云诡,舒王在排兵布局,居文轸在合纵连横,太子若依旧按兵不动,他们以后的境况不好说。 他相信太子李淳,这位兄长在决策方面无人能敌。 只是,他说服不了自己那每日如火山岩浆般炙热奔腾的情欲。 李佑城搁箸,拿棉巾擦拭嘴角,折好后放回去,起身前又在桌上放了两只银铤。 “告辞。”他音色沉敛,噙起嘴角,指了指食案:“算是我的贺礼吧!” 小哥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 低矮楼宇前,风声继续裹挟着人声而来,像一只逆风呼嚎的兽,刚吼出声就被冷风遏住,痛苦又不甘地化成呜咽,消弥开来。 这地方竟然没有府兵看守。清如觉得奇怪,拢了拢衣衫挡住不断呼啸的冷风,四处都是松树,墙根也没有薰笼,宾客都在前院等着开席,谁会这个时候来这里呢? 除非像自己这般不受待见? 思索着,清如循声而去,脚踩在落败松枝上,如踩碎枯骨,日头迫近,将她的身影投射在一楼的窗户上。 喘息声越来越大,像是快要被憋死的鱼,急需扑出水面透气。 可她走近了,声音反而停下来了,旁边有鸟扑腾翅膀腾空而起,惊得她一身冷汗。 算了,舒王府太大,什么鬼都有,还是走吧。 “药……药……” 那声音就在跟前! 清如顿住脚步,她能感觉到她与那人就隔了一层窗户纸。 鬼使神差,她捡起一根松枝,戳破了泛黄的油窗纸,大着胆子凑近窥探。 什么也没有,里面只是寻常家具而已。 再凑近看看。 依旧没有人!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她的眼睛几乎要贴着窗纸了。 就在她想更进一步的刹那,窟窿眼中闪出一只眼睛! 红色瞳孔像要喷出血来,眼皮拉着,皱纹扭曲,是一只老人的眼睛。 清如从胸腔发出一阵闷吼,声音却被胃里向上翻涌的秽物堵住了,她佝偻起身子,恶心伴着惊吓,麻木往后一退。 这一退倒是给她了机会看清里面人的大部面貌。 散乱的头发,枯槁的神形,还有身上那貌似脏污的——龙袍! 这一刻,许清如汗毛乍起,刚才的恶心、惊吓瞬间被冲走,只剩下空白。 可里面那人并未等着她思考,而是将手捅出窗户窟窿,哑着声线哀嚎道:“救朕……快救朕……” 清如觉得自己就像刚才被踩碎的松枝,骨架在瞬间崩塌,一切思绪都被风吹散,整个人消失在冬日暖阳的光晕中…… “什么人?什么人在那?”附近想起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兵器不经意间碰撞的声响。 该是府兵过来了,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由于紧张,清如早就忘了来时的方向,只能寻个隐蔽的路死命跑。 这才发现自己一身青绿的礼服,与松树的颜色相近,所以才躲过了看守的人,误打误撞闯入此处。 随着步伐加快,她心脏剧烈跳动,周围草树只多不少,越来越茂,她想该是自己跑进了王府后花园,这里离前堂有很远的距离,时间久了回去,定会惹人注目。 正这么想着,她眼前一黑,头撞上什么硬东西,只听稀里哗啦,木盒瓷罐摔碎的声音。 真是祸不单行,还没等她看清来人,就被那人劈头盖脸骂道: “不长眼的东西!往哪撞呢?” 音色尖利阴柔,是个太监——皇帝近身太监何骈。 清如跌着身子,下意识拿袖子掩住脸,脱口道:“妾知错了……”佯装哭泣。 大隐 第35节 还没等她哭出来,何骈旁边的小太监先哭了:“师父,这可如何是好啊?全撒了全撒了……” 地上除了破碎的瓷茶壶,还有撒了一地的黑色药丸,每一颗都有拇指肚那么大,其中一颗滚到清如手边,被她不着痕迹收进袖里。 清如以为,何骈会要了她的命。 谁知他冷眼看了看那小太监,让其噤声,自己蹲身,一颗一颗拾起药丸,放入木盒子里,回头朝清如淡然一笑,唇勾得像弯刀:“你是哪个宫的?看jsg着不像王府里的人。” 清如往上抬了抬胳膊,大半脸都被长袖挡住。 刚才的那一幕还没有缓过来,现在又要面对这老狐狸。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没有化险为夷的本事,更何况那个时刻守着她的男人,远在天边,以后也不会来了。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发出两个音节:“妾是……” “何监!好久不见啊!” 清亮的嗓音带出阵阵热气,陆简祥从花草深处大步流星赶过来,边走边作礼:“何监见笑了!我这个未过门的娘子啊,太莽撞,冲撞到您,实在不好意思,莫怪莫怪!” 他扶清如起身,为她掸掉浮土,在她耳畔不经意带过一声:“躲我身后别说话。” 何骈的资历和秉性,经常在皇城混的贵族官吏清楚得很,真要惹到他头上,他不会当面责怪你什么,而是笑脸相迎,等事后再找机会斩草除根。 “原来是陆三公子,怎么,陆侍郎也来了吗?”何骈已将东西收拾好。 “是,这不想借此良辰吉日看看未来的儿媳妇吗,可惜她害羞了,只顾着躲我,哪成想跑到这来……”他凑近一步,呼出的白气喷在何骈耳廓,语调缓和又充满威胁:“您要罚就罚我,就算是替我阿父略施家法。” 何骈耳朵微动,神情凝滞一瞬,忽而大笑,拍着陆简祥肩膀:“陆公子,老奴只是个跑腿的,怎么敢替主子们做决断?” “何监承让……话说您怎会在这后花园里,舒王可是在前堂坐定,若是您从宫里来,这路线有点……” “哦,”何骈退一步鞠了鞠身子:“老奴是奉陛下之命,为荣义郡主送贺礼的。” “陛下”二字一说,清如又想起刚才被拘禁的那人,下意识攥紧陆简祥的衣角。 陆简祥扭头安抚,又对何骈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何监了,改日再请何监赏脸来府上赐教。” 何骈走后,清如才稍稍缓和,拿拇指和食指使劲捏着眉间穴位,试图让自己不那么混沌。 “阿如,别怕。”陆简祥抽出手,去捉她的,几下未遂,只好扯上她袖子,跟在身后说话。 “三郎,我想回去了。” 她转身,陆简祥这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得很,扶着她肩膀低身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在何监之前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清如摇头,魂不守舍:“没什么,可能昨晚睡晚了,今日又起早,空着肚子体力跟不上。” 陆简祥放松下来,笑得淡然:“那就好,没事就好。” 他终于握住她的双手,摩挲着骨节,似在撒娇:“阿如,方才我的话是真的,没骗你。” “什么话?”清如只觉得他说了好多话。 “你是我未过门的娘子,我阿父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 这不可能。可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连皇帝都能被权臣拘禁,还有什么事情不可理喻呢? 正午日光比她的脸还要惨白,她比人生中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 她原以为,以自己手里的证据,是可以为他做些事情的,哪怕他不愿回来,不愿继续原来的身份,但害他的人也必须要受到惩罚! 而现在,这一切都如幻影,虚虚实实,仿佛尘封的历史就该被尘封,你想去扫尽尘埃,却弄的自己满手灰。 许清如下了马车,强撑着身子往家中走,触到门钉的那一刻,眼泪簌簌而落。 自己终于,还是活成了一座孤岛。 她连进门的力气都没有,只扶着门框缓缓蹲下来,埋起脸抽泣着。 她想到与他的过往,想到他还是邕王时,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掩饰送她礼物;想到他在滇地无数次牵起她的手,把她护在身后;想到温泉池中他用炙热遒劲的身体,满足她贪婪的需求…… 他那么用力地爱着自己,可自己还是将他丢下了。 丢在那遥远蛮荒的滇地。 恰此时,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背,手掌在她眼前摊开,露出掌心的东西。 ——一条打了结的红绳,系在一小根桂枝上。 第44章 044. 明争 清如泪眼婆娑,可她却记得这个东西。 那时,李佑城站在桂树下,将手里的红绳递给她,对她说:“你可以告诉他,在这世间,还有人记得他,还有人疼惜他,他若是在天有灵,定会将红绳打结,送到你身边。” 她那时并不知道,他就是邕王。 可她却清楚地记得他舒阔坚实的背,温柔有力的臂,和彼此隔着衣料却仍然亲和的触碰感。 不然,她当时也不会在他渊静的眼睛里沦陷,任他凑近,吻住自己。 这一刻,许清如不得不承认,她早在那时就爱上了李佑城,他替代了邕王,重新占有了她身体里流淌的爱和欲望。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活在邕王的背影里,其实她早已跳脱出来,心甘情愿地承受了李佑城的爱。 只是,眼下这手握红绳与桂枝的人,却不是他。 “落缨?” 清如骤然起身,不可思议对着眼前女子惊呼道:“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来这里了?” 还没等落缨回答,她又问:“如何过来的,路上可否安全?用饭了吗?肚子饿不饿……” 落缨深深一拜,笑眼中闪着光:“公主这是走怕了,怎还担心这些呢!公主放心,一切都顺利,是滇地都督府的人送我过来的,十几日的路,很快就过去了。” 清如依旧不敢置信,见到落缨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前世。 “奴婢……没有家了。之前在神花教,以为无量山就是家,只可惜神花教主并未把我当家人……奴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公主真心待我,既如此,那我就来碰碰运气,想着再续主仆缘分。” “快别这么说!”清如搀起落缨,拉着她往宅院里走,“你以后叫我阿姊,你我之间不是主仆。” 落缨有点惶恐,却被清如打消念头,“你若不嫌弃,就留在我身边吧,家中事务多,你唤我一声阿姊,我也好教你做些生意。” “奴婢……不,落缨多谢阿姊不弃之恩!”落缨跪下来,行了大礼。 起身后,落缨指着清如手中的红绳,道:“阿姊,这是李佑城校尉让我带给你的。” 李佑城。 清如心尖一颤,热热血流一阵一阵向上翻涌,只觉得喉咙干渴。真是奇怪,日子这么久了,她听到他的名字,还是如此痒得难耐。 “他……有说什么吗?”清如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拇指沿着轮廓抚摸。 落缨心里清楚,李佑城对许清如一往情深,虽然二人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她说不准,可她坚信,李佑城绝不是轻易松手的人。 于是满怀信心,道:“他确实有句话,要我讲给阿姊听。” 清如眸子一闪,心中静湖波澜不断。 “李校尉说,”落缨一字一句,十分郑重:“无论相隔多远,历时多久,只要是你的东西,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冬日寒风卷过耳际,拨弄着清如的每一寸呼吸。 他终于要来长安了。 确切而言,是他终于要回家了。 *** 晌午刚过,葛氏就急匆匆回府了,一进门,嘴就开始放炮。 她说来说去,无非是指责许清如不懂礼节,不守规矩,竟敢在舒王府摆架子,得罪了高门望族的娘子们不说,竟连宴席都未去,害得她被别人白眼、说笑,甚者,周若水还特意在众人面前揶揄羞辱她,用最懒散的语调将许家上上下下骂了个遍。 葛氏痛心疾首一般:“哎呦,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你说你就不能忍忍吗,忍一忍什么都过去了。这下好了,我看那个荣义郡主日后还得找你麻烦!” “我们这种家世,这种小门户,在她们眼中,逆来顺受是理所当然,你越屈从,她们就越高兴,就越想把你踩得更低。” 葛氏头一偏,不以为然:“踩我怎么了?她们若不踩我,我上哪去拉关系找生意做啊?” 清如叹气,气她无可救药。 恰此时,仆人来传,说陆三公子来了。 她便领着落缨过去会面。 陆简祥等在前院,身后家奴们提着五六个食盒。 “从杏花楼和酒仙楼订的,都是你素日爱吃的,你午宴未至,回府了也没吃东西吧,趁热进一些。”他目光瞥见清如身后的女子,问:“这位是?” “这是我在滇地认的阿妹,落缨。” 落缨作礼,陆简祥颔首。 “滇地……”他心中介怀,缓缓道:“阿如在滇地留了多久……才又去的白崖?” “四五日吧,记不太清了。” “是她在滇地……”陆简祥下巴朝落缨微微一昂,“一直照顾你的吗?” 他这么问,想来是知道些什么。就算不知道,那满城的风言风语也不会逃过他的耳朵。 “不是。”清如如实回答,走近些:“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是都督府的……” “阿如,”他打断,笑意很浅:“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谈。” 说完俯下身子平视她,目光与jsg她相撞,呼吸很近:“快到元正(春节)了,礼部会有一段长时间的休沐,那时,我会挑一个吉日,来许府提亲,你要乖乖的,等着我来。” 清如愣怔着,可他貌似很满意,捏捏她鼻尖,直起身子转身要走。 “三郎!” 清如叫住他,几步赶上,她必须要把话说清楚,不然就真的犯了人性之罪。 她拉住他暖藕色袖袍一角,他留步,却没回头。 “三郎,我想我势必要与你说清楚,我……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嫁你。” 清如听见他细微的叹息:“是因为那个滇地的校尉吗?” 说心里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他也为此痛苦过,可就算这样,他还是想与她厮守一辈子。 大隐 第36节 “不是。”清如回得果断。 陆简祥回身,眸子里半明半昧。 “是我的问题,我想我……没有办法喜欢上你。对不起,三郎,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不敢奢求与你厮守终身。” 她垂下头,攥紧拳头,真想自己揍自己一顿,可她必须对他坦诚,不能任由他情感泛滥下去。 他个子高挺,可在她面前,却显得卑微,像抓住救命的绳索一般,握住她紧绷的小臂,轻声细语,讲道理给她听: “我阿父与阿母在成亲前从未见过面,也不知道彼此秉性,我阿母甚至有位追求者,可他们还是成亲了。而且,日子久了,两个人自然而然便相濡以沫了,阿如,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时心动很难长久,只有彼此共同经历过风雨,才有资格说厮守终身。” “你听着,”他无比深情,眸色也愈加深重,声音还带着干燥凛冽的寒气: “谁都别想从我手里,把你夺走。” 第45章 045. 暗斗 位高权重者搅动风云,到了寻常百姓这里,便成了捕风捉影的传闻,播撒舆论、引导舆论,当权者深谙其道。 当然,还有一种人,也深谙其道。 许清如不比来长安的胡商笨,她当年可是凭一己之力创造了“二十四节气”流行服饰,如今陷入人生困局,她同样有这个自信破局。 临近元正,偏红色系的衣袍和配饰又流行起来,老百姓不能穿专属于勋贵阶层的朱红绛红,但可以找些类似的颜料打擦边球。 墓红色——比朱红暗淡,比绛红深沉,不像胭脂色妖娆,更不像玄熏色压抑。 更为重要的是,它寓意好。 周公有言,梦见棺木乃大吉,墓红色是大吉的标配,穿墓红,商人会赚,恋爱中人会成,总之,是能迎春纳福、化险为夷的好颜色。 可在长安,墓红色的流行还与一件传闻有关。 坊间传,昭安公主回程路上拜谒昭陵,与死去六年的邕王独处一个时辰,回府后被其夜夜托梦,痴缠,不得安宁。 邕王本就是猝死,这种离奇死亡的人总会带点神秘色彩。 有说邕王被昭安公主说服投胎了,元正当日生的男娃都有可能是邕王转世,大富大贵之命。 更有甚者,说邕王本就没死,那棺木里空空如也,他为了躲避朝堂纷争,大隐隐于市,逍遥自在去了…… “阿姊这是何苦,谣言再这么传下去,阿姊的名声可就彻底没了。” 落缨一边研墨一边嘟囔,她陪许清如在上善书肆抄书,瞧着清如那一手精致工整的真书体,颇为羡慕。 “我的名声,早就不在了。”清如回,搁笔,捏起宣纸观摩自己的字。 “那陆三郎怎么办?坊间都传阿姊与邕王生生世世纠缠不清,你逃他追,似要将阿姊带走一般!陆公子听了肯定难过死了吧!” “这不正合我意吗,也让他知难而退。” 清如起身,望着店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落缨,你做的很好,多亏了你,京中这些传闻才得以发酵和流行。” 落缨笑回:“这算什么,想当年在神花教我可是主抓传教这一块的……” 说到这又觉得尴尬,于是调转话锋,调皮道:“呃……阿姊不用担心,为了让传言更加真实,我还在府上前后庭院安放了供奉的灵位,请了巫女做法事,葛氏都快被我气疯了!” 她指了指门口,拉着她过去:“咱们书肆大门两侧也贴了符咒,都是镇魂贴,另外,我还定制了墓红色的衣袍,明日便到了,到时候给咱们书肆的伙计一人一套穿上,总之,要让长安的百姓觉得,阿姊确实是为邕王所扰。” 这一番话闭,许清如吸了吸鼻子,抬手摸了摸落缨的头:“你还真是……与邕王对着干呢!” 落缨更加神清气爽:“不瞒阿姊说,这些日子在长安,我学了好多东西,除了阿姊教的生意场上的事,我还走街串巷,了解了长安城布局和市坊特色,还交了个朋友,祖籍新罗,叫金川,散播传闻的伎俩有些是他教我的呢!” 清如觉得有趣,刚想细问,却听有家仆来报,说是阿母在庄子上病重,要见她一面。 *** 庄子上的日子本就平淡安宁,只要钱花到位了,那些伺候的农妇都会尽心尽力,且清如隔段时间亲自送药,母亲的病虽没有好转,但也维持了现状,不会恶化,眼下是怎么回事? 她坐于塌前,拉着阿母的手,给她按摩僵硬的指节。 医者施完针,把她叫出去说话,说此次病因是药量少药效不济而致,问清如是否私自减少了药量,若长此下去,怕是危在旦夕。 医者走后,她将庄子上上下下巡查了个遍,最后发现,是阿母常服的药丸出了问题,颜色淡了,形状也小了一圈。 只有她知道,那是宫中特供,是她从居文轸手里乞讨交换来的,阿母吃了大半年都没事,怎会在这几天失了药效? “我得进宫一趟。”她对落缨说,“我先给太子妃递消息,等她召见。我走后,你看住葛氏,书肆这边也先歇业。” “会去很久吗?” “不晓得。有可能很快就回,也有可能三五日吧” “可五日后,陆公子就来咱府上提亲了呀!” 清如沉默,叹息:“随他吧。” 按照以往的惯例,太子妃郭氏召她进宫后,总会让她在偏殿住上一宿,第二日才肯放她回府,一是郭念云虽出身高贵,但并未出过远门,加之好奇心重,清如则成了她了解外界的窗口;二是她性子并不温良,交友甚少,还常与太子争吵,清如来了,也能说几句知心话。 她与郭念云的情谊,说不上多深刻,但却极为自然,身份高低并没有造成太大阻碍,可能因为她们都是武将之后,对一些繁琐规矩看得淡。 许清如入宫后很顺利地住了一日,趁时机成熟,她向郭念云求了个情,说皇宫内寺净慧寺很灵验,想去为病重的阿母抄抄佛经祈福。 郭念云一听,一时兴起,也要跟着去,还要引荐内尼惠灯,清如谢过,执意要自己去,几番劝说不下,刚要放弃,太子李淳却来了。 “殿下?”郭念云看见李淳的一刻有点惊讶,他已经一月多未踏足自己的寝殿。 想到这,郭念云想朝他撒撒气:“殿下监国,日理万机,怎还有功夫来臣妾这里晃荡?” 清如一愣,太子在监国,那圣上呢?龙体欠安还是依旧囚禁在舒王府? “哦,听说你这里来了贵客,特来看看。”李淳瞧了眼跪在地上的许清如,“起来吧,此处不必拘礼。” 他继续说话,但话不是说给郭念云听的:“京中关于邕王的传闻越演愈烈,我已派人寻根溯源,等捉拿到始作俑者,定不会轻判。” “传闻而已,不去理它便是,你越去管它,就传得越大,最后反而成真了!”郭念云回。 “成真了好啊,成真了好。邕王若能起死复生,我这个做兄长的第一个为他接风洗尘。”李淳边说边扶住郭念云肩膀,与她亲近。 郭念云没接话,只轻笑了下,毕竟是他先伏低,心里自然美。 清如趁势作礼告辞,出了太子妃的寝殿。 去往禁苑的路并不远,由宫城往北,出了宣武门右拐便到了。 这里驻扎了皇家禁军大部队,建有好几座大型亭台楼阁、水榭园林,是守卫皇宫的极佳战略缓冲要地,更是皇帝臣子们近处出游行乐的好场所。 居文轸就住在这里,表面上看清闲自在,一般情况下不会随意见人,但其实人家想要做皇宫里的卧龙。 “大统领,是清如做错了什么,惹您生气了?” “算你有脑子。”居文轸居高临下坐卧胡塌上,翘起一条腿,半眯着眼,听乐伎弹琵琶。 他抻腰,挥手屏退左右乐伎,朝清如勾了勾手指。 清如走近两步,微俯身,听他训话。 “丫头啊,别气,听我给你讲。”居文轸坐直了身子:“你阿母得的是不治之症,大秦的药也只能维持多活几年,何必费心思医治呢?” 清如闻言,扑通一跪:“哪怕只有一天,我也要坚持为阿母治病,就算用我jsg的命做药引,我也心甘情愿。” 居文轸盯着她的眼睛,透亮如朗星,有些触动,但也只一瞬,毕竟计划先行,该说的还是得说:“那我便明白你的心意了。倒也不用那么麻烦,暂且还用不着你的命做药引,有你这个人就好。” “什么意思?”清如有些糊涂。 居文轸一笑:“别去费心思散播什么流言了,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邕王也不会活过来,娶了你。” 这话是对她的羞辱,漠视,在他们眼中,邕王于她就是那样高不可攀的存在。 “出身地位在那摆着,你认命吧。既然那个陆简祥肯要你,你就依了人家,别闹腾,嫁去陆府挺好,权当我在那长了只眼睛。别有负担,陆侍郎也不会难为你,既然他先提出合作,我总得试探下他是否听话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如拉家常般,便把他与陆执的暗中勾结说出来,这样,自己嫁去陆府,他则继续给她供药。 蝼蚁的抗争是没用的,蚍蜉撼树的梦想也不过是个笑话。 半晌后,清如压制住心中不忿,回答了他。 “我知错了,会按照大统领的安排,嫁入陆府。” “嗯,甚好……你从太子那过来,可有什么新发现?”他没来由问了句。 “没有,太子和太子妃一如往常。” “哼,”他极轻地冷笑,“太子趁着圣上病重去监国,也是胡乱折腾,年轻气盛的,又不愿与我合作,我看,他未必是舒王的对手。” 说到圣上,清如大着胆子问:“陛下的病有多重?大统领可否去探过?” 居文轸懒懒摇头,“不该问的就别问。宫里的事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打听的。” 见她低头垂眸,又觉可怜,于是补了句:“太子最近新招了一批夜卫,大晚上骑着马到处巡查,你最好,趁天黑前出宫,免得惹麻烦。” 许清如谢过,又取了新药。 她倒是想尽快出宫,可为了掩饰自己到过禁苑,只好原路返回,在净慧寺抄经祈福后,素斋也没来得及吃,出了门一看,天已大黑。 冬日的夜,干燥寒冷,她虽系了白狐内里的厚氅,可风一吹,还是冻得直哆嗦。 她沿着宫墙而行,宫内道路宽阔,行人行车马也方便,只是她这一路走来,路上竟空无一人。 难不成是夜黑风高,自己记错路了? 犹疑之际,身后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声音齐整不乱,四五匹马的样子,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 等她回过神来,料到那马儿就在身侧的时候,已经晚了。 马上的人一手握缰绳,另一手朝她展开长臂,瞬间揽住她的腰,用臂弯锁住她,再稍稍用力,单手将她捞进怀里。 天!这皇宫里竟然有打劫的? 清如大脑空白,急促短暂地惊呼,一阵白气从嘴里冒出,又很快被身后的人捂住。 “别怕。” 他的音色收敛,沉静如夜,“是我,阿如。” 这一瞬,冰封的湖面被春雨激开了裂缝,温暖的湖水澎湃开来…… 清如骤然转身,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刻入她骨髓的一张脸。 李佑城垂首,望进她的眸子里。 前方便是皇宫大门,有禁军把守,可他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大隐 第37节 身后骑马的随从军士抽出太子令牌,守卫急匆匆打开宫门,依令放行。 马蹄疾驰过城门,随着马身跃起的一瞬,李佑城顺势压低身子,圈紧了她,轻巧贴上她的侧脸。 稍稍扭头,迫不及待吻了下去。 第46章 046. 初雪 风声再大,马蹄再急,也压不住许清如此时此刻的心跳。 当李佑城的吻如初雪般覆上她的唇瓣,冰凉的触感瞬间沿着她的神经遍布全身。 她不自控地颤了下,双睫润湿了。 他吻得不重,像尝酒般浅酌,又解下身上玄色披风罩在她身上,拢紧。 马队很快出了长安城北的景曜门,夜色被笼上白霜,雪渐渐密起来。 跑过一里,李佑城终于停下来,独自带着她又走了一段才缓缓勒马。 夜风晃了晃脑袋瓜,摇了摇尾巴,从鼻腔喷出几缕热气,似是很开心。 李佑城一直侧抱着清如,现在稍稍转了转她身子,让她与自己相对。 “还冷吗?”他把头低下来,眼含笑意盯着她眼睛。 清如凝视他片刻,终于忍住情绪,问出了质疑:“你怎么来长安了?” “我是太子的人,你知道的。”他并不回避,“来为他处理些军务。” 清如低头,他的眼睛太过深情和恳切,再看怕招架不住。 “想我了吗?”他问,伴着呼啸北风。 “还好。”她依旧低着头,视线落在夜色里的枯草上,“你说过,要让我忘记你。” “哦……”李佑城貌似猜出了她的不安情绪,反问:“所以你做到了吗?忘了我?” “差不多了。”她含糊道。 李佑城没说话,而是从裹得严实的披风里抽出她左手,拉开袖子,里面是那条他送的红绳。 极浅淡笑了下:“撒谎。” 清如困顿,想到估计是落缨通过什么方式与他通气,心中顿生愤懑,忙抽回袖子,躲开他身子一点。 “你想多了。这红绳虽然是你送的,但是它系在桂枝上,是代表死去人的魂灵回家认亲,而当时我在祥云镇系红绳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邕王,所以,它代表邕王,我的第一个爱人。” “第一个?”李佑城挑出刺耳字眼。 “是的,李校尉。”她极力克制情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冷酷无情。 “邕王是我第一个爱人,而我马上要有第二个了。不瞒你说,我就要定亲了,就在三日后,他很……在乎我,不离不弃陪伴我,我想我们婚后,会过上平静的日子。” 她一口气说完,必须有所决断,与他断得干净。他是李校尉也好,是邕王也好,总之会有他自己的宿命,他给过她快乐,足矣。 如今朝堂大变,皇帝自身难保,太子地位也不稳固,就算她手里握着舒王谋反的证据又怎样?那是比居文轸还要阴狠恐怖万倍的人物。 她管不了太多,只想把握眼前的幸福,让母亲留在自己身边久一点。 最重要的是,李佑城好像并不想在她面前承认自己是邕王,她与他之间的隔膜就更加难以突破。 李佑城声音染上淡漠,问:“既然如此,那为何又要散布你与邕王的流言呢?” 他果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算到她的目的。 “考验吧。” 清如抬头,看着他眼睛,笃定:“看看这第二个爱人愿不愿忍受我破败的名节,以及……破败的身子。” 这话是一剂猛药,李佑城终于有所动容,长睫毛闪了两下,停在她交握一起,攥得发白的手上。 她听见他绵长的一次呼吸,等着他的回应。 “明年春日,等我回来,可好?”他再次问,算是今夜的最后一搏。 初雪落在暗夜,还没着地就隐匿了踪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李校尉。”清如的目光比雪要冷,直接断了他的念想: “你回来能做什么呢?你我还是认清现实吧。你觉得我会选择嫁给一个在礼部有稳定职务,且为朝廷要员之子的郎君,还是嫁给一个远在滇地,居无定所,整日打打杀杀,与流民猛兽为伴的五品校尉?” 风声愈紧,雪愈锋利,像细刀子刮着脸颊,一刀一刀割得人想落泪。 李佑城敛了神色,不再是那般急切和宠溺,一双黑眸变得深不见底。 “你今日是从禁苑过来,那个人是居文轸吗?” 他这话更像审问要犯。 “是。看来你也知道了,我是大统领的人。” 李佑城没再说什么,话已至此,彼此间的意思不能再明了。 他先下马,伸手将她抱下来,像之前任何一次拥抱,谨慎,沉稳。 清如走到夜风前,摸了摸它的脸,它低下头,听她道:“照顾好他,再会了。” 夜风使劲扑愣头,也不知是何意。 抬眼望去,不远处等待着一批骑着马的军士,人数众多,该是很早就囤在这里。李佑城出入皇宫和内城自由,应是太子的旨意,他是太子的夜卫,更是太子的心腹,还是太子的弟弟。 而自己是路过他生命的一只蝴蝶,分享完甜蜜便飞走了。 抑或是落在他脸上的一片雪花,亲吻过后,化成水,蒸成烟气没了。 队伍旁边还有个三匹马的车轿,清如按他的意思,坐了上去。 她坐定,拉开车帘,对着高头大马上的李佑城,勉强一笑,与他道别:“玉安君,感恩与你相遇,多谢你了,保重。” 李佑城唇角弯了一个极小弧度,很快将头偏向一侧,望着茫茫白色雪原。 驭马,转身,与大部队一同消失在暗夜里。 听到马蹄齐整踏地的声音,清如再也忍不住,眼眶涌出两行泪。她感觉身体被掏空,胸腔闷闷发出轰鸣,下意识扶着木椅把手,一下一下,哭出声来。 她看见自己的泪滴在厚实jsg马车毯上,洇成一圈浅痕,正如她们的姻缘,被时间吸干,隐默进世事里。 *** 太子已经困到不行,书卷已经打脸多次,每一次睁开眼也不见裘良踪影。 终于,在临近子时,裘良兴冲冲跑过来。 “怎么样?见面了?”李淳急不可耐。 “回殿下,见面了。说了许久的话,然后各自走了。” “各自走了?安排的马车呢?” “回殿下,许娘子坐着回许府了。李校尉一行人则策马南征去了。” “啧!”李淳白了他一眼,扼腕叹息:“那马车那么大啊!这小子难道不知本王的用意?” 他此时又来了精神,在原地打转几回,碎碎念道:“这可是最后的时机,那许清如三日后就要与陆三郎定亲了呀!” “唉,滇地那边的消息难道不准?玉安他不是倾慕于许清如吗?不是拿命保她吗?怎么搞的……” 裘良挠头,试图宽慰:“或许……李校尉有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李淳捏住裘良衣领,瞪大眼睛:“他除了用兵打仗还打算过什么?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么敷衍了事,我看他回来找谁哭去!” 裘良忙跪下身来,让他息怒。 “那么大的马车啊……我良苦用心就……唉!”李淳嗔怪:“我这个弟弟,就是个鱼木脑袋,对男女之事真是一窍不通!” 裘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诶,你倒是说句话啊!”李淳起身,揪起他后衣领。 却发现,他在打盹儿! “裘良!你好大的胆子!” “啊,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实在是……太困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撇了撇外面雕花纱窗,算是完成使命了。 窗后面的人影动了动,悄么声溜了。 郭念云像偷鸡的黄鼠狼,心惊肉跳走了一路,身上的雪也积了厚厚一层,她一迈入寝殿,值守宫女忙上来伺候,为她脱了外衣,拿来黄铜暖手炉。 郭念云不禁打个喷嚏。 侍女看她愣怔,刚要问太子妃怎么了,却见她骤然大笑,笑着笑着就起身,来回踱步,边走边说:“来人,把我阿父从军中带过来的剑南烧春拿来!” “……!这么晚了,太子妃确定要喝酒?” “确定,无比确定。”她逐字吐出,掷地有声。 第47章 047. 上元 陆家来光德坊许府提亲的仪式和流程并不复杂,媒人到了许家,许家双亲和族人也都热情接待,毕竟是高攀,而且是长安城罕见的“皇室破落户”,能攀上兵部侍郎的儿子,简直不要太幸运。 一切程序按三书六礼的仪制进行,纳采过后,双方又选了黄道吉日定婚,这样一来,上元一过,二月初便可大宴宾客,新人行定婚礼。 许清如心如止水,毫无波澜,她的思绪还定在李佑城离开长安的那天,虽然只有短暂片刻,可每一瞬都牢牢印在她脑子里,怎么都甩不掉。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回来。她在心里默念着,朝堂局势如此险恶,他若哪天回来,被位高权重者像蚂蚁一样碾死怎么办?相比爱他,她更希望他能活着。 然而,从元正到上元,来自剑南西川的军报就一直未停过,不管是朝廷口风,还是坊间传闻,基本上都围绕一件事,一个人。 剑南西川道节度使韦高猝死,西南一带又遭饥荒,于是,手下人连同益州刺史拥兵自重,趁机反了,这些人可是舒王的兵,他们一反,若无人压制,舒王则坐享其成,登基大业就在咫尺。 可他们高兴早了。 传滇地有一年轻校尉,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以少胜多,带着精兵从滇地一直打到益州,步步为营,不仅生擒了益州刺史,还整顿了沿途兵马军队。 本来,众人以为此人应是冷血无情的,可他的兵所到之处开仓放粮,救济百姓。更有睹过其真容的人,完全被其神颜所惊,与其打过交道的更是赞叹他有让人心安魂定的气质,宛如高山泉水顺流而下,自然温润,又似春日暖阳普照阔土,融化冰封,于是剑南西川的人尊称他为“暄和战神”。 大隐 第38节 李佑城的事迹和名声被传得有些虚无缥缈,连说书人,教坊歌女都在搞相关文艺创作。 清如是见识过他过人才华和以一敌百的功夫的,即便如此,也还是个正常人,可越是怀疑他的真实性,从剑南西川来的军报就越刷新她的认知。 她有点看不懂他了,也许,他本就不需要谁来为他正名、复仇,那些珍贵难得的证据对他而言,可能一文不值。 他本身就是颠覆者。 “想什么呢?” 陆简祥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暖着,今日上元节,长安内城没有宵禁,一路灯火通明,大街小巷挂满各色灯笼。 他们沿着天街漫步,一路遇上好几个相熟的人,都寒暄说两人般配。 清如在一排做得精致夸张的灯笼前驻足,看着那上面的彩色印画出神。 陆简祥也随着她视线仰头,看了看,笑道:“你喜欢这个?你可知它画的是谁?” 没等她说话,灯笼店老板抢先道:“这是昨日才赶制出来的,只有十套,画的可是剑南西川的暄和战神啊!如今长安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圣上大喜,等西南叛乱一平,还要召他回京封王呢!” “圣上?如今不是太子监国吗?”清如蹙眉。 “小娘子真是孤陋寡闻了,不过不怪您,女子家家的理什么朝堂之事!圣上在元正以后身子大有好转,上朝有十日了。”他捋捋胡须,凑近低语:“这可是我的一个户部老主顾透露给我的,消息属实。” 陆简祥没说什么,只揽住清如肩膀,继续往前走。 后面的人忽然意识到问题:“喂,两位,你们不买灯笼啊?” 陆简祥加快脚步,低头道:“别理他,长安的流言都是这帮奸商乱传的。” “圣上病愈上朝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清如忐忑,这件事她不是没问过他,但他只说自己是个闲臣,从不理会这些繁杂政事。 可他是闲臣,他父亲陆执却是朝中重臣,家族的裙带关系在那,逃是逃不掉的。 陆简祥把她带到首饰摊,挑选最新花样,拿一支金钗在她发鬓上比来比去,依旧不看她眼睛,温柔回道:“阿如是女子,要做女子该做的事,以后嫁入陆府,还要帮我阿母处理些家务,倘若我日后在礼部有所精进,上了品级,我们还要搬出去住,到时候你作为掌家夫人,还要管更多事情,所以啊,趁现在你我还未成亲,我们得抓紧时机,好好享受世间乐趣,别去想那些污秽的庙堂纷争。” 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清如不是没想过,也明白以后嫁入陆府会是如何光景,自己那洒脱不羁的性子是要收一收了。 可这话从陆简祥嘴里说出来,她还是很难过,她以前以为自己是懂他的,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太过善良,世家子有一个算一个,无不被礼法禁锢,为家族所累。 “三郎,我嫁入陆府后,你可否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我都依你。” “上善书肆,我想继续开下去。” “阿如……”他俯身,关切看着她眼睛,“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相信,不出月余,你就会关店,因为贵族娘子的应酬实在太多了,别人不说,就说说你阿嫂葛氏,那样的人都能忙不过来,何况一个正三品高官的儿媳妇?” 陆执在元正后升了官,成为权倾朝野的兵部尚书。清如不知道,这是否与居文轸抑或舒王有关系。 “可我……”清如纠结,不知如何回应,恰此时,天空一声巨响,烟花瞬间绽放,一朵挨着一朵,无比绚烂,无比辉煌。 长安的上元节,历年如此,人们抬头仰望,看到的是多彩的风景,是新一年美好的希望。 可清如却退进回忆里,退到去年秋天的祥云镇中秋日,退到那个人的怀抱里,吸收着他独有的温度,品尝属于自己的味道。 烟花散尽,清如心中的念想也暗淡下来。 子夜时分,陆简祥送她回了许府。 刚进内宅,落缨就急匆匆跑出来,递过一封信,哭腔道:“阿姊终于回来了,庄子上来人送信,说是家主和老夫人走了!” “什么?!”清如五雷轰顶,拆开信,上面是阿母的笔迹,写着她与阿父已离开了庄子,去到长安外的地方游历。 “……阿母自知命不久矣,也知你一直为拿到我的药而奔命。阿如,我的好女儿,是阿母不好,是阿母拖垮了你,还有你的亲事,我已说服族长,若你要退亲,他定竭尽全力……勿要担心阿父阿母,我们只是想去相识的地方走一走,此生了无遗憾……” 泪珠大颗大颗落在信纸上,洇散了母亲清秀的真体字,那是母亲自小就教她写的字体,是她生命里抹不去的烙印。 也许,父母这一走,就再也见不jsg到了。 她不顾落缨劝慰,去了马厩,牵了一匹快马,出了府,涌进人山人海的天街。 可到处都是来赏灯的人,到处都是其乐融融的氛围。 有父母抱着小孩,少年挽着长者,新婚的夫妻,耄耋的伴侣…… 为什么,大家都团聚在一起,而自己,始终都是一个人。 她想起自己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被赐婚,被分离,被和亲,被利用……所有都是被迫的,以后真的嫁入陆府,还要被迫成为交际应酬的工具。 这种无力感如滂沱大雨倾盆而至,压在她削薄的身子上。 世事纷乱,变幻无常。可她只是一介女子,只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庸人。 不知走了多久,冷风吹干了脸上的泪,她看清了眼前的明德门。 门口守卫问:“要出城吗?但务必在明日宵禁前返回。” 出了城能去哪里?母亲从来也没告诉过她,她与父亲相识的地方在哪里。 她摇头,折返回去。 天边已经亮起一抹鱼肚白,黎明将至,希望未至。 冷锋和高训骑着马,默然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等见她安全回了府,才堪堪放松。 冷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校尉这是何苦,马上就不是他的女人了,还要咱们看这么紧,上元一过,许娘子就要和陆三郎定亲了。” “不到最后一步,谁说的准呢?”高训抱怀,似笑非笑。 “此话有何深意?”冷锋狐疑。 “以校尉那醋坛子脾气,不吃了陆家才怪。” “啊?”冷锋惊讶,醋坛子他承认,但陆家的话……还是有难度:“毕竟,他人在西南,怎能管得了朝廷高官呢?” 高训一哂:“我母族阿弟金川在陆府服侍,拿到了陆执的‘死契’。” “金川?”冷锋顿悟,惊诧:“原来如此!咱校尉这网竟然铺得那么早!太阴狠了!” 高训白他一眼,警示他注意用词。 “还有,”高训纠正道:“以后,不能再叫校尉了,该是‘暄和战神’。” “噗——”冷锋没忍住,又连连拱手:“对,对,战神,战神。” 一边驭马一边暗笑,这谁给起的老土名字? 第48章 048. 花树 时间一晃,二月已至。 许清如酝酿许久的退亲还没来得及办,就收到了陆府来的消息。 是陆简祥亲自送的。 他神形疲惫地站在门外,告诉清如,父亲陆执因西南战事吃紧,前去坐镇指挥。 “可不是说那个什么……战神已经胜券在握了吗?”清如想了想,还是问一下吧。 陆简祥叹气,摇头:“战场上的事,朝夕不定,很难说。我听闻……是他的同僚出卖了他,他负伤,很多事难以亲力亲为,圣上大怒,才遣我阿父过去的。不过阿如,你放心,我不会放弃你的,等我阿父回来,我们定亲礼照旧。” 后面的话清如没怎么听,她只听到了李佑城负伤那句,他怎么可能会负伤?伤到哪里?伤得重不重? 还没等自己缓过神来,说出退亲之事,陆简祥已坐上马车回去了。 他的马车还未走远,又有一辆马车停在许府门口,下来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清如一看,眼熟。 只见她递上信笺:许娘子,太子妃邀您禁苑赏花。 二月伊始,春风还未渐暖,哪来那么多花可赏呢?赏花只是幌子,太子妃定是有什么急事与她商议。 等她换好礼服,坐上马车,急匆匆赶到禁苑,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禁苑如同花海,缤纷炫目,美得一塌糊涂。 太子妃郭念云正在鱼藻池边喂鱼。 见清如来了,招呼她过去。 鱼藻池的水引自长安北面的渭水,水质清澈,池中养着无数肥硕锦鲤,翻腾飞跃,皆为得到太子妃手里的吃食。 清如以为,舒王府的那个池子就已经够大够美了,可鱼藻池比其还高了好几个档次,绵延几里,深不见底,相传圣上在夏日常带妃子与百官们来赏“竞渡”,看来传言不虚。 “阿如你来啦!”太子妃放下鱼食,拉着她的手上了拱桥。 指了指拱桥那头开得正盛的一小片白色花树,道:“瞧,司农寺去年培植的山茶花,今年地气暖,园丁细心呵护,果然物通人情,早早开花了。” 清如下了拱桥,走近,抬头赏着满树的纯白花朵,花瓣一层叠着一层,围绕着鹅黄的花蕊旋转,美得让人心中惊颤。 司农寺园丁从树后过来作礼。 清如问道:“白山茶是滇地特有物种,怎会出现在禁苑?”这话一出又后悔,这里可是皇家园林,什么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没有呀? 园丁回:“是去年秋末西南某州进献了几株,小人们用扦插法精心培植,山茶娇贵,本以为得缓几月开花,谁知前几日降了一场春雨,这三株长得壮实的竟先开了花。” 郭念云朝清如微笑,“看来西南有人惦记着长安啊!” 