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卷王系统考科举》 第1章 《我靠卷王系统考科举》作者:花寻路【完结】 文案: 江行一朝穿越成古代农家子,吃糠咽菜多年后,金手指卷王系统姗姗来迟。 卷王系统大名086,致力于帮助卷王们通过人生大小考。 086:考科举吗宿主,卷王积分可以兑换奖励哦? 江行:我是咸鱼我不考。 - 江行家徒四壁,只想赚钱养家,对科举没兴趣。 无奈妹妹重病,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求助于系统,让统子哥给点药。 统子哥让他去考科举,拿积分换。 江行这条咸鱼就这样被送上了科举的贼船。 只要卷不死,就往死里卷。江行白天赚钱,晚上点灯抓学习,学得头昏脑胀;远看近看,书不好看,恩师家的瞎眼侄女真好看。 姑娘长得好脾气也好,不仅喜欢投喂他,还热衷于和他妹妹一起叫哥哥。 江行心尖乱颤,觉得自己可能要铁树开花。 ——但、但是,自己是个断袖啊? 江行被钓成翘嘴了还不自知,并坚信这是错觉。 - 直到江行成绩太耀眼,惹了同窗嫉妒。同窗见他俩走得近,于是借题发挥,非说他俩有一腿。 为了姑娘的声誉着想,江行刚要把自己是个断袖这件事抖落出去,不料姑娘摇身一变,成了个俊俏小公子。 江行:? 众人:那没事了,他俩都是男的,怎么可能有一腿。 江行:但我真是断袖! 兄弟你好香啊。 - 后来江行如愿抱得美人归。 进京赶考,他偶然抬头,看到坐在皇帝边上的小公子,好像是昨晚躺自己床上的那位。 江行:不确定,再看一眼。 小公子笑眼弯弯。 江行:靠,还真是。 惊!大咸鱼一朝翻身,竟然只是为了咬钩。 - 086痛心疾首:宿主,我知道他很美但是我们的目标是考科举做大官兴实事,而不是被一个男人玩弄在股掌之间……宿主,你在听吗? 江行抡勺:别管,我有自己的节奏。 086:你把给他炒菜的勺放下再说呢? 脾气好相貌好人品好的三好大咸鱼攻vs男扮女装一套又一套的洋葱钓手受 又名:只要套路深,今晚就成婚。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系统 科举 朝堂 钓系 主角:江行(攻),时鸣(受) ┃ 配角:系统086,江舟摇,时溪午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咸鱼状元郎被钓成翘嘴了 立意:不忘初心 第1章 科举版卷王系统(修) “城里来了个新知县,还贴了张告示。说是什么科举,什么考试。江家小子,你不去看看吗?” 村中祠堂里,一位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提了食盒,看着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神情担忧。 那少年披麻戴孝,直挺挺跪在两副排位前。许是跪久了,他一动也不动,身体僵硬得像个假人。 江行听到这句话,表情微动。 “不用啦,王婶。” 王婶听到他的拒绝,还想再劝;话到嘴边,看着江行苍白憔悴的脸色,又咽回去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食盒,道: “那也不能不吃饭,瞧你累的。先吃饭吧。” 江行感激道: “谢谢王婶。我还不饿,您吃吧。” 江家父母逝去,留下了一对儿女。 隔壁王婶可怜兄妹俩孤苦伶仃,不仅对其关照有加,将妹妹接去家中照顾,还雷打不动地给守灵的江行送饭。 但王婶家毕竟不富裕。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江行实在不想给王婶再添麻烦了。 这么想着,他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江行有点尴尬。 王婶了然,笑道: “说什么谢啊。你同我客气什么?吃呀。” 江行心中泛起一阵暖意,道: “王婶您也吃。” 别的不说,来了这么久,除了江家父母外,王婶对他是顶顶好的。 江行想,以后若是能有什么造化,一定不能忘了王婶。 看着江行打开食盒吃起饭来,王婶这才放下了心。 江家小子命苦。前些年外面战乱,江家父母带着江行和江舟摇一对儿女一同逃荒。 江舟摇,就是江行的妹妹了。 他们一家也不知路上受了多少苦,搬来村里的时候,一家人灰头土脸,险些差一口气要饿死。 江家本来颠沛流离,搬来村里之后总算落了脚。现在仗打完了,各处安定下来;江家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一点,江家父母又前后脚没了。 这不,丧事刚刚办完,江家小子还在祠堂跪着呢。 好好的一个四口之家,现在就剩了江行兄妹俩。王婶心里那个疼啊,少不得要多照顾两人一番。 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不懂什么科举啊考试啊什么的,只知道这是一条好出路,就这么同江行提了一嘴。 江行安静地吃完了饭,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道机械音。 “检测到关键词‘科举’,卷王系统已激活。根据您所在的时空,本系统智能切换成科举版。” 江行: “……” 他有一瞬的恍惚。机械电子音,有许久没有听见了吧。 都穿越来这么久了,金手指怎么才来啊。 第2章 还是声控的,真不像话。 没错,江行本不是这里的原住民。 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了。 彼时的江行还是个平平无奇的古文字学博士生。好好的,江行在图书馆里读宋史呢,忽然心脏病发作。 他手一哆嗦,药丸摔了一地。药丸小,江行又高度近视,还没戴眼镜,最终他只能撅个大腚在地上摸索半天,无果。 眼睛就这么一闭一睁,哈哈,穿越啦。 穿来的时候原身只有五岁。彼时战火纷飞,这片地儿正在打仗。 他一个五岁幼童,被江家父母带着辗转各地,好几次险些丧命。那些日子里,江行每天都在想,要是有个金手指就好了。 现在,金手指确实来了。 距离他穿越已经过去六七年,江行乐观地想,反正来了,也不算太晚。 机械音道: “宿主你好。我是086号卷王系统,你叫我086就可以啦。” 乍一听到“卷王”这两个字,江行倍感亲切。上辈子他当够了卷王,同门里有一个算一个,见了他都要膜拜一句“你卷你|妈呢!” 实在不是他吹,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都在图书馆——嗯,然后把自己卷死了。 江行死了之后豁然开朗,觉得知识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这辈子他不要再当卷王了。 系统的自我介绍让他预感不太好。江行道: “说重点。” 086讶异于他的单刀直入,但还是耐心解释道: “人生大小考,上岸甚艰难。本系统致力于培养卷王,帮助卷王们通过考试。” 江行: “我是咸鱼。还有,你说‘卷王们’?这地儿除了你我,还有谁啊?” “不不不,你误会了。” 086道: “本系统一次性选取了1001个人,力求将这些人都培养成卷王,并且用积分来量化每个人的卷王值。只有其中最卷的卷王,才可以绑定本系统,用积分兑换奖励哦。” 江行面无表情: “那其实我不是你的宿主,我只是你鱼塘里上千条鱼中的一个。” 086毫不羞愧: “什么鱼?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养鱼呢。” 王婶看他发呆,出声关心: “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没有,”江行忙道, “您的手艺还是那么棒呢。” 江行心中五味杂陈。 钱,自然是没有的。 科举,他也不感兴趣。 再说了,没钱怎么上学?束脩都交不起,还学什么。 偏偏086还不知死活地催他: “宿主,你所在的这个地方正适合考科举,你真的不试试吗?” 江行觉得“适合”这个词用得很怪,问: “为什么这么说?” 086道: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江行迷惑: “我不知道。哪啊?” 086答: “这里是岭南。你在的这个地方,是岭南九郡中的南海郡。南海郡中分属十城,你在十城之一的番城,青山村。” “想必宿主你穿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前些年这里战乱,民不聊生。因为再早些年,你还没来的时候,岭南并不归中原的梁朝管辖。” 江行: “什么梁朝?” 086道: “就是你所在的架空朝代。岭南从前被各路势力瓜分,时不时就要干一仗。直到后来天启四十三年,梁朝派来的军队横扫千军,统一了岭南。由此,岭南九郡正式收归中原管辖。” 江行捕捉到年份信息,问: “那如今是天启第几年?” 086却道: “不是天启。先帝已经驾崩,今上继位后改元承元。如今,正是承元五年。” 江行没什么反应: “哦。” 086见他这个样子,劝道: “不科举吗,宿主?如今岭南发展刚刚起步,百废待兴。朝廷那边对这里的科举政策也很宽松,比其他地方轻松很多就能考上了,很适合科举哦。” 原来是地方的政策保护。 江行反问它: “你觉得我拿什么去考科举?我没有钱,去了书院,人家要把我赶出来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 086苦思了一会儿,道: “本系统可以帮你。” 江行眼睛有点发亮,道: “怎么帮我?” 086自豪道: “本系统这里有从古至今上天入地各种书籍,帮助你自学,怎么样,感兴趣吗?” 江行一听到“书”这个字就头大,每个毛孔都在抗拒: “……我上辈子就是读书读死的,这辈子你还想让我读书?不要啊——” 086急道: “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江行呵呵道: “不好意思啊,我喜欢男的。” 江行现在不想要什么颜如玉,只想要黄金屋。 妹妹江舟摇娘胎里落了病根,十天里,妹妹有八天都在都在喝药,身体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阿摇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他去问过大夫,大夫表示这病实乃疑难杂症,自己也束手无策。 除非不惜千里奔波,去往京城寻求名医,可得一线生机。但是,江舟摇的身体本就孱弱,山高路远的,她又怎么可能经受得住一路颠簸? 再者,现下妹妹吃的药虽然只能将将控制住病情,但也不能就此断了,这依旧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就算是真的要北上求医,那路上照样处处要钱。 种地虽好,但只能温饱。赚穷人的钱,自己也不会变富。来钱最快的法子,除了律法里那些条,就是赚富人的钱了。 第3章 毕竟正如刘姥姥所说,他们随便拔下一根毛,就比穷苦百姓的腰还粗哩! 江行想了想,心中有了盘算。不就是赚钱嘛,就算去城里打工,也能赚几个铜板。 等赚到钱了,再说别的吧。 他在祠堂跪得板正,086百般规劝无果,只好道: “宿主,考科举有功名,就不会缺钱了呀。” 江行道: “可是我没钱考科举。我还是先去赚钱吧。” 江行跪得有些累,挪了一下腿。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腿放正呢,祠堂外匆匆忙忙进来一个村民,喊: “江行,你家来人啦!” 第2章 亲缘恶斗邻里恩(修) 江行面无表情,王婶面上却是掩盖不住的喜色,仿佛这是一件大好事。 江行心里犯嘀咕:来人?能来什么人? 逃荒的时候宗族的叔伯们分散各地,杳无音讯,早就没什么能联系的亲戚了。这个时候,家里能来什么人? 江行慢吞吞曲腿站了起来。跪的时间有些久,江行的腿一阵酸麻,激得他险些站不稳。 王婶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见他磨蹭,不禁一跺脚,拉着他那没几两肉的胳膊就往祠堂外跑。 “小行啊,不是我说,这亲戚之间,保持来往很重要。毕竟是亲人呀。” 王婶跑得急。江行被一路拉一路跑,还在兀自消化信息。 这么飞奔不过几分钟,江行就已到了村尾的江家。 江家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 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一个比妹妹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 这几个人倒不客气,问也没问过,就直接上手搬江家屋子里的东西。跟饿狼瞧着肉一样,动作一刻也没停。 而他那不到十岁的小不点妹妹想拦,可是那几人动作太狠,江舟摇人又小。 不知道是谁伸出了一条胳膊使劲推了她一下,江舟摇被推得踉跄几步,摔在地上。 江舟摇坐在地上,表情还是懵懂的,眼泪先掉了下来。 “阿摇!” 江行见此情形,急忙走上前,抱起被推倒在地的妹妹。 江舟摇身体本就不好,哪能经得住这么一番推搡?自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无助极了。 江行怒火中烧。 妹妹是自己唯一的家人了,此举无疑踩到了江行的尾巴尖。他看清楚了来人,情绪不免更激动了,怒斥道: “滚!我们家不欢迎你们!” 还真让王婶说对了,这几个人就是江家的亲戚。只不过江行不承认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亲戚,两家早就不来往了,故之前江行没想到是这家人。 这中年男人是江行的大伯。早些年,江家父母这一房还没有与大房分家。 后来因为战乱,一家人一路逃荒,江家父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安生地方,打算和大房一起一家人安顿下来。 谁料江大伯不做人,占了江家大部分家财不说,更是赶尽杀绝,将江家父母连带着一双儿女赶了出来。 江父江母带着一双儿女无处躲避,险些被乱刀砍死。好在得人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命,继续逃荒,兜兜转转来到了这处青山村。 江大伯把事做得如此狠绝,江父江母早就不认他这个兄弟了,只当两边恩断义绝。 不想江家父母骨头还没冷透呢,江大伯就寻着味找上门来了! 江行一边拍着妹妹的背低声安抚,一边在心里直骂娘:也不看看自己啥货色?还尊敬,给你多烧点纸就不错了。 他一点儿也不客气: “长辈!你们算哪门子的长辈?我看是来偷东西的贼还差不多!” “我爹娘活着的时候不见你们来走动,死了也不见你们来磕个头上点香。倒是丧事一结束,以为我们家没人了,这一个个的,就跟苍蝇似地围上来,搬这个拿那个,我还没死呢,就想着吃绝户了。黑心肝、丧良心的玩意,等着遭报应吧你们!!” 王婶反应过来了,这是哪门子亲戚,这完全就是强盗啊! 江舟摇情绪稍稍稳定,江行让王婶抱着妹妹躲了出去,他自己趁机从一旁柴堆里摸了根树枝,在烂泥坑里面涮了涮,就对着江大伯等人呼啦啦地甩。 刚下过雨,坑里的烂泥还没来得及干;被江行一蘸,再这么一甩,脏臭的泥点就跟天女散花一般甩在江大伯等人身上脸上头上。 这一下太突然。江大伯几人没预料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几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袖子擦脸,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好歹是一家人,”江伯母眼神不复之前的精明,改惊慌了;她两手挡在脸前面急急喊道,“他可是你亲伯伯,你怎么说得出那种话!还动手!” 江行真的翻了个白眼,顺便用沾满泥巴的树枝给了江伯母一棍,抽得这人直叫唤,也顾不得摆着虚伪的长辈架子了。 抽完了江伯母,他又给了江大伯一树枝。 江行一边甩,一边骂:“你们把我们家四口人扔出去的时候,怎么不说是一家人!现在来充长辈了,我呸!咋不去阴曹地府和我爹娘称兄道弟去?” “这么巴巴地赶上来,人家知道的说是我爹娘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赶着去投胎呢!咋地,坏事做尽遭报应被雷劈了,来我家避雷来了?” 江行尤觉不够,看着一旁的粪勺眼前一亮,抄起粪勺跑到屋后舀了一勺满满的粪水,对准了就往江大伯等人身上泼。 第4章 江行一边泼粪一边破口大骂:“什么东西!瞎充什么劳什子长辈?路上遇见个粪叉你是不是都要说句‘我是你爹’?” 江大伯等人没想到他来这招,躲避不及,被江行泼了一身的屎尿,粪水糊了眼睛,湿了头发,脏了脸不说,甚至进了嘴,粪水浸湿衣服,滴滴答答往下淌,好不狼狈。 之前的泥点与之相比,完全是毛毛雨了。 江伯母抹着脸上的秽物尖叫着来回躲,江大伯想张口骂人,不料被糊了一嘴的粪水,扣着嗓子眼直呕。 江家表弟呢,白胖的一张脸上黄黄绿绿,天气热,还爬了几只同样白胖的蛆虫。那老太婆也不好受,躲又躲不开,抹又抹不掉,颤颤巍巍站在原地,被淋了个结实。 江行年轻,动作麻溜,别看一张嘴叭叭骂人,但手可没闲着,粪勺都快舞出残影了,一勺接一勺地给江家四人施肥。 江大伯吃了这样大的亏,一张脸青青白白跟开染坊似的,捏紧拳头冲上去就要打他,又顾忌江行手上的粪勺,往前冲的步子稍稍放缓。 江行知道粪勺不是万能的,一旦江大伯忍着恶心揍人,吃亏的就是自己了。 想到这,江行直接把手里满满一勺的粪水向江大伯泼去,然后把粪勺一扔,直接撒丫子就往门外跑。 没办法,现在这具身体面黄肌瘦,真打起来,他未必能占上风。 先求助吧。 江行一边朝着村长家跑去,一边扯着嗓门儿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抢劫不成,要打小孩啦!” “各位叔叔伯伯婶婶大娘,救命啊!有人要杀我!” “杀人了,抢劫了,救命啊!” 此刻正是夏天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基本上没人出去干活儿,都在家歇息呢。江行甩着膀子一路从村尾往村头跑,喊得家家户户都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瞧见这闹剧,有村民手里的饭吃了一半,直接把碗一放就出门看看咋回事,有听得仔细的,更是抄起家伙事儿就要出门。 大家伙儿出门一看,好家伙,一个壮年男子一脸凶恶,追着村里刚刚没了父母的可怜孩子要喊打喊杀的。村人哪里能忍,提着家伙事就准备上前制住这人。 但江大伯这人实在埋汰,头发上早就糊满了大粪泥巴等脏东西,有几缕都结起来了,打着绺儿,整个人被太阳一照,更是臭气熏天,把村民们熏得够呛;脚上的鞋也湿,滑得穿不住了,直接跑掉了一只。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不想沾一身屎,一犹豫就让江大伯追着江行跑了。 江行不管不顾,一心往村头的村长刘伯家跑。 刘伯年轻时参过军,在战乱中护住了青山村一众村民,却也因此失了一条腿,再不能随军。村民们感念其恩德,邀请刘伯在村中常住,并尊其为村长。此后村中凡有大事,无一不先问过刘伯意见。 江家父母生前为人和善,结下了不少善缘,刘伯就是其中一个,江行就是找刘伯来给他撑腰的。说起来,江家父母的丧事,还是刘伯帮忙,他才得以顺利办完的。 眼瞧着刘伯家就在眼前,江行一个激动,更急切了:“刘伯!刘伯救我!要死人啦!刘伯救我!” 这声音叫得凄厉,比年节被杀的猪叫得都惨,喊得人耳膜生疼。 江行这么大声在人家门前叫,刘伯就是想不听到都难,赶忙拄着拐杖小跑了出来。 看见正往这边跑来的一身大粪、浑身滂臭的江大伯,又看了看卖力挤着眼泪的江行,刘伯心里有了计较,随手拎了根棍子,二话不说就往江大伯膝弯抡。 刘伯毕竟在军营里待过,那棍又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饶是江大伯一个大汉也被打得惨叫一声,直直跪了下来,半天也动弹不得。 打完了,刘伯才怒喝:“你是什么人,来村子里干什么的?追着江小子喊打喊杀作甚?” 后面跟着帮忙的村民追上来了,你一言我一语自发解释道:“村长,这人是小行的大伯。” “听说是没抢到东西,要打死他。” 有好事者补充:“我记得早上这人来的时候,还带了几个人。” 刘伯一听那还得了,又狠狠补了几棍。 江大伯被打到了地上,嘴里还在骂:“明明是这小兔崽子一点规矩都没有,嘴上不干不净的,还泼了我一身粪水!” “泼你怎么了!我要是不泼,我就要被打死了!呸!”江行有人撑腰,躲在刘伯后面恶狠狠啐了他好几口。 “什么规矩,在青山村,我就是规矩!”刘伯吹胡子瞪眼,“我们青山村的小子,还轮不着你一个外人管教!你们几个,把他涮一涮绑到江家;我亲自去看看,今天这出戏到底咋回事。” 第3章 亲缘恶斗邻里恩(修) 青山村,江家。 江行呜呜咽咽哭起来: “爹娘去得早,我和阿摇就在这里守着,哪里也不去。他们嘴上说是我们的亲戚,可是问也不问就搜罗家里的值钱东西。” “就是在村子里,妹妹都被推倒在地,大伯追着我满村跑要揍人。妹妹啊,没了爹娘,再有这样凶狠的大伯,咱们兄妹两个以后咋活啊?” 说着,伸手搂过旁边的江舟摇,哭得可惨。 江行不是真孩子,江舟摇可是如假包换的幼童,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她看哥哥哭得伤心,自己也哭了,一边哭一边伸手给江行擦眼泪,安慰他: “哥哥不哭,哥哥不哭。阿摇以后都听你的话。” 第5章 兄妹俩抱在一块儿哭,看着可怜极了。 江行抱着妹妹,心中酸楚。 众村民看兄妹俩哭得可怜,顿时义愤填膺,一人一句谴责着江大伯一家。 “这话哄鬼嘞!” “没看两个孩子都吃不起饭了吗?人家爹娘剩的那点家当也要抢,真是黑心!” “是不是要把人活生生逼死才高兴!” “乡亲们,打他!” 村民七嘴八舌,有人开头,众人纷纷跟上,一时间什么臭鸡蛋烂菜叶子在江大伯几人身上糊得全是,混着粪水味,活脱脱一成精的茅厕。 江行被臭得受不了了,借着擤鼻涕的动作捏了阵鼻子,对乡亲们的战斗力实在佩服。 江伯母摘了头上的菜叶子艰难开口,强词夺理道: “你们别听这兔崽子胡咧咧,他爹娘死了,可不就得我们当伯父伯母的照顾他们?收拾东西怎么了,两个孩子还小,这家里不就该我男人做主吗?难不成还能让一个孩子当家?” 人群静默了一瞬,江行假哭都忘记了,睁大眼睛看向那家人,心想: “还真有这种人?” 真是小刀拉屁股,给他开眼了。 刘伯听了更是怒不可遏,把他们一家仅有的遮羞布也给撕了,道: “你们发死人财,就不怕天打雷劈吗!江家长辈是没了,但是只要我老刘在一天,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就别想害这两个孩子一根头发丝!” 他声如洪钟,震得他们一家脖子齐刷刷缩了缩。江婶还要说些什么,被刘伯一个眼神投过去,不敢吱声了。 江大伯不服气,死死盯着江行,目光像是淬了毒,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他恨声道: “你们一村子合起伙来欺负我们一家,真当我是吃素的吗?” 江行心说你不吃素,你吃屎。 江伯母听了这话,像是找着了主心骨;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耀武扬威道: “对,你们给我等着!我儿子那可是要考科举,去做青天大老爷的!到时候一个个的把你们全抓起来,看你们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江行忍不住暗暗拍手叫绝,这话一出,直接得罪整个村,不用他装可怜,村里人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一家人。 听了这话,刘伯直接板起脸,挥着棍子指挥村民把他们几个扔出村子。 那几人临了了还不忘破口大骂,扬言等儿子考上什么状元,一定要他们好看云云。 闹了这么一场,江行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清理着家里的脏污。 086小心翼翼: “宿主……?” 江行道: “说说吧,你这个系统具体是干什么的。” 086欢呼雀跃: “如果宿主在卷王比赛中成功胜出,系统会赠送绑定大礼包。除此之外,本系统这里所累计的卷王积分,还可以在系统商城里兑换一些道具。到了这轮比赛末尾,积分最高的胜出,可以绑定本系统,剩下的就会被淘汰。” 江行问: “要是被淘汰了,之前用积分兑换的东西还在吗?” 086尽职尽责: “在的。本系统只会抹除淘汰者关于系统的记忆,并不会把兑换出去的东西收回。” 江行囫囵听了一耳朵,道: “有什么好东西?先看看商城。” 086调出商城界面。 一时之间,那么大个商城字样浮现在江行脑子里,金灿灿的,还在闪,像极了盗版网站里防不胜防的牛皮癣小广告。 里面具体有什么东西不知道,但就是莫名地抓人眼球,看起来很吵。 江行放下手里装着清水的盆子,眼神移到那个按钮上,停留了几秒,算是点了一下。 先看看再说。 趁着加载的间隙,他问: “你为什么非要找我,找别人不行吗?” “不是非要找你,实在是业务量大,能留一个是一个。”086有点不好意思。 江行:……得,高估自己了,感情自己就是个充人头的。 商城加载完成,江行被那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晃了眼,险些觉得自己要瞎了。 他一边翻看着商城的商品信息,一边问道: “我要是不卷,会不会有什么惩罚?” “这个你放心,当然没有,顶多是本系统时不时催你几下。”086道。 江行看着商城界面,五颜六色下是各种类型的奖励,医疗类、军|工类、百货类等等,往下划根本划不到头,什么稀奇古怪的分类都有。 古代物资匮乏,生活不易,哪怕他有着现代人的见识和头脑也不能轻视。就算现在他除了家贫暂时没啥缺的,但是这个系统,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不说别的,在一场感冒就能要人命的年代,能从系统这里买颗感冒药也是好的。 反正自己不卷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江行索性答应了: “那好吧,我同意了。但目前,我还不能当这个卷王练习生。我没钱,我得先去赚钱。” 086纠正: “我们是卷王比赛,不是卷王练习生。” 江行道: “反正最后都是要选人出道,跟那个什么选秀练习生没什么区别。” 但他既不会唱跳,更不会rap。说到底,他就是来打酱油的。 横竖都同意了,086也不纠结于什么说法,开心道: “感谢您对系统086号的支持,卷王比赛正式启动!宿主,可以看积分了。” 江行不划了,兴致缺缺地退了出去,继续拿起盆子打扫屋子。086提醒: “宿主,你还没看积分呢。” 第6章 江行奇怪道: “有什么好看的,我一个咸鱼,积分看都不用看,肯定是0。哎,你这个卷王积分,会不会倒扣啊?” “当然会,”086答, “但初始不是0,初始有赠送100点积分。积分倒扣不用担心,就算是负的,本系统也不会惩罚宿主。” 江行没想到086这么菩萨,感动得热泪盈眶: “统子,你真是个好统子。你这是做慈善来了吧?” 白给100积分,积分为负还没有惩罚。难怪系统能凑够一千人——就算没有当卷王的心思,拿着白嫖的积分去换点东西也不亏啊。 漏洞这么大,主神不制裁它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086痛心疾首: “宿主,本系统是卷王系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真不是做慈善。” 江行不想理它。他看着收拾好的院子,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江家现在真是山穷水尽,不剩啥东西了。就连凳子也是缺胳膊少腿的,坐上去还得绷着屁|股,保持平衡才行。 米缸里剩了点米,至少今天不会挨饿,但明天后天呢?江行可不敢保证每天都有饭吃。 打定主意,江行收拾了一下东西,往番城里去了。 第4章 往昔技艺今时雨(修) 他穿越前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博士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唯一可以说道的,就是他写的一手好篆字。 若是穿越到大秦,他或许还能发挥点作用,替人抄书。但梁朝的文字江行曾经看过,并不以篆字为主,而与历史上的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a> target=_blankgt;宋朝有些类似。 这可难办。江行除了篆书,其他的书法字体学得都不怎么样,去抄书也没人要他。所幸穿越前,他的硕士和博士导师都是同一个,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酷爱篆刻印章图章一类。他写的篆字不错,所以时常被导师叫过去帮忙。 正因如此,江行跟着导师六七年,丰富了学识不说,还学到了一些刻章的技术;并且似乎学得还不错,经常得到导师的称赞。穿越前他总不以为然,将其批为附庸风雅;没想到在这异世,他曾经瞧不上的东西竟能帮他一把。 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江行唏嘘,转头进了一家篆刻印章的小店。店里装饰风雅,几个刻章的匠人埋头苦干,客人几乎没有。 不奇怪。这家店本就是专供城中大户人家印章的店,想要买章,得提前预约,排期现刻才行。 掌柜见怪不怪,埋头刻章,头也不抬便问: “你是哪家的童子?” 江行被这么问了一遭,心知自己被认错成了大户人家的书童。寻常富家公子想要买章,哪里会自己出面?都是差使身边的书童小厮来同店家沟通。 但把好好的人当成了下人,换个心眼儿小点的指不定就要发作了。江行不恼,道: “我不是书童,也不是来预约买章的。我是来刻章的。你们这里还缺刻章匠人吗?” 掌柜这时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正眼打量江行一番;就见江行身量瘦小,估摸着不过十一二岁,像颗豆芽菜。 掌柜不以为然,笑道: “你这小子,好大的口气。我们店里确实缺匠人,但宁缺毋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刻章的。你有什么本事,居然觉得我们店里会收你?还是快快回家去吧。” 江行不卑不亢道: “有什么本事,让我试上一试,不就知道了?” 掌柜来了兴趣,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块石头,又拿了一张篆字纹样,一并递给他: “话不要说太满。这样,一炷香时间,不求你把这块章全部刻出来,能刻多少便是多少,凭真本事说话。” 江行接过,在一张空闲的桌子边坐下,开始细细思索。掌柜给的这张纹样有些复杂,各种笔画交错,光是写下来就要费一番功夫。还有这块玉石,质地并不出彩,甚至还有纹裂。真正刻的时候,保不齐一个不留神,手下用力,就要把玉石毁成两半了。 江行深吸一口气,取了一张纸,先在石头上按出合适的大小,又取了细笔,在纸上描出相应的图案。粗略打了底稿,江行换了一根笔,蘸上浓墨,一点一点写出那几个篆字。 掌柜有心看他展示,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江行身后,悄悄看着。在看到江行落笔写下的那几个篆字时,不禁心中一惊。 这字抱朴平实,颇有古意;其笔锋走势毫不逊色于店里做了几十年的匠人,甚至隐隐凌驾于其上。 江行专心做事,并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 写完了,接下来就是水印上石。他将底稿覆在石头上,蘸了些清水反复按压。末了又取了一张纸,重新盖上,细细打磨。如此几番,写好的底稿就已经印到了石头上。 江行手上换了刻章的小刀,先粗略沿着字迹刻了一圈,再换另一支小刀,手上发力,刻出深浅纹路来。 这件事瞧着容易,其中门道只有明白的人才能看清。石头上有裂痕,如果笔迹没有进行规避,那么刻的时候就很容易刻坏。但是江行早在写篆字打底稿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纹裂的问题,着意化纹裂为特点,既有效规避了纹裂带来的风险,又增加了印章的辨识度,使之不易作伪。 掌柜倒吸一口凉气。 此等功力绝非常人所能有。能化缺陷为优势,要么从业多年,要么天赋异禀。江行看着也就十几岁,必然是后者。 此等人才,万万不能错过! 第7章 一炷香尚未燃尽,掌柜骤然叫停,道: “可以不用再刻了。” 江行依言放下小刀,道: “掌柜以为如何?” 掌柜一改方才的不屑,将他拉进了里间,才道: “极好。往后你就来店里刻章吧,工钱一日二百五十文,你看如何?” 这回轮到江行震惊了:二百五十文! 虽然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像骂人,但一天赚二百五十文的话,绝对不低了! 寻常百姓一天赚七八十文左右,多一些的赚一百多文,已经很不错了。一天二百五十文,比寻常差事翻了一倍还多,这也太高薪了! 掌柜见江行迟疑,以为他嫌少,道: “三百文,三百文怎么样?寻常匠人来我们店里都是二百文起步的。做得久了,工钱也会往上加的。你意下如何?” 江行更震惊了:三百文! 他生怕掌柜反悔,回握住掌柜的手,道: “可以!我明日就来店里帮忙!” 从店里出来,江行总算是解决了工作难题。有了这么个工作,他每月养自己和妹妹尚且还有些富余,剩下的可以存起来。 江行浑身轻松,086不知他竟有如此能耐,也叹为观止,并伺机劝说道: “宿主,每月存下的钱可以攒一攒,这样不就有钱去交束脩了吗?” 江行道: “哇,白天上班晚上学习,你把我当铁人啊?” 穿越前他读本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啊喂! 他是孤儿,学费有助学贷款,本不用他操心。无奈生活费还得自己挣,除了助学金奖学金之外,江行平日里要做好几份兼职,有时候课都来不及去上。 只有在晚上的时候他才能挤出一点空闲时间学些东西。本科的时候他整个人忙到飞起,读了研总算好些——因为研究生的奖学金很多。 高额奖学金代表着巨大的学习压力,加上周围的同门个个卧虎藏龙,江行只能没日没夜地内卷,天天恨不得住在图书馆。 废话,人家拿奖学金是为了改善生活,他拿奖学金是为了生活,这能一样吗?要是拿不到,保不齐吃饭都成问题了! 江行实在不想再重复一遍当陀螺连轴转的生活,还是一件一件来吧。 于他而言,好好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和妹妹,就已经足够了。 如约定好的那般,江行在店里打了小半个月的工,也赚了不少钱。 ——直到遇上一位不速之客。 “掌柜的,你若是能刻出我要的这方印章,酬金自然不会少了你的。” 一阵交谈声从大堂传来。 “不是我不想刻,”掌柜面露难色, “实在是这方印章技法要求太高,这……这不是钱的事情。” “你们店久负盛名,我还以为你们有办法,没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店里当真没有能刻出来这方印章的工匠?” 江行在里屋专心刻章,本不想多掺和这件事;谁成想旁边的匠人捣他: “哎,江行,这活儿,你接不接?” 江行被捣了这么一下,手上偏了一点。他皱了皱眉,头都不抬: “不接。一听就是个难伺候的大小姐,这钱我挣得窝囊。” 那匠人悻悻然缩了脖子,又像是想起什么,道: “你就是不接,一会儿掌柜也会过来问你。” 不出所料。没一会儿,那掌柜果真进了里屋,同江行商量: “外面来了位客人,给的酬劳很丰厚。江行,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行终于抬起头,忍不住好奇: “什么样的章,让你都束手无策?” 掌柜叹气,摇头,伸手把他从位子上拽起来,推搡着要他出去自己看。 江行被掌柜推到大堂前,远远地就瞧见一位衣着华美的大小姐。 粗看去,这位少女举手投足间贵气天然,看着不是富商之女,倒像官家小姐。大小姐身后还跟了个小丫鬟,也是个精致的姑娘。 少见。 寻常闺阁小姐需要印章,都是让丫鬟出面。像如今这样亲自来一趟的,必然不简单。 这位客人年岁不大,架子却大。她甚至没有说要求,只让身边的小丫鬟递上一张清单,密密麻麻的一长串,让匠人按照写的标准来刻章。 江行见掌柜不住擦汗,疲于应付,心想难怪如此:掌柜做了十几二十年的刻章生意,哪有见到这样要求一箩筐、甚至能列出一长串清单的? 然而事情不止如此。这位大小姐出手阔绰,带来的石料质地上乘,乃难得一见的珍宝。若是稍不留神刻坏了,恐怕整个店也不够赔的。 篆刻店本来就只接受预定,往往是客人拿了图样到店里,说清楚要求,匠人们再按照要求去刻。 客人倘若没有带石料,大可以在店中选一块石料用。但来这里的大多是富家子弟,一般也瞧不上外面的石料,都是自带。 江行了然:技法要求高,石料珍贵,掌柜敢接才怪。 掌柜急着把烫手山芋甩出去,但不好硬来,于是试探江行: “你觉得这个差事如何?” 江行看了一眼纹样,面露难色: “很刁钻。” 掌柜叹气,道: “若你都没有办法,那这个活儿,注定不是我们能接的了。” 掌柜把清单和石料都还回去。 少女果然失望,道: “罢了,我再寻旁人便是。” 江行却道: “且慢。” 少女顿住脚步,终于产生了几分兴致,道: “你能刻?” 第8章 江行踱步至大小姐面前,道: “并非不能刻,只是麻烦些。小姐若愿意等,可以多宽限一些时日。” 方才远远的,江行并没有见到这位小姐的真容。如今再看,他便发现这位大小姐的眼睛上蒙了一块三指宽的白布,在脑后轻轻束起。 ……竟然是个瞎眼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同他差不多大,长得粉雕玉琢,一张脸虽然带了些稚气,但依稀可见其往后倾国倾城的模样。 江行颇为惋惜。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怎么就瞎了呢?老天真是不开眼。 那大小姐听了他的话,点点头,道: “时间不是问题,但必须尽善尽美。既然如此,这差事就交给你吧。若是刻不好,我唯你是问。” 话毕,丫鬟将纹样、石料以及要求清单通通交予江行,扶着自家小姐走了。 大小姐走远后,掌柜心有惴惴,问江行: “江行,你确定这块印章能成吗?” 江行微微一笑: “尚可。放心,我心中有数。” 事已至此,掌柜也不再多嘴,只能祈祷江行真的刻得出来。 这边江行接了差事,坐在凳子上对着那幅纹样发起了呆。 第5章 以章结缘再相见(修) 这上面仅有两个篆字“时鸣”,似乎是那位大小姐的名字。篆字不难刻,难的是底下的纹样。那图案十分繁复,江行从未见过。其笔画间既有杀伐之气,又庄重典雅,实在妙极。 自己接下的差事,怎么说都要继续下去。江行又翻看了一下大小姐的要求,见其密密麻麻,看得头疼。 一眼扫过去,真是望不到边。江行索性从最后开始看,就见其最后一条是:切不可泄露此纹样。 做他们这行的,不泄露客人的纹样是基本素养。但这么主动提起,江行不免更好奇了:难道这图案有什么深层含义吗? 还有,那大小姐是什么来头? 回去后,这些疑问扰得江行寝食难安。按道理,他要做的就是刻章,其余的就不要再管。但江行冥冥之中总感觉自己接了个大坑,其背后一定不简单。 横竖睡不着,江行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灵光一闪,他忽然有了思路,小心地把底图照着描下来。 江行粗通一些绘画,把图案刻到石头上可能有点困难,但照着描下来并非难事。江行一笔一划描下,又写上篆字,底图算是制作好了。 刻倒不急着刻。江行从店里回来的时候,顺手把石头也带了回来。 那位叫时鸣的大小姐提供的石料是一块青玉,毫无瑕疵,浑然天成。其净度、透度都称得上顶尖。 若是在穿越前,这么一块石头至少也是拍卖级的了。 但正因如此,倘若下刀不慎,好好的石头,整块都会损毁,不能再用了。 江行颇为头疼,无从下手。 时鸣给的纹样,那块图案其实很小,仅仅占了几寸。方寸间要把那么繁复的图案一笔不落地全刻出来,这十分考验匠人的功力,足见其难度。 江行又仔细研究了一番对方的要求。其余的虽然苛刻,但尚且能理解;其中一条却令人匪夷所思。 时鸣要求将“时”字的“日”旁写成“口”,将“鸣”字的“口”旁写成“日”。 说白了,就是让这两个字交换一下偏旁。但给的纹样上,这两个字都是正字,并没有讹写。 当真是给人出了个难题呢。若匠人没有仔细看那一大堆要求,还按照正字去刻,岂不完蛋? 江行苦思冥想,总算想到了办法,小心下刀。 直至三更天,青玉初具雏形。 江行伸了个懒腰,沉沉睡去。 - 数日后。 时鸣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亲自来取印章。江行见她来了,取出刻好的印章双手递上,道: “不知客人可还满意。” 时鸣看不见,就用手指摸索着章上的纹样。这么接触了半天,时鸣道: “尚可。” 江行松了一口气。 为了这块印章,他几乎把其他的预约全部推了。寻常他一两日就能刻完一块,但这块他足足刻了七日,生怕一刀下错,整个儿就毁了。 还好没出错。 时鸣摸了半天的印章,忽然问: “你,叫什么名字?” 江行一颗心又提起来,不知她此举何意。不过既然这么发问,江行只得实话实说: “江行。” “视于无形的‘形’?” “不是。是‘忽如远行客’的‘行’。” 时鸣蓦地笑了: “真是好名字。我记住你了。” 江行为自己掬了一捧泪。 他其实不想被记住。下次这种苦差事,还是不要找他了。 “玉竹。” 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听了这句唤,低眉顺眼地拿出了一个匣子,放在桌面上。 时鸣矜傲地扬了扬下巴,道: “给你的酬金。” 匣子不大,分量也不是很重。江行心中咯噔一声,觉得事情不太妙。 这么个苦差事,做成了酬金并不会少。按照江行的经验,这匣子里…… 江行打开了盖子,果然见匣子里满满当当,码的不是银子铜钱,而是成捆的银票。 粗略数一下……呃,江行粗略数不出来。 因为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江行吓傻了,讪讪道: “您给多了。” 第9章 原本约定好的酬金不过四十两银子。但这么一匣子银票,怎么都不止四十两了。 时鸣皱了皱眉头,道: “给你你便拿着。往后有什么差事,还找你做。” 江行心里苦啊! 他不想做,他一点都不想做。 他只想在店里好好刻点小印章,不要太复杂的那种,领点工钱算了,也能养活家里两个人。 被大户人家看上什么的才不要啊!钱确实很多,但那是拿命换的! 一个做不好,虽然不至于杀头,但肯定也吃不了兜着走。 江行心中落下两行清泪,道: “小姐,我……这……我不愿意。” 时鸣觉得他很磨叽: “嗯?为何不愿意?” 江行总不能说自己害怕做不好,但又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时鸣等他回答等得有点不耐烦,道: “无妨的,也不是每天都找你做。” 江行擦汗,心想大户人家果然气势很足。这么几句话的工夫,江行半个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应下,道: “……听凭您安排。” 待人走后,江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鸣好像并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更像是直接通知。 他领了一匣子的钱,顶着店里匠人或艳羡或敬佩的目光,照常做完了今天的工作。回去的路上,系统两眼放光: “宿主,这么多钱,可以去考科举了呀宿主!” 江行忧心忡忡: “啊,可是,宿主我啊,一下子收到这么多钱,实在是顶不住啊。” 拿钱办事,没有什么东西是平白就能得到的。江行已经预想到自己以后的未来:被大户人家驱使,差事出了差错,继而被打压,找遍整个番城都找不到糊□□计,只能带着妹妹一起饿死…… 江行越想越难受,回到家里后给妹妹煎药的手都不利索了。 江舟摇不懂他这是怎么回事,“哒哒哒”地跑过来,说了一句: “哥哥,我好难受。” 江行还没放下去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这一天天的,能不能让他安稳点啊! 吐槽是这么吐槽,妹妹总不能不管。他摸了把江舟摇的额头,感觉到有点低热。 应该是发烧了。 大概最近天气转凉,江舟摇一不小心受风了。 感冒发烧在古代可不算小事。江行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带了她去医馆。 这几天换季,医馆里坐了满满当当的人,大多是孩子。咳嗽的发烧的,啥样都有。 值班的大夫见来人是他,颇为惊讶,道: “你这是怎么了?上次给你妹妹开的药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 江行心急如焚,道: “阿摇受凉,好像有点发烧。我也不敢贸然给她吃药,所以来问问。” 江舟摇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平时就吃药。这次着凉发烧,江行怕两种药药效有冲突,这才来问一问。 从前江家父母病重的时候,江行跑上跑下来抓药;后来阿摇的平时吃的药也是他来取的,因此他与这大夫也算熟悉。 那大夫把了一下江舟摇的脉,眉头一皱,飞速写下一份药方,差药童拿去煎了。 在药童煎药的这点间隙里,江舟摇越烧越严重,隐约有些意识不清。大夫一见情况不对,把了脉,又取来了针,扎了几处穴位后好歹算是控制住一点了。 江行见此情景,再看大夫愈发严肃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了猜测,问:“我妹妹她……” 大夫看了他一眼,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原本确实是普通风寒。但是你妹妹……” 大夫缓了缓,才继续道:“她如今脉像急促有力,像是心肺失衡;但看症状,又像是风寒所致。我猜测这是新症将压制下去的旧疾引出来了。经这么一遭,她的旧病恐怕更加凶险,需要加大药量啊。”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大夫亲口说出来还是不一样。 江行的心像是被狠狠砸了一拳,又闷又痛。他问:“加大药量之后能压制多久?” 大夫摇了摇头,道:“总归是不长久。是药三分毒,之前用的药剂量稍小,这次再开,恐怕就要多加一些了。如果时间久了压制不住,极有可能还要加大剂量。但即使如此,你妹妹她,恐怕也活不过二十年。” 江行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后做出了决定:“那就先开药方压制一下吧。” 他再去看江舟摇时,药童已经煎好了药。江行接过药碗,道了谢,一勺一勺地喂她。 江舟摇悠悠转醒,迷糊道:“哥哥,我们在哪?” 江行道: “在医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话间他又舀了一勺药,递到江舟摇嘴边。江舟摇下意识张口去喝,被苦得直皱眉头,道: “好苦的东西。呸呸呸,我没有不舒服了,我不想喝药。” 江行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柔:“不准不想。” 江舟摇抗拒无效,只能乖乖喝药。一碗药磕磕绊绊地喝完。她总算恢复了点精神。 在医馆里取完新的药后,天色渐晚。江行带着妹妹回家,好不容易把江舟摇哄睡着了,他这才有空想起别的事情。 第6章 灯下病躯闲戏话(修) 他再去看江舟摇时,药童已经煎好了药。江行接过药碗,道了谢,一勺一勺地喂她。 江舟摇悠悠转醒,迷糊道: “哥哥,我们在哪?” 第10章 江行道: “在医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说话间他又舀了一勺药,递到江舟摇嘴边。江舟摇下意识张口去喝,被苦得直皱眉头,道: “好苦的东西。呸呸呸,我没有不舒服了,我不想喝药。” 江行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柔: “不准不想。” 江舟摇抗拒无效,只能乖乖喝药。一碗药磕磕绊绊地喝完。她总算恢复了点精神。 在医馆里取完新的药后,天色渐晚。江行带着妹妹回家,好不容易把江舟摇哄睡着了,他这才有空想起别的事情。 现在手头确实还算宽裕,也能负担得起阿摇吃药的钱。但是一直这么拖着总不是个办法,再说了,万一他哪天差事做得不好,惹了麻烦,江行总要提前给阿摇想好出路。 086一如既往地催他: “考科举吗宿主?” 江行恹恹的,不是很想搭理它: “我都这样了,你就别念叨啦。我得想想办法,毕竟我妹妹的病这么拖下去,只会越来越严重。我真后悔当时没去学医,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当真不假。” “我要是学的理工科,说不定也能造出什么小玩意出来;学医呢,治病救人多好?再不济学农,那可是种地的顶顶高手。学商科也是好的,做生意正好能用。你看我,学的文科,当真是废柴得很。” 086安慰道: “倒也不能这么说……不是还能考公吗?” 江行服气: “现在可没有公让我考。” 086又开始了: “现在不能考公,但是可以考科举呀。想开点,就你穿越前的专业,多少还有点古文功底,总比学小语种强。” 江行汗颜,为学小语种的兄台们点蜡: “……好像有点道理。” 他又说: “但是我不想考科举。” 086问: “你到底为什么铁了心的不想科举?” 江行愣了愣,答: “科举很难的啦。” 江行为了妹妹的病忧心,本来就懒得同它解释,干脆随口敷衍了事。岂料086却说: “你骗人,不对,你骗系统。” 江行哈哈一笑: “我说的可是实话。科举真的很难,考上的才是凤毛麟角吧?” 086道: “有本系统在,小小科举还不是轻松拿捏?再说了,本系统这里可是有很多奖励的呢,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这不是086第一次说这种话。早在一开始的时候,这统子就告诉过他。江行那时没当回事,这个时候才认真思索了起来,问: “那你这里有药吗?” 086犯难了: “有倒是有,就是,我也不是医疗系统,那些个药名又臭又长,说明书也长,我不知道什么病吃什么药。” 江行: “……” 好,是他异想天开。 不过086很快给自己找补,道: “虽然不能对症下药,但是隔壁仙侠修真世界里有丹药,可以吃,也能治病。” 江行怀疑道: “嗯?原来这是可以乱吃的吗?” “这算什么乱吃,”086道, “有本系统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找不到。未来星际世界那边也有见效很快的药,但是我说了,我不是医疗系统,很难保证不吃错药。” “但是修真世界的丹药就好很多,选些强身健体包治百病的,再由本系统把效力削弱一点,凡人也能吃。” 江行得到肯定的答复,有些坐不住了,反复确认道: “真的吗?” 086肯定道: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嘛?只要你积极科举攒积分,丹药什么的都是小意思啦。” 江行此刻抓紧了救命稻草,一口应下: “好,我考就是了。” 086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快,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啊?” 江行道: “就算是为了阿摇吧。等兑换完丹药,我就不考了。” 086狠狠吐槽: “……你们妹控真可怕。” “算了算了,”086不想跟他计较,毕竟能让他答应考试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按照你现在的积分,差不多考上举人,就可以兑换修真界的小还丹了,这个可以治你妹妹的病,保证让她一丸下去身体倍棒。” 江行心道古有冯素珍中皇榜救夫,今有他江行为妹科举。 如果要科举的话,他现在手头的钱确实足够交书院里的束脩。江行本想留下原本刻章的四十两银钱,剩余的找机会再退回去;这么一来,他退是退不成了,只好收下。 往好处想,给谁打工不是打工,都一样的。 林边挂着几颗星子,跟没电了的路灯似的,苟延残喘着。今天没有月亮,月亮都隐在云层里,死活不肯出来露个脸。晚上倒是凉爽,清风习习,就是太潮,看着要下雨了。 江行数了数手头的钱,又分出一些来作为束脩。他数得专心,没注意到江舟摇何时醒了,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江行数完了钱,转头被江舟摇吓了一大跳。他缓了缓,扯出一个笑容,软着嗓子问: “怎么了,阿摇?” 江舟摇问: “哥哥,你在干什么?” 说完,不知是不是窗户没有关紧,一阵风吹进屋子里。江舟摇苍白着一张脸,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 江行忙上去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怎么醒了?” 江舟摇咳完了,道: “睡不着。” 原来不是半夜惊醒,而是本来就没有睡着,这才过来看看。 第11章 江行犹豫片刻,决定先探探口风: “阿摇,你希望哥哥去考科举吗?” 江舟摇很懵懂: “科举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去考?” 江行心说坏了,好像确实没同江舟摇说过这些事情。他刚要解释,江舟摇却道: “我不知道科举是什么。但是我听王婶说,考了这个就可以做大官,可以过好日子,有吃不完的菠菜。哎,哥哥,我喜欢吃菠菜。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哥哥你就去考吧!” 江行想起自己做的菠菜,十分汗颜。 他做饭真的很难吃,江行自己都吃不下去。从前菠菜应季,有一段时间家里吃菠菜多一些。 江行不喜欢吃这种蔬菜,而且他做得确实很难吃。 记得当时他还和系统调侃,说自己这个手艺等死了之后也能争个孟婆当当,那熬出来的汤喝了保证什么事情都不记得,只想原地飞升。 但很意外地,江舟摇居然喜欢吃。大概是真的没吃过什么好的,一点点菜叶一点点油星,小家伙就很满足了。 江行更没想到江舟摇对大官的理解是“吃不完的菠菜”,顿时啼笑皆非,道: “不是这样的。可以吃肉,不用一直吃菠菜。” 江舟摇马上道: “我不挑,我也喜欢吃肉。” 兄妹俩吃肉的记忆实在少得可怜。印象里,只有安定下来且江家父母还健在的时候,两个孩子年关上才能吃到一点肉。 江行心里又酸又疼,摸着江舟摇的头发,道: “那你希望哥哥去考科举吗?” 江舟摇想了想,没说想不想,却说: “如果哥哥想,那我就想。我相信哥哥。” 江行眼睛有点酸,背过身好容易抑制住要掉下来的眼泪,道: “好,那哥哥就去。时间不早,你要回去睡觉了。” 江舟摇拽了拽他的袖子,一改往日闹腾的样子,小声道: “哥哥,我想爹娘了。” 江行一愣。 这么一说,他莫名想到那首著名的“小白菜呀地里黄,三四岁呀没了娘”的童谣。江家父母的音容笑貌尤在眼前,江行心里不是滋味,道: “我也想了。” 他又道: “没事的,爹娘变成了星星,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江舟摇却摇了摇头,道: “爹是骗我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才不会变成星星。哥哥你也骗我。” 江行: “……” 有时候小孩子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江行说不出话,江舟摇打了个哈欠,乖乖地回去睡觉了。 江行看着她。 小家伙睡得不是很安稳,在床上蜷成一团,稚嫩的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像是做着什么不安的梦。 她的眼泪无知无觉地就下来了,掉在枕头上,很轻的“啪嗒”声,打在江行心上。 小姑娘可怜见的,又病着,也没爹娘。江行觉得他这个哥哥做得实在是失败极了,忍不住也跟着落泪,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 次日一早,他带着束脩,寻到了城中书院处,打算报名。 此时入学,时机正好。再过一两个月,就是书院开学的日子了。江行填下自己的信息,交给了负责报名的人,而后坐到一边等待结果。 周围零零散散,几乎全是带着孩子来报名的家长们。江行找的这个书院名为明思书院,是番城里最好的书院,多少家长削尖了脑袋都想把自己孩子送进去,竞争激烈。 江行毕竟是一条咸鱼,原身也没什么受教育的经历,档案上还是大字不识的文盲一个。要去书院,实在有些困难。 困难归困难,总要先试一试,于是江行就来了。等待结果的时间里,江行瞥见远处,江伯母带着江家表弟,似乎要往这边走。 想也不用想了,江伯母就是带着自家孩子来报名的。之前大闹青山村的时候,江伯母非说她家儿子是读书的料,这不,巴巴的就给送来念书了。 江行心中不屑,但毕竟是在外面,也不好同他们起冲突。闹笑话事小,不能入学事大。 他默默地离开了原本的座位,另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去,继续等着书院负责报名的人叫他。 明思书院的报名方式与其他书院不尽相同。在学生登记基本信息时,有一栏是填写心仪先生的,即,你想入哪个先生名下读书。 第7章 惹青眼得先生辩(修) 这一栏并不只能填一个先生,但从上往下毕竟有优先级。填完之后,这张信息表就会依次被递到相应的先生手中,由他们来做最后一步的筛选。 比如某学生依次填了甲、乙、丙三位先生,甲先生看了信息表觉得不合适,那么这张表就会到乙先生手中。 如果乙先生觉得合适,那便留下,不会再送到丙先生手中;若是乙先生觉得不合适,这张表会送到丙先生手中。丙先生收了还好,不收,那这位学生就落选了,只好下次再来。 信息表到了哪位先生的手中,先生可要选择直接收下,也可以喊学生过来面试一番,瞧瞧资质。如若面试不成功,照样可以顺延到下一位先生,重复此操作。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步初筛,是由书院的相关人员来做的。这步初筛主要是筛去身有残疾的、精神和智商不太正常的,以及祖上三代有犯罪记录的。 并非没有道理,因为这几步都是科举考试对考生的基本要求。就算书院不筛下去,让有问题的学生参加科举了;那么到最后一步放榜的时候,那些学生也会被刷下去,不予考虑。 第12章 不如早早筛一遍才好。 等了许久,终于念到了江行的名字。他同其他的几个学生一起进了屋子里,接受检查。 这一步对江行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相关人员只问了几句有的没的,看他精神和智商是否正常;又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确定没有残疾和重大疾病,便通过了。 祖上三代的犯罪记录什么的,官府那边自有存档,问也没用——难道有犯罪记录的人会说自己祖上犯罪了吗? 最后,那位负责检查的人又把他填的信息表给他看了一下,问: “确认你填的先生名字正确、顺序合理吗?” 本来这步都是问家长。孩子哪里懂选哪位先生呢?不都是家长多方打听才填上的。但江行并没有家长陪同,也就只好问他本人了。 江行看了看,点头: “没有问题。” 他其实也不知道选什么先生,看着顺眼,就随意填了几个。明思书院分不同学段,以他的条件,只能选低学段的先生们。 最先选的那位先生却不算乱填。那位先生名叫时溪午,江行看着那个时姓,莫名想到先前来找他刻章的小姑娘。 时不是什么大姓,一城里也找不出几户人家姓时的。江行莫名觉得有缘,便填上了。 负责人听他说没有问题,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了。这一步初筛,就算圆满完成。 - 等了有小半个月,江行收到了明思书院的面试通知。 他很意外。 因为江行本来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填的表,而信息表上的经历与长处一栏,他都是空的。 因为他根本没有上过其他私塾的经历,又怎么填?穿越前江行倒是混个博士在读,但那都是穿越前的事情了,填上去人家不懂也不认。 所以干脆不填。 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有先生看上他,喊他去面试。 江行仔细一看,那位先生正是时溪午,他填的第一位先生。江行心说这也太走运了。 他开始相信,自己与这位先生当真有缘。由是江行准备了几天,到了面试的日子,他便又去了趟城里。 面试地点仍然在书院,只不过这次是单独面试,只有他一个人进单间,独自面对先生。 江行看着外面一排等候面试的学生,不免想起前世自己研究生复试那天。江行记得那天,他比现在要轻松得多,因为他的初试成绩是专业第一。 最后毫无悬念地,他被录取了。如今这般“三无”的经历,江行反而更紧张一些。 等了小半天,终于轮到他了。江行推门进去,隔着一张桌子,他见到这位时先生剑眉星目,五官硬朗得不像书生,像将军。 时先生没什么架子,伸手示意他落座。 江行坐下,忐忑不安地等候先生提问。 时先生先是看了一下他的信息表,忽然笑了一下,反放在桌上,不再看了。他单刀直入道: “你的表上几乎是空白。按道理,我本应将你筛下去。” 江行心说压力测试,这个他会。说多错多,面对这句话,江行干脆装死,依旧面带微笑,等着下文。 时先生很明显不指望他回答什么,问: “你都读过什么书?” 江行答: “《论语》、《孟子》、《中庸》等都读过一些,略认得几个字。” “什么?”086震惊, “你怎么读过这么多书?《论语》《孟子》就算了,怎么你连《中庸》也读?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江行心里悄悄回: “专业相关,读过不奇怪。穿越前看的,现在早就忘了,我就吹个牛。” 毕竟从本质上来说,他现在是在向先生推销自己。既是推销,哪有不适度夸大的——只要吹得没有特别过就行了。 再说了,他也没说假话。 “略认得几个字?” 时溪午听了这回答,笑着摇了摇头,又问: “你既说你读过《中庸》,那书中‘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一句,你作何解?” 江行一愣。 可恶,早知道就不吹牛了。 谁能想到他一下子吹了三本书,先生就偏偏要考他最不熟悉的一本呢! 他咬了咬牙,沉思良久,方作揖道: “书中君子‘不见知而不悔’,固然高尚;但依我之见, ‘不见知’本身,其一不可能发生;其二,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也不见得有多公平。” 时溪午指尖敲着桌面,无甚反应,似是要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江行放飞自我: “书中还说‘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君子品行高尚,自然是有‘大德’的人。既有大德,应得‘位、禄、名、寿’,那君子所为,就算‘遁世’,又何尝会不为人所知?可见其自相矛盾。” “再者,君子之行依乎中庸,那修道又何必追求所谓‘遁世’?若是君子所为不能闻名于世,恰得其所,那可见这世道,并不是依书中所说能令大德之人得其应得,那句‘故大德’云云岂非谬误?公道岂非无存?晚辈无才,谨以书中所言胡诌一二。” 086被他这番暴论震惊,问: “你在乱答什么,你真的不会被赶出去吗?还有,你丫不是说你忘了吗?” “略懂,略懂,”江行嘿嘿一笑, “我觉得这位时先生应该不会把我赶出去。” 第13章 时溪午确实没赶他出去,眼神中反倒带了几分玩味,轻飘飘责骂了一句: “荒唐。” 这句“荒唐”实在没什么震慑力,江行褪去方才的拘谨,胆子大得吓人;一张清俊的脸上目光灼灼,道: “还请先生指点。” 086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想说的是‘欢迎挑刺’吧。” 江行被看透了,暂时不太想搭理它。 时溪午没急着“指点”,反而呷了一口茶,并不做评价,又问: “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晚辈不才,”江行知道这事成了七八分,嘴角微勾, “依旧照本宣科一句。依我之见,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做其应做、行其应行、得其应得,便是中庸。” 时溪午抚掌而笑: “真是好伶俐的一张嘴。但你错了,一味追求公道,从来不是中庸之道。” 江行问: “这是为何?” 对方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你通过面试了,改日来书院上学吧。” 既然已经通过面试,江行心中狂喜,也不再计较那么多,中规中矩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 既要去上学,江行总不能还和往常一样去篆刻店中打工。他同掌柜商量一番,决定空余的时间再去店里帮忙,工钱按照工时来算。 这样一来,掌柜既没有很亏,江行也不会拿钱不办事,拿得不踏实。 时鸣又找了他几次,托他刻一些印章。这些章子不像第一次那样棘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印章,江行刻得轻松,就是钱拿着不太踏实。 因为时鸣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要退回去,对方总说下次还找你刻,然后下次也照样付很多的钱。下次复下次,江行觉得这位大小姐太败家,但他也不敢说。 江行于是只好趁着时鸣不注意,偷偷塞给她身边的丫鬟玉竹,要她带回去存起来。 毕竟原本说好的酬金就已经很多了。江行拿着这些钱给妹妹改善了一下伙食,偶尔也能吃上一顿肉,日子总算不那么捉襟见肘了。 又过了几个月,书院开学,江行带着要用到的纸笔一类,参加了书院的拜师礼。 这一礼仪只在低学段才有。期间由专门的人蘸取一点朱砂,点在额头上。 朱砂点痣,取的是“智”;意为开启智慧、目明心亮。江行自觉没什么智慧,囫囵收下了这份美好的祝愿,心里却想: “要是真能一点就通,也用不着什么朱砂黄沙。” 086道: “这只是一个礼节仪式而已。” “我懂我懂,”江行叹气, “但你知道的,我不是学习的那块材料。” 086干劲满满: “没关系,本系统可以督促你勤能补拙。” 江行又叹气,心说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他如今只能祈祷这个朝代的科举考试考的不是八股文——天杀的,那八股文就不是人写的。 别说他穿了这么多年,他就是再来个十年,他也考不过那群打小就训练的古代人啊。 最后,时溪午在纸上写下一个“义”字,供学生们描红开笔。这一项一般都选取一些较为简单的字,比如“天”、“人”一类。而今年,先生去的是“义”字。 江行虽不知其中有何深意,但依旧照葫芦画瓢,在纸上写了。如此,入学礼才算正式完成。 第8章 黄叶落眼黄叶边(修) 入学礼毕,时先生冲江行点了点头,道: “散了吧,江行留下。” 其余学生中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 “这是谁啊,怎么先生单单叫了他一个人?” “不知道啊,好像从来没见过。” “时先生最是宽和,难道说这人惹了先生不快?不应该吧。” “嘘,别说了,时先生看过来了。” 一众学生顿时作鸟兽散。这些学生年纪不大,爱八卦也实属正常。时先生不欲同他们计较,目光落在了江行身上,和蔼道: “你跟我来。” 江行虽不解,但还是跟在时先生身后。穿过书院长廊,长廊尽头一处书房,正是时先生备课的地方。 江行跟着迈过书房门槛,顺着先生的指示落了座;末了还是忍不住问: “先生,你叫我来,是……” 时先生不卖关子,问: “你认识时鸣?” 江行心道果然。 怎么会那么凑巧,他们都姓“时”? 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有什么亲缘关系。江行实话实说道: “先生,我认识她。入学前我是城中篆刻店的匠人,她曾经在我这里预订了几块印章。许是效果不错,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经常找我刻章。” “原来如此。” 时溪午点了点头,又笑道: “你不必紧张,我只是问一下。” “本来你那张几近空白的信息表,我确实想筛下去。不料我口中调侃,竟被阿鸣听到了。她觉得有缘,建议我先留下,把你叫过来看一看。不想这么一面试,你倒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时鸣是我侄女儿,我有些不放心她,故而发问。” 江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时先生口上说不放心自家侄女,无非是担心时鸣交友不慎。但、但是,他看起来真的很像会拐小姑娘的黄毛吗! 他甚至对女孩子没兴趣,他是个断袖啊啊啊啊! 可是,这也算阴差阳错了吧。江行还真没想到时鸣居然暗中帮了他一把,心里暗暗感激,打算改天去道谢。 第14章 时先生确认完了,表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道: “我这侄女儿平日里没什么爱好,从前我带着她在江南做生意的时候,她就喜欢玩印章。” “脾气嘛,被我惯得娇纵了些。她若是在你这里订印章不给钱,你可以找我来要。” 想来时先生从前在江南做了生意,赚了不少钱,这才想着来岭南这里当个教书先生养养老。 江行客套道: “哪里哪里。” 天啊,别说不给钱了,时鸣每次跟不认得钱一样,不出手还好,一出手,银票那是大把大把地往外掏。 还不准人不收。 忒霸道。 师徒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江行眼见天色渐晚,便告别了时先生,回家去了。 江行在城中上学,妹妹却在村里住着。一来一回他也不方便照看,干脆把阿摇送去了王婶家,托王婶照看一番。 本来江行还想付些银钱给王婶,可惜王婶不收。于是江行只得另寻他法,时不时买些粮食蔬菜送去王婶家,也算对她的感谢。 江行想过要不要在城里租一间小院子,可惜书院周围的院子全是陪读的家长,已经没有空闲的院子可以租赁了。江行于是歇了这份心思,想着什么时候手头的钱攒够了,在城里买一间小院子,彻底搬去城里安家。 - 次日照常上课。 江行读的这个低学段,很多东西他穿越前都已经学过,甚至学得很深。因而他兴致缺缺,并没有仔细听讲。 讲到一半,时先生放下手中的书,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卷子,道: “下面的时间我们做一场当堂测验。” 江行立马回神,坐正了。 这是入学以来第一次测验。江行不由得重视起来。 卷子拿到手里,轻飘飘的一张,题目也不多。江行打眼望去,除了一些课内的背诵外,还有几道题是考时政的。 比如最后一道: “简述今上继位后,在岭南地区徭役和税收方面的政策改良。” 这题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见得有多简单。这样的题目,只要稍加了解便能做出来,但偏偏低学段的孩子们很少关注时事,大多都被家长按在书桌旁背着“之乎者也”,做着算术题。 因而这么简简单单的一道题,反而难住了一大片人。江行听到周围隐隐有吸气声,似乎是学生们做不出来,正挠头不解呢。 不过这道题江行倒是知道的。江家父母去世之后,户籍一系列的手续都需要他去办,而该服的徭役,自然也是找他——总不能找阿摇吧? 今上体谅岭南地区刚刚收复,太过严苛的政策对岭南的起步发展并无益处。因此,在徭役方面,十五岁以下的孩童不用服,哪怕家中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十五岁至二十岁的青少年采取非强制服徭役的政策;而二十岁已经加冠的男子,则必须要服。 但还有一种例外,就是身有功名的人不用服徭役。身有功名,指的就是秀才及秀才以上了。若是一个孩童在十五岁之前考中了秀才,那么除非本人自愿,不然他这辈子都不用服徭役了。 税收方面,今上对于岭南地区依然有宽松的政策,不仅提高了税收起征点,还施行了一定程度上的退税,以鼓励商业发展。 尤记得江行之前去交税时,负责此事的官吏看了眼他的资料,收了他一部分税之后;隔了几天,官府居然又退还了他将近百分之八十的税款。 江行当时十分激动,转头就给阿摇买了很多好吃的,兄妹俩打了一餐牙祭。 江行对这些题目简直手到擒来,三下五除二写完后,几乎是第一个将卷子交了上去。 其他学生见他提前交卷,四周响起抽气声。时先生颇赞许地瞧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提前回去了。 江行出了教室的门,却迎面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时鸣。 时鸣此刻安静地坐在书院中离教室有些距离的亭子里,远远的,不知在做些什么。江行上去打了声招呼,道: “真是巧遇。” 时鸣听见来人,辨认出他的声音,笑道: “原是江公子。今日下学似乎早了些?” 江行同她一起坐下,道: “今日时先生布置测验,我提前写完了。说起来,入学那件事……真是沾了你的光,我万分感谢。” 时鸣摆摆手,表示无妨: “本就是你自己博学,得了先生青眼,与我关系不大。今日我等先生下学,不想竟遇上你了。书院此时景致想来不错,可惜我看不见。” 江行默然。 他总为这小姑娘感到惋惜。每次见到时鸣时,小姑娘的眼睛上一直都蒙着一块布。可能是素色的,也可能是浅淡的嫩色,或者深一些的颜色——但无一例外,时鸣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把眼睛露出来过。 但光看下面的鼻子嘴唇,没有人会觉得时鸣的眼睛不漂亮。 正因如此,江行才会更加惋惜。 四周鸟鸣啁啾,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到了秋天。但岭南的秋天总是十分短暂,冬天也显得不太像冬天,反而是另一个深秋。 有片树叶轻轻飘下,正落在时鸣蒙眼睛的布上,被鼻梁托着,一时竟没有掉下去。 时鸣仿佛没有感觉到,仍旧安静坐着,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行呼吸一滞,伸手轻轻捏下了那片叶子。不料大小姐似有所感,冲他歪了歪头。 第15章 这么一歪,江行的手不巧就触上了时鸣的脸。 江行被指尖传来的触感一惊,很快就缩回了手,不敢再动了。 太软了,真的很软。 少女稚气未脱的脸颊两边还有些婴儿肥,江行只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一团天边的云彩。 时鸣问: “怎么了?” 江行脸不红心不跳地答: “方才你眼睛上飘了一片树叶,我帮你摘下来。” 于是时鸣笑了,意有所指: “原来是树叶。” 这句话说完,下课铃声匆匆响了起来。江行慌张地站起身,道: “下课了,我不多打扰,就先走啦。” 时鸣很奇怪: “怎么急着走?我们不过才说了几句话而已。” “你不是要找时先生吗?”江行道, “我在这里多有不便。” 快溜快溜。不然一下子面对他们叔侄两个,真是难顶。 时鸣却道: “有何不便?先生也很喜欢你。他还同我说了,说你才气过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两人絮絮地说着话,下了课的学生们鱼贯而出。时先生发现了他二人,很快就走上前来,道: “阿鸣,你怎么来了?” 时鸣答: “先生,我来接你。巧遇江公子,这才聊了一会儿。” 时先生点点头,看向江行时满是赞许,道: “江行,你的测验我方才抽空看了一下,答得不错。” 江行谦虚道: “先生谬赞。” 时溪午一面又问: “入学时你的信息表上并没有写你上过什么私塾。而我观你言行,又不像是未经开蒙的孩童,反倒像读了不少书。你说实话,你那些知识,是从哪里学的?” 江行自然不可能告诉时先生自己是穿越来的,睁着眼睛就开始说瞎话: “不是我有意欺瞒先生,我确实没有上过什么私塾。许是我父母在世时,多教了我一些书本上的知识,我不知不觉就记下了。” 时鸣准确抓住重点: “在世?你……你的父母,也不在了吗?” 时溪午咳嗽了一声,时鸣又不说话了。 江行心说为什么要用“也”? 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好端端的小姑娘,不跟着父母生活,反而跟着叔父,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很诡异了。 第9章 移弦易张续新缘(修) 除非,这小姑娘的父母早就没了,家中只剩一个叔父可以照顾到这小姑娘。叔父人又好,于是就带着了,以至于视如己出。 所以,时鸣不仅眼睛看不见,甚至……父母双亡吗? 江行沉默片刻,道: “是的,我的父母也不在了。他们生前是很好的人。” 时先生没料到话题忽然变得如此沉重,不免有些伤感: “节哀。” 江行抬头,道: “无妨的,先生。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没法预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 时溪午像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一般,感慨道: “我常对学生说,修身为上,学问次之,不想你二者都做得不错。从这次的测验我便能看出来了,你实话说,我课上的那些内容,你都会了吧?” 江行顶着时溪午询问的目光,硬着头皮道: “……是的。” 当着先生的面说他讲的内容自己都会,这也太不像话了,显得有些自矜自傲。但时先生课上讲的内容,江行确实都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 时先生并不意外,道: “既如此,我的课你可以不用来上,或者只上你自己认为需要的。这样,对你的学习也有所帮助。” “另外,原本我想直接引荐你去高学段,但鉴于你尚未考中秀才,高学段没办法收。所以,我课下会针对你的学习情况,单独给你布置一些课业,你认为如何?” 江行没想到先生愿意给自己开小灶,喜出望外之下自无不可,道: “多谢先生教诲!” 几个时辰后,江行看着先生留给自己的课业,陷入了沉思。 今日先生给的是两道墨义题,也就是常说的默写题。 这类题考察对经义典籍的熟悉程度,说难不难,说简单不简单,要的是对典籍事无巨细的背诵记忆。江行捏着先生给的那张纸,见纸上写: “民富之道二,所谓二者何也?” 江行“啧”了一声,同系统吐槽: “关于民富的论述有好几处,先生没有具体说明,莫不是在给我上难度?” 086说: “他要是不上难度,岂不是太简单?” 江行笑笑,说: “这也没难住我啊。” “二”,就是一个很明显的提示了。《孟子》尽心章句上第二十三节 有云:“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 江行便写下: “对:易其田畴,薄其税敛。谨对。” 墨义的答题格式前要写“对”,后要写“谨对”。一般考试时有十道题,十道题里对上四道,就算合格了。就像今天先生给的这道题,提示甚少,如果拘泥于“民富”,去搜寻相关典籍里的论述时,保不齐就会混乱。 第二道有些难: “作者七人矣。请以七人之名对。” 江行: “……” 好,他说为什么上一道题没啥难度,原来在这里等他呢。 《论语》宪问篇第十四提到了“作者七人矣”,但是正文中并没有提到这七人是哪七个人。江行记得这七个人的名字见于注疏,再去回想时,却记不全了。 第16章 “长沮、桀溺、荷蓧丈人、楚狂接舆、仪封人、荷蒉……” 他抓耳挠腮,“还有一个是谁?” 086叹气: “你自己想。不过这题确实偏了些,院试大概不会难到这种程度。出在会试里面倒是很合理,就当提前练练手了。十道墨义总不能题题都这样,到时候实在不行,你可以求求本系统。” 江行呵呵一笑,问: “然后你就能给我开挂吗?” 086声音弱了下去: “……不能。考试无捷径,你要自己多多努力才行。我顶多暗箱操作一下,把你的积分多算一点。” 江行不意外,就是有点可惜: “我看小说里面,系统都会给宿主开挂的。你不仅不给我开挂,你还要逼我学习,我真是命途多舛啊,呜呜。” “喂喂,不要假惺惺。”086阻止他继续演下去,“你明明乐在其中。再说了,我总有一天要走的。到时候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顶着个开挂得来的功名,万一露馅了怎么办?踏踏实实才是真理。只有学到脑子里的知识和手里的钱不会背叛你。” 江行笑嘻嘻,没当回事: “知道啦。那我现在有多少积分啊?” 086看了一眼,道: “你平时又不怎么卷,当然只有348点积分啦。你妹妹的药,需要1000点积分。不过没关系,考过几场科举考试之后,你就可以加很多的分了。” 江行长叹道: “其实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统子,要不是你,阿摇现在真就一丝希望也没有了。一天天数着日子过的感觉我是知道的。但是吧,真到嗝屁的时候,反而洒脱很多。” 086无情打断他: “别煽情,都是你应得的。快想想这道题怎么做,想想最后那个仁兄叫什么名字。七个人的名字,一个字都不能差。” 江行: “我已经想到了。” 他写下: “对:凡七人,谓长沮、桀溺、荷蓧丈人、楚狂接舆、仪封人、荷蒉、石门也。谨对。” 写完了,江行把纸夹在书册里,伸了个懒腰: “睡觉去喽。” - 转眼过了三年多。 江行三年前还是根豆芽菜,三年过去,他身上总算是长了一点肉,看着壮实了一些,也高了不少。 这三年里他一边在篆刻店打工,一边给时鸣刻章,竟赚了不少钱。粗略算一算,江行也算村里难得的富户了。至少,在城里买一处小院子的钱,还算是有的。 没办法,时鸣给的真的很多。江行有时候忍不住怀疑,自己刻章可能不是凭本事吃饭,捧着的碗也不是普通的饭碗,而是软饭碗。 大小姐高兴,多给点钱怎么了。大小姐不高兴,多拿钱羞辱他怎么了。他讨生活凭本事,才不是吃软饭。 ……个鬼啊! 江行承认,虽然时鸣与他纯粹就是雇主和打工人的关系,但是有的时候这个金钱给的,看起来不是很干净,看起来很像有肉|体关系的那种。 虽然他经常会把多余的钱退回去给玉竹,但有一次这件事被时鸣发现了。时鸣一怒之下,把玉竹那里暂存的钱全给了他。 然后好多天都没有再找他刻章。 大小姐惩罚人的方式都像奖励。江行心想,要不是舍不得经常惹大小姐生气,他高低得这么再来几次。 买房子啊,中心地段啊,天啊,这放在三年前,江行想都不敢想。 ——现在敢想了。 江行喜滋滋地数了数钱,找准时机,看好城中一处离书院极近的院子,打算买下。 原本房子的主人也不缺这一处院子,本来就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些,才买了。如今孩子不在书院读书,将要去京城考会试,自然用不着这处院子。 现下岭南地区不比京城,房价总体要便宜一些。即使是书院旁边的小院子,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几百两银子其实不算便宜,要是按照原本一天三百文的工钱来算的话,江行恐怕要工作几十年才能买得起。 但软饭确实很香,现在不要三十年,也不要十三年,只需要三年,江行就能喜提书院旁边一套房了。 签字画押,江行在契约上按了手印,这处风景极佳的小院子就属于他了。 他买下的院子几乎花了他全部的积蓄,钱包也变得空荡荡了。好在这院子南北通透,靠东墙边有一树梨花,枝桠弯弯曲曲伸到墙外。梨树下一张石桌静静地摆在那里,桌面上还刻了棋盘,闲暇的时候可以找人同自己对弈一局。 真是极好。 江行买好了院子,便开始着手搬家。东西太多,他找了工人一趟一趟来搬,实在麻烦。系统有点坐不住,问: “宿主,你不考虑在商城里兑换一些好用又便宜的道具吗?” 江行问: “什么道具?” 086推销道: “比如这个。这是末世空间异能者的异能,其实就是一个小空间,可以随身携带。你有了它之后,就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去,然后一起带走。” 江行道: “多少积分?” 086道: “不贵,100积分。” 江行想起自己现在才只有几百积分,立马不干了: “不要,你自己拿着,我找人来搬就行。” 积分还是得省一省,留着给阿摇换药不好吗。 忙忙碌碌好几天,青山村江家父母留下的东西才算搬完。江行最后看了这间屋子一眼,给大门落了锁。 第17章 王婶感慨万分,往江行手里塞了一大篮子蔬菜,道: “我当了小半辈子寡妇,也没个孩子,看你就像看自家小孩一样。这些东西你拿着,别客气。” 平日里村中看着江行长大的长辈们都来了,或是送了自家的瓜果,或是给了他一些称手的打扫工具,刘伯更是拍着他的肩膀,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道: “小行,你是个有出息的。在城里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们说,老刘我一定帮!” 江行一一拜别了众人,牵着江舟摇的手,往城里小院走。 江舟摇任他牵着,离开了青山村,她眼里总有些不舍: “哥哥,我们还会再回来吗?” 江行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道: “阿摇,你想回来吗?” “这里有很多人。”江舟摇道, “但是哥哥去哪,我就去哪。我要跟哥哥一起。” 江行太感动了,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又想逗她: “那要是有一天,哥哥被流放到特别偏远的地方,你也跟着吗?” 江舟摇提醒他: “哥哥,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很偏远啊?” 江行一噎。 ……还真没说错。 谁不知道岭南在古代就是流放圣地?江行待惯了,才会觉得这里其实还好。但是仔细想想,这里天气湿热,夏季多风,蛇虫鼠蚁大得吓人,要是让那些在京城待惯了的达官贵人来这里,光是水土不服就够喝一壶的了。 此时江行有点庆幸:以后要是官没的做,还可以回来安心养老。 这么一想,江行的心情总算没那么沉重了,哼着小曲儿搬去了城里。 第10章 闲时吟读无嫌猜(修) 东西搬完了,江行正要好好休息一下,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似有人来了。 江行去开门,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熟悉的脸。时鸣尚不知是他,只道: “听闻你新搬来,我在这里恭贺乔迁之喜。” 江行哭笑不得: “阿鸣,是我,不是别人。” 听见这个声音,时鸣一愣。 江行又问: “你怎么来了?” 时鸣道: “先生听说隔壁院子里搬来了新邻居,便让我上门打个招呼。不成想竟是你。” 原来是老熟人,就不用这么客套了。江行把时鸣请进了院子里,道: “住在村里多有不便。我攒够钱,就搬来了。” 时鸣点点头。 江舟摇此刻见家里来了人,一点儿也不见外,拉着时鸣的手就感叹: “哇,好漂亮的姐姐。我可以跟你玩吗?” 江行: “……” 上来就说这种话会不会有点太冒昧了……不过没关系,小孩子不知道尴尬怎么写,阿摇生性活泼,好不容易有玩伴,激动一点也正常。 时鸣听到声音,有些错愕,又问: “这是……” 江行同她解释: “这是我妹妹,名叫江舟摇。亲妹妹。”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着重强调是亲的,但说一嘴总没错。 时鸣点点头: “原来是妹妹。我就住在你们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有什么事情不懂的可以来找我。先生也在,往后你跟着他学习,也会方便一些。” 江行心想确实如此。江舟摇和时鸣两人年纪差得也不多,正好住得近,两小姑娘在一起玩再好不过。 还有,既然就住在隔壁的话,那他去找先生学习或者写课业什么的,就不仅仅局限于在书院里,下学了也能去往时先生家询问一些不解的地方。 这样想着,加上有系统的督促,往后一段时间里,江行有空了就去隔壁时家读书,与时先生和时鸣都算熟悉很多。 江舟摇同他一样是个看脸的家伙,见时鸣漂亮,总忍不住上前撩拨人家,一来二去,两人关系竟突飞猛进,俨然是拆不散的好朋友了。 江行嘴上当咸鱼,行动倒是很勤奋。出了江家父母的孝期,他就一连把县试和府试都考过了,如今已是童生。再考,就要准备接下来的院试了。 时家藏书很多,时鸣眼睛看不见,索性躺在书架旁边睡大觉。常常是江行这边在读书,时鸣那边睡得正香。 时鸣睡觉很沉,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声音,就连呼吸声都浅,不凑近听了根本就听不见。江行只当旁边卧了尊白玉,手上依旧看他的书。 此刻冬去春来,古人所谓春困秋乏,尤其是春日下午,最容易犯困。 要不是系统监督,江行还真能睡过去。他看着旁边悠闲自在正熟睡的时鸣,眼皮子不禁打起架来,恨不得马上看完手头的书,去睡一觉。 但086绝不会允许他走马观花,一察觉到他开小差就会立马把他唤回来: “专心!专心!你眼睛看哪呢!你看人家干什么!人家脸上有字吗?” “饶了我吧,”江行没精打采, “我要困死了。他在我旁边睡那么熟,你知道的,我向来都是好逸恶劳的人。” 086很严格: “不行!你多睡一秒,你的竞争对手就多看一页书,你还要不要考试了?” 江行真的觉得086面目可憎了,长得越来越像他高三时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刻薄英语老师,心里怨气比鬼都重,嘴上很怂: “统子哥,哥,那只是个院试,还有好几个月呢。照这么读下去,我还没等考上秀才,我就要一命呜呼了。” “你不会一命呜呼的,”086恶魔低语, “本系统有药。” 第18章 江行哀嚎: “苍天啊,你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系统这么一直督促他,四月刚刚考完府试,江行连歇都没来得及歇,就又被统子哥抓去读书了。 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086是卷王系统,不是别的系统。 086道: “给,怎么不给。只要你不直接变成一滩肉泥,本系统都能把你捞回来。” “我不干了!”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把书往旁边一丢,奋起反抗, “我也要去睡觉!” 不知是不是他抗议太过激烈,书本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猝不及防吓了一人一统一哆嗦。旁边榻上睡着的时鸣皱了皱眉头,呓语了几句,又翻了个身,看着要醒过来了。 江行蹑手蹑脚重新捡起书本,不确定地问: “大小姐要是被吵醒了,不会拿我撒气吧?” 先前他读书安分,向来都只有翻书的声音,从没吵醒过时鸣。也就今天实在困得狠了,一时气不过,搞出了这么大动静。 说来他还挺狗腿子的。他去篆刻店里打工,偶然遇到时鸣来订章,他总能得到一笔不错的酬劳;他来时家读书,三天两头还总能得到时鸣的投喂,什么瓜果点心,少有重样的;甚至于吃不了了还能兜着走。 时鸣对他这么好,他狗腿子一点,叫声大小姐过分吗?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 这不是什么娇蛮大小姐,这是他的金主爸爸。 086不是一天两天嫌弃他了,闻言更是不屑,道: “不知道。你可以试试。” 时鸣方才一翻身,眼上罩的白布软软地滑在枕头边,放荡不羁地斜着。春色正好,暖融融的阳光穿堂而过,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还是头一次在江行面前展露真容。如他所料,时鸣的眼睛生得也是极好看的。眼型似乎是桃花眼,此刻大小姐闭着眼睛,江行不是很能分辨得清。 江行只能看到时鸣乌黑的睫毛带着春日独有的暖黄,轻轻颤着,像一只翻飞的蝴蝶。 江行见了这幅景象,吸了一口气,啧啧叹道: “我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但要说是遗传,他同溪午先生看着一点儿也不像。难道是更像他母亲?” 086翻他白眼: “别忘了你现在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壳下不是孩子。” 他复而惋惜: “好好的孩子,怎么眼睛就看不见了……父母也没了,小小年纪,竟要遭这种罪。” 086沉默了片刻,算是开解他: “你要知道,这世间的苦,原本就是吃不尽的。” “废话真多。”江行不着痕迹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我听说盲人能感受到光线变化。要是光影动来动去,说不准会晃得她难受。我还是把阿鸣眼睛给盖上吧。” 086就知道这人正经不过三秒,没好气道: “你就盖吧,小心把人吵醒了!” 江行没搭理它,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向枕边的布。时鸣似有所感,眼皮子动了动。这回离得近,修长的睫毛轻轻扫在江行的手指上。他动作一僵,心想: “怎么有人的睫毛能长这么长。” 怪漂亮的。 时鸣长了几岁,出落得愈发祸国殃民。但非要说是那种柔婉之美,又不像;反倒是那种雌雄莫辨的美,美得实在惊心动魄,看一次惊艳一次。 停了半晌,他听着时鸣轻浅匀称的呼吸声,见对方真的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又重新将白布往后拉,覆在眼睛上。这个姿势不是很方便,江行只得伸出另外一只手,胳膊越过时鸣,抓着白布的两端打了个不大不小的结。 他绑得不是很熟练,这块布像是专门要同他作对一样,摸着总是滑不溜手。 好容易绑上,他看着往脑后突出了一小块的结,又觉得哪哪不对劲了。要是时鸣一个翻身,平躺着睡觉,那岂不是会被这个结硌得很不舒服? 思及此,他瞧了瞧时鸣的睡颜,终于还是轻手轻脚地拿起了那个结,打算解开。 绑得时候没怎么用上力,解的时候便轻松很多。他屏住呼吸,眼神专注地盯着那个结,一时没发现时鸣已经醒了。 ——直到时鸣睁开眼睛,轻轻拽上他的袖子,问: “你在做什么?” 江行:“!” 他手下不稳,扯得时鸣一声惊呼。他被这声惊呼叫得心慌,顿时讪讪地缩回了手,任凭布条垂落在时鸣身上。 江行一下子看呆了。 不同于其他的盲人,时鸣似乎是后天致盲,眼睛依然保留完整,只是黯然无神,目光总是散的,没法聚焦。 此刻那双眼睛睁开,江行才算是真真正正见到了时鸣的全貌。 他想错了,那双眼睛比他想象中还要漂亮。如今时鸣眼盲,自然不存在什么眼波流转的景象。但时鸣的美是直击心灵的,令人见之难忘。 眼睛的无神反而更令人记忆深刻。江行穿越这么久,对从前的事情记得已经不太清了;但此刻脑海中却无端显现出某件断臂雕塑来。 他从前觉得好好的雕塑,十全十美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鼓吹残缺美?直到此时此刻,在异世的他,似乎终于有些理解所谓“残缺美”了。 时鸣一把抓住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腕,坐了起来,问: “你为什么要动我蒙眼睛的布?” 许是午睡方醒,她声音有些低哑,原本嗓音中的清润更加明显,好听极了。头发也是乱的,有几缕不服管的碎发贴在脸上,衬得她容姿如玉。那根布条早就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在榻上,堆叠在衣服间。 第19章 她又问了一遍: “你动我的布做什么?” 江行被抓着手腕,进退不得;看向她无神的眼睛时万分心虚,硬着头皮道: “……我想把你的眼睛蒙上,防止光晃着你。” 听了这个回答,时鸣似乎并不意外,只笑着问他: “不读书了?” 时鸣总是文静有余活泼不足,不像个小姑娘,像不染凡尘的小神仙;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那点多余的文静被眼睛弯出的幅度给冲散了,终于算是沾了点人气。 第11章 闲时吟读无嫌猜(修) 江行感受着手腕上她传来的温度,心说你这也不像是想让我继续读书的样子。 一开始确实困,但现在受了这么一遭惊吓,他哪里还困,简直精神得不行。 “不读了。” 江行抽回手腕,问她: “睡得还好吗?我吵醒你了,实在抱歉。” 时鸣手指蜷了蜷,继而撑在榻边,道: “我要是说我被你吵醒了,你就打算给我一句‘抱歉’吗?哎,可是现在再想睡,我也睡不着了。你说怎么办呀?” “糟了,”江行心想, “果然生气了。” 他顺势把书本放回架子上,道: “好吧。那作为补偿,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真的都依我?” 时鸣晃着一双腿,眼睛眨了眨,显出几分狡黠来。 江行信誓旦旦: “真的。” “那我要你念书给我听,”时鸣换了一副可惜的表情, “唉,毕竟我看不见。” 想来时鸣平日里想读书,都是由旁人念给她听。不就是念书,对江行来说自然不算什么难事。他立马就答应了,问:“你想听什么书?” 时鸣又打了个哈欠,懒散地倚回了榻上,道: “都可以。” 江行就从榻边小几取一本书来,看了看扉页,问: “那我给你读话本子好不好?” 四书五经太过枯燥乏味,他怕时鸣听了觉得无聊——不,别说时鸣了,他自己看着都无聊透顶。 还是读些话本子更有趣。 而且看这书籍的摆放,很明显是时鸣喜欢,又苦于看不见,只能差玉竹读给她听。但江行手里的这本扉页崭新,想来还没有读过。 正巧今日他在,就不用劳烦玉竹了。 时鸣道: “随你。” 江行于是便读给她听。 平心而论,江行的声音不算难听。正相反,他的声音自有一种温和的气质,恰似春日流水,不急不慢地流过耳边,留下片刻的清心与愉悦。 他就这样坐在榻边,没有系统的催促,只剩下阵阵鸟鸣和融融春光,以及指尖残留下的书香。 一页读罢,江行信手翻页,却在看到纸上所写文字时蹙了蹙眉头,并没有读,而是又翻了一页,打算跳过。 这点动静并没有逃过时鸣的耳朵。她不解地“嗯”了一声,问: “前一页怎么不读?” 江行不好直说,就扯了一个富丽堂皇的谎,道: “有不认识的字。” 话本子能有什么生僻字?不认识字当然是假的,不好读出来才是真的。也不知时鸣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东西,方才那张赫然就是一整页的淫词艳语,又怎么能读出来污她耳朵? 他不禁心想: “难道平日里玉竹给她读的都是这些东西吗?这可不成。” 还是以后帮忙筛选一下吧。 时鸣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问他: “你居然还有不认识的字呀?” “对,”江行昧着良心道, “我才疏学浅,让你看笑话了。” 时鸣顺势道: “那我拿去给先生,让他教你。” 