虽然猜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但清如的脸倏然红了。 她绕着山茶花树缓步而行,花瓣落于手中,还带着晶莹微小的露珠,她垂眼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只是巧合而已,他那时身份隐蔽,官职低微,而且初遇时,他对她并无爱意。 所以不可能是他。 清如压下了心中隐秘,按部就班陪着太子妃在树下赏花、喝茶、聊天,又吃着点心看她喝酒、醉酒、骂太子李淳。 “李淳这厮……有什么事都瞒着我……但其实,我全都知道,我阿父虽老矣,可毕竟……身经百战,一等一的大将军……要是没有我阿父,他能在城外屯兵吗?” 清如一怔,忙捂住她的嘴,左右看看,还好没人! 郭念云气愤,扯开她的手,继续骂:“他与舒王,明争暗斗,为什么老是输?啊,为什么?阿如,你说一说,为什么?” “太子妃慎言,您喝醉了,净说胡话。” 郭念云不理,继续道:“就是因为……”她还没有太糊涂,凑到清如耳边,压低嗓音:“舒王与当朝圣上……是……是一伙的!” 这一句如一记耳光扇在许清如的脸上,把她瞬间打醒,问:“太子妃的话可有证据?” 郭念云已经喝了一坛子酒,脸烧得通红,转到清如面前,眼光朦胧:“要什么证据,证据是最没用的东西,历朝历代,政权颠覆的时候,随便什么缘由,都能出师,都能起兵,所谓的证据就是……” 她手指天空,眼角滑下一滴泪:“就是……政治站队,站错了队,一无所有,还背上骂名……” 大隐 第39节 清如悲从中来,这世间何事不如此?郭念云的父亲也曾因为政见不合被皇帝排斥,太子力保才免于杀头。 只是又奇怪,于是自言自语道:“可陛下没有理由忌惮自己的儿子呀……” “都说了他屯兵、屯兵……” 清如再次捂住她的嘴,再这么问下去,她们俩的脑袋都得掉。 等她想尽各种法子哄睡了郭念云,让婢女们架她回宫后,自己则转了个弯,路过鱼藻池,往另一处隐蔽的地方而去。 居文轸并不知道她会来,所以通传许久后,他才有气无力地从寝卧来到正堂。 看样子,是刚狎妓完。他入宫前尝过房事,精气残留。 “你终于来了,怎么,用不着我的药,就想甩手不干了?” “我准备与陆家退亲。” 居文轸脸色红润,听了这话,眼睛也红起来,冒着血一般,咬牙切齿,吐出两字:“你敢。” “我不是个好卧底,怕辜负大统领的美意。” “许清如,你要清楚,宦官的权力可不止在这幽闭的皇宫。” 清如抬头,预感危险。 “我既然能从胡商那里拿到保命仙丹,就能从大顺揪出你双亲来。” 清如浑身颤栗,耳鸣一声。 许久后,听见居文轸慢悠悠说道:“有人在清溪见过他们,看来是去了南方躲春寒。” 他果然太了解自己的软肋,清如缓缓跪下来,只觉天地晕眩:“……是清如糊涂,请大统领指点。” 居文轸抽动嘴角,不知是恨还是讥嘲,微俯身子,眯着眼睛寻她的目光,轻声细语,一字一顿: “丫头,这次你可听好了,我不管你用何种方式,陆家只能是我的人,倘若我发现陆尚书有一丁点儿异心的苗头,我拿你的命——给他祭坟。” *** 二月很快过去,阳春三月的和风吹绿了整个长安城。 天街两侧的槐树,曲江边上的柳树,贵族庭院的花圃,皇家园林的植被,全部染上嫩绿、鹅黄、青葱的春色。 人们换上薄服,出门踏青,凑上好友,拉上亲眷,随处找个绿地坐下来,都是一番极温馨的春日宴。 “清溪那边,还是没有阿父阿母的消息吗?” 清如放下手里的笔,转身问落缨,已经抄了一上午的书了,肩颈手臂酸麻得很。 “还没有,消息早都告知那边商界的友人了,但谁也没有后续回复。”落缨在一旁收拾旧书,准备晌午时分拿出去晒一晒。jsg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阿姊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 清如没说话,一提到父母,心里的愧疚之意便泛滥起来。 书肆门口依旧熙攘,临近正午,附近的食摊、饭馆开始招呼客人了。 清如活动活动手腕,想着去吃隔壁的酸汤馄饨,问落缨去不去。 落缨说不去,自己约了金川去花鸟鱼虫市场。 清如摇头,年轻小儿女情窦初开,情有可原。于是抬脚,自顾往门口走。 “嗖——” 刚跨过门槛,耳风迅疾刮过,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随着“当”的一声响,清如速速扭头,门框上扎进一支利箭,箭身还挂着一只红玛瑙手串。 还好书肆门宽,箭矢离自己有一段距离。 陆简祥下了马,兴冲冲跑来,拔箭,取下手串:“阿如!惊喜吗?我送你的,刚拿到手,热乎着呢!” “你这是要吓死我。”清如不领情。 陆简祥嘿嘿笑了两声,委屈道:“我练了好久才达到如此境界,就为了给你一份惊喜的礼物!” “很好,很惊喜,谢了。”清如半垂眼皮,“以后不用了。” “诶——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认罚!”他低下身子,把头给她,让她敲。 清如象征性敲了下,他遂傻乐着直起身子。 “何事这么高兴?” “我阿父回来了!” “……” “我阿父打了胜仗回来,还带了好些礼物,这手串好看,红彤彤的,我给你挑的。” 后面这一句是次要的,因为清如顿时意识到,陆执回京,于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只听陆简祥又说:“等春日宴结束,我们就定亲,然后成婚,然后我们尽快生……” “等会儿,什么……春日宴?”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也是今日晨时才得到宫里的消息。”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信函,那是宫里宴请时专门发给贵族的特质礼函。 清如展开来,陆简祥则指了指中间那一行,细看下,大致是说今年的春日宴范围扩大,家眷可陪同,包括未过门的女娘。 “我就不去了。” 清如将礼函塞给他,“你也知道,那些贵女一向瞧不上我,去了也是被人看笑话,说不定还惹麻烦,给你丢人。” “你要这么说,那我就偏要你去,看谁敢欺负你?我还要向圣上禀明,我的阿如聪慧、勇敢、贤良、貌美……” 清如打住他,摆出一副饶了我的架势。 可又耐不住他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妥协了。 算了,不就是春日宴吗,大不了不去清新水榭,没什么可担心的。 况且,他也不在。 这可是陆简祥亲口说的,絮叨了半天: “……我阿父说那个李佑城已经升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了,是名副其实的大将军,你在长安也该听说了吧……阿父还说,他身形匀称矫健,善用兵法,也会很多兵器,箭术尤佳,确实是难得的将才……我想着,要是能见到真容,一定要让他教我箭术,我好好学,这样就不会吓到阿如啦……只可惜,战事刚定,他还在剑南西川善后……” 那就好,听到最后一句,清如如释重负。 第49章 049. 身份 皇家的春日宴一般设在春末夏初,此时,万物生机勃发,气候温暖宜人,是个把酒言欢的好时节。 年轻男子阳气正盛,妙龄女子春闺梦醒,人与天地万物相通,自然也能顺应自然规律,在适宜的时日做适宜的事。 春日宴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自开国以来备受年轻勋贵欢迎。 古人常说天人合一,人法自然,可清如却不这么认为,她此生坎坷,尽管天性还算乐观,但经历几次生死后,乐观的人也会消沉,不再相信命运的眷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原本,她想着此次赴宴,稍微应付一下,到时候找个人少的地方避一避,好歹躲过闲言碎语,捱过去就好。 可她完全想错了。 陆家一早就派来一批前来服侍的人—— 还在睡梦中的许清如被揪起来,焚香沐浴更衣,刚坐到梳妆台前,几个颇有经验的婆子便在她脸上施铅粉、画黛眉、贴花钿、点花靥、涂唇脂,盘的发鬓也极其复杂,绕来绕去高高竖起,上面依次插了七八个簪子和步摇。 还有礼服,天气暖了,按理说可以少穿点,可她里三层外三层裹了好几遍,衣服的颜色也是她不太喜欢的银红。 挣扎无用,婆子和婢女都说这是陆三公子精心为她订做的,从长安知名绣庄雇了四位绣娘,整整绣了十日。 清如能从她们的眼神和语气里感受到满满的羡慕——羡慕中又带点醋意,好似在说,这小女娘真有福,凭一点姿色就让兵部尚书的儿子垂青,啧啧! 等终于上了车轿,坐定,清如才舒了一口气。 陆简祥从车内木匣子里又拿出两只玉花簪,插进她发髻。 “三郎,饶了我吧,我脖子快断了!” “好看,阿如好好看。” 他仿佛没听见一般,说道:“春日宴虽松散,却是能与几乎所有大顺高官、王公贵戚面对面畅聊的最佳时机,隆重一点不碍事的。” “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种热闹,而且,我是去过春日宴的。”她没往下说,六年前的事,尽量不在他跟前提。 “这次不一样,”陆简祥自然明了,揽住她腰,宣示主权一般:“你是我的未婚娘子。” 清如一愣,确实,是该转换身份了。 *** 今年的宴席不同往年,不是设在皇宫内,而是设在了禁苑。 说白了,就是个露天大餐会。 而且,皇帝等一众同辈分的亲王均未参加,说是舒王府也设了宴,规格更高。 如此,春日宴的主办权就落在了太子手里,因太子妃喜欢赏花,便又定在了禁苑。 清如暗笑,笑太子妃郭念云老骂太子心里没她,但其实,太子处处以她为先。 宴席开始前,来自各个贵族集团的俊男美女们四处闲逛。 陆简祥则领着许清如拜会了好些熟人,只是她一概不认识,也插不上话,且他们的话题太过炫目,都是关于如何在吃喝玩乐上搞一些奢华的高端局,听着也乏味,但自己又不敢乱走,所以着实无聊。 恰在此时,一位同样穿着华丽的贵族女子朝她递来橄榄枝,说是鱼藻池附近的园子,花开得正盛,皆为新品种,问她可有兴趣同行? 清如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只可惜她与这人不相熟,话也不投机,没说几句便作别了。 刚想回去,又见陆简祥正与太子幼弟珍王打得火热……算了,还是去鱼藻池那边溜达一圈吧! 她尽量躲着人群走,好在禁苑树多,高低不一,多少能挡掩体,只恨自己这身衣服和满头发饰太累赘了,走一步难受一步。 很自然地,她走到了之前太子妃与她喝过酒的山茶花树下。 山茶喜阴,所以这里背阴,也不易被发现,偶有几个贵妇路过,抬头看了看满树纯白花朵,觉得晦气,又走开了。 大隐 第40节 清如心中欢喜,她偏就喜欢这种淡色调,手摸着树干,围着山茶树绕圈,仿佛在与它们做着交流。二月来的时候,它们还没有完全开放,如今天气大暖,山茶犹如吸收了天地精华,开得毫无保留,灼灿动人。 她一身红装,与白色花树对比强烈,相映成趣。 “呦,这不是……那个,那个什么——‘昭安公主’吗?” “是啊是啊,就是她呀!可是……她怎么一个人?” “又没人要了?”…… 随着议论而来的是女子们调侃捉弄的欢笑声,此起彼伏。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她上次在舒王府与崔庭芳结下梁子,怼了人家一鼻子灰,想来是拉着小姐妹们过来报复了。 余光扫过去,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形单影只,且此处偏僻,若起了冲突,怕是凶多吉少,况这身衣服厚重,到时候不好退却。 想到这,清如突然警铃大作——刚才叫她来的那位贵族娘子是故意支开她,让她落入这些人的圈套。 不走等什么?于是她赶紧转身,背向而行,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你——给我站住!” 清如后背一凉,这声音不像是崔庭芳,音调高扬,底气十足,情绪蛮横。 不禁回头——荣义郡主周若水带着一众女娘,气势汹汹拖裙而来。 清如自然不认识她,但看气势,以及崔庭芳、裴韵娴、章婵等人左右护法,定是来者不善。 “许清如,你杵在那做什么,见了荣义郡主为何不作礼问安?” “是啊,还真当自己是个公主呀。” “诶,人家现在可是陆尚书的准儿媳,就要飞上枝头了。” “不过是个老三,又在礼部闲着,能有什么出息。” 她们出言不逊,目的是要激将她,让她犯错,方便她们找借口处置。 所以清如恭恭敬敬,朝周若水躬身,拜了一拜:“光德坊许氏之女许清如,见过荣义郡主。” 周若水今天竟jsg然也穿了银红,由于邕王的关系,她见许清如本就一肚子火,现在又撞了衫,火气更难压住,所以连客套也免了,当然,她本来也不想客套。 “我还以为是什么绝色尤物,”她垂眼打量着半蹲的许清如,目光尽是不屑:“姿色也不过如此,比我身边服侍的小婢子强不到哪儿去。” 裴氏姐们最能煽风点火,故意引出邕王的话题:“是啊郡主,就她这样的,当年还妄想嫁入邕王府呢……怪不得京中都传,此事太伤天害理,所以她把邕王克死了。” 一提邕王,周若水泪眼汪汪,总觉得是许清如抢了自己的婚,虽然她已嫁做人妇,可那是姨夫舒王安排的,是联姻的工具而非自己的真爱。 “郡主,裴娘子,你们大可以骂我,指责我,但别带上邕王。” 清如依旧躬着身子,若再不讲话怕要被唾沫淹死了。 “你也配提邕王?我看她们说的很对,你就是邕王的克星,是你克死了他,克了他还不罢休,去了滇国,还克死了郑氏一族。妖孽一般的女人,竟还会有郎君要娶你?看来佛祖对世间众生是兼爱非攻的。”周若水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悠慢,尾音拉长。 清如苦笑,笑她没有脑子,纠正道: “‘兼爱非攻’是春秋战国时墨家思想,而非佛家教义。” “……” 章婵附在表姐裴韵娴耳边,蹙眉道:“好像是诶!” 被裴氏掐了把屁股:“你闭嘴!” 清如不想再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不如飞蛾扑火,反正都是战,破罐子破摔嘛! 清嗓道:“各位娘子,我许清如既然有如此大的本事,何苦还等在这里被各位数落?难道你们就不怕,一会过拱桥的时候,被我克住,全都掉下去淹死吗?” “天呐,果然低贱商女鲜少教养,竟对郡主您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言辞!” “是啊,她还真是粗鲁!” 周若水终于被惹恼,火冒三丈,将衣袖往上撸了撸:“那好,本郡主今天就好好见识一下你的本事,看看到底是谁掉下去淹死!” 旁人继续讥嘲:“她这种卑贱之人,鱼藻池的锦鲤都嫌晦气!” 周若水几步上前,扯住清如袍袖,往池边拽。 毕竟是娇气的贵女,没多少力气,清如很快挣脱开她,可周若水依旧不放弃,挥手去扯她发鬓。 清如只好用双手挡在胸前,一步一退,只可惜裙裾繁琐,每退一步都踩到裙摆。 旁边的女娘们拍手叫好,周若水占了上风,将她逼到山茶树丛里。 脚下泥泞,清如一步没站稳,往后跌去—— 本以为自己会重重摔倒,可悬空的身子骤然停住,腰间被一股深厚之力轻巧托起,她陷入一个舒适暖和的怀抱。 姿势是她喜欢的,气味是她熟悉的,那种高山阔木的气质,是让她兴奋的。 顿然,那双修长有力的手又紧裹住她的肩膀,给她支撑,让她重新站立。 白山茶的花瓣零星而落,混着身后那人沉敛淡郁的香气—— 清如的心跳刹时停止。 那个名字在她心尖打个颤,倏得消失了。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抬头看他。 同样惊住的,还有对面的周若水。 她还扬着手臂,保持进攻的姿势,可许清如身后的人,混着熟悉的陌生脸孔—— 她不敢确定,嘴巴一张一合,最终也没能叫出心底那个名字。 只结巴问:“你……你……你是谁?” 众女子纷纷走近,许清如的热闹没看成,却看来了一位身形容貌惊为天人的郎君! 虽猜不出是谁家的,可那一身华贵雅致的装扮,以及整个人散发的温和淡然之气,定然不是俗物。 大家你推我我搡你,暗自将襦裙往下拉了拉,露出白晃晃的酥胸。 “如此喧哗,所谓何事啊?” 太子李淳从他身后走出来,看样子,都是路过。 众人皆拜,清如趁机将头压到最低,躲开身后人的怀抱,往一旁撤了撤,屈着身子,随众人作礼。 太子大手一挥,笑道:“不必拘礼,都是皇家的亲眷,随意一些。” 众人谢过太子,又重新将视线瞄到李佑城的身上,细碎议论。 “荣义郡主,为何大动干戈啊,说来听听,看孤可否帮到你。”太子道。 周若水这才撇了眼低伏的许清如,冷哼一声:“教训下人而已,太子殿下莫要见怪。” “下人?”李淳四处望望,“这满目皆是贵女,哪里来的下人?”又看向清如,“你抬起头来,让孤看看。” 糟糕,清如想起自己满是花钿的花猫脸,尴尬至极。 她只微微直了直身子,木然抬脸,可眼睛始终垂着,使劲往下看。 太子左右细看,终于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光德坊许府的许清如。” 于是笑得更大声:“今日盛装打扮,孤差一点没认出来!” 这个太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清如咬牙坚持,真想用郭念云的话骂他。 “太子殿下,”周若水打断,实在耐不住了,指着眼前的李佑城,眼里泛泪,颤音问:“他……这位郎君,是何人?” “哦,这位是剑南西川道新上任的节度使,李佑城将军。” 众女子骚动,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暄和战神,果然人如其名,名不虚传。 可周若水不信,她是见过邕王的,她曾私下里画过他无数次。 于是斗胆,看着他,问:“那李将军祖籍何处?可有家室?” 李佑城长身玉立,背着手,没理会。 他目光始终定在一旁的许清如身上,片刻后,音色稳沉: “许娘子,可否受伤?” 四周皆静,只有风吹过树叶,荡出一丝响动。 清如依旧垂首默立。 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身子也微转向她,声音极度温柔,如方才的春日和风: “许娘子,可否……受伤?” 清如这才回神,脑子里闪过一道光,讷讷道:“哦,哦……没、没受伤。” 就像一场好戏,可观者的嫉妒心却被熊熊燃起,女娘们的眼睛刀子般剜着清如。 面对她的回应,李佑城似乎并不满意,无视他人目光,直接牵起清如左手手腕,将她拉至跟前,迫着她仰头,与自己对视。 他另一只手很自然抬起,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她下巴尖,稍稍用力,左转,白皙的右侧颈子上,一道浅淡的红痕赤裸在他面前。 他眼里闪过一丝愠怒,但声线依旧温柔: “还撒谎。” 清如大惊,当着这么多好事者的面,他不能这样!! 于是慌乱拿手去覆住那个地方,那是方才被周若水的锋利指甲划伤的。 可她手还未触到划痕,又被李佑城精准掐住手腕,轻拉下来。 “别摸那。” 他轻声一句,随着呼吸发出来,更像呢喃。 清如惊恐,凝视他眼睛,听见彼此的心跳,还有隔着衣物,起伏的喘息。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闪现与他亲热时的情形,他热浪般的吻,滚烫的触摸,直接的填充,反复的抽离,身体的记忆依旧清晰,这让她在光天化日下,每一寸呼吸都无处遁逃。 好在,李佑城敛住目光,很快侧头,对早已呆若木鸡的周若水,平缓道: “这位……郡主,可否给个说法,若无,我不介意以暴制暴。” 周若水显然没有任何防备,愣在原地。 太子见状,顾不上众人惊诧目光,忙挡在李佑城身前,解释: 大隐 第41节 “李将军刚来长安,不太熟悉形势,战场上多了,总爱打抱不平,军中都说他爱兵护将,看来果真如此——他这是还没转换身份,以为自己怜惜下属呢!” “好了,都散了吧,若水啊,你也消消气,你今年刚成婚,万事和气才好!宴席就快开始了,诸位娘子准备入宴吧……” 太子的话好使,不一会儿,这里便撤空了,只留满地山茶花瓣。 “李淳——” 太子妃匆匆赶来,出现的很是时候。 清如试图挣开李佑城的手,可他不放。 去踩他脚尖,他也没有任何躲避。 等太子妃快走近了,他才终于浅浅一笑,松开她的同时,也低头在她耳边问了句: “送你的白山茶,还喜欢吗?” 清如一滞,倏然抬眼,撞进他墨亮瞳仁。 第50章 050. 回家 邕王喜欢送她东西,什么都送,品类繁多,有比较难弄到的珍稀字画,也有天街刚买的热乎糯豆包,但有一点,都是投其所好,她喜欢,他就送。 每次送完,等下一次来时,都会有王府里的小监子捎话: “王爷问,上次送娘子的永昌围棋,还喜欢吗?” “王爷问,上次送娘子的錾花金执壶,还喜欢吗?” “王爷问,上次送娘子的《云汉图》《北风图》,还喜欢吗?” 王爷问…… 从赐婚到邕王出事,只有不到半年时间,可在她们短暂的关系里,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让清如深深明白,邕王在试着懂她。 以物传情,他想与她一起过平凡日子,相知、相悦jsg。 所以,当李佑城这样问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六年前那个长夏,等待嫁给邕王李明澈的日子。 可许清如不明白,眼下李佑城是要给她释放什么信号? 他如此不管不顾,大庭广众之下行为逾矩,且在去年便命人在禁苑种珍贵的白山茶,为了能回长安,今年在西南平叛如入无人之境,种种迹象表明,这个男人早有预谋。 至于预谋什么,她不清楚。 可这与自己何干?他们早都说好了,要彼此忘记,互不打扰,他有他的计划,她有自己的生活,滇国的日子是生命之空白,这就是彼此所能给的结果。 况且,她上一次对他说了绝情的话,说自己爱慕虚荣,说他只是个远在滇地,居无定所,整日打打杀杀,与流民猛兽为伴的五品校尉。 清如莫名隐忧,自己身上还背着居文轸的债,就在前几日,居文轸还将写有母亲字迹的亲笔信交到她手里,如此要挟,她实在无力反抗。 她烦闷,宴会上的节目一个也没看进去,四周的人在畅聊,饮酒,场上的歌姬舞姬表演正酣,可她只觉喧闹、压抑、难捱。 “阿如,你陪我去吧?”陆简祥整理袍服,正欲站起。 他们坐在末席,与高台上的太子相隔很远。 “去哪?” “去拜见李将军,这个时机一定要抓住。”他指指太子旁侧那个清凉帐下的人,四周还有一群围着的人。 “现在过去,还能排上号。” “我不去吧,男子议论朝政,不便听。” “走吧,你去了我才安心,不然你自己坐在这,一会有其他娘子过来说些有的没的。” 清如拗不过,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等到了跟前,还需再等,前面先来的人说完,他们才能进到李佑城帐子里。 他的青色帐子比太子的小一些,四周被镂雕的楠木柱子撑起,向外敞开,设于三级台阶之上,便于观景。 帐外日头晒,清如感觉自己的妆要花。 “是礼部的陆员外吗?”景策从帐中走出,问道。 “正是在下。” “随我来吧。” 其他人与李佑城拜别,下了台阶。陆简祥则领着清如上台阶,边作礼,边报身份。 李佑城面色平和,言语淡然,帐子的阴影投在他轮廓凌厉的脸上,不怒自威。 他侧身,与景策低语几句。 不一会儿,侍仆抬上一方小几,两个缎面墨绿团垫,还有一壶白茶,一碟杏仁酥酪,一碟山楂米糕。 这意思是让他们坐下来闲聊啊,陆简祥大喜,谢过后,便更加不受拘束,从天南聊到海北。 他之前听陆执说过,李佑城这人偏执、护短,对感兴趣的万分投入,不感兴趣的碰都不碰,性情隐晦,捉摸不定。 此时大费周章,定是与自己投缘。 看来,让他教自己箭术之事,可以提上日程。 心里正美滋滋,听见李佑城娓娓一句:“许娘子不必拘束,吃点东西。” 陆简祥这才发现清如一直一动不动坐在身边,便夹起一块山楂米糕给她:“阿如,你看,这还是你喜欢的酸味点心。” 清如默默接过,头也不抬,一小口一小口蚕食。 陆简祥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朝李佑城解释:“将军莫怪,阿如出身小户,这样大的场面不常见,遂拘谨些,待我们成亲后,必得多带她出来走动才是。” 不远处台子上的舞姬正在跳《破阵乐》,鼓点激昂,在座宾客也跟着晃动身子。 李佑城放下茶盏,清浅笑了下,似无意带过:“小户嫁入陆府,着实不易。” 陆简祥彬彬有礼,回:“将军不知,我与阿如自小认识,她虽出身商贾,但我爱慕她已久,虽然中途有些波折,但好在,和她走到最后的那个人,是我,足矣。” 他话说到最后,清如大声咳了几下,让他不得不回身照顾自己。 李佑城的表情始终如一,看不出任何波动,一双黑眸浸着笑意。 他们不懂,这双眼睛下,是何种暗流在涌动。 他杀伐果断,手上染了多少血,许清如是知道一二的。 想到这,她着实坐不住,再这么下去,宁愿自己栽下台去。于是扯陆简祥衣角,低眉顺眼:“三郎,我们回去吧。” 哪知,陆简祥却安抚说:“阿如,莫怕,你要适应,一会就好了。” 李佑城起身,他们也跟着站起。 就当陆简祥以为他要送客时,李佑城却径直过来,在清如面前站定,垂眸,对上她游移不定的眼睛。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雕花玉梳篦,被他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衬得更加小巧圆润。 他看着她,嗓音低而柔:“是你的吗?” 要说不是是不可能的,陆简祥就在旁边,她今日所有头饰都是陆府送的。 面面相觑,清如脑子里变换着应对方案。 还没等她说出口,李佑城就先行动了,他起手,要为她插上。 清如一下子醒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将他手里的东西夺过,自己随意插在发鬓,动作干净利落。 “多谢将军,拾金不昧。”语调毅然决然,不似刚才唯唯诺诺。 就在陆简祥愣怔之际,有人从附近疾步而来,打破尴尬一幕,那人言笑晏晏,音量极大:“老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李将军莫要怪罪……” 趁着这人高声寒暄,引人视线的间隙,李佑城微低下头,目光温柔,在清如耳际吹风: “这才是你。” 他太懂了,懂她的洒脱不羁,懂她的疯狂热烈。 可她现在,只是一只乖巧漂亮听话的布偶。 她越是这样,李佑城心里那股血流就越沸腾,浑身难耐,渐渐染上怒意。 居文轸已走至眼前,身后还跟着两个服侍的小太监。 “果然是像,太像了。”他微仰头,打量李佑城。 太子也过来,笑道:“大统领是见过的,那时候小,初具轮廓,线条柔和,若是成年,该也是如此神秀吧!” 他们说的自然是邕王。 居文轸摇头:“依老奴愚见,李将军更加硬阔。”朝太子调侃:“一看便知,是个狠人啊!这剑南西川是出了名的难管之地,却被将军尽数收复,真是神勇至极,感恩佛祖让老奴苟活至今,得以一睹将军风采。” “确实,孤也有意认他做个义弟。” 他们在客套,陆简祥和许清如显得多余。 只听居文轸转了话锋:“将军美名,可是从战场转到这春日宴了啊!老奴一路走来,娘子们热议的,便是将军英雄救美呀!” “呦,这英雄救美的当事人也在。”他视线落在清如身上。 陆简祥不明所以:“大统领这是何意?” “陆员外还不知道吧,刚才可是李将军帮许娘子,从荣义郡主那解了围。” “阿如,周若水欺负你了?你怎么没告诉我?”陆简祥牵起她,关切问。 清如讷讷:“……是我不好,与人发生口舌,性子急了些,就拉扯起来……”胡乱说一通。 陆简祥朝李佑城拜礼,刚才玉梳篦一事似乎有了合理解释。 可居文轸并不想罢休,嘴角扬起:“听闻许娘子和亲滇国遇险时,是位滇地校尉出手相救,李将军也是从滇地起家,可曾与许娘子有过交集?” 这老狐狸明显是要试探自己,清如深知他不说一句废话,便挺身而出,忙道:“大统领,传言而已,不可信。滇地将士们确实救护有功,可那么多人,短短几日,清如实在不能一一记住名字。” “娘子急什么?”居文轸撇了一眼,笑笑。 太子圆场:“李将军向来忙于军务,一些杂事不能亲力亲为。” 居文轸点头:“听滇地传言说,李将军还有一未婚娘子,似也叫……阿如?” 清如汗毛乍起,不敢再插话,只低着头,像被驯服的幼兽。 大隐 第42节 话说到这里,李佑城心里大致勾勒出始末,欲擒故纵到一定程度,便是反客为主的时候了。 “大统领,”他背着手,言语谦和: “我这人凉薄,素来对男女之事不上心,更何况……”他朝清如微抬下颌:“是有夫之妇。” 居文轸一笑:“将军误会了,老奴不是那个意思。” 李佑城也笑,语气依旧平淡:“实不相瞒,我原本确有心上之人,可她嫌我一直戍边,品级又低,便离我而去了。” 居文轸这才恍然:“那此女子真要后悔莫及了,以将军现在的身家,何人能配得上?” 太子恰到好处地接话:“大统领有所不知,今日晨时,圣上颁布诏书,给孤这位义弟,赐了婚。” 这话如惊雷,听的人各有盘算。 居文轸八卦上身:“敢问是谁家女娘,有如此福报?” 太子指指陆简祥:“陆尚书的侄女,陆虞欢。” “我堂姊?” “哦,是虞欢呀……风姿绰约,确是良配。原来如此,老奴不才,只因与陆尚书同乡,便走得近些,对其儿女子侄之事也多有挂心,如此一来,咱们还真是成亲家了。”说着,接过小太jsg监递过的酒,一饮而尽,先干为敬。 陆简祥恍然大悟,朝李佑城抛去无比亲切的目光:“堂姊一直恨嫁,却苦于没有合适郎君,原来这缘分在这等着呢!那以后,我便唤李将军为姐夫了!” 转身问清如:“阿如,你开心吗?我们与李将军,就要成为亲戚了!” 愣神只是一瞬,清如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比《破阵乐》的鼓点还要激烈。 她下意识捂住胸口。 李佑城心头一紧。 陆简祥摇了摇她,她才终于回神,朝李佑城礼貌微笑: “我……开心,那……恭喜李将军了……离开的那位娘子福薄,是她不配将军青睐。” “诶,说曹操曹操到。”她话没说完,居文轸打断,指着沿路徐徐而来,一身珠光宝气的女子。 李佑城一直淡然的神色顷刻消退,怒意彻底烧成火海。 他叫来景策,低声嘱咐几句。 只见—— 陆虞欢走到一半便折回了。与此同时,陆府来人,在陆简祥耳边说了几句,也把人带走了。 走时不忘撂下一句:“阿如,你且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走后片刻,还没等众人反应,禁苑西南角一处便燃起浓浓黑烟,火光冲天,火势瞬间增大。 那是禁军大统领的住所。 居文轸眉眼耸动,脸色苍白,急匆匆赶过去。 众宾客骚动,喧哗声乍起,春日宴不得不终止。 四处都是奔走的人,救火的人,准备回程的人…… 一切发生的太快,一时间分不清真假。 清如默立在人流中,看见李佑城逆着光,向自己走来,在两步开外站定。 “阿如,来,和我回家。” 他说得轻,但她听得清。 第51章 051. 归属 李佑城的右手刚抬到一半,许清如的身子便被裹进一个人的怀里。 陆简祥呼吸很重,一路奔过来,失而复得抱住她。 “他们说这边起火了,我赶紧过来找你……还好……还好……”他稍稍平复,担忧写在脸上,拉住她手腕,“阿如,我们回家吧。” “好。” 短短几句,面前的两人便消失在视线中。 李佑城一时无措,默然肃立。 许清如不敢回头,怕对上那人的眼睛。 也就在这一刹,她仿佛释怀了,事情已然发展到这个地步,很好,各自都有了归宿,他们之间的事,就任凭天意吧,谁也别对谁牵肠挂肚了。 放手吧,李佑城。 清如的脚步忽然轻快起来,她攀住陆简祥的胳膊,将头轻靠上去,而陆简祥也顺势在她额头处碰了碰,两人相视而笑,俨然是对情浓的小夫妻。 太子过来,拍拍李佑城肩膀:“孤有时候自责,真的有必要把你赔进去吗?陆家那位女娘可是出了名的彪悍。” 李佑城冷哼,整理下袍服:“殿下自一开始就把属下卖了,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太子暗笑:“居文轸与陆执,向来是墙头草,咱们能控制的只有风向了。只要这两位别惹事,变数就小很多。”忽而叹息:“你放心,与陆虞欢定亲的事可以拖一拖,我让太子妃去运作,不会搅扰你,等尘埃落定,自会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佑城一哂,朝前微昂了下巴:“我这里无所谓,可她那等不起了。” “玉安啊,这些日子务必要稳住阵脚,冷静再冷静。” “这话,殿下还是对自己说吧!”李佑城指了指不知从哪冒出的郭念云,笑了笑。 “嚯!你这是!”太子被她吓一哆嗦,眼睛晃得慌,她头上插满了各种闪耀珠钗。 郭念云皮笑肉不笑:“殿下,这个忙,臣妾恕难从命,臣妾与那陆家娘子不熟,没法运作。倒是阿如,待嫁期间有得忙,我得多看顾她。” “她一女娘,忙什么,有什么可忙?”太子指天。 “殿下忘了?阿如是书肆铺头,上善书肆可是西市名店,开春后日日爆满,人家可是嫁人事业两不误呢。”偏头瞧着李佑城,嘻笑一声:“李将军来长安不久,可否到过西市?没有吧,哪天有雅兴去看看呀!臣妾告辞。” 她这自问自答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两男人还未有所反应,她便刮风般走了。 *** 邕王府,瀚海池,如意阁。 冷锋将挑拣好的信札一一铺在案几上,眉头紧锁,朝正卧于榻上研读兵书的李佑城,摇头道: “将军,就这些了,实在搜不出东西。属下按您的吩咐,搜完后,把他寝卧点了。” “嗯。” 李佑城用手撑着脸,修长精壮的小臂半露,衣服轻薄,透出微凸的青筋脉络,他就这样支在塌垫上,另一手偶尔翻页。 如此闲懒,猜不出他对此事意下如何。 冷锋疑惑,叹道:“真不知道,许娘子是着了什么道,怎会和宫中老太监牵扯不清。” “嗯?”李佑城斜看他一眼,嗓音微哑。 “属下用词不当,错了。” 李佑城搁下书,起身过来,随手拿起一片被烧掉一半的信笺,那上面的黑色烟痕凹凸不平。 “这字体像她的,但又有区别,我猜,可能是她母亲的。” 冷锋点头:“有可能。高训那边跟的消息是,许娘子几乎每月都要进宫一趟,听说她母亲的药就是从宫中拿的,而居文轸这边也与一位来长安贩药的胡商联系紧密。这样推测——” 他骤然抬头,对上李佑城的黑眸。 “他在拿阿如母亲的命做要胁。”李佑城垂眸,拇指抚摩那些字迹,“……怪不得,她会如此疏远我。” 冷锋还是不解,双手比划着分析,质疑道:“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就是人家许娘子真的想嫁入陆府,而不想再提滇国的狼狈日子?” 气氛静默半晌,只剩窗外瀚海池的水拍打墙壁的声音。 “冷锋。”李佑城沉声唤他,目光如刀。 冷锋恍然意识到问题,讪讪:“哎,将军!那个……此事蹊跷,我与高训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属下……这就去查!” 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 三千晨鼓后,长安西市开门迎客,纵横错落的街道转瞬塞满熙攘人流。 辰时至巳时是上善书肆最忙碌的时候,伙计们几乎没法歇脚,订货的、阅书的、探店的、西市署巡查的…… 清如快要忙晕过去。 临近日中,店内伙计给她打包了酸汤馄饨,她捎带扒拉两口,又去和货商讨价还价了。 午后时光总算消停下来,让人喘口气。 但今日有大部头的书籍需要抄,雇的十来个佣书人不太够用,于是清如亲自上手,顾不上半空的肚子,抓紧赶订单。 倒也不是全为了银子,她要好,守信,在乎质量,所以很多事情只能苦了自己,亲力亲为。 伙计阿七年纪小,刚满十五,喜欢和落缨逗嘴,打趣说,许娘子这是何苦,都快嫁入豪门士族了,怎还揽这些破活? 落缨敲他头,说你不该问别问,又自言自语感慨:“也许忙碌起来,就想不起某些人了吧。” 阿七丈二和尚般挠头,店里的这些阿姊一个个都很美,怎一谈感情问题就避之不及呢? 门外一阵响动,阿七出去打点。 两位郎君刚刚下马,其中一位太过惹眼,一身玄色也挡不住那矜贵深沉之气,以至于阿七差点忽略了直奔过来的陆三郎。 “阿如在忙吗?”陆简祥边走边问。 “在佣书。” 阿七引着他们入店,不忘多瞅后面那位身形高瘦的男子几眼,说不出的深邃隽美。 陆简祥步履加快,喊着清如名字。 “阿如,我来了。阿如快看,我带谁来了?” 许清如在一楼大堂屏风一侧抄书,听见这声音,忙搁笔,一边拿手去解襻膊带子,一边往外走。 也不知怎的,襻膊带子竟是个死扣,缠在一起,她遂放弃,就这么赤着半个小臂,迎客。 还真是稀客,贵客。 大隐 第43节 她的视线越过春风满面的陆简祥,落在他身后的男子上,硬朗线条勾勒出的轮廓,却有种水墨般的柔和。 他平静得很,目光渗着笑意,似隔了久远时空。 下意识,她又去解那个死扣,被陆简祥一把拉过去,介绍着:“李将军,我们许铺头可是整个西市的门面,来长安,逛西市,不逛上善书肆等于没来,若有幸见了许铺头,那回去可有得吹了。” 清如局促:“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向李佑城作礼:“见过李将军。” 李佑城的视线在她裸露的手臂处停留片刻。 清如用手不动声色掩住。 “阿如啊,李将军第一次来咱们这,你好生介绍下,可不能让李将军空着手回去。”陆简祥朝她眨眼。 清如迷惑,这两人为何如此熟络了,难不成是因为李佑城就要娶陆简祥的堂姐了? 她不敢问,只引着两人在摆满书籍字画的书架间游走。 不一会,陆家来了厮役,说家主丢了件重要东西,要陆简祥回去问话。 清如以为,李佑城会随他而去。 然而并没有。他留下来,紧跟在她身后,不说话,表情也淡jsg,只随意浏览着书架上的书。 清如终于受不了他的稳沉,与他相对,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佑城不去看她,而是随意从架子最高处抽了一本乐府诗,翻着页。 声音从容随和:“陆员外求我教他箭术,作为条件,他带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想你了,想见你。” “李佑城。” 清如压低声音,四处看看,好在没人注意这边: “别这样,你我都是有各自归属,要成亲的人了。” 他将手里书又原样放回去,垂眸,目光倾泻在她脸上,所答非所问。 “上善书肆的市价多少,我想买下来。” “什么?”清如不明所以,无力辩驳,却也让他死心:“……你是想把我也买走,让我做妾吗?” 他只淡然一笑,不予理会,继续问: “邕王府,去过吗?” 清如放弃挣扎,这人今天不大正常:“……我没去过。” “那你以后得常去了。” 清如半眯眼睛,猜不出他心思。 “我把邕王府买下来,送你了。” 李佑城挂上一丝笑意,眸子如夏夜的星,清澈疏朗: “邕王府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当然——也包括我。” 第52章 052. 芍药 刚进四月,天气就燥热起来,广袤大地如烈日下待燃的柴火,滇地急需一场大雨。 萧云霁从果棚钻出来,拿袖子拭汗,顺便将怀里装满各种瓜果的竹篮塞给眼前人。 “吃吧,新鲜的。” 那人不屑道:“本王要吃鲜切加冰的,才不吃你这没洗过的脏东西。” “有的吃就不错了,诏国才复国,咱能省则省,切忌铺张奢靡啊!况大王是女子,更应该勤加持家,如此才不违国本。” 眼前这人正是当年诏国的长公主,现在的诏王,阿姹。虽是女子,却生了一副硬朗骨架,眉宇间英气十足,不仅武艺傍身,还颇有理政的能力。 她找萧云霁几次了,可都被这位傲娇大祭司婉拒,今日实在忍不了,带着卫兵冲了进来,刚见面就被这婆娘数落,肚子里火气蹭蹭上窜。 既然她说到勤俭持家,那就好好和她白活白活。 索性,阿姹找了个石凳坐下来,屏退卫兵,抓起一只青芒带皮吃起来。 “加点胡椒吧!”萧云霁云淡风轻道:“大顺馈赠。” “好!” 阿姹边吃边继续:“你一口一个俭省,我问你,诏国给大顺的岁贡怎么突然涨了三成?本王信你,所以将岁贡之事任你做主,可你倒好,搞了一笔糊涂账。” 萧云霁装没听见,抬手逗着一只大仙鶲。 “云娘,我自小阿母走的早,好些东西都是你亲自教我的。” 阿姹换了种语气:“这么算来,我也是你的亲人,可同样是亲人,你能否一视同仁?” 萧云霁顿时来了精神,哄走鸟儿,转头惊讶看她。 阿姹笑得无奈:“你是不是把钱给了你那位皇室外甥?” “女儿啊,我的辛苦没有白费,还是你最懂我!”萧云霁打起亲情牌,眸中闪烁母爱泛滥的泪花:“只是有一点你错了……不是三成,是五成。” “……!” “咱们娘俩,可是在长安有个歇脚的地儿了。” *** 李佑城站在楼梯口,指了指二楼,问:“可以吗?” 许清如点头,“无妨。二楼是一些字画和瓷器,都是展品,没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什么东西在他那里算值钱呢?一个连邕王府都敢买的男人。 清如跟在身后,踩着他脚印拾级而上。 想到二楼无人,男女共处一室难免招人诟病,于是对着楼下阿七喊道:“阿七,二楼上一壶桂花乌龙。” 阿七应声去准备。 李佑城一直背着手,浏览得很随意,那种闲情逸致与他持兵器杀伐的状态判若两人。 有时候真是猜不出他的心思和想法,他像一个没有答案的迷,却又让人忍不住去猜。 清如倒也尽了自己地主之谊,为他细致介绍着从各地淘来的货,文玩器具常和书籍搭配着卖,也是书肆部分收入。 李佑城边听她说,边缓缓而行,时不时点头。 终于,他在一副角落高挂的画前驻足。 画纸中央偏上的部位画着一簇开得正盛的粉白芍药,而中间和下部都是空白,画作无落款,无印章,是佚名的。 他有些惊讶,问:“这幅画,是哪来的?” 清如循着他视线看去,顿了顿,回忆了下:“这是几年前,我从宫市那换的。宫里太监要买我的书,又不给现钱,让我从宫中物件里挑几样,我一眼便看上了这幅画。” “这画,有何特别之处吗?” 李佑城的身侧就是支着的轩窗,午后的光晕投在他颀长身子上,光线穿过卷曲浓密的睫毛,在他卧蚕处形成阴影,清如甚至能瞧见他脸部皮肤上的细绒,盈满了光辉。 他稍稍走近一点,低头,仿佛很渴求她的答案。 她撇开目光,后退半步:“可能是……留白太多吧。” “作画的人还没画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停笔了。也许是他不想再去回忆什么,抑或,他太喜欢什么了,可又画不出来,遂搁笔。” “有道理。”李佑城又去看画,“你与画者是心意相通的。” 还没等清如回味他话的意思,落缨便端着木托走上来了。 她朝李佑城作礼,礼貌又激动,可又不敢太激动,只好笑着说:“李将军,请用茶!茶点是滇地风味的,阿姊平日最喜欢了!”又故意提到:“阿姊中饭没怎么吃,肚子空的,吃些点心垫垫吧。” 落缨看见李佑城眉头细微蹙了下,明了此话有用。 果然,李佑城拉她在窗前食案处相对而坐,陪她吃东西。 “陆娘子是位很好的娘子,我也与她接触过几次,很会照顾人。”清如说,想不出什么花哨的赞美之词,只是想让李佑城安心。 “是我无能,还曾答应你,让你成为长安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她笑意融融,自觉有点尴尬,“看来啊,人还是得靠自己的本事。李将军,以你如今的地位,还能瞧得上我,我已经知足了。” 李佑城执起茶盏,品茶前淡然一笑,算是回应。 既然话题拉开,索性就说个痛快吧,清如正了正身子。 “所以,请李将军收回那些话吧,还有你的礼物,书肆是小本买卖,恕我承受不起。而且,你我本来也不欠对方什么,不必如此。” “不欠吗?”李佑城终于动容,抬眼看她,目光很具压迫性。 清如硬着头皮,朝他淡定微笑:“不欠,在热海,用我自己还了。” 李佑城身子一僵,拇指食指捏着茶盏上缘,稍微拿开唇一点,视线投到窗子外,轻微喘息。 “果然,商人重利轻别离。”他话里的怒意很明显了。 “所以,我如此轻浮,不值得你爱。” 清如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赐婚既是圣上的旨意,一言九鼎,事已至此,也算还了我保你的荣华富贵的愿。” 细小尘埃在两人间浮浮沉沉,日头西斜,光影不动声色变换方位。 “我想你忘了一件事。” 他眸色深重,音色凛然,喉结随着吞咽而动: “你与邕王也是赐婚,也是一言九鼎的事,你去和亲滇国也是赐婚,更是一言九鼎的事。可他们的下场,都一样。” 听到这,许清如不寒而栗。 她睁大眼睛,起身转到他那边。 他们本就是相对跪坐在矮塌上,清如跪着蹭过来,伏低祈求的姿态。 “李佑城,别这样,千万别这样。” 她见过他杀戮时狠戾的样子,真是吓怕了:“三郎是好人,我们一起长大,我太清楚他的善良了,他没有坏心思,是个单纯至善的人!” 大隐 第44节 李佑城低头看了看她紧抓自己胳膊的手,白皙纤瘦的指节,和一段同样瘦弱的玉臂。 并不领情:“所以是本将军有坏心思,不善良,不单纯了?” “阿如,这就是你爱的长安,你想嫁的人吗?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父母亲的事?” 李佑城深深叹息,抬手握住她双肩,望进她惊慌无措的眼睛里。 没等她反应,他稍微起身,双臂环过她颈子,侧过脸去,与她将贴未贴,就着这半抱的姿势,为她解开襻膊。 霎时间,细带松开,两侧的衣袖也簌簌落下来。 他没有撤离,目光投在她颈侧,在她起手推他的一瞬,启开齿关,啮住她小巧的耳垂。 第53章 053. 保镖 许清如身子一紧,却也没敢大动,这种又痛又痒的感觉让她清醒。 她咬着下唇,闭着眼等他结束。 虽然她猜不准李佑城对自己有多倾心,但在压制他欲望上,她还是有一手的。 果然,他很快松开齿关,舌尖轻舔过耳垂上的牙印,又沿着她下颌吻至嘴角。 她的无动于衷对他来说是折磨,他深叹气,呼吸落在她颈窝。 “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他骤然坐回去,眼里情欲未消:“在热海的时候,我想过,你我就此jsg别过吧,相互忘记,我怕我成为你的负累;在西南征战的时候,我也想过,要忘了你,因为我还是不确定能活着再见你,能全须全尾站在你面前。” “可我终归是太自私,所以拼尽全力来了长安。”他在眉眼处揉了揉,捏住眉心,看上去有些脆弱无助。 “那你来长安,单纯是为了我吗?”清如低头,有些话不知问得是不是时候。 李佑城再次深情注目:“阿如,我知道你的顾虑,你不喜欢我的阴狠杀戮,也不喜欢我心思太重。因为在我眼中,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无所谓无辜和怜悯,戎马多年,我的手是脏污的,是我配不上你,更不该插手你的生活。” 清如听着,莫名心酸起来。 “可是,你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是我断然忍不了的。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你受到胁迫。只要我活着,谁都不能动你。” 他说着,目光略过她身影,投到那副芍药图上:“你父母亲的事,给我时间,我会帮你解决。最好只有这一件。但所有缠绕在你身边的枯藤,我会一根一根,为你铲除。” “可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清如终于直起身子,面对他,面色还算平静。 劝诫道:“李佑城,感谢你的用心良苦。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里不是蛮荒的滇国,这里是法纪严明,事事讲理的长安,是文明开化的国度,所以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而且……像你这种人,在这里是不会待得长久的。趁早回去吧,回你的西南剑川,那更适合你。” 说到这,她起身,整理衣裙:“你走吧,别来找我了。”同时望向他深情的眸子: “我不爱你,就是这样。” 虽然努力保持平静,可语气还是微颤的。 李佑城默了片刻,回身又给自己斟了杯茶,不疾不徐,饮尽。 “多谢许娘子,茶很解渴,李某告辞了。” 他倏然起身,高大身影迅速笼罩了清如,没有再看她一眼。 这下子,该是真的伤到他了,清如想,眼泪不争气淌出来,擦不干净。 就在李佑城走后没多久,阿七急匆匆上了二楼,大呼小叫:“老板!许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了?慢慢说。”清如蛮力擦脸,稳住情绪。 “赌坊来人了,说是大……大郎君被人扣下了!让娘子速去赎人!” 大郎君就是许清如的长兄许广翰,见钱眼开又嗜赌成性,清如和亲前,他就把钱庄的生意全赔进去,心里不服,又想着通过赌钱一把赚回来。 所以每次赌博,数额巨大,清如为了给他填窟窿,把时下最赚钱的布庄生意全部转卖给了别人。 清如和他争执过多次,奈何他是许家长子,又大自己八岁,自小受父亲偏袒,族人偏爱,说不得骂不得。每次劝诫都是吃力不讨好,久而久之,她也懒得再管,和葛氏立了字句,除了田产各自经营,其他生意每年按定额给他们分红,这样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收入。 如今,他不仅不收手,还变本加厉。 可又不能不管他,父母在信中交代过,要谅解阿兄阿嫂,阿父还盼着阿兄早点生下嫡孙。 清如打好包袱,着急忙慌迈出书肆大门,让阿七备车马。赌坊离书肆有一段距离,走路不太现实。 阿七说,今日货多,她来时乘的车轿被用来送货了。 清如正想着去隔壁街的车马行租一匹快马,就听一阵急促有力且齐整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该是一匹好马快马。 心思都放在这个上面,差点忽略了骑马的人。 李佑城吁马,夜风柔亮的栗色毛发在西斜日头下显出一份惬意来。 他飞身下来,走到清如跟前,看着她,说:“走吧。” 清如瞥见不远处跑过来的落缨,明白了。 “都说了你不用管我,都告辞了,回来做什么?” 还嫌她语气不够强硬吗? “那你倒是找找,还有比跟我走更快的法子吗?”李佑城将双手叉在腰际,绶带上系的环佩香囊随着他动作摆了下。 确实没有。 落缨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跑近:“阿姊……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 “够了。”李佑城礼貌打断,直勾勾等着清如答应。 “你等我下。” 她转身回书肆,走两步又突然转过来,拽起李佑城袖子,把他拉进书肆里。 赌坊里各色人都有,什么阴狠手段都用,他这一身贵气装扮,虽低调但奢华,太碍眼了。 李佑城身形高挺,骨架舒展,尤其肩背肌肉饱满紧实,书肆里最高最壮的伙计穿的衣服,在他身上还是小了点,袖口在他劲瘦小臂的中段勒住,看上去不大协调。 但好在,人好看,这些可以忽略不计。 清如忍住了去调侃他相貌着装的欲望,领着他走出去,自己则戴了一顶白纱帷帽,遮住了全脸。 她被李佑城抱上马,拥得不太紧。夜风起步,身上的主人们衣衫摩擦着,肢体偶尔碰撞着。 清如给他指路,他则顺着她指的方向,随着街道车流,时而压低身子加快速度,时而抬起肩背松松拥着她。 西市很大,赌坊有好几家,许广翰常去的就一家,因为只有这一家的赌注可以下到无限大,在某种程度上,有高利贷的性质。 清如之前来过一次,印象中这里的伙计都凶神恶煞的,不好招惹。她带李佑城来,也不是一点私心没有,哪怕壮壮胆也行。 想到这,她深深叹气,自己确实如他所说,商人重利轻别离。 “别怕,没事。” 李佑城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到她耳朵,下巴在她帽顶蹭了蹭,也跟着叹气: “怎么会瘦成这样?” 清如一怔,脱口而出:“我瘦吗,还好吧。”说完后悔,不应该回应的。 “嗯,瘦了好多。” 他平淡回道,仿佛刚才他们在书肆二楼的争执和诀别没发生过一般。 下了马,进了赌坊,乌烟瘴气的氛围扑面而来。 他们被人引到地下特设的茶室,那里面还算宽敞,七八个虎背熊腰的黑衣打手背着手站在两侧,许广翰被人反剪双手,拿麻绳捆住,脸上青紫不均,该是已经被打了一顿,见她赶来,忙从地上挣扎起来,又被人按回去。 茶室最里面,四五级台阶上,用珠帘隔开,有两桌人在饮茶,弈棋。 帘外矮塌上,半卧着一个络腮胡彪形大汉,正用白布擦拭弓箭。 他对着来人,笑道:“真是羡慕许老板,有个贴心的阿妹。闯多大祸,有阿妹兜底,天塌下来,阿妹顶着!你们的兄妹情,可歌可泣,让胡四感动啊!” 说这话同时,眼睛定在清如身后的男人身上:“呦呵,今日咱阿妹还带了个垫背的!” 清如扣了扣李佑城手腕,让他别妄动,自己则脱下帷帽,走上前去,赔礼道歉,笑道:“胡四兄,咱们不是第一次见了,规矩我都懂,您说个数吧,阿妹我尽全力让您满意。” 胡四朝她伸出右手食指,眼前摇了摇:“这一次怕是难喽,把你们许家卖了也还不上。” 清如继续笑:“胡四兄,我阿兄的个性你也清楚,蠢笨还贪财,被人一忽悠就把底牌全亮了,您看在他傻里傻气的份上,绕他一次,就算给他个教训吧!” “妹啊,你说这话哥可不愿听,你问问全赌坊,谁诓过许老板,都正经买卖,明码标价,艹!”胡四啐道。 “那你说吧,到底多少。”清如也不墨迹了,先听听对方要价。 胡四朝许广翰扬了扬下巴:“喏,他的命。” 清如沉默,许广翰刹时精神起来,打着滚蹭到胡四脚下,一说话满嘴血腥味,含糊道: “四郎,四郎,别啊……我不想死啊!我阿妹有钱的,还有田产……钱不是问题!” 听到这,清如头疼,真想一脚踢上去,怎么会摊上这么个阿兄! 胡四拿羽箭箭头戳了戳许广翰的幞头,又朝帘子内扬扬下巴,犯愁道:“可人家也不要你的钱啊,人家不缺钱!人家要你的命!” “既然不缺钱,找我来做什么?”清如终于情绪爆发,她此刻真想一了百了: “还要卖关子到什么时候?有话快说,有屁便放!本娘子忙得很,没时间陪你们兜圈子!” 她嗓门极大,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骂出来了。 李佑城也是头一次见她如此,愣在原地,稍稍空白一晃。 只听,珠帘内有桌客人扭头望过来,接着是一阵清亮的笑声,和着尖细的嗓音,道:“果然是混过滇国的女娘,气势就是足,蛮人的横劲全有了!” ——是个太监,中年太监。 清如仔细想,这声音该是第一次听见,可因为居文轸的缘故,她本就对太监的细音腔反感。 胡四接话:“妹啊,本来你阿兄这次也没欠太多钱,就是嘴欠——非说我们公公的不是。” “他都说了什么?”李佑城走到清如身侧,jsg很自然把她护在身后。 他音色低沉,许广翰和胡四同时打量了下,看穿着,该是书肆伙计,就是太出挑,和衣服比起来,有点违和。 没等胡四回答,他人已经被李佑城暴扣在地上,额头眼眶瞬间砸出了血。 速度太快,以至于周围打手都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堪堪抽剑,跃跃欲试。 胡四动弹不得,咧着嘴骂:“你特么……敢搞老子?” 大隐 第45节 李佑城淡淡一笑,微风般柔和,顺手从腰间抽出佩刀,对准他眼珠:“嗯,就是不太喜欢别人那样打量。” 胡四瞪大双眼,哀嚎怒骂…… 李佑城的短刀又划在胡四右手食指上,说:“也不太喜欢这根手指。” 许广翰顿时被吓傻,一骨碌滚到清如这里,急问:“这小白脸谁啊?” 清如快要晕菜,今天自打李佑城找上门来,她的情绪就如放风筝般,上上下下。 “是……”她使劲按了按太阳穴:“是书肆新雇的……保镖!” “书肆保镖?不是,阿如,你何时这么草率了?正式上岗前没有训教吗?不会察言观色吗?快让他住手!” 许广翰欲哭无泪,这人如此莽撞,他们今天别想活着出去了。 听到这,李佑城也回头看她,眼神无辜。 清如将计就计,清清喉咙,背过手,沉声道:“阿城,还不快过来!” 第54章 054. 吃素 尾音落下的同时,周遭静止,所有人都将视线聚焦在这位身形单薄但气势十足的小娘子身上。 她那张人畜无害干净稚气的脸,会让人自然忽略她发火的样子和发号施令的样子。 可就是这样的女子,让身手矫健、一脸无辜的保镖,那个长得风神俊秀的男子,松了手。 李佑城嫌弃地在胡四的衣衫上抹了把手,又嫌弃胡四的衣衫脏。 胡四嘴上依旧骂骂咧咧,可却被他这一下吓尿了,心里极怕,深知这人将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再稍稍用力,自己便会脑浆迸裂断气而亡,于是赶紧撤到帘子旁边,借着公公的威严,压一压此人的煞气。 “你死定了!”胡四啐口血痰,胡乱擦了下眼角的血,半张脸更加脏污。 帘后的公公却悠悠鼓起掌来,朝着许清如点头。 这人该不会是居文轸的人吧?清如升起一层冷汗,万一识破李佑城的身份,那就糟糕了,自己帮不上他什么忙,反而给他制造麻烦。 “这位公公,若是我阿兄出言不逊,得罪了您,那我们向您郑重赔罪,什么方式都行,可若是拿命换,这有违大顺尊礼重法的传统,赌坊顶着杀人的名声也不好揽客,所以,您开恩,可否换个方式惩戒?” 清如软下语气,一番折腾下来,息事宁人才是正途。 那人饮了茶,叫了胡四,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胡四频频躬身点头,很是顺从。 清如拿不准他们意思,双手搓在一起,心里忐忑不安,下意识去看李佑城,他倒好,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双臂抱在胸前,左手食指随意敲着节奏。 他朝清如弯弯唇角,书肆伙计的衣服衬得他书卷气十足。 清如能闻到,他身上散出的墨汁味道。 “许娘子,”胡四直起身子,言语也正经起来:“既然我处是赌坊,输钱还钱都有规矩,便不去掰扯了,你阿兄欠的钱,你补上便罢。可他言语污秽本赌坊贵客,我这个二东家得有个交代,这样吧,咱就按照许老板当时说的那样,赌一把,你们赢了,这事就算过去,若是输了……” 胡四冷笑:“咱公公慈悲为怀,收他做个徒弟!” “什么?不行!万万不可!许家这辈只我一个男丁,我嫡子还没生呢!怎能受此大辱?” 许广翰如热锅蚂蚁,边说边跳,边被打手们按回去。 “胡四兄想赌什么?”清如稳稳情绪,问道。 胡四拿起矮塌上的弓箭,与作战武器不同,此弓小巧精致,锋利无比,看向李佑城:“你这保镖善用弓箭否?” 李佑城扫了眼,无声鄙视。 胡四咬牙切齿,眼里杀气腾腾:“那好,咱们玩个花箭,你我双方各三支,全赌坊人观之,技高一筹者赢。” 赌坊大堂一侧汇聚了观客,中间让出场地,场地四周被细密麻网围起来,李佑城和胡四各自执弓搭箭。 第一箭很简单,是最常规的射靶。两人均中。 第二箭射蜂,场中放飞两只蜂子,二人蒙眼,听音辨位,射之。 李佑城先中,小巧弓箭在他手里像个玩物,射出去的箭速度极快,方位极准,在场众人看得蒙圈,等他箭起蜂落,众人缓了好一会,才叫出喝彩声。 胡四稍显逊色,等了好久终于射中蜂翅,但也无可厚非。 毕竟,太难了。 场外有人议论,箭术如此精湛之人,只有传闻中的暄和战神,现在开眼了,一个书肆保镖竟然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第三箭射果。胡四随便拉了个赌坊伙计,在其头顶摆了个番石榴,顾不上伙计战战兢兢,一箭穿透果子,番石榴粉红的汁水爆出来,流了那人一脸。 胡四暗喜,耍人性命他最在行。 公公指了指许清如,示意她进场:“保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自己老板下手,放心去吧,许娘子。” 清如倒也不怕,一是相信李佑城,二是想赶紧顺了他们的意,勿要再惹事端。 可惜,李佑城却没有听之任之,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他扣住清如手腕,带她出了场子,不顾身后胡四叫骂和众人嘘哄,走到公公面前,坦然道:“不必多此一举。今日先这样,你回去复命吧!” 说着,看了眼窗外落日余晖,眸色阴下来:“现在走,还能在宵禁前赶到大慈恩寺。” 他淡淡几句像东家对伙计,主人对仆人。 清如不解,却见公公的平静脸色顿时垮掉,是被戳穿的恼怒,嘴角抽了抽,火气终究没发出来,只剩狰狞的笑容。 公公眼神落在李佑城牵着的那只细瘦莹白的腕上,又转到他手背,那上面青色筋脉清晰微凸,手指骨节分明挺立——强烈夺目的保护欲。 此事便这样了结。 回程路上,许广翰乘了匹矮马,喋喋不休。 清如终于受不了他,质问:“你手里哪来的钱在胡四那赌?上次分明已经亏空了!” 许广翰嘁了声,大言不惭:“阿父阿母怎会苦得了我?他俩出去逍遥,庄子上的钱可都留给我了。阿如,不是我说你,你忙傻了吗?阿父阿母为何出去,不单是因为你,阿父做了一辈子生意了,临了不赚一笔,怎会安心闭眼?” 话没说完,清如就将自己的帷帽朝他气势汹汹扔过去,她坐在李佑城的马上,这动作让她身子一歪,又被李佑城不动声色扶住细腰,轻巧拢过来。 “乖一点。”他轻声一句。 许广翰听了,撇他一眼,嘟囔:“阿如,我可警告你,你与那陆三郎马上定亲了,可别在节骨眼上传出什么花边新闻来!陆家咱们可惹不起,你我加起来也不够赔的!” 他本想再叫保镖小白脸的,想到赌坊情形,心有余悸,老实闭了嘴。 “你管好你自己吧!” 气归气,可细想阿兄的话,清如总觉得哪里不对。 突然灵光闪现,问道:“阿兄,你方才说庄子上的钱?” “啊,庄子上还有些生意,乡野的村妇农夫也得生活啊,光靠务农哪吃得饱,虽然不在明面上,但合规合法,而且盈利可观,阿父权当做善事,救济农人了。” “所以阿父阿母现在在哪啊?” “谁知道在哪?是他们俩先丢下咱们的,我想想就生气……” 清如脑袋嗡嗡响,蔽掉许广翰那些废话后,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 “不行,我得去庄子一趟。”她转头对李佑城说。 许广翰气炸:“你疯了吧,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宵禁,回不来的!再说,庄子上没人了呀,喂!阿如——” 他喊到嗓子干渴,没想到这位保镖比他亲妹妹性子还要急,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 他想了想,掉转马头,跟上去,将袖子口袋里的钥匙扔给清如,碎碎念:“钥匙都不带,怎么进老宅的门?” 清如醒悟,接过,“知道了,谢了,阿兄。” 许广翰心里也泛起苦楚,劝道:“阿如,父母亲的事你别太上火,也别急病乱投医,我记得阿父说过,他就算死也不会让咱俩过穷日子,他带阿母远游,定是不想成为我们的负担。” “我明白。”她回:“可家人的意义,就是相互负担啊!” 许广翰眼眸闪了闪,听见她说:“走了,阿兄别再去赌了,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在她策马转身之际,许广翰伸展手臂,驭马上前,轻拍了下李佑城的肩,用一种长辈的语气,道: “那个,阿城,务必照顾好你主人——” “许广翰,闭嘴吧!”清如急急嚷了声,真想给他一嘴巴。 谁知,李jsg佑城竟爽朗一笑,十分殷勤道:“阿兄放心,有我在,她定安全。” “好,那就好!”许广翰清嗓,心中大喜,感觉自己征服了一个狠角色。 日落西山,天昏暗下来,大片云霞如锦缎被子铺在天际,等一个悠长安稳的夜晚。 快马驶出安化门,向着长安城外东南方而去。 晚风意暖,拂动清如乌黑发丝,撩过李佑城唇角,让他痒得难耐。 他趁势拥紧她,禁不住笑了笑,说:“你胆子不小,把朝廷要员拐出长安城,就不怕我回去后把你拘起来,吃牢饭?” 清如往后靠了靠,陷进他怀抱里,也笑笑,回:“在滇地初遇的时候,你就说过这样的话,也没见你把我怎么样。” 李佑城轻笑:“你用我用得如此心安理得。” 清如抿着嘴,不回应。 李佑城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她脸颊,语气暧昧温存:“小坏蛋。” 清如拂开他的手,回头看着他,暮色中他的脸被染上淡金色的光芒。 中气十足道:“书肆伙计的工资是月结,每月五贯钱,雇的佣书人每日现结,一次三百文,按照市价,还有车马、劳务补贴,李将军今日酬劳为一贯五百文。” 听到这,李佑城瞬间冷下来,定定看她一眼,复又直视前方。 马蹄沉沉,踏上乡间土路。 半晌,他才终于吐出一句:“你难道不清楚吗?欠我的人情债,到底该怎么还。” 说这话的同时,他已单手去解她外袍系带。 清如着急,惹了他又后怕,忙攥住他解带的那只手,被他反握,十指交缠拉下来。 两只手在暗夜中较着劲。 忽而,李佑城松开,自嘲一笑:“算了。你瘦成这样,我也不喜欢。” 不知为何,清如听了,脑子里突然冒出陆虞欢那饱满丰腴的体态……有种无力回天之感,叹气,附和道:“是啊,又不是受戒的僧人,谁喜欢吃素呢?” 远处已星火点点,那是长安外郭的农庄点了灯。世家贵族的大部分田产基本都在这里,一些大商户、大财主凑热闹,也喜欢在郊县购入土地,养一批农人。 大隐 第46节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许家庄子上的老宅,房屋建得朴素,但却高大宽敞。 二人下马后,清如将怀里的包袱给他,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 “李将军,多谢你一路相送,庄子上有客栈,你住一晚,明日再回去吧!这是我仅有的钱,都给你。还有,我与三郎就要成亲了,你我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罢。” 她甩得倒是干净。 李佑城做得也绝,她的话语、眼神、态度,一概置之不理,就着夜色往宅院里走。 “李将军!”清如喊他。 他回身,目光透出微薄的凶悍,道: “本将军今晚还就想吃素了。” 第55章 055. 芒种 暮色里的大慈恩寺更能显出拂照众生的慈悲感。 大雁塔曲折有序的轮廓在浓重烟云里变得模糊,变得厚重,变得亲切。 舒王礼佛毕,在茶室与住持研修经书,正在为书里唯识论的一个要点犯难。 跪在地上的人双肩抖颤,时不时小心瞥一眼塌上的老王爷,再拿袖子拭汗。 “法相宗讲究一个心外无物,微妙玄通,佛法融于肉身,肉身即成佛性,法如利剑,能穿透一切妖邪魔障,能破能立,敢破敢立,无所畏惧。” 舒王拍着大腿:“妙啊!这才是我大顺国教该有的气度。什么鬼神传言,起死回生,无非是小儿伎俩,这些怎么可能压得住虔诚的佛性?” 地下的公公当然听不懂,所以也插不上话,不过刚才该说的都说了,那李佑城极为敏锐,竟然猜到他是舒王的人,他们从未谋面过,却能如此精准推理出来,真不是一般人,或者说,真是个变态。 “是本王低估了那位小娘子,真是比猴还精。” 舒王肥肿的脸上并未显出任何担忧。 确实,他稍稍设个局,以许广翰相逼,便能引蛇出洞。再想想几个月前,许清如跪在自己脚下,头快要磕破了,说自己并不认识剑南西川的暄和战神,差点就被她骗了。 如今,这战神竟然也食了人间烟火,像块狗皮膏药粘着人家小娘子。 说俩人一点事没有,谁信呢? “王爷,那接下来,奴婢们怎么做?” 舒王满脸慈爱,下巴垂下来的肉与脖子连在一起:“虽然不一定会到那个地步,但留着总归是个后路,你们看紧了便罢。” 又笑着对住持道:“这男人啊,一旦有了软肋,就会变异成两种人,一种是宁死不屈的斗士,一种是俯首帖耳的奴隶。” 他在等待一场好戏的开场。 “不管他是谁,不管是人还是鬼,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住持道,厚密的白胡子随着他说话而动,如吞云吐雾。 *** 长长的原木食案上铺了藏蓝粗麻布,清如将刚摘的果蔬洗好摆上来。 一盘四根囫囵黄瓜,一盘拌了盐和胡椒的切片莴苣,和一碟酸豆酱。 油灯燃得噼里啪啦,烧死好几只蚊虫,乡下草木深,入夏后蚊子越发猖獗。 “李将军,您不是说吃素吗?妾好一顿忙活,快尝尝,不知是否合将军的口?” 清如作礼,矫揉造作,连嗓音都带上一种稚气的娇媚。 李佑城恨不得也变成蚊子,死这算了。 他拿起一根黄瓜,沾了沾那碟豆瓣酱,刚触到舌尖,眉头就皱成棉纸:“这什么东西?怎会这么酸?” “酸酱啊!我阿母去幽州的时候,和当地农人学的。因我爱吃酸,阿母特意学做给我的。” 说到这,她眸色闪过一丝暗淡,又很快消失,指了指碟子:“你看,里面还有稀有食材萝卜,不过已经和酱融为一体了。” 李佑城试着夹了块,尝到嘴里,津液瞬间像涨潮般充斥口腔,酸爽得让人大脑清醒。 清如在他对面而坐,抄起筷子,吃了几口,又去看身后那口锅里的粥是否熬好。 没一会,两人又喝上了米汤。 大门敞开着,偶尔有晚风徐徐,夹杂着犬吠和谁家小儿的嬉笑哭啼。 平淡的日子,寡淡的饭菜,和食素的男女。 相映成趣。 李佑城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极为渺远,触手可得却有太多顾虑。 他抬眸,对上清如那双圆而亮的眼睛,又被她掐断了视线。 “别那样看我。”她垂眸低头,边吹气边喝粥,“把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留给未来的新娘子吧,别浪费在我这。” 听不出是否生气,但语气平淡到让李佑城想出去舞剑泄愤。 “你放心,我看我未来娘子的时候,不这样,会比现在深情百倍千倍。” 清如拿筷子的手一滞,闪了下眼睫,又恢复自然,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顺着她的意思,或者说,没有在话语里表达他对她一如既往的爱意。 不是很好吗?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圈层的人,也将很快分道扬镳。 于是她点头,朝他笑得灿烂:“这样最好不过。陆娘子是很好的女娘,值得夫君细心疼爱。” 李佑城看着她,挑眉:“起码不素。世家大族的女子都是娇养出来的千金之躯,是懂情调的。” 而她是不懂情调的,更不会与他调情。 她是干巴巴势利钻营的商人,眼里只有钱和利益,就连身体都可出卖。清如想。 两人的对话火药味极重,李佑城终于在没吃饱的状态下爆发了。今日之内,他对她所有的殷勤耗尽,于是顺着她的话术,将这些听了扎心的话一一回给她。 “你的三郎也会待你好的,把你养肥。” “他当然会的,且很懂庖厨,也会去杏花楼买我喜欢的外食,很体贴人。” 李佑城笑得极轻:“真行,一点吃的就成了俘虏,我在滇地带你吃了那么多好东西,也没见你夸我体贴。” “希望李将军不要再提你我在滇地的事情,以免被人听了去。” “确实,那样的黑历史,怎么可能让别人知道?” “其实,我倒觉得没什么,只是你在长安位高权重,不想因此成为你的牵绊。” “那你真是想多了,想成为我的牵绊,得是好几世修的福气。” “……”许清如扶额,算了,就此打住吧,一会怕这人的火气把宅子点着。 恰此时,大门外来了位带小孩的大娘。 “是阿如娘子回来啦?看里面亮灯,还以为是东家和夫人巡游回来了呢。” 清如一瞧,是庄子上负责收租的赵大娘,素日和阿母亲近。 她警惕的同时也热情过去迎接:“赵大娘来啦,是我,阿如。” 那人瞧见里面端坐的李佑城,只了然笑了下,继续道:“娘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是特意来看芒种的夜社火吗?” “芒种?夜社火?”清如小时候听阿母讲过,却从未见过。 “是啊娘子,今日芒种,白天收麦插秧,忙了一天了,到了晚上可算歇歇,村里族长特意请了城内的杂耍伎、乐舞伎,jsg犒劳咱庄子的乡亲哩!” 原来如此,这些倒不是重点,清如本想明日再去探访农户,既然赵大娘找上门来,不如先套个话。 “大娘,是这样,我阿母来信说,庄子上丢了东西,让我带人来查查。”她指指正在喝米汤的李佑城,压低嗓音:“看到没,那个身高体壮的郎君,特意雇的保镖,很能打,很凶悍,我说这些,您知道便好,莫要打草惊蛇。” “哦……”赵大娘微微探头看看,偷摸竖起大拇指,“还是娘子聪慧!不过话说回来,庄子上能丢什么呢?东家和夫人走的时候,也没留下值钱的东西,要说值钱,还不如您宅院里的这块菜地呢,夫人托我和几位老妇悉心照料着。” 清如顺势看了眼菜地,果蔬确实长得好,男保镖一口气吃了两根黄瓜了。 于是笑笑:“多谢大家伙了!我阿父阿母也是,不好好在清溪待着,老操心家里做什么?” 赵大娘顿时奇怪:“清溪?他们又去清溪了?” 清如尴尬一笑:“是啊,顺路一拐的。” 赵大娘云里雾里:“这怎么可能顺路?完全是两个方向啊!一个在东南,一个在东北,这怎么拐呢?”突然意识到不对,忙捂嘴,差点忘了夫人临走前交代过,万万不能告诉许清如他们的去处。 “呃……是啊……”清如暗自压住激动的心跳,若父母亲没有去清溪,那也就说明,居文轸在诓骗她。 可此时,小儿拉着赵大娘要去看社火,一直嘤嘤叫,赵大娘也不好留多久,于是拱拱手说:“娘子,我带着孙儿先去谷场了,您先莫急,东西丢了慢慢查,农人一向本分,不会私藏主家的稀罕物!” “大娘,留步,阿如再问您一句。”清如感觉心要跳出嗓子眼,若此时不问,她怕后悔,“您在我阿母身边时间也长了,知道我阿父阿母都是长安人,按理说,他们认识也是在长安,可……”她微微一顿,喘口气:“可为何我阿母说她与阿父是在他乡初遇?” “哎呦,娘子啊,这事您怎么能问我呢?东家夫人的私事,我们做下人的哪能过问?不过我听说,夫人喜欢海,老想着去海边看看,只是这身体……”她叹气,“希望他们早日归乡吧。” 芒种的夜社火逐渐接近尾声,在一番情绪高昂的吹打鼓奏后,人群淡去,只剩稀疏几处,点了小堆篝火,谈天,炙烤,赏月。 清如兴致缺缺,可跟过来的男人却忙得不亦乐乎。 她本来想躲开他,过来谷场透气,谁知他默默跟着,也不说话,似还在生气,让他回去,他也不回,还找了个相对平坦的高地,点了柴火熏蚊子。 “你别忙活了,我待一会就回去。”清如想让晃动的男人冷静会。 李佑城充耳不闻,好像自打他出了城,耳朵就不好使了:“这边地势高些,风冲,觉得冷吗?” 清如叹气:“不冷。” 过一会,他不知从哪借来一条绒毯,铺在地上,又解下披风,裹住她双肩。 两人并排坐在毯子上,没有紧贴,间隔了一点空间。 李佑城折着枯枝,时不时扔进火堆里,清如屈膝抱坐,下巴抵在膝头,望着篝火,漠然出神。 不远处有香味传来,几个小儿你追我我追你,手里还拿着插好的肉串,走进了一看,原来是田鼠、青蛙一类乡间野味。 一小儿走近,清如唤过来,拿铜钱换了两串,递到李佑城眼前: “喏,吃吧!知道你没吃饱,庄子上活得糙,凑合吃点肉吧!” 李佑城也不推辞,接过来,一只烤糊的青蛙和一根焦香的野鸡翅。 “算是上等佳肴了。”他吃了几口,笑笑:“行军打仗能天天吃这些,就没厨子什么事了。” 清如稍稍转向他,问了一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听说你负了伤,伤哪里了,这么久,该是无碍了吧?” 青蛙被啃完,树枝子被扔进篝火,李佑城将手里的鸡翅塞进清如嘴里,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脏部位:“伤这了,还没好。” 大隐 第47节 清如咬了口,很美味,听他的话又忧心起来:“还在用药吗?挺一晚无大碍吧?” 显然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我带药了,待会回去用。” 清如点头,略过一丝酸楚。 今夜的月亮不算圆满,缺了小半圈,扁圆的,但却很亮,像小时候骑在阿父肩上看的那一轮。 原来记忆并不会因为不常想起而变得模糊,你需要它时,它便在。 就像你想喝酒的时候,便有人给你斟满。 李佑城擎着酒盏的长臂在她眼前一晃——这人真是绝了,到底从哪里学来的技能? “有肉得有酒,否则肉不香。” “谢了。”清如接过,一饮而尽,手里的鸡翅也被大快朵颐。 不知是因为月亮好看,还是酒好喝,抑或,她终于在父母亲的事上有些眉目,终于想到如何应对那位以此钳制自己的阉人了,总之,她喝得烂醉。 甚至已经忘记身边的男人,虽然他一直无言,熟练地给她倒酒。 篝火燃到极致,李佑城不再添柴,而是凑近清如,让她支撑不住的脑袋靠在自己肩头。 夜风渐冷,星璇满天,谷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长夜过半,再睡个安稳觉,便是黎明。 李佑城背起她,往家的方向走。 清如将酒气哈在男人的脖颈,就像冬日哈气那样,竟还真有淡淡的雾气。 李佑城转了转脖子,温柔警示:“这是我第二遍说喽,乖一点,捣乱的精力留着床上发挥。” 他的背坚实宽阔,清如紧搂着他脖子,将半边脸贴在他肩头,舒服极了。 “嗯?我难道不是……不是在床上吗?” 头有点晕,身下这男人是谁呀? 他们就这样走在旷野中,头顶是深远如渊的星空,前方是稀疏掌灯的村落,周遭是种植的作物、收获的作物以及野蛮生长的草木…… “冠冕。” “……什么?” “是冠冕。”清如腾出一只手,指着头顶上半圈极亮的星带。 “看呐……那是冠冕星,大秦那地方这么叫它,我在书中……读到过。” 李佑城“嗯”了声,她实在太醉,说话断断续续,呼气惹他痒。 “可是可是……” 她突然挣扎起来,支起脖子,使劲仰望着那些星星,哭了。 真的哭了,胸口的起伏从他背上传到心里,连声音都惶恐起来。 李佑城以为,她想她父母亲了,却听到一声: “他该怎么办呀……他该怎么办……” 李佑城停住脚步,任夏夜的风匆匆掠过衣袍,吹干背上女人的眼泪。 “谁?谁要怎么办?” 许清如哭得汹涌,呜咽起来。 “阿如……”他轻轻唤她,试图安抚她。 “冠冕星在中原,却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贯索’,是锁住人的铁链,意味牢狱。”清如颤抖着,伏在他背上哭出声来:“……他已经摘下冠冕了,求求你,求求你们,别再给他套上枷锁……” “他太辛苦了,死在你们的折磨中……活过来后,又要为人卖命……” 旷野有闪电划过,如无声的利刃,撕开人的旧疤新伤。 李佑城静静听着她的话,身体里燃烧着滚烫的血。 雷声轰隆而至,乌云攀上天际,像一头怪兽,等着吞没那星璇和明月。 “我不想他这样活着,我想牵他的手,带他走……” 她的泪洇湿了脊背,李佑城冰冻般的身体终于体会到久违的暖,骤然扭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想他这样活着……”她也看着他,对他又说一遍,泪水不断涌出眼眶: “明澈,我们走吧。” 第56章 056. 破晓 李明澈很少哭泣,他甚至觉得自己天生就缺泪。 记忆里,他六岁开府离开母妃,泪如泉涌,走出母妃寝殿大门,又折回去,扑向她怀抱,泪水浸湿她衣衫。 母妃抚着他头和脊背,也哭了,说明澈不怕,要常回来看她。 从那时起,冷漠和孤傲仿佛就钉在了他身上,稚子有了超出年纪的成熟老练。 后来他长大成人,清隽脱俗的少年才华横溢,招人忌惮,他们从他母妃下手,铲除了邕王一派。 那一夜,风劲马蹄疾,万箭穿心,母亲就死在了马背上,如一只刺猬,为他背负了所有咒怨。 那一夜,他的眼泪哭干了。 从那以后,李明澈再也没哭过,他变成了李佑城,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而现在,这座城池彻底崩塌,在爱人面前,他卸下所有防备,两行热泪为她而流,他为她打开城门,与她一起面对疾风暴雨。 夜雨激烈,打上窗牖,李佑城留了一盏灯。 庄子上本就比城内凉,入夜加上暴雨,室内蕴着一层潮气。 “明澈,我冷。” 许清如躺在床榻,紧紧抱着他脖子,也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冷,总之她在发抖。 李佑城一只手垫在她脑后,另一只手腾出来,去摸她额头,不jsg热,放心许多,又去摸她脸,粘湿的泪痕染了掌心,已经有些凉了,还带着丝丝酒气。 “阿如睡吧,明日再说。” 她不放手,攥得更紧,“我们现在就走,现在走,明日……明日一早便会到白崖……” 李佑城听得笑了,她是真的糊涂了,或许在梦呓,低头看她眼睛,有人睁着眼梦呓吗? “我不是明澈,我是李佑城,你的玉安。”他故意诓她。 清如使劲摇头,眼睛睁得老圆,笃定:“明澈就是玉安,玉安、玉安……源……” 难道只是通过名字来判断的吗?李佑城猜不准,那也太草率了吧,还没来得及深究,许清如的手倏的松开,去扒他衣服。 嘴里碎碎念,眼里又开始涌泪:“这里,就在这,疤痕……就在胸口!” 她边说边喘,李佑城的外衣已被她解开,露出白色素纱单衣,夏日本就穿的少,一层单衣已经算是对得起礼教了。 当薄薄衣衫被她扯到袒胸露乳,她的脸上终于露出欣喜的笑容:“没错,就是这个。” 她抬手去抚摸他胸口的疤痕印记,那是母胎里带过来的,很像刀疤。 “是它……明澈的胎记……太子妃说过的……” 她的指尖像着了火,每划过一寸都让他浑身战栗,他就这么低着身子让她触摸,也终于明白她为何知道了一切。 欲望就像火种,播种便要燃烧。他终于耐不住了,掐住她手腕,喉结猛得一动,如吞咽般,道: “别,别摸了。” 酒醉的人就有一点好,直白到没有耻辱感。 清如不仅要摸,还要亲,还要咬。她环抱他脊背,拉近自己,嘴唇贴到疤痕胎记上,两片柔软唇瓣肆意掠夺胸口肌肤,点火,烧尽。 舌尖抵住起伏的心脏部位,往下便是早已凸起的敏感点。李佑城一直在忍,一直在纠结,他想让她睡个好觉,不想把她搞得太累。可这人仿佛天生就会引诱和挑逗,知道如何从他这里索取。 在滇国如此,在长安亦然。 夜雨随着风一阵一阵,时大时小,催促着他快点做下决定。 终于,她的尖牙利齿啮到那一凸点,尖锐的痛感让他整个人兴奋起来。 “别咬那。”他闷头一声,单手握住她下颌,侵吞她不安分的唇舌。搅扰中带着低声的抽泣,李佑城以为她又哭了,垂眸一看,这厮一脸的沉醉和迷痴。 那还等什么?他还没被人这么欺负过! 纱帘被放下,床榻变成安稳的孤岛。衣衫在缠绵中被解尽,又从摇晃的塌里扔出。 清如的肌肤宛若白玉,细腻通透,在夜灯下打上暖黄光晕。李佑城深陷其中,光是亲吻便已让他分崩离析,他听见她拆解自己的声音,推着他的头一直往下,往下而去。 李佑城蛰伏五年,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滇地泥泞茂密的雨林,在那里厮杀搏斗,饿了就吃野物,困了就睡在纵横交错的枝杈上,身体上的划口就没断过,大脑时刻警惕四面八方的威胁。那样高贵身份的人,在这里生存下来是奇迹,他从未尝过此种艰辛,却也在这艰辛里练就了硬功夫,找到了人生的自由。同样,他用自己的方式开垦她腿间良田,让身下的女人自由。 快感一浪压过一浪,清如在快要撑不住时被人一把抱起,擎进身体,相对而坐,眼神在凝望中着火,彼此要嵌入对方的魂魄。 李佑城抚开她濡湿长发,亲吻她眉心,律动中问道:“阿如,你以后想在哪生活?” 她似没听见,随着他动作而动作,高昂着脖颈,抱着他头挪到胸处,压迫他张嘴。 “无妨,哪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李佑城含混不清吐出一句。 后入的时候,他没再变本加厉,慢条斯理研磨,就像绘一幅画作,细致有耐心,哪里该着色,哪里该精描,哪里该留白,他都知道。她的喜好,她的敏感,他最清楚不过了。 外面雨已停,有鸡鸣声传来,天快破晓。 许清如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薄薄的夏被,身子裸着,身边人不见了。 屋外有悉悉簌簌的声音,有马的踏步声,有兵器碰撞声,还有人说话声。 声音不大,可在清晨的寂静老宅中,显得格外清晰。 李佑城已穿好衣袍,开了大门,景策、长松等一众十几个将士整齐肃立,整装待发,盔甲上沾着淡淡雨水。 “将军!” 李佑城点头,“等多久了?” “不到两个时辰。”景策说。 大隐 第48节 李佑城合上门,撂下一句:“那继续等到两个时辰。” …… 高大陈旧的老宅前,这队兵马默然等候,只是你望我我望你,有点拿不出主意来。 “不是,”长松摸了摸后脑勺,脖子有点僵:“将军为何要让俺们继续等?这不都穿戴好了吗?是咱伺候不周吗?” 景策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叹道:“咱们该是没什么错处,是将军他自己……没伺候周到……吧。” 长松一脸惶惑,确实,自己向来只懂上阵杀敌,人情世故一概不钻研,他是先帝在时钦点的卫兵,和高训一起,成为李佑城的贴身护卫,自他开府便追随,侍奉近二十年,战功赫赫倒谈不上,但忠心耿耿绝对无人匹敌。唯有一点,就是在猜测李佑城心思上,是一点招没有。 “将军还要怎么伺候人?席子一卷,直接抱回邕王府多省事?” “长松,”景策无奈笑笑,仰望昏沉的天空,像深海翻涌的浪,“我问你,我们追随将军这么久,为什么能忠心不渝?” 长松摇头,但又点头:“将军个人魅力大。” “也许是。”景策道:“但更为重要的,是将军把我们当人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同甘共苦,永不言弃。” 长松被触动,他说的没错,可这和屋内的女人有何关系呢? “他对许娘子也是这样,不是掠夺,不是侵占,而是成为她,站在她的立场拥有她。” 长松脑子发锈,问:“俺就问你,这两个时辰到了没?” …… 屋内弥漫一种暖暖的暧昧之气,混进了李佑城从屋外挟过来的清冽晨气。 清如这下清醒了,昨晚的糊涂事让她在面对他的时候,情绪复杂。 李佑城坐过来,抱了抱她,她无言,只觉两腿间有种拉扯的疼。 “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想做什么就做吧,我会护着你的。”他单手捧着她的脸,又被她撇开。 “又想不认账?”他调笑道:“也行,反正我招之即来,挥之不去。” “闭嘴。”清如扔过枕头,打在他胸口。 李佑城顺势压住,又吃痛呻吟。 清如见状,忙凑过身子问打到哪了,是否碰到伤口? 李佑城身手利索,将她一下拢进怀里,任由她挣扎,薄被滑落,露出白净肌肤。 他伸手去摸,喃喃道:“别担心,我昨晚用药了,痊愈了。” 半个时辰后,朝阳跃升出山峦,晨光大现,天已破晓。 一队驭马男儿郎,身姿矫健,气势如虹,扬起初夏的乡野烟尘,朝着长安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57章 057. 落款 舒王府藏书阁。 周若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执着邕王的画像对坐在木梯上翻阅古籍的舒王哭诉,说剑南西川的李佑城将军和邕王几乎一摸一样,她爱了他这么多年,从小仰慕,描绘他的样子,绝对不会判错。 