说罢就要起身下榻,伸手去拿他手里的书。 江行生怕被她拿了,再捅到先生面前;连忙把话本子往高处举,让她怎么也够不着。 时鸣看不见,只好踮着脚尖,攀着他的肩膀伸手往上够。 他这些年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身上也长了些肉,看着终于不那么营养不良了。如今几年过去,江行总到了抽条的时候,个子一天一天地往上窜。 时鸣毕竟小一两岁,还没到个子疯长的时候。仗着身高优势,江行要是把书举起来,她的确很难够到。 江行身子往后仰,任由她清浅的呼吸洒在脖颈间,目光往下看到她的发顶,伸手轻推她,慌张道: “哎哎,不用劳烦先生,我自己翻书找一下就好。” “嗯,好吧。” 时鸣蹦了几下,怎么也够不着。她干脆歇了这份心思,重新卧回榻上,声音懒洋洋的: “继续。” 这话本子讲的是一位翰林见了一位名叫赵生的学子,心生爱慕;所以乔装更名,同赵生一起进学,借机培养感情的故事。 里面写的是龙阳之好,其质量不是很高,尤其用语不堪入目,看得江行连连皱眉,终于没法再读下去,忍不住发问: “你平日里就看这种东西?” 时鸣遭了这么一声诘问,支着脑袋眨了眨眼,也不恼,轻声道: “我看不见呀。” 这一句堵得江行没脾气了,心想她看不见,买到这样的话本子也不能算她的错。他按了按眉心,道: “……这个写的不好,你不要再看了。” “哪里不好,”时鸣道, “你跳过去的那些吗?” 江行语塞: “我……” 时鸣继续问他: “既然你都跳过去了,那读出来的部分不就说明还可以吗?” 第20章 江行被问得心梗: “这……” 他想反驳,但目光在触及时鸣那张状似不解的脸时,怎么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颇觉糟心,终于甘拜下风,无奈道: “随你。” 江行虽然不是什么古板的老学究,但也没有开放到能面不改色地看得下这些东西——尤其当他想到时鸣才十几岁时,就更看不下了! 这真的不是在荼毒孩子的心灵吗? 但是大小姐好像并不想听他的。 “算了,横竖她看不见。”江行心想, “我给她读什么,怎么读,不都取决于我。她既然爱看,我就多找些好看的话本子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健康积极。像这样的话本子,还是让它烂在书肆里吧。 春光融融,闹了这么久,江行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看书。四书五经这种东西,他穿越前确实看过,并且看得还津津有味的;但这几年学下来,尤其是考完府试之后,他这才意识到,兴趣和考试还是不一样的。 任何知识如果以考试为导向,那么无论一开始多感兴趣,到最后都会觉得这东西催人尿下。 不过好在这个朝代的科举不考八股文,且重文轻武,不斩文官,士子的日子还算好过。江行苦中作乐地想,不用写八股文就是胜利。 没看几行,门外就响起一道轻快的声音: “哥哥!阿鸣!”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江行再次放下书,理直气壮地对086道: “这次真的不怪我,这次我真的在好好读书。” 三番两次的,086不想理他,道: “过程不重要,今天的任务没有完成,晚上再挑灯夜战就是了。” 江行心中流下两行清泪,寻思咸鱼被迫当卷王也太痛苦了。 “哥哥!”江舟摇喊他, “来吃荔枝呀!我今天刚买的!” 此时人间四月天,正是岭南荔枝成熟的时候。说来穿越到岭南也不是全无好处,就比如各类新鲜瓜果,四时皆有,价格很低;若是到其他地方,恐怕不太容易吃上这么一口。 江行很小的时候读诗,总觉得荔枝是个祸水,一颗劳民伤财,怎么都不肯吃;长大了才明白,荔枝只是荔枝,只不过祸水东引,好好的水果蒙了不白之冤。 想到往事,江行笑了笑,跟着凑了过去,分食荔枝。从前他得知自己身处岭南的时候,确实动过种荔枝的心思。可惜这里的荔枝种植与中原一带颇为不同。这里少数民族甚多,岭南人以“峒人”称之。 这些峒人出入山林,承包了大部分的荔枝种植,再经过商贾之流拿到城中卖。因为产出很多,荔枝在岭南不算什么稀罕物,价格同别的瓜果没什么区别。 要想种荔枝,首先就得过了峒人这关,其次还得在一众商贾中脱颖而出。即便各个环节都顺利无误,到最后也卖不出多少钱,属于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江行于是歇了这份心思,乖乖刻章赚钱了。 江舟摇买回来的这份荔枝似乎在井水中冰过。岭南的四月已经很热了,此时吃上这么一口冰凉的水果,确实快活。 江行剥了一个要往嘴里塞,瞧见时鸣素白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一个,她将熟红的果子捏在手里,想剥,翻来覆去总找不到章法。 旁边江舟摇吭哧吭哧吃着,果壳都堆了一小堆;时鸣这里还在和这颗果子作斗争,面前空空如也。 江行看不下去了,一把将时鸣手里的那颗夺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剥了放在盘子里递给她,问: “你不会剥吗?” 时鸣“哎”了一声,端着江行递过来的盘子,实话实说道: “不会。往常都是玉竹剥好了给我。” 江行嘴角抽了抽,想想好像还挺合理的。 时家富裕,时鸣又是个瞎的,玉竹基本上只需要照顾时鸣的起居,其余的自有旁人来做。精细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不可能。 今日时鸣午睡,玉竹正巧走开了一会儿,并不在身边。 江行心说大小姐脾气还挺好的,被吵醒了不生气,找不到人也不生气,反而还耐心地自己剥。要是换个脾气坏一点的,保不齐就要发火了。 这点小事也没必要专门去把玉竹找过来,江行干脆道: “我给你剥。” 只可惜他再去摸篮子里的荔枝时,竟然摸了个空;低头一看,一篮子的荔枝不知什么时候见了底,就剩还滴着水的翠叶了。 江行: “……”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江舟摇嘴边的汁水,问: “你全吃了?” 小兔崽子吃东西还挺快,说几句话的工夫竟然吃了个干净。江舟摇嘴里的还没完全咽下去,口齿不清地答他: “嗯?怎么没了?” 吃都吃了,又不能吐出来。江行胡乱擦了一把江舟摇的嘴,道: “下次多买一点就好啦。” 第12章 得新友博旧时猜(修) 在时家蹭了顿晚饭,辞别了先生和时鸣,兄妹俩这才往回到家里。江舟摇早早睡下了,江行今日的读书任务还没有完成,再加上先生新布置的课业,点灯熬油是必然的了。 前面几场考试尚不算太难,下面一场院试可要好好准备。院试总共分两场,主要考验应试者的知识储备,题目不如解试、会试那般灵活,但考察范围甚广。 朝廷的贡举新制仅对解试、会试的考察进行了改革;但上行下效,各地方的院试也针对新制做出了相应的调整。如今科举重经义轻诗赋,这倒是方便了江行。 第21章 诗赋什么的江行是一点儿也作不出来。平心而论,格律并不难学,他也算精通。精通格律可不代表能作出好的诗赋,非要逼他作,他顶多作出一篇中规中矩的诗赋来,还得磨上半天。 江行更擅长经义。 贡举新制中还新增了一项律令大义,考察对本朝律法的了解,以便于实行法治。不过岭南发展起步稍晚,当地的院试并没有相关内容的考察。 江行一个咸鱼,既然院试不考,那就暂时不学。至于解试会试,到时候再说。 他将白天未看完的书粗略过了一遍,看完已经亥时。 统子哥没有催他,他干脆不读了,看了看时间,狡辩道: “已经很晚了。你知道的,熬夜对身体不好。” 086这次居然认同了,道: “确实如此。按照你现在的水平,考个院试不成问题。只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江行道: “能出什么意外。统子哥,关心则乱啊关心则乱。” - 离院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江行却依旧照常去篆刻店里打工。一直读书人也遭不住,江行只想给自己松松劲儿。 再说了,去店里之后又不是天天都有活干。有时候没人预订,他就摸摸鱼,在店里打打杂,不用动脑子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非常适合他这种大咸鱼。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天,店里来了个小公子,要订一个急单。店里其他的匠人手头都有活,唯独江行没有。 原是掌柜体谅他快要考试了,也知道他来店里就是放松的,暗戳戳的并没有给他派活。 那小公子往店里一坐,颇有几分砸场子的气势。他道: “我这个章要的急,今天下午就要。你们谁能做出来,酬金翻倍。” 掌柜面露难色: “这位公子,您知道的,我们店里只接受提前几天预订。您要得这么急,我们一时也腾不出人手来,你看……” 看了眼那小公子的神色,江行觉得不太妙,连忙上前道: “掌柜的,这个章就交给我吧,我手头正好空闲。” 小公子抬了抬下巴。 掌柜一跺脚,道: “哎呦,你瞎凑什么热闹。” 掌柜体谅他,他也要为掌柜分忧才是。江行道: “无妨的,左不过是个印章。我很快就刻完了。” “你这是……” 掌柜话还没说完,小公子就先不乐意了,一拍桌子: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乐意加钱要急单,你店里这个匠人也乐意接,你怎么几次三番阻挠于我?怎么有你这种赶客的掌柜?” 江行眼见不妙,连忙拉开两人,打圆场道: “哎哎,你就交给我来做吧,包您满意。” 好一顿劝,这件事才作罢。小公子要的是急单,因而也没离开店里,反而和江行一起去往一间隔间。江行刻章,小公子就坐在一边,看着他刻。 这章不算复杂,江行手到擒来,顶着小公子的目光,很快便刻好了。 他把章交给了那位小公子,起身时一时不察,怀中竟掉出一张纸来。江行想伸手去捡,不曾想小公子先行一步,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小公子看了一眼,惊奇道: “你是明思书院的学生?” 那纸上有明思书院的标记,被认出来不算奇怪。江行觉得没什么,只诚实答道: “是的。” 此时隔间里只有他两人,里面说什么话外面听不清,说出去也没什么。 小公子这才正眼打量了他一番,道: “我也是明思书院的学生。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徐樵。你是哪个先生教的?你现在考了多少试了?你……” 江行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搞得发懵,连忙打断了徐樵的话: “等等等等……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我也不知道要回答哪个。” 徐樵似乎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在知道他也是明思书院的学生后,两人就像是故友聊天,熟络得不行。 江行还是头一次见这么自来熟的家伙,一个一个地答他的问题: “我叫江行,是时溪午先生的学生。县试和府试已经考完,下面要考院试了。” 徐樵更激动了: “原来如此!” 江行奇怪: “你也是时先生的学生?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啊,那倒不是。”徐樵道, “我是说,原来你就是时先生的那个得意门生。还有,我下面也要考院试,一起啊!” 江行汗颜,心说考试怎么一起考啊。现在考试都是被单独隔起来,他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还有,什么得意门生?他怎么不知道? 江行指了指自己,问: “你知道我?” 徐樵同他勾肩搭背: “那当然了。你江行的名字谁不知道?入学第一天就被先生单独叫走,测验也是第一个交,还时不时去先生家里……你真行啊!大家都在猜你和先生有什么亲缘关系呢。但你们一个姓江一个姓时,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哎,你和先生是什么关系?他是你远房亲戚?” 江行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时竟不知做何解释,只扶额道: “你们想错了。我和先生就是很单纯的师生关系,没有别的,他也不是我远房亲戚。” 徐樵有点不相信: “居然是这样吗……那他为什么对你另眼相待?哎,我知道了,你一定学得特别好,对吧?” 江行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把时鸣的那层关系抖出来,道: “兴许如此罢。” 第22章 时先生不是那种会为了某些裙带关系而有所偏私的人。要说时先生是因为时鸣才对他如此,未免有些侮辱先生的品格。 江行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个脓包废物,就算有时鸣的举荐,先生也不会对他像今天这般。 不,不对。如果他真的是个废物,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吸引到时鸣的注意力。 徐樵道: “那你为什么天天都往先生家里跑?有好几次你从先生家里出来,都被看到了。我们私下里都在猜呢,还打赌了。” 江行预感不妙: “……你们赌什么了?” 徐樵颇自豪道: “我赌你和先生一定有什么关系。他们有赌没关系的,说你只是单纯去学习。” 江行又想起时鸣来。 ……呃,好像他两项都占了。 他和先生确实只是师生,但如果硬要说起来,江行与先生亦师亦友,再加上有时鸣在,他或许应该算“疼爱的小辈的好玩伴以及好匠人”的这种。 但他名义上确实只是先生的学生,去他家里也确实只是单纯地学习。 江行艰难道: “你们这个赌还是不要打了,你们都赢不了。” 徐樵听他这么说,立马来了兴致,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说我们都赢不了?哎我好好奇啊,你快说啊你快说,你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江行被他吵得有点头疼,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对了,你考几次试了?” 最后一句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江行其实根本没想知道这家伙考了几次。徐樵成功被带偏,竟然真的答了: “三次。我考了三次院试啦,考不过。” 江行心中一惊。 看徐樵也算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想来开蒙早,多考几次实属正常。 但考了三次还没有考过……看来院试比他想的难很多啊。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头,086就无情开麦: “不要乱想。院试对你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不要过于紧张。你要自信一点,你的自信呢?心态放平心态放平。” 江行道: “可是他考了三次哎。这难道不能说明院试很难吗?” 086刻薄得有些过分: “那是他菜。你跟他比干什么?你是你他是他,天才是天才废物是废物,你就不要拿废物的标准套到你身上了。小马过河,自己过了才知道。” 江行: “……你说话好伤人。还好他听不见你的话,不然他肯定要闹了。” 徐樵确实听不见他们的交流,见江行久久没说话,这才不好意思补充道: “哎,我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我爹经常骂我不争气,我都习惯了。” 江行没想到徐樵居然自己承认了,干笑道: “没事的,要相信自己。你这次一定能考过。” 这只是一句安慰,但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徐樵高兴道: “借你金口。这次如果考中了,就可以升到高学段啦。” 明思书院的高低学段,最重要的区别就是有没有考中秀才。有秀才功名的一般都会被分到高学段,准备下一阶段的解试。但如果解试都已经通过了,成为举人,接下来的学习就要到别处去了。 毕竟考上举人已经很难得了。若是举人好考,那某个姓范的老爷子,中举之后也不至于疯成那样。 以至于进士,那可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一个地区多少年也不见得出这么一个。富庶一点的地方可能出得多一些,但像岭南毕竟刚刚起步,想一口气出好几个进士,也不太现实。 因此,再往上走,就要离开岭南,去别的地方求学啦。 第13章 大意酿得祸事端(修) 江行本就不是什么多话的性子,但无奈徐樵一直在讲,江行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兴许自来熟的人都比较话唠。又讲了一会儿,江行同徐樵一起出了隔间,今天算是到此为止。 可惜江行刚推开隔间的门,带着徐樵出来后,就见店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在等人。 那人听见了江行同徐樵说话的动静,开口唤: “江行。” 江行心知来人正是时鸣,送走了徐樵后,又上前道: “你怎么来了?我今天在店里忙得差不多了,一起回家吧?” 时鸣由着江行带他出了店门,走了一段路后,时鸣才问: “……他是谁?” 江行摸不着头脑: “什么他是谁?谁啊?” “那个很吵的家伙。”时鸣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这么说道。 江行了然,有点好笑地觉得这个说法十分贴切。他解释道: “那个是今天来店里订章的人。他自来熟,见我也是明思书院的学生,就多聊了一会儿。” 时鸣没有说话。 江行后知后觉地发现,大小姐似乎有点不高兴。但他确实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不高兴,很困惑,于是问: “你怎么了?” 时鸣只答: “没什么。” 江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既然时鸣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问。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江行还是有点不明白,只好问系统: “统子哥,大小姐今天怎么不太对劲?” 086看破不说破,道: “你自己悟。” 江行当然悟不出什么来。他纠结不解,认为是自己多虑了。时鸣这时又说了: “今晚城里有游船。你想去玩吗?” 第23章 江行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算了算考试的日子,想着他应该回去看看书。但他目光触上时鸣那张脸时,总说不出一点拒绝的话,只道: “你若是想去,我便和你一起去。” 游船绕着护城河转一圈,目的也就是看看城里的景致,放松一下身心。 本来很好,但时鸣看不见。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船的颠簸,只有周围吵吵闹闹的人声。 即使放烟火,时鸣能感知到的烟火,也仅仅只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而不是落在眼底的绚烂的、转瞬即逝的美丽。 江行不知道为什么时鸣要来。但既然她想,他便陪着。游船上人声鼎沸,时鸣本就喜静,江行担心她不舒服,加上夜晚的风裹挟着阵阵凉意;江行怕她受风,便问: “还好吗?要不要去船舱里歇一歇?” 时鸣摇摇头,道: “我还好。这里很热闹。” 一束烟花在他们耳边炸开,是带着孩子上船玩耍的家长给孩子放的烟花。 那孩子拍手叫好,兴奋得又叫又跳。时鸣似有所感,转头对江行道: “烟花是什么样的?” 江行想了想,答: “烟花从中心散开,是彩色的。嗯……形状大概像毽子,不过比毽子好看多了,飞到天上,有时候尾端会炸开,很好看。” 时鸣笑了,那笑容晃得江行有些失神。 江行听见她道: “我小时候好像见过,但是我不记得了。不过,过去这么长时间,烟花做得应该更好看了。” 江行心中酸楚,心说果然如此。 时鸣果然是后天致盲的。但,为什么呢?好好的小姑娘,连门都很少出,为什么会遭了这样的罪呢? 旁边的烟花放完了,那孩子应该很少出来玩,兴奋得到处乱跑。一时不注意,那孩子竟撞到了时鸣腿上。 孩子的家长连忙扶起摔了个屁股蹲的小家伙,对他二人连连道歉,继而走远了。 江行有点担心,又问: “真的不需要去里面歇一下吗?” 时鸣被撞了这么一遭,却没有生气,道: “真活泼的孩子。好啦,既然你一直问我要不要休息,那我就去休息一下吧。” 江行于是牵着她往船舱里走。 他这几年刻了不少章,加上读书,他手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茧,摸着有些硬。 时鸣养尊处优,手很光滑,也很细很软,每次江行都想悄悄捏一把,可惜太唐突,他也不敢。 江行不是第一次牵她的手,往常带着她走路时也牵着。 可是只有这次,江行突然自惭形秽了起来。走神的这一瞬间里,他不自觉迈过了门槛,只可惜没有及时提醒时鸣。 时鸣惊呼一声,脚下一崴,要往前面摔。江行一下子反应过来,及时伸手接住她,才不至于让她摔到地上。 江行好容易扶正了时鸣,急急忙忙道: “没事吧?都怪我都怪我,哎,我刚刚走神了,抱歉。” 时鸣站在门槛外,脚下不动,只道: “我的脚走不了了。” 江行觉得自己这回真是闯下了塌天大祸。他背过身去,将时鸣的手放在他肩膀上,道: “我背你进去。” 时鸣没有拒绝,任由他背着自己到了船舱里。江行给他寻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在检查她的脚时却有点迟疑。 一开始时鸣找他订章,他只把时鸣当客人来看。但后面两家住得近,时常来往,阿摇和时鸣关系也愈发亲近,江行心里早就把时鸣当成自家亲妹妹一样。 就连阿摇也非常仗义地同时鸣说过, “我哥哥就是你哥哥”。时鸣当时是什么反应?江行有些不记得了,反正最终还是没有叫哥哥。 但当成亲妹妹,和真的亲妹妹,不是一回事。倘若今天崴了脚的是阿摇,他可以毫不顾忌地扒了她的鞋子看看伤势如何。但今天崴了脚的不是阿摇,是阿鸣。 即使江行不愿意承认,但阿摇和阿鸣就是不一样的。梁朝风气虽然开放,但究竟不比穿越之前,女孩子可以随意露出脚。 说到底,在梁朝,女孩子露出脚给外男看,依旧被认作是不雅的行为,甚至是唐突。 江行百般纠结,决定把这个问题抛给时鸣,道: “你的脚崴了。你打算……” 时鸣打断他,表情似有不解: “那你帮我把鞋子脱了吧,我看不见。” 江行: “?” 不是,这么干脆吗…… 他选择避而不谈,道: “我去给你找药油。” 江行逃也似的跑去找药油了。 大小姐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行甚至怀疑自己才是那个封建得不行的古代人。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就算年纪……算了,时鸣年纪小不懂事,乱说话也正常。 他可不能不懂事。虽然船舱里只有他们两人,根本没人会看见,也没人会知道;但是梨虽无主,他心有主,他不能仗着没人看见就肆意妄为,那样不对。 游船较大,又有很多人,船上自然配了几个大夫,准备了一些药。他急匆匆拿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油,折返回去。 走的时候心急如焚,现在脑子冷静下来,江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时鸣一个人在船舱里,眼睛看不见,脚也走不动,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江行一颗心越来越沉,脚下走得更急了,恨不得活生生长出翅膀,直接飞到船舱里。 第24章 走得越近,江行那种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在走到最后一个转角时,江行听到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还夹杂着瓷器破碎声。 不对劲! 江行跑得更快了,急急忙忙赶到船舱边,眼前的场景令他脑子一阵阵发晕。 时鸣鬓发散乱,衣服有些地方还破了,蒙眼睛的布此刻不在眼睛上,而是勒在她一只手腕上,绑在床头;她另一只手还在发抖,手里握着的是原本戴在头上的簪子。 屋里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看着约莫二十上下。此刻这人四肢扭曲,颇不好看地横在床边的地上;眼睛上、脸上、脖子上血迹斑斑,没了出气,已然死透了。 江行: “!” 不用解释他都知道怎么回事了。稍微一想,船舱门大开着,时鸣生得好看,偏偏此刻又瞎又瘸,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在坏人眼里,时鸣不就是一块大肥肉? 人的暗色在碰到弱者时会被无限放大,人性如此。但这并不是弱者的错,而是歹徒的错。道德不足以约束品行,何以为人? 时鸣在他走前还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此时却被绑在了床头,挣脱不得。不用想肯定是被地上那个登徒子强硬地带过去的。 地上散落着茶具的碎片,想来正是挣扎间,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船舱里巨大的血腥味冲得江行忍不住干呕。两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尸体,偏偏这尸体死状奇惨,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流了一地黄的白的红的,尤其骇人。 江行忍住干呕的冲动,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上前查看时鸣的状况。他伸手想将时鸣被捆缚在床头的手解开,不料迎面得了一句怒骂: “别碰我!” 江行从来没见过时鸣如此崩溃的模样。她嗓子已经有些哑了,被捆住的手腕勒得通红,一张绝色的脸庞上眼泪和血混杂在一起。表情却并不惊恐,反而更像是愤怒与漠然。 她看不见,听到有人来了,风声鹤唳一些也实属正常。江行动作轻柔地去解她手腕上的束缚,一边解一边安抚: “阿鸣,是我。我来晚了。不怕,不怕。哥哥来了。” 时鸣身体一僵,眼睛里又流下泪来,不再反抗了。她声音听着委屈极了: “哥哥,你怎么才来啊。” 这声“哥哥”叫得拐了好几个弯。江行没想太多,只以为是时鸣受了莫大的惊吓,一时害怕才会如此。他第一次听时鸣叫哥哥,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当真诡异又奇怪。 江行被她叫得心尖一颤,轻轻解开了她的手,又仔仔细细将时鸣全身检查了一番,确认身上的血都是旁人的,时鸣本人并无大碍后,他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第14章 大意酿得祸事端(修) 他转身关上了船舱的门,将时鸣抱回椅子上,替她整理好了衣服。末了,他把时鸣的脸仔仔细细擦干净了,又听得时鸣道: “哥哥,我脚很痛。” 江行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一声不吭地把时鸣的鞋袜脱了。时间拖得有些久,此刻时鸣的脚腕已经肿了很高,看着十分吓人。江行取了药油,心不在焉地为她涂着。 时鸣一双脚长得如玉似雪,若仔细看,甚至白得能隐隐瞧见皮下青色的经络。指甲也修得圆润饱满,微微泛出嫩粉色。 江行一边揉着脚腕,一边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人不知道是谁,但不管是谁都已经死了。江行心想,阿鸣很聪明,真的很聪明。 显而易见地,她被这男人制住,一开始尚想反抗,但并没有用。于是阿鸣改换了策略,假模假样地挣扎一番,实则保存了力气。 到床上之后,试想一下,如果那人想把她绑在床头,又怎么可能只绑一只手?那块布很长,足够那人把阿鸣的两只手都绑起来。 正常人要想完全制住对方,肯定不会留一只手不绑。除非,除非。 除非阿鸣假意迎合,找了什么理由让那人精虫上脑,心甘情愿地给她留下一只手。江行不愿意去想阿鸣究竟说了什么话,又找了什么理由,反正结果如此,他不想管那么多。 然后阿鸣就趁其不备,偷偷拔下头上的簪子。因为看不见,她无法做到一击毙命。但最脆弱的地方是什么,是眼睛,是脖子。 于是阿鸣就摸索着朝这些地方扎,以至于有几次扎偏了,扎到了脸上。不过好在也有几次扎中了,扎中了眼睛,又扎上了脖子。 所以那人死了。 江行疯狂思考。这样的情形,放在穿越前的那个社会完全就是正当防卫,无罪。但现在在古代,他不知道失手杀了人会怎么判。 想必要不了多久,船上的人们就会发现这里死了人,他们就算是逃,也逃不到哪里去。 阿鸣才十四岁。 江行心乱如麻,囫囵涂好药油后,他给时鸣穿回了鞋袜,道: “不要害怕,阿鸣,不怕。是这人罪有应得,你没有错,你没有错……” 他声音越说越低,不知道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时鸣只窝在他怀里,发着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官府的人来得很快,秉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把他们两人还有那具尸体全部带走了。 片刻后,江行与时鸣两人,同那登徒子的家人对簿公堂。因为时鸣脚伤了,站不起来,江行给她讨了一个椅子,自己同那家人对峙。 来的那人看着像是那登徒子的母亲。年近五旬的妇人声泪俱下,控诉道: “我儿死得凄惨,这两人合起伙来杀了我儿子,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大人!我儿子他才二十岁,刚刚及冠啊大人!” 第25章 她这厢哭诉完了,知县示意她不用再说,又问江行二人: “你们有何辩驳?” 时鸣纠正道: “她的儿子是我一个人杀的,和我哥哥没有任何关系。” 江行没想到时鸣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个。他作了个揖,掷地有声道: “我妹妹杀那位公子并非无缘无故。那位公子趁我不在,见我妹妹单独一人,觊觎其美色,这才下手。我妹妹只是合理反抗,又有什么错?再者,莫说那位公子年方二十,我妹妹更是只有十四岁。大人,我觉得此事,我妹妹做的没错。” 那妇人激动得不行: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哪有杀了人还口口声声说无罪的?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大人!我们孤儿寡母,我儿子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话毕,那妇人鬼哭狼嚎,就要往大堂柱子上撞。四周官吏眼疾手快,立马按住了她,不让她再行傻事。 江行有理有据: “公堂之上,岂容你胡搅蛮缠?若不是我妹妹反应快,她一世清白就要被你家公子毁了;她还能当个死人一动不动、任其下手不成?你们孤儿寡母可怜,我妹妹眼睛看不见,难道不可怜?公理自在人心,你家公子若不是心存歹念,要来招惹我妹妹,她也不至于将你家公子失手杀了!” 妇人嚎道: “你怎么不知究竟是我儿子起了坏心思,还是你妹妹蓄意勾引?我呸!长了一副狐狸精脸,还是个瞎子,我儿子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江行怎么忍得了这种侮辱?当即就怒道: “你嘴巴放干净点!她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算什么勾引?!你自己心脏,不要来污蔑我妹妹!还福气,那我祝你每天都有这样的好福气!”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不可开交。知县高声道: “肃静,肃静。此事……” 江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正当知县要下判决时,有一小吏快步走上前来,附在知县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知县脸上马上变了,看向时鸣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江行见那知县清了清嗓子,道: “凶手时鸣暂行关押,此案容后再议。” 江行急了: “大人!” 时鸣却冷静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摇摇头,道: “哥哥,没事的。” 说完,她像是想安抚江行一般,手指悄悄勾上了江行的,又捏了捏,故作无辜地眨眨眼: “小事。先生会救我出去的,你等我的好消息哦。” 江行被她的小动作勾得心痒痒,虽不知她为何如此笃定,但还是稍稍平静下来,道: “好,我等你。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时鸣悄声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方才先生就在堂外围观的人群里。” 江行: “那他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对峙。 时鸣语气沉沉,道: “因为对峙毫无意义,只会给人看笑话。” 这话说完,几个官吏推来了一辆木质轮椅,请时鸣坐上去。时鸣挪了位置,最后冲着江行的方向摆摆手,道: “等我哦。” 江行嘴唇动了动,口型是“好”。 - 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江行书也看不下去,满脑子都在想要是阿鸣出不来怎么办。 阿鸣那么娇气,进了大牢里,怎么可能经受得住?她也看不见,但是…… 但是阿鸣又说了,不会有事的。 江舟摇见他着急,也连带着着急起来,道: “阿鸣什么时候回来啊?” 江行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但他真是担心。 马上又要考试了,江行无心翻书, “噌”地一声站起来,道: “不行,我要去看看。” 086对他的行为表示无语,道: “你怎么看?她被带到官府里面,你觉得你能进去吗?真有意思。” 江行急了: “那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086道: “你去只会添乱,你知道吗?” 江行方才热血上头,现在被086泼了好几桶凉水,这才缓下来,喃喃道: “对,对……” 先生这几天也不在,想来是为了时鸣的事情奔走。那个登徒子,他后来托徐樵查过了。 那人是城中一富商的儿子。富商早早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和偌大的家产。 原本那登徒子十几二十岁,已经不算小了;又是男丁,亲戚就是想霸占他家的财产,也要掂量掂量,不会同江大伯强抢他家的东西一样,直接肆无忌惮地上手去搬。 而且,那登徒子去年方考上秀才,是身有功名的。如此一来,他母亲带着儿子,还有一大笔遗产,日子过得其实不错。 但是,如今儿子死了,一个妇人在豺狼虎豹一样的亲戚里独自守着财产,实在不容易。 偏偏儿子又是以这种难看的方式死去,必然会沦为笑柄。因而那妇人一口咬死是阿鸣蓄意勾引,目的在于保全儿子的身后名,进而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受害者的形象,让那些亲戚就算抢东西,在道德上也说不过去。 甚至于以后真的发生了财产被瓜分的事情,闹到官府之后,自己还能占据道德制高点,捞回一些好处。 若是儿子就这么难看地死了,留个登徒子的烂名声,那么结果可想而知了。亲戚在瓜分她家的财产时,甚至会理直气壮谴责她教不好儿子。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儿子学坏,偏偏又要把责任归结于母亲,进而找到合适的空子,理所当然地占便宜。 第26章 ——但那又如何?那妇人不容易,干他何事?这不是她抹黑阿鸣的理由。阿鸣没错就是没错。怪只怪她儿子管不好下半身。 江行此刻进退不得,只能在家里干着急。如今已经过去好几天,时鸣依然杳无音讯,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烦心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江行急急忙忙去查看,以为阿鸣回来了;不想来人只是玉竹。 江行一颗心又沉了下去,没精打采问: “玉竹,你家小姐……” “我在这儿呀。” 一阵清凌凌的嗓音,居然是阿鸣。她方才躲在了一边,江行又着急,故而并未发现——亦或者,就是时鸣故意为之,不让他看见。 江行此刻终于放下心来: “太好了。” 时鸣的脚还未好全,坐在轮椅上对他笑,道: “哥哥,一别多日,你看我是否清减?” 江行忍俊不禁,上上下下打量了时鸣几眼,像是要把她的模样镌刻在脑子里。末了,他评价道: “并未清减,反而更……” 他余光中瞥见时鸣的嘴欲撇不撇,马上收声,道: “回来就好。他们没为难你吧?” “就算为难我又如何?”时鸣哼道, “明明是那登徒子轻薄我在先。” 第15章 院前闲话院前定(修) 江行推她进门: “好好好,是他轻薄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摇也很想你。” 时鸣笑了: “为什么要用‘也’?哥哥,你想我吗?” 江行莞尔: “自然是想的。” 话没说完,江舟摇从里屋跑出来,开心道: “阿鸣,你回来啦!” 时鸣脚还伤着,遭不住这么热情的飞扑,不自觉摇着轮椅往后退了退,道: “是呀,我回来了。” “不过,我还没问你,时先生是怎么把你捞出来的?”江行疑惑道, “毕竟这不算小事。” 这可是命案,就算时先生有钱,想把她捞出来也得费些工夫吧。再说了,那登徒子的老母那么蛮不讲理,怎么可能松口呢? 还是说…… 时鸣垂下眼睫,道: “……先生同知县谈了一番,又给了那妇人一笔钱,这件事就过去了。” 江行心中一惊。能让那妇人放弃、不再紧咬不放的钱,恐怕数额巨大。还有,先生同知县谈话,这件事就能过去吗? 这不合理。先生从前在江南做生意,有钱归有钱,但他也是刚搬来岭南不久,关系网尚且薄弱,能有什么办法让知县松口呢…… 当时判案的时候,那个同知县耳语的小吏,怕就是先生安排的。江行直觉时鸣还藏了些细节并没有告诉他,但见时鸣似乎并不想说,他也只得按下心中疑问。不再追问了。 - 时光飞逝,转眼间已经到了院试的时候。七、八月份正是最热的季节,岭南各地的院试也有条不紊地展开。 院试各地情况及难度略有不同,其中岭南地区的院试分帖经、墨义两场,难度并不高。再加上该地归中原政权管辖的时间不长,教育方面起步稍晚,能读书并参加考试的人不是很多。 当今天子登基后改年号为承元,励精图治,在承元三年就收复了岭南地区。但关于岭南的实际建设,却在承元五年之后才落到实处。如今已是承元八年,认真算起来,江行应该是岭南地区较早参加科举考试的人。 院试两场一天便可以考完,是以江行只带了中午一餐的干粮。只是院试考场离书院远了些,自然离江行的院子和时家也远;得早早赶来才是。 夏季多雨,考试当天,城中下起了瓢泼大雨,书院外支起了避雨棚,供送考的人稍事休息。 江行整理了行装,正要告别时先生进入考场,就听得一声尖酸的讽刺: “呦,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我那个不敬长辈的侄子。” 这声音,不用想也知道是江伯母。江大伯一家难对付,江行暗中松了一口气,庆幸今日阿摇和阿鸣没来。他心底不屑,但在先生面前也不好太张狂,于是就当没听见,偷偷翻了个白眼便罢。 岂料江伯母没得到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江行面前,推搡道: “跟你说话,你是聋了吗?” 江家大伯的事迹早就在村里传开了,时先生心领神会,给江行递了个眼神。江行得了允许,毫不客气回击道: “我一个读书人,听不懂狗叫不是很正常?” 时溪午从来没见过这种路数,愣了愣,随后扑哧一声笑了。 江伯母一张脸涨得通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转移了话题,趾高气昂道: “我警告你别得瑟,等考完这场,我儿就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笑到什么时候!” 江伯母的儿子,也就是江行那个白胖的表弟,名叫江年。这几年里江行断断续续听说过他这位好表弟的事迹,那叫一个精彩。 江年光长肉不长脑子,根本就没法像江伯母设想的那样一路青云直上,光是院试之前的府试就考了好几次。就算考好几次也没考过,年年考年年落榜,最后实在没办法,江大伯和江伯母不知用什么法子找了主考官,这才“考”过去。 县试府试主考官都是本地的官员,虽说这些官员不全是本地人,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官员们也不敢轻易得罪本地有权有钱的人。 这样一来,要是有人想给自家小辈开方便之门,不算难事。想来江大伯也是同旁人一样,用钱财暗箱操作了一番,这才勉强把江年送到院试的考场上。 第27章 院试之前的童生都不能算有功名在身,操作一番影响也不大。再说了,这些操作未必是岭南独有,各地心照不宣,早就不算什么罕见的事了。 但到了院试这里,情况就复杂很多。院试的主考官由外地进士出身的官员担任,他们既不是岭南本地人,也不会在岭南任职当官,中与不中,全凭实力。 果真是亲妈,江行真的想不通,为什么江伯母会觉得江年能考过院试。他懒得跟这种人计较,拖长了声音阴阳怪气道: “是是是——我擎等着我那能当青天大老爷的好表弟过来给我颜色看。噗……” 江行没忍住笑了一声,随后便装腔作势地捂了捂嘴,眼里戏谑一点也没掩饰。江伯母气得七窍生烟,还欲再说什么,一个壮硕的身影蹭了过来,拉着江伯母的衣襟,犹犹豫豫喊了一声: “娘……别说了,别说了。” 正是江年。 几年前江家父母去世的时候,江大伯一家上门吃绝户,江年可没少搬东西。江行原以为他这表弟也是个黑心肝的,不曾想现在看江年这副懦弱的样子,事情倒不像他想的那样。 也许因为当时江年年纪尚小,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不知好坏。几年过去,竟长进不少。江行这么一想,心底对江年的评价便由“蠢坏胖”变成了“蠢胖”。 江伯母被儿子拉着,仍然不歇气,一会说“我儿必能高中”,一会又咒江行落榜,叨叨了半天还不停,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最后,维持秩序的官吏终于忍不住了,强硬地把江伯母抬走,这件事才告一段落。 江行原本还有些紧张,经了这么一遭,紧张的心情全没有了,光乐就够他乐一天。时先生却不淡定,翻来覆去把要带的东西检查了好几遍,最后拍了拍江行的肩膀,温声道: “不要紧张,就当平时练习。” 江行笑嘻嘻: “不紧张,不紧张。” 他心说平时练习可比这难多了。 奇怪的是,自今日来到考场起,系统便安静得有些异常。上午帖经考完后,江行啃着带来的干粮,试着呼唤它: “统子,统子。你在吗?” 086几乎秒回: “在。什么事?哎,先说好,我是不会帮你作弊的,作弊可耻。” 江行: “……” 我寻思我也没那个意思啊。 不过他算是看明白了,敢情是统子不想帮他开金手指,这才选择一声不吭。江行愤愤地咬了一口饼,道: “我也没指望你给我开挂,你那么大反应干什么?我就是喊一下。” 086像是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江行奇怪道: “你怎么回事?之前的考试你也没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 “不是,是这样的。” 086叹了口气,似是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最终还是开口了: “我一开始不是说我选了1001个人一起当卷王嘛。现在几年过去,这1001个人里面,有537个和你一样薅羊毛,任我怎么说都不动。” 江行乐了,道: “你这眼光也不行啊,怎么选的都是老咸鱼?” 086幽怨道: “咸鱼都算好的。剩下的463个人里,有289个想投机取巧,让我在考试的时候给他们开金手指。我不同意,于是他们也被淘汰了。你现在只有174个竞争对手了。这174个人里,又有51个考试没考过,还在重考。” 江行被饼噎得锤胸口,缓过来后道: “我品行高尚天资聪颖,不会作弊。” 086被无语到,选择继续沉默。 江行对于一千多人的竞争,再加上他考的是难度系数奇高的科举考试,原本心里其实没底。但是经系统这么一说,他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心想原来大家都是水货。 江行在一堆水货里,反而显得格外突出。他兴高采烈地啃完了饼,下午答墨义时,整个人都是斗志昂扬的。 折腾一天出了考场,雨已经停了。路边坑坑洼洼有好几处积水,没等江行找到先生的身影,一辆低调的马车驶过泥泞,缓缓停在了江行面前。 一双持扇的玉手挑开了车帘,露出一张精致的脸。车里的人朝他微抬下巴,说: “我来接你。不上来吗?” 待看清楚来人后,江行心道果然是大小姐。他没急着上去,问: “先生呢?” “先生回去了。”时鸣道, “怎么,你不欢迎我?” 江行于是笑了: “这是什么话?我真是好冤枉啊。我只是怕先生没找到我,在这里久等。既然他先回去了,那我也不用再担心。” 说着,他几步爬上了马车,坐到时鸣旁边。许是马车太过张扬,考场外众人或探究或八卦的眼光纷纷投来,有更甚者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么大一个马车,江伯母自然也看到了。旁人尚且私下议论,不知这是谁家的,不敢直接上前;江伯母见里面坐的是江行,一点都不知收敛,到马车前“啧啧”两声,又酸溜溜地对江行说: “呦,考个试这么张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县太爷呢!” 时鸣看不见,自是不知这道声音是何许人也。但是这声音实在刺耳,大小姐也不管是谁,揉了揉额头,不甚在意地说了一声: “真聒噪。” 江行道: “那我下去把她赶走。” 时鸣似乎不急,问: “这就是你那尖酸刻薄的伯母?” 江行家里的事情,相处间时鸣也略知一二,就是没亲身碰见过。 第28章 第16章 风雨飘忽心旌动(修) 江行讪讪地笑了几声,不好意思道: “真是抱歉,扰你清净。” 江伯母喋喋不休的同时,也在偷偷打量车里的两人。江行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但坐在江行旁边的那个姑娘,看着衣着华贵举止优雅,不用猜也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江行家中并不富裕,按理来说根本不可能认识这样的有钱人。江伯母眼珠子一转,再看那姑娘眼睛并没有露出来,而是蒙了一块白布,江伯母心底冒出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这姑娘是个瞎子,不难看出来。再看江行一张脸也称得上风度翩翩,若是…… 江伯母茅塞顿开,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大声骂道: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家里没钱了竟然能想出倒插门这种法子!你跟那些戏班子里的角儿有什么区别!亏你还是我侄儿,我本想帮衬几分;不成想你自己就先攀高枝儿了!真是晦气!” 听了这一席话,围观众人皆醍醐灌顶,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看向江行的眼神也复杂了起来。 江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简直要气笑了,道: “你在胡说什么?你吃我家绝户的时候可没想过我怎么活下去,现在我连饭都吃不饱,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倒插门?还帮衬?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嫌害臊!” 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是被自家亲戚逼得没法。” “也对啊,要是能吃饱饭,谁想倒插门啊?” “现在来指责人家,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要是嫌小辈倒插门晦气,怎么没见她帮一下?” 江伯母被众人指指点点,一时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时鸣心情不错,戏看够了,抬手示意车夫: “走吧。” 马车于是向前。江伯母被撞了个踉跄,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摆脱了江伯母,马车内,时鸣调侃道: “倒插门?” 江行一愣。 当时反驳江伯母的时候他没思考那么多,顺着江伯母的话就往下说了。现在江行仔细想想,当时自己似乎并没有否认“倒插门”这一莫须有的事情。 江行干笑几声,感觉耳朵有点热: “哈哈,她乱说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时鸣转了一下扇子,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如果真能招赘就好啦,怕就怕没人愿意。谁会娶一个瞎子当夫人呢?” 江行想了想,今年九月似乎是阿鸣的十五岁生辰,就快要及笄了。时先生似乎也在准备她的及笄礼。 想到这里,他把身体往侧边挪了挪,同大小姐保持一定的距离。 从前年纪小,在一块胡闹尚且算是孩童玩耍;如今越长越大,必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瓜田李下的,总归不好。 江行见两人之间空了一掌宽的距离,总算放下心,又想到古代女子及笄前几年,婚嫁之事陆陆续续的都会摆到台面上来;或提亲或说媒,除非名声太差或身有残疾,一般都不会无人问津。 很不巧,阿鸣身有残疾,没人来问并不奇怪。哪怕放在现代,娶妻时若知道对方是个瞎子,都得再考虑一番,何况古代? 但也不是非成亲不可。照时家的富裕程度,养一个时鸣还是小意思,留一辈子不算什么。 再说了,自古赘婿难为。碰到个好心眼的还行,要是不幸碰到烂心肝的玩意儿,万贯家财落入他人之手并非没有先例。 倒不如不成亲的好。两家来来往往的,他也能多照顾一些。 江行宽慰道: “瞎子怎么了?他们有眼无珠,反而配不上。” 时鸣扇子半遮脸,笑眯眯的: “你惯会说好听话哄我开心。我问你,你考试怎么样?若是考不上,先生可要怪我的。” 江行这回是真摸不着头脑,问: “我考不好,先生为何要怪你?” 不应该是怪我才对吗? 时鸣道: “因为先生觉得我经常打扰你学习呀。” 江行不信: “先生才不会这么想。” “哎呀,被看出来了。” 时鸣一点也没有被拆穿的自觉,仍然笑意盈盈,问: “听你的语气,你一定很有把握喽?” 江行想说“那是当然”,但话到嘴边感觉太自大了些,还是谦虚点好;于是他又想说“也就那样”,但听着怪怪的,更像没考好的强颜欢笑。 末了,江行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句很合适的话: “还好啦,我的水平你是知道的。” 他又问: “今天怎么想起来接我?” 时鸣轻轻摇着扇子,道: “我想接便接了,为什么要有原因呢?” 江行笑着摇摇头。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这么个大小姐,别说先生不舍得把阿鸣嫁出去了,就连他都觉得还是太早了些,跟在后面担惊受怕的。 雨在两人行路时又下起来了,隐约能听到雷声。马车车轮咿咿呀呀驶过雨地,像天地间雨幕中的一粒孤舟。 车外狂风骤雨,车内的帘子早已拉上,里面就是一方安谧的小天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气氛十分融洽。 行了半晌,马车慢悠悠在时家门口停下。玉竹早已等候多时,在两人下车时给江行递了一把伞,自己又为时鸣撑了一把,扶着时鸣往屋里走。 江行接了伞,意欲告别: “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先回去了。记得替我向先生问一声好。” 第29章 时鸣笑他傻: “先生就在屋里。你不如亲自向他问好?” “对了,阿摇也在。最近飓风来临,先生特意跟着阿摇去了趟你家,让阿摇拿了些要用的东西。等飓风过去,你再回去也不迟呀。” 江行一想,确实很有道理。 城中房子大多用砖石砌成,虽然牢固,但抗风能力还是弱了些。 时家则不同。时先生出手阔绰,时家里里外外被整个儿翻新过,就连墙也是推了重建的。原本的小土墙被时先生换成了镶满了海蛎壳的墙。 这样的建筑当地人称为蚵壳厝,也叫蛎壳屋。海蛎壳镶在墙上,可以增强屋子的抗风能力,使屋子在飓风中能安然无恙。 一栋蛎壳屋要花费成百上千个海蛎壳,费时费力还费钱,一般只有大户人家才会选择建这样的房子。寻常百姓若是遇到特别猛烈的飓风,都会选择在家中挖个洞躲进去,实在不行就去山洞,因而即使在沿海一带,蛎壳屋也并不多见。 若是在时家的一整栋蛎壳屋里避风,确实更安全一些。江行并不推脱,转身跟着时鸣主仆二人进了时家。 吃完晚饭后不消片刻,风果然排山倒海地刮了起来。随着飓风,雨水倒灌于天地之间,四下昏沉。屋墙上的海蛎壳被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谁人在吹笛。 屋外飞沙走石不甚安宁,屋内早有准备,除了间歇震耳欲聋的雷声吵人耳朵,还算安逸。就是天太黑,没什么好玩的。几个孩子兴致缺缺,早早就睡觉去了。 江行也要回屋,临走时却被时先生叫住。他折返回来,坐到案几边上,问: “先生唤我何事?” 时溪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信笺,顺着案几推了过去,说: “你此番考完院试,已是秀才,我没办法再教你什么啦。等放榜之后,你便拿着这封信,去高学段读书吧。” 江行久违地想起,看着博闻强识的时先生,对外似乎只是个秀才,教的也只是明思书院低学段的学生。 他垂下眼睫,复又抬头,问: “先生就如此笃定我能考中吗?” “不是我笃定你能中,”时溪午说话很直接,“是你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又何必设想那些不好的结果呢?” 江行不语,心道先生果然眼光毒辣。 他考完后,嘴上说的脸上显的都是“还不一定”,其实心里早就笃定自己能中榜了,不想先生竟能看出来。 时溪午眼神示意他接过信笺,道: “这是给你的举荐信。等放榜之后,你去高学段找梅逊白梅夫子,他会收你为学生的。你往后,便跟着他继续学习吧。” 江行立即将信笺推了回去,道: “我只有您一位师父。” 相处久了,乍然让他拜别的夫子,他总要做一下心理准备。这也太突然了些…… 时溪午敲了一下他的头,轻斥道: “榆木脑袋。小小年纪,怎地如此迂腐?人常说‘转益多师是吾师’,莫说是我,就连这位梅先生也不一定能一直教你,你若是一生只认一个师父,你的学问还怎么进步?” 江行被骂了这么一通,气势矮了一大截,讷讷道: “可是……” “没有可是。” 时溪午态度强硬,“这位梅先生同我是旧识,见了我这封信,他不会不收你的。再说了,我只是不再教你,我又不是死了。若想再见,我家就在你隔壁,你多来玩不就可以了?” 江行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急道: “先生!” 哪有人口无遮拦,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啊喂! 时溪午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太好,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道: “总之,把这封信拿着。” 江行实在拗不过,伸手拿走了信笺,连句话也不肯多说,心事重重地回了屋。 平心而论,他不想再拜一个什么梅先生梨先生。 换个夫子,也不知道那个夫子的方式适不适合自己,还得重新磨合——磨合也要一段时间。他是真心喜欢时先生,要不是他得去高学段读书,他想一直向时先生求学。 可时先生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若是一直跟着时先生学□□有一天会有对方教不了的东西。他有系统这个金手指,他倒不甚在意;只是时先生又不知道这些,这么安排本就合情合理。 也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第17章 风雨飘忽心旌动(修) 江行心烦意乱,躺在床上听着雷声雨声,怎么也睡不着。 换了夫子的话,往后他如果想来时家,求学这个理由就不管用了,还得找别的借口。但是,他…… 江行摇摇头,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奇怪。不来就不来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怎么跟丢了魂一样。 雨滴拍在窗棂上,声音细密,就像是有人在拿油煎鸡蛋。天边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屋子,江行心事重重,听着雨声,翻了好几个身。 屋外响起一阵雷声,大得似乎要把天地都给掀翻。江行没来由地想,盲人听力一般都很灵敏,这么大的雷声。阿鸣会不会害怕? 对了,阿鸣。 他一下子躺不住了,马上爬了起来,穿上鞋子抄起伞就往时鸣那边跑。跑到一半,江行的鞋子甚至丢了一只。远远地,他看见时鸣的屋子果然还亮着灯。 烛火昏黄跳跃,他立在门前,抬起的手正要敲上那扇门时,又犹豫了。 第30章 一时冲动跑过来,不知情况如何就断定人家会害怕,多少有点自作多情。再说了,时鸣带着玉竹,再怎么害怕,也轮不到他来管。想明白之后,江行脑子总算清楚了点,要敲门的手缓缓放下,转身欲走。 那扇透着昏黄暖光的门却打开了。 江行以为是玉竹,脚步一顿,回头道: “抱歉,我……” “你怎么了?” 江行呼吸一滞,不想开门的竟是时鸣本人。 此刻的时鸣披散着如瀑黑发,一手扶着门扇,脚上连鞋也没穿,显然是急着给他开门。 时鸣本就生得极美,此情此景下更显清绝。饶是江行看了三年,现在再借屋里暖光看着这张脸时,他依旧恍惚了一瞬。 老天爷,他感觉他的心疯狂跃动着,几乎要蹦出来了。 时鸣不明所以,又问: “你来干什么的?” 江行支支吾吾了半天,脑子又迟钝着不会思考了。卡壳良久,江行不尴不尬地吐出一句: “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 话一说出口,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这算什么?大晚上跑到人家姑娘屋里,对方不会以为他是什么变态吧? 时鸣听了他的解释,愣了愣。 外面一道雷劈下来,江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吓了一激灵。缓过神来时,又听时鸣道: “一会儿雨又要大起来了。进来坐坐?” 江行下意识就想拒绝,低头看到时鸣不着寸缕的脚,他像是被刺到一般移开了眼睛,出口的话就变成了: “……你怎么不穿鞋。” 江行眼珠子移到了自己脚上,见自己一脚踩着湿透的鞋,一脚也是光溜溜的,顿时没话说了,心想自己不也是光脚,怎么还好意思说别人。 时鸣却答: “啊呀,我急着给你开门,忘记了。你遮遮掩掩不肯说来意,我只好光着脚站这么久啦。” 被她这么一说,江行内心颇感自责,道: “我这便走了,不打扰你。” 他理了理自己被打湿的衣服,要撑伞走。不料那把伞一路在风雨中飘摇,早就烂了。江行懊恼地拼着断裂的伞骨,道: “伞断了。” “那么大的雨,伞不断才不正常吧。” 时鸣笑话他,又侧了侧身子,道: “你确定不进来坐坐吗?雨还要下一阵子,你怎么回去?” 江行叹气,有些后悔跑了这么一趟。 来便来了,来了就要走,自己今晚真是莫名其妙的。江行心乱如麻,糊里糊涂跟着进了屋,心想坐一会儿就马上走。 “玉竹被我赶去休息了,这里没有旁人。现在,哥哥,你总该告诉我,你为什么顶着大雨跑过来了吧?” 时鸣两手撑在床边,一双脚晃来晃去,晃得江行有些眼花。 又一道雷声响起,江行神志不清地说了一句: “我担心你会害怕。” 我担心你,所以我来了。 时鸣的脚不晃了,歪着头问他: “所以你觉得我害怕打雷吗?” “现在不觉得了。” 江行支着下巴,有些脸热。 时鸣好像有意逗他: “不,我害怕。” 嘴上说着害怕,但脸上一点害怕的表情也没有。江行心想小瞎子自己看不见,怎么把别人也当瞎子;还用无所谓的表情说这种话,鬼来了都不会信吧。 江行没戳穿他,憋笑道: “你别害怕,有我在。” 时鸣也笑: “好吧,那我不害怕。” 一会儿害怕一会儿不害怕,真是难办。江行知道她在瞎说,觉得有点好笑。但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顺着她也无妨。 屋外雨越下越大,好半晌都没要停的意思。一声雷响劈开天幕,门外响起敲门声。 “今夜我这里可真热闹啊。” 时鸣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倒没急着去开门,反而摸索着床下的鞋子慢悠悠穿上。敲门声愈发急促,江行站起身,道: “我去开吧。” 时鸣点点头,没推辞,道: “嗯,毕竟是你妹妹。” 江行开门的动作一顿,不合时宜地想:她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门外是谁不难看出来。既在时家,这个时候敲门的也就只有时先生或者阿摇。时先生体形高大,而外面的那道身影娇小,显然不是先生,是阿摇。 问题在于,时鸣又看不见,她怎么分辨出来的?难道是听脚步声? 可是外面雨下得那么急,脚步声早就被盖得听不见什么了。若真是靠脚步声,那阿鸣的听力,恐怕比他想的还要灵敏。 那……同样是没有出声,只有脚步声,在游船上那次,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的话,当时阿鸣在江行进入船舱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听出是他了。 那为什么还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江行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多虑了。当时阿鸣又惊又怒,听不出来也很正常,自己干嘛要瞎想? 再说了,阿鸣听力灵敏,那么大的雷声,一定很难熬吧? 江行回头看了看时鸣风轻云淡的模样,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他决定先不管这些,开门把江舟摇放进来了。 江舟摇抹了一把被打湿的头发,毫不见外地找了个位置坐下,道: “哎呀,阿鸣,你不知道,外面雨下得有多狠!哎等等……” 江舟摇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不对劲,转头便看到自家哥哥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上去给了江行一下,惊奇道: “哥哥?哥哥!” 第31章 “啊?” 江行后背挨了妹妹一巴掌,这才回神,问: “怎么了?” “不对劲,”江舟摇绕着江行看了一圈,最终得出结论, “太不对劲了。我还要问你呢,哥哥,你怎么在阿鸣这里?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江行欲盖弥彰道: “我们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倒是你,大晚上不睡觉来打扰人家,像什么话?” 江舟摇脑子转得飞快,咋咋呼呼道: “你还说我?你不也大晚上不睡觉?” 时鸣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江行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问: “你来干什么的?” 江舟摇理直气壮答: “我来找阿鸣一块睡觉。” 时鸣举起双手,澄清道: “哎,我可没让她过来。再说了,往常一块睡觉,都是她睡大床我睡小床,忒不客气。” 江舟摇一跺脚: “阿鸣,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哎呀哎呀,我睡小床,你别赶我走嘛。” 江行心下了然。 江舟摇睡觉活脱脱孙猴子在世,一晚上能翻七八个筋斗。或许时鸣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干脆把大床留给阿摇滚来滚去,她自己一边清净了。 今晚雨下得急,雷也密,这么晚了,恐怕江舟摇不是单纯地想跟时鸣一块儿玩,而是怕打雷,又嘴硬地不肯说出口,这才非要和阿鸣挤挤挨挨睡一间屋子。 再看时鸣的反应,显然是习以为常,甚至已经卷好了被子打算睡到小床上。 这么说来,其实今晚的不速之客只有他一个。 江行顿时感觉自己多余了起来,又坐着聊了会儿天,看外面雨终于小些,他拿着江舟摇的伞便回去了。 - 飓风吹了十天半个月总算停了。又过了几日,院试放榜,几人凑在一块儿玩牌时,时家派去看榜的小厮飞奔回来,跑到几人面前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全了: “中……中了!” 时溪午点点头,没多大反应。江行也是意料之中,眼睛还没离牌。时鸣同样波澜不惊,就是多嘴问了一句: “第几名?” 小厮大着舌头: “院案首。” 院案首,也就是院试第一名。 时溪午: “好事情。” 江行: “意料之中。” 时鸣: “不错。” 小厮傻眼了:怎么这几人都不激动的? 还是江舟摇表现得正常很多,先是圈着江行的脖子夸他厉害,又手舞足蹈地想凑上前恭喜几句,眼睛不自觉地乱瞟,果然被江行识破意图,按着脑袋推了回去。 江行说出的话令她心碎: “小兔崽子,别想偷看我的牌。” 江舟摇被揭穿,狡辩道: “我才没有。” 时溪午给了小厮赏银,打发人回去了。江行把手里的牌一扔,笑嘻嘻道: “我赢啦。” “哎呀哎呀,不玩了。每次都是哥哥赢,太没意思了。” 江舟摇扔了牌,撅着嘴嘟哝。时鸣却笑: “不是每次,我和玉竹也赢了好几次。” 时鸣看不见,一切都由玉竹转述,竟赢了几次。算下来,这一桌上,貌似只有江舟摇从来没赢过,当然会叽叽咕咕发牢骚。 发牢骚归发牢骚,又不是不玩。横竖无事,几人玩到兴起,又开了几局,好不快活。 第18章 入学段臭气相投(修) 高学段需要的书总是多一些。书籍在古代可是紧俏货,一本要不少钱。如果全买来的话,江行的钱包有一点遭不住。 再说了,解试书籍与院试用的书籍,有一部分是重合的,可以接着用,不需要再买,只需要把缺的一部分补上就可以。但即使如此,这个数目依旧不算小。 其中厚一些的,江行打算从别人那里淘淘些二手三手的;薄一些的干脆就借旁人的来手抄一本。 毕竟有的书籍,光是看一遍江行就已经脑子发昏,更别说抄了。要是让他抄一遍,他能立马原地飞升。 哎,等等。 江行好像忽略了一点。 他把系统叫出来,问: “统子哥,你这里的书籍,是免费开放的吗?” 086很奇怪: “我没说吗?是免费开放的呀。” 江行: “……” 有金手指但不用,他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金手指就是要狠狠使用! 他问: “那你能变出来实体书籍吗?” 如果能的话,他这还用买什么,他直接找系统要就行了呀。 086道: “当然可以。你要什么书?” 江行道: “解试的资料和习题册,要全套的。” 086道: “你等着。” 话毕,桌子上发出一阵金光,一本一本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桌上。解试书籍繁多,这阵金光持续了半天,直到整个书桌都堆不下了,086才道: “好了,都在这里啦。是免费开放的哦。” 江行叹为观止,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统子哥,我要是拿你去开书店,我岂不是能挣得盆满钵满?” 086: “……” 它罕见地咆哮了: “不可以!不可以拿系统做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些书只对宿主开放,别人没法在上面做笔记,也没法看见宿主写的笔记!而且一人限量一份,你再要也没有了!” 江行嘴欠道: “啊,这样啊。切,好没用。” 他并没有真的觉得系统没用,只是犯个贱而已。系统自然知道江行想看它破防,没上他的当,道: “呵呵,你还是好好学习吧。高学段卧虎藏龙,你可不能当咸鱼了。” 第32章 江行不当回事,倒是想起了时先生的嘱托。 时先生只说“高学段人多且杂,希望你坚守本心。得失荣辱,自有定数。” 高学段这几日入学,他还没来及去拜见那位梅夫子。时先生之前提醒他梅夫子性格有些古板,但为人清正,还让他不要较真。 原话是什么来着?好像是“若你与他见解不同,莫要较真。” 江行汗颜。 他拜时先生的时候说的那番话可谓大逆不道。也就是先生不欲同他计较,或者觉得有意思,才收他为徒。但若换个古板的先生,肯定要破口大骂,叫他滚出去。 不巧了,这位梅先生就是个古板的。时先生知他的尿性,耳提面命让他不要较真,估计也是担心他被赶出去。 对此,江行只能说,时先生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是个什么货色,他自己可太清楚了。一个不高兴,和先生吵起来完全有可能。 - 几日后,高学段照常开学。 江行考了院案首,这次的高学段,书院特意免了他的学费,江行也因此省下一大笔钱。 明思书院人山人海,都是慕名前来求学的人。江行拿了要用的书,正想去拜见那位梅夫子,转头却撞上了一个白胖的身躯。 那人满脸肥肉,表情怯懦畏缩,不是他表弟江年还能是谁? 江行心说晦气,转身就要走。 “表哥。” 江行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开口叫住自己,脚步下意识一顿。这么停顿的工夫里,江年已经追赶上来,拉着他道: “表哥,之前的事是我娘不对,我给你道歉。” 江行悚然,连连后退几步,心想歹竹居然能出好笋。 他可没那么大的肚量,都不想正眼看江年,脚步一移,想趁机溜走。 岂料江年身躯肥大,怎么能让他钻到空子?况且人来人往,也不好挤出去。江行找不到地方钻,逃脱不得,无奈道: “你想干什么。” 江年低头: “我来道歉。” 江行偷偷翻了个白眼,道: “我不接受。” 冤有头债有主。要道歉也是江家大伯和伯母来道歉,让一个小孩来算怎么回事?再说了,就算那夫妻俩来道歉,他也没权利替江家父母接受。 江家父母当年逃荒颠沛流离,就算是好好的人,过了几年朝不保夕的日子,也要被拖垮了。 这才导致日子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没过多少安生日子,就驾鹤西去了。 若不是江大伯一家当初敲骨吸髓赶尽杀绝,江家父母何至于这么早就撒手人寰? 要道歉,那就下去亲自跟江家父母道歉,绝没有让小孩代劳的道理。 再者,江年此番道歉,也不见得就是他那伯父伯母指使的。就他们两夫妻死性不改的样子,怎么可能心怀歉意?估计他们心里,巴不得江行也死了才好呢。 江年声音怯怯: “表哥,当初是我爹娘做得不对,对不起你们家。但这些年来,我们再没有打扰过你。我……” “真好笑,你们不打扰我们家,能是因为什么?” 江行寸步不让,反问道: “你们是不想来吗?你们不过是看我家没什么油水了,啃得还费劲,嫌麻烦而已。你娘天天说你以后能当青天大老爷,我一个穷秀才,哪里高攀得起。我们这点亲啊,不如彻底断了才好。” “就是就是!” 人群里窜出一道咋咋呼呼的身影,正是徐樵。这家伙毫不客气地把下巴抵在江行肩膀上,一手又揽着江行的肩膀。江行身体一僵,不动声色地拉远了同他的距离,问: “你从哪冒出来的?” 徐樵嘻嘻哈哈: “事情办完了,正好看到你在这儿。这谁啊?长得真寒碜。” 二人皆是被他的直白惊了一瞬。江行拽他的袖子,示意他慎言;江年则像是被狠狠伤害到了,头低得更低,说话也没那么有底气: “表哥……” 江行一见这样,一个头变两个大。他无奈地同徐樵耳语: “不能这么攻击别人的外貌。” 徐樵也耳语道: “我就是实话实说。这谁啊?长这么丑。” 江行面露难色: “这我表弟。” 徐樵: “和你一点都不像。你长得不错,怎么会有这么丑的表弟?” 江行用胳膊肘捣他: “别说了,再说他要哭了。” 徐樵顺着江年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江年脸上横肉一抖一抖,被肉挤出来一条缝的眼睛悄悄往外掉着眼泪。 江行扶额,解释道: “他爹娘……他爹娘同我家有点恩怨。本来算不到他头上,他非要来道歉,我总不可能轻飘飘替我爹娘原谅。” 徐樵还没说话,一道尖利的惊叫划破了熙熙攘攘的人声。江伯母见了鬼似的搂着江年;江大伯也来了,眼神阴鸷地盯着江行二人。 江行被盯得发毛,还不忘对徐樵道: “……这两个就是他爹娘。” 江伯母搂着自家儿子开始哭丧: “我的儿啊!这才入学第一天,怎么就受你表哥欺负了啊!我儿命苦啊!” 江行: “……” 徐樵: “……” 徐樵震惊,徐樵摇头,徐樵不可置信: “这是你伯母?” 江行一言难尽: “对。” 徐樵一语中的: “泼妇。” 围观的人聚了一圈,对着江行几人指指点点。有好事者冷不丁冒出一句: “原来第一名居然是个不孝不悌、欺辱同窗的人。” 第33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窃窃私语声更甚。江行指了指自己,问: “我?你说我啊?” 那好事者直截了当地被这么一问,不自在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江行没理会那些议论的人群,心中暗忖:这人说的“同窗”,想必就是江年。但就凭江年的实力,考上秀才实在不可思议。 这么一看,他这表弟好像也不全是废物。 徐樵眼见周围人议论声更甚,气得不行,大喊: “你们说什么呢!慎言!慎言!” 江行扶额,倒是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从徐樵嘴里听到“慎言”二字。 江行道: “我一没有揍他,二没有骂他,我离他还这么远,我上哪欺负他?” 江伯母胡搅蛮缠: “我儿哭成这样,你说你没有欺负他?” 徐樵不服气: “谁能管他哭不哭啊?要是我现在哭一场,是不是说明我也受欺负了?来,江行,哭一个!” 江行: “?” 不是,为什么不是你自己哭? 江伯母被这话怼得哑口无言,抬头看了看江大伯。江大伯会意,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打又打不过,江行打算抛开形象,学着江伯母坐地上大哭大闹一番;谁料在江大伯的拳头离两人还有几米远时,徐樵就率先往地上一躺,鬼哭狼嚎道: “哎呀!打人啦!救命啊!入学第一天就要打人啦!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啊!” 众人: “?” 江行: “啊?” 江行没躺成,震惊之余拉着徐樵的后领子,想把人给拉起来。他尬得头皮发麻,小声道: “你起来,你起来啊。” 徐樵死猪不怕开水烫: “不起不起!” 闹了这么一出,眼看着收不了场了。江行这边应付江大伯,那边还要看着徐樵丢人,真是分身乏术。就在此事闹得不可开交时,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人围了过来,低喝道: “徐樵,你在干什么?” 徐樵浑身一震,居然慢悠悠爬了起来,喊了一声: “爹……” 众人又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原来这人竟是城北徐员外家的公子。” 第19章 再临祸事事事休(修) “徐员外家财万贯,城里有一半商铺都是他们家的,怎么教出这么个没脸没皮的……” “哎,别提了。徐员外就这么一个孩子,宠得不行,养得放纵些又算得了什么?” “嘘,别说了,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徐员外扫了一眼在场几人,问: “这是怎么回事?” 江行生怕徐樵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连忙解释了一通,并在徐爹面前说了徐樵不少好话。徐员外面色稍稍缓和,把江大伯拉到一边,好一通交涉。 远远还能看见江大伯由怒转喜,面上带了些谄媚之色。徐樵颇不屑道: “原来是个势利眼。” 江行心想就凭你爹在城里的关系,江大伯想硬气也硬气不起来。再说了,江大伯夫妻两人这几年做生意赚了点小钱,这才给江年又是打点又是疏通关系的。既在这番城里做生意,哪里能避开你徐家? 这事儿只能由江大伯夫妻二人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本来也就是他俩的错,看见江年哭就急得跟什么似的,活像一条咬人的疯狗。 想到这儿,江行忽然心有戚戚。懦弱如江年,跳脱如徐樵,无论做出什么都有父母护着。就是同样无父无母的阿鸣,也有个靠谱的叔父不嫌她眼盲,锦衣玉食地养着。 而他遇到什么事情,没钱也好受欺负也罢,大多只能自己扛。 穿越前如此,没想到穿越后亦是如此。两辈子加起来,他得到父母之爱的日子也不过短短几年。 徐樵见他脸色不对,连忙拍了拍胸脯,道: “你怎么了?哎呀,不就是被极品亲戚缠上嘛,没事,小爷我帮你啊!” 江行一愣,想起方才他躺地上的壮举,牙疼道: “……那倒也不必。” 但仔细想想,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行当时不也想躺地上打滚撒泼?只不过被徐樵抢先了。说到底,他俩半斤对八两,谁都别笑谁。 等了有一会儿,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不知徐员外同江大伯一家说了什么,这一家子居然悻悻离开了,也没有找江行麻烦。围观众人一见事情如此展开,顿时唏嘘一片,很快就散了。 徐樵一副“你看吧”的得意表情,却冷不丁被徐员外一掌拍在后脑勺。徐樵夸张地“哎哟”了两声,眼神幽怨。 徐员外佯怒道: “一天天的,净给我惹事。” 江行忙道: “此事因我而起,徐樵也是好心。” 徐员外看向江行,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这才笑道: “你就是我家小樵经常提起的那个院案首吧?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小樵…… 这什么鬼称呼啊喂! “徐伯伯过誉了。”江行答得滴水不漏, “今日之事因我而起,让您见笑了。” 徐员外点点头,几人又聊了些书院的事儿。其间欢笑融融,江行临走前想了想,还是问: “徐伯伯,您方才……” 话没说完,就见徐樵对他挤眉弄眼,拉着他直往书院中走。江行看懂他的暗示,适时缄口。 待两人走远后,徐樵与他一同在书院中漫步,悄悄说: “方才你大伯一看就是冲你来的。我要是不躺地上,一口咬定他要打我,我爹估计不会管的。所以你也不用太感激啦。” 第34章 “而且,”徐樵又激动道, “你可以啊江行兄!我原本只以为你知识渊博,没想到你居然直接考了个案首!我爹听说了,一直让我跟你学习呢!” 江行微笑道: “你也很好。你不也考了秀才吗?所以相信你自己啦。” 徐樵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道: “哪里哪里,考了三次,也该考上啦。对了,你拜的哪位夫子啊?” 江行答: “梅逊白梅夫子。可是我还没……” 徐樵一拍大腿,道: “好!既然是你选的夫子,那一定错不了!我回家就让我爹帮我改到梅夫子门下。” 江行瞠目结舌: “啊,倒也不必如此?” 他甚至没见过这位夫子,又上哪知道这夫子教得如何? 徐樵狡黠一笑,道: “我们拜在一个夫子门下,往后你可要多多关照我。比如课业什么的……嘿嘿。” 江行失笑,道: “一定一定。” 不就是交流一下学习成果嘛,这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徐樵得到回应,当即拍着胸脯,同江行勾肩搭背道: “好,现在你就是我徐樵的好朋友了!” 江行夸张地作西子捧心状: “哇,原来我之前不是吗?” “之前也是。”徐樵嘿嘿道, “一直都是!你在外面要是受欺负了,说出小爷我的名号,我罩着你呀!” 江行与徐樵认识时间不算长,这话也只当听听便罢,于是笑道: “好啊。” 书院中长廊边植了几株藤花,密密麻麻地绕着往架子上攀援。此时未到花期,这些藤郁郁葱葱长满了藤叶,投下一片阴凉。穿过长廊,忽有一书童上前行礼,问清两人姓名后,便对江行道: “梅夫子请您去一趟。” 江行不解: “不知有何要事?” 今日只是入学,并没有到拜见夫子的时候。但梅夫子提前找他的原因不算难猜:有时先生的信作背书,加上江行优异的成绩,夫子对他格外上心,要提前见他不奇怪。 书童道: “您去了便知。” 江行会意,同徐樵道别,跟着书童在书院中弯弯曲曲走了一阵。穿过一间山水凉亭,面前是一处颇雅致的书房。江行迈过门槛,就见一中年人对他微微颔首。 想来这就是时先生口中“古板但清正”的梅夫子了。这位夫子体态中等,相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尤其抓人眼球的便是他那蓄到胸口的胡须。江行行了礼,也不敢先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待梅夫子的指示。 梅夫子不知自己还没见到这位学生,就已经在学生心里留下了“古板”的印象。他微微颔首,示意江行落座;又让书童上了茶。这一切做完,他才道: “学习上可有什么困惑?” 江行没想到梅夫子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这个,心中微微惊诧,答: “回夫子,一切都好。” 梅逊白喝了一口茶,又道: “不必紧张。今日叫你来不过是随口询问你几句。你先生的来信我已收到,既入了我门下,我不会辜负你先生的嘱托。” “什么嘱托?”江行一惊,心想, “先生该不会在信里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086适时冒头: “信都给你了,你难道没有拆开看看吗?” 江行汗颜,心说要是拆开了,那里面的信是否被调换过都不知道,再递到梅夫子这边,对方还能相信嘛。再说了,既是推荐信,那时先生爱怎么写怎么写,他也无法干涉呀。 这边他正思忖,又听得那边梅夫子道: “你的文章我已看过,不错。” 江行没想到对方事先看了这么多东西,再想想之前所作的文章,愈发坐立不安。要知道,他之前的文章里可是什么都敢写的,难怪梅夫子只夸了一句“不错”,其实只是场面话吧。 江行道: “谢先生抬爱。” 梅夫子看不出喜怒,又让书童取了一沓纸来,递到江行面前。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道: “这些你拿回去,权当做个测验。明日亥时前交予我便可。” 江行接过那沓不算薄的“测验”,心里已是叫苦不迭。 好啊好啊,原来时先生打的是这个主意。从前跟着时先生学习,先生可从来不拘着他,都是想读便读,不想读便不读的。 由是江行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从来没能连续读七天的书。 课业更是随心所欲,想起来了么就布置一些,想不起来便罢。这下好了,时先生给找的这位夫子,还没正式拜过呢,就要让他写测验了! 江行觉得不妙,冥冥中已经看见了被迫当卷王的未来。他心中给自己点了几根蜡,同086道: “……我觉得,我以后会很惨。” 086倒兴奋了,劝他忍忍: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卷王而已,你可以的!加油哦。” 江行很悲愤。 有什么是比一条已经风干了的咸鱼被卷起来更痛苦的呢? 江行认为没有。 梅夫子像是感受到了江行的浓重怨气,轻咳了一声,道: “这里的题目,有些太过晦涩的,可以选择不做,到时我单独教你。做不出来不必妄自菲薄。” 江行粗略扫了几眼,果然感觉到有些题目难上了一个台阶,比时先生的课业更艰深。他深吸一口气,道: “夫子良苦用心,学生理应领情。” 再怎么说,这也只是一堆题目罢了,按照夫子的要求做完便是。 第35章 梅夫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捋了把自己的胡子;明明年岁不大,看起来总有种步入老年的慈祥。 师徒二人算是简单认识了一番。出了书房的门,江行赶着回去,脚步走得急,不防被路边杂草绊了一跤,手中的测验也散了一地。 他狼狈地爬起来,正准备伸手去捡那些纸张。不料捡到最后一张时,纸张边角被一只脚牢牢踩住。 江行的目光沿着那只脚缓缓往上,目之所及是一张细眉细眼的刻薄脸。那张脸的主人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两位少年,胖的那个奇黑,像黑熊精;瘦的那个极白,活脱脱一个山上猿猴。 此时此刻,那张刻薄的脸上写满了嚣张。他的脚更是寸步不移,牢牢踩在那张纸上。 江行抽了抽,没抽动。 江行叹了口气,道: “这位兄台,麻烦挪一下尊脚。” 刻薄脸“哼”了一声,态度恶劣: “我就不挪,你待如何?” 黑熊精往前踏了一步,没说话,却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猿猴当了把传声器,道: “我大哥说不挪,你没听见吗?” 第20章 偶凭老友知旧事(修) 江行心知这是遇上找茬的了,干脆放弃捡那张纸,直起身。 这么一站起来,江行竟发现三人里最高的黑熊精,也不过到他眉毛。他顿时有了底气,道: “这里是明思书院,你们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刻薄脸拔高了音量, “我们不过是来跟第一名打个招呼。” 这“第一名”三个字说得阴阳怪气,落到江行耳朵里,莫名地有些熟悉。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再看看这人的长相,忽然福至心灵:这人不就是当时在围观群众里拱火,说他不孝不悌、欺辱同窗的人吗? 江行心说招呼不带这么打的,直截了当问: “不知我有何处惹了兄台不快?我记得,我们从前好像没什么交集。” 天地良心,江行一直秉持着与人为善的原则,怎么又惹上麻烦了? 那瘦得像猿猴的少年尖声道: “你知道我们大哥是谁吗,敢这么说话?” 江行一头雾水,问: “我确实不知。敢问是哪家公子?” 这三人衣着光鲜,想来皆是城中富户。再者,明思书院本就富家子弟多一些,遇到富二代也不算奇怪。唯一的问题就是,江行才来这么几天,压根就不知道城中高门大户都是个什么情况。 虽然可以粗略地概括为“都比我有钱”,但有钱人也分普通有钱和非常有钱的。其中复杂程度,江行光是想想就十分头大。他干脆不想了,擎等着对方告诉他。 猿猴道: “我大哥乃番城知县之子宋正,岂是你能打听的?” 这话说完,名叫宋正的刻薄脸少年下巴抬了抬,一派目中无人的模样。 江行: “……” 其实如果真的不想被他知道,可以不说。 明明就是想显摆,显摆完了之后还要再打压一下他这个平民百姓以示优越感。江行对这三人实在无语,道: “招呼打完了,不知宋公子有何贵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行没心思同这帮人掰扯,只想快点回家。 那位宋公子趾高气扬,瞥了眼江行手里的纸,道: “你倒是挺好学?” 江行答得滴水不漏: “来书院学习的,有几个不好学?” 宋正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像是要把江行看个遍。江行没道理怵他,站得笔直,任由他打量。 不料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宋正忽然笑了,脚也从被踩着的纸张上移开,道: “你真是好样的。今天先放过你,不过往后你就可要小心了……” 江行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 这算什么找茬?不过就是言语恐吓他一番。他江行又不是吓大的,还怕恐吓不成?这宋正还真是奇怪。 宋正瞧他反应,冷哼一声,带着黑熊精和猿猴走了。 江行蹲下|身捡起散落的纸张,不防面前又投下了一片阴影。他耐心告罄,想瞧瞧这次是谁;一道熟悉的声音便传入他的耳朵: “原来你在这里啊,让我好找!” 隐隐的怒气烟消云散,江行无奈地笑笑,道: “你怎么不回家去?” 来人正是徐樵。江行记得两人分开时,他有让徐樵先行离去;还真没想到徐樵在找他。 徐樵帮他把纸捡了起来,夸张道: “我怎么可以丢下你一个人!” 江行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好好说话。对了,宋正此人,你认识吗?” “啊……” 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徐樵表情变得一言难尽起来。两人一边朝前走,徐樵一边将他往偏僻的地方引。末了,见四下无人,徐樵这才答道: “我认识。好端端的,你提起他干什么?” 江行指了指徐樵手里那张纸上的黑脚印,问: “看到了吗?” 徐樵顺着看去,果然点头: “看到了。” “就是他踩的。” 江行如是说。 徐樵大惊失色: “你怎么天天被人刁难?” 其实江行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他明明与人为善,谁都不得罪,怎么个个都要上来欺负他一把。难道是看他无父无母,软柿子好拿捏? 那这也不对。无父无母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逮着他一个人薅? 对此,江行只能解释为,自己的运气不大好。 第36章 徐樵又道: “不过如果是宋正找你麻烦,其实不奇怪。哎,你之前托我查的,你妹妹那件事……” 江行心中一惊。 他之前确实托徐樵查过那位轻薄阿鸣的登徒子的事情。那位登徒子孤儿寡母的,难道和宋正有什么关系吗? 不应该啊…… 徐樵道: “之前骚扰你妹妹的那个登徒子,是宋正的远房亲戚。具体是什么亲戚我也不知,但两人关系听说很好。你妹妹把那登徒子杀了,还能全身而退,宋正不记恨你们才怪。” 当时判案的时候,知县没说出口的,恐怕就是判阿鸣死刑吧。不过死刑到底还是太严重了,按照流程需要一层一层往上报;加上阿鸣才十四岁,还是正当防卫,传到天子耳朵里,当今天子仁义,这事儿不一定就能成。 时先生找知县谈了什么江行尚不清楚,但这件事就算没有时先生插手,阿鸣也不一定会死。时先生只不过让阿鸣快些出来而已。 再说了,明明是那个登徒子主动找事,这宋正要是单单因为这个才记恨上他和阿鸣,未免也太荒唐了。他那亲戚干了什么事情,江行不相信他一点都不知道。 江行道: “……这就是他找我麻烦的理由?” “非也非也。”徐樵摇头晃脑,拽起酸文假醋来, “我个人觉得,不全是因为这件事。你考了第一名,可你知道第二名是谁吗?” 这个江行还真不知道。他摇摇头。 徐樵道: “是宋正。” 江行心说罪过罪过,他确实不知道。当时反正确信自己能中榜,江行考完便罢,都不怎么关心放榜以及榜上排名如何,自然不知道第二是谁。 “你和宋正是最有望考第一名的人,他早就暗戳戳把你当对手了。但由于你平时不怎么学习,看着懒懒散散是条咸鱼;尤其在考试前又出了你妹妹那档子事,他因此认定你考得不怎么样,在放榜之前就以第一名自居了。” 徐樵颇不屑道: “原本他爹高高兴兴的连酒席都预备好了,没想到你愣是没受到什么影响,硬生生夺了第一名,还甩他好几条街。” “他爹大发雷霆,干脆撤了酒席,不办了。但发出去的请帖总不好撤回去,最后没有办法,只能请大家小聚了一番,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爹那天还去了。听我爹说,宋正那个知县爹全程都在假笑,可恐怖了。” 江行莫名其妙道: “他自己考不过我,还提前吹牛,牛皮吹破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大家各凭本事,我难不成就应该让着他吗?” 凭什么啊。 徐樵叹气道: “宋正这人,名字里面带个‘正’,实际上歪得不行。哎,他来找你的时候,身后是不是跟了一胖一瘦两个人?那两个也不是好惹的,可坏了。” 江行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对于宋正的这种行为,江行十分嫌弃: “他考不过我,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精进自己的学问,而不是带几个人来找我的麻烦。” 菜就多练。就算没有他江行,也会有王行李行,宋正还能逮着谁就咬谁吗?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第二名干掉了第一名,也不会是真正的第一名。 徐樵认可: “就是就是。而且他们家……关系有点复杂;他来找你麻烦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总之,你还是躲着点儿吧,宋正脑子不太正常。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爹可是知县,我也护不住你。” 江行隐约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心说他家复杂和我有什么关系,正要问;但见徐樵没有告诉他的意思,只好闭嘴收声,不再多说。 - 因为明日就要交,江行回家后便马不停蹄地看起了梅夫子留下的测验。 接过的时候粗略看了眼题目,只觉得有些难度,但不至于特别难;现在一道题一道题仔细看过去,江行一个头变两个大:这些题难便难了,所涉及的知识点还十分广泛,可谓又偏又怪。 方做了一页,江行连连抽气,同086吐槽: “这些题也太难了吧,真的是解试会考的吗?” 086瞥了一眼,答: “解试不会考这么难。” 江行苦笑: “梅夫子也太看得起我了。” 他一个刚考上秀才的学生,再怎么厉害,要他直接上手做这些题还是十分困难。江行不免更好奇时先生在信中是怎么说他的。若是夸赞,总感觉不太像时先生的作风;若是调侃…… 江行想了想,笑道: “时先生大概会说,‘我这个学生是个可塑之才,就是志气不高’。” 这话不算乱说,他的咸鱼本性,时先生是知道的。本来江行考科举,就是为了攒积分给妹妹换药。既然086说了大约等考上举人后就能攒齐足够的积分,他也没必要再往上考了。 举人嘛,已经很不错了,做个地方官确实够格。再高的那些,江行不想考也不想做。 想起积分的事,江行问: “统子,我现在有多少积分?” 086答: “683积分。你平时又不用,我全给你加着呢。照这么算下去,等你考上举人,说不定还能剩点儿。” 江行本以为自己顶多有五百分,不想居然直接加到了六百分,不用想也知道是086偷偷多加了一点。他心中一喜,道: “考完解试就不用当卷王喽,真是太好了。” 086试图挽留一下: “其实可以再往上考考,有很多积分可以加的,也可以兑换别的奖励,不算亏。” 第37章 江行咬着笔杆,道: “绝无这种可能。光是考个解试,入学第一天就给我这么个测验;再往后考那还得了?不干不干。你知道的,迫使一条咸鱼变成卷王,是一件十分不人道的事情。” 磕磕巴巴做完了测验,实在晦涩的江行便空着了,打算到时候问梅夫子。 第21章 南溪主人字字显(修) 在高学段学了一阵子,江行学得头晕眼花,心想真是不比低学段那么轻松。 他明明已经够咸鱼了,控分控得不上不下,怎么学得还是这么累? 每日除了听课做题,就是听课做题,江行考研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过。好不容易得了闲暇,梅夫子还要给他布置额外的课业。 他知道梅夫子看重他——但也不至于如此?! 江行人在家里学习,心早就飞了。 再过几日就是阿鸣的及笄礼,他是要送礼物的。只可惜他思来想去,总找不出合适的礼物送出去。 要精美,要合适,还不能太便宜,否则显得寒酸……江行越发觉得去篆刻店打工的钱不够用,于是又接了一份抄书的活儿。 他好歹是个秀才,字虽然在一众秀才里并不出色,但也中规中矩,到底能看。 这日,他去书肆取要抄的书时,正巧书肆掌柜进了一大批话本子。江行不急,伸了个头上去瞧了瞧。 书店的小厮见他要看,立马热情地上前介绍道: “公子要买书吗?这些都是刚进的话本子,作者是南溪斋主人呢!” 南溪斋主人,也就是作者的笔名。梁朝商业发达,出版业也很盛兴,涌现出一大批写话本子的作者。 这些作者以某某主人自居,前面一长串,往往不是自己给书房起的名字,就是自己喜欢的某处地点。更有甚者,笔名能长达十一二字,令人看了头疼。 江行听说过这位南溪斋主人的名号,也知最近这位作者的书十分畅销。这人写的话本子他看过,其文风清丽脱俗,与如今时兴的风格并不相同。其故事结构也不错,起承转合可谓跌宕起伏,令人回味无穷。 最重要的是,内容都很积极向上,没有什么不良信息。 他心想可以买一些回去给阿鸣和阿摇打发时间,于是道: “帮我包一册带回去吧。” 小厮应下,很快将书包好了送到他手上。江行带着话本子出了书肆,没走几步,竟碰上熟人了。 江行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去哪都能碰上徐樵。也许是因为徐樵游手好闲? 徐樵看他怀里满满当当抱了一堆书,打眼就瞧见书籍扉页上“木兰游记”四个大字,顿时来了兴致,问: “你也看南溪斋主人的书?” 江行摇了摇头,答: “不是,我买给妹妹看的。” “就是那个失手杀了……啊,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就是了。你那是什么眼神,搞得好像要把我片了似的。” 徐樵举手投降,继续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呢,你那个妹妹当真是奇人。