舒王悠哉:“若水,你已嫁作他人妇,如此狂言不合礼数,切莫失了郡主风度。” 周若水哭得更凶:“礼数就是圈禁人的锁链,让人爱而不得。就算不论及小儿女的情怀,那我问姨夫,为何他能住在邕王府?还和太子走那么近?您难道不害怕吗?” 自邕王薨,邕王府荒废多年,门可罗雀。皇家府苑本是皇室私产不能买卖,可邕王府因被世人说戾气太重,添了皇家的晦气,朝堂上也鲜有人敢提,于是这么大的宅子就一直锁着,直到剑南西川节度使韦高来京述职,偏偏看上这一晦气地脚,便向上级打了申请,兜转到自己名下,将其作为访京落脚地,也可当作高档驿馆,但真正在里面住的日子没几天。韦高死后,邕王府自然就落在下一任节度使李佑城手里。 “出去,本王不想看你无理取闹,女子议政,万恶不赦。” “那王爷当时别把若水嫁给那探花郎啊,若水下嫁于他,一肚子苦水向谁诉?” “那是你眼皮子浅。就你这个性,若真进了门阀大族里,谁能受得了,那才是真的圈禁,本王与你姨母是为你好。” 周若水越想越气,深知舒王如何在子侄辈里排兵布阵,一切无非是为了权斗,她拿帕子拭泪,既然舒王不理会,那她便开门见山找那人去理论。 舒王撂下书卷,若有所思,确实,就连周若水都意识到了问题,更别说那些混迹政坛多年的人精们了。可他派出的人从滇地jsg一直查到长安,愣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李佑城就是出身草莽,白手起家。 唯一能证明他与邕王有关的,除了样貌外,就是许清如。 舒王一想起那天的场景,就恨得牙痒痒,这低贱商女真是软硬不吃。 不过好歹还是惜命的,他设局让她故意看见被囚禁的天子时,她的精神终于崩溃了,于是后来老老实实将他与郑墨司的密信上交,这一关键证据只要握在了自己手中,那以后的路就无所畏惧了,那些要置他于死地的、肆意书写历史的,甚至长安市坊里那些胡编乱造说书的,都统统见鬼去吧,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威胁他一丝一毫。 她本来是要被处死的。可滇地那边的消息还是让他起了疑心,于是留了她性命,为了引蛇出洞。 现在这条蛇不仅出洞了,还明目张胆满是挑衅地破了他的局。 李佑城这么维护许清如,倒是有当年邕王的风范。 说起来,还是春日宴上自己提议,让先帝赐婚,把许清如配给邕王,后来的事长安人尽皆知,邕王宠妻宠到长安贵女们嫉羡到要啖其肉的程度。 真没想到,自己无形中竟成全了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 舒王下了木梯,负手来回踱步。那许娘子还说什么来着?对,是居文轸让她搜寻密信的,居文轸手里还有太子贿赂郑墨司的《大顺山川堪舆图》,这老狐狸是要两头吃啊,原以为他已式微,不足为惧,可现在与陆执联手,企图渔翁得利,那真是异想天开了,权斗的结果非死即活,扮中庸谋中立的人若不及早拉拢或铲除,更是后患无穷。 既然太子不愿与居文轸结盟,那自己便赏他一杯羹吧! 恰此时,侍者来禀,说圣上已服药,精神好了许多,大太监何骈已回宫。 舒王勾起嘴角,眉眼瞬间和善,对身旁侍者道:“去禁苑把大统领请过来,就说陛下要见他。” *** 邕王府门前,两驾马车撞在一起,车夫鲁莽,污言秽语乱骂一通。 马车上的主人却都已在门前站定。 周若水站左,陆虞欢站右。 都是贵女,虽说周若水品级更高些,但本就生性好强的陆虞欢刚被赐了婚,正是得意的时候,比周若水嫁给平庸的探花郎风光不知多少倍呢! 景策出来回复,说将军实在太忙,没有心力为两位娘子效劳,特奉上滇地上好的绣品织物以表歉意。 周若水翻个白眼:“不用这些假客套,你且去回禀,就说我荣义郡主知道他是谁。” 陆虞欢窃笑:“郡主能来这件事,便蹊跷得很,李将军又没请您,难不成还真因为相貌相近就想入非非吗?” 关于李佑城貌似邕王的传言,她是听过的,但嗤之以鼻,皇家大事不可能出纰漏,这是她自小接受的礼法教诲。 “那他请你了吗?”周若水看都不看她一眼,“你这是第三回 来人家门前等吧,事不过三,人家不见,你又自寻什么没趣。” “见与不见,他都是我未来夫君!” “那陆娘子真是孤陋寡闻,你这位未来夫君可是整日围着你未来弟妻转呢!” “什么?你说许清如?” “正是那个贱人。” “……道听途说,有何证据?都是我阿弟陪着将军打马球练骑射,见弟妹几面又如何?” 周若水冷笑,“好啊,那我拭目以待,别等着陆娘子还没嫁入邕王府,人家的外室肚子都大了。” “你……” “这不是邕王府,这是李将军的私宅。”景策咳了几声,“两位娘子还是拿上东西,请回吧!” “你这奴婢,还不快去通禀,本郡主要见邕王府的主人!”周若水咆哮。 路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看两个贵女的热闹不亦乐乎,还能顺带分析出点皇家八卦。 又有几辆马车停住,下来了崔庭芳、裴韵娴、章婵等一众长安名媛。这些都是来给周若水助兴的,当然本质上是煽风点火,最终目的是想闹到里面的主人公李佑城出来露露脸。 事情越闹越大,那边人多势众,陆虞欢快要招架不住,也派婢子喊了附近的小姐妹来撑场子,一时间,邕王府前聚集了近半个长安的贵女,堪比乡野大集的布料摊。 景策已经劝了李佑城几次了,女娘们太过彪悍,赶紧想办法疏散吧,可李佑城置若罔闻,狡辩道:“周若水找的是邕王,而我不是,陆娘子找的是剑南西川节度使,我亦不是。” “那您是……?”景策狐疑。 他笑笑,轻松至极,这会功夫连书肆伙计的衣服都换好了,淡然如晴空的舒云:“我只是个帮工的。” 正门打开的时候,双方势力缠斗正焦灼,就快互扯对方头花了。 等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哪里不对时,从门内迈着轻巧步伐走出的男人已经要翻身上马了。 只见,他身着灰色素麻衣衫,那衣服在他身上略微小了点,头上还裹了最普通不过的幞头,这样子很像家丁奴仆,若忽略那实在太过出挑的身型样貌的话。 陆虞欢最先反应过来,拽过李佑城衣袖,眼泪夺眶而出,梨花带雨道:“妾只是做了将军爱吃的滇地菜,送过来让将军尝尝,没想到竟受此大辱,让这些不懂事的女娘追着骂,请将军务必为妾讨回公道!” “你胡说!明明是你先动手,胳膊那么粗!”周若水扶了扶摇摇欲坠的发髻。 李佑城左右看看,虽然头大,但总得说些什么,不然被冠上长安渣男的名头,太子定会变着花样拿他取乐。 “陆娘子,费心了,圣上病重,定婚之事延后,望理解,请回府侯旨吧!” 他声音虽低沉,却很有穿透力,陆虞欢望进他深邃眼睛里,难以自拔,只木讷点头:“那妾命人将餐食送进去。” 李佑城眉头皱得细微,面上只淡淡一笑:“有劳,多谢。” 转头对周若水:“这位郡主——” “荣义郡主。” “好,荣义郡主,邕王府的主人不是我,你也没有资格见。” 他翻上马背,动作利落,眉宇间多了些不耐烦。 贵女们窃窃私语,此人好看是真好看,就算没有名贵衣物傍身,那份隽秀英姿还是令人叹服,但却不敢确定这穿一身麻衣的男子是威名赫赫的将军,甚至怀疑陆虞欢认错了人。 周若水冲出来,差点惊了马,眸清目澈道:“李将军,我的预感不会错,若你真的懂,望将军早日来舒王府一叙,或许……”她垂首,默然攥紧拳头,“或许你我还能……” “郡主,舒王难道没告诉你,为何将你嫁给探花郎吗?”李佑城朝她深意一笑:“保重。” 周若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人群外挤进来的一名男子打断。 “阿城,这不是阿城吗?”许广翰兴高采烈凑近:“怎么,你一人打两份工啊,邕王府这么多皇家兵卫,难不成还差你一个民间保镖?” 众人疑惑,更加相信这人不是剑南西川节度使了。 李佑城驭马走了几步,打了个圈,笑道:“阿兄莫怪,我确实很缺钱,或许……有妻儿要养。” 从邕王府到西市,路程不算远,加之策马乘风,时空变幻间,李佑城已在上善书肆门口站定。 阿七一看,以为他来还衣服,恭敬地将他换下来的衣袍拿到二楼,又将他原来的绸缎圆领袍奉上,煎了茶,等他吩咐。 李佑城取下那副没有画完的芍药图,摊平在案几上,将自己关在二楼,执笔作画。 大隐 第49节 半晌后,画笔搁置,作画的人满意地笑了。 当许清如再次看见这幅高挂在角落的画作时,眼眸湿润了——那一簇粉白芍药花下,藏着一位娇弱的小娘子,可能偷听了别人的秘密,怕被人发现,一脸惊慌,但模样是美的——那是十六岁的自己。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地方,是只属于他们彼此的记忆。她原以为,那样一个瞬间在他生命里雁过无痕,或许还会被他冷落、嘲笑或忌惮。 原来,他早就爱了。 清如踮起脚,去摸他的落款,是一行俊逸的小楷字—— 死生契阔,大隐于心。 第58章 058. 冰浴 皇帝病重,难理朝政,四方人心浮动,有不怕死的老臣陈情上奏,恳请太子继承大统,圣上荣退为太上皇。 “这不是在陈情,这是在催命。”顺帝从喉咙低沉一句,捂住胸口,用力咳嗽两声。 “朕改旧制,除积弊,开新政,抚万民,这些人竟然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舒王恭敬递过去一碗浓黑的汤药,“加了量,陛下能多挺一会,但不能太过劳累,还须早睡啊。” 夜色重若墨,没有月亮的夜晚格外压抑。 皇帝并不听劝,额角散下的银发沾了药液,如新生的黑丝。 “遥想当年,他生母坐不住,朕杀之,邕王和他母妃坐不住,朕杀之,现在,终于轮到他坐jsg不住了,朕照样能杀之。”说完,顺帝将药汤仰头喝进,嘴角溢出一道黑色的水线。 “只是……”顺帝深深望了一眼舒王李译:“你替朕背负了太多。” 舒王面色淡然,朝他郑重一拜:“在陛下眼里,江山社稷为重,而在臣眼里,陛下最重。” 顺帝虚虚拂手,“这种时候,你搞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当年若不是阿兄出面做了萧氏女,恐怕这帝位不一定能落到朕的手里。先帝是有多厌弃朕,阿兄最清楚不过了。” 叹息一声:“朕这病就是先帝给的,是心病,阿兄的汤药好,喝完了,心麻木了,就不疼了。” 舒王也改了神色,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释然:“是萧氏女的命不好,偷听了我们的计划,若你我不早下手,她那风头正盛的儿子定会将你我吃得骨头都不剩。” 顺帝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猛咳几声,舒王为他拍背。 “这皇位有毒,坐上来的人胆战心惊,坐不上的人时刻要争个死活,朕也乏累了。” 舒王捋胡子:“不过想想,太子如今不同旧日,虽未有什么大政绩远谋略,但中规中矩也不算庸碌,加之老臣辅佐,新将爱戴,确实炙手可热。” “可他不与朕同心,这才是我防他的缘由。” “如今这缘由要加上一点——太子的天降神兵!” 顺帝点头:“若真是那样,他回来了,须及早做打算。”忽想起一事,问:“居文轸那边怎么样了?” “正在筹备,王宫的禁军数增了五成,时机成熟,可瓮中捉鳖。” “靠得住吗?他毕竟是先帝留的人,擅用制衡之术。” “此人在太子那碰了钉子,若不知悔改,那也没什么可畏惧的。若他行,则事成,若不行,那让他顶了谋反的罪名,仅此而已。况新增禁军一半以上是臣从剑南东川挑的,绝对忠心。” 顺帝没有继续聊下去,只目光深邃地盯着舒王看,嘴角噙着笑容,他们也才刚过不惑之年,该是功勋赫赫,儿孙满堂,人生快意之时,而不是病怏怏终日卧榻,在权谋利益间尔虞我诈。 *** 转眼夏至,天气越来越热,落缨一天能消耗掉四碗冰酥酪,两碗是她用书肆的津贴买的,另两碗是金川从陆府当值的薪资里花的。 两人在树荫下有说有笑,金川讲了好多新罗的趣事,以及新罗女子的服饰妆造、婀娜舞姿,落缨跟着学,倒还挺像样。 陆简祥在书肆待了快一个时辰了,事情也差不多快要说完。 “这陆三郎是真的可怜。”金川盯着书肆大门,嘀咕:“喜欢许娘子那么些年,还是历尽蹉跎,婚期一再延后,怕是结不成了。” 落缨抚平裙摆,在石凳坐下:“感情的事怎么能强求呢,有缘的人,一眼就够了,无缘的人,几辈子都不成。” 金川笑眯眯,拉起落缨的手:“就像我俩,天南海北,还是遇见了。” 落缨不好意思,说他不嫌羞臊,却任由他将手里的凌霄花簪在她发鬓。 在陆简祥面前,许清如没有说实话,她比谁都明白,这个时候逼他退婚最好不过,但那样会让居文轸怀疑。 朝野不安定,一场变局近在眼前,她不能轻举妄动,就算不是为了李佑城,她也从不是个冲动的人。 答应陆简祥延迟婚期,就像神助,她安抚他,劝慰他,甚至用美色迷惑他,可等他终于开心转身后,她又恨起自己来。 利用别人太可耻了,尤其是利用怀着良善真心爱自己的人。 可她管不了太多,换了套轻便的衣服,拿上东西,坐上马车,直奔邕王府去。 邕王府在崇仁坊,崇仁坊是长安城的黄金地段,西邻皇城,东南接东市,是政界与坊间的信息集散地,更是达官贵人选址定居、博学鸿儒瞎溜达秀才艺的好去处,娱乐活动昼夜不歇,京中诸坊,莫与之比。 邕王府面积不算大,听闻里面房屋布局结构精巧紧凑,亭台水榭应有尽有,是个绝佳的皇家府苑。 屋宇式的红漆大门高贵华丽,整齐排布的金色门钉在日光下耀人眼。 清如下了马车,一步一步迈上石阶,两侧肃穆而立的卫兵没有阻拦,只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她犹豫,自己定是不能走正门的,于是转到一侧偏门,叩了叩,看门的小厮开了门,张嘴便要询问,但忽地睁大眼睛,转了转,躬身,请她直接进去。 清如简单作礼:“我是西市上善书肆……” “许娘子,小的明白。” “哦……”她诧异,想来自己有恶名在外,也是可以理解,便开门见山道:“我来找李将军,有要紧的东西要给他,烦请你通禀。” 小厮一笑,没有细问,只将她引给了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阿婆带路,带她去见李佑城。 以前只是听说,现在亲眼一见,邕王府内的楼宇布局确实如迷宫般,几乎分不清主次,树木高耸茂密,府中引了活水,房屋与水道交错,若不能飞檐走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只能顺着弯曲的木桥廊行进。 还有一处奇怪的地方,就是府中伺候的人里,男丁居多,女子少且岁数大,且一般在前院伺候,到了后院,就只剩巡逻卫兵了,几乎看不见女子身影。 阿婆也止步,恭敬道:“奴婢只能带您到这了。”她手指向湖心岛的阔大寝殿,“将军就在这翰海池如意阁内,娘子直接进去即可。”说完告退。 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且好似知道她的目的,也不找个会客的地方让她候着,却直接带她来见主人,真是蹊跷。 她站在通往湖心岛的连廊上,思索着一见面该如何面对彼此,毕竟,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两个彼此相爱的人,用最初的身份,用心知肚明的态度见面。可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很了解彼此,清如还是感到生涩和羞赧。 正想着,景策从如意阁走出,先是惊讶,后会心一笑,走到跟前说:“好久不见,许娘子,将军正在……”他顿了顿,又微笑:“正在阅书,娘子不用叩门,直接进去便罢,这是将军的吩咐。” 清如谢过,寒暄几句,便过去直接推了如意阁的正门。 景策已经快步走远,心有不安回头几次,安抚自己,默念:我这是在积善成德,将军定会嘉奖我! 许清如很局促,如意阁不小,她进门后只看见一排又一排金丝楠木的书架子,里面放着各种书籍画作,中间还有一张大桌子,铺满了宣纸,上面是李佑城写的字。 往里走,穿过一扇雕花的月亮门,便是内室,靠北有一张大木塌,被屏风遮了一半,往南看…… 往南……没法看! 李佑城赤身裸体站在那里,踩在一张白色棉毯上,身上还在滴水,发髻高耸,水滴从额角流到小腿,旁侧是沐浴的木桶。 清如怔住,不知所措,他是好看的,就算如此直白,那身型也透着力量之美,该白皙的白皙,该浓密的浓密,线条肌理仿佛精雕细刻在他身上,任何一处都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多余冗杂。 她目光定在他两腿间,肉眼可见那东西在增胀,下意识张嘴捂眼:“你洗澡怎么不出声啊!” 纠结了半天,想着第一句这么有意义的话该说什么,这下子全翻了。 李佑城也没意识到她会来,先是一怔,又随手拉过备好的素纱单衣,披在肩上,含笑默然向她走来。 清如转身要出去,被他从后轻拢住。 “你不想它吗,躲什么?”李佑城低头去看她侧脸。 她确实得躲,后腰处扎得慌。 “我数到三,你把衣服穿好。一、二……” 李佑城无奈,随意系上腰带,又扯过她手,放在那里,偏要治一治她的口是心非。 清如心惊,除了胀起的地方是热的,其他地方都是凉的。 她转身,盯着他双眼:“你用凉水沐浴?” “是冰水。” 清如赶紧去摸他额头,冰手,“虽然有暑热,可也不至于用冰水……再说冰块多贵啊!” “……也不是天天洗。” 清如尴尬“嗯”了声,两人陷入沉默,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李佑城索性将她抱到榻上,想抓住宝贵的时机。 可软软的绸垫让人坐了想睡觉。 清如依偎他怀中,摸上那独特胎记,不太好意思:“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从我在竹林遇险的时候,你就知道,对不对?” “对。”他抚摸她肩膀。 “可你对我凶,还不想管我。” “对,也不对。” 清如抬头,听他继续道:“我不能确定你是否记得我,且你就要和亲去了,我怎么能挡你的路?” 清如叹息,有的人就是注定要相互搓磨,她拿出带来的东西,小药盒里装了一黑色丹丸,她让他闻,他知道那是莺粟炼就。 “这是那日在舒王府我从何骈那不小jsg心拿到的,我还看见了被关在偏僻处的圣上,我猜是舒王利用莺粟丸迷惑他,如此倒行逆施,真是太可恶太可怖了。” “也许只是做做样子呢?”李佑城轻抬起她下巴尖,在唇上覆了一个吻:“那样呼风唤雨的真龙,怎么可能甘心被人囚禁?还偏偏被你瞧见?未免太过巧合了。” 想想也是,她确实因为此事夜不能寐,后被舒王质问,最后老实交出了密信。她一五一十告知李佑城,但并没显出任何担忧后怕,因为自己从未有过任何安全威胁。 她想不通,问他。 李佑城抵在她肩头,闭眼享受这静谧时刻,缓缓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以你为饵,用完会弃之如敝履。” “密信真的交出去了?”他忽问。 清如点头,没说什么,将秘密藏进低垂的浓密眼睫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清如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这些事情她从未告诉他人,怎么他像是早就知道似的,“你到底在京城安插了多少眼线?” 李佑城眼神躲避,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太多。 “还有,为什么我能轻而易举进邕王府,没有人上前阻拦?” 大隐 第50节 这倒是可以说的,李佑城满心欢喜,逗小孩般:“因为他们知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呀!” 他示爱的手段真是变着花样,可许清如只关心一件事情: “玉安,我想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你们就在编织一张大网?” 没等他回答,她仿佛悟到什么,蹙眉问:“那你可否如实告诉我——我在这张网中,是常量还是变数?” 第59章 059. 礼崩 李佑城的每一次靠近都让许清如既欢喜又害怕。 她爱着这个男人,可她仿佛并不了解他,就算她知道了他的身世之谜,知道了他对她用情至深,可还是在某些时候,觉得离他太远。 是门第阶级的阻隔吗?还是他对她无所不在的掌控? 东宫、禁苑、陆府、书肆……仿佛每一处与她有关的地方,都有他的影子,都有他安排的人。 还有那暗中护卫自己的冷锋与高训,也是他的人。 清如这才意识到,她其实一点都看不懂他,就算当他们赤裸相对,肉体与情欲不分彼此,互相嵌入对方的时候,也无法捅破心里那层薄薄窗户纸。 他是个谜题,她还没解开。 “李佑城,你能否确切告诉我,未来的日子会有何大变动,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阿如,就算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接你。” “接我去哪?” “去益州,剑南西川道首府,我已安排好人接应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涔涔汗水滴到她手背,面色还算镇定,“风波过去后,我就去找你。” 顺帝已经很长时间不上朝了,舒王与太子两党相互指责,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各地节度使纷纷站队,好像所有人都盼着病重的皇帝快点驾鹤西去,好让雄心壮志的政客们施展抱负和才华。 “我不会走的,我已查清楚我阿父阿母去了蓬莱县,那里与庄子上一直有药材和商旅生意,我就在长安,等他们回来,若他们一直不回来,我就找过去。” 她是下定决心说了自己打算,而且不会改变。 “听我说,阿如。”李佑城握住她双肩,眼眸里掩不住焦虑,身下动作却越发大了:“你父母的事,我尽快找人去办,你放心,只要能找到他们,我一定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是你,阿如,你不行,你不能留在长安。” 他很少情绪化,但是现在声音沉下来,像命令而非劝告:“舒王已经和居文轸联手,且早已盯上你了,你随时有可能被他们胁迫、逮捕、关押,他们会利用你来制衡我,我不能让你陷入险境。” 语毕,他猛得抽离,泄于体外。骤然松开她,起身,将外袍穿好,边说:“你简单收拾下,今夜随冷锋高训南下,车马我已备好,奴婢侍仆都是挑好的,忠心耿耿,不用有任何负担。” “可是玉安,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到了那边,而你却……”清如不敢想,心里难受:“你却永远也不会来呢?” “若真是那样,阿如,若我战死,你别等我,你可以选择陆简祥,或者其他任何男人,若你不想,就去诏国寻我的姨母萧云霁,我也已去信,她答应会照顾好你——” “原来你是这样对我的!我在你心里只是到处避难、寻求庇护的弱女子!” 清如陡然打断,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打转,“李佑城,你把我看得如此愚懦吗?到头来,你们所有人都是弃我而去的,你们眼里,只有利弊权衡,没有一个人真正问过我要什么!” “阿如,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能眼睁睁再让你涉险!” 他弯身跪下来,吻着她。 她推开,不听,整理好衣服头也不回出了如意阁,李佑城追出去,从后紧抱住:“听话,阿如,哪都不能去,你难道没有感觉吗?这几日长安城骤然多了多少兵力?” 他转过她身子:“也许,今夜是最后的机会,我们能长久在一起的机会。” 是吗?是这样吗?等着他给她这个机会,她什么也不做,在守望中油尽灯枯…… 停滞不前不是她的生存之道。 她是商人,最清楚投机的结果,很多时候都是失败告终,但总有那么一线生机是留给幸运儿的。 这世上最荒谬的事情就是,当一切谋划布局好了,却因一次无关紧要,甚至没有想到的小事或小人物改变了历史走向。 蝼蚁虽弱小,可要是站在了致命点上,也可杀人。 清如想赌一把,仅仅为了自己。她身上被套了太多锁链,家族的,姻亲的,世俗的,甚至王朝的。 一介女子当然无法与整个人伦社会相抗衡,她也只不过是浩瀚洪流中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随时会被浪头拍死在礁石上。 但挡不住,她是向上的。 于是,她今生第一次骗了他,在马车极速驶出长安城的时候,夜色朦胧,草木深秀,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宁谧的夜晚,一个听话的女娘被无微不至伺候到她该去的地方。 只有扮成她模样的落缨心有余悸——她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虽然当时是李佑城让她来找许清如的,作为他守护她的最后一道屏障,可落缨早已是清如的人了,是姊妹,是家人。 落缨第一次扮成许清如,跳下马车逃跑的时候,是神花教主的指使,那是她当时最信奉的人。 这是第二次,也是逃跑,也是她最信奉的人。不知道会不会酿成大错,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与金川很难再续前缘了。 不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金川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将陆府上下机密,将陆执对居文轸阳奉阴违,对李佑城死心塌地的事实全部告诉她了。 清如阿姊一定会有办法脱身,落缨想,排除武力抗争,她几乎没有敌人,她的脑子装下了大顺河山,亦装下了鬼祟人心。 确实,若没有李佑城的救护,许清如不可能会活到现在。但自始至终她都能掌握主动权的最根本原因,是她能很快分析出所有矛盾的根结点,在一团混乱中捋出清晰逻辑,即各方所谋的最大利益是什么。 *** 暴风骤雨总是爱在盛夏之夜席卷城池,雷电交加,如蛟龙盘旋在长安城上。 太极殿灯火通明,烛火摇曳着黑黢黢的人影,朝臣整整齐齐排列在御座之下,而高台上的龙椅上空空如也。 舒王将一纸密报拿在手里,扫视了一圈战战兢兢的满朝文武,怒火中烧,道: “好一个封锁消息,混淆视听!这凤翔节度使张敬昌都闹到长安城外了,本王到现在才知道怎么回事!三万凤翔军就在长安城西北,兵临城下,河东、宣武节度使也在讨逆的路上,各方割据势力蠢蠢欲动,朝中竟然无一人告知本王!” 陆执率先发言:“王爷息怒,神策军遍布京畿和关内,且骁勇善战,那凤翔军本就是离长安城最近的戍卫军备,多听命禁军统领,不足为惧。况且……” 他清清嗓子,声音放大:“况且张敬昌打的旗号是‘击破异说’,在场各位同仁,谁不知道,自圣上病重后,从秦州民间异教传教者罗山人那里传出的流言,甚嚣尘上,长安各门阀士族无不被其沾染。” 有人附和:“是啊,王爷,那罗山人说……说……太子……”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舒王怒喝。 “说太子挟持圣上,篡改传位诏书,在近畿之地屯兵十万,联合剑南西川军,妄图弑父上位……” “这谁都知道,太子孱弱,圣上又尚武,不愿继任者卧榻度日,圣上向来与舒王亲厚,太子忌惮王爷,所以才铤而走险……” 舒王的拥趸们开始渲染气氛,趁太子与其大半党羽还未及时赶到,jsg极尽唾弃之言。 群情激愤之际,大殿高台的漆红柱子后传来一阵猛烈咳嗽声。 “陛下,是陛下……” 舒王领头,众人伏地跪拜,言辞恳切,涕泪横流。 众朝臣皆低头听令,皇帝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他们就一直跪着。 顺帝被大太监何骈架到龙椅上,胡须久未梳理,蓬乱不堪,遮挡了半张脸,声音有气无力: “太子佯装孱弱,实则暗中排兵布阵,如此大逆不道,妄图逼朕退位,朕坐上这位子不过两年,他就坐不住了,搞得军心不稳,民怨沸腾……来人,将虎符呈上来,交与舒王,即刻调兵,围剿太子及其叛党。”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虽说太子确有过错,可皇帝转变如此之快倒是没有想到,也许天家父子本就没什么感情可言,高祖时代也有过弑父杀兄的先例。 舒王接过虎符,对着皇帝拜了又拜,打起了亲情牌:“臣定当尽心竭力,缉拿叛贼,替圣上和先祖施行家法。” 众人皆呼万岁万万岁。 居文轸率领左右神策军八万,浩浩荡荡围了东宫和邕王府,暴雨如注,雷声轰隆,万马踏地,甲胄兵器摩擦撞击,暗夜长安正在等待一个血色黎明。 而在距离皇城十里外的万年县远郊,夜雨里黑压压一片隐匿在密林山丘和京畿要道的数不尽的黑甲兵将整装待发,他们像静默的蛟龙,深潜入渊底,待到时机成熟,便可吞噬城内污秽的繁华。 临近卯时,雨小了点,天空渐渐呈现墨蓝,仿佛红日稍后便会欺走黑暗。 领头的两位将领骑马巡视一遍后,在高高的军帐下避雨。 一时无话,时刻盯着城内随时会发射的信号烟。 端坐马上的李佑城卸下厚重头盔,左右晃了晃头,将发丝上的雨水悉数抖落。 太子李淳“啧”了声,拉紧缰绳,往一边撤了撤,身下的马也跟着摇头。 “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你竟气定神闲,丝毫不在乎前路如何。”李淳不得不佩服这位久经沙场的年轻人。 李佑城勾唇,哂笑:“礼崩乐坏的王朝,不过强弩之末,有何惧之?” “你这是在咒我?” 李佑城瞧他一眼:“属下不敢,只求一死。” “一死?若没有孤,你不定死多少回了。”李淳笑得无奈,知道他秉性如此,也不去计较,只问:“怎么样,家眷都安置好了吧?” 他得意:“殿下放心,属下绝无后顾之忧。” “那就好。” 忽一兵来报,说有人要求见李将军。 知道他们在此整兵的人都是心腹,这个时候来报,怕是出了事。 李佑城掉转马头,循着方向而去。 不远处,冷锋驭马,往前赶了几步路,停在李佑城的前面,眼神透着从未有过的惶恐。 他还未张口,李佑城便知什么事了。 声音冷到极致:“人在哪儿?” 冷锋低头:“属下该死。” 冷锋确实有责任,但李佑城却不想多说一句,他心里其实是无比清楚的,自己疯狂爱着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一只甘心被他圈养的兔子? 她和他一样,枷锁越重,心就越自由。 同样,还有一点,他们也很像,只是李佑城把这个想法狠狠压在了心底—— 那就是,永远都不能松开对方的手,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确实,比他更决绝。 第60章 060. 乐坏 狂风肆虐,电闪雷鸣,雨水倾泻着,一阵接一阵,时大时小,没有要停的意思。 千万禁军涌进东宫和邕王府,刀光剑影,兵甲淋漓。两处均为皇家苑囿,院内建筑严整开阔,夏日树木郁郁葱葱,正殿、廊桥、鱼池、庭院默然沐浴在雨中,斗拱立柱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显出鬼魅之影。 大隐 第51节 除了家仆侍婢,这两处地方连个卫兵的影儿都见着。 居文轸手握皇帝的缴逆诏书,念都没处念。 他拧起眉头,想要建功立业的拳拳之心竟然成了对手眼中的笑话,被无声耍弄了一番,气到炸。 “既然东宫和邕王府都是如此,那便坐实了太子谋反之事!看来这帮逆贼早有准备,仅欺君这一条就是死罪!”碍于面子,居文轸只能对左右副手如此交代,满心的不痛快强压下来,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很快意识到两点。 他的人里有内应,而舒王那边的筹划也早已泄露。 可这人究竟是谁?他首先怀疑兵部尚书陆执,但没有丝毫证据,况陆执在官场上捅的篓子多半是他来摆平,且他贿赂他的那些东西,陆执可是照单全收了,他们本意是想扶植势力弱小的更加听话的藩王,就算舒王拉拢自己,可舒王与太子终有一战,到时候两败俱伤,他手握军权,也能伺机而动。 可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他算盘打得再好,也没能算得过太子。 还是自己小看了这位蛰伏的真龙,或者小看太子那位如影随形的“义弟”,鬼知道是真义弟还是亲兄弟? 他急匆匆调兵遣将,将此事快马告知等得着急的皇帝和舒王,以及一众朝廷党羽。 舒王震怒,破口大骂,也不顾皇帝的绿脸,拿着虎符要走,要去调兵。 “城门必须打开,让张敬昌和他那三万凤翔军即刻护驾!” 有人提出异议:“可张敬昌若真的带兵前来,而太子早就埋伏好军队,那岂不是师出有名了,太子完全可以说张敬昌起兵谋反,他要清君侧啊!”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那些没用的假道义?难不成就坐这等着太子将我们活剐?” “可太子的兵在何处?也没见长安城内多了几万太子兵马啊?况剑南西川军若真有行动,王爷耳目那么多,怎会不知?” 一时争执不休,舒王没功夫和这些迂腐的朝臣耗着,除了陆执,这些人几乎没上过战场,哪懂什么叫刀枪无眼。 皇帝急了,不让任何人出太极殿,更不让舒王走,舒王回眸,眼里的怒气和杀气泄出,走到他跟前,低声咒骂:“当上瘾了,忘了今夕何夕了?” “你……你……”皇帝拿食指指着他眉心,嘴角颤颤悠悠却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何骈,看好你的陛下!” 舒王风驰电掣出了宫,火速回舒王府排兵布阵,与此同时,张敬昌接到他的消息,甚是得意,以为事情成了大半,兴冲冲破开开远门、金光门,前来护驾,一时间,长安各坊被这浩浩汤汤的军队惊动,平民百姓人人自危。 厚厚的乌云被一道强光炸开,这强光不是闪电,而是从长安城内腾空而起,那是政变的信号。 太子李淳看了眼身旁的李佑城,眉梢一吊,按耐不住胸中欣喜,等待许久的时机终于出现了:“有些人就是这样,越害怕,越出乱子,今日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他们惧怕的到底是什么!” 山间林里隐没的剑南西川披甲战士,方圆几里驻守的骑兵从四方迅速汇聚集结,行动之快,军纪之整,令李淳瞠目,果然训练有素,无人掉队。 很快,长安城东边的通化、春明、延兴门被太子兵马攻破,打的旗号正是“平叛乱清君侧”,攻击对象便是居文轸的禁军和张敬昌的凤翔军。 只不过,居文轸本就首鼠两端,见太子军实在太过强悍,硬撑下去于自己无益,便将主力军全部调遣到宫城至禁苑一带,若以后太子赢了真的追究起来,自己也有条后路,哪怕留个全尸也行。 禁军再厉害,也不过是皇城和京畿的守备军,操练力度有限,且多年不战,大多懈怠,只在长安城的治安管理上算顶配,在面对如狼似虎久经沙场且刚刚完成西南平叛的剑南西川军面前,实在太过无能。 再说这三万凤翔军,虽听令于舒王,但毕竟是外来户,又是不请自来,前朝几次节度使叛乱也是这个模式,长安百姓从心底厌恶和恐慌,失了民心,导致其突破长安城西侧的开远门、金光门也废了好大功夫。 承天门城楼上的报晓鼓已经响彻南北,大部分长安百姓并不知道前一夜发生了什么,日出而作,各坊市照常生活,等上了主干道才发现横尸遍地,吓得赶紧找地方躲避,一时间,路上军队、行人、大小官吏行色匆匆,商贩收摊,路人逃命,追逐杀伐,此起彼伏,长安彻底停摆。 此时,李佑城带着精兵已经攻入皇城,各处衙门有夜宿的官吏缩着脖子观望,多数行政人员只顾做事,鲜少有接触最高皇权的机会,甚至谈不上哪党哪派,反正政权颠覆了他们照样做雷同的工作,人事调动虽是必然,倒也不至于被处死和流放。于是都便闭门不出,睁眼看着禁军被戮,李佑城的兵长驱直入。 张敬昌的凤翔军在皇城外被削掉大半,剩下的着急往回撤,西边和南边都是太子军攻势较弱的地方,于是金光门和明德门便成为最佳逃跑路线。 暴雨在jsg乱战中逐渐熄了声势,火光和硝烟取代了亮彻云霄的闪电。 借着黎明的熹微晨光,向西和向南逃窜的凤翔军在奔出城门的那一刻,傻了眼。 前方不远,肃穆而立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正是战功赫赫、声明在外的郭家军。 郭家四子分别率兵把守长安西面和南面的主要城门,虽人数不算多,但挡不住个个身形彪悍、武艺高超,站在那里,像来索命的阎罗,只一面便让张敬昌闻风丧胆。 再定睛一看,前方摇旗呐喊,横空出世的那人,貌似是个女子。 ——没错,郭念云选择在这时候过把瘾。 她家里的这些兄弟可是将心提到嗓子眼,忙左右护之,真要出个好歹,太子还不得将他们几个生吞活剥了。 张敬昌一队人马不战而败,从城内出逃的凤翔军也悉数被俘。 太极殿里,皇帝和众朝臣已经找遍了藏身之处,本来,里三层外三层的皇家禁军已经将太极殿重重守备起来,起码看上去架势十足,可顺朝百年安定,在场的各位大臣哪里经历过政变? 等太子兵马逼近宫城,城墙上守军的弓箭用尽,他们才意识到,误判了形势,底下的哪里是兵,分明是猛兽。 近身相搏,刀枪在血肉中游弋,太极殿前转瞬间成为一片血海。 “陛下,陛下!快想想办法啊!这太子不是要清君侧吗?怎么杀到太极殿了?难不成真要逼陛下退位,杀了我等朝廷肱骨?” 皇帝躲在御座后,何骈早已不见了踪影,已是气若游丝,嗫嚅:“杀吧,杀吧,反正早晚都是死……” 霎时间,殿外兵器交锋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马蹄踏步的轰隆声,有人下马,众军士齐声高喊:“将军威武!” 撞木突破殿门,雨后新日的温润光泽泄进大殿,铺满了通向高台御座的朝觐之路。 “殿内人听着,舒王叛党,若知悔改,现在滚出来,还能给你条活路!莫怪俺将军不通人情!”长松端持着金刚雪刃斩马刀,对着殿内咆哮。 鸦雀无声。 整个太极殿犹如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发出沉重腐朽的喘息。 铁甲兵持刀有序迅速涌入殿内,将窝藏在桌下、屏风后的哆哆嗦嗦的朝臣们揪出来,归拢一起,全部押跪在殿正中。 李佑城沉沉冷笑一声,摘下厚重铁盔,深吸一口气,抬脚步入太极殿。 夏日再炎热,一夜暴雨也还能带来温凉。 清新的空气附着在他冰冷的铁甲上,随着他亦步亦趋,像一把利刃割开腐肉。 他步伐稳而大,踏在殿内石板上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催命。 有胆子大的朝臣斜瞄几眼,忙擦拭额上的汗。 这剑南西川道节度使自入京后几乎没上过朝,都说他年轻神勇,如今窥到真容,果不其然。 只见他身形伟壮,气宇轩昂,右手持一把亮晃晃的长剑,剑锋朝下,与地面擦出刺耳锐利的声响。 李佑城毫不犹豫,径直登上高台,一把抓起御座后瘫倒的皇帝,将其拖至众人面前。 剑锋的光芒依旧耀眼,他一路过来,上面沾了多少血无法计算,但此时却干净无比,映出皇帝那张因过度惊吓而濒死的脸。 “李将军……你这是要……弑君?!”底下有不怕死的大臣瞪大眼睛问。 李佑城看过去,是陆执,他正不停磕头:“万万不可啊,李将军,太子与将军是要清君侧,而非篡位啊,这这这……史书……史书……” “史书”刚一出口,高台上“滋啦”一声腻响,皇帝脖子被斩断,一根血柱喷出,溅湿了旁边的龙椅。 “陛下!……” 众朝臣目瞪口呆,陆执更是嚎啕。 李佑城并未收手,他那张被溅了血的脸依旧俊逸冷酷,有种诡异残暴之美。 他扔掉剑,一把攥住皇帝衣领,一把撕下这人脸上的易容面具,这与皮肤粘连的人肉面具粘得太久,已经将局部皮肤扯烂。 他起身,一脚将尸体踢下高台,也顺势将变形扭曲的面具抛了下去。 “这……这是谁?”陆执跪着过去看,吓得捂住胸口。 众人纷纷上前,细细端详:“这不是陛下,这是冒充的!” 李佑城冷眼看着台下惊乍的人们,唇角微勾,看不出是怜悯还是嘲讽。 “李将军,这人是谁啊?陛下在何处?” 李佑城当然没时间和他们墨迹,几步奔下高台,留长松和景策收拾残局。 路过朝臣一侧时,丢下一句:“不过是舒王的一颗棋子。” “将军要去何处?”陆执追问。 “接陛下回宫。” 李佑城径直走出太极殿,外面已大晴,风和日丽,云白天蓝。 心里的那根弦终于松了点,可眼角还是湿润了。 这么多年,若那人真的用心看过他一眼,他也不至于如此难过。从小到大,他们私下里没正经见过几面,他只是给了他生命,然后视他为眼中钉。 一颗泪珠陡然滑落,李佑城没有去抹,在这熟悉陌生的太极宫,他是过客,他的归宿不在这里。 他闭眼,想起她惨死的母妃,想起她的微笑,她临死前的话,以及幼时被她牵着肉肉小手,带着他在这诺大皇宫里游乐的场景。 往事远去,逝者难追,只留心中怆然。 他红着眼睛,任泪水流进铠甲深处,阔步往前走,翻身上马,去往舒王府。 微风拂过耳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有个声音对他道:“明澈,我们走吧。” 她的怀抱,她的温存,她的一切……李佑城想到这些就要发疯,他害怕极了,害怕像失去母妃那样,失去她。 第61章 061. 密信 “王爷可曾听闻,那剑南西川的李佑城如从地府来的一般,恶魔附身,从南杀到北,居文轸的神策军都顶不住,王府这些兵力,怕是撑不了多久,王爷还是趁早去朔方,属下定竭尽全力,死守王府!” 从乱战中逃回舒王府的护卫头领跪在地上请命,凤翔军一败,其他地方如朔方、剑南东川的援军起码要两日才能赶到,不如趁机撤退,保存实力。 舒王并无任何焦虑迹象,只冷笑着说:“若他是恶魔,那我就是阎罗,而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处。” 又吩咐身侧的太监:“将陛下从密室请出来。” 太监哆嗦道:“回王爷,陛下……陛下还在睡。” “还在睡?”舒王思忖,也是,天虽已大亮,但按照那位的作息规律,天亮后还有个回笼觉,能睡至午时。 “把陛下叫醒,就说变天了,太子要来舒王府面圣。” 太监依旧哆嗦,有所顾虑,回复:“是,奴婢这就去办。” 不仅舒王府设了层层防卫,其所在的整个道政坊就是个军事据点,由重兵把守,看上去像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且坊内还有四五户高官,上百户平民,这数千人都是无辜百姓,虽被安排闭门不出,但若真因太子强攻而受到损伤,则对太子的名声极为不利,甚至可以为那些认为太子造反的文人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李佑城深知这一点,带着兵马不敢冒动,围了道政坊,堵了春明门,哪怕这铁桶稍微漏一点水,周围的剑南西川军都会擦干抹净。 道政坊北面紧邻兴庆宫,那是历代帝王的常住地,有几位皇帝几乎一生都在兴庆宫住,彰显亲民之举,而顺帝则不喜欢这里,私下也没来过几次。不过兴庆宫一直有人悉心照料,皇家宴请也会偶尔在这里举办,于是文人墨客也将此处视为极风雅之地。 李佑城沿着道政坊转了一圈,又在兴庆宫的南门通阳门附近的园林区仔细检查,确认无误,与匆匆赶来的太子兵马汇合,并上报了战况。 太子李淳面色凝重,眉心一直拧着,心事很重的样子。 “怎么了?舒王就在里面,接下来就是如何谈的问题。”李佑城说。 大隐 第52节 李淳点头,“只要让我见到父皇,怎么谈都成。” “殿下这是在担心他?” “不是。不担心。” “那殿下揪心什么?我们走到这一步别无选择,只能胜不能败,殿下还有何疑虑吗?” “是太子妃。”李淳毫不避讳,捏着眉心,闭眼道:“念云太不让孤省心了。孤本以为她去郭将军府上避险,谁知她竟溜进了郭家军,从西边跟着弟弟们包抄了凤翔军!这要是真有个好歹,孤可怎么办啊……” 听到这,李佑城也微微惊讶,可惊讶之余,又徒增伤感,郭念云是不让人省心,但好在是有人保护照顾的,可他的女人连个踪影都没有,更别提安危了。 他只希望快点结束,只想早点找到她。 “殿下莫要担心,太子妃出身武将之家,懂骑射,加之亲眷照应,不会有事。” 李淳拍他肩,无奈道:“还是你好,没有牵挂。” 李佑城撇过脸,“殿下是在打趣我吗?明知故问。” “哦,我忘了,还有那位陆娘子呢!” 李佑城一怔,猜不出几jsg分真意,摇头不再提。 两人在道政坊北门,对着阵仗很大的弓箭手和突火枪,和领头的将领谈判。 几轮下来,舒王还是闭门不出,皇帝究竟在不在里面也不好说,毕竟一切只是猜测,若舒王早就将他转移了,那这条路就行不通,得换另一条。 李淳按兵不动,他有的是时间等。 可李佑城没有时间了,多等一刻,心就乱一刻。于是号令剑南西川军作出攻门的态势。 舒王兵在高处,但弓箭和突火枪的射程有限,李佑城目测了距离,令军士持盾抵抗,在万箭纷飞、火舌乱喷的局势下破开了道政坊的门。 门一破,接下来就好说了,剑南西川军英勇无敌,像洪流涌进道政坊,与坊内守军作战,太子兵马紧随其后,李淳一直嘱咐勿要滥杀无辜。 等终于攻到舒王府正门,坊内守军也灭得差不多。 舒王在府内的城墙上对着底下的精兵悍将,破口大骂:“太子,你如此大逆不道,还有脸提面圣之事,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陛下面前自刎,也好证你一世清白。” 李佑城暗自不屑:“死到临头还拿皇帝下注,廉耻何在?” “孤要见父皇。”李淳依旧执着,“皇伯父,若父皇真的在这里,那就请他出来,孤要亲口听父皇的旨意,而不是让那个假扮他的人胡作非为。” 舒王眉毛高挑,看来太极宫那里已经没戏了,不愧是亲儿子,还真被他识破了,只是有点可惜,那可是他精心调教多年的傀儡,就这么完了。 “陛下就算见了你,也是赐死,倒不如你自觉点,也不会背个骂名!”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也没个结果,李佑城浑身的汗顺着盔甲滴落下来,他遂扔了头盔,卸了上身,只留轻便的软甲,如此,才终于舒了口气。 恰此时,周围人群攒动,他望过去,不是军将车马在动,而是平民百姓在动,有普通居户、有身份官职的人,还有租住在此的文人骚客,等等。 道政坊的百姓怎么突然走出屋舍? 太子命人驱赶:“交战在即,战场刀枪无眼,本就血腥残忍,无辜者数,这些人此时出来做什么?” 高台上的舒王大笑,这场景如他所料,只要有无辜者,这心软的太子就不敢出兵。 “太子,看吧!这些人都是平民,苍天有眼,公道自在人心,他们定是看不惯你逆施倒行,所以挺身而出,以明天道。” 李佑城骑马穿过众将士,在与民众十步开外处观察。 只见这些人几乎人人手握一沓东西,是几张并不昂贵的黄麻纸,纸上布满了墨迹,黑压压一片,只有拿到手才知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有个穿着官服,带着官帽的长者几步走上前,虽然显得战战兢兢,但眼神还算坚毅,那神态像是做了许久的决定,终于要说出口了。 “下官在吏部任职,见过将军一次,将军也许不记得了。” 李佑城朝他点头,收起武器,面色和缓道:“你手上是何物?可否借我一看?” 他递过来,李佑城定睛,呼吸停了一瞬。 清丽的字体,如同少女秀敛的容颜。 ——阿如的字。 李佑城听见心脏震动的声音。 第一张是许清如以己为证,痛陈自己在和亲路上的遭遇,以及舒王与神花教、滇王的勾结;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是舒王与滇王的密信,复印版,雕版印刷,仿佛能闻到纸上新鲜的墨香。 几乎人手一份。 李佑城抬眼望去,密布的人群里,高举的黄麻纸,长安城懂文字的人多,这要是人人都有的话……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还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只等一个时机? 他下意识去寻她的身影,耳边同时响起长者的声音。 “将军!长安百姓,不,大顺百姓不是不问政事的庸人懦夫,晨起各家各户收到如此证据,就算造假,也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玩笑,况还是一女子,昭安公主此举甚伟,我等佩服!与太子殿下一起在此,恭迎陛下!行恶之人,并将受到惩罚!” 民愤骤起,喧哗声盖过一切。 有耳目骑马过来,在李佑城耳畔说,整个长安城的贵族门阀、大小官吏,乃至稍微懂点文字的普通住户都收到了这份黄麻纸材料,甚至有的坊市纸张纷飞,舒王的名声也在民众的声讨里起起伏伏…… 后面的话,李佑城听不进去了,他不想再等,回马冲过去,斩马刀刀刃向外,众将士听令,随他破开了舒王府的大门。 第62章 062. 辞别 许清如一直记得太子妃郭念云对她说过的话,这世间的男子大多会为了功名奔波,尤其那些心中有执念的,会为了实现夙愿而放弃一切,包括挚爱之人。 她那时不太认同这些话,毕竟郭念云的身份地位在那摆着,她的夫君是储君,家国大义为先,妻妾都是附属品,可能比那些进贡的宝物值钱一点。 可李佑城不同,他们共同经历了生死,交换了感情,也交付终身,彼此之间是懂得彼此的。 直到李佑城堵上身家性命,与对手一博,且生死罔顾,将她也安排得明明白白,许清如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他心里的一个假设。 假设他突破重围,赢了对手,他与她才能终成眷属。 假设他完成复仇大任,助太子登基,他与她才能永结连理。 而假设他失败了,他死了,那她可以选择其他男人,或者去远离长安的地方避难。 这是李佑城的安排,许清如想起来都心力交瘁。 “若他败了,你肯定会失去他,但若他胜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可能会失去他,而且这种可能性极大?” 郭念云半瘫在锦榻,摇着手中的酒壶,没喝,说晚上还有事。 “太子妃的意思是,我与他不可能在一起吗?”清如跪在她面前,眼里泛泪。 郭念云早已知道李佑城的真实身份,便也不对她隐瞒,这些日子以来,京城的风言风语,他们的举动,她都看在眼里,作为好友,她有必要提醒清如。 “圣上已经赐婚给他,就算真有不测,收回成命也难了。而且一切顺利的话,他极大可能封王,尊崇之至,世人瞩目,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的行事作风、婚姻大事都不会由他作主,太子也会器重他,委以重任,他的婚事就是国事,他必须娶一个能够撑得起门面,对得起陛下,以及堵住悠悠众口的女子,也就是说,正妻必须出自名门望族。” 郭念云怜惜看了清如一眼,叹道:“当然,如果你愿意做妾的话,这些都不是问题。” 仿佛被人从胸腔抽走了一口气,清如想辩解什么,可嘴唇哆嗦着说不出来。 “早做打算吧,我也是为你好,也替你不值。你想想看,嫁给那种人,多累啊,你的性子我最清楚,被天天锁在深宅大院,得不到自由,还不如死。”郭念云自嘲:“看看我就行了,我多希望我是男儿郎,可以上阵杀敌……” “我明白了。”清如抹去眼角的泪,心里某处钝钝的疼,他们之间的爱情有多挫磨,也许只有自己知道。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她还是不死心,踌躇说。 “你是说他放弃一切跟你浪迹天涯?”郭念云很轻地一笑,“别傻了,就算他是个情种,会那么做,太子也不会放过他,他太特别了。” 是啊,清如领悟,自己的老祖宗是因何弃政从商的?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对朝臣而言,可李佑城的身份太特殊了,他不是朝臣,他是当年有继承权的得宠皇子,这样的人,要么死透彻,要么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苟且过活。 说白了,都是工具而已,现在与太子同心同德,保不齐以后赶尽杀绝,谁知道你是真要浪迹天涯去,还是四处招兵买马新建政权? 皇位是被下蛊的虫,吞噬所有情感理智,人坐上去就异化了。 她使劲摇头,这种念头越想越可怖。 从太子妃寝殿走出来,清如不知道如何去做,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出城的令牌,那是她最后的生路。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天真了,想得太少,却要得很多。 她痴迷他的身体,情欲总是比理性来得更快更直接,她眷恋他的守护,总觉得找到了永久避风港。 事到如今,她也该放手了。 好在,自己事先做了许久的准备,书肆和许氏名下的商行都已安排妥当,那些密信被印了上万份,会在她离开后的某一刻席卷长安城。 她想用自己最后的家当给他个送别礼物,也或许,是送他的成亲礼物。 日中时分,日头高照,她沿着宫墙边行走,让自己缩在窄小的暗影里。 “许娘子,殿下邀您小叙,请您移步四方亭。” 清如顺着太监指的方向望去,如鸟展翅的木构金瓦凉亭中,坐着饮茶的太子。 她过去拜jsg礼,太子赐座,赏她茶和茶点,是她素日爱吃的桂花乌龙和山楂米糕。 他该是等候许久了。 看来,关注自己行踪的不止李佑城,不止舒王和居文轸,还有太子。 “听他说,许娘子喜欢酸的糕点,不知道合不合口。”太子笑了笑说。 “多谢殿下挂怀,妾惶恐。”她跪下作礼。 太子让她随意些,她复又坐回去,但想到他接下来要表达的意思,以及适才太子妃的话,夫妇俩一唱一和,她心里明了,便也不再忐忑。 “皇祖父在世时,很疼我,还有我阿弟,也就是邕王。他走后,就再也没有人那么疼爱我们了。”李淳笑笑,“我甚至天天晚上做恶梦,因为老怕自己被有心人害死,怕自己的食物被人下毒,怕夜里来刺客,怕秋猎时中了圈套死于非命……” 清如细细饮茶,洗耳恭听,不敢怠慢。 “到现在,我还是很怕,但不再是怕没命了。你也知道,我身边不乏真心待我之人,太子妃是,他也是,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的倚仗,是不能弃我而去之人。所以啊,许娘子,说句真心话,我特别怕他们会死,怕他们遭遇不测,正因着这份挂念,所以日后更离不开他们。” “你应该也有这种感觉,你的父母,你的兄嫂,还有你的事业。我派人私下打探过许家的生意网,暗自佩服娘子的经商智慧,也更加欣慰我大顺在这一层面的扶持制度,家业兴国家才能兴,都是相辅相成的……” 太子说话就是不一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旁征博引,都是隐喻。 清如听着累,但还得硬着头皮听,终于听到他说出了本意。 “李将军为国为民牺牲太多,日后定会备受重用,圣上一向器重人才,想必有更大嘉奖和封赏等着他呢,你也知道,赐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可能收回成命……” 听到这里,她赶紧识趣下跪,恳切求道:“殿下所述,清如一一记下,绝不敢忘,也断不会搅扰肱骨之臣的前途命运,辜负太子殿下的美意。” 李淳终于舒了口气:“多谢许娘子通融,孤希望,许家的生意可以越做越大,西南商路的日益繁盛,少不了娘子倾注心力。” 这是在赶她走呢,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要再见那个人。 大隐 第53节 漫天纷飞的黄麻纸是她最后的气力,这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在从滇国回长安的路上就决定做了的。 既然自己渺小,弱势,那就用弱者的方式回应世事的滚滚洪流。 最后,祝你余生安好,李佑城,祝你妻妾贤淑,儿孙满堂,福寿安康。 许清如在离开长安的一刻,回望身后的城楼,那上面多了很多兵,正在戒严。 傍晚时分的天空缀着一半乌云,等待一场暴雨。 第63章 063. 遗弃 舒王府的兵多为舒王豢养的暗卫,人数虽抵不上太子兵马,但手段确实如畜生般残忍,各种暗器阴招能用尽用,等李佑城一队人费尽周折终于突破防守,进到舒王府的核心区后,舒王竟然不见了踪影。 周遭热起来,蝉鸣和蛙声开始聒噪,树影摇晃着,投在窗上,像挑衅的鬼魅。 李佑城纵身下马,带着随行将士开始近战。 冷锋和高训各带一队人搜寻这殿宇楼阁里皇帝的下落。 “真是奇怪,我明明看见舒王闪进了这里,怎么就突然没影了?”冷锋在舒王消失的那一处殿宇搜了几遍也没找到人,沮丧道。 “那人狡诈得很,再搜一遍,看看室内是否装了暗格,建了密室。”李佑城嘱咐。 冷锋又去搜,果然在主卧旁侧的藏经屋发现了密室。 顺帝已经奄奄一息,室内弥漫呛鼻的烟雾。 “陛下!”李佑城忙过去,跪下来探他鼻息,气息十分微弱,他于是将皇帝架在肩上扛了出去。 太子命太医过来诊治,其他人则继续搜寻舒王踪迹。 一番急救后,顺帝终于咳出几声,众人伏跪,喊着陛下万岁,声泪俱下。 太医看了眼顺帝缓缓睁开的眼睛,散着柔和的光,却总是难以聚拢,不禁心中畏惧,默然退到一旁,猜不准这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无碍了,只能缄口不谈。 李淳扶着他起来,在他后背放了枕头,他捂着胸口,嘴角上扬,笑道:“你若再不来,朕可真要归天了。” “陛下赎罪,是儿子愚笨,没能及时找到父皇,但儿子心里时刻挂念父皇,丝毫不敢懈怠。” “父皇……”顺帝无力一笑,这称呼因太过陌生而显得牵强:“你……”他抬手去摸他的头,问:“没错,你是朕的长子,朕第一个儿子。你母妃是皇祖父的才人,她啊,本该是去道观静修的,可那次路过朕的步辇,故意抬头一眼,勾得朕错不开目光,是她用手段迷惑朕,生下你来,又步步紧逼,让你当上太子……” “陛下,儿臣听不明白。”李淳蹙眉,看样子顺帝的自言自语有痴傻之像。 “你什么都明白,只是什么都不说罢了。”他指了指殿门处那个高大身影:“让他过来。” 李佑城端正走过来,跪拜,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朕喜欢你的眼睛……先帝也喜欢你的眼睛,只是,你是人是鬼呢?”顺帝眯起眼睛,摇头:“不重要,不重要了,就像舒王培植的那个与朕相像之人,都是惑人耳目而已。” 李佑城垂了眼睑,心中本来被突然捂暖的那一处再次冰冷。 “陛下吸了过量的莺粟粉和曼陀罗粉,怕是产生幻象了。”李佑城起身对太子说,又问太医:“可有法子治好?哪怕撑几日也行,让他能脑子清醒,正常说话。” 太医怯生生撇了眼,回:“这两种粉来自西域,极为稀有,虽止痛效果好,但不宜久服多服。陛下素日里用药过量,且一直是舒王府的人在服侍,长期得不到太医院的诊治,已是……已是毒入骨髓。且微臣看今日陛下的状态,怕是一下子用了太多……不太好说……恕微臣无能。” 太子与李佑城对视,情绪复杂。 “舒王找到了吗?”太子问。 李佑城:“还在搜,不过我感觉,他已经出了舒王府。” 太子气愤:“我们做足了防备,这么大的王府里里外外全是我们的人,为什么还是让这叛臣逃了?” 李佑城:“殿下莫急,还有一些殿宇、房舍、侍仆,需要花时间细细打探,这里面机关太多了。” 李淳低道:“他手里握着虎符和传位诏书,若真让他跑了,攒动节度使和藩镇造反,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转而问顺帝:“父皇,舒王害您至此,您可知他藏身之处,儿臣也好替您揪出恶人,替天行道。” 顺帝眼神迷离,已显出颓势,轻笑:“朕原以为可以一石二鸟,没想到啊,还是让你得意了!朕自继位来,励精图治,推行新政,造福万民。”他伸手指着某处,吼道:“可你们只盯着这皇位,只顾守着自己的利益!新政推行不下去,无数良臣忠臣被斩首被流放,这不是朕的错,是你们这些人狼狈为奸!居文轸该杀!舒王该杀!太子该杀!” 新政是顺帝倾尽心血的治国良策,只可惜实施太急,规划草率,期间新任命的年轻朝臣又有勇无谋,德不配位,加之宦官勾结贵族势力,扰乱朝纲,侵吞国之资产,原本是利国利民的良方,现在却成了人人诟病的祸国殃民之举。 顺帝竟然自己从榻上起来,掠过跪着的众人,冲到屏风后的大殿中央,疯子般咆哮:“先帝自小就不喜欢朕,他将恩宠都给了朕的其他兄弟,甚至是萧妃生的那个孽畜!朕备受冷落,半生战战兢兢,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又被人翦掉翅羽,剔除倾注心血的仁政,朕不得不以退为进啊……” 他开始从嘶吼转为嚎啕,面目狰狞着,泪水淹没了沧桑的脸,他也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晃动。 “是朕愧对李氏先祖,是时运没有眷顾大顺啊……” 见此状,李淳和李佑城忙起身,想过去搀扶,刚迈出脚,顺帝就轰然倒地…… 太子还是拼过去抱住他,他们此生纠缠的恩怨也在这一刹那松了节,化作缕缕烟气消逝在时间里。 恨与爱,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李佑城看着眼前两人,与他有着最近血缘关系,可不知为何,那种幼时沾染的自卑情绪再次裹挟了他,让他退缩进自己的壳里,他退后一步,跪下来,额头贴紧地面…… *** 前朝雄风随风逝,今朝功业仍需谋。 转眼,一年三个月过去,又是一个深秋。 这一年多里,朝廷的风云朝夕变换,但大局已定,太子李淳已顺利登基,成为新帝,李佑城被封了定安王,邕王府也改换了“定安王府”之名,其他朝臣各归其位,辅佐的jsg提升,攀附的惩处,属于逆党的绞杀…… 大宦官居文轸也因抓住了喂药过量、毒害顺帝的太监何骈,侥幸逃过一劫,被遣回乡里,安度晚年。 除了在朝堂上排兵布阵,新帝更要安抚好各贵族门阀,尤其是几个蠢蠢欲动的节度使和藩镇势力,赐婚的赐婚,赏钱的赏钱,目的是强迫其削减兵马,缩小地盘。 当然,追查舒王的任务还在行进中,可这张铺天大网撒下去,貌似没什么动静。 “真要做到六根清净,难啊!”李淳叹道,他坐在暖阁赏菊,沏了上好的花茶,邀李佑城聊叙政事家事。 “若舒王一党有了消息,你可要做好随时征战的准备。” 李佑城捏着瓷盏,盯着眼前开得正盛的菊花出神,没有回答。 他瘦了大半圈,整个人仿佛只剩一具骨架在支撑,眼窝深陷,始终带着黑眼圈,眼睛更大了,里面常有血丝,眉骨和鼻梁依旧挺拔,却显得突兀,脸色异常惨白,嘴唇也干裂破皮。以前最爱干净的他现在也“不拘小节”,发丝时常凌乱,头上也有污垢,有时能闻到腥涩之味。 “不是给你府上挑了百名性子好的婢女吗?看来是她们伺候不周,那朕赐死吧!” 李佑城终于回神:“她们很好,是我没让她们近身,不怪她们,陛下莫要动气,臣下次一定注意。” 李淳凝他片刻,笑了笑,安慰道:“好,朕不杀她们。不过你放心,等这三年的国丧一过,你与陆氏娘子便可成婚了,有个体面体贴的娘子能照顾你,朕就放心了。朕知道你寂寞,辛劳,但你是最清楚的,这份家业是挣给谁的。” 李佑城回望他,也笑了,道:“陛下大可放心,臣自有分寸。” “咳,就咱俩了,你就别陛下这陛下那了,叫一声‘阿兄’会死啊?”李淳打趣。 李佑城笑,起身告退:“那我就不和阿兄客气了,今日早朝时陆尚书还嘱咐我看紧平卢节度使,我这就去布防,早做准备。” 李淳想发火又发不起来,只能随他起身,来回踱步,边走边说:“你啊你,你这是故意气朕,朕不傻,这点勾当还是看得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心扑在国事上,天天累死累活,恨不得一天当一百天过,是为何缘由?” 他拍拍李佑城的肩膀:“有时候,你要放宽心,不适合的两个人再怎么相爱也不会长久,况对方还是只难以驯服的鹰隼,你仔细想想,笼子能关得住自由飞翔的鹰吗?朕劝你,别找了,回归正常生活,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李佑城沉默拜别。 李淳不甘心,又补了句:“实话告诉你,就算找到她了,朕也不准你娶她!” 回到定安王府,李佑城又将自己关进如意阁,在满屋的案牍中消耗着脑中思念。 只是,他越是不想她,就越心乱,进而就越想她,心绞着痛,无比难捱,那是一种被遗弃的悲伤,无奈又无助。 景策送来吃的,帮他把散乱在地的案牍整理好。 “王爷,吃点东西吧,您上朝前就没用早膳,一定饿坏了吧!” 李佑城头也不抬,问了句他每天必问的话:“可有她的消息?” 这一句在一年前是肯定句,是命令的语气:务必找到她! 后来变成疑问句:怎么可能找不到,找个人那么难吗? 再后来,他在一次次加派人马,甚至亲自去了几个地方,搜寻无果之后,开始消沉。 有段时间,他甚至不敢问出这一句。 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这一句“可有她的消息”已经化为他的肌肉记忆,他的本能行为,就像吃饭、睡觉、眨眼,天生就会,而非后天习得。 “还在找,请王爷宽心。”景策屏气回道,神色落寞。 李佑城半晌不说话,执笔写着东西,有簌簌沙沙的声响。 景策这才意识到,他在流泪,泪水一滴一滴洇在宣纸上,开出形似小朵的花。 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声音轻浅,缓缓道:“你们所有人都劝我放宽心,可谁又知道,我这人从来不是心胸开阔之人。我生性多疑,睚眦必报,不是什么好人。” “王爷……”景策动容,又不知该说什么。 李佑城搁笔,将洇了泪的宣纸拿起来看,转身递给景策,景策接过,这才发现,他写的是一张海捕文书。 “印制万份,张贴出去。” 最上面是一副画像,黑白线条和柔和笔触勾勒出女子清秀俊雅的面容,好似一朵洁白山茶花。 画像两侧用大字写着“缉拿”,下面的小字则注明:民女许氏,二十有四,善经商,巧言令色,弃养父母,遗弃夫婿,手握朝廷机密,犯重罪,须活捉,勿伤之,否则视为同罪,赏金千两,全国通缉。最后附上定安王印,这是先斩后奏之意。 景策盯着这海捕文书,情绪复杂,心酸到想笑:“王爷,真的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李佑城眼睛血红,卧蚕也肿起来,却还是垂眸笑了笑,云淡风轻般吐出话来: “不然呢……我快撑不下去了。” 第64章 064. 轻舟 临近年关,大江南北飘了一场暴雪,这是入冬来第一场雪,像是憋了千年万年,在十余日里下得淋漓尽致,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国土,群山、原野、村落、城郭,无不素裹银装,世界被冰封起来,就算大雪之后艳阳高照,积雪也未减分毫。 自然灾害在治理国家中是极为关键的一环,是影响民生的重要因素。果然,这雪停后,南北商路受到影响,一些生活必需物资难以很快周转,有些重要城池缺菜少粮,百姓过活艰难。 北方一些不安分的节度使和游牧民族勾结,侵扰大顺西北边疆,趁机掠走本就紧缺的粮食,奸淫妇女,欺凌老弱,民间都说,大顺气数将尽,连老天都不赏饭吃了…… 而在横断山脉以南的大顺滇地,则是另一番景象。 巍峨高山和吐蕃高原阻挡了北境寒流,往东则是崎岖低矮的丘陵和无尽绵延的千年阔叶林,地形地势在这里构成一个半闭环,而那个缺口则向着南境敞开,来自海上的柔湿空气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肆意挺进,使得冷暖空气在高山顶碰撞,交缠,彼此融为一体,难舍难分后又化为激烈的暴雨。 越是寒冬腊月,新旧交替之时,这种景象就越明显和频繁。 叶轻舟坐在二楼窗户口,望着远山浓密的乌云和由远至近的雨,出神。 大隐 第54节 这家店铺在滇地经营快一年了,主要用作货物周转,也卖东西,不零售,只批发,更像个储藏库。其经营的生意范围广泛,但主要营生还是将中原的丝绸、瓷器、胭脂、粮食以及一些先进生产工具转卖到滇地以南的诏国,以及更南的缅国,然后再走水路,到达更远的天竺国、大食等地。 另一条生意线则有帮扶之意,是将诏国的稀有药材、手工艺品、玉器、茶叶等中原人喜欢的东西转运至大顺,互通有无。 西南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生意不好做,但像这种规模的店铺,叶轻舟开了有十几家,且在诏国南部的热海之地,以及沿路的无量山区,都买了土地,开垦出药材园、茶田、手绣作坊等,还雇了大量当地闲居乡民做工。 叶轻舟在滇地小有名声,因会吟诗作赋,又常做善事,还开设学堂,被当地人敬称为“轻舟先生”。 当然,有钱的人面子上怎么都好说,只要钱给够了,你让他叫你再生父母、玉皇大帝都成。可私下里,人家就不一定这么抬举你了。 这位轻舟先生男人女相,声音细腻,脸色蜡黄,三角眼的眼角下垂厉害,抬头纹深刻,已过不惑之年,脸上竟一点胡须都没有。 有自称知情者的说他是自小长在宫里的太监,只因积累了广大人脉,所以才在政变之前,得以脱身,用这些年累积的财富,做些倒买倒卖的勾当。 叶轻舟也不在乎,风言风语他早就听惯了,甚至还自行编造一些散播出去,故意制造神秘感。 跟着他行商的白蛮族小伙计佐信和妻子美静很是不解,说先生为何不仅不澄清流言,怎还故意听之任之? 叶轻舟笑,说你这就不懂了,传言里的我越是深不可测,越是与庙堂纠缠不清,底下的人就越想和我做生意,他们当然不是为了打探皇家秘辛,而是觉得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不倒的靠山,有人替我担保,这便是最大的信誉。 佐信使劲点头:“是啊!先生说的是!尤其是我们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 话还没说完,他的头就被美静狠狠敲了下,嗔骂:“你怎么说话呢?先生做的是正经生意,什么投机倒把!要不是轻舟先生,诏国的那些药材啊、茶叶啊、奇花异果啊,那么些好东西,全都烂在泥里,无人理睬!jsg好不容易有人帮扶我们,你还说这昧良心的话!” 美静性子急,小两口拌嘴是常有的事,叶轻舟已经见怪不怪,只佝偻着从窗沿下来,转到一楼,和前台伙计要了壶米酒,边走边饮,十分潇洒。 店铺外面就是商业街,大大小小的商铺林立,受暴雨影响,没什么客流,有些店家干脆在门口倚着剥坚果吃。 再过几天就是元正,但这条街上没有丝毫的喜庆氛围。 西南这边本就对中原的节日不太敏感,一是这里民族众多,大多过自己本民族的传统节日,二是还在国丧期,不宜张灯结彩,打着过节名义大肆叫卖。 叶轻舟也在门口倚了会儿,等米酒饮尽,他拿袖子抹了下嘴巴,伸个懒腰,撑了把油纸伞,出去溜达。 雨势渐小,临近黄昏,有种朦胧的美感。 前面的布告墙周围站了一圈人,举着伞,仰着头,正在看街道司的人张贴布告。 布告墙已经被贴满了各色告示,由于墙顶搭了草棚,这些金贵的纸张才不被打湿。 叶轻舟个头不高,身子又细,只得留在最后,远远看着。等街道司的人走后,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他这才凑到前面,看清了新张贴的布告上写了什么。 是在全国范围通缉一名女子。 他收了伞,又走近几步,抬手触摸上面的字迹,还有那个清秀的画像。 恍惚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背后有人议论道:“看样子这小女娘也没犯什么大错,全国通缉有点怪啊!” “你没见上面写的吗,手握朝廷机密,多半是个叛徒。” “可她有父母夫婿,怎么会是朝廷叛徒呢,况一女子能有啥本事让人这么抓?” “唉,朝廷的事哪是咱们能猜测的?” “这印是……定安王府?可是那位用兵如神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来着?” “正是,如今这位战神新封了王,一年来,平了西北的朔方,眼下又赈济中原的雪灾,可谓尽心竭力,新帝荣宠正盛,前途无量啊!” 那人还是不解:“这样的大人物,和一个女子过不去做什么?高额悬赏,真是令人费解……” 叶轻舟听着听着就笑了,是啊,这世间过客匆匆,何必在一件事、一个人上费尽心力,连自己都替他不值。 他默然转身,不再像来时那样走得轻快,而是步伐沉重走回店铺,又和前台要了一壶烈酒,拿着上了三楼,将自己锁进寝卧。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打在地面,蒸腾起烟雾。 他坐在铜镜前,使劲擦拭镜面上的潮气,镜子里逐渐清晰出他的面容来。 病态的怪相,看上去很不好惹。 于是抬手撕掉额头和眼角的贴布,用湿毛巾擦掉脸上黄粉,解下幞头,让乌发柔顺倾泻下来…… 铜镜里的人,和画像上的女子,不差毫分。 她便是许清如。 有时她嫌麻烦,好几天不洗脸,不卸妆,只顾忙生意,甚至忘了之前的样子,她希望他也能像她一样,随着时间逐渐淡忘彼此,没想到,他却抓得更紧了。 “须活捉,勿伤之,否则视为同罪。” 许清如回想海捕公文上的话,笑了,他这人,总是对她下不了狠心,他的残忍从不呈给她看,可她却总是对他残忍。 新帝继位,时局不稳,又遇自然灾害,更是雪上加霜。 想来,他平叛乱,顾民生,该是忙不过来的,竟还有心思抓她? “傻子。”清如双手掩面,手肘撑在桌上,以她现在的身份和模样,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片刻后,她重新上妆,拿出纸笔,将这一年度的盈利算了算,抛去维持日常的开销,剩下的全部用来支援中原受灾的地区。 她一边开了钱粮的单子,一边又写了陈情书,望尽些薄力。 心里算着,已经过了一年半,还有一半的时间就熬过去了。等到三年后,她就可以回长安了,那时,国丧已过,李佑城会顺利娶陆虞欢为妻,等木已成舟,便什么都不怕了,过往云烟,会随着遗憾消逝在各自的生命里。 他继续当他的王,为朝廷效力。 而她,也将继续做她的生意,如一叶孤行的小舟,顺流而下,过尽千帆,览尽世态。 人生快哉!要在适合自己的岗位上,拼尽全力恣意地活。 世事苍茫无须忆,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65章 065. 茶叙 开春后,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定安王府瀚海湖碧波荡漾,岸边垂柳染上鹅黄,水鸟飞来嬉戏,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转眼已快两年,还是没有许清如的任何消息。 李佑城坐在矮榻上,支开轩窗,让外面新鲜的空气透进如意阁来,窗子开阔,从外面看去,能窥见他半个身子,绵绸质地的麻灰色交领素衣,衬得他更加淡静清瘦。 他常在此处居住,连正殿都快荒废了。 想起那时,自己刚沐浴完,她便慌张闯进来,告诉他她所知道的,与他在榻上缠绵。那些美好的瞬间挥之不去,历历在目,只是物是人非。 这时,侍女端来汤药,轻声道:“王爷,该服药了。” 李佑城轻咳了几声,指了指门口的小几:“放那吧,我自己来。” 为了让新帝放心,他硬着头皮安置了这些赏赐的婢女,允许她们出入寝卧,做些简单的洒扫。 “景护卫说,让奴婢亲自为您侍药,否则会处罚奴婢。”她声音越说越小,头低下来。 李佑城这才看过去,见她低头端着木托盘。 去年冬,他去南方赈灾的时候,染了病,总是咳嗽,也查不出病因,回来后便从太医院领了药,一直吃着。 “拿过来吧。”他说。 侍女欣喜,小步过来,将木托放在一旁案上,端起碗,在他脚边跪下来,舀了一汤匙,轻轻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李佑城迟钝一瞬,没张嘴,目光落在她脸上,盯了半晌。 小侍女以为被王爷看上了,羞涩转了转眼珠,朝他弯唇一笑。 李佑城也浅浅笑了,音色柔和道:“你与她确实很像,但可惜,你不是她。” 侍女惊恐,忙道:“王爷恕罪,奴婢真的不知缘由,只……只是景护卫让奴婢……” “罢了。”李佑城捏起碗,饮尽汤药,“你退下吧,告诉景策,就说谁也替代不了她,别再费心思了。” 小侍女觉得两边得罪,委屈地挤出泪来。 也不知是什么让他生了恻隐之心,竟心头一紧,缓缓道:“以后,你来侍药吧!” 小侍女喜出望外,跪下来磕头,哽咽着退了出去。 这一瞬,他只是想到,若阿如流浪在外,一个女子家没有人庇护,是否也会受人冷落,遭人欺负,遇到委屈的时候,是否也流眼泪。 但又摇头,笑了笑。她才不会呢,她机灵得很,古灵精怪,随机应变,哪是俗事能奈何了她的?想当年,她和亲遇险,被他救了,那副死皮赖脸软硬兼施求着他保护、照顾的样子,让他一度觉得,她是个奔放不羁的男儿郎。 后来,他许诺她,要给她想要的生活,要天天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狂妄。 今日是休沐第一天,他换了身干净衣服,从马厩挑了匹中意的白马,出了王府,往西市而去。 休沐的时候,李佑城一定会来上善书肆,现在的老板是许府的落缨,他手下的人金川是落缨相好,也常来帮工。 他们都熟悉李佑城的脾性,也明白他的用意,特地在二楼为他设了雅座,他一来,就不让闲杂人等上二楼了。 那里有许清如的画像,有许清如的私家收藏,是他睹物思人的隐秘之地。 李佑城刚坐定,就听书肆一楼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嚷: “我跟了一路,我知道他在上面,让我上去,有些私事必须说明白!” 是陆简祥。 李佑城听了会,太过聒噪,索性起身,对着楼梯下面的人,道:“陆公子,二楼有好茶,请上来一叙。” 二人在窗前坐定,李佑城为他点茶。 陆简祥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地位,以及与他父亲的私密关系,按理说,他是没有资格在李佑城面前吆五喝六的,但那些都是官场利益,不关涉感情。 任何利益只要掺杂了儿女私情,都会从目的降为手段,最后被情感牵着走。 所以,陆简祥眼睛含泪,气恼道:“定安王,你权势熏天,可有什么用?你想出如此阴损的招数来搜寻阿如下落,你可知,就算找到了她,也会让她背负骂名吗?你有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过?” 李佑城不回应,垂着眼,纤长有力的手指紧捏茶筅,搅动茶汤,不一会儿,茶末上浮,逐渐形成粥面。 他点茶的技艺极好,茶汤颜色鲜白,茶香瞬间飘散,让人闻了神清气爽。 “陆公子,请。”李佑城朝他做了个手势。 陆简祥真是佩服他如此沉得住气,无奈笑笑,遂执起青花瓷盏,轻啜一口。 李佑城看着他jsg喝茶,问:“陆公子怎知我找的是她,海捕文书上标明了是长安光德坊的许清如吗?” “就算不写,也很明显了吧!那一字一句,哪个不是关于阿如?” “那我问你,她有夫婿吗?” “她……她当然会有!”陆简祥回得没有底气,毕竟他们的婚事搁置了,确切而言,是结束了。 大隐 第55节 新帝前段日子下诏,让陆执退了与许家的亲事,理由还是那个,门不当户不对。又顺带给他指婚了长安巨富河东裴氏家的四娘子。 陆简祥气不过,发誓般说:“她若一直不回来,我就一直不娶,只要她回来,我就娶她。” 李佑城轻笑,故意问:“你可有胆子,舍下家业,不顾你父兄反对,与圣上对着干吗?” 陆简祥沉默,身上的那种少年意气也偃旗息鼓,但毕竟还是年轻,禁不住挑衅,只怒视李佑城,道:“阿如就是被你逼走的,你一点都不了解她,她那么爱长安,那么喜欢长安的生活,怎么舍得走?” “陆公子,你、我,都没有资格谈‘阿如想要的生活’。”李佑城一字一顿,但依旧隐忍道:“阿如不是浮萍,她所有选择都有她的道理,至于她最后选择谁来陪她过一生,那就看那个人的造化了,而不是你在这里,在这清净的地方,与我比较、争论,你没有任何理由指责我。” 他言语中透着不容置疑,毕竟比陆简祥大了五六岁,身份又尊贵,这些话确实让他退缩了一点。 陆简祥饮尽茶水,红了眼圈,叹道:“是我对不住阿如。可是,定安王,你也好不到哪去,你比我可怜。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从我堂姊那里,从周若水那里,从长安的风言风语了,我全都知道了。你在滇地的时候就照顾阿如了吧?你倾慕她,所以才费尽心机来到长安,求得圣眷吧?只可惜,阿如还是不跟你,最起码,你连亲都没法与她定!你不要忘了,再过三个月,你与我堂姊就要行定亲礼,你是有婚约的人,还望自重!” 虽没有明文规定,但已是约定俗成,即王公大臣可以不用等到三年国丧期满再办喜事,一般两年以后就可以预热了。毕竟婚姻大事,程序极为繁琐,先把前面的小礼仪过了,这样,等到国丧期满后,便可宴请宾客,大肆操办成亲之礼,这也是天家对于万民的照拂,毕竟,增加人口数量只能靠生孩子,越早越好。 李佑城当然明白还有定亲的事,皇帝提醒他,朝臣提前恭贺他,现在连陆简祥都来拿此事戳他痛处。 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他想要的,若一直这么活下去,那他遇见阿如又有何意义呢? 陆简祥走后,李佑城也下了楼。 金川毕竟是自己人,跟了落缨,但还在盯着许府,趁落缨招呼客人之际,默默跟在他身后,小声道:“王爷请留步,小的有话要说。” 李佑城侧脸看他,后退半步。 金川眼睛时刻盯着落缨方向,加快语速:“许府家主和老夫人要回来了,就在三个月后,听闻老夫人的病加重了,蓬莱那边的药草也治不好了,要回长安终老。” 李佑城大脑空白一瞬,好似在回味这话里的意思,但又立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阿如是最孝顺的,他清楚得很。 第66章 066. 水晶 从蓬莱到长安的路并不好走,水路是逆流,陆路的平原地带也因夏季雨水多而时常泥泞。 好在,一路上还算安全顺利,虽然时间上多耽搁了几日,但随行人员没有染病,携带货物也都完好无损。 许老爷子和夫人抵达许府后,并未给亲朋好友去信,只在私宅里摆了几桌,算是招待大小家眷以及看顾生意的长工伙计。且特意嘱咐,不许对外宣扬,二老只想在家中安度余生,不希望他人打扰。 葛氏怀有身孕,挺着大肚子,还有俩月就要生了。许广翰更加金贵她,惟命是从。 许母摸了摸她的肚子,眼里带笑:“尖尖的,像是个男娃。”又触景生情,心里叹道,若是阿如已成婚,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吧,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当外祖母。 如今,大顺经过两年的平叛和休养生息,四方皆安,百姓也能从中喘口气。 新帝李淳意气风发,每每朝会,都要将国泰民安的浩大蓝图重申一遍,颇有种汇集天下贤士,共筑大顺锦绣江山之意。朝臣纷纷迎合,也都将各地的好人好事,政绩功业拿出来显摆。 每到这个时候,李佑城只管听着,听得烦了就闭上眼等着。 平定叛乱,驻守边疆需要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可等到功业已成,安定下来,文官们就开始看这些武将不太顺眼了。 李佑城也知道,背后有不少人诟病他,甚至说他坐享其成,不思进取。 他也不在乎,心里有自己的盘算。就算李淳护着他,长久下去,也总有护不住的时候,等他终于放手了,自己也就可以走了。 这一日,赶上剑南西川道新任节度使崔崇文来京汇报工作,崔崇文是皇帝的老师崔宗儒的儿子,也是李佑城的知己。 新帝嘉奖他在剑南西川治理有功,尤其是去年雪灾的时候,剑南西川道向中原地区输送了好多物资,帮助上万百姓脱困,真是恩情浩荡。 崔崇文侃侃而谈:“是陛下的功德彰显!陛下仁善,使得我剑南西川道子民敬仰,尤其是这里的一些中等商人、大商人,纷纷捐资,可谓感人至深啊!” 李淳笑说:“朕得知,有位轻舟先生,不仅在当地行商助人,还开办学堂,对本次赈灾付出最多,可有此事?” “陛下圣明!”崔崇文激动起来,夸了半天轻舟先生如何如何,有的爱管闲事的朝臣顺便问轻舟先生的身份来历。 “恕臣无能,并未见过他,也不知其具体身份,坊间传闻,说他曾在宫里当过差,曾是位公公,上了年纪,回到老家这边做点生意,关照四邻而已。” 众人面上皆赞,但心里对这太监身份嗤之以鼻。 李佑城依旧一言不发,垂眼盯着脚底下花样繁复的波斯绒毯愣神。 崔崇文越说话越多,开心笑道:“各位不知,去年雪灾,轻舟先生还建言献策,想出好几个赈灾之法,只可惜没来得及付诸实践。他还著书,意在提醒陛下不用忧心藩镇举动,陛下本就是圣德之人,只要安抚住百姓,不折腾百姓,实施利民良策,百姓心里是能感受得到的,自会维护大顺政权。确实啊,去年剑南东川有异动,可兵将还未出城就倒戈了,就是因为这些将士也都是有家的人,作为普通百姓,他们自然不希望跟随恶主,行恶事,只想安稳过日子而已!” 有人附和:“崔将军所言极是!这轻舟先生不禁让人想起当年的昭安公主,其善用民力,以单薄之躯将舒王恶行公之于众啊!” 提到昭安公主,李淳下意识看了眼李佑城,见他并无异样,依旧心不在焉,头都不带偏的,便没在意。 只听崔崇文又说:“眼下,轻舟先生的生意在剑南西川越铺越大,有人劝他开拓江南和河东的市场,可人家偏不,就在滇地勤恳耕耘,踏踏实实,可见不是贪图名利之人啊!” 李淳听着朝臣的议论,觉得这位轻舟先生说得有道理,叛乱是永远不会停息的,这边平了那边又起,最后朝廷还要投入大量人财物力,弄的民不聊生,与其做个日日担惊受怕的君主,倒不如做个广开言路的贤君,推行仁政,革除积弊,方能安民。 等朝会结束,朝臣陆续走出太极殿,李佑城追上了崔崇文。 “崔兄,叔父身子可好?” “托圣上洪福,阿父身子健朗,前几日还去演武场和小辈们比试呢!” “叔父一向自律,可再怎么说也上了年纪,要多休养。” 崔崇文点头,拍拍他肩膀,扬了扬下巴:“玉安,我看你瘦了不少,是不习惯长安的日子吗?若如此,我找个由头,和圣上说明,再邀你回益州养一养?” “多谢崔兄,我很好,莫要担心。” “你别听有的朝臣胡言乱语,背后议论你,他们啊,就长了张嘴,关键时刻就变成窝囊废!舒王及其叛党还未抓获,圣上不会掉以轻心,朝廷倚重你,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 崔崇文为人热情,话也多,尤其见了老友更加管不住嘴。 李佑城淡淡一笑:“有崔兄在,我不会忌惮那些人。方才,崔兄在大殿说轻舟先生的生意在滇地吗?可与诏国之间往来频繁?” 他可以在李淳面前表现淡定,但出了太极殿,任何与许清如相关的蛛丝马迹,他恨不得亲自去验真伪。 “这个倒是不太清楚,我只听闻他身子骨弱,所以不怎么出滇地,估计是多用脑子,剩下跑腿的活让雇工来做吧!” 李佑jsg城谢过,又约他吃酒。 崔崇文忽然想到他六月二十四就要定亲了,可自己等不到那天就要回益州,只好感叹,还说要把贺礼差人送到定安王府。 