寻常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情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吧,更别说反击了。” 江行不赞同: “什么叫寻常女孩子?她当时也吓得不轻好吗?你净乱说。” “怎么可能。”徐樵不以为然, “她要是被吓到了,她就不会那么有条理地反抗!那登徒子的尸体我可专门去看过,仵作可说了,先是脸上一下,再就是眼睛好几下,最后是脖子。” 徐樵总结道: “下手挺黑。” 还很有条理。扎脸上那一下,估计是看不见,扎歪了的。 江行摆摆手,道: “胡说八道。我当时可是亲眼看见她的手都在抖,怕得一个劲往我怀里钻,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冷静?” 徐樵不想同他掰扯,道: “连仵作都说小姑娘下手又狠又准,你爱信不信。哎,话说回来,你妹妹居然喜欢看话本子吗?” 江行想了想,阿鸣和阿摇应该都很喜欢,便道: “是的,两个妹妹都喜欢。” 徐樵不淡定了: “你哪来两个妹妹?” 江行这才想起来之前没同徐樵说过,于是解释道: “我本来就有两个妹妹,先前没和你说。” 徐樵哀嚎一声,道: “真是没天理啊!我也想要我也想要我也想要!分我一个分我一个!” 徐樵是家中独子,别说什么姐姐妹妹了,兄弟也没有一个,从小到大就一个人。 江行没想到给自己惹了这么个荒谬的小麻烦。他心说有两个也不给你,面上却道: “又不是小猫小狗,这怎么分?” 徐樵也就是嘴上说说,怎么可能真的分走人家的妹妹?他收敛神色,颇好奇问: “妹妹一定很可爱吧。” 江行想起时鸣,忍不住嘴角又翘起来,点头道: “不仅可爱,还很漂亮,脾气也好。” 徐樵羡慕死了: “两个都这样吗?” 江行愣了愣,这才想起他那个名正言顺的亲妹妹江舟摇来。他心说罪过罪过,居然把阿摇忘了。 他想了想江舟摇,笑意更深,道: “不是的。另一个妹妹更活泼一些,也很可爱。” 徐樵肯定道: “爱看话本子的孩子,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哎,你看过这个《木兰游记》吗?你觉得怎么样?” 江行看过南溪斋主人的其他话本子,倒是没看过这部新书。但既然是南溪斋主人写的,那应该差不到哪里去。他摇摇头,道: “没看过,讲什么的?看名字……一代英雌花木兰?” 第38章 徐樵高深莫测: “非也非也。这讲的不是花木兰,而是一个少年。花木兰女扮男装,而这个少年男扮女装,身份贵重,却为了逃离家庭,不惜扮成女子,走遍天下名山大川。这本书讲的就是这位少年路上的见闻。” 江行心说阿鸣和阿摇平日里也很少出去,看些游记正好。名字倒是巧,男扮女装女扮男装,让人傻傻分不清呢。 - 回到家中,江行把话本子和要抄的书放下,喊: “阿摇!” 江舟摇窜了出来,还带着时鸣。两个小姑娘不知道在玩什么,手上黑乎乎的沾满了墨水。江舟摇开心道: “哥哥!” 时鸣也跟着喊: “哥哥。” 江行被这两声“哥哥”喊得简直通体舒畅,笑道: “你们玩什么呢,手上变这么黑?” 江舟摇道: “阿鸣让我教她写字。但是我不会写,就照着你的书画给她看。怎么样,你要看看吗?” 江行没想到居然是这样,道: “给我看看。” 于是江舟摇又窜进屋子里,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拿了几张纸。那纸上写了好几团字,江行并不能看清楚。 ……确实是好几团。 江舟摇献宝似的: “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江行对那几团墨块实在夸不出一句好看来,勉为其难道: “……不错。但是……” 江舟摇: “耶!我就说吧,你写的就是很好看!” 时鸣笑而不语。 江行看阿摇这么兴奋,也不好再把“但是”后面的话再说出来,只好道: “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不要骄傲哦。” 时鸣道: “阿摇不会写字,我也不会写字。哥哥若是有空,不如教我们一下?” 江行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江舟摇并非不会写字,江家父母在世的时候,包括江行读书闲暇的时候,都会教她写一些字。但江舟摇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读书写字往往学不了多久,就要往外面跑,不再学了。 江行觉得女孩子还是要读些书才好,但每次都被江舟摇嘻嘻哈哈应付过去。江行后来仔细一想,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女孩子读太多书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不然,读了《论语》、《孟子》,知道仁义礼智;读了《左传》《史记》,明白历史更替;读了《老子》、《庄子》,学会顺应天然;可是现实里,最终只能按照《女德》、《女诫》来行事,这也太残忍了。 反正阿摇也不想读书,不如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然后自己死前再给她安排好一切,岂不美哉。 阿鸣…… 江行心里一酸。 阿鸣想不想读书他不知道,但阿鸣的眼睛,几乎切断了她读书的渠道。毕竟,这个世界并没有盲文。 她想要读书,只能喊人读给她听。 江行带着两个小姑娘进了书房,铺展开一张纸,道: “好吧,那我先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吧。” 江舟摇又坐不住了,举手道: “我会,我会!哥哥,这个我会!你教阿鸣吧,我在旁边看着。” 江行啼笑皆非,取了一根笔塞到时鸣手中,道: “阿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时鸣勾了勾唇角,歪头道: “我不会耶,哥哥。” 江行问: “那你会拿笔吗?” 时鸣依旧道: “哥哥,我不会。我眼睛看不见,没有什么写字的时候。” 江行被她这么一说,心疼更甚。他把着时鸣的手,纠正了她的握笔姿势,带着她在纸上写下一笔。 江行专心地看着手下的字,时鸣似乎心不在焉,在他怀里动了动,道: “哥哥,这个字叫什么啊?” 江行道: “是‘时’,就是你名字里那个‘时’。” 说着,他又带着时鸣的手划了几笔,‘时’字旁边的‘日’初具雏形。 时鸣笑道: “我记得我一开始找你刻章的时候,要你把‘日’换成‘口’。其实这条要求写在一堆字中间,很难注意到。” 江行听她提到这个,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段不甚美好的回忆,无奈道: “你啊。” 江行写得认真,没留意到有束头发掉了下来,扫在时鸣脸上。时鸣有些痒痒,又出声道: “哥哥,你头发掉下来了。” “啊。” 江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这么一唤,终于拉回了一些理智。他放下握着时鸣的手,随便把头发束了起来。 江行心想今日真是奇怪。明明是时鸣要写字,怎么到头来他特意教她,她却时不时出声打断,似乎不是专心想学。 江行忙着教时鸣写字,没心思想这么多。两人靠得极近,近到江行隐隐约约都能闻到时鸣的发香。 第22章 辨雌雄不认雌雄(修) 不知道是不是洗过不久,这香味不浓不淡,似乎是花香。闻久了,江行被勾得心猿意马,觉得自己也能莳花弄草一番。 时鸣见他出神,又唤: “哥哥。” 像是不经意提醒,又像是有些受不了他如此频频走神。 江行手下一抖,满脸歉意: “啊,抱歉。我方才走神了。我们写到哪了?” 时鸣无奈地指了指桌上的纸张,道: “哥哥,我看不见,不知道。你不如自己看看?” 江行一看纸上的墨迹,顿时哭笑不得。 原来写到了“鸣”字。只可惜方才他走神,“鸣”字里面的一点竟然整个涂黑了。 第39章 他随手揉了这张纸,道: “这个写得不好,我们换一张继续写。” 江舟摇“哒哒哒”跑过去,把揉成一团的纸张捡了起来,展开,又“哇”了一声,道: “哥哥,你写的真好看!” 江行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 “好啦好啦。我现在教阿鸣,一会儿就要教你了。” 江舟摇瞬间闭嘴,不再说话了。 时鸣笑道: “阿摇不喜欢写字,不如找话本子让她看呗。” 说起话本子,江行久违地想起一进门时被他丢在一旁的书。他于是取了一册中的一本,递给江舟摇道: “那你就先去看话本子吧,这是我新买的。” 江舟摇只是不会写,并非不识字;话本子大多浅显易懂,江舟摇没有看不懂的道理。她欢天喜地地拿了话本子,一边看去了。 江行打发走了一个,这边还有一个。他温声问: “阿鸣,还想学写字吗?” 时鸣并没有回答,转而问: “哥哥,你今天有事吗?若你忙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江行想了想自己待抄的书,实话实说道: “有点儿。不过没关系,若你想学,总归有时间的。” 时鸣摇摇头,冲他笑: “我才不要。好吧,我还是改天再来学吧。唉,要是我的眼睛能看见就好了,我想和哥哥一起去上学。” 江行叹了口气,心说孩子命也太苦了。 明明就很想学习,还得找他人空闲的时间才能学到一点。偏偏又看不见,学了也约等于没学。 而且,就算时鸣眼睛看得见,她也没法和自己一块儿去明思书院上学。无他,明思书院并不收女学生。女子要读书,得去专门的女子学院。 ……还得在一堆圣贤书里面,抽空学女德女诫。 江行只能安慰道: “我也想和你一块儿上学。不过没关系,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时鸣摇摇头,并没有说话,转而同江舟摇一块儿看话本子去了。江舟摇乐得有人和自己一起看,索性自告奋勇,读给时鸣听。 江行见两个小姑娘相处如此融洽,心中一暖。 他的目光触及到那堆书,心想自己可要快点儿抄。给阿鸣买礼物的钱还差了一些,再抄几次应该就差不多了。 时先生在岭南似乎没什么亲朋故旧,也不知道阿鸣的及笄礼都请些什么人。不过,他肯定是要去的,一来给阿鸣庆生;二来也学一下及笄礼的流程,方便到时候给阿摇也办。 只是他不知道要送阿鸣什么东西,苦恼极了。 还是先不要想这些,把钱攒够再说吧。 江行取了一本书,拣起时鸣方才用过的笔,开始抄起书来。 - 攒了有一段时日,江行总算是攒齐了给阿鸣买礼物需要用到的钱。这日闲来无事,正适合挑礼物。 江行脚尖一拐,进了一家看起来卖各式珍品的铺子。 又要精致,又要合适,江行挑挑拣拣,兴致缺缺,总觉得与时鸣都不大相配。 而且时鸣看不见,寻常的礼物别说用不用得到了,就怕送了引起什么风波来。 比如给瞎子送字画,给瘸子送鞋,怎么想都不合适吧! 难办难办。 掌柜见他百般纠结,忙上前问: “这位客官想挑点什么?” 江行看了掌柜一眼,心想让掌柜帮忙推荐也不错。于是他问: “掌柜的,你这里有没有适合送给十几岁小姑娘的礼物?” 掌柜道: “什么样的小姑娘?” 十几岁和十几岁也有区别。十岁出头也是十几岁,就是稚气了点儿;快二十了也是十几岁,可能就倾向于成熟点儿的东西了。 想起时鸣,江行嘴角弯弯,答: “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比我要小一些。” 掌柜上下瞧了他几眼,吃吃地笑: “原来是送给心上人的。” “不,不是,”江行连忙澄清, “不是心上人,只是一个妹妹。” 掌柜表情似在揶揄,并不相信,转头拿出了一根精美的玉簪,道: “这个如何?这块碧玉质地清透,入手生温,送给小姑娘再合适不过。还有上面雕刻的一点白梅花纹,最是素雅。” 江行想了想时鸣平日里爱穿的衣服,似乎并不是素雅风格。时鸣的打扮总是很大气的,有时候颜色嫩了些,娇而不妖;有时候颜色深了些,端雅庄重。其间浓墨重彩,很少有穿得素雅的时候。 江行摆摆手: “这一件不太合适。掌柜能推荐一些别的饰品么?” 掌柜了然,又拿出了一枚红琉璃耳环: “这对耳环用琉璃制成,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可透肤,配什么衣服都很合适的。” 这话倒没作假。江行将那对耳环轻轻托起,对着阳光一看,果然见其光彩夺目,红得鲜亮,煞是美丽。江行不由得想象了一下这么一对耳环佩在时鸣耳上的情形,刚要买下,他又迟疑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时鸣似乎并没有耳洞。 没办法,他又只好把东西退了回去,道: “不好意思啊,这个也不太合适。” 耳环虽好,也得合适才行。逛了一圈,江行百般纠结,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礼物。 今日无功而返。 回到家时他心情有些沮丧。阿摇也不似平常那般迎他回来,反而安安静静的。 江行心知她又去时家玩了。看了看天色将晚,阿摇老待在别人家也不是个事儿。他正要出门把江舟摇揪回来,打开院门,就远远瞧见江舟摇和一个青衣男子走在一块儿,举止甚为亲密。后面似乎还跟了个女孩子,瞧不清脸。 第40章 江行: “???” 我靠,黄毛出现了。黄毛还要拐走他妹妹。 江行有点生气。阿摇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怎么有人连孩子都下得去手? 江舟摇居然还敢远远地朝他招手! 江行更生气了,索性站在门前,擎等着两人走近,瞧瞧到底是谁。他在脑子里过了一万种可能性,不料那些可能性在江舟摇带着那人走到门前时,悉数消失了。 那青衣男子容颜似玉,手上一把折扇收起,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敲着。如瀑黑发用了一顶金丝玉冠束起,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 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块三指宽的布,瞧不见真容。 那人开口,竟是熟悉的清润嗓音: “哥哥,不认得我了?” 江行这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这哪是什么黄毛,这分明就是他另一个好妹妹时鸣啊! 她气质本就脱俗,这么一穿,倒显得那张脸减了些娇憨,多了几分俊朗,走到哪里,无疑都是惹人注目的存在。 江行心说虚惊一场虚惊一场,看向时鸣时心尖一颤。 江行上下打量了她许久,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的心像是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石子,久违地感受到波澜。 从前阿鸣女装的时候,虽说时鸣的容貌不需要衣服妆点,但江行总觉得时鸣原本十分的美貌,穿上女装便成了九分,总有哪里不太对劲。 如今穿上男装,江行总算是知道了症结所在。以阿鸣的骨相,穿男装才合适呀!十分的容貌能显出十一分,真真绝了! 江行啧啧感叹,心说真正的美人果然都是雌雄莫辨的。就比如阿鸣分明是女孩子,穿上男装竟更合适一些。 江舟摇吃吃笑道: “哥哥,你怎么一直盯着阿鸣看。” 江行这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毫无遮拦。他轻咳了一声,狡辩: “胡说。我哪有一直盯着她看。” 还好阿鸣看不见,可以狡辩一下。不然,要是阿鸣能看见,那他就是板上钉钉的见色起意了。 但他真的真的很喜欢好看的人,这点毋庸置疑。江行见时鸣偷偷笑了,知道自己被识破,有点恼羞成怒: “干什么干什么,不许笑。你们今日去哪玩了?怎么穿成这样?” 这句话显然毫无威慑力。时鸣故作无辜道: “不好看吗?” 江舟摇也跟着瞎起哄: “不好看吗?” 江行: “……好看。” 他不会撒谎。好看就是好看,这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甚至于阿鸣的男装,看着要比他更好看一些。 江舟摇道: “话本子里写李生为了摆脱束缚,男扮女装去游历,多有意思啊。阿鸣就说,我们虽然不能男扮女装,但是可以女扮男装呀。所以,阿鸣就穿上了男装,带着我还有玉竹姐姐出去玩。” 江行道: “阿鸣扮了男装,你怎么没扮?” “玉竹姐姐说我不合适。” 江舟摇撅嘴,有点不高兴。江行看了玉竹一眼,再看看江舟摇,笑了: “你还没有长开,小孩子扮男扮女都是一样的,所以玉竹姐姐才没给你扮。等你长大一些就可以啦。” 此话不假。小一点的孩子五官圆钝,漂亮的男孩看着也像女孩;有着深邃五官的女孩有时候也会被当成男孩。 这本就没有什么。 第23章 无意听得有意话(修) 江行看了看时鸣手中的扇子,心里有了主意,问: “阿鸣,你原来的扇子呢?” 原来的扇子,也就是之前他考完院试,时鸣乘着轿子来接他的那次,用来挑开帘子的那把。 那把扇子他记得,扇骨似乎是象牙,摸着莹莹润润的,扇面只有黑白山水画,看着很淡雅。 而如今时鸣手中的扇子是翠玉,与这身衣服正好搭配,显得她整个人风骨天成,俨然是个玉面小公子。 时鸣想了想,道: “那把扇子被我收起来了。哥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行笑而不答,只道: “没什么。” 江行觉得,送给阿鸣的及笄礼物,他有头绪了。 几人进了门,饶是江舟摇看了时鸣一天,她依旧移不开眼,由衷感叹道: “阿鸣,你真好看。” 时鸣自己不能看见自己的脸,但这种话她并不少听。面对江舟摇的夸赞,她只微微笑道: “好看不好看,我并不能看到。我这张脸,你们看着舒心就好。” 对一个瞎子夸好看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江舟摇道: “什么舒心不舒心的,这说的什么话。就算你长得丑,我也不会不和你玩。哥哥说交人交心,你怎么不听进脑子里呢?” 时鸣手指微动,道: “哪怕是没有这张脸?” “脸算什么。”江舟摇不屑道, “我又不是见你好看才跟你做朋友的。好看固然能赢得他人的好感,那也只是初见罢了。我们都相处这么久了,我不会在意你的脸,哥哥也不会。” “我不会什么?” 江行忙着做饭,听到两人叽叽咕咕在说话,不禁探头插了一句嘴。 江舟摇正要说什么,时鸣竟有些着急,道: “阿摇!” 江行奇了: “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江舟摇也很奇怪,于是无视了时鸣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警告,言简意赅道: “阿鸣说她这张脸,我们看着舒心,她就很开心了。” 第41章 江行果然皱眉,放下手中的锅铲,忙上前道: “什么舒心不舒心,阿摇,你欺负她了?” 江舟摇大声道: “我冤枉啊哥哥,我还夸她呢!” 江行细细一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无非是时鸣眼睛看不见,患得患失,以为他们是因为她这张脸才与她做朋友。 江行心想,他确实非常喜欢好看的人。 非常非常喜欢。 以至于当看到好看的人时,他真的会多很多好感,在心里偷偷加分。 但、但是,天地良心,江行敢发誓,他是真心把阿鸣当妹妹看待的,才没有顾及到什么容貌。 或许一开始会因为小姑娘漂亮而多关照几分,可这么长时间下来了,就是石头做的人都有几分感情了,他对阿鸣好,现在完完全全就是出于对妹妹的照顾。 就算换一个不那么好看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江行叹气,道: “阿鸣,我不知道怎么同你说,但我确实很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江舟摇急了: “哥哥,你乱说什么!” 时鸣眼睫一颤。 江行话锋一转: “但我对你好仅仅因为你是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你有钱,更不是可怜你。我想你也不需要我的可怜。” 时鸣讷讷道: “哥哥……” 江行对江舟摇使了个眼色,江舟摇会意,立马跑没影儿了。江行这才坐下,继续道: “应该有很多人都夸过你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时鸣抿了抿唇。 江行温声道: “你今天穿上这身衣服,反而被拘束了,怎么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的?你只是换了一件衣服,不必那么紧张。你从前穿衣服不是一个多月都不带重样的吗?” 时鸣羞恼地去捂他的嘴: “哥哥!” 江行感受到按在自己嘴唇上的温软触感,蓦地笑了,轻轻拿开了时鸣的手,道: “我也没有说错呀。我不知道你来这里之前是什么样子,但你放心,你是我妹妹,我对你好就是应该的。” 时鸣道: “如果是别人,你也如此?” 江行笑道: “哪有别人?没有别人。我每日做什么,与什么人来往,哪有瞒着你的?” 时鸣道: “那、那个聒噪的家伙……” 江行: “……” 这说的是徐樵吧,应该是徐樵吧。 肯定是徐樵。 江行哭笑不得,道: “他是哥哥在书院交的朋友,人很好。嗯……性格大概和阿摇差不多。所以,是他主动来找我当朋友的哦?” 时鸣颇不好意思,道: “原来如此。” 江行捏她的鼻子: “小骗子。其实你对你这张脸很自信吧,你就是想哄我说好话。” “冤枉啊,我可没有。”时鸣道, “我确实担心你只是因为我的脸才……算了,哥哥,我很喜欢你。” 江行没多想: “唉,所以今天这么别扭,就是因为喜欢我?我当然也喜欢你呀。小祖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实话真是不容易。” 真是的,江行简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用这种方式表达喜欢,这也太别扭了。 江行心想,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成了知心大哥哥,阿摇和阿鸣都很喜欢他。他颇有成就感,还没来得及翘尾巴,鼻尖闻到一股焦糊味。 坏了,他的饭糊了。 - 时家来番城不久,没多少故交;时鸣没有双亲,更没有什么女性长辈,笄礼便一切从简。 江行作为宾客,全程看着时鸣走完了流程。时先生眼神复杂,末了,千万种情绪便凝结成了一句: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如今,我便赐你小字‘子鸣’,望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时鸣道: “谨遵先生教诲。” 江行心想,经了这么一遭,阿鸣长大了,往后一起玩什么的,就要注意一下分寸,不能再没轻没重的了。 及笄礼毕,时鸣走入里间。江行同时先生说了一声,藏好了袖中的小匣子,深吸一口气,找时鸣去了。 也不知道这个礼物阿鸣会不会喜欢。 玉竹正在卸时鸣头上的钗环。江行见此情景,悄悄同玉竹使了个眼色。玉竹会意,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江行接手了玉竹的工作,帮时鸣卸着装饰。岂料时鸣早就听出不对劲,朝后握住江行的手腕,笑嘻嘻道: “哥哥。” 江行也没想着能瞒她多久,道: “在呢。” 时鸣道: “我猜你是来送我礼物的。” 江行笑道: “猜对啦。那你要不要猜一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时鸣挑了挑眉,道: “我不用猜。你是不是给我准备了扇子?” 江行一下子就被猜中,多少有点没面子。他摸了摸鼻子,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扇子,递给她: “打开看看,我自己做的哦。” 时鸣依言打开。 那把扇子扇骨以白玉制成,清润剔透,几可透指。扇面却不似寻常扇子那般以墨绘制,而是用针戳出了一幅图案;再在图案上下层各覆上一层上好的丝绸,经过特殊处理后使之不易损坏。 而中间那层戳了图案的纸,在阳光照过时,纸上的图案连点成线,继而成画,美不胜收。 如果仔细摸上去,隔着薄如蝉翼的丝绸,甚至能摸到凹凸不平的肌理。 第42章 江行见时鸣换扇很勤快,心知她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扇子。但普通的扇子或画山水或画花鸟,总是平面的。时鸣又看不见,无法欣赏,也是一大遗憾。 于是江行另辟蹊径,加上自己粗通绘画,就动手做了这么一把扇子。但图案选什么才能不落俗套呢? 他便想起两人初见时,时鸣要定制的那块印章的底部图案。那个花纹他虽不知是何来历,但既然被阿鸣用在印章上,必定意义非凡。 江行就找出了那幅纹样,照着原本的样子在纸上用针戳了一幅。末了,再用浓墨绘上一个讹写了的“时”的篆字,把扇面覆到白玉扇骨上后,这把扇子就完成了。 是独属于阿鸣的扇子。 时鸣在扇面上摸索着,感受针戳出来的凹凸不平的质感,惊喜道: “谢谢哥哥,我很喜欢!” 江行道: “喜欢就好。” 他往后藏了藏自己满目疮痍的手指头。江行会绘画,会写篆字,但用针戳图案究竟还是太难为他了。 中间那层带着图案的纸他换了不下数百张,但凡有一个点错了,都要重新来过。 时鸣是个瞎的,即使有哪里出了瑕疵,她也看不出来。但江行不能拿这个当借口,要做就做到最好嘛。 以至于手指头上被扎了那么多血口子,江行都甘之如饴。 086看他把手往背后藏,气得恨不得给他来两下: “你把手伸出来啊!让她看,让她心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回事?你行不行啊?” 江行看着镜子里对那把扇子爱不释手的时鸣,心里默默斥责系统: “你别管了。我给妹妹送东西,你瞎掺和什么?” 086恶狠狠道: “你把手指头戳成这样,还抄了那么久的书,我看你上学的时候怎么办!你现在这个手还能写字吗,啊?你真是不管我的死活啊!” 江行的手指头被戳成那样,再小的口子,多了也会酿成大祸。比如他现在的手指头根本不能拿笔,拿起笔手指头乱颤,根本写不好字。 江行应付着系统的咆哮,面上却波澜不惊,又悄悄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时鸣似有所感,摸着扇面上戳出来的一个个小孔,又轻轻放下了这把扇子,道: “哥哥,这把扇子要费不少工夫吧。” 江行语气温柔: “不用费多少工夫,很快就能完成了。” 时鸣当然不可能信,转了身,伸手往背后想摸他的手。 第24章 倒v开始 江行怎么可能让他摸到?当然藏得更深了, 一直往袖子里缩。时鸣没摸到,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道: “哥哥, 我想牵你的手。” 江行避而不谈: “你要出去吗?你抓着我的袖子就可以啦。” “哥哥。” 时鸣语气变得严肃, 道: “你的手,给我看看。” 江行心说完蛋, 孩子果然发现了。 他早就说了, 孩子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086幸灾乐祸: “该!你应得的。” 江行: “滚啊。” 眼看就要藏不住了,时鸣忽然放弃去摸他的手, 转而朝那把扇子撒气: “我很喜欢它。但是如果这劳什子让哥哥的手受伤,那我宁可不要它。” 话毕, 时鸣作势要将扇子摔在地下。江行大惊失色,也不顾藏着伤痕累累的手,连忙去接。 ——扇子并没有掉到地上。 时鸣只是假意要摔,实则听风而动, 凭感觉捉住了江行伸出的手腕,笑道: “抓住你啦。” 江行挣了挣,想挣开;但时鸣抓得紧, 要是强行挣开,可能会让小姑娘受伤。 江行又气又无奈,道: “你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方式骗他伸出手,又光明正大用自己为赌注,赌江行绝对不会为了缩回手而不惜伤害她。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性会使她受伤,江行很显然也是不会去做的。 很明显的把戏,没什么可称道的, 就是吃准了江行的性子。 时鸣理直气壮: “我就是故意的。明明是哥哥隐瞒在先,怎么能怪我?” 她一只手制住江行的手腕, 另一只手轻轻摸上江行的手指头。 手指头上密密麻麻全是血口子,有的还没好,被触上时带来一阵钻心的疼。力道重了,江行轻轻“嘶”了一声,又立马收声,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但身体上,手指头的下意识颤抖不会骗人。 时鸣越摸越惊心,越摸越沉默。最终,她收了手,眼泪蓄在眼眶里,欲掉不掉的: “哥哥……是不是很疼?” 当然疼。但江行见她这样,心里也难受,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但眼泪是咸的,碰到他伤口上疼得要命。就这,江行嘴上还在说: “不疼,不疼。哥哥一点都不疼。不哭了,好不好?” 086唾弃他: “你就是欺负她看不见!” 确实。江行刚刚被她那么一番乱摸,再加上眼泪一腌,额头上已然渗出了点点汗水。无他,疼的。 时鸣拂开他的手,自己擦了眼泪,把那扇子放回了小盒子里,道: “我会好好珍藏它的,哥哥。” 江行受宠若惊: “好,那你便好好收着。以及,我们阿鸣现在是大姑娘了,往后可不能和哥哥那么亲近了,旁人看去要说闲话的呀。” 他旁的不担心,只有这一点,江行真是操碎了心。不提别的,他这个妹妹有时候一些举动实在过界了。往常妹妹还没有及笄,一团孩子气,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个孩子,江行也不甚在意。 第43章 如今真的不一样了。 时鸣嘴巴一撇,道: “说什么闲话?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我又不在意。哥哥你……在意吗?” 江行自然也是不在意的。但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得不防。他一个男的,还是个断袖,他在意什么?名声再难听点都没关系。 怕只怕时鸣的名声。江行不是有意封建,只是在这个时代,名声对女孩子来说确实很重要。 但看时鸣的反应,似乎根本就没把这回事放在心上。 江行叹了口气,道: “罢了罢了。” - 看着阿鸣办完了及笄礼,江行养了几天手指头,马上满血复活,又去书院读书蹦哒了。 虽然他现在是一条大咸鱼,但为了阿摇的病,当卷王才是他的归宿。 听梅夫子讲了一上午的策论,江行头昏眼花,努力消化。实在不是他太笨,而是梅夫子讲得太深。不仅是他,梅夫子手下的学生们个个面如菜色,根本听不懂。 梅夫子讲完倒好了,拍拍屁股便走,临了了还留下一句“回去温习,下节课考”。 只是苦了一众学生们。 徐樵趴在桌子上嚎: “啊——江行,我听不懂——” 另有同窗也嚎: “啊——我也听不懂——” 有这两人打头,课室里顿时哀嚎一片。江行默而不语,脑子里却在疯狂呼唤系统,让系统把知识点讲解清楚。 系统好端端的被薅起来,照样也是一阵哀嚎。 这阵哀嚎里,有一道声音显得格格不入: “我、我听懂了,你们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徐樵眼睛放光,江行心生敬佩,同窗们亢奋不已。 这哪是什么大学霸,这明明就是救世主!是救苦救难大菩萨! 江行心说他真的,我哭死。他听懂了明明可以自己藏着掖着,偏偏要拿出来分享,这不是菩萨是什么! 还没等同窗们感激涕零,又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季明德,你装什么装?大家谁不知道你是吊车尾,你能听懂,那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哈哈哈哈。” 徐樵忍不住打断: “我说林予和,你别太嫉妒了。还有,吊车尾明明是我!是我!季兄弟吊车尾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啦。” 江行汗颜。 吊车尾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抢着当啊喂! 徐樵实乃奇人也。 被拆了台的林予和恼羞成怒,道: “你们还真相信季明德这家伙能听懂啊?” 有同窗忍不住反驳: “你说他没听懂,怎么没见你说说你的看法?”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行。我们这一个班里,除了徐樵想不出来,其他人都有能听懂的可能性好吗?” 徐樵无辜躺枪,道: “喂喂,说话就说话,不要带上我。我也是有能听懂的可能性好吗?” 有一人道: “你根本不听,你上哪听得懂啊?” 江行没忍住,笑了。 这倒是实话。徐樵家中巨富,就算不读书也有家业可以继承。因此,徐樵平日里的学习大多吊儿郎当,时不时抄抄作业什么的——啊,这就是入学前,他同江行说的互相帮助。 江行原以为是交流学习成果,结果没想到他口中的“互相帮助”竟是这个。 算了,抄便抄吧,也没什么的。谁上学的时候没抄过作业呢? 徐樵被这么一说,想想也对。他心又大,一点儿也没计较。 那名叫季明德的学生看起来怯怯的,江行从前没注意过。他与徐樵提了一嘴,徐樵马上将他拉到一边,同他低声说: “季明德是季家庶子,有个极出色的嫡长兄在上面压着。” “季明德呢,庶出,不聪明,性格也不讨喜,慢慢成了透明人,家里也不重视。从前他确实是班里吊车尾,但后面成绩慢慢上来了。我才是稳定的吊车尾。” 江行无语了,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 “吊车尾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好像还很骄傲?” 徐樵道: “做人做事就要做第一。正数第一和倒数第一一样万众瞩目,有什么不好?” 江行不理解但佩服,给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他又问: “那个阴阳怪气的林予和呢?什么来头?” 徐樵翻了个白眼,言简意赅: “半瓶子晃荡的蠢货。” 江行没想到徐樵能这么评价那个阴阳小子,问: “为什么这么说?” “这人特爱吹牛。”徐樵想了想,又道, “宋正已经很爱吹牛了,但宋正好歹有考第二名的能力。但这个阴阳小子林予和,他不仅没啥本事,还特别热衷于以贬低别人的方式来抬高自己,无差别贬低的那种。” 江行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边,一众同窗们围着季明德请教了起来,林予和在旁边,脸色黑得吓人。 江行倒不是相信徐樵的判断,只是单凭之前遇到江年那次,徐樵能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不顾形象躺地上,他就觉得,他和徐樵是双向奔赴的病情。 他的判断和徐樵的判断从理论上来说,就是十分相似的。因此,江行对阴阳小子的印象已经不是太好了。 但毕竟没惹到自己头上,江行这条大咸鱼选择当没看见。总不能因为林予和阴阳了几句,他们就要去教训这人一顿。 这样不好。 第44章 徐樵嘿嘿地凑上来,道: “江行,今天夫子讲的策论,你有思路吗?” 今天梅夫子讲的是有关商业与农业发展的问题。梁朝对商业的抑制不像前朝那般严苛,反而宽松许多,让商业有了更好的空间发展。 但商业毕竟不是国之根本。若是大家都去从商,渴望一夜暴富,那地谁来种?久而久之,社会自然会动荡不安。 梅夫子的意见是照搬前朝旧例,重农抑商,大力发展农业。江行则觉得不妥。 商业的发展会催生资本主义萌芽,帮助社会制度的平滑过渡。但在这里说资本主义,估计没几个人会懂。 江行便道: “可以市场和官府一同调节商业发展。比如东西多了就会便宜,东西少了就会变贵。但东西的贵贱并不能到一个极端的程度,譬如一斗米只卖一文钱,那就太便宜了。谷贱伤农,其中还需要官府介入才是。东西卖得贵也是同样的道理。” 其实就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市场经济体制。徐樵听得昏昏欲睡,道: “别念了,兄弟。我觉得比起挣扎一下,我还是直接自挂东南枝吧。测验什么的,我果然做不来。” 江行扶额: “那你还来问我?罢了罢了,随你。”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有心人若是想听,自然能听去。江行并没有发现,原本脸色不太好看的林予和在听到他这番话时眼前一亮,不知又盘算了什么。 第25章 舞弊事初显才名(修) 梅夫子的随堂测验。 测验考的策论, 题目么,梅夫子早就在课上说过了,要的就是让学生们课下去准备。江行见徐樵抓耳挠腮, 就知昨日讲的东西, 徐樵根本就没有进脑子。 ……算了算了,随他去吧。 江行对策论的问题早有准备, 很快便写完了。他起身, 正要把卷子交给梅夫子;那阴阳小子林予和也站起身来,率先交了卷子。 过道就那么大, 他两人一齐走必会拥挤。江行不防,被他撞了一下肩膀, 心里更疑惑了。 奇怪,谁惹他了?没人惹他吧? 江行蹙眉不解,将卷子交给了梅夫子。 过了几日,梅夫子却将江行与林予和两人都叫去了。 “你们自己解释解释。” 梅夫子把卷子推到两人面前。江行打眼一瞧, 他写的他自己自然清楚;但是林予和写的…… 怎么和他跟徐樵说的差不多? 也就是说,他俩的观点高度重合了,夫子怀疑他们谁在舞弊。 林予和先发制人: “夫子, 我不知此事。测验前一日,我与同窗沟通了一下策论题目,兴许是被听去了罢。” 江行心说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古代又没有监控,这事儿也难查。江行道: “既然他认为是我听了他的,那他的见解一定比我的更加独到。夫子不如就这个问题深入问问,谁抄的谁没抄,就一目了然了。” 江行不信林予和能说出来。果然, 林予和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还是强撑道: “问就问!” 梅夫子指节敲了敲桌面, 问: “你们同样都认为,可以让官府介入,来调控商业发展。那你们说说,官府干涉商业发展,可采取的措施有哪些?” 林予和也不是傻子,当即便答: “完善律法,对商人进行一定程度上的约束。” 梅夫子不置可否: “官府已经有相关律法了。还有呢?” “还有……还有……” 林予和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江行道: “我有一个法子。如今官府要想做什么事情,修什么东西,这个钱大多从税收里拿。但官府可以用自己的信用,来向商人百姓们借钱。到期后,再连本带利还回去。” 梅夫子眼前一亮。 其实就是国债。江行道: “当物价普遍上涨时,其本质就是我们手里的钱不值钱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府除了增加税收之外,还可以多向百姓们借钱,把市场上多余的钱收回。这样就可以起到间接调控物价的作用。当物价下跌时,则反之。” 林予和显然没听懂,似乎被绕进去了,愣在原地还在思考。梅夫子赞许道: “不错,很新奇的点子。林予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谁是抄的,谁没抄,梅夫子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 林予和见状,知道自己被拆穿了,只得低头认错道: “夫子,我错了。” 梅夫子严肃道: “人应当修身为上。你此番不仅败坏自己的德行,还没有得到学问上的长进,该罚。你回去将这几天课上讲的东西抄三遍,交与我检查。去吧。江行留下。” 江行正要开溜,不防被叫住,只好停下脚步,道: “夫子您叫我?” 如今只有他们师生二人,自然不用太过拘束。梅夫子差书童上了几盘点心,又扔江行坐下,道: “不必拘束。留你只是问问你最近学得如何?能否听懂?” 江行面对梅夫子时的确有些压力,只道: “一切都好。” 本来气氛还算庄重,只可惜说完这句话,江行的肚子率先叫了起来, “咕咕”声回荡在整个屋子里。 江行脸“腾”地红了,颇不好意思道: “夫子见谅,我这肚子不是很有出息。” 午餐吃得少了,很快就会饿。现在不过午后,还没有到饭点,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第45章 梅夫子微微展颜,笑着把点心推到江行面前,道: “不必拘束,吃吧。” 江行看了看梅夫子,顶着对方关爱的目光拿起了一块,轻轻咬下。 思绪却不自觉飘远了。江行心想,自己从前在时家也经常被投喂。时家的点心不知是从何处买的,尝起来齁甜,得配着微苦的茶一块儿吃。 印象里,岭南当然有不甜的点心。时家的点心甜,大概是因为时鸣嗜甜。大小姐非但嗜甜,还热衷于将甜咸点心混在一起投喂他。搞得江行上一口是咸口点心,下一口就甜得腻人。 “我问你,你方才那些点子,你是如何想到的?” 梅夫子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江行把口中的点心咽下,道: “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听来的。” 梅夫子蹙眉道: “嗯?难不成舞弊的人其实是你?” 江行心知他误会了,连忙解释: “并非如此。我并不是听林予和讲的,我是听一位世外高人说的。” 这理由太荒唐,梅夫子只当他不愿意告诉自己,也不多问,又聊了些近况,便放江行回去了。 真是有惊无险。江行回到课室,课室竟鸦雀无声。大家见他来了,都齐刷刷地向他投注目礼。 江行微笑: “?” 徐樵给他打手势: “快来快来。” 江行不明所以,还是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悄悄问: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大家都看着我?” 徐樵表情一言难尽: “林予和……啧,林予和……哎,我不好说。” 江行一听,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简单: “发生什么事了?” “林予和现在到处吹牛,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夫子的提问对答如流。” 江行很陌生: “他?吹我?” 徐樵也不理解: “你俩被夫子叫走,到底说了些什么啊?怎么他回来之后就不正常了?” 江行扯了扯嘴角: “哈哈,我怎么知道啊啊啊啊啊啊!” 他平时学习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鬼样子,成绩保持着不上不下,并不引人注意。要知道,枪打出头鸟。 本来入学的时候他是第一名,大家还好生期待了一番。但众人见他胸无大志不思进取成绩平平,久而久之也不再关注他了。 江行正好乐得清净,有事读书没事摸鱼。梅夫子得了时先生的举荐,自然对他多加关照,给他布置不少课业。 但说实话,梅夫子从前对自己似乎只有客套和严厉,同其他的学生并无什么差别。 平日里江行和林予和水平看起来差不多,这次抄袭事件,梅夫子才会把二人全叫过去,细细盘问一番。 若是江行抄袭,恐怕梅夫子对他就要大失所望了。 不过经此一事,梅夫子似乎发现他是一块主动往粪坑里跳的金子,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徐樵拍他的背,开心道: “可以啊你!原本我还以为你真的学不会呢,没想到你藏挺深啊?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只有那点本事!我跟你说,林予和那小子眼高于顶,他可是很难夸一个人的。” 江行扶额: “被他夸难道是什么好事情吗……” 他俩在这边嘻嘻哈哈,一道没啥底气的声音贸然插进来,道: “江行,我、我可以借一下你的笔记吗?” 江行和徐樵对视一眼。 是季明德。 江行自无不可,很大方地找出了笔记递给他。徐樵想起江行那本笔记,表情一言难尽: “季兄,我不建议你借他的笔记来看。” 季明德很疑惑: “为何?” 但当他翻开江行的笔记时,他算是知道为什么了。 这小子把咸鱼二字贯彻到底,什么笔记,压根没有!通通没有! 江行的书上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要是收拾收拾,都能拿去书肆卖了! 季明德瞳孔地震,不信邪地从前翻到后,真的一个字也没有瞧见。 徐樵拍了拍他的肩,道: “我经常抄他课业,我知道。” 江行无语: “经常抄课业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 徐樵做了个鬼脸: “他这家伙从来不记笔记,上课光听,笔一点儿也不动。我之前有个地方不会,要借他笔记抄一抄,我当时比你还震惊呢。安心安心,他的笔记你就别抄了,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就行。” 季明德看了看江行,又看了看徐樵,苍白的一张脸上震惊之色久久不退。半晌,他喃喃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行: “他悟出什么了?” 徐樵: “我也不知道。” 季明德激动地抓住江行的手,力气甚大: “原来真正学得好的人,都是不用记笔记的!” 江行想把手抽出来,没抽动。他指着自己和季明德连接的手,嘻嘻哈哈道: “哎,男男授受不亲。问问题可以,你别动手啊。” 季明德不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笑得腼腆。 徐樵瞎起哄: “你别跟他学,你跟他能一样吗?你跟他学,你要被带到河里去的!” 季明德猛地看了徐樵一眼,没说话。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江行拽了拽徐樵的袖子,道: “你乱说什么?闭嘴吧你。” 这话实在不好听。徐樵本是善意提醒,但季明德这人心思敏感,指不定要曲解成什么样。 当然了,江行虽然是条大咸鱼,但有系统,有上辈子的知识,还有夫子的青睐,寻常人确实比不得。季明德咬了咬牙,道: “我与江行,自然是不一样的。是我太冒昧了。” 第46章 说罢,季明德便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只留下江行两人面面相觑。江行拧了一把徐樵: “让你乱说话,把人惹到了吧?” 徐樵仍然不解: “我乱说什么了?” 江行扶额。徐樵口无遮拦,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他也不能强求。 第26章 起争执猜忌暗含(修) 其实笔记这件事, 并非江行不做。而是,系统在给他书的时候就提前说了,上面的笔记只能他自己来做, 旁人看不见, 且没法写。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本书就是空白的。但在江行看来, 这本书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自己课后补的笔记。 这么玄乎的事情, 说出去也没人信。江行干脆就把咸鱼贯彻到底,对外就说不记笔记。 瞎闹了半天, 期间又有林予和激动地上前要同江行交流,被他拒绝了。 又是阴阳又是抄袭, 江行对这人实在喜欢不起来,但也没必要针锋相对。 江行发愁的是,这下可做不成大咸鱼了。大家都笃定他有什么牛逼哄哄的本事,江行就算想好好摸鱼也不成了。 他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下午课, 终于熬到了放学的时候。林予和目露崇拜,想拦住他;江行脚底抹油,先溜为敬。 ——没溜成。他快, 林予和更快,一下子就把他拦住了,问东问西。江行几次想逃,给徐樵使眼色,徐樵多次尝试,未果。 江行生无可恋,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 放学就要回家!学习的事情, 明天再说不好吗!把人拦下什么的,也太不仁义了吧! 这时, 一个同窗来喊: “江行,有人来找你啦!” 江行虽不知此人是谁,但还是万分感激,对林予和道: “有人找,我先走了!明天再说!” 林予和要拦他: “哎……” 这次没拦住。徐樵笑嘻嘻同他勾肩搭背,道: “你看,他又没拒绝你,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对吧?” 林予和思索一会儿,点点头,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好吧,那我明天再来找他。” 江行早就跑没影了。他一边跑,一边往回看,生怕林予和再追上来。 只顾着往回看,前面的路看得倒不仔细,闷头撞上了人。那位仁兄跌倒在地,吃痛地“嘶”了一声。 江行脱口而出: “你瞎……” 他看清楚撞到的人后,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靠,还真是瞎子,因为他撞到的不是别人,正是阿鸣。 江行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连忙把时鸣扶了起来,连连道歉: “对不起,走得急了些,撞疼了没有?” 时鸣任他扶自己起来,半开玩笑道: “没事的,哥哥。毕竟我确实是瞎子。放学这么久,你还没回来,我就来找你了。没打扰到你吧?” 江行感动得要死,心说你可真是我的大救星啊。哪里打扰到了?分明就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 他也太不是个东西了,不仅撞到人家,还要骂人家瞎。江行心底恶狠狠唾弃了自己千百遍,这才道: “没有打扰到,你来的正是时候。” 