李佑城也才意识到,自己与陆虞欢的定亲礼快到了,景策不止一次提醒过他,王府里这几日也在装点布置,就连那陆娘子也找由头来了好几次。 仿佛只有自己是置身事外的,他只记得,这个日子是他两年前与阿如分别的日子。 *** 夏季的雨总是突如其来,雨点子倒也不大,只是绵绵密密,有种春雨的恍惚感。 雨中行路艰难,但叶轻舟雇的这辆马车的车主很负责,丝毫没有耽搁,准时准点到了长安南边的明德门。 叶轻舟跳下马车,撑了伞,车主还有别的活,不便进城,剩下的路只能他自己徒步。 也好,自己离开长安已满两年,从明德门往里走,正好顺着天街一睹长安这两年的变化。 市井之气最暖人心,叶轻舟一身素衣,圆领袍领口敞开,露出白麻中单,发髻是中年男人常梳的样式,还带了一顶小巧的斗笠,是他找人特意做的,遮阳不挡雨,帽檐很低,但能挡住大半张脸,隐蔽性很好。 进了城后,雨停了,叶轻舟索性收了伞,放进随身携带的包袱里。 天街还是那样热闹,大小商贩,各色行人,络绎不绝。 叶轻舟越往前走,越感觉自己被喧哗声淹没,这种久违的熟悉让他倍感舒服,他买了一块糯米糕,不顾热烫,边走边吃,好不快活! 走到安业坊附近时,他知道快要拐弯了,往西再走一段就是光德坊。 走了这么久的路,自己竟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越走越兴奋。 等过了安业坊,他想继续往前走时,人群忽然攒动,都朝着西边看过去,且知趣地退到道路两侧,让出中间的路来。 众人抻着脖子看,发出细碎议论。 不远处从西边方向悠然驶来一架马车,四匹白马高大矫健,一看就是良驹,车子的造型也很特别,镂雕精致,十分宽敞,没有围挡,只支了阔大的顶棚,绛红色车顶垂下万千流苏,每一条流苏坠着一颗琉璃水晶,像千万滴水珠晶莹剔透,随着缓缓车步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响。 车上端坐着穿着大红锦衣的两人,男的清瘦白净,目光淡漠,棱角分明,只默然盯着前方,不为旁边景致所动。女的体态丰腴,举止优雅,面若桃花,发髻上的金钗玉饰一看就十分珍奇昂贵,她时而微笑着朝众人挥手,看上去心满意足。 马车缓缓而行,越来越近,叶轻舟想躲,却挪不动脚。 近旁的人多,有人道:“怪不得雨停了,原来是定安王接陆家娘子回府定亲呢!天意,喜事啊!” “男才女貌,金童玉女啊!” “什么男才女貌,我看定安王这样貌,怕是最美的女子都比不上!” …… 叶轻舟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遇见他,他捏紧手里的糯米糕,把头低下来,默然等着马车过去。 可他的心砰砰跳不停,他感觉呼吸也不顺畅了,是的,明知道李佑城就在眼前,明知道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可叶轻舟还是强迫自己压低脖颈。 不是因为不想他,而是怕见一眼就收不回去了。 有好事者推了推叶轻舟,问:“你怎么不抬头看啊,这可不是咱小老百姓能有机会见的人,要不是这陆娘子执意要坐敞篷马车,咱能一睹定安王真容?” 叶轻舟听得愣怔,刹那想到也许自己低头的样子太过显眼了,反而欲盖弥彰,于是迟钝地抬起头来,一点一点,望向那个方向。 马车上的他,皮肤白,穿红色衣服很好看。 叶轻舟微微弯了唇角,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来。 车子不算快,两侧还跟着一排步行的侍卫和婢女,等快到叶轻舟跟前,侍卫急促着开道,众人再次退后,他旁边有小娃被绊倒哭起来,哇哇的,很引人注目。 李佑城闻声,往这一方向稍稍侧头。 对上了叶轻舟的眼睛。 ——只是一位上了年岁的郎君,眼角耷拉,满脸皱纹。 可他为何,在流眼泪? 第67章 067. 赤诚 叶轻舟慌乱低头,拿手压了压帽檐,急速转身,暗自提醒自己,今天就算挤破头,也要挤出去。 糯米糕被他捏得不成形,他低头看了眼,索性一口塞进嘴里,使劲嚼着,可还是止不住泪水,泪珠儿粘着黄粉从脸颊滑下来,也变成黄色的了。 他忽然想到刚才的马车上缀了琉璃水晶,那么美,晶莹如泪,如此贵重的东西,缀了整整一圈,该是花了重金。想来,他们的定亲宴也相当奢华吧。 他使劲敲打自己的头,心里怪道:“许清如,别瞎琢磨了!别哭得这么廉价!你与他以后不会有任何交集,感情的事要当断则断!” 叶轻舟挤出去后,死命往西跑,沿小路跑,他不敢保证李佑城认不出她来,所以要抓紧时间回家,否则功亏一篑。 等跑了一段时间,他往后扭头,人群那里并无异动,该是没发现什么,于是轻叹气,脚步慢下来,继续赶路。 大隐 第56节 没过多久,自己便站在了光德坊的南门口。 若往常,他直接进入即可,可不知为何,门口有禁军在查身份户籍,他打听了下,说是这几日在捉拿盗贼。 他遂拿出证明自己身份的木牒和进出长安的盖了章的通行证,对方接过去看了眼,没说什么,直接放行了。 许府离南门很近,走几步路便到了。 叶轻舟驻足,看着眼前的门脸,那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仿佛到处都有自己作为许清如时,在各个成长阶段留下的印记。 这一刻,他终于不是叶轻舟,她是这里的继承人之一,是许府嫡女许清如。 *** 许府正堂,阳光斜射进来,屋子里的各色盆栽被照出鲜亮颜色。 许广翰左看看右看看,实在看不出端倪,除了声音证明是阿妹,身形样貌可是一点都不像! 许清如笑着直起身子,将眼角的贴布小心撕下来,“阿兄这回看看,我是不是你妹妹!” “哎呀!果真是阿如!我的好妹妹啊!”许广翰几步过来,抱住清如肩膀,“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可……你为何这般模样?你这两年是在哪隐居了吗?过得辛苦吗?有人照顾你吗……” 许广翰再怎么怠惰无能,也是顾念亲情的,阿如是在他关护下长大,如今一副清苦的样子,着实让他心疼。 清如笑答:“阿兄这么多问题,我怎么回答得过来,简而言之,就是我用现在这个老太监的身份在西南与人做生意。放心!我过得挺好的,不愁吃穿,我是故意扮成这样,既为了保护自己,又为了好谈生意!” 许广翰呜呜直哭,她哪受过这般罪,许家虽不是高门大户,但也是余庆之家,奴婢小厮伺候着,阿如从来没过过苦日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得罪谁了,怎就遭这种罪,还有几个月前的那张海捕文书,明明就是要抓她。 想到这,他哭得更加稀里哗啦。 “好啦,阿兄,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就想哭了。”她的泪水已然流下来,脸上的黄粉快被擦没了。 她理智道:“阿兄,我回来的事不宜声张,我是打听到母亲病重,实在放心不下,才冒险回来看看。别耽搁了,你快带我去见娘!” “诶,诶,阿兄这就带你去!”许广翰胡乱抹了把泪,使劲点头。 许老夫人的寝卧在这三进院的最里面,需要顺着廊桥一直往里走。 许广翰先屏退下人,再引着清如走,免得落人口舌,说有陌生男子进老夫人的院子。 微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池塘里的荷花也都开了,红色白色相间,与硕大荷叶铺了一池,茎杆被风拂过,摇摇晃晃,似在向她问候。 它们还记得她,清如心想。 “什么?你可听清了、看清了?” 葛氏唰一下起身,差点扭到肚子,赶紧双手在肚子上打圈安抚,好让里面的小宝贝乖乖的,边问来报信的婢子:“真的是阿如吗?” “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撒谎!那位郎君说要和大郎君谈生意,还让我们都退下,奴婢觉得奇怪,就躲起来偷听了,大郎君泣不成声,叫他阿如,还引着那人去见老夫人了!” 葛氏呼吸不稳,心跳加剧,忙捂住胸口,指着门外,道:“快!快去,去书肆找金川,让他告诉他阿兄,就说阿如回来了!快去啊……” 这两年,葛氏没少收定安王府的钱,许广翰的生意也多亏定安王照顾,不然就凭他那转不动的脑子,家产早就败光了。只是,这些都不在明面上,李佑城心思缜密,行事隐蔽,手段也多,她不敢得罪,人家说什么,她就听什么,许广翰也蒙在鼓里。 好在,有钱赚比什么都强,况且李佑城jsg也不会提过分的要求。他答应过她,不会伤害许家任何人。 许清如跪在母亲面前,摘了斗笠,揭掉脸上所有伪装的贴布。 刚一说话,泪水就又落下来,撇着嘴道:“娘,阿如回来了,您可好些了?” 许母倚靠在榻上,精神很好,只盯着她面容仔细地看,边看边流泪,伸出双臂,哽咽道:“阿如,是我的阿如,让娘抱抱你……” 清如哭着起身,扑进母亲怀里,抬头看她的眼睛,又埋头在膝间哭起来:“是阿如不好,阿如没有孝心,抛弃了您和爹爹……” 许母摸着她的头发,一遍一遍捋着,又俯身抱住她,暖着声音道:“不怪阿如,都是娘的错,是爹娘无能,眼睁睁看着你远走他乡,一个人辛苦讨生活。其实,你每一次出走,我们都很难过,可是我们无能为力,无法护住唯一的女儿,又在你受到威胁时弃你而去……都是爹娘的错,是爹娘没有尽到责任,才让你过得这么苦……” 许广翰听着落泪,一边擦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说着这几年的日子,清如庆幸,母亲的病其实有了好转,对外说病重只是想惑人耳目,也想以此引她回来。 许母这几年在外听到往来商客述说,便猜到那位轻舟先生就是自己的女儿,因为他们行商的方式实在太像了。 清如将她与李佑城的事告诉了母亲,还说自己不能马上回长安,要再等一年时间,等定安王成了亲,她就无所顾虑了。 许母满眼慈爱,摸着她的头,刮了下她的鼻梁,怪道:“傻孩子,你那么会做生意,怎么在感情上不争不抢了?” “娘什么意思?” 许母笑着摇头:“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那你就想错了。做生意要给自己留后路,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你要在感情上留后路,那就不是真感情。你以为的成全,会是别人的苦难;你以为的放手,会是别人的束缚;你以为的大爱,会是别人的深渊。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也是最不能轻易放弃的,不是钱财,不是利益,而是一份热乎乎的赤诚之情。” 清如恍惚,问:“可……女儿不想耽误他……” 许母点头:“娘明白你的意思,你自小就是这个性子,果断决绝,不过没事的,有人能磨磨你,也不是坏事,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和解的办法,阿如做自己便好!” *** 豪华敞篷马车终于停在了定安王府大门前,从外往里望去,里面布置的红绸和灯笼十分气派、喜庆。 王府本就大,侍仆颇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漾着笑意,喜气洋洋的,迎接未来的王府女主人。 李佑城兴致恹恹,但做戏做全套,毕竟是让人看的,自己也不能太离谱,于是牵着陆虞欢的衣袖,带着她迈进王府正门。 定亲宴没有大办,只摆了几桌,招呼彼此亲近的人,宴会开始前,众人在府内闲逛,只翰海湖上的如意阁不许人进入,其他殿宇则无妨。 陆虞欢见李佑城冷淡,便也不再自讨没趣,跑去和几个亲近的小姐妹喝茶闲聊,毕竟,他能答应与她坐敞篷马车已是不易,这下子自己在长安可是抢足了风头,心里满足得很。 李佑城和几个朝堂好友说了几句话,也没了兴致,于是远离众人,独自一人围着翰海湖散步。 正出神时,高训急匆匆赶过来。 李佑城很远就看见他了。他母族是新罗人,他与他阿弟金川本是新罗贵族,被仇家追杀,历尽艰辛来到长安,是邕王收留了他们,高训体格好,邕王允他习武,金川聪明善谈,邕王便找人教他谋略,他们自小就跟着邕王,忠心耿耿。 “王爷!王爷留步!”高训的眼睛明亮,掩不住激动,他素日冷漠,鲜少这样。 李佑城停下脚步,等着他下一句。 “王爷,许府有消息了,清如娘子回来了。” 这话说完,高训见李佑城没什么反应,只定在原地看着自己,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王爷,许娘子,她回家了。” 李佑城见过无数脏污的场景,无数卑劣的人,金戈铁马入梦,刀枪剑戟有声,他其实很害怕走进沙场,畏惧征战杀伐,一个人的时候,那些血腥的画面就像白日梦魇纠缠着他,让他不得安宁。 可现在,他觉得世界无比安静,他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该迈哪只脚,只紧紧抓着自己大红外袍的一边,抓得骨节泛白,视线越过高训,在蔚蓝天际处,散了目光。 第68章 068. 相遇 皇帝李淳在清新水榭避暑,正与几个妃子听最新的琵琶曲,谈笑风生。 近身太监裘良疾步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淳听着,瞳孔逐渐收紧。 “你去盯紧了,他没有动作便罢了,若他真的追过去了,就按计划来。”李淳吩咐。 “是,陛下。”裘良领了命,却有些顾虑。 “还有什么事?” “陛下,定安王精明多谋,若被他意识到是陛下在……” “朕自有办法,你只管去做。” “遵旨!” 自崔崇文上次提到轻舟先生,李淳就长了心眼,暗中派人去查。其实,各地不乏这样爱好慈善的名流商贾,生意做大了捐个官当的也不在少数,可如此有心思、有计策又不怎么爱钱的商人却很少见。他想起那日与许清如唯一的一次聊天,也是在试探她,给她指条明路,可如今她虽隐姓埋名,却还是喜欢折腾,这样的人若真缠死了李佑城,自己失去的不仅是一员大将,更是一个还算信得过的亲人。 在某种程度上,他恨许清如。 琵琶激昂,一声接着一声,听起来像战鼓擂动,透着一种大漠孤烟的豪放。 曲毕,李淳夸曲子好,赏赐弹奏者,又问这曲子创意何为? 琵琶女叩谢,满怀感激道:“回陛下,这曲子是在写大顺平定朔方之乱时,将士们英勇退敌的场景,尤其是定安王骁勇善战……” 听到“定安王”,李淳僵住上翘的嘴角。 会察言观色的妃子一下子明白过来,忙喝住琵琶女。 李淳只笑笑,拍手:“确实是好曲,赏赐加倍!” *** 李佑城疾步转离宴会,飞奔向马厩,风吹动他散落的发丝,荡在眼前。 他气息不稳,无心去拨,边走边对高训道:“你派一队人马,去许府,不,去光德坊的四个门,任何出入光德坊的女子都要查验好了!” 高训回:“王爷放心,属下定不会出差错。” 进入马厩,李佑城在夜风面前顿住脚,夜风跟随自己多年,因与他感情很深,又是李淳所赠,他非常珍惜,夜风已是垂暮之年,体力有限,他平日已很少骑它了。 但这一次,他毅然决然解开缰绳,将它牵出来,拍它脖子:“你是认得她的,对吗?” 从崇仁坊到光德坊的路是从东向西的,要横穿几条长安主干道,眼下正是正午时分,街上到处都是出来吃饭、歇晌、聚会的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李佑城策马在人群中穿行,一身红衣很是惹眼,商贩的叫卖声,附近酒馆宾客的喧哗声,让他恍若置身在陌生的世界,这种市井烟火他不太适应。 他七转八转终于在许府门口下了马。 金川在门口接应,进了府,葛氏、许老爷子陆续出来拜礼。 还未有身份如此尊贵之人到访过,许父怕失了礼节,左右不知道如何招待。 李佑城平复心绪,礼貌周全,表明歉意后,直说道:“在下听闻许娘子回府了,她与在下是故交,所以想见一面,一面就好。” 他渴切的目光让许父动容,只是方才阿如交代过了,不要透露行踪,也不知是谁通知了这位定安王爷,让他火急火燎过来,且她确实还在许母屋里,若诓他,那就是得罪了皇帝身边的红人,日后怕是有大麻烦。 许父犹疑,直擦汗。葛氏倒是痛快,让女婢去老夫人屋里叫人,龇牙咧嘴说肚子有些痛,快让大郎君过来瞧瞧。 这么一弄,葛氏拿怀孕的肚子要胁,许父也没辙,只好应了。 许广翰匆匆来前堂会客,说着啰哩啰嗦的客套话,就是不提许清如。 李佑城感觉不太对,但这是许家私宅,他不能擅闯,心里敲着鼓,慌了神。 “阿兄,是阿如不想见我吗?她可有什么话?”他急切问道。 许广翰支支吾吾,只说对不住王爷,阿如已经走了。 “走了?”李佑城身子一顿,压抑住翻涌的情绪:“什么时候走的?走去哪里?” “这……”许广翰看看葛氏,又看看许父,不知如何作答。 见此状,葛氏心里明镜般,看样子定安王痴情许清如许久了,且眼前这位财神爷是许家得罪不起的,若她这次立了功,那以后还愁什么钱花! “哎呀,在王爷面前你们就实话说了吧!绕什么jsg弯子呀!定是阿如害羞了,不知道如何拜见王爷,咱们这种门户,王爷能来踏足,就是百辈子积的德,你们别不知好歹!” 大隐 第57节 她扶着腰挺着肚子,转身对李佑城道:“王爷见谅,请您随我入后院!” 李佑城顾不得太多,回了礼,跟在她身后往廊桥处去了。 过了中间的屋舍,树木花草都变得密起来,田田荷叶碧绿如玉,荷花开得正盛,挡住了对面廊桥的大部分景致。 熏风吹过脸颊,李佑城撇见对面廊桥有个戴斗笠的人正匆匆往外走,像是做完杂役的小厮。 他心中急迫,没在意其他。 不远处,许母被婢女扶着出来,朝他下跪作礼,他忙奔过去,低身扶起她:“伯母不必行如此大礼,是晚辈冒犯了!” 许母第一次见他,看着这双清澈的眉眼,便知自己的女儿为何爱上了,果然气质不凡,这样的男子纵使施舍给其他女子一点关爱,都会让人想入非非吧,何况他那样执着真挚地对阿如付出全部情感。 “定安王恕罪,小女还有差事,匆匆一见便分别了,也没想到王爷会来,若下次她来,我这个做母亲的一定将她留住。” 话说到这里,李佑城没法反驳,没法质问,只沉默下来,眼里的那点光逐渐暗淡。 可他不舍,眼神运了力道,又问一遍:“阿如真的不在这里吗?” 葛氏哆嗦,拼命向许母使眼色。 许母摇头,诚恳道:“定安王,她真的不在……她刚刚走了。” 李佑城意会,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忽然想到什么,忙拜道:“多谢伯母,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等他急匆匆出了许府大门,金川过来说,没有发现任何女子出入许府,大小门都有人看着,不会错过的。 李佑城什么都没说,翻身上马,浅笑——她如此聪明,怎么可能以女子之身出现? 可阿如离开家会去哪里呢? 光德坊西邻西市,上善书肆就在西市,她千辛万苦回来一次,很难不去那里。 李佑城策马向西,朝着光德坊西门方向沿路去找。 越往西,坊内屋宇越密,道路窄绕,围墙高低不平,有好些住户是西市的商贩租住的,鱼龙混杂,小孩嬉戏哭闹声,贩夫走卒叫卖声不断。 因着骑马,李佑城很快抵达西门口,远远望见高训,给了他一个手势,意思是没有异样。 李佑城叹息,也许,她已经从别的门出去了吧,或者在坊内找个旅店暂住,为了避开他。 想到这,他心绪再次落到谷底,掉转马头,打算去南门找一找。 夜风忽然嘶鸣,兴奋起来,不受控制朝着旁边的小街而去。 李佑城试图稳住它,可刚俯下身子,转角处便跑过来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像是偷了东西般,频频往后瞅,没看前路,结果直愣愣撞过来,夜风抬起前蹄,李佑城情急之下拉住缰绳,偏转马头,这才没踩到那人身上…… 惊魂未定,戴斗笠的人始终低着头,从地上仓皇爬起来,退到墙根。 “没伤着你吧?”李佑城问。 那人忙左右晃头,向他鞠躬,给他让路。 李佑城没有走开,因为夜风正在朝那人低了脖子,嗅着。 原来如此。 他忍住跳下马的冲动,装作平静道:“前方就是医馆,我带郎君去看看吧?” 那人拱拱手,没说话,转身要走。 李佑城叫住他:“我是定安王府的人,你若哪里受伤了,可随时去找我!” 那人顿住,想了想,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且慢!方才郎君行动诡异,恰逢朝廷派人在光德坊捉拿要犯,为证清白,烦请郎君禀明身份。” 戴斗笠的人终于回撤了几步,将木牒递给他。 “叶轻舟?”李佑城轻轻一念,瞬间懂了,将木牒扔给他:“没事了,你走吧。” 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李佑城心中泛起苦涩,说不出来的苦,他强迫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走,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一直盯到他步子缓下来,出了西门。 许清如脚步不停,往后看了好几次,手压胸口平复着,发现没人后,才稍稍缓和下来。 无奈笑了笑,他这样追逐,仿佛自己真的是逃犯一样。 可这么下去是不保险的,于是放弃了去上善书肆的念头,而是到附近商铺花大价钱租了匹快马,用最短的时间出了明德门。 出了长安,退了马匹,拿回押金,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真是怎么来的怎么走,一路心惊胆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 明德门外也设有集市,规模很小,东西不多,卖些常吃的瓜果蔬菜和粮食,供应往来长安的旅客。 日头高悬,暑气蒸腾,许清如脸上的汗水就没断过,别说黄粉了,就连那些贴布来回粘几次后,都没了黏性。 索性,她将脸上的东西卸了下来,拿面巾擦了又擦,将斗笠推到脖子后,露出莹润饱满的少女容颜。 还需再走一段,便可在驿站那租一辆马车,踏上回程的路。 她抬脚之际,背后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叫她“阿如”,声音清澈温柔,低着姿态,像在赎罪—— 他还是追来了。 清如站着没动。 周遭空气都紧张起来,有种要人命的窒息。 “阿如,你转过来,看看我,我就在你身后……”李佑城说,声音微微颤抖。 “你认错人了。” 她回,没转身,迈开步子,往前走。 走了约莫五步,就听身后的人哑着声音,一字一顿朝她喊道—— “许、清、如,你究竟要丢下我几次?” 一股热流从腹腔直冲眼眶,清如听见自己的鼻息抽动了下。 可她还是不敢回头,就算被他戳穿了,被他追上了,她也不敢回头面对他。 她害怕他那双诱人跳进深渊的眸子。 风将眼睛吹酸,清如的眼泪一串接一串,怎么也停不下来。 背后的人一步一步走近,直到地上的影子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他的手轻轻压在她肩膀,一点一点,迫着她缓缓转身。 清如的视线里,逐渐填满了李佑城清隽的脸,他也在流泪,眼睛红着,依旧很亮。 李佑城就这么看着她,她也抬着头,看他。 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拇指轻触到嘴角,委屈道:“许清如,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第69章 069. 任性 许清如从来没有想过,再次见面竟是这般场景,自己的样子的是狼狈的,自己的心绪是混乱的。 她以为,刚才在光德坊的路上,他们彼此就这样错过了,虽然遗憾,但终究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她没有想到,这两年,李佑城变了。 在他们的感情里,他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卑微,不再蛮横,不再有强烈的压迫感。 所以他选择在此时此地叫住她,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再次牵住她的手。 “阿如,两年了,我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 李佑城落着泪,面色却是欢喜的,他紧握住清如的手,生怕她消失。 “定安王。”清如说,“我该这么叫你,对吗?” 李佑城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是定安王,是大顺的倚仗,是圣上最器重和信任的人。这两年我游历西南,心中感触颇深,商贾行商,靠的就是商路安全,货源稳定,而这两者全都依赖国泰民安。圣上是仁君,把国家治理的好,王爷是功臣,辅佐圣上,鞠躬尽瘁,也是为了国家好。” 清如分析着,这些道理谁都懂,说给他听,不过是找分别的借口而已。 可她说不下去了,李佑城就那么听着,也不反驳,一双泪眼紧紧盯着她,盯得她发慌。 终于,李佑城对她微笑,轻问:“那你呢?你过得好吗?” 清如也微笑,说:“我过得好。” 李佑城又问:“你想我吗?不忙的时候,你会想我吗?” 清如避开他目光,“有时候,会想你。” 李佑城终于放下心来,欢喜道:“我就知道你会想我的。阿如,我一直在找你,我去了蓬莱、朔方、剑南各地还有江南,就是没去滇地,我以为那是你有伤心往事的地方,不会再去了,却没想到你一直在那里。” 清如明了,他连海捕文书都想到了,肯定找得很辛苦,那种在茫茫人海拼命找寻爱人的急迫心情是极为折磨人的。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缘分。定安王,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果,现在,你见了我,我也见了你,我们都好好的,这样的结果,多好?” 清如仰头看着他瘦削的脸,眉目深刻,鼻峰耸立,经过岁月的锉磨,依旧如精雕细刻一般。 李佑城握得更紧:“不,你说的不对,我们说好了,是要在一起的。阿如,你留下来,留在长安,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我一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玉安。” 清如使劲挣脱开:“不用了。你不用为了我改变你自己,也没有什么我的玉安……” 她抬手紧了jsg紧他大红的衣袍:“你看,这身衣服多衬你!今天是你的喜日,你不该追出来找我的,你该回去了,已过日中,宴席早就开始了吧?” 李佑城抓住她手腕,不同意她的话:“你这是在意我,你说这话,就是心里还有我。阿如,我不会放你走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哎,你怎么就不懂呢?李佑城,我们根本就是两种人,是不可能结婚生子白头到老的!”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的才能在朝廷方能施展,你需要一个支撑你的世家女子,为你安宅守家,必要时还要在长安贵妇里结交人脉。我算什么呢?我是贱民,我名声太过狼藉,且我天性放荡,不可能安于一处,更何况我现在只是个小商贩,为了生计到处跑,你说说,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在一起了做什么呢?你今天就是将我绑了去,也只能平添我的痛苦,让我更加狼狈!” 清如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尽量让话语听上去平静,可说完这一大段,还是止不住喘息。 李佑城苦笑,低声问:“为了离开我,你就这么卖力地贬低自己吗?许清如,你将我视作什么了?我就那么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吗?” “王爷,今天是你定亲的日子,陆娘子还在等你回去。”她狠心提醒。 “是,今天是我定亲的日子,那你敢不敢和我走,我带你去王府,当着全长安的贵族门阀,告诉这些人,我要娶你为妻!”他用力重复一遍:“李佑城要娶许清如为妻!” 清如怔住,猛然看他。 大隐 第58节 “你敢不敢?”他质问,将手伸给她,手指纤长,骨节清晰,掌心比他脸色还白。 “我才不去,你别发疯了。”清如躲开。 “我没发疯。” 他回道:“若这么简单的事都叫发疯,那我已经疯了两年了!我这两年过得鬼一般,日子有多煎熬,你知道吗?阿如,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吃饭的时候想你,睡觉的时候想你,看见日升想你,看见日落想你,下雨的时候想有没有人为你撑伞,落雪的时候想有没有人陪你看雪,我坐在如意阁,好多次想从窗户跳进翰海湖里,想淹死算了,可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没见你,我要见你最后一面,省的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在黄泉路上不喝孟婆汤,成了游魂,还得回来纠缠你……”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语无伦次,连眼神都惊慌失措。 清如哪里不知他受过的煎熬,她心里也很难过,逐渐软下心来。 李佑城说完,咳嗽几声,胸腔发出重重的低吼。 清如着急,扶住他:“玉安,你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一时着急了。”他朝她笑,再次拉住她:“阿如,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就一次,我不再将你安排得明明白白,而是你来安排我,你说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把我当作什么都行,只要你别丢下我……” 这一瞬,清如心中那冷硬的冰壳开始消融。 她拿了棉巾,为他擦泪,眼睛一酸:“你真是个傻子!好,我答——” “定安王听诏!” 突然,身后一声洪亮的呐喊。 裘良正骑在马上,手里举着圣旨,气喘吁吁,像是刚奔过来。 棉巾从清如手中滑落,跌到雨后的泥土里。 四周百姓听见,虽不知缘由,但都纷纷跪下来。 李佑城震颤,不可思议望着裘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 怪不得,当时崔崇文在太极殿那样宣扬轻舟先生的时候,本就重视规矩的李淳竟由着朝臣们议论一个乡野商贩,今日又在光德坊门口设限,以捉拿盗贼之名验人身份,现在终于到了关键时刻,这奇怪的圣旨也尾随而至。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在两年前,他就故意支走了许清如。 李佑城看着眼前场景,像闹剧一样可笑。 “定安王听诏!”裘良下了吗,气势凌人,又说一遍。 清如默默跪下来,拉了拉他衣角。 李佑城缓缓而跪,内心的设防崩塌了。 裘良:“……平卢节度使厉石焘已起兵造反,攻占三城,吞并其周边大小藩镇,事出紧急,事关国危,现命定安王整顿兵马,即刻赴平卢平叛……定安王,接旨吧!” “什么时候的事,为何军报一直压着不说?”李佑城没接,质问他。 裘良看了看一旁的许清如,语重心长道:“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定安王接旨便是了。鉴于今日乃定安王与陆氏娘子定亲之日,圣上特许,王爷可在定亲宴结束后出征!” 四下众人发出窸窣声,百姓也才知道眼前这位红衣男子便是传说中的定安王。 他不接旨,他们就不能起身。 “这位郎君是……”裘良故意问。 清如作礼:“在下是定安王故友,正要拜别。” 裘良笑了笑,点头:“也好,既然见了面,那就了无牵挂了,路途艰险,郎君赶紧上路吧!” 路途艰险——李佑城顿时想到清如当年去滇国和亲的事,不禁背冒冷汗。 可他答应她,这次一定要在一起。 “定安王,陛下特意嘱咐小的,说是此次平卢节度使造反,怕是因为舒王,舒王很可能就藏匿在那里,难道,定安王不想报仇雪恨吗?” 如一箭穿心,李佑城僵在原地。 清如一下子便明白了,李淳不再是曾经那位温和的太子了,如今,谁也不能承受君王之怒。 于是,她直起身子,催促道:“定安王,社稷为大,接旨吧!你若不接旨,我们周围的百姓都得跪在这里等你,生意要做,饭要吃,遇事只管去做罢了,有什么可犹豫的?只要还有一条命,那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干活!譬如我,贱命一条,但我就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以后路还长,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是给自己机会,也是给对方希望。 李佑城听着,记着,心里一遍一遍重复她的话,如刀子一下下剜着心脏。 清如忍住眼泪,蹭到他身边,软着声音,似撒娇一般,悄声道:“玉安,你不是说要让我来安排你吗?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别任性啦,听话……” 良久,他缓缓抬手,接过圣旨,纤白手掌扣进泥土,谢恩:“臣遵旨,即刻启程。” 第70章 070. 厨子 平卢位于大顺东北部,地处渤海湾,是边防重镇,人口不下三百万,拥兵十万多,盛产鱼盐,财力富足,商贸往来频繁。 平卢节度使厉石焘也是一名沙场悍将,人到中年依旧不减当年风采,加之附近藩镇受其蛊惑,纷纷倒戈,对抗朝廷。 此事被李淳压下来已有一段时日,他倒不是害怕,如今朝堂权力凝聚,军队在李佑城的妥善治理下,战斗力得到极大提升,就算厉石焘再增兵马,也不足为惧。 且厉石焘本人嚣张跋扈,在朝堂上树敌众多,自李淳登基以来就一直有人上奏,要求惩治平卢节度使,李淳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厉石焘现在起兵,无异于自掘坟墓。 基于此,李淳本不想让李佑城带兵平叛的。李佑城这些年来,一直在戎马杀敌,整顿军营,身上的伤就没断过,他需要一段长时间的调养,没必要在胜算大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加之,他怕李佑城因此做大,亲情固然牢固,可手里的权力就不好说了,万民最爱戴的只能是皇帝,任何人都不能将这种崇高掠走一毫。 兴庆宫沉香亭。 李淳凭栏眺望,周遭四寂,只有蝉声不断。 李佑城从亭子的内殿推门出来,身上染了一股泥灰的湿味。 李淳帮他掸去身上浮土,叹道:“是朕的错,毁了你的定亲宴,你别怪朕。” 李佑城回道:“国家有难,逆贼造反,臣恨不得飞过去灭了那厮。” “你果真这么想?没有怨朕?” “陛下多虑,臣何怨之有?平叛守疆本就是将士的职责,是陛下抬爱,让我能留在京城这么久,其实,朝堂上对我不满的声音已此起彼伏,是时候找个机会离开长安了。” “玉安……”李淳心中愧疚:“你是朕的亲弟弟,别人不知道,但这份亲情朕是不会忘记的。” 李佑城点头:“也正是因为这份亲情,我才要不惜一切找到他!” 他方才是从亭子内殿出来的,而那里其实是一个地道出入口,连接舒王府与兴庆宫,那日,舒王就是从这里出逃生天的。 等这个地道被发现时,已经过去一年的时间。 再去查证那天发生了什么已经很难,别说舒王跑去哪里,就连他是死是活也无法确定。 这个人仿佛在那一刻从人间蒸发了。 皇帝李淳虽嘴上说不放在心上,却好久没有安眠,这些,李佑城看在眼里,也无能为力。 平卢节度使造反,有人说是舒王的谋划,jsg说他跑去了平卢,被厉石焘隐藏保护起来,等着羽翼丰满,再次夺权,毕竟,平卢境内的大部分鱼盐生意都有舒王的支持,得到朝廷政策的倾斜,厉石焘也因此获利颇丰。 可传闻毕竟是传闻,若要验真假,总要有人去实践。 于是,李佑城走了,孤身一人走的。 他身边所有能打的将领一个没带,他撇下了所有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人,只带了两万兵马,连夜出了长安,往东北的平卢去了。 李佑城说,对付厉石焘不用那么好的兵,杀鸡焉用宰牛刀?他离开那一刻,李淳心里非常难受,总觉得他有种要去赴死的感觉,可自己也知道,李佑城只要做了决定必不悔改,他向来如此,无人能劝。 在他走后,李淳于心不忍,还是暗中加派了两万人马作为支援。 平叛平卢的战役从大暑打到第二年春分,时间比预计要长,战役比想象的要艰辛。在这大半年里,中原的大批粮草武器等物资纷纷援给前线,平卢附近的百姓流离失所,陆续逃亡到大顺各地,也将战况传播至天南海北…… “……我听说啊,平卢之役其实在今年上元节前后就打完了,是前线守将封锁消息,拖到春分才放出来,回报朝廷。” 佐信蹲在驿站的草棚下,吃着乳扇,对着周围一圈爱听八卦奇闻的伙计正滔滔不绝。 万物依时令,进入暮春时节,今日谷雨,一直阴沉的天空果然开始落雨。 他们这一队人马从益州一路行商而来,眼下正在此处避雨。 其浩浩汤汤一共十车,六车拉货,四车载人,车夫、伙计、保镖、侍仆等加起来一共六十个人,是规模很庞大的行商队伍。 车上这些来自中原的货物要运到诏国,会在渔泡江边的两国交界处进行交易,再将之前订好的诏国茶叶、药材等好物原路运回益州。 领队的正是那位在滇地小有名气的儒商——“轻舟先生”。 许清如仰天看了看草棚,搭得很结实,不漏雨,就是小了点,容不下六十人一起避雨,她看见不远处的破庙里也塞了不少自己人,门内冒出袅袅炊烟。 佐信素日就喜欢和人扯皮,这会又没禁住挑逗,正与队里一个管账薄的长者争执。 佐信说:“打了胜仗哪有不说的,我看那位将军就是死了。只是手下的人怕惹怒圣上,一拖再拖罢了!” 长者不屑:“你才吃了几勺盐巴,就在这胡言乱语,这么大的官死了是要举行国丧的,还要授封号,告知天下,朝堂没动静就是没死……” “我没有胡说,咱隔壁贩盐的刘大就是平卢人,流浪到咱这做活,是他亲口和我说的!” …… 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清如伴着雨声听了会,没听太清楚,意思大概是平卢打完仗了,大顺胜了,但领头的大将不是死了就是丢了。 她摇头,笑这些人真会胡编乱造。 只顾信谣传谣,总觉得小道消息说得对,丝毫不管国家下发的正经文件。 其实,早在七八日前,朝廷就将消息贴出来,定安王平叛有功,但平卢地带农田水利破坏严重,皇帝命其驻扎在那,兴建基础设施,休养生息,以待流亡的乡民归来。 “好了,都住嘴吧!出门在外,还是少说朝堂事,多想想过几天见了诏国人该怎么讨价还价吧!”许清如踱步过去,手背在身后,眉头拧着,面容严肃。 众人信服叶轻舟,立即停止了争论。 恰此时,午饭已做好,陆续有伙计从破庙那出来,打着伞,端着食盘,往草棚这边送饭。 “今天吃什么啊?” “呦!好饭啊!这可是长安的胡饼羊汤?” “好些年头没尝过这口了,这羊汤做得真正宗!厨子是长安来的吧?” 许清如无奈一笑,斥责:“吃饭也堵不上你们的嘴,趁说话的功夫都能再吃一块饼了!” 雨势渐大,看样子路程又要耽搁。清如十分担心,怕没能在约定时日抵达。 正忧心时,美静勤快地给她支了个木台子,将热乎羊汤奉上,说这是厨子单独做给先生的。 清如舀了一小勺,放嘴边吹走热气,浅尝一口,浓香中有股野果的酸味,很像曾经吃的一种果子。 “真好喝!”她抬眼看美静,竖起大拇指。 大隐 第59节 美静捂嘴笑,摇头:“先生可别夸错人了,这不是我做的,您要夸就夸咱带来的厨子手艺好!” “嗯,有道理,等这次交易完,回去我一个个打赏,重重地赏!”清如一手拿饼,一手喝汤,心情舒畅。 美静又说:“先生,这次咱们新换了家商号,比之前的规模大,不仅可以租到好厨子,还有保镖、浆洗妇等好多工种呢!” 清如夸她能干,“这些琐事都能打理好,以后做生意是把好手!” 美静羞涩一笑,小口咬着胡饼,说谢谢先生,忽看见那边佐信在啃鸡腿,忙嚷嚷:“喂!佐信,你那鸡腿不是要留给我的吗,怎么自己吃起来了,看我不掐你!”说着跑过去,闹起来。 清如扶额,这俩人啥时候能正常点?总是这么不分场合拌嘴。 俩人厮打的场景好玩,她不禁放声笑了下,结果不小心让汤汁从嘴角溢出,刚想去翻棉巾,旁边却递过来一方布帕。 她想都没想,接过来擦嘴,顺便说:“多谢了哈!” 旁边那人没吱声。 “咦?你这帕子很香啊!”清如凑近闻了闻,有股山茶花的清甜,心想是哪个小女子也和自己有相同的喜好! 只是现在她什么熏香都不用了,身上一股子中年男人的汗味。 她自嘲,抬手还回去,那人没接。 清如下意识抬眼,仰头看身边站着的人,霎时间,浑身僵住。 美静几步赶过来,笑着解释道:“先生您看,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厨子!” 第71章 071. 阿元 “阿元,还不快见过轻舟先生!”美静笑盈盈,为了显得熟络,还抬了胳膊轻拍他肩膀。 当然,长眼的人一看便明了,穿着一身粗麻衣服的阿元身型挺拔,面容清秀,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让人见了很想亲近,很想占一点不为过的便宜。 阿元将视线缓缓移到清如脸上,向她礼貌行礼。 清如保持仰头的姿势,嘴巴微张着看他,双手僵在那里,直到手中的汤勺一抖,热汤汁溅出来,浸过衣物,烫到肌肤,她才回神。 阿元,便是李佑城。 就算他瘦了大半,脸色憔悴,但他这张脸许清如是不会认错的。 一个与自己分分合合了五次,与自己肌肤相亲却有缘无份的男人,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看样子,李佑城是打完了东北的仗,想了法子寻到她这里来。 距离上次分别又是大半年的时间,清如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此情此景下再见他,她的大脑空白之际,竟生出一种心酸又恐惧的意念。 她忽然想到什么,骤然抬头,四处搜寻是否有朝廷的人,是否有随从跟着他,会不会有人快马加鞭地过来,带了一道圣旨,逼着他回去…… 如果那样,还不如不相认,免得大起大落,伤情又伤身。 “先生,轻舟先生?”美静叫她。 “啊……”清如闻声,看了眼手里的碗,应道:“哦,没事。这汤……你做的汤……很好,很好喝。” 李佑城单膝跪下来,小心将她手里的碗接过,声音轻缓,目光温柔,问:“那阿元再去为先生重新盛碗汤吧?” 许清如看着他眼睛,机械点头:“有劳了。” 李佑城起身,捧着碗,撑起伞,只身走进雨中。 从背后看去,他单薄得像片树叶,孤零零怪可怜的。 清如稳了稳心跳,不大放心,问美静:“阿元是你找的吗?” 美静笑着捋捋头发:“就是从新换的那家商号,叫兴隆堂的那家大商号找的,不过我只说了我们要几名厨子和保镖,要中等偏上的水准,管事便根据咱们的要求安排了,契约上也写明了人数、价钱,我手里还有雇佣者的花名册。” “都拿过来我看看!” 美静仔细,这些重要东西都随身带,于是很快从包袱里取出,呈给清如。 这些杂事清如一般不费脑子,全部交给美静打理。她很快翻到阿元那一页,简介很简单,是个孤儿,四处做杂役,后被主家低价卖到兴隆堂,为人勤恳,现跟随老厨子学庖厨手艺。 李佑城一向如此,做事做到底。