今日时鸣穿了一身玉白素色男装,手上扇子正是江行送的那把。 江行后知后觉地发现,时鸣的手似乎有些擦伤,连忙捞起来查看: “都怪我不看路,撞疼了吧?我们回家去。” 若是人被撞到,扇子脱手,白玉很容易摔碎。但当时,时鸣的扇子并没有脱手,牢牢握着。江行心知阿鸣刻意如此,摔倒了也要护着扇子,以至于手上擦伤。 江行心说我真该死啊。 时鸣听他关心则乱,不由得笑道: “没事的,只是一点擦伤,很快就好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家中走。徐樵应付完了林予和,飞跑着去追江行,可算追上了。他上气不接下气: “哎,你小子怎么跑这么快,也不知道等等我。你旁边的这位是……” 时鸣脸色不太好看,拉着江行的手道: “哥哥。” 江行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聊当安抚。他同徐樵介绍道: “这是我妹妹,来接我的。” 徐樵只扫了时鸣一眼,便道: “你又胡说了。这分明是个小公子,你当我是瞎子吗?” 时鸣垂眸,没有说话。 江行见情况不对,立马把徐樵拉到一边,悄声道: “她今日接我放学,书院里全是男子,她一个女孩子进来多危险,要是出什么意外怎么办?扮成个男人也安全些。” 徐樵不赞同: “女扮男装扮得也太像了?我不信,我觉得他就是个男的。我又不是瞎子,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 江行恼了,往徐樵腰上掐了一下: “瞎子瞎子的,会不会说话?让她听到她又该难过了。她眼睛看不见,来接我已经很不容易了,什么男的女的,她是我妹妹,你放尊重点。” 徐樵被他掐得“哎呦”一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投降道: “好好好,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哎,你刚刚说,他眼睛看不见?所以他是瞎……” 江行一记眼刀。 徐樵立马噤声,道: “……好吧,我知道了。我保证不乱说话!不过,你这个妹妹长得还怪好看的,就是和你长得不像。” 江行臭屁道: “我妹妹当然好看。但她不是我亲妹妹,和我长得不像也正常。” 徐樵震惊: “你?她?不是亲妹妹?那你们……呵呵。” 第47章 江行就知道徐樵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撵他: “去去去,不想跟你说话。” 徐樵看看时鸣,又看看江行,跑了。 时鸣被江行牵着手往回走,有些心不在焉,道: “哥哥,书院……很好玩吗?” 江行想了想,肯定道: “不好玩。全是人。” 怪人,坏人,烂人,都有。江行不是很喜欢鱼龙混杂的环境,在书院里本就与世无争。 奈何人不找事事找人,他似乎经常惹上麻烦。 比如现在,送走了一个徐樵,来了一个宋正——还有他的两个小跟班。 江行: “……” 宋正趾高气昂: “这不是江行吗?听说你今日好威风啊。你旁边的这位……啊,我想起来了。” “原来是杀、人、凶、手。” 时鸣特征明显,加之容貌惊艳,只消看一眼便能记住。这么长时间过去,宋正认得她也正常。 宋正笑得刻薄: “啊呀,怎么,当女人当够了,要当男人?啧啧,这张脸还真是绝色。” 宋正的目光黏哒哒的,附在时鸣身上扒不下来。江行一阵恶寒,把时鸣挡在身后,沉声道: “你说话放尊重点,这里是书院。” “书院又如何?往日你跑得快,我来不及抓住你。如今可算是给我逮到了。你们两个愣着干嘛?动手。” 话毕,宋正身后,黑熊精和猿猴两人齐齐上前。不知道是谁先给了江行一下,还是江行先打了谁一拳,混战就这么开始了。 江行千防万防,还得防着时鸣不被伤到,不免有些捉襟见肘。他与黑熊精扭打在一起,眼瞧着宋正往时鸣那边去,心中急躁,自己却又分身乏术,只得道: “阿鸣,小心!” 时鸣听风而动,把扇子收好放回怀里,再次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宋正低声道: “故技重施?呵,瞎子能干什么?你还是不要反抗了,好好跟我回去赎罪吧!” 时鸣语气轻蔑,神色沉静: “我又瞎又瘸的时候,尚且能把你那烂亲戚给杀了,何况现在我并不瘸?我能从官府走一遭,能从你爹手里全身而退,你猜我背后是谁,用了什么法子?” 她不多啰嗦,干脆利落地拿着簪子往宋正肩膀上插。这根簪子早在那次之后就有所改良,外面是打磨尖头的簪子,里面却藏着一把锋利的小刀。 时鸣手黑,这一下用了全力。簪子又锋利,宋正没料到她下手能这么果决,一时没躲过,很快就见血了。原本宋正将她堵在墙边,现在宋正吃痛,一时松劲;时鸣趁此机会瞬间扭转局面,将宋正压在墙上,簪子旋转着又朝肉里深了几寸。 剧痛之下宋正拳打脚踢,可越是如此,时鸣的簪子扎得越深,几乎要把他的肩膀钉在墙上。时鸣伸手摸到簪子的机关,抽出了里面藏着的小刀,又找准了宋正的脖子,威胁道: “你要是再动,我不介意把你的脖子也扎个对穿。” 宋正口中大骂: “你这个臭婊|子!快放开我!你和你那哥哥一样,都是烂货!千人骑的玩意儿!” 时鸣的小刀划破了宋正脖子上的一层油皮。 宋正吓得魂都飞了,说话也不利索。时鸣道: “凭你也配说他?你猜我敢不敢下手?” 说完,小刀在宋正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子。宋正动也不敢动了,咽了咽口水,道: “你想怎么样?” 时鸣将钉着他肩膀的簪子拔出来,又钉回去,扎得宋正鬼哭狼嚎。她动了动耳朵,说: “不怎么样。我能听到你那两个小跟班在和我哥哥打架。让他们停手,并且保证再也不找我哥哥麻烦,你这条狗命还能留。” 宋正立马大喊: “住手,快住手!” 江行那边以一敌二,赤手空拳,渐渐落了下风。听到这么一句话,那两个小跟班果然住手,三人齐齐朝宋正这边看来。 时鸣悄悄收了小刀,又拔了插在宋正肩膀的簪子,眼眶很快就盈了泪水。 隔得远,江行并没有看清时鸣的动作,还以为时鸣被欺负了,着急得不行。宋正捂着肩膀,恶毒地瞪了两人一眼,带着小跟班忙不迭跑了。 江行不明所以,只见时鸣眼泪汪汪,还以为她受了什么惊吓。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还不忘安慰道: “不怕不怕。有没有受伤?是哥哥没用,是哥哥让你受委屈了。” 时鸣恰到好处地落下泪来,真是梨花带雨好不凄惨: “哥哥……我好害怕。你有没有受伤?” 扭打的时候江行一挑二,虽然受了点小伤,倒也没什么,不是很疼。江行给她理了理衣服,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哥哥很好,没有受伤。不怕,我们回家。” 第27章 他人事惹他人眼(修) 穿着男子的衣冠, 时鸣头上插的簪子没几根。她方才拔了一根下来,加之动作幅度大,头发竟整个散乱在身上, 夕阳西下, 这么一照,美得不可方物。 江行再次看呆了, 心说罪过罪过, 实在不是他太好色,而是妹妹长得太妖孽。 任谁都得愣个几秒吧。 此时书院放学已久, 四下无人,江行解下她蒙眼睛的布, 替她拢了拢长发,囫囵束在身后。 发丝飘逸,落了江行满手。江行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宋正走时捂着肩膀,显然是肩膀受伤。不用说, 肯定是阿鸣反抗间拿簪子扎的。 但那点伤口,宋正怎么会突然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呢?他和那两个小跟班扭打在一起的时候, 阿鸣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宋正主动放手? 第48章 怪,怪,怪。 江行若有所思地看了时鸣一眼,问: “阿鸣,你同宋正说了些什么?” 时鸣眼泪欲掉不掉,又要哭了: “哥哥, 我不想说。他好凶啊,一直在骂我。我、那些话我都说不出口!呜呜。” 江行心疼得不行, 马上不问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他威胁你答应什么,再对你不利。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啦。” 时鸣睫毛上还挂着泪,乖乖巧巧地点头,道: “好。” - 往后数日都没有再遇见宋正。再见的时候,竟是梅夫子把宋正带进班里,说这是新同学。 转班来的。 江行心中一阵恶寒,不知道好端端的宋正为什么转班,还转来他班里。宋正看起来精神不大好,路过他的位置时只匆匆瞥了他一眼,同他擦肩而过。 还有上次为什么宋正为什么突然偃旗息鼓了,他也不知道。这几个疑问扰得江行不得安宁,就连上课的时候他都在想这件事,以至于频频走神。 最终梅夫子实在忍不住,提问他: “江行,我方才说了什么,你复述一遍。” 江行一个激灵,毕恭毕敬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出。 他方才是真的没听,又上哪知道梅夫子说了什么?自然答不上来,只能干站着。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声。 “怪了,梅夫子这几日不是最喜欢江行吗?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倒听说,刚转来的这个宋正和江行不太对付。”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难怪江行走神呢。换我,我也坐不住。” “这下有好戏看喽。” 梅夫子板着脸,道: “肃静,肃静。” 学生们惧怕夫子的威严,很快就缩着脖子,不再说话了;但心头的种种疑问却并没有打消。 徐樵与他隔了一条过道,举着书干着急。江行接到他的口型示意,正要仔细辨认,梅夫子竟同样将徐樵揪了起来,道: “我问的不是你,你在干什么?你和江行一样,都站到后面去。” 徐樵被抓了个正着,没法,只好慢吞吞捡起桌上的书,和江行一道儿在后面罚站了。 这点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什么。梅夫子在上面讲得唾沫横飞,徐樵在下面以书掩面,悄悄拉了江行的衣角,问: “我早就想问了。江行兄,就算宋正转来,你也不至于这么心不在焉吧?我记得你往常可一点都不怕他。” 江行悄悄瞥了眼梅夫子,确认夫子并没有注意到他俩,这才低声答: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哎,我之前,和宋正打了一架。” “打了……”徐樵愣了愣, “打了一架?!在哪?” 他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险些被梅夫子听见。江行慌忙拉他,道: “你小声点。就在书院,前几天我妹妹来接我的时候。千真万确。” 徐樵佩服: “啊……那不就是我走之后?但是书院里严禁打架,怎么样,你没被抓到吧?哎算了,看样子你就没被抓到。哎,说起宋正,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 江行看他遮遮掩掩,有点着急: “你想起什么了?” 徐樵道: “一会儿下课同你讲。” 这话说完,一道威严的声音在江行耳边炸响,道: “讲什么呢?” 江行心说完了。 果然,他俩这边动静太大,梅夫子就是想不发现都难。于是,江行同徐樵二人从站到后面,变成了站到外面。 江行欲哭无泪: “我真后悔,真的。” 他就不该那么关注宋正!但是,那天的事情阿鸣不肯说,他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阿鸣一定被宋正威胁了,说不定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这才愿意放他们走。 徐樵没所谓: “没关系,反正你就算不听,这些你都会吧。” 江行心说那倒确实。 梅夫子对他可谓十分照顾,经常私下里给他补习课业,拓展一些比较难的知识。 入学日的测验也好,平日里的课业也罢,虽然梅夫子的思维太跳,有时候江行跟不上;但有统子哥帮忙,他的学习进度不说一日千里,一日百里也是有的。 至于课上教授的这些东西,他不能说全部都会,但会个七成确实没什么问题。 梁朝并没有限制商籍考科举。徐樵么,考上了很好,考不上,至少还有偌大的家业等着他打理。就算徐樵不想打理,躺着坐吃山空,一辈子也很难吃完。 所以徐樵对此自然不甚在意。 两人百无聊赖地站了小半个时辰,课终于上完。梅夫子腋下夹着书本,出门时淡淡瞥了两人一眼,道: “今天课上的内容,你俩各抄十遍,放我桌上。” 徐樵和江行对视一眼,心里无声地哀嚎。 待人走后,徐樵看了宋正一眼,偷偷摸摸地拉着江行往角落里走,道: “哎,我这几天知道了宋正他们家的一个惊天大秘密!” 江行一听,这是要放猛料了。有瓜吃,他的耳朵立马竖起来,带着徐樵往墙根躲了躲,兴奋道: “你说你说。” 江行来城里也没什么日子,自是不知道他们这些城中富家子弟里有什么弯弯绕绕。 徐樵道: “从前只是听说他家关系很复杂,不知具体。但在我的多方打听下,你猜我打听到了什么?” 江行无语: “你又在卖关子。” 第49章 徐樵拍了他一掌,呔道: “故事要跌宕起伏才好玩,你懂不懂啊!哎,被你带偏了。说回宋正,我听说啊,他不是宋夫人亲生。” 江行见怪不怪: “知县没有嫡子,只宋正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出,记在大夫人名下也不算什么。” 所以宋正对外称自己是嫡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算错。而且,大户人家里谁没个什么庶出子女的?过继来过继去的,到最后,分不分嫡庶似乎没那么重要。 反正都是一个爹生的。 徐樵急了,道: “哎,不是这个!宋正也不是他爹府里姨娘生的!” 江行脑子里立马闪过许多狗血小说的影子来。 不是大夫人生的,也不是姨娘生的,那还能是谁生的?这实在引人遐想。 江行福至心灵,道: “他被抱错了?” 真假少爷,很流行的。 徐樵又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道: “什么啊!宋正才不是被抱错的,宋知县真是他爹!” 江行挨了这么一下,越发不解: “不是大夫人生的,也不是姨娘生的,偏偏又是宋知县的亲儿子,那他娘是哪个?总不能是外面某个妇人吧。” 徐樵打了个响指,道: “对啦。” 江行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的说中了,愕然道: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徐樵道, “他娘据说是城里胭脂楼一名花娘。宋知县生性风流,去寻花问柳实乃常事。一来二去,就和城里一个花娘好上了,还搞出这么个孩子,就是宋正。” 胭脂楼那地方江行没去过,但听说过。那是番城里最大的一处花楼,也是最高端的一处,非达官显宦富商名流不能入内。听说里面的花娘个个容色倾城肤光胜雪,美得绝世无双。 江行没啥兴趣。他几次从胭脂楼路过,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甜腻脂粉味,都有些隐隐作呕。 但这种私事一般都很隐秘,江行实在没想到徐樵这都能知道,于是问: “你怎么知道的?” 徐樵嘿嘿一笑: “胭脂楼是我外祖家的一处产业,不算什么。” 江行瞠目结舌。 胭脂楼规模不算小,这只是一处吗? 江行心说我跟你们有钱人拼了。 阳光底下哪有新鲜事。江行原本还想,徐家家大业大,有时候未免会阻碍到官府。但仔细想想,掌握着胭脂楼,从某种程度上就掌握了番城上层的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随便抖出去一件,都够那些官员喝上一壶的了。 江行问: “接下来呢?怎么没听说过那花娘下场如何?” 徐樵娓娓道来: “宋知县是个风月老手。花娘年纪轻轻,自然经不住这么一番忽悠,对宋知县那叫一个情深不悔,以至于有了宋正。” “但是胭脂楼里面怎么可能养这么个孩子?于是花娘求助于宋知县,祈求他把孩子带出去。彼时宋知县与大夫人成婚已十年有余,妾也陆陆续续纳了好几个。这十年来,那些姬妾们一个一个地生,可惜全是女儿。” “宋知县府里当时一个嫡女并几个庶出的女儿,其余没别的孩子了。女儿本没什么不好,但宋知县这人迂腐,非要生出个儿子来。” “这不巧了,那花娘生的就是个儿子。宋知县本来都不打算管了,见是个儿子,便半信半疑带回去了。” 江行扑哧一笑: “你说宋知县风流,我估计他都不记得那花娘了,心里也在犯嘀咕,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亲儿子呢。” 第28章 弱辩白风姿独具(修) 徐樵道: “正是呢。宋正五岁多被带回去, 一开始倒是平平无奇。但入学后,宋正脑瓜子灵光,学习上几乎一点就通, 很快就得了宋知县的青眼。宋知县一个高兴, 把他记在了大夫人名下。” 江行觉得事情走向有点不对劲了。 大夫人已经育有一个嫡女。本来宋知县没有儿子,这么个嫡女其实应该还算受宠。但被宋正这么一搅和, 别说是嫡女, 恐怕连带着府里的庶女们都不好过了。 如果他是宋正的姐妹,也会觉得膈应。 徐樵正欲再说, 江行却瞥见远处几道人影走过来。江行立马捂住徐樵想继续爆料的嘴,带着他躲到墙角。 说曹操曹操到, 来人竟是宋正。他身后还跟了两个人,依然是脑子不太好的黑熊精和热爱捧哏的猿猴。 宋正手中竟拿了个不知是什么的小药包,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的。 江行和徐樵对视一眼,眸中全是震惊。 这是怎么回事? 他俩躲得隐蔽, 宋正几人许是并没有发现。远远地,就听黑熊精道: “大哥,你不能再服了。” 猿猴接话: “是啊大哥, 这散效力强劲,你再服下去,恐怕不妙啊。” 什么散?服什么? 江行有了一个不妙的想法,问徐樵: “这两人口中的散,不会是……” 徐樵也震惊: “我觉得是五石散。” 江行: “我看也像。” 两人面面相觑,真没想到还能碰上这么个惊天大瓜。在岭南尚未收复时,五石散在那些混战的地方势力首领里颇为流行。 但岭南收归中原管辖之后, 这种东西早就由官府出马,全面禁行了。如今除非是京中势力滔天的大奸臣, 亦或是在山高水远的偏远地区,不然寻常人弄不到这东西。 第50章 真是奇也怪哉奇也怪哉。 这事儿要是捅出去,别说退学了,进大牢都是有可能的。 那边,宋正不知哪里的力气,一把甩开了要拉着他的二人,自己坐在院中桃花树下,道: “别管我,滚!” 后面三人又拉拉扯扯不知说了什么话,终于走了。江行表情不大好看,道: “真晦气。” 徐樵也道: “真晦气。” 说完,徐樵又问: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江行面露难色。 作为一个现代穿越过去的根正苗红的小青年,他认为于公,这件事告发出去对官府禁五石散有益处;于私,他和宋正确实不对付。 但没办法,谁让知县是宋正他爹?就算举报了,那又能如何?说不定自己还惹了一身腥。 江行沉默片刻,道: “虽然我真的很想整他,但,现在不行。这件事我们还是当不知道吧。” 惹怒宋正事小,惹怒宋正背后为他提供五石散的人事大。宋正的五石散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其背后一定有人。 如果贸然去告发,打草惊蛇不说,还会把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断胳膊断腿的,他没法考科举,阿摇也就没救了。 江行自己一个人倒无所谓,但他不能拿阿摇的性命来冒险。 还有,他一旦出了什么事,阿摇怎么办? 万一那些人跟着报复到阿摇那里去呢? 他根本就不敢想,也不敢赌。 徐樵难得严肃: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江行点头。 蹲着吃完这么个瓜后,两人等宋正三人走没影了,这才摸回了教室,继续上课。 这是饭前最后一节课了,教室里“咕咕”声此起彼伏。梅夫子见大家都心不在焉,索性提前了半刻钟,放学生们吃饭去了。 午饭自然是在书院吃。书院饭堂里人来人往,一桌能坐四个人,江行同徐樵占了两个位置,对面还有两个空位。 此时下课铃声响起,人渐渐多了起来。林予和一见他俩,屁颠屁颠地凑上来,道: “江行兄,你上次说的,能否展开讲讲?” 江行埋头干饭,装傻: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不见——” 林予和于是又说了一遍。 江行方才装傻就已经是拒绝了,没想到林予和不但听不出来,还要继续问。 他心知这次要是不说清楚,肯定没办法脱身。于是他干脆仔细同林予和讲了,徐樵也在一边听着,听得那叫一个昏昏欲睡痛不欲生。 人来人往间,季明德经过他们这张桌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徐樵一眼。江行似有所觉,抬头看去;季明德又不看了,端着盘子走远。 很快讲完,林予和终于心满意足,道: “江行兄真乃奇人也!” 江行本来对他印象不是很好,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林予和还出言夸他,江行心情不禁好了起来,心想这人好像也不坏。 毕竟没有人能拒绝夸夸。 下午没课,江行吃完午饭,一般都会选择去篆刻店里打工。迎面遇上宋正和他的两个小跟班,宋正居然一反常态,躲着他走。 江行: “?” 往常这家伙不是遇到他就要找茬嘛…… 那天和他打架那件事,江行有些疑惑。他干脆伸手拦住了宋正,还没开口,宋正宛若惊弓之鸟,大叫道: “你要干嘛?我这次可没找你麻烦!” 江行: “……我其实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 宋正躲他: “我不想回答。我要回家了。好狗不挡道。” 江行觉得宋正肯定有鬼,忙不迭追上,一边追一边问: “那天你跟我妹妹说了什么?怎么突然就放手了?” 宋正表情惊恐,像是在说“你神经病吧”。 江行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也有点神经病。放了就是放了,怎么还要问为什么?真是奇怪死了。就好像上赶着问,“你怎么不打我了”那种感觉。 一言蔽之,脑子不好。 宋正甩也甩不掉他,干脆不走了,崩溃道: “你那是什么妹妹?啊?我问你那是什么妹妹?那明明就是个阎王转世!长得怪好看,心肠黢黑!” 江行瞳孔地震。 “她,她拿那个刀,”宋正在自己脖子上比划, “就抵在我这里,要我放你走,让我别找你麻烦!还有她那个簪子,我真是服了,哪有小姑娘戴那么利的簪子,啊?我都没反应过来,我肩膀就被她扎了个通透!” 江行不理解: “怎么可能扎个通透?她才多大点力气?” 宋正作势要把伤口给他看: “多大点力气?你真是说得轻巧。你要不要看看我的伤口你再说话?我哪知道她一个小姑娘怎么那么大力气?” “肯定是你吓着她了,不然她也不会那么没轻没重的。”江行摇头。 宋正气笑了: “我吓着她?你不知道她威胁我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我还吓着她?她看你来了才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你不在的时候,她有多狠你是不知道啊!!!” “别说这次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她就是个黑心莲,坏透了!我那表哥是对她图谋不轨,但也不至于下场如此凄惨!眼珠子都被戳烂了,你不是没看见。寻常小姑娘下手反抗,会下这么重的手吗,啊?会这么狠吗?” 第51章 “寻常小姑娘遇到这种情况,怕是吓得动都动不了了。你妹妹可真行啊,又瞎又瘸还能杀了我表哥。她要是不瞎不瘸,那不得想宰了谁就宰了谁啊?” 饶是江行一百万个不信,在看到宋正的伤口时也不得不信了。那伤口深可见骨,痕迹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明显就是快准狠一下扎上去的。 宋正几乎是哭诉了: “我真是怕了。这小姑娘杀人利落,进了官府居然还能全身而退。死的人是我表哥,打小住在我们家,和我爹多少都有点亲缘关系的。她说杀就杀,我爹还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表哥是有错,但你妹妹也不见得干净到哪里去!我真是怕了你们兄妹俩,我不找你麻烦了行不行,啊?本来就就是想给你个教训,谁知道你妹妹这么狠啊。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宋正声泪俱下: “妈|的,日子本来就很难过了,劳驾你们高抬贵手吧!你那妹妹十四岁就敢杀人,要是长大了那还得了?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别到时候被玩死了!” 江行震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居然是这样吗…… 江行不想相信也得相信了,因为桩桩件件,宋正说的都是有据可依的。那个登徒子死的时候,整个眼球都被戳烂了,他是看到了的。 宋正身上的伤口也不可能作假,完全不像是应激之下才会做出的反应,更像是有条理的加害。 但是阿鸣明明就很乖啊? 江行并不觉得以后自己会被玩死,也没多少害怕。他只是不理解,因为再怎么看,阿鸣就是一个漂亮小姑娘啊…… 对了,官府。 那次的情况他也不是不知道。知县和死者有亲缘关系,肯定偏向登徒子那边。加上登徒子死状凄惨,那妇人身世可怜,情况几乎是一边倒。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阿鸣不仅不着急不害怕,还反过来安慰他,笃定自己一定能毫发无伤地出来。 为什么?阿鸣背后究竟是什么?时先生又是怎么把阿鸣捞出来的? 江行没再去打工,心事重重地回了家。但临到家门前,他脚尖一转,去了时先生家。 时先生此刻应该在书院,家中只有零星几个仆从和时鸣。江行没见着时鸣,反而见到了玉竹。他问: “你家小姐呢?” 玉竹指了一个方向,答: “在屋里,兴许在睡觉。” 往常江行听到这种回答,都会选择不打扰时鸣,默默离开。 第29章 青梅酒为青梅斟(修) 但今日江行一反常态, 大步跨进了屋子里,喊: “阿鸣——阿鸣你在吗?阿……” 他看见阿鸣正在写字。 活见鬼了,阿鸣不是不会写字吗? 时鸣一点都没有被抓包的自觉, 扯谎道: “哥哥, 上次你教我之后我又回来练了一下,怎么样, 是不是比之前写的好多了?” 江行目光扫过桌上的纸, 心说这哪里是好多了,这根本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江行教她写字的时候, 时鸣总也写不好,不是歪了就是扭了, 要不就是一大团墨块,烂得根本不能算字。 但现在这张纸上的字迹隽雅清新,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再怎么练习都练不成这样。 除非阿鸣本来就会写, 之前都是诓他。 可是,为什么? 江行再仔细想想,真是觉得自己脑子糊了。阿鸣被时先生带在身边, 时先生就这么一个心头肉,怎么会不重视她的教育?时鸣要是真想学习,就算瞎,也总能找到办法让她学。 毕竟时家不比普通人家,有钱又有闲,还有那么多藏书。就是废物疯子放进去涮涮,出来多少都能带点书香味。 江行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时鸣久久没听到他说话, 笑容僵在脸上,干脆摊牌了: “哥哥, 我……好吧,我之前确实有所隐瞒。” 江行看到她孤零零站着,心里一阵酸疼,突然觉得骗不骗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做事情一定有她的苦衷。江行说服了自己,叹气道: “我不是来问罪的。” 但他嘴上这么说,行动上确实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他真是糊涂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哒。 时鸣眼睛动了动,又要落下泪来: “我只是想和哥哥多待一会儿,才说自己不会写字。哥哥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江行想起宋正那番“装得楚楚可怜”的话来,虽然知道时鸣可能就是假意要落泪,但他怎么都生不起气来。江行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这事儿实在难办。 装傻?他已经知道原委了,怎么装?拆穿?但阿鸣这个样子,他真的狠不下心啊。 江行干脆不管了,毕竟人生难得糊涂。他确实不知道阿鸣为什么这么做,但阿鸣对他总不能有恶意吧? 应该没有吧? 肯定没有。 就算有,这么漂亮的孩子,被骗骗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无伤大雅。 江行这么想着,干脆不管了,道: “我没有生气。今日无事,我就是来问你要不要出去玩?带上阿摇一起。” 时鸣惊喜道: “要!我知道城中有一处酒楼,做菜很不错。一起去吗?” 江行看了看时间,心想吃一顿下午茶也不错。午饭的时候被林予和搅和,他确实没吃多少。江行于是点头: “好吧,那我们就一块儿去吧。” 第52章 带上了阿摇,几人一块儿去了阿鸣口中的酒楼。 落座后,江行记着时鸣爱吃甜,特意加了些甜食。店中今日热闹非常,小二见他几人衣着不菲,忙上前推销: “几位客官,我们店里今日降价,青梅子酒买一坛还送一坛呢!考虑一下吗?” 青梅子应该就是今年春天摘下的,待到如今正好酿成。江行皱了皱眉头,摆手: “不考虑。” 时鸣却道: “来一坛。” 江舟摇道: “我也要我也要!青梅子酒可好喝了!” 江行“啧”了一声,道: “你们不可以喝酒。” 小孩子怎么可以喝酒,不妥。 时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问: “为什么不可以?我又不是小孩子。” 江行哑然,这才想起来时鸣已经不是那个只到他胸口那么高的少女了。 时鸣不是小孩子,那阿摇一团孩子气,总算小孩子了吧?江行板着脸,对江舟摇道: “听话,你不喝。” 江舟摇叛逆地跑到时鸣旁边,道: “不管,就要喝。” 江行想起阿摇方才说“青梅子酒好喝”,心知这家伙肯定背着他偷偷喝过。至于谁带去的……不难猜,光看时鸣似笑非笑的表情,江行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 ……一个个的真是反了天。 江行意识到,阿鸣似乎真的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妹妹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许久。时鸣看不见,自不知道他正在打量自己,无神的眼睛望向前方,似乎一刻也没从江行身上移开过。 江行耳尖悄悄红了,心想长得好看真是可以为所欲为。恰如时鸣这样恃美行凶的,不管做出什么来,那双桃花眼就已经替她撇去五分的嫌疑了。 这还是时鸣看不见的情况下。江行甚至不敢想,如果哪一天时鸣能看得见,那双眼睛该会有多动人心弦。 从前只觉得时鸣漂亮,怎么如今自己竟有些不敢直视? 江行心乱如麻,道: “……随你。” 孩子大了,真是管不得了。 谈话间菜已上齐。江行心里藏着事儿,食不知味。江舟摇没心没肺,哐哐就是一顿大吃特吃。 席间,时鸣差小二开了酒,自己却只喝了一点点。江行低头吃饭,对时鸣喝酒这件事眼不见心不烦,心说时先生要是知道了非得气晕过去。 哪承想江行自己不愿意看,时鸣竟让小二倒了一点推到他面前,道: “哥哥尝尝。” 江行看着杯中青绿色的果酒,心想这好像是第一次喝古代的酒。 他迟疑着端起酒杯尝了尝。 嗯,果然没什么酒味,同普通的果汁差不多。 江行不是好酒的人,喝了一点便放下了。时鸣以为他不喜欢喝,并不再劝。 江舟摇倒是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惬意道: “我还要喝!” 江行阻止店小二倒酒的手,板着脸道: “喝这么多已经够了,你不可以再喝了。” 江舟摇瘪了瘪嘴,没再要,道: “好吧。” 酒足饭饱后三人打道回府。安顿好江舟摇后,江行正要送时鸣回去,就听得时鸣道: “哥哥,你是不是听了什么话?” 江行想起宋正那些话,心虚道: “怎么可能,不要多想。” 时鸣蓦地笑了: “我猜对方肯定说我心黑手狠。” 江行: “……” 不是,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江行愈发觉得自己的这个妹妹多智近妖,但还是狡辩道: “当然没有。” “所以哥哥承认你听别人说了什么话?” 时鸣虽然是笑着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不像笑,倒像哭。 江行心说完了,被套话了。事已至此,他坦诚道: “好吧,确实有这件事。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你今日很反常。”时鸣道, “从前你从来不会贸然闯进我的屋子。” 江行沉默。 时鸣继续道: “哥哥,你信那人,还是信我?” 江行心说这不是信不信谁的问题。事实摆在这里,他就是想不信都难。本来他都打算揭过去不谈了,不成想时鸣主动提起,他也只能应对着。 “我信我自己的判断,我信我的心。” 江行这么模糊答道。 “啊,那就是,不信我了?” 江行: “……倒也不能这么理解。今日宋正说你心黑,让我小心不要被你玩死。我不信他,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做。” 善意的谎言并非不可接受。 “你怎知我不会?”时鸣问, “最易变的是人心。上一秒言笑晏晏,下一秒针锋相对的也不是没有。” 江行道: “我说过,我相信我的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自认倒霉,承认自己看人的眼光不行啦。再说了,我们也算一块儿长大,你什么样子,我能不清楚吗?宋正那小子说鬼话,听听就得了,谁还当真啊。” 时鸣展颜,道: “哥哥当真纯善。我保证,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对哥哥不利的。” 江行没当回事,笑: “小鬼头,哪来那么多大事?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可以啦。” 时鸣道: “哎呀,我可是认真的。我的真心,天地可鉴。” “好好好,认真的,认真的。我信,我信还不成吗?哈哈哈哈哈。” 第53章 江行举手作投降状。 - 经了那次谈心,江行同时鸣的关系愈发亲近起来。这么仔细一想,时鸣这个小姑娘还真是有意思。 从前不觉得时鸣擅长撒娇卖乖,只觉得大小姐娇纵一些并没有什么。现在再看,这哪里是什么娇纵?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行是管不了她了。如今课业愈发繁重,秋去冬来,再过一年,三年一次的解试就要来了。 不过好在还有一年多,不是很着急。江行学得差不多了,又忍不住摸鱼。 再过一年,考上举人之后他就不用再操心了,阿摇也有救了。江行忍不住想入非非。如今天子继位不久,正是用人的时候。就算是举人,运气好了有空缺,他也能捞个官当当。 就是不知道被分到哪里。若是去别的地方,下次再见阿鸣就难了。 086见他又走神,督促道: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卷起来,宿主,加油干!” 江行无语: “你几年前就是这么说的。我去年关键,今年关键,明年也关键,合着我就是个键人,对吧?” 086被怼了这么一通,气得跳脚: “我这是为你好!” 江行心情复杂。 若是旁人这么说,他肯定觉得对方在道德绑架。但统子哥有好东西是真给,对他也是真好。 统子哥还会偷偷给他多加点积分,让他快点救回妹妹。一想到考上举人之后就可能要把统子哥放到一边束之高阁,江行确实有点过意不去。 第30章 造化听凭造化孽 ……啊, 但,考试是不会往下考的,这辈子都不会。 笑话, 他是真的不想考试。天天考月月考年年考, 实在烦心。 算了,这些事情都太远了, 还是往后再说吧。 江行咬着笔杆, 低头继续做题。课室里安静,因而有一点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梅夫子在课室中踱步, 看着学生们做题。 课室外突然有一位不速之客,对着梅夫子招招手, 说了些什么。梅夫子点点头,走到宋正桌子前敲了敲。 宋正不情不愿出去了。 宋正虽然人不怎么样,成绩倒是不错。梅夫子虽然不齿其为人,但也不至于刁难他。江行心想, 那应该就是有人找了。 自从之前宋正在他面前控诉一番时鸣的“罪行”后,江行果真再也没有被他找过茬。平日里遇见了就当没看见,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五石散那事……他和徐樵心照不宣, 谁都没有再提。 不料这件事竟被抖落出来了。来找宋正的是一位女子,瞧着二十多岁,气势凌人。江行久违地想起徐樵之前说过,宋正上面有个嫡姐,家里还有好几个姐姐妹妹。 本来姐妹们处境已经不算好过,宋正一来,这些女孩子们既嫉恨又无可奈何。外面的这位女子, 长得和宋正有三四分相似,好像是宋正的嫡姐。 徐樵吃瓜永远冲在第一线, 道: “这下有好戏看喽。” 梅夫子暂时离开,课室里马上就炸开了锅,人还在座位上,心早就飘走了,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什么。 徐樵一边吃瓜,一边解说: “外面那个女子就是宋正的嫡姐,叫宋招儿。这个宋招儿性情悍烈,无人敢娶,至今未嫁。” 江行听着这个名字,十分不适。 招儿招儿,名字里究竟有什么意思,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还是宋知县颇宠爱的女儿,处境都已如此,更别提其他的女儿了。 还什么性情悍烈。这个世道,女孩子张扬跋扈一点倒也没什么不好。要说悍烈,江行想起阿鸣,不禁摇摇头,笑了。 阿鸣才是那个悍烈的,心狠手更狠。但没关系,狠一点怎么了?都是旁人主动招惹她,她那是合理反击。 外面,宋招儿戳着宋正的脑门,拿着一包白色的东西,道: “宋正啊宋正,你说说这是什么东西?嗯?” 宋正不说话。 课室里有瞧得仔细的,惊呼道: “五石散?天啊,宋正他居然……” 屋子里阵阵吸气声,似乎没想到这宋正居然如此猖狂。 江行和徐樵俱是一惊。 他们当年看到了,选择密而不发,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被宋正自家人捅出来了,还是直接在书院! 这闹得也太难看了…… 大家或多或少都秉持着一种“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但是,江行想,如果他是宋招儿,他肯定也会这么捅出来。 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虽然爹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想着要儿子,但对自己也算不错。可是有一天,渣爹忽然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外室子,让这外室子骑在众多姐妹头上。 虽说古代封建社会下男尊女卑,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但过惯了好日子,一朝受尽冷落跌入泥地里,怎么可能甘心? 这件事不见得是宋招儿最先发现的,但绝对是宋招儿最先捅出来的。捅出来,让宋正读不了书,那么自然,宋正这个“男丁”就成了弃子,甚至还会是家族的污点。 这样不见得自己的日子就会好过,但至少不会比现在还差了。玉石俱焚,无外乎是。 江行此刻有点理解徐樵所说的“悍烈”,心中不由得对宋招儿多了几分佩服。 宋招儿拉着宋正,要把他往书院办事处带。办事处负责学生的学籍档案管理,这是要逼着宋正退学。 第54章 同窗议论纷纷: “真是没想到宋正长得人模狗样,背地里居然做这种事情。” “咦,我听说啊,他转班就是因为,宋知县又找回了一个儿子。那小公子比他聪明多了,还和他一个班。” “小公子看他不爽,回去跟他爹闹啊。他爹没有办法,这才让宋正转来我们班的呢!” “他娘就是个勾栏妓子,那位小公子的娘可是京城大官家流落在外的千金呢!为了仕途着想,他爹肯定不会选他啊!” “我靠,还有这种事情,当真是第一次听说,好劲爆。” 江行也傻了。 好劲爆。 原来这才是宋正转班的理由。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宋正在那位小公子找回来之后,由于不是唯一的儿子,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江行想起来,之前同宋正谈话的时候,宋正就说到“本来日子就已经很难过了”,指的应该就是这个。 信息太多,江行消化得有些艰难。眼看着外面两人拉拉扯扯就要走,江行一不做二不休,对徐樵使眼色: “走不走?” 夫子不在。只要胆子大,翘课算什么。徐樵兴奋极了,点头: “走。” 两人趁大家都在震惊吃瓜的时候,偷偷摸摸从后门溜了,跟着宋招儿和宋正两人。 宋正服散被抓包,心中慌乱已极,挣扎道: “姐姐,我不去。” 宋招儿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 “谁是你姐姐?我不是你姐姐。你如今就算不想退学也没用。你知道为什么我闹成这样,爹都没有来找我们吗?” 江行和徐樵也想问,为什么啊。 宋正抬眼,道: “为什么?” “你昨晚睡觉的时候,你应该没有察觉到吧。”宋招儿道, “爹早就怀疑你的血脉,昨晚差下人取了你一滴血,滴血认亲。” 江行: “我靠!” 徐樵: “我靠!” 这个瓜也太大了,一个接一个,有点噎。 宋招儿接着道: “你那妓子娘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爹怀疑你是野种也正常。你不是狂吗?你仗着你是儿子,你就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你的好日子今天就过到头了!” 宋正听不得别人说他母亲,眼睛红得像发怒的豹子,上去就要打宋招儿,怒道: “我不准你这么说我娘!” 宋招儿早有准备,一挥手,身后跟着的几个家丁就将宋正制住,动弹不得。她不管宋正的死活,接着道: “你看看你我的这张脸,其实,你是不是爹的儿子,大家心里都清楚。” 江行想了想,这话确实有道理。两人长得有三四分像,很明显就是一个爹生的。 宋招儿笑了: “可那又如何?大家都知道,不还是把你当弃子了?滴血认亲就是个笑话。我在水里面动点手脚,你和爹的血就溶不到一块了。” “我动的手脚,爹未必不知道。他只不过顺水推舟。究其原因,他本来不想要你这个妓子生的儿子,哪怕你再怎么聪明再怎么优秀,也摆脱不了你的出身。” “爹忙着去攀那位千金的高枝儿,当然对那个小东西偏心。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毕竟我们处境都不好过。但你放心,无论是你还是他,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小东西,应该就是方才同窗们说的,京城大官家流落在外的千金与宋知县生的小公子了。 江行脑子有点疼,同徐樵耳语: “这宋知县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儿女不和多半是老人无德。徐樵拍了拍胸脯,一言难尽道: “大家族,谁家里没点后宅的腌臜事?也就是我爹从不纳妾,我娘只我一个,这才好些。” 江行感慨: “后宅阴私有时比堂前争斗还要恐怖。平民百姓总有平民百姓的好,至少没钱纳妾,也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那边宋招儿晃了晃手里的五石散,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真是个光滑的蛋,叫人挑不出错处,我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抓到你的把柄。不过,谁让你自己不争气呢?” 宋招儿啧啧道: “你胆子真是大得很,这可是五石散,弄到要费不少劲儿吧?你日子也不好过我理解,但这可不是你服散的理由啊。再说了,你日子再不好过,能有我难过吗?” “让我猜猜你原本想干什么?你想考科举,给你那死了的妓子娘光明正大立个排位。要是可以的话,顺便把爹也做掉。可惜想象很美好,好弟弟,如今不烦你动手,我自己就能做。至于你,这辈子也别想考科举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宋正低头,面如死灰。 宋招儿懒得同他废话,挥挥手让家丁押着他去了办事处。徐樵有点于心不忍,不想再跟了: “我们还是不要跟上去了吧。” 江行也迟疑了,道: “就到这里吧。” 宋正不是什么好人,江行也不见得有多待见他。但是这种事情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是人家私宅里的事情。现在闹到明面上来,给大家看了笑话不说,也并不光彩。 这件事情,宋正和宋招儿谁对谁错本来就很难说清楚。他们两人相斗那是积怨已久,而始作俑者宋知县竟对此采取一种漠视的态度,坐视不管,实在枉为人父。 两人眼见着宋正被宋招儿捉进了办事处,又从办事处出了书院的门。江行看到宋正往书院回头看了一眼,表情什么样子他并不能看清。 第55章 这么一出去,宋正可能这辈子也没法进来了。 徐樵有点心酸,道: “宋正还怪可怜的。” 江行叹: “当真是造化弄人。” 一路走来,或许从一开始,宋正的母亲将宋正送回去,就已经埋下了今日恶果的诱因。但其中弯弯绕绕,在一开始的时候本来就很难看清楚。 命运如此。 第31章 冰糖葫芦真好吃 宋正走了, 果然接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再出现过。这件事情就像海里滴进了一滴水,没有掀起丝毫浪花。 毕竟名义上是知县的儿子,就算是为了名声着想, 宋知县再怎么不喜, 多少还是要帮忙掩盖一下。 好歹曾经是同窗,他俩虽然不对付, 但江行还是着实惋惜了一番。从前在宫斗剧宅斗剧里面看勾心斗角, 江行脑子就不是很够用。现在头一次直面大家族的腌臜事,他说不震撼是假的。 时光飞逝, 转眼间年关将至。书院早就放假了,篆刻店也不用再去, 江行正好乐得清闲,去采买些过年要用的东西。 大街小巷里,小贩们早就摆好了摊。什么糖画泥人、对联爆竹,走一步能看见三个摊子。虽然年节还没有到, 但年味很浓,不禁叫人舒展了眉头,投入到这场一年一度的狂欢中。 岭南的冬天不是很冷, 因而就算过冬,也鲜少有因为买不起棉衣而冻死街头的人。不过此地信神拜神,除了小商贩,还有扮成各路神仙的人游走在大街上,好不热闹。 江行手上拎了一块肉,又买了几根糖葫芦,给了江舟摇一根, 剩下的带回去给时鸣。 两家就隔了一道墙,江行这边只有自己和妹妹两个人, 时家那边虽有一众仆从,但大多都是雇佣来的,过年了也要放假回自己家去。 梁朝商业发达。也正因如此,与其他朝代不同的是,大户人家的仆从与主家并非买卖的关系。仆从多是主家花钱雇佣,有契约约束,不可以随意打杀,更不能无故克扣月钱,逢年过节得放他们回去与家人团圆。 这类仆从通常是主家公开招聘,更像是一份工作,还是一份不错的工作。遇到好心的主家,福利待遇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类人原本是什么户籍,被雇佣后还是什么户籍,不会发生变化,更不会变成奴籍。 当然也有卖身给主家的仆人。这些仆从大多是家中贫穷,逢收成不好或是灾祸,家里揭不开锅了才会卖给人牙子换点钱财。 这类仆从被卖到人牙子手里的时候就已经落入奴籍了。主家如果想要这样的仆从,去人牙子手里花钱买就可以。 谈成之后卖身契会给到主家,这个人就算作主家财产的一部分,可以买卖打杀。 据江行所知,时家的众多仆从里,好像只有玉竹是签了卖身契,在江南的人牙子手里买来的。 不难理解,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丫头,基本上都是买来的。毕竟不比其他丫鬟,尤其像时鸣这种眼睛看不见的,更要有人寸步不离地看着。 万一雇佣的丫头休假回家,时鸣习惯有人带路,总不能处处受制。 这样一看,时家年节里也基本上只有玉竹和时鸣、时先生三人。两家一合计,干脆凑在一起过年,也热闹一些。 江行买东西的时候,自然也会多买时鸣的那份。现在江行赚到钱,日子虽不算难过;但也没有到随随便便就能吃上肉的程度。这次过年,江行跃跃欲试,想着给妹妹们做红烧肉吃。 江行其实不会做。他厨艺过了几年虽然有所进步,但只能算中规中矩,不是特别难吃,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不会做可以学。江行想着反正有统子哥指导,他应该也能做出来。回到家后,他安置好了江舟摇,就开始起锅烧油,着手做红烧肉了。 先将五花肉切成小块,加入葱姜料酒焯水去腥,再倒入锅中煸炒出油。这一步没什么难度,江行很快就处理好了这些五花肉,盛出来备用。 下面就是最难的一步熬糖色了。江行忐忑地倒了一点糖进锅,问: “统子,熬成什么样才算成功?” 