经历过那么多挫折和磨难,换个身份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 清如将花名册还给美静,起身说:“你这事办得妥帖,记得把这个收好了。我去庙那边看看伙计们。” 不断有热气腾腾的饭食从破庙的大门送出来,伙计们一路小跑,虽撑着伞,但雨水还是打湿了衣衫。 清如望着他们的身影,没有找到李佑城,他进去有一段时间了,按理说盛碗汤费不了多大功夫。jsg 进了门,收了伞,清如看见李佑城正在砖石搭的简易灶台前,被老厨子数落。 老厨子岁数大嗓门也大,指着小锅里的汤,骂李佑城:“谁叫你私自做主开小灶的?你往汤里加了什么狗屁东西?你知不知道,这滇地的果子不能乱吃,每年因乱吃果子被毒死的人不计其数啊!” 李佑城低头听着,手里还捧着刚才那一只汤碗,碗里有满满的羊汤,冒着白乎乎的热气。 清如下意识瞥见,他的手在微抖。 她咳嗽了声,说:“老师傅,这汤呢,是我让他做的,这果子我常吃,酸不溜丢的,开胃,今日就念叨这口,见您忙,就和手下伙计一说的,对不住哈!” 许清如从一旁拿了食盘,走到李佑城跟前,不动声色将汤碗接过来。 老厨子一看是轻舟先生,立马缓了神色,连连道歉,瞪了李佑城一眼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忙活了。 清如走到他跟前,接过食盘,找了个石凳,坐下来喝汤,李佑城又给她添了一块胡饼,始终跟在身边,分辨着她脸色,不敢说话。 “阿元,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清如说。 李佑城却轻拢手掌,没听见一般背过去。他的眼神在她脸上流连,眼里的光如门外的落雨,毫无保留地倾泻着。 清如心酸,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跑过来受苦,难不成还嫌自己受的苦少吗? “把手伸出来。”她又说了一遍,命令语气。 李佑城闪了闪眼睛,默默摊开手掌,掌心已被烫得通红,除此之外,曾经白皙的掌心布满了黄茧、疤痕。 清如心里一抽,撇开目光,道:“那个,咱们商队有医师,一会你去拿药敷上。” 老厨子听见了,几步过来,将李佑城撵走,笑着对清如说:“先生仁厚,体恤我们下人,不过您大可放心,这些个跑堂的年轻人禁折腾,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清如本想回怼两句,又怕日后老厨子记仇,给李佑城找麻烦,便忍住情绪,笑着回道:“庖厨的活辛苦,又跟着长途行商,您老人家放宽心才是,别和孩子们过不去。” 那人哎哎应着,恭敬送许清如出了破庙。 雨停后,商队继续赶路,再走一段就到姚州,姚州是抵达大顺与诏国边界前的最后一座大城池,不出意外,他们会在那里的旅店夜宿一晚,再马不停蹄去往渔泡江。 这些地方是许清如熟悉的,更是李佑城熟悉的,李佑城在这片土地过了五年,这里一草一木、一楼一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清如还是想不明白,他跑过来找她究竟为何,他爱她,说要和自己过一辈子,可他身后的那些人呢?知道他贸然前来,皇帝会作何反应,朝臣会作何反应,他那个还没过门的陆娘子作何反应? 他以为他能逃得出李淳的手掌吗?若他真的孤注一掷,日后定会被皇帝找到,那时候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清如希望他活着,好好地活着,享受本该属于他的富贵荣华。当时在明德门外,自己对他说的那番话,就是这个意思,她特别害怕他战死沙场,甚至比他们不能在一起 还要害怕。 车马行进中,她撩开窗帘,去寻他的身影,他现在只是个小伙计,不配单独骑马,估计这时候和其他伙计一起挤在随行马车里。 佐信和美静坐在清如身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美静忽然感慨,也不知怎么了,夸起阿元来,说他生得这样好,却是个孤儿,长在贫苦之家,只能做些杂役。 佐信不屑道:“怎么地,你可怜他,想把他卖到教坊学艺,供给喜好男风的达官贵人?” “你怎么说话呢?有没有怜悯心?”美静生气,踢了他一脚。 佐信刚要反驳,清如拉住他,笑说:“你这是吃得哪门子醋呀?心胸开阔点,女娘家议论男子,不一定就是对其有意思,你若能陪她聊几句,不仅会让她更开心,还能让她更依赖你,这才是相处之道。” 佐信听劝,默了会,又挑起话头:“那个阿元,人挺好的,一路跟着咱们过来,话少,干活多,但不知道为啥,老厨子总看他不顺眼。” 美静接话,说:“师傅对徒弟要求严点也不是问题吧,还能都像轻舟先生这样的师傅,对咱们这么好?” 佐信笑笑,也心平气和道:“那是那是,还是我的美静明事理。就是可怜阿元了,被老厨子留在了刚才的驿馆。” 清如听着,心里一顿,没说话。 “为何?”美静问。 佐信手一摆:“咳,说他得了急症,来回跑茅厕太麻烦,耽误咱们行程,索性让他先滞留一晚。” “那你可得盯紧了,要是他赶不到姚州,咱们可得和老厨子说好了,别回去的时候找不见人,兴隆堂又来管我们要。”美静蹙眉。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契约上写得清楚,后厨的事情老厨子一人负责,本来这个阿元也是白缀的。” 此时,车马停步,前面的人过来报告,说是姚州城到了,请先生下车,过一遍入城手续。 清如下车,一路小跑过去,很快将手续办妥,后牵了匹马过来,对佐信和美静以及其他管事的伙计说道:“你们先进城,旅店都是提前订好的,只管去住就行,一定要安排人手看紧货物,我还有点事,日落后才能赶回。” “什么事啊,让我去帮先生做吧!”佐信说。 “不用了,你看好货物就行。这是我的私事,你去也不方便。我呢,在附近有一故交,顺便过去问候一下!” “那先生小心行路,我等在旅店等候。” “好!” 清如身姿矫健跃上马背,握住缰绳,驱策着向来时的方向而去。 第72章 072. 夜谈 天色渐渐暗下来,往回走的路虽然熟悉,但车马很少,夜风吹来,伴着林子里的鸮声,还是有点慎得慌。 许清如加快了速度,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见到他,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孤身前来究竟为什么,但还是来了,情感战胜了理智。 到了驿馆,找人问了旅店位置,打点了看店的伙计,清如弄到了阿元的消息。 前台伙计问:“客官今夜要住在我们旅店吗?” 清如看看屋外,怕是赶不回去了,点头说要住宿,再开一间。 那人摇头,说春夏季节是旺季,房间早就住满了。 她本该想到这一点。 见她犹豫,那人又说:“若客官不介意的话,您可以与您这位故友住一起,反正都是男子也无所谓了,不过,要收一半房费。” 清如感叹,真会宰客,既然不缺客人,何不积点德做善事,别人也能念你个好,这商家真是不放过一点薅人钱财的机会。 大隐 第60节 “好吧,我先应下来,等我与他聊完再说。不过,他没有住最贵的那一间吗?” 伙计挠头,想着那个男子的样子,奇怪问:“最贵?没有啊,他住了最便宜的一间。”看那身衣服也不像能住得起最贵房间的人吧。 看来,李佑城身上没带什么钱,估计连贵重物品都没有,可想而知,他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一路该有多艰辛。 清如心又软了。 几步登到三楼,敲了敲里间最窄屋子的门。 门很快开了,李佑城披着乌发,只在脑后简单扎了个发鬓,簪上木簪子,身上也只穿了一件白色麻布单衣,看样子是准备睡觉了。 他先是惊讶,后又欣喜,眼睛闪烁,没等清如开口,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进屋里。 “阿如……”他握着她双手,拇指探进她掌心,细细摩挲着。 清如见他眼圈红了,嘴角一直上扬着,想来是故意出此招数等她。 她垂了眼,抽回手,公事公办道:“我只是过来看一下你的急症好点没有,看样子你挺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阿如!”李佑城叫住她,急切说:“对不起,我……我是故意的,故意在这等你。” “等我做什么?想考验我心里是否还有你?” “嗯。”半晌,他闷闷一声,道:“你我好久没见,我十分想你,阿如,你别走好吗?” 清如挤出一个笑容:“我真是佩服你,你面对我现在这副老太监的模样,竟然还能说出情话?” 他也浅浅一笑:“不管你什么模样,是你就好。” 他牵起她的手,将她带至榻前,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温水。 清如环视四周,才发现这房间也就只有这张窄榻能坐,还有一张破旧桌子,桌子上除了有陶制的茶壶水杯,还放着药瓶、剪刀和带血的纱布。 她忙走过去,拿起药瓶来闻了闻,这味道她熟悉,是自己当年用过的金创药,行军打仗的必备品。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她回头看他身子,颀长劲瘦,在衣服的遮蔽下,看不见任何伤口。 “一点小伤而已,无碍。”李佑城也过来,收拾桌子上的jsg东西。 “让我看看。”清如去扒他衣服,她不相信他的话,他特意留下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李佑城按住她伸过来的手,按在胸口上,“不是这里。” 清如身子一顿,手却被他攥着往下移去,一直移到右侧腰腹处。 “在这里,刚换了药,你还要看吗?” “把衣服解开,我……我想确认一下。”她莫名担心,反正也不是没看过他身体。 李佑城听话地解开外衣,上身裸露在她面前,又去解束腹的腰带,解到一半,包着纱布的伤口处洇出血来,血迹不多,但能显出伤口轮廓,是一条狭长的刀伤。 “你管这叫小伤?伤口这么长怎么不早说,要是染了其他病怎么办?”清如手抖着去摸。 “别担心,行军打仗惯了,受伤难免,敷药处理下便好。” “你从平卢过来滇地,少说也有二十天,这么长的时间伤口还没长好,你不好好休息,还跟着商队帮工凑热闹,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怎么有人如此不爱惜身体!你真以为你是战神啊,死不了是吗?” 清如一时气急,气他每次都擅作主张,嘴里骂着,心里却疼着。 李佑城重新穿好衣服,低着头,垂眼看她,捂住嘴连着咳嗽几声。 外面的星光熠熠,这里是高原,星星与大地的距离很近,夜晚的时候分不清天上与人间。 桌案上的那豆灯火映照着两人的面容,忽明忽暗,清如见他目光含泪,说也不是,骂也不是,真是让人无计可施。 “我不会走的,这一次,我就算死在这,也不走。” 他语气诚恳坚定,清如更气了:“真是个傻子!什么死不死的,你不许说死,我不准你死……” 她气到哽咽,起手推他胸脯,他往后一个趔趄,又稳住身子。 清如扑过去,张开双臂紧搂住李佑城的脖子,仰着头,去咬他嘴。 李佑城眉心一惊,又很快舒展,满眼宠溺回吻她,他是那样轻柔,像水一样,融化她的蛮横力道,让她柔软下来,松懈下来。 他的温柔乡是许清如的陷阱,一旦被其诱惑,便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清如不止在他这里吃过一次亏,在被他拥紧前,她猛然抽身,喘息着后退一步。 脑子清醒道:“……李佑城,你应该明白,我是不会和你走的,你也不用来此自毁前程。我做生意是因为我确实喜欢,不是为了躲避谁而隐居滇地。退一步讲,就算我和你回长安,嫁给你,我也不是那种只待在王府里做女红、生孩子的贤妻良母。” 李佑城抬头,眸子很深,水汪汪映着她面容,笑了:“阿如,你不用回去,也不用担心会耽误我,你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不用管我。当然,嫁给我生孩子的话,你可以想一想。” 清如被她绕得头疼,感觉今晚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好赖话都说了,也没辙,只丢给他一袋碎银,转身道:“你在这养好伤就回去吧,趁圣上还没满世界寻你。” 李佑城追上,从后温柔抱住她,鼻息在她颈窝打转。 “我不让你走。”他委屈得要掉泪:“我好不容易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你,就是要和你一起过日子的,你可以不爱我,可以看我不顺眼,但不能丢下我!” 清如也心疼,她真的只是怕耽误了他,他的才华能力,若荒废在这偏狭之地,真的太可惜了。她总觉得,他该匡扶社稷,总觉得,自己的爱太过自私。 “……你根本就不懂我,你才是傻子。”他嗫嚅。 清如眼睛红了,却不松口:“我才不傻,你说你在这有什么用?你若在朝廷当大官,我就可以凭着与你的关系,多了解政策,多拿些实惠,这样我的生意也好做些,好些门道在里头,可你什么都不懂!” “我可以的!”他松开她,将她转过来,微微弯腰,直视她眼睛,十分确定地说:“就算我不是什么将军,不是王爷,我照样可以给你你想要的那些,你相信我,我对你有用,不是废人。” 清如闪着眸子,觉得他在胡诌,可还是问了句:“那你说说,你怎么有用了?” “好。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说。”李佑城乞求,贴着她的额头蹭了蹭。 “胡搅蛮缠,说吧。”清如束手就擒。 他低声道:“你留下来,陪着我,让我服侍你一晚。” 清如不屑,苦笑:“你这副样子,这具残躯,如何服侍我?再说了,这么多年了,你可了解本公公的癖好?” 李佑城被逗笑,抚摸她侧脸、头发:“公公说笑了,小的只是想为您卸妆、梳头、更衣,仅此而已。” “呵,你怎么可能会做这些杂事……”清如感叹。 李佑城没回答,只去吻她额头、鼻尖、嘴唇,最后的吻落在右边耳垂上,拿舌尖舔了下,湿漉漉的,对着她耳朵吹气:“只要你愿意,我以后要为你做所有的杂事,我是你的人,任你差遣。” 第73章 073. 交心 许清如最敏感的地方就是耳垂,别说触碰,就是离得近,稍稍拿气息一瘙,她就会脸红。 李佑城知道她这个隐秘也是曾经多次尝试的结果,那是床第之间的亲昵调情,可以让人更快进入状态,也能让已经进入状态的人更加沉浸。 可现在,他只是太想念这一处而已,情不自禁。 清如身子一抖,坐下来,应了他的请求。 李佑城打了热水,要了皂荚做的去污膏脂,拿热毛巾给清如湿敷,待脸上润了,就小心翼翼擦掉黄粉,一点一点撕掉粘在眼角额头的假皮肤。 他纤瘦修长的指尖在她脸上游弋,慢慢的,她的脸显出了白嫩的光泽。 他又去洗毛巾,再沾清水,为她擦拭。 清如止住他动作的手:“我自己来吧。” “我想为你做。” 清如松了手。 李佑城很有耐心,慢条斯理,边擦拭边说:“阿如,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你是说,我在滇地遇险,你救了我那次?” 他摇头,淡淡一笑:“那也许是你的第一次。而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清新水榭的芍药花下。你偷听了我与一个人的谈话,吓得躲了起来,我绕路出去,在墙角看到你慌张的样子,当时就在想,这是谁家的小女娘,如此胆大,敢跑来这里偷听人讲话?不过,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清如扭头,对上他的视线:“你为何觉得我不是细作?” 他笑回:“你不是细作,你眼睛不会骗人。就算是,我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听去了又有何妨?” 清如辩解:“我没有偷听,我只是不小心路过,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我那时还觉得你可怜,小小年纪要思虑那么多事情,不像我,及时行乐。” 他晾好毛巾,与她一起坐到榻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接着说: “后来,父皇给我赐婚,听闻是位商贾世家女,我得知消息后,派人去查许家是否与朝廷有勾连,还有你的身份是否干净。” “可有查出什么?” “没有,许氏清白,家族经商为业,但又不是那种背地里给官员提供资金,站队攀附的巨贾。我很开心,我未来的娘子不是我的负担,不会用家族利益逼着我在朝堂争权夺利,因为,我早已厌倦这些,从我开府那年我就知道,我的性子不适合朝堂,或者说,适合我的朝堂还没有出现。也许,舒王和居文轸一派故意羞辱我、打压我,让我娶一个根本配不上皇家宗室子的小门户,但他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多安心。” 清如凝神,问:“可你只关心我的家族是什么样的,不关心你未来娘子的模样、脾气吗?” 他回望她,恬淡而放松:“你应该不知道,我乔装打扮去过你的书肆,也看见了正在忙碌的你,我惊讶,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日偷听我说话的人。我看着你,你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样子,你大声说话、放声欢笑的样子,举手投足都是那样自信,我感觉我被你融化了,进而也相信了你我的缘分。” 李佑城揽过她,轻轻抱在怀里,又让她躺在他膝上,松开她发鬓,拿木梳子为她细细梳理。 “阿如,我那时在心里幻想过无数次,我们在婚后的日子。只是,世事捉弄,我母亲的死让我再一次陷入无望,我心里最珍视的东西突然崩塌破碎,我难以接受,不敢回想,作为李明澈的我在那一晚也死了……你知道我为何善用弓箭吗?” 清如摇头。 李佑城停下动作,眼眶转出一滴泪,落在她的发间,又继续为她梳发:“我母亲是被他们用弓箭射死的。那时,上百上千的箭矢就那么飞一般射过来,穿透她的身体,千疮百孔,每一箭都致命,那样一个柔弱温良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就这样死了……我在旁边,就那么看着她死去jsg,却没有任何办法……我想着她死前对我说的话,让我不要追究,不要怨恨,永远不要回长安……” 也许是感受到他的颤抖,清如直起身子,坐在他腿上,整个抱住他,额头抵着额头,发丝缠着发丝。 李佑城低垂眼眸,“有很长一段日子,我见了弓箭就想起我的母亲,就会情绪失控,会胸闷会呕吐,泪水不止。为了克服这一障碍,我逼着自己苦练箭术,练到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就是一支箭的时候,我发现,我终于走出来了……” 他捧着她的脸,诚恳又温柔:“阿如,那时的我,不敢奢求什么,李淳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必须为他所用,为他效力,成为他最锋利的刀剑。我以为,这就是我这辈子的宿命,直到,我在滇地再次遇见了你。” 他将她紧抱住,“你知道吗,在竹林,我若来晚一步,你都可能没命!也许老天可怜我,让我救了你,让我在混沌的生命里又看见了光。” “你是不是第一眼就认出我了?” 他点头。 “那你为何不说……”清如止住,他能怎么说呢?说他就是邕王?况且他们之前并未真正交往过,谁能猜到谁有几分真心? “所以我试探你,甚至恐吓你,看你是否还记得那个邕王,是否真的想嫁给滇国二王子。” 清如笑笑:“你成功了,你套了我的话,还追我到热海之地,骗了我的人。” 李佑城深吸一口气,这些肺腑之言终于找到了倾诉者,情感像是压抑了百年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 “阿如,我们是对苦命鸳鸯,可我很不喜欢这个词。所以我始终想着,一定要和你过一辈子,开心幸福地过一辈子。什么苦命鸳鸯,什么相爱不能相守,都去见鬼吧,我不信那些,我一定会给你幸福,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用尽余生去爱你。” 清如听着他的话,泪水夺眶而出,埋在他胸口呜咽起来。 李佑城也抱住她,脸埋在她发里,体会彼此的温存。 大隐 第61节 片刻后,他又说:“我说我现在对你有用,不是废人,是因为我在离开长安去往平卢前,与圣上做了约定。若我能顺利平叛,便允我隐姓埋名,走遍四海去寻舒王下落。我手里有圣上的密诏和敕令,大顺几处重要关口、朝廷布下的忠心官吏都认得。” “圣上……竟然能同意?”清如想到,李淳虽是个面目和善的君王,可手段高明,很有谋略,能放他出走真是不易。 李佑城:“朝堂风云变幻,我的位置又很尴尬,已有朝臣诟病我怠惰懒政,如此下去,我是不可能一直留在长安的。正好借这个机会,我可以全身而退。一年后,便会放出消息,说我游猎失踪,他会为我退了与陆氏的亲,处理我手里的属地与兵权,从此再无定安王。” “为什么不说你死了?” 李佑城笑,点她眉心:“死了就有去处,就有迹可查,我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把柄。” “原来如此。”清如心里的气终于顺畅了,可还是觉得愧对于他。 李佑城看出她的意思,安慰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只想过有你的日子。” 清如羞涩:“我知道了,是我错了。我也只想过有你的日子,我想天天抱着你,亲你,捏你,看你笑,看你吃饭喝水,看你读书干活……我做梦都想,想完又觉得不大可能,于是就想哭。” 他目中有泪:“你以后可以大胆地想,我会一直陪着你。” 清如在他怀里捂热了,跳下去喝水,喝完水又盯着外面的星星发呆,李佑城站在她身后,抚着她双肩,与她一起发呆。 她叹息,忽问:“可是,你真的能咽下这口气吗?没有找到舒王,没有亲手杀了他,为你母亲正名,你甘心吗?” 李佑城回道:“到底是谁杀了我母亲,很难说了,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刽子手,就像她背负的那些箭矢,已经说不清是谁下的手。我母亲死于朝堂权臣的争斗,邕王亦然,所以,她在临死前才说,不要去追究,追究的后果也是死。”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不这么想。” 清如转身,倚着桌案,仰头看着他,她的目光坚毅,那种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表情让李佑城愣怔。 他已经很久没见她如此了,上一次还是在滇国戏弄二王子的时候。 “玉安,你以为,我来滇地做生意,是隐居避世吗?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之所以要与诏国的商人做交易,因为我有个极强烈的直觉。” 李佑城垂眸看她,睫毛直铺下来,在卧蚕处留下一片阴影。 “也许舒王,就在这里。因为那个给他供药的胡商,并没有死,也没有走,而是改头换面,成了地头蛇。” 第74章 074. 口哨 亏欠这件事情在感情里是无法说清,更无法计算的。 这就是为什么李佑城明知道是世事难料,是有人从中做梗,还是觉得亏欠许清如太多。 他握住许清如的手,泪眼婆娑:“如果你是为了我,阿如,不要这样,我不想你涉险。可若你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那我陪着你,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清如从口袋掏出棉巾,沾沾他眼角的泪痕,笑道:“玉安不要有负担,有些事情,也许只能用‘命运’二字来解释。那时我刚到滇地,在姚州的钱庄上取了飞钱,想着把大半家当投到与诏国的边境贸易上,毕竟这是我来和亲的时候就想做的事情。我的规划也已做好,还靠着一些商友的关系,在西南建立了关系网,就差诏国那边找一个可以长久合作的靠谱供货商。正发愁的时候,你猜,我遇见了谁?” 李佑城皱眉,想不到她在这里还有什么朋友。 “是秀月。你还记得吗?那个对你有好感,三番五次冒险来边防驻地见你的女娘。” 他当然知道她,确实有一阵子很头疼,忙纠正道:“她对我的好感应该是假的,因为她是神花教的人,接近我也许是要制造麻烦。后来,你去了热海,遭遇神花教歹徒,我怀疑也是她提前报的信。” “是她不假。可后来神花教被灭,她从无量山回到家乡后,受到乡民鄙夷,她的家族也因她蒙羞,于是她被赶出了村寨,走投无路,来到边境,嫁给了一个小商贩,跟着那人往来两地,做起小本生意。后来,她们夫妇俩买卖做大,在滇地和诏国开了几家茶铺子,我在茶馆遇见她时,由于我的伪装,她没有认出我,后来我在生意上故意与她接触,发现她确实纯良,且对当时骗她的胡商怀恨在心,于是,我便与她相认。秀月说,那个胡商没有走,而是与当地的路匪勾结,诈人钱财,所以我们达成了默契,一定要想办法将那个臭名昭著的胡商赶回老家去!” “那你们想到办法了吗?” 清如笑了,摇头:“要是想到了,我就不用这么伪装自己了。” 李佑城听她说了一番话,心里舒服多了,他们终于能坦诚相待,不用考虑太多,只相互陪伴着做共同的事情。 这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很多,聊到最后,两人和衣相拥,依偎在那张矮窄的榻上。 清如被他抱热了,但不敢大动,一动床就响,嘎吱嘎吱的,让人想入非非。 李佑城以为她喜欢这个姿势,也不敢动,等躺到半边身子麻了,实在忍不了了,下巴抵着她头顶轻声问:“阿如,睡了吗?” “没、没有,你想做什么?” “哦,我要翻一下身子,你搂紧我。” “嗯。” 话音刚落,李佑城便整个抱起她,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这样一来,空间确实大了,但清如想到他身上的伤,瞬间直起身子,胳膊撑在他两侧:“不行,我不能压你的伤口!” 其实他不怕压,只是她这一起,直接坐到他腹肌上,让他那本来就胀起的小兄弟更加按耐不住,跃跃欲试。 清如见他脸憋通红,以为真的压到伤口,又往后缩缩,被莫名顶住后才知触到了机关,不好意思笑笑:“你忍忍,今晚不行。” “嗯……在忍了。”他长呼一口气,忍耐也变得快乐,她今天能找过来,他就已经十分知足。 两人并排躺确实很挤,于是李佑城提议,自己去地上睡,她睡榻。清如又不想放他走,犹豫着不说话。 李佑城浅笑,“那我不下去了,我换个姿势抱你,我们接着聊天。” “好,你讲故事给我听。” “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那我和你讲讲我的小时候吧……” 两人就这样抱着聊着,没过一会,清如眼皮子打架,沉沉睡去,李佑城轻轻放下她,掩好被子,自己则下了榻,挨着榻沿坐下来,倚靠在榻侧,抬头望着窗外深夜的星辰,心里安宁、jsg踏实。 晨起后,许清如重新上了妆,李佑城也收拾好行李,两人同乘一匹马,往姚州方向赶。 因起得早,沿路鲜有车马行人,他们很快进了城,抵达了商队所在的旅店。 佐信和其他伙计都已整顿好,在旅店前的大路上排成一排,整装待发。 他们左等右等,也不见轻舟先生的人影,他昨晚一夜未归,佐信害怕,想着要差人回去寻,正焦急时,前方奔来骑马的叶轻舟,身后还坐着后厨学徒阿元。 许清如没过多解释,只说路上遇见了他,便一起回来,还补了句:“阿元挺细心的,会点拳脚,以后就是我的侍仆,跟着我了。” 佐信惊讶:“先生,您可是从来都不让人服侍的……” 美静忙掐他后腰,朝许清如笑:“知道了,先生放心,以后阿元就和我们同车。” 从姚州城出发,再行两日,便可抵达大顺和诏国的边境渔泡江。 自从滇国覆灭,诏国重新夺回政权以后,边境安定了许多,朝廷还加派了更多数量的边防军,边境巡逻加强,给两地的商贸往来也制造很多便利。 但架不住地理位置偏狭,地形地势险峻,以及民风彪悍。 总有一些不愿干活混吃等死的人,最后实在没有出路,上了山,进了林,结了帮派,成了山匪。 路程行至一半,一切还算顺利,车马叮叮当当穿过密林,鸟儿扑腾翅膀飞起,在头顶高空留下一阵清啼…… 许清如撩开窗帘,发现这片地方有些熟悉,不禁望向对面端坐的李佑城,道:“再往前,就是白河谷野竹林了。” “嗯。”李佑城对她弯了眉眼,心照不宣。 只听佐信嘟囔:“这一片也是个无人管的地脚,每次过野竹林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 “保险起见,我派人先打探一下吧!我们在此只多等一个时辰,便知前路是否可行,先生看如何?”美静行事谨慎,清如点头答应。 车上只剩下清如和李佑城,她看出他隐忧的神色,笑道:“没事,你随他们一起去吧,我就在车里等你。” 李佑城转了身子坐近,握住她的手,将手心翻过来,放了一只小巧的椭圆形白色物什。 清如低头一看,是一只白色的兔子? 具体而言,是一只做成兔子形状的白色口哨,这只兔子仰着头,垂着耳,嘴巴处形成一个哨口,用来吹响,两只眼睛点了红漆,颇为生动,有五色丝线编织的系带从哨子底部的小孔穿过,可以将其戴在脖子上。 李佑城轻轻合上清如手掌,眼里含笑:“这是象牙做的口哨,是我找了尚属的工匠特制的,只要轻轻一吹,声音清澈响亮,十里内均可辨认,若你有事了,就吹一下,我便会赶来。” 他说着,样子忽而羞赧,“想来,我也没送过你什么正经东西。” “谁说的,你送我的已经很多了。”清如把口哨戴好,温柔抚摸这只兔子,越看越喜欢,拇指食指一捏,凑到嘴边想试着吹一吹。 李佑城笑她:“我就在你身边,你吩咐即可,还用不着召唤。” “好。”清如笑。 “那我去了。” “嗯!” 话落,李佑城却保持着姿势没动,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眉间的肌肉微动,似是很不舍。 “怎么了……” 清如的话还未说完,他的吻便毫无预料地落在她的唇上,极浅的一个,贴到了又很快撤离。 “你就在车子里等我,一定不要走动。”他言语恳切,总感觉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好,我就在这等你。”清如应着,目送他轻巧麻利下了马车。 天气很热,高树密草又挡风,让人很是憋闷。 佐信带着李佑城和几个保镖前去探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小路,看有没有人在此处置陷阱,设埋伏…… 美静顺便让后厨的师傅做了薄荷洛神花水,分给伙计们喝。 清如一人等在车里,心里又一次算着若交易顺利,这六车货物的最大盈利是多少。 时间一点点过去,已过了一个时辰,派去探路的佐信等人还没有消息。 “先生,怎么办呢,是继续等,还是再派些人手过去?”美静有点拿不定主意。 清如也下了车,仔细查看附近的地势。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还伴着一串瘆人的笑声。 清如熟悉这标志性的笑声,只是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恨自己真是倒霉,怎么会这么巧遇见混世魔王了? 骑马的人停在跟前,剑眉星目,脸型瘦削,皮肤白得发光,着一身墨色软缎,发束金冠,俨然一副贵族公子相,只是那眼神妖邪至极,后面还跟着三四个彪形大汉。 男子朝许清如戏虐一笑,提高声调,音质却浑厚,道:“轻舟先生,好久不见,怎么,想我了,又来送货了?” 第75章 075. 地牢 与寻常山匪不同,眼前这位男子举止文雅、样貌清秀。 但许清如深知,此人手段更加残忍,性情更加暴戾,坐拥整片白河谷,附近乡民无人敢惹。 只是,这活阎王平时不怎么出来活动,都是手底下的人帮着做事,收收过路费,所以只负责数钱的他在寨子里闷得皮肤细嫩,一双桃花眼既水灵又魅惑。 大隐 第62节 今日他特意出来,还开门见山地要货,清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此次队伍里有内奸。 她行商惯了,也知道如何应对这类人,于是稳住阵脚,朝马上的男人恭敬一拜,满脸褶子堆笑道:“哎呦!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然让我这凡夫俗子遇见了天上的神仙!好久不见啊,贡泽公子,鄙人常受公子照拂,有什么好东西自然先紧着您,公子能来挑挑货就是给我们脸了。” 贡泽很吃她这一套,嘴角一扬,飞身下马,走到清如跟前,上下打量:“都说轻舟先生识大体,本公子今日算是领教了,好,既然你如此慷慨,我也就不客气了。” “哎、哎!您随便挑!”清如拱手作揖,跟在他屁股后面,边走边问:“只是您今日亲自巡视,可否是这白河谷出了什么大事啊?” 贡泽手一挥,笑得斯文:“没事,本公子闲着无聊,出来逛逛。” 清如心里稍缓,那应该能用钱解决,恭维道:“公子与老奴可真是有缘,记得上次遇见您还是一年前,今日再见,公子的翩翩风度依旧让人如沐春风。” 贡泽带人依次检查货物情况,边看边提防着商队保镖,不过这些都入不了他的眼,作为一个杀人如麻的恶棍,他动起手来,整个商队都不是对手。 清如面子上镇定,但心里忐忑,猜不出贡泽的来意。 只听他饶是痛快地说:“嗯,轻舟先生,你这批货本公子都喜欢,那就都留下吧!” 清如惊诧道:“贡泽公子,咱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讲究有来有往,您可不能断了我的后路呀,这批货对我们商行至关重要,兄弟姊妹都靠着我糊口呢,我们一路南下着实艰辛,您别……一口价啊,多少给老奴一点甜头吧!” 贡泽欣赏着清如的脸,忽然装无辜:“轻舟先生,做人要大度,您的宏愿不是体恤百姓,救济苍生吗?我山上的兄弟姊妹都揭不开锅了,我们百姓的日子难熬,您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了,别说六车,就是六十车对于轻舟先生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清如笑得勉强,暗哂你跟谁装无辜呢?又下意识去摸胸口的哨子:“这六车货物种类不同,有些还是原料,就算拿去也要加工后才能用,要不这样,您都各挑一些,给我剩点回去的路费,也算是公子布施恩德,雨露均沾了!” 贡泽妩媚一笑,不再慢条斯理,而是毫不客气捏住清如的下巴,将脸凑近,仔细观摩:“雨露均沾?若你也能留下,让我沾一沾,我就应了你,给你留下四车货,去养家糊口。” 清如嘿嘿干笑:“您这是什么话,我……我一糟老头子,骨头都是臭的,您可别脏了嘴。” “是么?”贡泽瞪了瞪清澈的大眼睛,拿手去揭她脸上的黏胶,清如忙按住他手指,额上冒出汗,这一动作也被贡泽收进眼底,于是他笑得更加阴测测,在她耳边低声说:“若不是有人提醒,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个婆娘,听说还是个美人……”他砸吧砸吧嘴,眼神幽暗:“我好想尝尝。” 清如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愈加害怕,依旧陪笑:“咳,什么胡话,您这都听谁说的,是谁和我一个老头子过不去啊,什么谣都敢造……贡泽公子,大家都不容易,如今朝廷管得严,边境那边查得更严,咱都是提前和官府打好招呼的,若我们延迟送了货,真追究起来,怕是给您添麻烦……要不这样,四车货物您全拿走,我和伙计们只留两车,您看成不?” 他直起身子,背过手jsg去,凌厉目光俯视下来:“四车货物和你,留下,其他人,可以走。” 清如还想周旋,却听他道:“哦,还有你们之前探路的几个莽夫,本公子也留下了。” 清如一惊,对啊,难怪佐信和李佑城迟迟不来,原来是被这厮给扣了! “别别别,大家都是一体的,您也有得力手下,情同手足,咱不能做缺德的事情,把人给卖了呀,对吧?” 兜兜转转,原来在这等着呢。难怪今日贡泽亲自出马,说明他早有打算,他内部有人清楚许清如的身份,很有可能,也清楚李佑城的身份,而商队内部有给贡泽通风报信之人。 不过,李佑城受伤了,又加上对方提前设埋伏,怕是凶多吉少。 逻辑既然理清,清如很快做出判断,声色和缓下来:“贡泽公子,老奴没什么本事,但从不伤人,更不背叛自己人,所以公子看看这样行不,我和四车货物都随公子去,但请把我所有的伙计都放了。” 贡泽轻蔑一笑,接过随从点好的一根水烟筒,咕噜抽了一口,朝她吐出混沌烟雾。 清如被呛,咳嗽中听见他说“不识抬举”,然后就头脑昏胀,不省人事了…… *** 烟雾缭绕的情境总会让清如想到热海之地的温泉,想到静谧的夜和漫天旋转的星,以及李佑城温柔的抚触和清甜的鼻息。 那是她与他第一次结合的地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睡的沉的时候总会堕入那个梦境。 “阿如,阿如……” 有人喊她名字,她疲倦地睁开眼,人是李佑城,可周遭却不是温泉。 她躺在他怀里,用一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他胸口,李佑城接了水,喂给她喝。 四处不透亮,只有一支火把在墙壁上燃着,身下是潮湿的蒲草,身边还有几个破碗,放着说不上什么的食物和一壶水。 “玉安……”她往他怀里躲了躲,“这里是哪儿?” “是贡泽寨子里的地牢。”他搂紧她,安抚着背:“别怕,我在呢。” “我被抓住了?”她慌神,仔细回想昏睡前的情景:“不,是我们被他抓了?我记得,他劫了我们的货,还有你们来探路的人……” 李佑城握住清如的手,让她放松下来,平静道:“确切地说,是劫了我们的货和我们所有人。” “所有人?他……简直是禽兽!不说做大的山匪还算讲信用,怎么他说话不算数呢?我……我要去和他理论……玉安,我不能连累大家,不能让大家因我丧命……” 李佑城抚顺她:“阿如不怕,我们想办法,一定会有转机。” “可大家在哪呢?为何只有我们俩在一起?” “应该被关在别处吧……” 清如拧紧的眉毛被他抚平。 “阿如,我有种预感。你还记得在驿路旅店和我说的话吗?秀月告诉你的消息,以及你所知道的地头蛇的消息。” “记得,我当然记得,难道真的是舒王……在搞鬼?”她忽然想到什么,说:“那个贡泽知道我是女子。” “这就对上了,看来他确实在这里。想必他也在四处打听你我的消息,所以今天被俘,多半与他有关,说不定他是贡泽的背后指使。我进了寨子后,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炼制莺粟的味道,我猜,那个胡商也隐匿在寨子里。” 清如越听越觉得真切,但现在王朝已定,叛臣舒王不从大顺出逃,反而在西南隐居起来,又抓了他们,难不成是还想着报仇雪恨? 她看见李佑城的脸色,镇定且安然,只觉奇怪,问:“玉安,你为何不着急?为何这般淡定?你不怕死吗,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我可不想这么快死掉!” 火光映着两人面容,四周依旧昏暗,看不清东西,他们额头相抵的影子在墙壁勾勒出一幅水墨画。 李佑城吻她眉心:“我也怕死,但我更怕与你分开。” 清如推开他,捧着他脸颊,慌张说:“不行不行,我们要先活着,不管分不分开,都要活着。你这么远找来,绝不是为了送死吧,我们不能一天好日子没过就要去死了!” 李佑城继续安慰:“好,我们不死,我们还要过很长很长的一辈子……” 外面阵阵窸窣,李佑城抱紧她,胸口紧贴她脸颊,示意她不要说话,等声音过去,又在她耳边低语:“那个老厨子是内奸,是他将行程卖给了贡泽。” 清如抬头,难以置信的表情。 李佑城点头,低声道:“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没有早做防范,害你到了这里。” 清如轻轻按住他的唇:“别说这种话,是我该庆幸,有你陪着我。” 地牢不大,除了他们二人这一间,还有几间空置的,在火光下显得阴森幽暗,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解开铁链锁的声音,有人在门口吩咐: “把人押上来吧!” 其中有人问道:“活的死的?” 那人惊讶:“这么快就死了?真不禁折腾。” “血流那么多,该是不行了,小的们这就下去验验……” 听到这里,许清如心口猛然收紧,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山崩地裂的声音。 “玉安……”她惊恐地看向李佑城。 他依旧面容淡定,只在眼角晕了一层润湿的绯红。 清如下意识去摸他伤口,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住,那种黏腻的湿滑只沾染在了指尖——红色的血蔓延在她指甲上,仿佛涂了好看的颜色。 “不要,不要!”清如哭了,双手不知所措地摸李佑城的肩膀、手臂和腿,这才发现他到处是伤,他的嘴唇已经发白,目光也黯淡下来。 一种绝望的感觉袭来,清如无力抱住他:“不要这样,玉安,我不要你这样……” 他的伤口在流血,外面的人以为他死了,他是强撑着一口气在陪着她。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 清如头脑发昏,理不清思绪,悲痛中听见李佑城用极为和缓的语气,对她说: “阿如,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我求你,若我以后残废了,你别丢下我,好吗?” 第76章 076. 戳穿 清如已经哭成泪人,她见过与人厮杀时的李佑城,见过他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就算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他也能自保。 可现在他被锁在地牢,还被人用了刑,对方手段残忍,专挑他脆弱的地方下手,尤其是伤口那里,仿佛被豁开了口子,血流不止。 上面的人提着灯悠悠走下来,给许清如套上泛着恶臭的黑布袋,又将她五花大绑押着出了地牢,胁迫着往前走。 走了一段长路,光影变幻,又到了室内,清如被迫着跪下来,黑色套头布袋被人一揭。 刺眼的光直射进这个宽敞轩亮的屋子,清如能看清光束中浮浮沉沉的细小尘埃,像跳舞一般,旋转不停。 前方造型华丽的楠木龙椅上坐着贡泽,他身后还有个宽大屏风,绣着双鹤展翅的图样,颇有宁静致远之意,和龙椅奢华的风格不太搭。 “贡泽,你说话不算话,背信弃义,夺我钱财,害我伙计,还迷晕了我,捕了我全部的人,轻舟商行和官府一直保持密切联系,我若有什么闪失,剑南西川节度使不会放过你。” 清如指着他鼻子骂,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试试他的底线。 贡泽把玩手里的折扇,拉开合上、拉开合上……嘴角的笑让人不寒而栗。 “我几时答应你要放人了,叶轻舟,实话告诉你,本公子就是要把你养在这里,只有你在,你的情郎就会帮我办事。” “我看你脑子被虫吃了,你几时见我有什么情郎?我可不像你,男女通吃。” 贡泽将折扇朝她扔过来,直直砸在她额头,砸得破了皮:“还特么嘴硬!来人,把门都敞开,让这婆娘的人全进来,本公子就是要当众揭开她的遮羞布!” 话音一落,这间屋子阳面紧闭的门被瞬间拉开,内外一通,空间瞬时开阔,而外面一个个跪在地上的,同样被五花大绑的,是此次行商的所有伙计。 “轻舟先生……”众人喊清如名字。 许清如猜不出贡泽为何要将大家伙聚在此处,难不成真要当众杀了她? 贡泽从龙椅上走下来,揪住清如的头发,将她拖至众人面前,蹲下身来,右手虎口扼住她脖子,大声道:“来,睁大眼睛看看你们的轻舟先生,看看他的真容!” 说完,他用尖利指甲迅速剥去清如脸上的黏胶贴布,又拿沾了醋水的脏抹布使劲擦拭她的脸。 这些伪装都是她精心描画和修饰的,每一寸都精准,都深刻,卸妆时更要轻轻地弄,不然会很疼。 现在她的脸被贡泽这么撕扯,如着了火,顿时血肉模糊,醋汁浸入皮肤,她疼得浑身哆嗦,可又不敢龇牙咧嘴,不然更疼。 等妆容卸尽,眼前的轻舟先生从满脸沧桑的老翁变成了面目清秀的女子,贡泽擦jsg掉她脸上血迹,大掌提起她来示众:“看吧,一个臭婆娘,骗了你们所有人。” 众人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除了惊诧什么也不敢说,佐信和美静看着心疼,冲出来又立即被人压住。 佐信大喊:“轻舟先生是谁不重要,是男是女都无妨,我们滇地人只记住他的好,只知道他拥有一颗仁爱之心,救危扶弱,倾囊相授,轻舟商行几乎所有伙计都出身低贱,生活困苦,可他不仅不像那些富人贵人嫌弃我们,还帮我们度过难关,在这里的所有伙计都受过先生的扶持,没有轻舟先生,就没有我们现在,就算是你杀了我们,我们也不会说他一个不字!” 他的一番话令众人动容,有人泣泪,随后应和道:“是啊,我们相信轻舟先生,死也要追随他!” 贡泽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气急,随手拖出一个喊话的伙计,众目睽睽下一刀抹了他的脖子,鲜血如注,众人呆住,不敢再声张。 “贡泽,你这个疯子!”清如嘶吼啐骂:“你伤了我的人,我要扒了你的皮!” “好,我现在就让你扒!” 贡泽俯下身来,给她松绑,掐住她手腕,往自己怀里送,无耻道:“扒啊,你快扒啊,本公子心甘情愿让你摸,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当众上了你?” 大隐 第63节 “……你,禽兽不如!”清如骤然展开手指,在他脖颈挠出划痕。 贡泽吃痛,摸着血印,笑得狰狞,俯身去剥她衣服。 反抗中,清如摸到胸口哨子,心中安定下来,可想到李佑城还在地牢,不禁又酸涩起来,泪珠大颗落下,她抽泣着取出哨子,轻轻吹了声,声音悦耳,一时间响彻云霄。 “吹的什么破玩意儿……”贡泽刚要去抢,却听双鹤展翅的屏风后一声嗓音厚重的喝止—— “阿泽,和这种贱妇纠缠,别失了体面。” 这声音熟悉,清如震惊,是舒王李译。 他果然藏匿在这里。 舒王从屏风后款款走来,除了面容消瘦了些,衣饰简单了些,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眼神写满对平凡人的怜悯与不屑。 “许娘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若不是我的人混进你的商队,认出你那情郎的样子,或许我们还要等几年再相认。”他捋着胡须,在她跟前站定。 清如始终跪着,目光咄咄:“是你害了先帝,你给他用药,让他迷失,又将这罪责嫁祸给圣上和定安王,你还借刀杀人,毁了萧妃,如此恶贯满盈,你不逃,留在大顺是在等死吗?” 舒王李译展开怀抱,摇了摇长袖:“你觉得我像是在等死的人吗?许娘子,要不我们打个赌,看看你我到底谁先死,可好?” 他拍拍她肩,笑得温和,转身对贡泽道:“把人带上来吧!” “是。” 贡泽吩咐手下去地牢抓人,只是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过来,百八十人挤在这个庭院里,没人敢吱声,就怕哪句不对被抹脖子,气氛压抑至极。 片刻后,有人来报,低声对贡泽说,地牢的男人跑了。 贡泽气急败坏,一脚踹飞眼前人,又胆战心惊报给舒王:“主人,属下对其已用了酷刑,他连走都走不了,怎么会跑呢?就算……就算跑了,肯定跑不远,属下这就安排人去找……” 舒王长呼一口气,仰天笑,时间久了他差点忘记了,地牢这位煞神可不是寻常人,自己怎么可能关得住他?他能去地牢,无非是去找许清如会面而已,他骗过贡泽,却骗不了他…… “别找了,我在这。” ——声音寒气逼人,夺走所有人的眼神。 李佑城从庭院的侧门踹门而入,手里的匕首还抵着一个人的脖子,那人被他钳制住,一身胡服,浓眉大眼,胡子拉碴,一看就是个胡人,身上还一股子药味儿。 李佑脸色苍白,身上全是血迹,衣服早已脏污破烂,握刀的手关节泛白,杀气腾腾。 看来他是在出地牢后又厮杀了一番,抓出了同样隐匿在此的胡商。 贡泽对着舒王惊恐道:“属下已经按您吩咐往死里折磨了,怎,怎么会这样?他,他是人是鬼啊?” 舒王哂道:“这人是个魔障,不知起死回生了多少次,你怎么可能奈何得了他?何况……”他撇了眼遥望李佑城的许清如,“他的命在她这里。” 清如瞧见李佑城的脸上已布满汗珠,拉住贡泽衣角,祈求道:“贡泽,算我求你了,你看在我一直照顾你生意的份上,我们和解吧,你给我一些药,若你没有,便去我车上取些药材,不然他的血止不住,我们以后还怎么帮你办事?” 贡泽踢她一脚:“滚,还敢讨价还价!” 李佑城握刀的手一抖,刀尖渗入胡商脖子,音色依旧冷冽平静:“再动她一毫,我就杀了他。” 胡商挥舞手臂,用胡语命令:“都别冲动,答应他所有条件!” 在场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心里猜测这后厨的小伙子阿元究竟是谁。 舒王不服,抽出佩剑,一步一步往李佑城方向而去。 贡泽劝不动,胡商掌握制药之术,是贡泽赚黑钱的主要来源,而舒王到此,追随他的叛军成了寨子里主要的兵力,两者都是掣肘,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烈日灼人,烤得庭院如焚烧场,午后的风卷起干燥沙土,打在脸上,凭空添了一道鞭刑。 跪在地上的伙计们见形势有利,纷纷挣扎站起,避到李佑城一侧,试图挤出去。 舒王冷笑,拿剑指他:“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今天也必须死在这里,我不像他们惜命,我的命已经死在了长安,我苟活至此,就是想有朝一日杀了李淳,我一定要杀了他!” 他双眼血红,近乎癫狂地咆哮:“李佑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李淳当年救了你,你就是他的一条狗,我见你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你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样,美得慑人,我真后悔那日在舒王府没奸污她,让她跑了,其实,她若依了我,可以不用死的……”他忽然狂笑,像一头发疯的野兽。 胡商吓得朝李佑城说:“他,他药吃多了,出现幻觉了,你可别,别冲动。” 清如望过去,李佑城的脸涨得通红,眼角血泪模糊,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终于受不住舒王的挑唆,母妃是他的致命之处,谁都不能亵渎。 一切理智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只想手刃了眼前的疯子。 天色霎时暗下来,庭院中平地刮起旋风,四周一片混沌,裹挟着乱七八遭的碎物,霹雳乓啷地任意撞击。 贡泽拉住清如,和手下退至屋内,其他人赶紧找地方匍匐躲避,庭院中只听得见刀剑相击的声音。 忽然,混沌中跳出一个修长人影,几步上了墙边石凳,接过从天而降的弓箭,眨眼功夫,手起箭落…… 贡泽害怕,惊慌掐住许清如的脖子,朝院中张望,大叫:“李佑城,你快住手!不然我掐死她!” 一支利箭“嗖”一声从混沌之中射出,没等贡泽反应,这支箭就直直贯穿了喉咙,他张张嘴,倒了下去。 此时,旋风停止,众人揉开眼睛,望向场地中央—— 李佑城手持弓箭,胸口起伏喘息着,目光完全投在清如身上,有种失而复得的快慰,又在她的回望中变得温柔。 他身侧躺着一具尸体,尸体的心脏处插着一支箭。 这时,从墙上翻越过数十位着黑衣的男子,纷纷跪在李佑城面前,其中一人愧道:“属下来迟,请王爷降罪。” 李佑城只剩最后气力,越过舒王李译的尸身,越过黑衣随从,跌跌撞撞走向许清如…… 清如泪水盈眶,迎过来,在他最后一步时,扑进他怀里。 李佑城紧紧抱住她,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亲吻她的头发,用一丝气力,缓缓道:“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将我们分开了。” 第77章 077. 打算 去往边地的马车一路颠簸,许清如带着李佑城先行,商队随后。 马车外暑气潮热,烈日透过薄纱窗帘打在两人的身上。 清如抱着昏睡的李佑城,不停拿湿棉巾为他擦试脸、脖子,他身子热烫,手脚却冰凉,浑身哆嗦着蜷在清如的怀里,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角,生怕她跑了一般。 清如温柔抚摸着他,嘴里安慰着:“我在呢,我就在这陪着你,我们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滇地边防军的大本营了,玉安,你肯定记得那里吧,那是你曾经生活五年的地方,将士们都喊你李校尉……” 她言语轻柔,说出的事情像是给小孩子讲故事。 李佑城稍稍平缓下来,不再颤抖,但依旧蜷着身子,很害怕的样子。 清如低头,瞧见他哭了,泪水默然淌出,从眼角流到鼻梁,再从鼻梁掉落到她衣服上。她小心擦掉他的眼泪,听见他梦呓般说道:“母亲……别走,别丢下我……” 不知他梦见jsg了哪一个场景,是六岁开府时离开母妃宫殿的场景,还是逃亡长安时母亲被人追杀,惨死郊外的场景,不管哪一个,于他而言,都是痛彻心扉的离别,都是在心灵深处剌开一道口子,脆弱的时候血流不止。 清如鼻子一酸,将他抱得更紧:“对不起,玉安,我不该丢下你那么多次,不该在需要勇敢的时候选择放弃……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爱是双向奔赴,若只有一个人的付出,则永远也无法真正体会到爱的真意。 马车飞快,连夜赶路,第二天一早便抵达了滇地边防军驻地。 李佑城一直发热,驻地的侯都尉认识他,更认识他随身携带的圣上手谕和通关密诏,所以找了最好的医师来为他诊病。好在,他的伤口因提前敷了金创药,止了血,已无大碍,只是四肢和腰腹处被贡泽用了重刑,加上不久前他强撑着半条命与对方戾战,一时半会还不能大动,若要完全恢复,还需很长时日。 清如等在外面踱着步,虽说现在已经安全,心里依旧放心不下。 李佑城在庭院中搏杀时,那些前来救护的黑衣侍卫是景策暗中派来跟随李佑城的死士,李佑城事先并不知情。他们告诉清如,是她吹的那一声哨子给他们指了路,本来他们沿路一直跟着,但在进入寨子后就跟丢了,那口哨是李佑城的贴身之物,他闲时偶尔拿出来把玩,景策是知道的,便将这些信息都告知了他们。 此时此刻,对与错,好与坏已经无从辩解。李佑城以为,自己只身一人来寻她,放弃一切要同她在一起,不考虑任何外界因素,只在乎她,可他的全部社会关系,以及他与皇帝李淳剪不断的亲缘却都是牵绊,那些追随他的人,那些倚重他的人都不会放弃他,除非他真的死了,这世上再无此人,也许才能实现真正的隐匿吧。 她也一样,她的父母兄嫂还在长安,书肆还在营业,落缨、金川都在帮她料理生意,她同样斩不断与他们的关系。 人只要活着一天,就无法断了与世人、世事的关系。 这时,门被推开,两个医师提着药箱走出来,嘱咐道:“请娘子莫要担心,郎君的外伤静养一段时日便无碍,可他的心疾却是痼疾,从脉象来看,似是幼时就落下了,这两年加重,伴有咳喘,难以治愈,秋冬时节更要谨慎,否则……”医师摇了摇头,说了些珍重的话,还叮嘱清如如何用药和护理。 清如接过药单,看了眼,心里一沉,药材名贵,大都是贡药。 她谢过医师,走进屋内,坐在李佑城榻前。 他沉睡的样子安然,长而密的睫毛铺下来,在光源下闪着银光,五官和脸的轮廓依旧分明,依旧柔和,依旧摄人心魄。 清如俯身,嘴唇贴近他的,轻轻印上一个吻。 像是感知到她的温度,李佑城睁开眼。 目光如水,气息温存,没等清如起身,他的手便扣在她脖颈,纤指穿过发间,用执着的力度加深了她的吻。 “……骗子……”清如含混道,嘴角扬起来,毫不客气地压了下去。 纠缠片刻,彼此喘息着分开,李佑城撑起上半身,一下子将她紧搂入怀,今天抱了她不知多少次,却依旧依恋她的怀。 拥抱的时候,李佑城浑身的疼痛得到舒缓,像一只船找到了港湾。他眼尾红了,眼眸却清澈,对她说:“阿如,别担心,我就是受了些皮肉伤,不碍事的,不影响……我们的生活,不影响孕育。” 清如扑哧一笑:“这个时候,你还想这个。” 李佑城认真道:“当然要想,我不能让你憋闷,不能让你守活寡。” 清如捏他鼻尖:“我看是你憋闷,是你想纵欲吧!” 他坦诚:“我确实想过,但我更想让你过得舒心。”吻她发顶:“阿如,我想让你每天都开心。” 清如拉着他一只手,拿食指在他掌心涂涂画画,犹豫道:“你若真想让我开心,那我们……回去吧。等你伤养好了,我们回长安,可好?” 窗子开着,属于滇地特有的草木味随风而入,伴着远处演武场上将士的操练声。 李佑城沉默许久,还是不太确定她的决定:“是为了我吗?” “不是啊,是为了我自己,我想我们堂堂正正在一起,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 “阿如,是不是我让你犯难了?” “没有啊,你没有我精明,怎么可能会难倒我。” 李佑城见她目光瞥向窗外,知道她在撒谎,刚才医师与她在屋外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养病、用药都是耗费心血的事,她愿意不辞劳苦,不嫌他累赘,那他自己还怕什么呢?况他如今这样子,对皇权没有任何威胁。 想到这里,他呼气,仿佛卸下了所有武装,朝她莞尔一笑,道:“可我已经一无所有,我们回长安,你得养活我。” “好,我养活你!”她笑,勾他下巴,调皮道:“不过,就算不回去,我也得养活你呀,这个月的银钱我还没放呢,小阿元。” 李佑城低头,愧歉道:“阿如,我想娶你,我想成为你的夫君,我想我们成为彼此的唯一,可现在的我,给不了你任何名分。” 清如温柔说:“你人都是我的了,还要什么名分呢?玉安,我不在乎那些形式,我只在乎你,只要你是爱我的,就足够了。” 李佑城拥紧她,窝在她肩头使劲蹭了蹭,哑着嗓音说:“我爱你,只爱你。” 笃笃笃,有人敲门,清如起身去开,门外站着侯都尉,神色凝重。 他往里看了看,见李佑城朝他点头,便战战兢兢进了屋,走到李佑城榻前,扑通一跪,手里托着一枚信筒呈给他,声音恳切道:“请王爷恕罪,因事关重大,卑职不得不叨扰王爷。” 李佑城:“侯都尉免礼,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吧。” 大隐 第64节 “谢王爷免罪,卑职也是奉命行事。陛下在三个月前就下了密诏,若有王爷消息,务必如实禀报。如今王爷英武圣德,已将舒王逆贼斩杀,若不报,我等……唉!卑职这榆木脑袋不值钱,砍了也不可惜,只是王爷要为以后着想啊,毕竟陛下寻您寻的……” 他哽咽着快要说不下去,清如猜不出是做戏还是真心,站在一旁不发话,侧头去瞧李佑城的脸色。 只见他淡定自若,眼波平缓,像是侯都尉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一样。 等侯都尉吭哧讲完,李佑城接过密诏,打开看了看,复又还给他。 应道:“你只须尽快差人将逆贼首级押送长安,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侯都尉大着胆子又问:“那,那王爷打算何时……何时回朝复命……” 李佑城艰难站起,缓缓走到清如身侧,牵起她的手,十指交缠,握紧,眼中含笑,道:“等我与阿如完婚,便启程回家。” 第78章 078. 新婚 几日后,李佑城的伤已无大碍,可以走出屋子晒太阳了。 他靠在躺椅上,清如给他扇着扇子,说:“还是你的身体底子好,元气足,恢复起来也快。” 李佑城回:“是你养得好。” 清如自信道:“那当然,我养小宠物都没这么精心过。” 李佑城听了有趣,问:“你还养过宠物,都养了什么?” 清如掰着手指:“有鸡、鸭、鹅……” 本以为她会说养些狗子猫子之类毛茸茸很好撸的东西,没想到她竟说了几样家禽。 “那后来它们怎么样了?” “都被我吃了啊!” “你吃了你自己养的宠物?” 清如毫不避讳:“是啊,它们没什么意思,也不爱和我交流,还不如交给后厨做几道美味菜肴,还能发挥点价值。” 李佑城知道她在逗他,自进入边防驻地以来,她每天想着法的逗他笑,让他心情始终愉悦。他们好像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却依旧恩爱的老夫妻,相互打趣着,说着对方的癖好,再编瞎话把对方逗笑。 “所以说,你要好好表现,快点好起来,多和我说说话,否则我就把你交给赵军厨炖汤喝。” 李佑城听了,郑重点头:“我要快点好起来,好在你炖了我之前,能亲手给你炖汤喝。” 清如摸摸他头,咧着嘴笑。 一个月后的端午节,他们成婚了。 那日,清晨小雨洗尽滇地潮热,微风不燥,日光温柔,光阴在时节的轮回中沉淀下来,落在花草生长的间隙里,落在马蹄扬起的尘埃里,落在飞檐斗拱的砖瓦上,落在有情人眉梢眼角的流光中。 清如一袭红嫁衣,手执团扇,用扇面遮脸,在美静和一众女侍者的簇拥下,走向同样身着大红锦袍的李佑城。 他们的婚礼简单朴素,地点就在边防军驻地的内院中庭。夏季花木繁盛,环绕四周,形成天然装饰,都督府的驻地将士、商队留下的成员都来参加婚礼。 侯都尉奉jsg命主持仪式,虽然是头一回接这个任务,可他前几日查阅典籍,又询问了当地有经验的妇人,可谓做了完整攻略,上手很快。 前方,李佑城长身玉立,灼灼日光下更显风姿俊逸,宽肩瘦腰,肤白貌端,好一个翩翩公子样。 他深情凝望着向自己走来的许清如,脑中变换着他们相识以来的各种场景画面,不管是苦涩还是甜蜜,只要有她的日子,就是自己最幸福的日子。 等清如走到跟前,他牵起她的手。 侯都尉轻咳一声,提醒道:“那个……接下来是拜礼,礼成后,王爷才可执娘子之手入……入洞房。” 李佑城只好依依不舍松开她,却在仪式中没忍住,转头看了好几次。 清如默默微笑,明白他的小心思,偷偷朝他眨眼。 由于没有家中长辈,仪式不那么繁琐,等到合卺、结发礼后,两位新人拜别宾客,算是礼成。 滇地民风自由,不像中原有太多约束,新郎新娘礼成后可以与宾客一同赴宴。前堂摆了七八桌喜宴招待宾客,上的菜肴有滇地特色菜,也有长安传统菜式,滇地这边好饮酒,男子女子开怀畅饮无所顾忌,甜酒烈酒一并入肚,大家的兴致也高了起来。 李佑城身子还未大好,医师嘱咐不能喝酒,虽说他地位在那,也没人敢劝酒,但毕竟是自己的婚礼,他想多少喝一点。 他刚拿起酒壶要斟酒,清如便挡住,摇头:“你开了这一杯,后面还有十杯百杯,定会没完没了,这宴席里好多你的后辈,以及和你共事多年之人,他们才不在乎你是什么王爷呢,只会把你灌醉。” 李佑城抿抿嘴,“既然如此,那便听娘子的,我不喝。” “真是我的好夫君呀!”清如笑,抱抱他,接过酒杯,豪爽道:“接下来,看娘子我怎么干翻他们!” “……” 都说烈女怕缠郎,回想他们的过往,清如这个性子虽然看上去洒脱自在,不在乎得失,好像什么都不会难倒她,微笑起来软绵绵,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很难用“烈女”来形容。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她烈在哪里。 她骨子里的坚毅近乎冷酷,下定决心的事就一定要做好,当然,还有她对他的欲望,不亲近时相敬如宾,亲近之后如狼似虎。 所以李佑城并不担心她喝酒,而是怕她喝酒后晚上闹起来,自己招架不住。 他暗自运了运气,丹田附近的肌肉恢复得还算紧致,也许能坚持一二回合。 果然,她大醉后没有沉沉睡去,而是在榻上翻来覆去,缠着他,让他讲故事。 李佑城喝了两壶水,口干舌燥,依旧不离不弃,给她讲故事。 日落西山,屋子里暗下来,李佑城点了灯,刚坐回床塌,清如从背后一个熊抱,压在他宽阔脊背上。 他忙用手护住:“别掉下去!” 她的酒气淡淡,喷在他脖颈,没等他回头,就咬住了他的耳垂。 李佑城吃痛,忍着让她咬,像小动物的牙齿,尖尖的但力度不大。 她说:“谁叫你老是咬我这里……我也咬你……嗯,我还要咬你这里……”她凑到他侧脸,撅着嘴,去够他的嘴,够不着,就用另一只手使劲别过他的脸,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下,笑道:“看吧,我也会这么亲……只是没想到,这样背着亲嘴……还挺不容易的……” 他的头快成了她的玩物,李佑城耐着性子,忍住欲火,任她宰割。他的手抓皱了榻上锦缎,额头上也渗出汗珠。 “阿如……”他唤她名字,温柔道:“酒醒了吗?” 清如嗤笑:“我才没醉!” 李佑城扶额,今天她太过高兴,醉酒的时间拉长了。 清如像条软蛇,缠上他脖子,坐进他怀里,嘴对嘴朝他要东要西:我要捏你的脸、我数数你的睫毛吧、你能吻我多久呢、不许咬舌头、不许喘气…… “那……我试试吧?” 他探身去亲她,她调笑着躲闪,却被他一把捞住,攫住唇瓣,由轻及重地吸吮,又轻挑开她的两排皓齿,主动侵染她嘴里的酒气。 新婚之夜,两个人该做什么彼此清楚得很,只是李佑城不想在她醉酒时做,上次在庄子上就是她大醉后拉他入局,他虽然尽心尽性,她也享受其中,可她醒来后却全忘了。 所以,他不喜欢她忘记他的样子,他想让她清醒而坦诚地接纳他,充分感受他的好,哪怕只是技巧,他想明明白白地讨好她,让她想到这一刻就脸红,就想要更多。 可想法虽好,但人的欲望却是无底洞,不仅越来越深,还越来越广,一旦有了欲望,就难以逃脱它的掌控。 李佑城吻到尽兴,在扶她躺下,脱去衣物之际,却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从身下传来。 他眼中欲望未消,神色迷离看着身下人。 却见许清如躺着,双手垫在脑后,朝他得意笑道:“夫君,我饿了,我要吃饭!” 第79章 079. 相悦 李佑城暗自闭眼,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蓄势勃发的劲头被她这挑衅一笑泼了冷水,生生憋了回去。 许清如又缠上来,“夫君……夫君夫君,我饿啦,想吃饭!” 她中午喝了许多酒,饭菜几乎没吃,过了这么久,肚子肯定饿了,想到这,李佑城心疼,吻了吻眉心,回道:“好,为夫这就带你去吃饭。” “我们吃什么?” “阿如想吃什么?” “想吃带汤的,酸酸辣辣的东西。” “好。”他应道,起身又说:“你先穿好衣服,我,我出去一下。” 清如似懂非懂,点头答应,兀自更衣。 不一会儿,她衣服穿好了,又喝了一杯温水,见李佑城推门而入,面色神清气爽,呼吸也自然许多。 她没问,他也没说,他这次爱潮来的汹涌,若不释放一些,怕到时候把持不住草草了事。 暮色四合,染在天际,红橙靛青交织在一起,是落日后的余霞。 他们相互搀扶着,一边欣赏着落霞,一边往夜市小摊走去。 滇地这里没有宵禁之说,集市天天有,货物杂且多,只要还有客人,店家就一直营业,且夏夜本就是觅食的好时光,夜市上的烤串、炸物卖的最好,买一些随手拿着,边走边吃,悠哉极了。 清如看着刚刚过去的几个小儿,人手一支炸虫子串,有蜂蛹、蝎子之类,不禁打了个寒战,抬头问李佑城:“玉安,你也会吃虫子吗?” 他点头:“可以吃,但不常吃。” “好吃吗?” “不同虫子的口感不一样,我吃得不多,所以没什么记忆点,喜欢吃虫的人肯定觉得好吃吧。” 又问她:“你想来一串?” 她忙摇头撇嘴:“不要。” 李佑城笑笑,抚她头发。 酸汤鱼那家店还开着,做鱼的小哥沧桑了许多,见了李佑城很是惊讶,还以为他升官后离开滇地再不回来了。他絮叨家常,说妻子生了两个娃,夫妻俩天天围着孩子转,只等夜里娃睡去才有功夫兼顾生意,他觉得自己就像蒙着眼拉磨的驴,瞎忙活,停不下来。 他扯下脖子上挂着的白棉巾擦汗,笑着调侃:“这么多年了,李校尉还是一点没变,依旧风采照人,鹤立鸡群啊,您总算带着娘子又回来了?” 李佑城点头,也没纠正他的称呼:“我娘子特别喜欢你做的鱼,一直念叨,就带过来了。” “还有糯米饭!”清如从他背后冒出头,补充道。 小哥嘴巴咧到耳朵:“小的多谢二位贵客,小的真是三生有幸遇见二位,那今日我来请客吧,饱娘子和校尉口福!” “多谢!” 小哥起火烧汤做鱼,清如则吃着李佑城现剥的山核桃垫垫肚子。 山风吹得人身子舒爽,小哥找了话题问:“校尉和娘子可有小公子,小娘子了?” 大隐 第65节 两人对视,彼此微笑,清如想回“还没有”,李佑城便抢先道:“就快有了,其实,今天才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小哥意会,傻乐着,不再过问,只忙活着去弄汤锅:“二位都是有福之人啊,生的娃娃也定是有福之人,以后若是方便也可带过来看看,这边风景好……” 他自顾说着,李佑城却看着清如,嘴上问她喜欢男娃还是女娃,心里想着以后要和她生几个孩子。 野果酸汤鱼上了桌,就着食案上的黄黄灯火,两人埋头吃起来。 李佑城将鱼腹处的嫩肉择出来,择了满满一小碟,放到清如的碗边。清如很自然夹起,吞进肚里,又仰头喝了碗酸鱼汤,直呼痛快,酒气也全消了。 一条鱼很快被饕餮完,饱餐一顿后,他们谢过小哥,准备回去了。 小哥不忘感叹:“想那时,校尉总是一个人过来,边吃鱼边想娘子,那个憔悴的模样哦,只剩皮包骨了!可怜见的,现在二位终于团聚,小的也跟着高兴!” 清如猜不出他说的是什么时候,也想象不出李佑城jsg相思忧虑的样子,只觉这句话让人莫名感到凄苦,不禁牵住他手,使劲握了握。 李佑城不以为意:“今日多谢你,以后有机会,我们会带着孩子来吃鱼。” 回去的路变得很快,清如拒绝了李佑城想背她的念头,他还在养伤,哪能让他用蛮力负重。 他却说:“那我省着力气,用在别处。” 清如说:“今晚不行的,你要好好休息。” 他笑回:“嗯,那我们就好好睡觉。” 于是,躺在床塌上的这一刻变得微妙,两个人谁也没有先动作,只在各自的位置仰面看天。 好像较劲一样,谁也不想先开启话题。 明明已不是第一次,却胜似第一次。李佑城能感觉到,彼此的羞怯是写在脸上的。 可他们已成婚,今天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两情相悦是应该的事,为何还不好意思? “阿如,我……”他终于受不住,转过身,面对她,见她也浑身紧绷,便推推她胳膊:“阿如,我想在睡前,亲亲你。” 她也转过脸来,黑眸在灯火中闪烁,闭上眼等他过来。 李佑城倾身,吻住她的唇。 一个吻本来没什么,可清如特别后悔,自己在这一刹竟然不自觉张了嘴,人家来攻城,她却主动打开了城门。 他犹豫一瞬,选择探个究竟。 柔软与柔软相触,浑身骤起酥麻,身体有了反应。 他的脚去蹭她的小腿,脚尖撩起裙摆,又被手掌接过,一直推至胸口,宽衣解带不在话下。 那片沼泽幽深,他拿指尖去探,两个手指纤长,指肚粗砺,清如紧张一抖。 等她可以完全容纳他,他的侵入也顺畅起来。玉白的腿就搭在自己肩头,扭头便可亲吻她的脚,当然,他确实这么做了,复又吻她唇,被她嫌弃撇开,他抬手轻柔裹住她下巴,重新吻上,上下皆合,呻吟伴着律动而起,床塌晃出节奏。 李佑城抱她在身上,让她驾驭,任她驰骋。他说不清自己有多爱她,但他确定,他比她爱他更爱她……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单纯的情欲占据了身体。他想无休无止下去,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生命、灵魂。这种强烈的占有欲反而让他卑微,他卑微至极,做完又如幼兽般去舔舐,他真的很害怕,害怕她哪天不喜欢了,觉得没意思了,吃了自己。 第80章 080. 相守(大结局) 六月初,他们回了长安。 皇帝李淳事先派了五百人作为护卫,为了让行程快且顺,整个路程没有通知沿线州府,而是秘密进行的。 原本,他对于李佑城平叛胜利后没有即刻回京,而是私自离开平卢去了滇地一事耿耿于怀,可当看到押送回京的舒王首级,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样一来,功过相抵,他的气也消了大半,还由于太过思念,以至于见到李佑城的时候,熊抱住哭了许久。 整个过程都是保密的,所以除了心腹,知道李佑城在滇地行踪的人少之又少。 李佑城定安王的封号还保留着,定安王府也照常运转,景策、冷锋、长松、高训这些贴身侍卫们也都在当值,一切都有条不紊,好像他去滇地的这一段经历被抹去了。 “玉安,朕知道你不会抛下朕,一定会回来的。你放心,你所有的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你只需陪在朕身边,替朕分忧。” 私下无人,李淳情绪也激动,始终握着他的手,眼神热切。 李佑城抽出手,站到他前面,跪下来:“陛下,恕臣难以从命。陛下的恩德臣永世难忘,只是臣已答应了一个人,要陪她过寻常日子,所以朝堂的事,臣就不去添乱了。” “是因为那个许清如吗?” “是因为我的妻子许清如。” 李淳轻笑:“听说了,你们在滇地成了婚。你这是先斩后奏,把剩下的烂摊子丢给朕呀!” 李佑城又是一拜:“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本无意官场,厌倦争斗,且我性子冒进,怕以后得罪朝臣太多,让陛下犯难。” 他说完,止不住地咳嗽,咳得眼睛都红了。 李淳不忍心,给他斟茶,等他缓了一会,叹口气道:“玉安,别说了,多说无用。朕知道了,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朕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若全身而退,那许娘子能否养活你?” “是我妻子。”李佑城纠正。 “好好好,你妻子,你娘子,行了吧!” 李淳怨气十足,那样子更像是吃醋,李佑城不能坐视不管,于是起身凑过来,做到他旁侧的矮榻上,给他捶腿,笑着安慰: “陛下,您不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吗?如今大顺四方皆安,大小节度使也都安分守己,几年的休养生息百姓生活还算富足,陛下是明君,天佑大顺。而我是个不省心的,本来就被参奏了多次,此次斩杀逆贼便是我退出朝堂的好机会,也不会留人口舌,以后我会长期住在长安,既不会因为朝堂争斗让陛下替我操心,又可以陪陛下喝茶聊天打马球,若陛下需要我的话。” 李淳听出其中深意,火气降了降,说:“大户人家过得也是寻常日子,朕也不会再干涉你的家事,为何你非要退隐呢?” 李佑城也知道辜负了皇帝的良苦用心,只说:“是臣的错,要怪就怪臣愚痴吧!臣愿舍弃一切,望陛下成全。” “你都这么说了,朕还怎么怪你?可你想过吗,若不入朝为官,你拿什么支撑府中的吃穿用度?” “定安王府在还是邕王府的时候,便转给了我娘子许清如,如今她才是宅子的主人,这些花销理应她来打算。” “好啊,你们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李淳又气又无奈,数落了一阵后,气也撒完了,终于眉头舒展,笑了。 李佑城也笑,两兄弟相对而笑,笑声清朗,消弭了那些纷扰的纠葛。 光德坊许府大门口,许老爷子携一众家眷等在门前,许清如和哥哥许广翰侍立左右。 许广翰心里没底,焦急问清如:“小妹啊,你说妹夫他会不会嫌咱们家寒酸啊?他这刚从巍峨奢华的皇宫里出来,又来咱们这市井小舍,会不会适应不了?” 没等清如说话,他又自言自语:“应该不会,得知你回来的消息,你阿嫂和我就开始添置东西了,还买了不少奴婢家丁,今日又从清晨开始布置,肯定没问题了!” 许父被他扰得头疼,喝止一声。 清如笑说:“阿兄,别担心,玉安很好相处,也不是注重形式的人。” 许广翰不信:“你就会诓你阿兄,想当年,你非说他是书肆保镖,我还对人家颐指气使,哪知人家是大将军,还被封了王,我说怎么样貌身姿那样出挑,气度也不凡,你个黄毛小丫头去哪找的这么好的保镖?唉,你呀你呀,就会坑你阿兄啊……” 清如失笑,往事如甜香的酒,灌入喉中,回甘无限。 话说着,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马车很小,装饰简陋,众人以为是过路之人,便没理会。 没成想,李佑城掀了车帘,轻快下车。 他一身粗服,没带侍从,整个人清清爽爽,玉立于此,仿佛卸下了万千重担,连眼神都多了几分柔和。 “玉安!”清如急急跑下台阶。 李佑城忙上前接住,边说:“慢点,小心!” 两个人相处极为自然,倒是大门口的各位看客有点尴尬。 清如热情将他拉至人前,笑着说:“阿父,阿兄、阿嫂,他就是李佑城,我的夫君,你们叫他玉安就好。” 许父听着直冒汗,他哪有那个胆子敢如此称呼眼前的人,更不敢相信自己女婿是皇帝亲封的王爷,忙带着众人纷纷下跪,给定安王磕头。 李佑城弯身扶起他:“岳丈大人快快免礼,我已不是什么王爷了,只是阿如的夫君,是您的女婿。” 许父听得愣怔,许广翰却诧异问:“不是……王爷了?是……什么意思?” 李佑城坦然道:“我已向圣上禀明意愿,脱离仕途,不再为官。从今往后,我只是个普通百姓,与阿如相守一生。” 如晴天霹雳,许父感觉眩晕,他还期待着能与皇亲国戚高官显贵攀点关系,日后生意也好做,女儿也有坚实的着落,可没想到竟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广翰更是吃惊,指了指李佑城,又指了指许清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可既然来都来了,也不能在门口傻站着,干笑两声,一把搂过李佑城的肩膀,大声道: “哎呀妹夫,咱们之前都是误会,现在是一家人了,不要客气,家里已备好宴席,为妹夫接风洗尘!” 李佑城被他裹挟前行,不忘回头看看清如,清如朝他点点头,他也弯起唇角。 “你说你来都来了,也没带啥东西哈……”许广翰还在啰嗦,却被许父踢了屁股,只好噤声。 宴席上jsg,许家人还算客气,纷纷来向两位新人敬酒。 许父多喝了几杯,脸涨红了,拍着李佑城的肩膀,说:“贤婿啊,我就这一个女儿,如今嫁给你了,没办仪式也就算了,可这彩礼……不是我老头子爱钱,实话实说,许家商海浮沉多年,也不缺钱,只是……嫁女儿总希望能嫁个好人家,彩礼也是一份诚意,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清如打断:“阿父,我们在滇地办了仪式的……” “你闭嘴!阿父讲话,勿要插话!阿父这是为你好!” 没办法,许父不胜酒力,喝得烂醉,只得由着他去说。 李佑城却诚恳点头:“岳丈大人,请您放心,过几日,我定会将彩礼送到您府上。” “什么时候送?送多少?”许广翰冒出头,满身酒气问:“你们小年轻的就知道恩恩爱爱,哪里懂得生活艰辛,若没有钱,啥事也办不成,你说你真是想不开,好好一个王爷不当,偏要过普通人的日子,日后还不是让许家养着……呜啊……” 清如忙捂住他的嘴,怒嗔:“阿兄你喝多了,少说两句吧!” 许父也多嘴:“倒不是给不起他口粮,我们还不是为你的将来着想,你一个女子家,还要替他出头,可千万……千万别养了个白眼狼啊……” “我们在乎的是你的名分,你说他现在能给你什么名分?” 清如劝不动,许母和葛氏都过来劝,可许父和许广翰却抱着对方,大哭起来: “我可怜的女儿啊!”“我这命苦的妹妹啊!” “都怪阿父当时带你进宫,不然也不会惹出后来这么多糟心事……” …… 李佑城听了,不知所措,心里苦闷,只一个劲说对不起。 清如拉起他,说你不用难过,更不用道歉,我们既然已经在一起,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 他猛然咳嗽,单手扶住桌案。清如心疼,心里好后悔带他见父母。 混乱一片之际,只听门口有人高喊:“定安王接旨!” 大隐 第66节 许广翰还在酒劲上,大臂一挥,朝那人嚷嚷:“什么定安王,这里没有定安王,滚犊子去!” 清如定睛一看,这不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裘良吗?他亲自来宣旨,定然是重要的事。 众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裘良已至跟前,对着许父、许广翰笑道:“许家父子,骂奴婢可以,但若说定安王一个不是,圣上可是要杀头的哦!” 两人面面相觑,却见众亲友早已跪地,转头看李佑城,他也跪下来,等着宣旨。 裘良展开卷轴,宣读圣旨。 上面是按圣上的意思赐给定安王夫妇的贺礼,金银玉器、丝绸绢帛、房屋商铺……都是极贵之物,且数量颇丰,足够一辈子享用了,此外还有些珍稀贡药,是皇室允诺常年提供的,一一送上。 送贺礼的马车从许府大门口一直排到了远处的街尾,邻居们纷纷出来观摩,可谓赚足了眼球,给足了许家面子。 “定安王,接旨吧!”裘良特意看了眼跪在地上呆住的许家父子,心里爽得很。 李佑城一拜:“臣李佑城,谢陛下圣恩!” 他扶起清如,眼眶湿润,问她:“是你的主意?” 清如怕他生气,只好大言不惭:“我只是提前向……向皇后殿下讨了些药草而已,可以治你的咳疾。你也知道,我爱慕虚荣,皇室的钱不赚白不赚。” 他什么都没说,只紧紧抱住了她。 许父和许广翰扑通一下又跪下来,对着李佑城哭道:“贤婿啊……老夫,不,岳丈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快快请起!”李佑城扶起来,许父站不稳,又坐到凳子上擦着汗。 李佑城奉茶:“都是女婿不好,没有说明情况,让您忧心了。圣上虽准了我退隐,却留了定安王的封号,说这个封号吉利,也算是留个念想吧,其实……我是没有封地和资产的。” “无妨,无妨啊,能嫁与贤婿,是小女的福分,是许家祖宗积德……贤婿,快快入席。”许父忙改口,拉着他喝酒,又命人好好打点了裘良。 许广翰彻底傻了眼,愣在原地。 倒是李佑城,礼貌地邀请:“阿兄,一起吧!我再敬阿兄一杯!” “哎哎哎,好,好……”许广翰不忘探探底,问:“那你们婚后住……住许家还是王府?” 李佑城回:“许家人多热闹,有亲人团聚之乐,定安王府景色清幽,更是阿如的产业,两处都好,要看阿如的意思,她想住哪里,我们就住哪里。” 许广翰没说什么,只傻笑着喝了一壶酒,晕过去了。 裘良回到皇宫复命。 李淳与郭念云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避暑。 听了消息后,皇后郭念云笑笑:“臣妾就说嘛,陛下要给就在今天给,不用偷着摸着,就是要给玉安撑撑腰,就算他与阿如不在乎这些,但不代表她家里人不在乎,如此一来,也能彰显皇家仁德和陛下的仁爱之心。” 李淳一哂,眉毛高挑:“朕怎么觉得不是玉安娶了亲,而是朕把他嫁给了许家?” 郭念云暗自翻个白眼,想说你管得也太宽了,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又轻声细语道:“答应每年给玉安的贡药,臣妾也都安排好了,陛下放心。” 李淳叹气,神色哀伤:“朕这可怜的弟弟,怎么落下这么个难愈之症……” 郭念云心里讥嘲,想说不都是你逼的,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只说:“陛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人人都圆满,是陛下洪恩浩荡。” 李淳听着这话别扭,执起她手,眼神变幻莫测:“皇后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郭念云嘿嘿笑了两声。 夜色初上,月光清亮,翰海湖里的水波随着夜风泛起涟漪。 清如和衣而坐,从如意阁的窗户望去,湖岸点了灯,一片碧波映着灯火,泛着银光。 李佑城端来夜宵,有牛肉羹、卤味、酱菜和几碟子糕点,清如一边拿起来吃,一边赏月,他则坐到对面,饮着乌龙茶。 两人身影在方正的窗户上形成一幅柔和雅致的画面。 “真好。”他忽然说,“有你在,真好。” 清如放下汤匙,坐到他那边,亲了亲他的侧脸,他也体贴地回亲了她。 “这个画面我幻想过无数次,从你我最开始被赐婚就一直在想了,可能我执念太深,所以几经周折,上天还是圆了我的梦。”他感慨。 清如在他怀里蹭了蹭:“玉安,能与你结合,我好幸福。” 李佑城吻她额头。 “药吃了吗?”她问。 “吃了。” “真乖!” “阿如,这一次我们要在长安待多久?” “不是很久吗?”她好奇。 李佑城拥着她,耐心道:“可圣上已经将西南的市场全部给了我们,商路打通,以后的事就会越来越繁多,你可做好了准备?” “夫君……能不能不要在这么美妙的夜晚谈生意呀?”她嘟起嘴。 “那应该做什么?”他眸光灵动,笑问:“我们要做什么才不会辜负如此美妙的夜晚?” 清如知道他在打趣,羞赧捶他胸口,忽然心中一闷,喉咙一涩,干呕出来。 “怎么了,阿如?”他俯身关切问。 “没,没什么……呕……”她又是一声,恶心从腹腔冲上来,浑身无力,道:“玉安,这牛肉羹,我不想吃了。” “好。” 他命人撤下,目光从她脸上滑到肚子处,按耐住某种欣喜:“我们早些休息,明日我找医师来为你诊脉,可好?” “嗯。”清如点头,又呕了一声,无力伏在他肩上。 夏夜的风吹进窗子,带来湖岸的花香。 “玉安,我想出去,围湖走走。” “好。”李佑城蹲下来,让她上背,背着她出去,围着翰海湖绕圈。 清如和他说着话,讲着未来的打算,李佑城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静谧的夜晚,相爱的两人,还有湖水、草木、花丛、星空……清如幸福得要哭出来,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如此多愁善感了。 她说着说着,从长句变短句,再到断断续续,最后说了句“我先死,你要为我养老送终”便伏在他背上,睡着了。 “……阿如?” 李佑城唤她,察觉到她轻柔均匀的呼吸。 她没回应,他却湿了眼眶,说:“阿如,我爱你,若有来世,我们还要在一起,生生世世,我们都要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