086说: “微褐色。” 等了有一会儿,江行指着锅里的糖,问: “这算微褐色吗?” 086只看一眼,道: “再多熬熬,火候还没到。” 江行于是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锅里的糖变成了微褐色,他便把肉倒了进去,翻炒均匀。 只是越炒他越觉得不对劲:明明应该挂在肉上的糖色,怎么开始拔起丝来了? 江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已经变成微褐色了。 086道: “我也不知道。你刚刚是不是没倒开水?” 江行: “……” 好像是的。 光顾着看糖的状态,忘记倒水进去了。难怪炒成这样。 江行直接开摆: “反正熟了,能吃,对吧。” 086道: “确实,没毒,吃不死人。” 江行做饭,一直信奉着熟了就能吃的教条。拔丝肉听起来确实惊世骇俗了一些,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算了,能吃就很好了,不能要求太高。 穿越前师门里除了他全是女孩子。学校总不会让他一个人住单人宿舍,于是干脆把他和音韵学的一个师兄分到了同一间宿舍住。 宿舍有开火做饭的条件,师兄厨艺很好,经常做一些好吃的投喂他。中餐西餐甜点,几乎只有江行想不到,没有师兄做不出来。 第56章 江行看着自己的拔丝肉,有点馋师兄做的饭了。 做都做了,总不能扔掉。江行尝了一口,发现也不是太难吃,就留下了。他又炒了几盘菜,还好没有翻车。 江行把菜端上桌,毫不意外地收到了江舟摇的惊叹: “哇,哥哥,这是什么?” 江舟摇没见过,看了那盘拔丝的肉好久,怎么都想不出这是个什么路数。 江行微笑: “这是肉,可以吃。” 江舟摇不好糊弄: “可是我看王婶做的肉就不是这样的。” 江行的厨艺哪敢和王婶比?他干脆颠倒黑白,吹牛道: “这是我的创新,当然和王婶的不一样。” 江舟摇信以为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嘴里尝了尝。小姑娘品了半天,才道: “哥哥,有点怪。” 江行道: “你的错觉。它明明很好吃。” “吃什么好吃的呢,不叫我?” 兄妹俩在这里吃饭,本来院门大开,就没避着什么人。时先生去市集还没回来,时鸣许是闻到了味道,带着玉竹就蹭饭来了。 江舟摇开心道: “阿鸣,快来尝尝哥哥做的肉!” 江行不是小气的人,但这盘拔丝肉多少有点拿不出手。 不过阿鸣来都来了,再怎么拿不出手,他也只能硬着头发扶时鸣坐下,给她打预防针: “……我做的可能不是很好吃。” 时鸣调侃道: “尝了才知道好不好吃。既是哥哥做的,那应该不会很难吃。” 玉竹端着小碗,伸筷子要给时鸣夹一块。可惜拔丝的肉实在清新脱俗,见惯了大场面的玉竹都有点绷不住了,筷子触到肉时顿了顿,这才夹起来递给时鸣。 江行: “……”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玉竹的表情看着好像挺一言难尽的? 时鸣接过小碗,夹起来尝了尝。江行看着她微动的嘴唇,一颗心悬了起来。 要是阿鸣也觉得很怪呢? 或者干脆说不好吃什么的……阿鸣不会说谎,如果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明明很难吃还要强装好吃怎么办。 或者吃了之后大失所望,直接拒绝吃他做的东西,就像徐樵那样? 江行记得之前徐樵来家里做客。不是他主动邀请,是徐樵硬要来蹭一顿饭。但徐樵这人嘴刁,吃惯了美味佳肴;再加上两人关系好,说话多少有点口无遮拦,不太客气。 徐樵吃了一口就面露难色,问他怎么能把好好的东西做成这个鬼味道?江行赶他出去,说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两人本来就打打闹闹没放在心上,但徐樵往后再也没吃过他做的菜,可能真的很难吃。 等了片刻,时鸣细嚼慢咽,终于把那块肉吃了下去。江行忐忑不安,问: “怎、怎么样?” 时鸣擦了擦嘴,没说话。 江行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心想连阿摇都吃不惯的东西,大小姐怎么可能喜欢吃。 时鸣歪歪头,语气俏皮: “我、我觉得很、很好吃。” 很明显是在逗他,还故意学他结巴。江行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道: “那就好。” 逗他一回,时鸣心情颇好,道: “哥哥,我很喜欢。很新奇的味道。” 江行受宠若惊,不敢说这是自己做失败了的,只道: “啊,喜欢就好。喜欢就多吃一点儿。” 话一说完,江行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起来。说好听点,是“新奇”的味道,说难听点,不就是阿摇口中的“怪”吗? 江行备受打击,心想果然不好吃吧。但是他也没有感觉太难吃?应该只是因为拔丝肉确实很怪。 一顿饭吃完,时鸣笑眯眯的,道: “今年带着阿摇来我家过年吧。先生出门去买烟花爆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往年两家人一起过年,也有在江行家里过的。但年节最重要的就是团聚,在谁家团聚都一样。 江行道: “好。我方才去市集上买了些炒货零嘴儿。对了,说起这个,阿摇,我让你拿着的糖葫芦呢?” 江舟摇支支吾吾。 江行预感不妙: “你不会全吃了吧?给阿鸣的那份也吃了?” 江舟摇做贼心虚: “我一时贪嘴,哥哥你不要生气嘛。” 买的糖葫芦本来就是两人份的,没想到江舟摇居然全吃了。江行倒没生气,就是有点哭笑不得: “下次不可以这样了。” 时鸣忙道: “无妨的,哥哥,我也不是很喜欢吃冰糖葫芦。” 江行道: “你就惯着她吧。我记得你最爱吃甜,尤其爱吃糖葫芦,这才买的。” “哦,”时鸣道, “所以,哥哥是为了我特意买的?” 第32章 除夕走水忆当年 江行一愣。 买的时候他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无非是路上遇见了, 想起妹妹爱吃,就顺手买了。 应该不算特意跑去买的。 “我……” 想清楚之后,江行刚要回答, 在看到时鸣隐隐有些期待的表情时, 他有点迟疑。 要说不是特意去买的,阿鸣会不会失落? 江行觉得无论是不是特意买的, 他都把时鸣放在心里, 当家人一样。所以,其实没什么区别吧? 既然没区别, 为了哄妹妹开心,江行也不介意撒一个小小的谎言, 道: “……当然是的。” 时鸣果然很开心,笑道: “就算我没有吃到,我也很开心。谢谢哥哥。” 第57章 江行心虚道: “你是我妹妹,这是我应该做的。” - 待到除夕夜, 几个孩子凑在一块守岁。灯笼已经挂上,院中灯烛通宵不灭,黑夜也不似寻常那般黑。 江舟摇兴奋得不行, 看着外面烟花四起,不免也起了几分心思。她晃着江行的袖子,道: “哥哥,我想去放烟花。” 江行很犹豫。 过年哪有不放烟花的。只是声音太响,江行怕吵到时鸣的耳朵,这才没有主动提起。 江舟摇眼巴巴望着他,江行再看看时鸣, 进退两难了起来。 时鸣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道: “没事的, 哥哥,不用管我。你们去放烟花吧,我在这里等着就好啦。” 江行心里不是滋味。 哪有大家一起放烟花,竟然落下一个人的道理?但是就算带时鸣去了,她也看不到,反而要被吵得耳朵不舒服。 时先生看江行纠结,便道: “这样吧,我带着阿摇去放烟花。小行,你可以留下照看阿鸣吗?” 江行对放烟花没什么兴趣,自然可去可不去。再说了,有先生看着阿摇,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江行点点头,道: “可以的。” 时先生拿了一些烟花,带着欢天喜地的江舟摇,往别处放了。 就算走远了一些,放烟花的声音依旧不算小,震得人耳膜有点难受。江行问: “还好吗?会不会太吵?” 时鸣咬了咬下唇,面色有些苍白。她挤出一个笑容,违心道: “还好。” 江行早就练就了看脸色判断时鸣心情的绝技,知道小姑娘又在逞强,心疼尤甚。 他干脆伸手捂住时鸣的耳朵,道: “好啦,不要硬撑。要不要吃点干果?花生瓜子核桃酥什么的,我记得先生买了很多。” 时鸣恹恹的,道: “没有胃口。哥哥,放烟花真的很好玩吗?阿摇看起来很高兴。” 江行没觉得烟花有什么好玩的,只是烟花炸开的一瞬间会很感慨。他道: “烟花易逝,漂亮归漂亮,但不长久。我不喜欢。阿摇嘛,她那个性子,当然什么都想玩。” 时鸣道: “烟花转瞬即逝,人又何尝不是。年轻时再怎么美貌的人,老了色衰爱弛,不也令人惋惜?哥哥,你因为烟花短暂而不爱烟花,那人呢?” 江行一时语塞。 他被绕进去了,只干巴巴道: “……这是两码事。” 时鸣坚持: “这是一码事。” 江行对她的这番歪理邪说有点无奈,但貌似还挺有道理。他想了想,道: “漂亮的事物,没有人会不爱。我不喜欢的不是烟花本身,而是烟花的短暂,因为烟花持续的时间对我而言,真的太短了。” 只有一瞬间,还没咂摸过味儿来就没有了,江行确实不喜欢。 他继续道: “人不一样。一个美人,确实会有迟暮的一天。但等到美人迟暮,我不也一把年纪,变成了路都走不利索的老者?” “等待美人色衰的时间对我来说,不算短暂。我认为的短暂与否,是与我自己的时间对比,而非别的什么。” 真是的,要是跟整个寰宇比起来,所有人都不过是一粒尘埃;就算是大海,是石头,也总有海枯石烂的那天。 耳边传来炮竹的声音,掺杂着江舟摇的笑声。 时鸣被他辩倒,也不恼,揶揄道: “好吧,哥哥真厉害,我说不过你啦。” 江行: “……” 感觉被捧得很高了呢。 江行摇摇头,笑: “你啊。” 同时鸣聊了一会儿天,小姑娘总算没那么紧张了,就是困,眼睛要闭不闭的,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 江行放轻了手脚,让时鸣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方便她有个支撑,醒了不至于太难受。 他裹了裹衣服,心想晚上确实有点凉。外面热热闹闹的,一直也没停歇。 江行也昏昏欲睡起来。 穿越来的这些日子里,他很少熬夜。古代的灯并不明亮,又贵,江行能省则省,基本上到点就去睡觉了。 除夕夜要燃蜡烛守岁。过年喜气洋洋,连蜡烛都是红色的。江行心想,要是再加点金色装饰,说这是洞房花烛夜点的,也不为过。 忽然一声惊叫划破夜空,在一派喜气中格格不入: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啊!” 江行一下子惊醒。 城中房子虽然多用砖石,但烧起来后果仍然很严重。外面,本来在放烟花爆竹的,在守岁的,听见了这声呼喊,一个个倾巢而动,赶着去救火。 江行心中着急,手上却轻柔。他推了推时鸣,道: “阿鸣,醒一醒。” 时鸣本来睡得就不是很沉,这么一推,醒得很快: “怎么了,哥哥?” “外面有人家失火了。你在这里乖乖的,哥哥去救火,好不好?” 时鸣平日里善解人意,江行觉得她没道理留自己,因而这句话更像是通知。 他声音已经放得很温柔了,不料时鸣听了,竟然脸色煞白,一反常态,紧紧握住江行的手,道: “不要走。哥哥,不要走。” 这语气是江行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听着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江行心想,怎么回事? 阿鸣从来不会这样。加上之前游船的那件事,江行算是看明白了,阿鸣有的时候只是刻意示弱,而非真正害怕。 第58章 这次…… 救火事大,人命关天,阿鸣应该不会挑这种时候故意伪装,因为这没有意义。 若真的假意为之,被江行看出来了,江行又该怎么想? 江行脑子很乱,只得拍着时鸣的背,问: “怎么了,阿鸣?我去救火,很快就会回来的。” 时鸣无助地落下泪来,摇头道: “哥哥,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江行一惊。 何至于用上“求”这个字? 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透过院门,江行能看见外面熙熙攘攘围了一大群人,都是去救火的。看样子,应该要不了多久,火势就会被控制住。 救火有那么多人,可阿鸣只有他一个。江行遍体生寒,心想:我怎么可以又留她一个人? 上次留她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里难道不清楚吗?难道不能给他一点警示吗? 就算这次阿鸣是刻意的,又能怎么样呢?阿鸣是他妹妹,他怎么可以不管? 再看时鸣时,她脸上净是泪水,无措、慌张、惊惧,再狼狈也没有了。 就算在游船上那次,江行也从未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他重新坐回去,安抚道: “好了好了,哥哥不走。哥哥就在这里。怎么了,怎么这么害怕?” 时鸣不答,只是哭,一个劲往他怀里缩。 江行心里越发疑惑:阿鸣不是这么软弱的性子,这也太反常了? 他搂着时鸣,无声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时鸣这回像是真的害怕,泪一个劲儿地流。沾湿了江行的衣服不说,整个人哭得不住发抖,止也止不住。 好半晌,外面的火都被扑灭了,时鸣的情绪才缓和一点,不哭了,在江行怀里轻轻抽泣。 江行给她擦眼泪,问: “不哭了,不哭啊。怎么了,告诉哥哥,怎么这么害怕?” 方才那场火不是很大,就是看着骇人,烧一阵子就偃旗息鼓了。 况且,这个火又没有烧到家里。阿鸣没道理这么害怕。 时鸣哭完了,才讷讷道: “哥哥,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害怕。” 江行给她理正了头发: “没事的。那么多人都去救火,也不差我一个。再说,火已经被扑灭了,不用自责。现在能告诉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吗?” 时鸣表情有点纠结,最终还是开口: “哥哥,眼睛。” 这几个字说完,时鸣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江行不明所以: “眼睛怎么了?” 时鸣平复了一下心绪,艰难道: “哥哥……我的眼睛,就是在大火里,被浓烟熏瞎的。” 江行:“!” 我靠。 这话有点突然,江行脑子空白了好几秒,方不可置信道: “熏……熏瞎的?!” 既然这样,那就不难说通了。阿鸣在大火里瞎了眼,往后害怕一些也正常。 但那种程度的火,那种能把人熏瞎的浓烟,别说瞎了,估计眼睛熏瞎之前,就要被呛死了吧? 时鸣垂眸,半干的泪痕显得愈发可怜: “哥哥,我七岁的时候,家里起了大火。我娘用湿布捂住我的嘴巴和鼻子,我才捡回一条命。但是我娘她……为了保护我,被活生生烧死了。” 江行心里钝刀割一样痛。 天啊,七岁,已经能记得很多事情了。这个年纪的孩童,基本上已经看过很多东西,正是探索世界的时候。 在这种时候骤然瞎掉,别说一个孩子,就算是成年人,估计也很难经受得住这样大的打击吧? 若说再小一点,没了爹娘瞎了眼,倒也还好。因为孩子长着长着就忘记了,不会那么痛苦。 但在七岁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情,别说忘记了,成为一辈子的伤疤都有可能。 第33章 似梦非梦惹人梦 所以, 时鸣不惜拉下脸央求他,也不愿意他走吗? 那得是多大的伤害啊。江行鼻子一酸,差点也要跟着落泪。他心疼地搂着时鸣, 道: “不怕不怕, 都已经过去了。” 对于眼睛,阿鸣平日里从来没有表露出一丝的怨气, 反而豁达得不行, 时不时还会开自己眼睛的玩笑,让江行想笑又不敢笑。 顶多嘛, 就是惋惜一下。 但,时鸣本人也很少提到从前的事情, 这还是江行头一次听她讲起。 结果一讲就是这种大事,江行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时鸣道: “还好哥哥没有走。谢谢你。哥哥,我很喜欢你。” 说完,时鸣表情似有犹豫, 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江行脸上亲了一下。 少女唇瓣的柔软触感像上好的丝绸,更似三月天春风拂面。江行被拉回了些许神志, 脸上爆红,结巴道: “等等等等……你表达喜欢,都是用这种方式吗?” 如果阿鸣才七八岁,亲就亲了,江行还会亲昵地揉她的脸。漂亮的小孩子谁不喜欢? 但、但是,现在阿鸣十七八岁,这样不合适。 虽然江行是个断袖, 并且在江行眼里,阿鸣仍然是那个没多大的孩子;但阿鸣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 心里当归当,不能真的还像小孩子一样。 这样不对。多不合适啊。 时鸣无辜地眨眨眼: “只对你。不可以吗,哥哥?” 江行一噎。 是不是他想太多了?小孩子表达喜欢而已,再说了只是亲脸,他又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有什么好娇羞的…… 第59章 不对,他不是黄花大姑娘,阿鸣是啊! 江行觉得有必要好好教育她一番,于是故意板起脸,道: “不可以。你是大孩子了,不可以随便亲别人。” 时鸣问: “脸也不可以吗?” 江行: “不可以。” 时鸣: “对你也不可以吗?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江行: “……也不可以。对谁都不可以。喜欢也不行。” 阿鸣对自己的喜欢,只是亲情上的亲昵与好感,就像阿摇一样。 但阿摇应该不会这么做,阿摇只会狠狠给他一拳,以示友好。 因为两人性格不一样,因为阿鸣脾气好还温柔。 一定是这样的。 说服了自己,江行总算放下心,揉了揉脸,道: “记住了吗?” 时鸣点头: “记住啦。” 守岁守得差不多,阿摇也放完了烟花,往凳子上一瘫: “啊,累死我啦。” 江行收拾好东西,催她: “累你就去睡觉。” “你不知道,哥哥。”江舟摇一骨碌爬起来, “外面那个火啊,烧得可猛了,应该是哪个小孩放爆竹点了柴火堆。啧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着火呢。” 江行发现时鸣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去去去,睡觉去,话那么多。” 江行生怕这家伙再说出什么话来,连忙把江舟摇赶回房去了。 跟着时先生收拾完了残局,江行打了个哈欠。余光中瞥见时鸣歪歪斜斜地坐着,再一看,居然睡着了。 此刻院中只有他二人。玉竹早就被时鸣赶去睡觉,时先生也离开了。 阿鸣如果在这里睡一晚上,肯定会生病。江行轻手轻脚揽起她的膝盖,又扶过她的肩膀,将人抱了起来。 遭了那么一场惊吓,时鸣不知梦到什么,眉头微微蹙着。清浅匀称的呼吸洒在江行脖颈间,借着月色,江行低头看了时鸣一眼。 月白人也白。江行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她。明明离时鸣的房间没有几步路,江行愣是走出了天长地远的感觉。 好不容易将人送回床上,江行摆正了时鸣的睡姿,正要为她盖上被子,就听得小姑娘一声昏昏沉沉的呓语: “……喜欢。” 话毕,似乎还不满足,竟然伸出手指,轻轻勾了一下江行为她盖被子的手。 顶着这么一张脸说这种话做这种事,江行实在有点遭不住。他心如擂鼓,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江行躲在门后,心想,刚刚是不是自己心脏病又作妖了? 可是他穿越之后换个壳子,早就没有心脏病了。 但自己是断袖,怎么可能对女孩子心动?不仅如此,他怎么感觉时鸣并没有睡着? 江行自我安慰道: “错觉。肯定是错觉。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鸣好好的,怎么可能装睡骗他。 至于心动什么的……小孩子不懂事,随便乱说,他怎么可以当真。 反复给自己洗了半天的脑,江行终于说服自己,吹灭蜡烛,沉沉睡去。 梦中隐隐绰绰出现一道人影,看不分明。 江行往前走了几步,周围移步换景,俨然是一间喜庆的婚房。走近了,花生红枣洒了一床。床边静静坐着一位新嫁娘,盖着盖头,膝盖上只露出一双纤纤玉手。 那人说: “该喝合衾酒了。” 迷糊间,江行被带到桌旁,半推半就喝下了一杯酒。他咂了咂嘴,脑子久违地转了起来,想,似乎是青梅子酒。 他拈起桌上的秤杆,想挑起那人的盖头。不料新嫁娘正要露出脸时,场景又是一变,一人穿着男式的青色长衫,这长衫有些眼熟。 江行头有点疼,怎么也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那人缓缓走近,衣服也随着脚步,一层一层地剥下。走到江行面前,那人身上只一件白色中衣了。 青衣男子伸出同样的一双玉手,将他推倒在床上。江行意识昏沉无力挣脱,只能任由那人的唇落在自己唇上,轻轻厮磨。 牙关被缓缓撬开,江行不知是梦非梦。画面再次一转,耳边传来一阵嘤咛声,江行想,这声音真是好听。 音色干净清朗,就是有点不太对劲,似乎染上了几分…… 江行被自己的思绪吓得魂不附体,低头一看,自己身下居然躺了一个人。那人把脸埋在枕头上,并没有露出来。非但如此,那人还轻轻捶了江行一拳,动作似羞似嗔。 江行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滔天的快意便从某处传来。他大脑一片空白,心想,我靠,我这是玷污了哪家的良家妇男。 周围难以言喻的味道弥散开来。江行连忙扶过身下那人的脸,打算给人家一个交代。 那张脸面色酡红,眼角处似有泪痕。一双无神的眼上,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着,说出口的话把江行劈了个外焦里嫩: “哥哥,你轻一点。” 不是他家阿鸣是谁? 江行猛然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面天微微亮,大年初一,过去了新的一年。 江行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恨不能以头抢地耳。 往下一看,那处果然一片湿凉,黏黏的,很不舒服。 江行倍受打击,谴责自己: “江行啊江行,那可是你妹妹!你踏|马不是断袖吗!你不是喜欢男的吗!你对人家小姑娘见什么色起什么意啊啊啊啊啊!” 第60章 无声地哀嚎了一会儿,江行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也就这么一次,还是对自己的妹妹,他真禽兽不如,不是个东西。 大年初一一早上还得去给先生拜年。江行看了看自己一片狼藉的裤子,心想睡在先生家,他也没带多余的裤子。 横竖现在天还没怎么亮堂,外面没人。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披了外袍,走到小院里,打算开门去隔壁自己家换掉。 想象很美好,不料阿鸣起得早。时鸣睡眼惺忪,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迷迷糊糊地朝他问好: “哥哥,早啊。” 江行看到她就寒毛直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哈哈,早啊。” 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门上。 江行此刻无比庆幸阿鸣看不见。不过就算看见了,他藏在外袍下的肮脏心事,从外面也看不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 手一不小心碰响了门。时鸣不明所以,问: “哥哥,这么早,你要出去吗?” 江行现在看到她这张脸就想起梦里种种,估计什么洞房花烛什么青衣男子都是他想象中的阿鸣。 江行又想给自己一巴掌了。 他硬着头皮回: “我想起来有东西落在家里没拿,我去拿。” 说完,他干脆不去看时鸣的脸色,飞速打开了院门,逃回家去。 真是罪过罪过。 江行一看天色还早,干脆顺手把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折腾了半天,他反复检查,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就人模狗样回时先生家拜年去了。 到了时家,时鸣和江舟摇早就在了。江行姗姗来迟,先道了个歉,又说了些吉祥话,方才作揖拜年。 时先生看他就像看自己孩子一样,红包包得很厚实,塞他怀里: “小行,今年你考解试,可要好好加油啊。” 江行道: “学生一定尽力而为。” 时鸣也跟着起哄: “哥哥加油呀。” 江行: “……好。” 江行有点不敢直视时鸣那张脸,连带着看先生也浑身刺挠了起来。 先生对自己这么好,要是知道自己很赏识的学生,对自己最疼爱的侄女,有那种不好的心思怎么办。 他心说先生怕不是要气得七窍生烟,直接把他扫地出门,不认他这个学生。 江行心乱如麻,领了红包,魂不守舍地坐到了一边。 他明明就是个断袖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江行戳了戳系统,犹豫道: “统子哥,我问你一件事。” 086漫不经心: “什么事。” “你说,穿越这件事,”江行有点难以启齿, “会不会改变我的某种习惯,或者说……呃,性取向?” 086不能理解: “当然不会啦。你又发什么神经?” 江行道: “不瞒你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第34章 暗巷悄闻鸳鸯事 086很惊悚: “你|丫不是断袖吗?” “喂, 所以我才问你,穿越会不会改变性取向啊。” 086兴致勃勃,揶揄道: “展开说说?没事, 我又不是外人……呃, 外统。” 犹豫片刻,略去最关键的几步, 江行掐头去尾把梦里场景概括了一遍。086啧啧感叹, 道: “你想象还挺野。” 江行艰难道: “这种时候你就别嘲笑我了。” 086方端正态度,道: “依我这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系统来看, 你的性取向并没有改变。” “可阿鸣是女孩子?” 江行很疑惑。 086道: “你梦里的时鸣又不是。你梦里那个,明明就是个男的。” 江行想了想, 似乎还真是这样。除了一开始的新嫁娘他不知男女——拜托,嫁衣裹得那么厚实,他都没动手呢,上哪知道是男是女? 后面的那道人影, 确实是男的。以至于最后…… 江行想起梦中触感,面上一红,万分肯定道: “对, 我梦里那个就是个男的。” 他的身体总不会骗他。 也就是说,江行把时鸣想象成了男孩子,并在梦中与其春风一度。 江行苦恼极了: “如果梦里的真是女孩子,我顶多就是怀疑人生,以为自己性取向变了而已。” “无论怎么想,都是把阿鸣梦成男孩子更糟糕吧?她又不可能真是男的。” 江行若真的喜欢时鸣,大可以登门提亲。虽然阿鸣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 但毕竟不是亲妹妹。要真的想,倘若你情我愿,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顶多就是江行内心谴责自己而已。 但很显然,江行是个断袖。他若把时鸣娶回家,那不是让人家当了同妻?喜欢她的脸,又不喜欢她的身体,白白耽误人家。这种缺德事,江行做不出来。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江行只好悄悄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 “只是做了个梦而已,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原主这具身体长大了。不能说明什么。” 086嘿嘿道: “只是一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确定你对人家没有半点心思?你敢发誓吗?” 江行: “……” 他恼羞成怒,斥道: “去去去,你别说话,听你说话就烦。” 086乐得不行,依言遁走。 - 百般纠结百般烦乱,自打年关过了,直至元宵佳节,江行都没有再去时家。 第61章 他嘴上说那只是一个梦,可每当看到时鸣的那张脸,江行总会将现实里的她与梦中那个风情万种的人不自觉地联系在一起。 这么装死躲了半个月,他躲不过去了。 元宵这日,时鸣主动敲响了江行的院门。 江行总不能不给她开门,不然不是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门外,时鸣开门见山道: “先生出了远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哥哥,我能来你这里住一段时日吗?” 江行万分惊恐。 换作之前,他肯定一口应下,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但现在,他总是觉得不自在。 江行犹豫着问: “先生……如今年关仅过了半个月,先生是有什么事情吗?” 怎么在这种时候出远门…… 时鸣摇摇头,苦恼道: “我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江行无意再问,稀里糊涂应下了: “好吧。” 阿鸣一个人住,确实不太安全。出了游船那件事,江行十年怕井绳,生怕阿鸣再遇到什么麻烦。 “哥哥是不欢迎我来住吗?”时鸣听了他的回答,有点失落, “没关系的,哥哥。等先生回来了,我就搬走。” 末了,她还要补上一句: “不会麻烦哥哥。” 江行怎么可能不欢迎?明明是他自己做贼心虚。但这种隐秘的心思,他又不好宣之于口,只得道: “不是这样的,阿鸣。我……呃,我只是想起今晚的灯会,找不到人一起去看。现在你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去。” 江行随口扯了个极其离谱的谎言,时鸣一愣,微微低下头,道: “好呀。既然哥哥想去,那我就陪哥哥去。” 江行打着哈哈,伸手扶她进来,带过了这个话题: “快请进。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收拾一下屋子。” 临近夜晚,江行早已把白天时说的什么灯会抛之脑后。待江舟摇睡熟后,他慢吞吞晃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早有一人在床上坐得乖巧。江行转身关上房门,不防在床上看见一道倩影,被吓了一跳。 听见他的脚步声愈近,时鸣道: “哥哥。” 小姑娘坐得端正,江行忍不住想起梦中那位新嫁娘的身影,耳尖悄悄红了。 他心中早已将自己骂了千百遍,面对时鸣时十分不自在: “怎、怎么了?” 时鸣委委屈屈: “哥哥,你说过要去灯会的。我在等你。” 经她这么一提醒,江行才想起白天说的胡话来。 江行本没有去灯会的心思,白天那句就是搪塞。但既然说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哪有不兑现的道理? 他看了看时间,心想也不是太晚,灯会正热闹。江行温声道: “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们就一起去吧。” 时鸣唇角微勾,道: “准备好了呀,哥哥。我早就准备好啦。” 说完,她还冲着江行微微歪了一下脑袋,笑得灿烂。江行真的招架不住,轻咳道: “那我们就走吧?” - 元宵佳节,城中不设宵禁。 四下皆是灯,亮如白昼。带着时鸣粗粗地逛了一圈,江行久违地想起,阿鸣看不见,上哪看花灯? 江行要懊悔死了:带着瞎子看灯会,也不知道阿鸣心里会不会不好受。 肯定会难受吧? 江行心中自责又紧张,牵着时鸣的那只手微微渗出细汗。时鸣任他牵着,一路上很少说话,倒让江行更紧张了。 果然吧,灯会这么多人,阿鸣看不见花灯,只能听见人群的吵闹——阿鸣很难不生气吧? “哥哥。” 江行感到自己的尾指被轻轻捏了捏。时鸣的手软,被捏了这么一下,就像是落进棉花里一样。江行耐心地答: “不舒服吗?” 时鸣摇摇头,又招了招手,示意他低头。江行依言,将耳朵凑了过去。 不料时鸣附在他耳边,轻轻吹气道: “哥哥,好多人啊。” 江行道: “累了吗?累了我们回去吧。” 时鸣再次摇摇头,还没等说话,肩膀便被路人撞了一下。这一下撞得不轻,时鸣没有站稳,竟往江行身上摔。 江行下意识伸手去接。 接是接住了。江行抱着时鸣,心脏乱跳。 腰好细……江行甚至怀疑,这么细的腰,是真实存在的吗? 时鸣不知他的兵荒马乱,依旧靠在江行脖颈间,冲他甜甜地笑: “谢谢哥哥。” 江行: “!” 江行被这一笑击中了,心跳愈疾,手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太犯规了,真是太犯规了。 江行咽了一下口水,慌张地推开了时鸣,道: “……好啦,人太多,注意不要被撞到哦。” 时鸣被贸然推开,也不恼,只用手指轻轻勾着江行的,道: “可是,哥哥,我看不见,又怎么躲呢?” 江行语塞。 远处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叹声,原来是今年的盒子灯亮相了。 盒子灯又叫叠套灯,被称为花灯之王。燃放时,盒子灯一层一层落下,显现出宫殿、楼阁等形状。 这种灯原本北方多一点,曾经是皇家御用。不过梁朝经济发达,盒子灯传入民间,逐渐成为了民间灯会经常用到的灯。 此间流光溢彩,一个套一个,真可谓匠心独具,美轮美奂。 人群被盒子灯吸引,渐渐有聚集的趋势。江行心乱如麻,愣在原地;还是时鸣提醒: “哥哥,你想去看盒子灯吗?” 第62章 江行考虑到时鸣不喜欢太喧闹的地方,便领着她往人较少的地方去,道: “我不太喜欢。我们回去吧。” 只是江行心乱,脚步也乱。走着走着,人是少了,周围却不对劲起来。 这地儿好像有点眼生,没来过。 转角进了一处死胡同。江行牵着时鸣,愈发慌乱,心想今天是怎么回事,在城里都能找不着路。 时鸣出乎意料地敏锐: “哥哥,你迷路了吗?” 一下子被拆穿,江行不好意思道: “好像是的。” 两人走到了死胡同尽头,迎面只有一堵墙。周围黑漆漆的,从外面看,决计看不到这里还有人。 江行带着时鸣要走出去,不想一对男女形迹可疑,鬼鬼祟祟地到了这处胡同里。 江行当机立断,立马拉着时鸣,护着她躲在墙角。 那男女似乎没发现两人的存在,亲亲热热地抱在一起,那女子一口一个“好哥哥”,声音娇软。那男子搂着女方,火急火燎吻上对方的唇,小巷子里马上传来一阵不堪入耳的声音。 江行: “………………” 好死不死,怎么让他们遇上这种事情。 要长针眼了。 现在出去,指不定有多尴尬呢。江行只能带着时鸣躲在角落,安静听着。 角落毕竟逼仄,时鸣有点难受,小声喊: “哥哥……” 江行立马竖起一根手指在她唇上,道: “嘘。” 时鸣无视他的警告,道: “哥哥,他们在干什么啊?” 江行面露难色,脸红得不行: “……你不用管。小孩子不能听这个。” 说完,他伸手把时鸣双耳捂上,不让时鸣再听。 时鸣被禁锢在角落,又被捂了耳朵,难受得不行。她攀着江行的肩膀,不自在地动了动。 江行被蹭过某处,加上外面那对男女的声音,低头再看时鸣竟然一时意动。 第35章 暗巷悄闻鸳鸯事 他感到某种不可言喻的变化, 身体一僵,整个人都不好了。偏偏时鸣像是发现了什么,问: “哥哥, 你怎么了?” 江行进退两难, 快要碎了: “……没什么,我很好。” 此刻他两臂撑开在时鸣两侧, 借着墙角形成了一处小小的桎梏。空间狭小,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声都落耳可闻。 如果江行想, 只要低头,他便能吻到时鸣的唇。 江行神思迷乱, 为之倾倒。 等了一会儿,那对男女和江行的某处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时鸣可怜兮兮: “哥哥,我不舒服。” 说完,又赌气一样动了几下。江行被蹭过, 语气慌张: “别、别动。阿鸣,很快就好了。” “哥哥骗人。” 时鸣又问: “哥哥,你很热吗?” 江行心想我他|妈何止是热。我两辈子的脸在今天都丢尽了。 时鸣被按在角落, 感受到江行某处的变化。黑暗中,她薄唇微勾,抬腿蹭了蹭,无辜道: “哥哥,这是什么,你硌得我好难受。” 江行被蹭得心猿意马,又惊又怕。他赶忙拉开一点距离, 慌得不行: “没、没什么。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他无比唾弃自己,心中悲凉, 反复想:江行啊江行,那可是你妹妹,你对你妹妹有反应,你还是不是人,你对得起时先生吗。 你小子真是个大畜|生啊。 时鸣说: “哥哥,我想喝水。” 江行忍不住想,这小姑娘方才不是挺安静的吗,怎么这种时候话这么多? 姑奶奶,大小姐,少说几句吧。 救命啊。 “没事的,一会儿哥哥就去给你找水喝。” 江行安慰得敷衍,时鸣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再乱动了。 一旁,那对野鸳鸯中,女子语气娇嗔,道: “哥哥,真是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才来呀,让我好等。” 说完,女子伸出拳头,调|情似地捶了一下那男子的肩膀。 那男子被捶了一拳,非但不恼,反而心花怒放,道: “我这不是来了?快让我抱抱。” 随后,那男子“卿卿”、“乖乖”、“娇娇”地乱叫,直叫得江行愈发烦躁。 真是错了错了,江行想,他就不该带阿鸣出来,还撞见这种少儿不宜的场面。 元宵夜本就是情人相会的好日子,他早该想到的。 那两人肉麻了一会儿,说话声音渐渐低下去,做某事的声音反而愈来愈大,听得江行一阵脸红心跳,一边暗骂两人不知羞,一边身下忍得难受,魂飞天外。 等了好一会儿,那对男女终于完事,水声渐歇,心满意足地离开。江行松了一口气,再看向时鸣时,心脏又疯狂跳动起来。 巷子里不甚光亮,江行看过去,只能看到时鸣唇上亮色,美得动人心魂。 野鸳鸯渐渐走远。江行平复了一会儿,终于捱过这份不太妙的感觉,带着时鸣出了小巷。他同时鸣坐在路边,狼狈间甚至没忘给她找水喝。 不料时鸣接过水,喝了两口,竟不再喝了。 江行很无语,心说你这小姑娘,刚刚不是吵着要喝水吗,怎么现在喝两口就开始养鱼了? 但江行总舍不得生时鸣的气,只好惯着。他拿过时鸣不喝的水,放到一边。 月色下,时鸣唇色潋滟,一开一合。江行觉得,这小姑娘就算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将他的三魂勾没了七魄。 第63章 明明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经时鸣做出来,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拉着扯着江行,令他根本移不开眼。 看到那两片薄唇时,江行突然很想很想,吻上去。 就像梦里阿鸣吻他一样。 应该会很软吧?或许有些凉,但他有一张嘴,阿鸣有两片唇,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真是太适合接吻了。 好想亲上去。 江行这么想,也真的这么做。他盯着那两片唇,眼中逐渐盛满疯狂的欲色。 夜色朦胧间,江行悄悄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时鸣不明所以,感知到他靠近的动作,颇乖顺地眨了眨眼,像在询问,也像默许。 两人愈来愈近,到最后,江行甚至能隐隐感受到时鸣唇上的热度。他鬼迷心窍,此刻只想快点撬开这张嘴,就像梦中她对自己那样。 再近一点才好。 时鸣似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有些紧张,但究竟没有拒绝。她紧紧攥住江行的袖子,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哥哥……” 听到这句略带颤音的呼唤,江行仿若当头被灌了一桶冷水,浑身泛起冷意。他慌忙推开时鸣,想,我刚刚是在做什么。 时鸣被猝然推开。像是被推得疼了,她面上满是错愕,道: “哥哥,你……” 江行久久没有应声。 江行想,她是自己的妹妹。她还是个瞎眼的小姑娘。自己趁人之危,自己欺负她眼睛瞎,就想占人家便宜,横看竖看他都不是个东西。 嘴上说着君子发乎情而止乎礼,行动上却肆意妄为,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旦真的亲上去,那不叫自由恋爱,叫无媒苟合。阿鸣什么都不懂,当然也不会表示同意。 不经过同意就亲人家,这算什么? 他是断袖,阿鸣可是个姑娘。他拍拍屁股走得潇洒,让阿鸣怎么办?她还要不要嫁人了? 只是当目光再次扫过那两片瑰丽的樱色唇瓣时,江行有些不舍。 江行觉得他大概有点疯了。 时鸣没听到他的回答,默默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人正沉默间,一道声音横插一脚: “江、江行?你怎么在这里?” 江行从思绪里回笼。 顺着声音望去,江行看到一张熟悉而出乎意料的脸。 居然是季明德。 季明德本就内向,自那次之后似乎更不敢同他说话了。每次两人遇见,都是微微点头致意,很少有季明德主动搭话的时候。 人家跟他打招呼,江行没有不应的道理。他起身行礼: “季兄。” 季明德的目光在江行与时鸣脸上逡巡了一番,方道: “没想到竟能在此地遇见。” 江行道: “带着妹妹出来看花灯,没想到走了岔路,找不着方向回去了。” 江行回话时语气淡淡,看向时鸣的目光却灼热又克制,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季明德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终于鼓起勇气道: “这、我家住在这一片。你要是、要是不嫌弃,我可以给你指路。” 说这话似乎耗费了极大的精力。话毕,季明德便缩着脖子,怯怯懦懦地当鹌鹑了。 江行正要答话,时鸣道: “哥哥,他是谁呀。” 江行虽不知时鸣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软下嗓子答: “是哥哥的一个同窗,他人很好的,主动给我们指路呢。” 季明德听到这句话,蓦然抬头,目光微动。 时鸣才不管什么同窗什么好人。听江行这么解释完了,她伸出一只手,半撒娇地嘟嘴: “我腿麻啦。拉我起来嘛,哥哥。” 外人面前,江行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他面上自无不可,伸手将时鸣拉了起来,还为她拍掉了身上的尘土,俨然一个贴心的邻家好哥哥。 被这么一打岔,江行答复季明德的话语中略带歉意,道: “抱歉,我这个妹妹养得娇气了些,让你看笑话了。这片地儿我不太熟悉,劳你指路,我不胜感激。” 季明德只扫了时鸣一眼,眼中似有惊艳之色。不过非礼勿视,他不再多看,答道: “哪里哪里,我应该的。” 得人指路,江行二人弄清楚了路线,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江家。 此刻月上树梢,灯会早已接近尾声,外面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终于有了几分漏断人初静的样子。 目送着时鸣回房,江行想起方才的事情,神飞天外,自欺欺人地想,方才空间狭小,被蹭到才会起反应,很正常。 阿鸣那么好看,想亲也很正常。大美人谁不喜欢?谁都喜欢。 ——才怪。 若说当时情况特殊,他只是被蹭到,那还勉强说得通。但想吻对方的心思,绝对不可能仅仅出于对美貌的喜爱。 这话鬼都不信。 江行无法说服自己,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对阿鸣就是有了不好的心思。无关乎男女,只因为那个人是阿鸣。 阿鸣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勾得他魂不守舍乐不思蜀。 - 时先生一去去了好几个月,直到四月,先生仍然没有回来的迹象。 时鸣文静些,基本上每天都窝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江行本就心虚,面对这种事情,他也无意去管,只要没有走丢或者受伤,就随时鸣去了。 第64章 新的一年,离解试只剩下几个月。书院里氛围逐渐紧张起来,都在为接下来的考试做准备。 江行学业忙碌,天天被统子哥催着学习,压根没时间想那么多情啊爱的。 偏偏两人住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江行也很难躲。 他干脆装死,遇到了就人模狗样打声招呼,再装作很忙的样子,借口要读书,实际上只是回屋躲起来。 读书不读书,江行根本懒得想也懒得管。有时候回屋不一定读书,也可能只是无所事事地发呆。 不知道时鸣信没信,反正江舟摇信了。江舟摇非但信了,还热衷于跑到书院里专门给他送点心,生怕他学习饿着累着。 四月天里,书院湖边杨柳青青。柳条细软,柳叶还未完全长成,轻薄得像一团烟。 湖边景色好,人也不算少,大多是来休息的学子们。江行揣了本书,在湖边某长椅上坐下,打算休息一番再回去。 第36章 少女怀春春色浓 这个时节天气变化不定, 江舟摇又小小地生了一场病,住到医馆里去了。 这样一来,江舟摇近几日都没有再来书院给江行送点心。江行本就对此可有可无, 白天读书, 下学了就去医馆照顾阿摇,忙得脚不沾地。 若不是时间不对, 江行都想直接告假, 专心照顾阿摇。 江行担惊受怕,连带着书也不怎么读得下去, 才翻了几页,便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但书不读又不行。如果不读, 阿摇那才是真的没救了。江行始终记得自己读书的目的,看着一天一天增长的积分,心情也好了一些。 这日,江行正在湖边散心, 忽听得徐樵急急忙忙来寻他,开口就是: “江行,你妹妹来找你了!” 江行不假思索: “不可能。我妹妹明明在医馆。” 徐樵跺脚, 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就在那边的亭子里!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去看!” 江行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去了。亭子中人少了一些,但还是多。远远地,江行瞧见一堆人围在一块,不知在说些什么。 走近了,江行拨开人群, 就见时鸣一袭鹅黄衣裙,又用白布蒙住双眼, 婷婷袅袅地坐在亭子中。 不是阿摇,是阿鸣。江行想起,时鸣也是他妹妹,是叫他“哥哥”的人。 园子春景正好,时鸣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画,又像画中人走了出来,无端动人。 许是因为容色实在出众,此番吸引了不少学子的注意。大家很快围成了一圈,一半是惊艳一半是惊叹,似乎在讨论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仙姿的人。 时鸣低头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绞着手中的绣帕,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不常出门的、怕生的大家闺秀。 江行走到时鸣身边,伸手想要驱散人群: “这是我妹妹,不好意思打扰大家。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大家还是快回去学习吧,我同她说几句话。” 人群叽叽喳喳,其中有认识江行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问: “江行,你小子有这么漂亮的妹妹,藏着掖着干什么,让大家伙看看呗?”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子们瞎起哄: “是啊是啊,看看呗!” 江行心中狂翻白眼,想:我有妹妹关你们屁事。 更有甚者开玩笑问: “江行,你妹妹说了人家吗?不嫌弃的话,我改天登门提亲呗。这么个美娇娘,娶回家光是看着,心情都会变好吧?” 人群霎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书院皆是男子,其中不乏血气方刚、尚未娶亲的年轻男子。乍一见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娘,少不得要多逗逗,玩笑一番。 可能说这话的人,内心深处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但落到耳朵里,听着就是怪不舒服。 江行听这话果然炸了毛,再也忍不下去,道: “我妹妹的事情,关你们什么事?你管她有没有说人家?她就算一辈子不嫁,也有我养着,不劳你们操心!” 人群静默一瞬。 时鸣扯了扯他的袖子,道: “哥哥,只是开玩笑而已,我没事的。” 江行却坚持: “什么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这种话往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方才说话的人被他这么一刺,脸色亦不好看,叽叽咕咕道: “左不过一句玩笑话,你妹妹都没有介意,你急什么?知道的以为她是你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抢的是你老婆!” “你说什么?”江行做贼心虚,色厉内荏斥道, “你眼睛脏,看什么人都是脏的!” 眼看这一遭要闹得大了,若是引来夫子那可糟糕。那人颇不屑地嘲讽了几句,人群见情况不好,生怕到时候落个什么惩罚,稀稀拉拉马上就散了。 吵吵嚷嚷了一通,四周安静下来。时鸣心情很好,笑眯眯道: “哥哥,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什么这么说? 江行这才想起来,阿鸣指的应该是方才自己那番“就算嫁不出去也能养一辈子”的话。 但是,时家本就富裕,不管怎么样,时鸣也轮不着江行来养。再说了,自己买小院子的钱都是大小姐心善打赏他的,他居然还说这种话,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江行一阵脸热,道: “阿鸣,你就别嘲笑我啦。你今日怎么想起来书院找我?” 时鸣在他手心画了几个圈,看着颇不好意思道: “我想你了,哥哥。但是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麻烦,对不起。我下次还是戴着面纱出门吧。” 第65章 江行耳尖红红,心想这也太犯规了。阿鸣怎么可以这么直白地说想念他?再说了,两人这段时间都住在一个屋檐下,又有什么好想念的? “哎呀,不逗你啦。其实是阿摇担心你,所以让我过来给你送点吃食,看看你在书院学得如何。” “可是,哥哥,你知道的,我看不见呀,我又上哪知道你学得如何呢?反而因为我这张脸给你惹了麻烦。我下次就不来啦。” 时鸣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让玉竹取了食盒,递给江行。 食盒里的点心尚且冒着热气,应该是新做不久的。江行心里一片柔软,又心疼她被一群人围着开玩笑,不是滋味。 他放下食盒,摸了摸时鸣的头,道: “阿鸣,你可以不用来的。我在书院一切都好,不用操心。” 时鸣顿了顿,故作失落道: “我知道的,我这张脸只会引来祸端,给哥哥添麻烦。上次游船上是这样,这次也是。” “哥哥既然嫌我招来麻烦,我将这张脸毁去便是。若是如此就能见到哥哥,容貌又算得了什么?” 这番话说得江行七上八下,快要吓死了: “没没没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嫌弃你给我添麻烦……哎,也不是,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不是不是,你不是麻烦……哎呀!” 他越说越乱,只好自暴自弃道: “……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时鸣悄悄扯掉蒙眼睛的布条,恰到好处地露出蓄满眼泪的眉眼: “我不知道。哥哥,你是什么意思?自元宵后,你便一直躲着我,不是吗?你真的对我厌恶至此吗?” 末了,时鸣蓄了半天的泪水划过那张绝色脸庞,道: “哥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快?” 江行傻眼了。 兴许是元宵夜他将时鸣推开,后来也没有问过她的感受,才引起这样大的误会。 江行手忙脚乱给她擦眼泪,时鸣也推他,语气伤感: “不要碰我。” 江行被推开,急得抓耳挠腮。 他是真的不会哄女孩子。 江行只能硬着头皮道: “不是因为这个,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天地良心,我没有厌恶你。正相反,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时鸣嘴唇微抿,道: “所以,喜欢我就要躲着我?这是什么道理?” 江行: “……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解释。我、我……” 江行咬咬牙,打算豁出去: “你是我妹妹,我没有厌恶你的道理,我更不会觉得你麻烦。躲着你,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让你不要再来书院,只是怕你受到伤害。书院人多,你眼睛又不好。若你因为来找我而出什么意外,我只能向先生负荆请罪了。” “而且,就算我真的不喜欢你厌恶你,你就要伤害自己吗?账不是这么算的。讨厌你的人,无论你怎么做都不会喜欢你。所以,答应哥哥,不要做傻事好吗?” 时鸣弱弱地点头,又道: “可是哥哥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躲着我……” 江行: “……” 江行想起自己午夜梦回时,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脸上爆红,结巴道: “这、这个,我改天再告诉你,好不好?” 时鸣虽然疑惑,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她颇开心地抹掉眼泪,搂着江行的脖子,在他脸上亲昵地亲了一口。 亲完了,时鸣表情率真,道: “我就知道哥哥最喜欢我啦!” 江行再次感受到那片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有点潮湿,应该是没擦干净的眼泪。 江行有点崩溃,但身体不听他的。他一颗心快要蹦出来,脸色通红;偏偏又不敢推开:要是推开,让阿鸣误会了怎么办? 他只好任由时鸣揉圆搓扁,又亲又抱,哥哥长哥哥短地腻歪了好一通。 终于,时鸣心满意足,恋恋不舍地冲他摆手: “哥哥,我走啦。” 江行也摆手——虽然时鸣并不能看见。 趁下节课还没有开始,江行提着食盒,心情复杂地回了课室。 妹妹真是可爱。江行心想,如果他没有那种龌龊的心思,肯定会对阿鸣的亲昵十分受用。 多思无益,他自己压根想不通。徐樵见他提着食盒进来,眼睛一亮,贱兮兮道: “妹妹送的?” 江行没啥反应。 徐樵捣了他一下,江行这才回神,忙不迭点头: “是、是的。” 徐樵“啧”了一声: “江行,你怎么回事?自打过了年关开了学,你就一直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江行干笑: “哈哈,有吗。你许是看错了。” 徐樵肯定道: “不可能。你这样子,我想想……” 他歪头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你这样子很像我一个远房表姐!” 江行对他的比喻表示无语: “啊?” 自己明明是个男人啊喂!和女孩子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吗? 徐樵挤眉弄眼: “哎呀,神似,神似。我那表姐最近说亲,每天总是魂不守舍的。别人同她说话,她都要反应好半天,还动不动莫名其妙傻笑出来。书里说,这是少女怀春……” 第37章 夤夜挑灯看春宫 江行崩溃道: “你才少女怀春!” 徐樵非常不客气地打开江行的食盒, 拿了一块点心放嘴里,含糊不清道: “行行行,我少女怀春。真是的, 实话也不准人说?” 第66章 江行把点心往他嘴里按了按, 愤愤道: “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徐樵吃得急,被噎得直捶胸口, 喝了几口水才慢慢缓过来。他八卦道: “哎, 说真的,江行,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哪家的小姑娘?” 徐樵江湖人称万事通,消息之灵通, 明思书院里,无出其右。江行心知自己也要变成他消息库中的一段,十分抗拒: “关你什么事?乱打听什么呢你!” 徐樵见撬不开他的嘴,转而旁敲侧击道: “好看吗?” 江行脑海中浮现时鸣的那张脸, 肯定道: “好看。风姿绰约,堪称国色。” “我还没问你什么好看呢,你怎么不打自招?你果然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徐樵挤眉弄眼。 江行这才反应过来被套话, 马上捂住嘴,谴责道: “你卑鄙!” 徐樵嘿嘿道: “没事,我不告诉别人。性格怎么样?” 江行目色温柔,面上带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性格很好。” 徐樵捶了他一下: “收收吧兄弟,你怀春怀得都藏不住了!” 江行挨了这么一下,终于正色,苦恼道: “……好吧。” “人家姑娘喜欢你吗?”徐樵越问越起劲,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江行想了想,道: “我不清楚。” 阿鸣自然是喜欢他的, 但那种出于亲情的喜欢,与情爱又怎能混为一谈? 阿鸣自然也知道他喜欢,但阿鸣眼中他的喜欢,就是寻常的兄妹情谊,更深层次的,阿鸣又怎么会知道? 倘若阿鸣知道了他的龌龊心思,应该会被吓跑吧…… 徐樵恨铁不成钢: “你上啊!你是不是不行啊?” 江行哀嚎: “可是她只是一个孩子,我这样不好吧。而且……” 而且他是断袖啊喂! 徐樵悚然,看向他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多大的孩子?” 江行答: “十七。” 徐樵: “……” 徐樵一言难尽: “十七了还孩子呐?兄弟,你是不是忘了,你也年方十七?” “我娘十六就生的我,她十七岁的时候,我都会走路了!莫说我娘,但凡成婚早一些的,孩子说不定都会打酱油了——你说十七岁还是个孩子?!” 江行无法反驳: “……你说得对。” 放在现代,十七岁的女孩子正在读高中,当然是个孩子。但这里是古代,女孩子十五岁便已经成年,可以嫁人了。 再早一些,十三四岁就定亲的也不少见。 徐樵面色古怪: “兄弟,你不会把自己也当个孩子吧?那,那种事情……那种事情你有了解过吗?” 江行不明所以: “哪种事情?” 徐樵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江行脸色爆红: “没、没有。怎么问到这个?” 徐樵说的居然是床笫上那档子事。江行不是什么重欲的人,两辈子加起来,他也没有经历过一次,乃纯得不能再纯的童子。 就算有了解,那也只是基本的生理知识。再往深一点,他的确没见过,也没试过。 徐樵叹为观止: “江行,江哥,你真是清心寡欲,快要立地飞升了。不然等一会儿放学,我带你去胭脂楼玩玩,怎么样?” 江行当然知道胭脂楼是什么地方,胃里隐隐翻滚。出于礼节,他勉强克制住要呕出来的冲动,艰难道: “……还是不必了。我妹妹在医馆,放学了我得去照顾她。” 这个妹妹,自然就是阿摇了,徐樵去江行家做客时曾经见过的。他不再劝,转而有些忧心: “希望阿摇没事。” 江行道: “她会没事的。” 徐樵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桌子里掏出一本看起来颇正经的册子,信誓旦旦道: “你既然去不了,那我把这个给你看。不用你还,我还有很多。” 江行好奇,翻开只看了一眼,就被烫得缩回了目光,道: “……这种东西还是你自己享受吧。” 那上面俨然是一整幅的春宫。徐樵“嘶”了一声: “不应该啊,对姑娘不感兴趣?可你喜欢的不就是个姑娘吗?” 江行: “……” 其实他也想知道。 徐樵显然没打算想那么多,又掏出一本,硬塞到他怀里: “没事,这本画的是清秀少年,也很不错。” 江行推拒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收下,道: “……你哪来这么多?” “淘的。”徐樵道, “这你别管。我们这个年纪的,血气方刚一点很正常。像你这么守身如玉,连春宫都没看过的,不多见。” 江行有些牙疼: “真是谢谢夸奖。” 徐樵道: “我可没夸你。” - 这日夜晚,江行照旧睡不着。想起白日里同徐樵说的那些话,江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这是怎么了?”江行心想, “我分明就是断袖啊。” 难不成他的性取向真的变了? 江行左思右想,忽然福至心灵,爬起来翻出了徐樵给的几本春宫。 判断自己性取向的方法就是,看自己对女人的身体是否有反应。 江行对时鸣有反应不错,但那只是个例,并不准确。 如果看春宫上其他女人的躯体,江行还能有反应,这才能说明他的性取向真的发生了改变。 第67章 江行点了灯,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起来。 四周寂静无声,偶有不知谁家黄狗拖动铁链的声音。春色恼人,夜晚里树叶沙沙作响,很适合小眠。 江行初看有些脸红,再细看,只觉得兴致缺缺。翻到最后一页,江行依旧心如止水,想,不过就是躯体而已,一块肉,有什么特别的? 好了,现在可以确定,自己就是断袖本袖无疑了。 单个实验并不准确。江行又换了一本,这本画的便如徐樵所说,皆是少年。 江行深吸了一口气,信手翻了几页,仍然无甚兴趣。 ……这下连袖也断不成了,哈哈。 直到江行看见图中一人穿着青衣,身体隐隐绰绰,半遮不遮,引人遐想。 明明那人比起阿鸣差远了,但他还是没来由地想起阿鸣那日穿的青衣。 那日阿鸣青色衣袍配翠玉扇子,真真一个面容清俊的小公子,风骨天成,令人见之难忘。 实话说,阿鸣穿女装的时候,很少穿得那么素色,常常是姿态雍容,令人想起夺目的牡丹。 也很好看。 不过,认真说起来,江行还是喜欢阿鸣清雅的男装。像不染凡尘的山间隐者,像世家大族的矜贵公子。 江行耳尖红红,再去看春宫时不禁想入非非。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有反应。 江行: “…………” 看男春宫女春宫没反应,想起阿鸣就会有反应,这是什么道理? 他抓了一把头发,把系统拎了出来: “统子,我问你一件事。” 086: “讲。” 江行耳尖要滴血了,因为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但再怎么羞耻,他还是把事情概括了一遍。末了,他问: “怎么回事?” 086哑然: “……我很难评。你要不找一找那本女春宫里面有没有青衣,和男春宫这本对比一下。” 江行忍得有点发疼,但还是照做了。 翻遍一个册子,江行找到一幅,但他实在没法将这个青衣女子与阿鸣联系在一起,自然没什么兴趣。 江行说: “我觉得这个不好看,不如阿鸣。” “太癫了,真是太癫了。”086评价, “你不要纠结什么性取向了,你喜欢的就是男版时鸣。” 江行哀嚎: “但她是女孩子!” 086也崩溃: “那你也不能让她长出来啊!男就是男女就是女,长痛不如短痛,你干脆换一个人喜欢算了!” 江行无奈道: “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喜欢谁不喜欢谁,皆由心发,哪能那么容易,说变就变? 但阿鸣是女孩子,还是在古代,迟早有一天是要嫁人的。 江行想入非非,对那个还没一点苗头的“妹夫”嫉妒得发狂,恨不得现在就把时鸣拎起来,三令五申给她洗脑让她不要嫁人。 越想越难受。江行不想了,口中反复背着今日学的一堆之乎者也圣人言,打算把这股邪火捱过去。 可惜不仅没有捱过去,反而愈演愈烈。江行欲哭无泪,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晕。 ——拍晕也没用。夜色深深,阿鸣就在他一墙之隔。江行爬回床上,翻来覆去快半个时辰,脑中仍然清醒,半分睡意也无。 他心下一横,手往下探去。两辈子,江行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还是想着阿鸣的脸做的。江行想,做了这种事之后,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把自己的那份心思藏着掖着,当不存在了。 他对阿鸣就是有男女之情。他就是喜欢阿鸣。 - 一夜未眠,江行清晨起来时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墙之隔的时鸣睡得似乎不错,到现在也没有起来。 不过时鸣经常赖床,这不算什么。平日里,都是江行做好早餐,才去喊她起床的。 这日,江行叩响了房门,唤: “阿鸣,起来吃早餐了。” 竟然没有动静。 江行心中疑惑,正要推门去看看,手上却在迟疑。 莫说是江行对她有不好的心思了,就算没有,贸然进女孩子的闺房也十分唐突。 江行总说时鸣有些举动太过界,但他又何尝不是纵容、接受? 江行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不料他正转身离去,眼睛却被蒙上。 一道俏皮的声音响在他耳畔: “猜猜我是谁?” 第38章 流言恼人流言醉 江行覆上蒙着自己眼睛的手, 本想拿开,但手下触感太好,他突然不想拿开了。 他心中想多摸一会儿, 但行动上守礼得不行, 只碰了一下便道: “猜不到哎。” 时鸣放开了手,道: “胡说。哥哥明明知道我是谁。” 江行转身, 看着时鸣微愠的模样, 忽然很想捏捏她的脸。 江行手伸到一半,将要触到时又缩了回来, 背在身后。 ……还是把这份心思收敛一点吧。 他强装镇定,道: “好啦好啦, 我知道,我逗你玩呢。你不也逗我玩吗?快把衣服穿好,去吃早餐。” 时鸣出来时鞋袜都没穿,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中衣。虽不至于露肉, 但还是太少了。江行忧心她生病,赶紧催她回去穿好衣服再出来了。 - 这么过了小半个月,江舟摇的病终于有所好转, 从医馆里接了回来。 先生却依然没有回来。从前还会来几封信,如今连这几封信也没了,杳无音讯。 第68章 这日江行踏入课室时,同窗们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 江行不明所以,顶着众人的目光回到座位上,问徐樵: “这是怎么了?” 徐樵看他的表情也一言难尽: “你……你好好想想,你做什么了?得罪了什么人?” 江行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淫|邪的行为, 有点心虚: “我、我没做什么吧?” 就算做了,那种在被窝里的事情, 总不能捅出去吧。 徐樵悄悄问: “你喜欢你妹妹?” 江行被这么直白地道破心思,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恼了: “你上哪儿打听到的?” 徐樵道: “别说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事儿不知是谁先说出来的,总之,传得沸沸扬扬。” “你居然对自己的妹妹有那种心思,不明所以的同窗自然觉得你兄妹□□,是个伪君子。但是我知道,你那个妹妹又不是亲妹妹,其实没有什么。” “最要紧的就是,把那个散布谣言的家伙抓到。” 江行如遭雷击: “可,这不是谣言。” 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徐樵怒了,踢他一脚: “谁会在意你他|妈到底喜欢谁?谁又能把你的心剖开来看看你喜欢谁?你要是一口咬死,说不喜欢,人家能把你怎样?!你名声还要不要啦?” 江行沉思,继而坚定道: “我名声无所谓。” 徐樵恨不得一巴掌呼他脸上: “没一两个月就要考解试了,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不在意名声也得在意!你考试还要不要考了,啊?再说了,你不要名声,你妹妹要不要?她一个女孩子,你让她怎么办?!”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揪出散播谣言的家伙,威逼也好利诱也罢,让他出面,让他承认自己就是瞎说。或者我给你找一堆人,帮你引导舆论,赶紧把这事儿翻篇。” 江行咬了咬牙。 徐樵的话的确在理。他是无所谓,但阿鸣要名声。他不能拖累人家。 “实话说吧,”江行一狠心, “我其实是个断袖。” 徐樵万分惊恐: “那你还喜欢你妹妹?你这袖断得不干净啊?” 江行: “……问题是这个吗?我说,我是断袖,我不喜欢女孩子。” 徐樵拍了拍他的肩: “你都喜欢你妹妹了,你怎么可能是断袖。听话,不要瞎想。” 江行心想: “靠,但我真的是断袖。” 不过怎么说,徐樵也不见得会信了。心事重重上了一天的课,徐樵同他勾肩搭背走出书院,走到一半,就听后面指指点点,似乎在说什么“乱|伦”、什么“伪君子”。 徐樵一下炸了,回头同声音最大的那人吵道: “你乱说什么?说话要讲证据的!” 那人道: “怎么没有证据?他和他妹妹在书院亭子里都能搂搂抱抱,谁知道回家了又是什么样子?” 这声音太大,引来了一堆人。众人窃窃私语,用词之不堪入耳,实在不像什么读书人。 “啧啧,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背地里居然和自己的妹妹……” “不过他是他妹妹长得那叫一个标致,谁不喜欢美人啊?尤其还天天在自己身边逛,他不心动才怪吧?” “哎,听说了吗?那天他妹妹来找他的时候,有人开了几句玩笑,他竟然急得跟什么似的。”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熊汀问他妹妹有没有说人家的时候,他可急了,还说什么‘养一辈子’之类的话,啧啧。” 江行听到这个名字,有点迷惑: “熊汀是谁?” 徐樵道: “宋正两个小跟班之一,那个长得胖的。” 江行仔细想了想,原来就是那个长得像黑熊精的家伙。黑熊精叫惯了,一下子听到本名,江行有些不适应。 那天,好像确实是熊汀问他,他妹妹有没有许人家的。 正值放学时候,书院门口人愈发多了起来。江行被围在中间声讨,进退两难。 江行攥紧了拳头。 闹了这么一通,阿鸣的名声要怎么办。 几乎没怎么思考,江行大声道: “其实我是……” “不许你们这么说!”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道从哪来的声音横插一脚。 江行愣了愣。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出来维护他: “不许你们这么说我表哥!他是好人,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居然是江行那个表弟,江年。 江行很意外,没想到江年能出来维护他,心中一阵感慨。 不过江年没说几句话,就被江伯母拎着耳朵拽了回去,戳他额头: “你乱掺和什么?我早就说了你那表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说!” 江行的心一下子凉下去。 江伯母应该是来接江年回家,偶然遇到这场风波的。此时,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传出来: “江行人品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怎么凭借这点事情就怀疑人家?” 江行脑瓜子嗡嗡的,倒没发现关键时刻,自己人缘这么好。 刚刚说话的,不是林予和是谁? 林予和大声道: “江行平日里待人一向友好,现在出了这种事,你们不仅不思考真假,还着急给人家下定论。我看啊,夫子教的圣贤书,你们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季明德居然弱弱附和: “就、就是!” 江伯母嗤笑道: “你们这群同窗,能有我这个亲伯母了解他吗?他打小就是个不敬长辈的白眼狼,如今做出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奇怪的?” 第69章 “我说呢,之前考院试,他坐着人家的马车回去的!一路上还和人家大小姐有说有笑的,原来早就认人家当了妹妹!嘁,什么妹妹,我看是情妹妹吧!” 江行怒了: “你当时当街指责我倒插门,怎么,你是吃不上这口软饭,你嫉妒吗?我同她清清白白,你们张口就来,有什么证据吗?” 熊汀不知何时出现,道: “那日大家围着你妹妹开玩笑,很快就散了。人散了之后,我专门折返回去看,就看到你们勾肩搭背好不亲密,你敢说你对她没有半分心思吗?” 江行一时哑火。 徐樵一把搂过江行,反驳道: “大家都看到了吧,我和江行也勾肩搭背,难道我和江行也有一腿吗?这不能吧。”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当然没有!” 江行赶忙补刀: “而且,你说当时大家都散了,只有你回去看到我和我妹妹在一块。但方才,大家议论纷纷,可都是在说那天我和妹妹搂搂抱抱的事情。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是你散播谣言的呢?” 熊汀眼神飘忽,强撑道: “是与不是,难道你真的没有这么做吗?再说了,亲妹妹也好干妹妹也罢,人家把你当哥哥,你对人家心怀不轨,难道不恶心吗?” 江行想起徐樵“打死不认”的办法,终于还是没办法开口。他自有打算,又想把自己是个断袖的事情抖落出去: “其实我是……” “有人来了!” 人群惊呼一声。 江行回头看去,只见一人身着墨色长衣,缓缓向这边走来。那人眼上蒙了一块素色绢布,气质清贵温雅。 他姿态卓然,即使蒙住眼睛,也依旧是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 正是时鸣。 江行心头猛地一跳,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听说有人觉得,我和我哥哥有一腿?” 相比起之前几人叽叽喳喳的急躁,他声音不疾不缓,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人群静默一瞬。 有人这才反应过来,道: “这……这好像就是江行他妹妹。” “啊,什么妹妹。”时鸣笑了, “我明明是个男子,怎么就成了江行他妹妹?” 江行脑子一片空白,道: “阿鸣,你……” 时鸣没有理他,继续道: “想来之前穿了女儿家的裙子,惹了误会。现在误会解开了,大家就当无事发生吧。” 有人拱火: “是啊是啊,他俩都是男的,怎么可能有一腿!” “对啊,净胡说!熊汀,你下次打听好了再说好不好,哈哈哈哈哈……” “原来只是一场误会。我就说嘛,江行兄光风霁月,怎么可能有那种心思!” 人群很快散去,这件事就像河面上的一个泡泡,很快就破了,消失不见。 …… 江行有点头痛。 他被阿鸣捞回了家,一路上都没敢说话。 书院离江家不远。到家后,江行带着时鸣坐在梨花树下,忍不住道: “阿鸣,我自有脱身的办法,你不用扮成男子。” 时鸣歪头,道: “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江行重复道: “我说,你不用扮成男子。” 时鸣微微一笑,道: “可是,哥哥,我本来就是男孩子呀。” 第39章 心意相通情谊浓 江行皱眉, 道: “阿鸣,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在我面前,你不用逞强。” “这话我就笑纳啦。”时鸣举起双手, “但我真是男孩子。不信, 哥哥可以摸一下。” 江行依旧没信,但也没真的上手摸。时鸣觉得他磨叽, 干脆一把抓住他的手, 往自己胸前按。 江行猝不及防被抓住,语气惊悚: “阿鸣, 你……” 很快,他就“你”不出来了。 入手并没有少女应有的弧度, 还有些硬。 江行默念了好几遍“非礼勿动”,脸红了个彻彻底底,嘴还是很硬: “……放手。这样不对。” 只是胸|部和普通少女不一样而已,这能说明什么?这什么也说明不了。 再说了, 少女发育时,胸|部硬硬的很正常,这不能说明什么。 时鸣道: “有什么不对?你我都是男子, 有什么不可以摸的?哥哥若还是不信……” 说着,时鸣将他的手往下带。眼看就要摸到胯间,江行崩溃道: “阿鸣!” 时鸣手一顿,坚定地继续带着他的手往下,还要说: “哥哥,你若真的不想,你早就可以把手缩回去了。但你没有。哥哥, 你在想什么呢?” 江行闭眼。 他在想什么呢。 入手并非是空荡荡的触感。隔着一层不算厚的布料,江行能清楚地摸到那种地方。 阿鸣, 真的是男孩子。 江行慌张地撤回手,斥道: “不像话!” 时鸣讽刺一笑: “不像话不像话,你告诉我,话是个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像它?” “是男是女你清楚得很。我才不是你妹妹,你也别把我当小姑娘看。我方才就说了,你若是不乐意,你完全可以把手缩回去。” 江行无力道: “我……” 时鸣语气凄凉: “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 江行急了: “怎么会!” 他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觉得阿鸣恶心?他在阿鸣扮成个女孩子的时候,就喜欢他了。 第70章 现在又怎么会拘泥于男女?不如说,江行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自己真的是个断袖,庆幸阿鸣是个男子。 时鸣道: “你一直都把我当妹妹看。我以为,你会觉得被欺骗,继而讨厌我,远离我,觉得我恶心。” “我现在不想当你妹妹。” 江行脑子短路: “那,当弟弟也行……” 氛围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时鸣一哽,道: “……只能是弟弟吗?若我不想要你当我哥哥呢?” 江行心里一慌: “我、我做错什么了,惹你不高兴?” 时鸣: “……罢了。” 这话让江行实在摸不着头脑。直至晚上,时鸣都没有再同他说过一句话,看起来真是气得狠了。 江行百思不得其解,连晚饭也没怎么吃。看了几页书又看不进去了,江行心烦意乱地把系统拉出来,问: “统子,我做错了什么,让阿鸣这么讨厌我。” 086欲言又止: “宿主,依本系统的经验来看,他可能不是讨厌你。” 江行挫败道: “可是他都不让我当他哥哥了。” “而且,他是男孩子,我是断袖,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啊?我还对他有那种想法,我……” 江行来回踱步,快要急死了。 086隐晦地提醒: “你不如直接去问问他。你一个人在这里瞎想,没有意义。” 江行恍然大悟: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一人一统叽叽咕咕达成了共识。江行于是忐忑地敲响了时鸣的房门: “阿鸣。” 门内,时鸣语气不冷不热: “直接进来吧。” 江行心碎,寻思阿鸣都不给我开门了。 果然生气了。 江行硬着头皮推门进去,转身关上了房门。 他未语先笑,讪讪地要往凳子上做。时鸣披了一件外衣,正在沏茶。听他要搬凳子坐下,时鸣挑眉道: “我没让你坐。” 江行屁股马上弹起来,在时鸣身边干站着: “阿鸣……” 时鸣头也不抬: “讲。” 江行眼睛一闭,豁出去了: “阿鸣,我没有觉得你欺骗我,我更没有讨厌你,觉得你恶心。” “正相反,我喜欢你。我是断袖,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因此厌恶我。” 江行小心翼翼: “……你不会的,对吗?” 时鸣喝了一口茶,道: “你对我的喜欢,不过是兄长对弟弟妹妹的喜欢。可我现在不想当你弟弟妹妹。” 江行摇头: “不是那种喜欢。是……” 江行看了看时鸣的脸色。时鸣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江行继续道: “……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我、我知道这样不对,我也知道……” 时鸣唇上扬起一抹弧度。他站起身,微微踮脚,吻上了江行。 时鸣看不见,一开始吻得有些偏,但好在最后找准了江行的唇,吞下了江行接下来的要说的话。 江行猝然睁大双眼,僵在原地。 果然如梦中那般柔软。并不冰凉,反而有些烫。 这一吻并没有持续多久。认真说起来,他二人不过只是唇瓣贴在一起,接触了一会儿而已。 但江行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点猛烈,跳得他有些晕眩。 江行想,这是在做梦吗? 他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不是梦。 阿鸣真的亲他了。 时鸣亲完,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微微靠在江行唇边,道: “是这种喜欢吗,哥哥?” 江行低头看到那两片泛着水光的唇瓣,紧张地吞了下口水。他终于敢直面自己的心思: “……是的。阿鸣,你……” 时鸣道: “我早就说了,我很喜欢你,哥哥。也是这种喜欢。” 江行更紧张了。 那可是在很久之前……那时阿鸣还是个孩子。 他也只把阿鸣当孩子看,把这种感情当成对兄长纯粹的喜欢。 不想竟是这样。 江行心如擂鼓,道: “……我们这样不对。这不应该。先生于我有授业之恩,我不该对你有这种心思。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哪里不对?”时鸣笑了, “先生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勾引你的。反正,是我喜欢你在先。” 他吐气如兰,轻轻扫在江行脸上。清朗的嗓音回荡在耳边,江行耳尖红得要滴血,眼中却有痛色: “……可是你甚至看不见我的脸。” 时鸣勾着他的脖子,呵气道: “那又怎样?” 江行看着近在咫尺的、自己魂牵梦萦的那张脸,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 他伸手将人揽进怀中,低头,略带疯狂地吻上那两片薄唇。时鸣微微仰头,无声承受着。 除方才那次外,江行是第一次接吻。他有些生疏,像是要把人吞吃入腹,又像是怕伤到对方,动作温柔而不容拒绝。 正如梦中时鸣对自己那般,他轻轻撬开了对方的唇。时鸣自无不可,微张着唇的同时,还不忘轻咬一口江行伸向自己口中的软舌。 不疼,倒像幼猫一样撩拨人。江行果然被勾到,动作变得有些凶狠。 时鸣方才还喝过热茶,此刻口腔敏感,温度较平时要高一些。江行为之意乱情迷,一吻毕,二人皆有些喘不过气来。 时鸣缓过气来,笑: “哥哥,你其实,在暗巷那次就想这么做了吧?” 第71章 江行方才亲得凶狠,这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脸红道: “你就别勾我了。” 时鸣恃美行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就是问哥哥一句话哦,哥哥在想什么?” 江行有苦难言,只好摸了摸他的头,道: “你啊。” 江行摸着时鸣的头,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动作一顿。 所以,阿鸣说不想当他弟弟,原来是想当他老婆吗? 江行有点尴尬。 自己这是什么木头脑子不开窍啊!这点东西都反应不过来吗? 不过,他从前确实没想过,阿鸣能喜欢自己。 江行珍重地将时鸣抱在怀中,道: “阿鸣,我很高兴。” ——高兴阿鸣居然也喜欢自己。 还有什么是比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更值得高兴的呢? 时鸣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狡黠道: “我也很高兴。” 江行有点心虚,想,阿鸣高兴的应该是他终于开窍了。 可是,阿鸣根本就没有见过他的脸,究竟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要是阿鸣对他的容貌失望怎么办?要是…… “阿鸣。” “嗯?怎么了,哥哥。” “要是,要是我长得不好看。”江行艰难道, “你会很失望吗?” 时鸣一愣,继而答道: “哥哥,我喜欢你,本就不是因为你的容貌。再说了,人人都夸过你丰神俊朗,想必哥哥难看不到哪里去。” 江行得了这么直白的夸奖,脸红道: “你又在撩拨我了。我怎么不知道有人夸过我?” 时鸣吐吐舌头,道: “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摸摸你的脸,这样我不就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吗?” 江行醍醐灌顶,搬了一个凳子坐下,任他摸: “好吧,那你摸摸看。” 时鸣果然一点一点摸过江行的脸。眼睛,鼻子,嘴唇……末了,他评价道: “我就说哥哥是美男子吧。” 江行赧然道: “好啦。我知道啦。” 他看了看外面天色。月上柳梢头,已经半夜三更。江行有点不舍,道: “应该睡觉了。我们,明天见吗?” “哥哥想明天见吗?”时鸣笑眯眯的, “我可睡不着。” 江行心想,我要是回去,我八成也睡不着。 时鸣又问: “哥哥想回去吗?” 江行有点摇摆。 说实话,他不想回去。他舍不得,想同阿鸣说说话。 时鸣最后道: “那不如,哥哥今晚在我房间歇一下吧。” 江行惊恐: “可是我们刚刚才……” 刚刚才表明心意。 第40章 解试夜风波乍起 时鸣失笑: “只是睡觉, 不做别的。” 江行松了一口气,道: “好、好吧。不做别的。” 江行又想,这怎么搞得他好像什么被强迫的良家妇男。 不好不好。 时鸣坐到床边, 脱了鞋子, 翻身上床。他很快剥掉了自己的外衣,往里面挪了挪, 专门给江行腾出了一块地方。 时鸣侧躺在床上, 对他笑: “哥哥,上来呀。” 江行紧张得不行。他慢吞吞褪去外衣, 吹了灯,躺得像一块木头。 时鸣凑到他身边: “哥哥, 你怎么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江行回搂着他,并没有说话。黑暗中,一点点动作、一点点声音都能被放大数倍。阿鸣听力本就灵敏,越黑, 反而对阿鸣越有利。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江行感到有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肚子,他很慌张: “别、别动,阿鸣。” 时鸣捏了一把他的肌肉。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肚子传到他的头皮上。江行深吸一口气, 捉住时鸣作乱的手: “不要动。” 时鸣“嘶”了一声。 江行还以为把他捏疼了,赶忙松手。不料时鸣在他耳边轻笑: “哥哥,你又上当啦。” 江行翻身,亲了亲他的眼睛,道: “好啦,不要闹了。睡觉吧。已经很晚了哦?” 时鸣果然不乱动了,转而将手放在江行的心脏处, 道: “哥哥,你心跳好快。” 他又道: “我也是。” 江行轻轻握住他的手, 忽然想,搞出这种事情,时先生回来了估计要被气死了吧。 没事,大不了被扫地出门,再大不了挨一顿毒打。总不能真的倒打一耙,说是阿鸣勾引自己的。 虽然阿鸣确实很勾人。 江行胡思乱想,想要是阿鸣是女孩子,他还可以上门提亲。但阿鸣不是,这里又是在古代,真是难办。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阿鸣,先生知道你是男孩子吗?” 时鸣往他怀里钻,漫不经心地笑: “当然知道。就是他把我扮成女孩子的哦?不过他也是为了我好。” 江行问: “为什么这么说?” 时鸣却故作神秘: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不好看吗?我觉得我穿女装很好看呀。” 江行亲了亲他的头发: “我们阿鸣穿什么都好看。不过,穿男装最好看。” 时鸣道: “好吧。那我以后就穿男装啦。” 江行又道: “你想穿什么便穿什么。你是自由的。” “我当然是自由的。”时鸣道, “等先生回来,我就同他说,我喜欢你,心悦你,想和你在一起。” 江行道: “还是我去说吧。” 第72章 时鸣忽然叹气: “唉。哥哥以后可是要做探花郎的人,要是哪天得了天子青眼,成了权臣。到时候哥哥温香软玉入怀,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呢。” 江行有点好笑: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最清楚?还有,为什么是探花郎,不是状元郎?” “因为哥哥好看。”时鸣笃定道, “好看的人都会被点为探花郎。” 江行心情很好,道: “还是先考上举人吧。” - 后来,江行特意去查谣言那件事,最终也将将止于熊汀身上。 对此,江行只能理解为,熊汀的好大哥宋正同他不对付,熊汀自然恨屋及乌,把他也恨上了。 但是,横竖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还间接帮助他和阿鸣坦白心意,倒也不算坏。 江行甚至有点感激他。 因为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他和阿鸣不知道要遮遮掩掩到什么时候才肯说清楚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解试的日子就到了。 江行考的是进士科。如今朝廷实施贡举新制,解试改为四场。第一场,本经大义十道。 本经,即《诗》、《书》、《周礼》、《礼记》。大义,则是要求考生直取圣贤意义解释作答,或以诸书引证,不需要注疏。 第二场,兼经大义十道。兼经,就是《论语》、《孟子》。第三场,论一首。第四场考时务策,解试需要写三道。 贡举新制中,考查经术的帖经、墨义改为了大义,其形式更加灵活,考察范围更加广泛。 除此之外,在时务策的考查中,加入了律令大义一项。目的就是使士人粗通法律,便于治理。 解试比院试要严格许多。 根据锁院制度,考官提前了一个多月就需要进入锁宿的院中,不得与外界交流。且,这些考官大多都是从京城下派的,大大降低了作弊的可行性。 至于考生,则是早早就排好了坐次,到时候按榜就坐,不得有误。其他的考场制度,例如不准代笔、不准夹带之类的,与现代差不多。 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不准继烛。梁朝考试有时需要举行到晚上,因此,考场会下发蜡烛供考生照明。 但自贡举新制以来,为了防止意外,以及有效杜绝作弊行为;梁朝改用昼试,蜡烛自然也用不到了。 若是有谁写到了晚上,需要蜡烛照明的,那么申请继烛,在唱第的时候便要降甲、降等。 不划算。因而,大家也没谁会申请继烛。 四场考试,一共考两天。这次需要在考场里过夜,江行提前准备了要吃的干粮以及水之类。 枕头垫子什么的是不能准备的,因为就算准备了,也带不进去。非要带进去,那就只好把它拆了,掏出里面的棉花仔仔细细查个遍。 不如不带。 睡觉嘛,都是直接拆下桌板铺到地上睡,硬。一晚上睡下来,老腰估计都要废掉了。 不过最重要的不是这个。睡在地上,若是天气暖一些还好,若是冷了,穿的衣服再少,挨不过去生场大病也很常见。 江行在岭南考试,并不用考虑这个。岭南天气暖,就算是冬天,也并没有特别冷,不会冻得特别厉害。 唯一要考虑的就是蛇虫鼠蚁会不会在晚上爬出来,给自己来上这么一口。 临去考场前,时鸣神秘兮兮地喊江行伸出手。 江行乖乖照做。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应该没什么落下的。阿鸣大概是想给自己准备什么小惊喜。 江行失笑。考场搜身那么严格,能带进去很好,带不进去岂不是白费? 时鸣果然在他手中放了一根狼毫毛笔,道: “哥哥,这支笔送给你。” 江行想,这个倒是能带进去。不过阿鸣送的东西哪有寻常的?还专门来送,肯定有机关。 江行于是问: “你这笔有什么特别之处?” “如果没有特别之处,哥哥难道就不要了吗?我真是好伤心呀。” 嘴上说伤心,面上却没有半点伤心之色。江行揶揄道: “阿鸣送什么我都喜欢。但,我觉得阿鸣应该不止送我一支笔这么简单。” 时鸣笑眯眯道: “这支笔中空处,我差人专门填了一些药材,可以防蚊虫。哎呀,本来想给哥哥做药包的,效果也更好。只是,带不进去。我就只能在笔上面下心思啦。” 江行心中一暖,珍而重之地将笔好好收了起来,又在时鸣额上落下一吻: “多谢阿鸣。我去考个功名回来,等我。” 时鸣微笑着摆手送他。江舟摇在一旁,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道: “哥哥,我也要我也要!” 说完,她把脸凑过去,在自己额头上点了点。 江行乐了,照样在阿摇额上亲了一口,道: “好好好,这下扯平啦。我想想,等我回来,你是不是还要吃大餐啊?” 江舟摇惊讶地捂嘴: “哥哥,你怎么知道?” 哥哥考试一定没问题,等哥哥考完了,她还想出去狠狠吃一顿呢,就当庆祝啦。 江行轻轻拧她的嘴: “你啊。” - 顺顺利利考完了第一天。江行收拾好了,将桌板放下来躺着睡觉。 但睡地上还是太硬了,外面还有巡逻的小吏。江行翻了好几个身,不是很能睡得着。 第73章 他百无聊赖,干脆问系统: “统子,我现在有多少积分了?” 086答: “900积分整。等你这次考完,应该就能凑够1000积分。” 江行看着外面走动的人影,道: “好吧。” 阿摇的病很快就有救了。等阿摇好了,若是有什么官位空缺要他去做,他就带着阿摇一起走马上任。 就是阿鸣……不知道想带走阿鸣,时先生会不会同意。 江行一颗心七上八下。想得久了,他感到一阵尿意,于是马上爬了起来,出了趟恭。 月黑风高,最适合偷偷摸摸了。 回来后,江行正要躺下,086却警觉: “等等,宿主,不对劲。” 江行跟着警觉起来: “哪里不对劲?” 086不知用什么扫了一下他的位置,末了道: “掀起床板看看。我说的是你坐着的那层。” 考场有两块木板,一块放上去作为桌板,一块放在地上当坐垫。地上那块在睡觉时一般不用动,因而很少有人能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 江行掀起那块木板,借着月色,竟看到里面有一张写满字迹的纸。粗略一看,正是时务策的资料。 时务策占比极高,这是要陷害他舞弊,毁他前途。江行毛骨悚然,悄声问: “这怎么办?” 这张纸在他这里,如果烧掉,留灰不说,还会引人注意。但是如果扔掉——他能扔哪去? 除非就着菜把这纸吃了。 086严肃道: “没事,你还有我这个金手指。” 统子哥在关键时刻总是很靠谱。它不知用了什么高科技,直接把这张纸收回到别的空间里,考场内完全见不到这张纸的影子了。 第41章 既明德何不明德 江行感激道: “统子哥, 你真是无所不能啊!” 086道: “别掉以轻心。明天,对你的观察一定会更仔细。待考完后,你的考场将会被彻底清查。” 江行沉思。 如今这般肯定是有人要陷害他。那人放了这张纸片在他这里, 回头一定会举报他作弊。 但清者自清, 没有作弊就是没有作弊。纸片已经被处理掉,就算后面再查, 也照样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江行道: “究竟是谁要害我?我记得我并没有和什么人结下什么梁子。” 非要说的话, 也就是和江年的父母有些龃龉。但,他们又进不来, 江年又不像是做事这么缜密的人。 再说了,江年对自己其实还算不错。 难道是熊汀?但不合理。熊汀的考位他看了, 离自己的考位几乎横跨了大半个考场。他出恭也就那么点时间,这不现实。 086语气沉沉: “没关系。你只管考。你没有作弊,举报你的人会被判诬告。” 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举动,看来那人是吃准了, 这张纸片一定不会被发现。 不过,这纸片藏得隐秘,若没有统子哥, 江行确实发现不了。 江行后怕地拍了拍胸口,道: “好险好险,差点就万劫不复了。” 第二天考试依旧。江行果然发现,考官们在他考位逗留时间长了些,还隐隐用不甚友善的目光打量他。 江行心理素质还算不错。他手上拿着时鸣送的那支笔,写字飞快。 这支笔手感不错,甚至还很贴合他的手掌, 一看就下了大工夫,用了好料子。 而且, 如今时节的岭南蚊虫依然没有全部销声匿迹,嗡嗡的惹人烦躁。不过有了这支笔,江行身边倒没有多少蚊虫,清净不少。 最后一场时务策考完,江行放下手中的笔,闭了闭眼。 收完试卷后,果然就见几个小吏来押他出去。走出考场,江行一眼便见在人群中等待的阿鸣和阿摇。 江舟摇见他被押走,表情惊骇,像是不敢相信。江行对江舟摇使了一个眼色,江舟摇果然捂嘴,不再动了。 阿鸣无甚反应,似乎还在等他出来。 时鸣看不见,四周脚步声又乱,只要江行不出声,阿鸣根本不能知道外面的境况。江行没来由地想,这算不算欺负他看不见? 算了算了,还是等出来之后再说吧。 江行被押至一处暗室,小吏果然道: “有人举报你解试舞弊,现下我们已经派人去查了。你稍坐片刻,若有诬告,我们会还你一个清白。” 梁朝科举提倡考生相互揭发,若是成功,还会予以一定的钱财奖励。但此令又造成了不少诬告的情况。 为了扑灭这种随意检举的不正之风,诬告之人会被处以罚金,情节严重的甚至不能再参加科举。久而久之,举报他人作弊的行为少了。 江行想,他这个应该是几年来头一次。所以官府那边很重视,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有统子哥帮忙,江行自然不担心。等了有一会儿,小吏道: “我们查明此事子虚乌有,为诬告。请放心,诬告你的人我们会予以惩罚。” 江行心道果然如此,但还是有点好奇: “举报我的究竟是哪位?” 小吏道: “按照规定,举报人的身份不能泄露。但既然对方是诬告,一会儿处罚结果下来,照样要张贴告示说明。就算我们现在不告诉你,你后面也会知道。” 江行点点头,道: “有劳。” 出了考场,人群稀稀拉拉散得差不多,江舟摇已经回去了,时鸣却依然站在原地等他,面上全是担忧。 第74章 江行心中一疼,很快走上前,将时鸣拥在怀中: “我回来了。等得急了吧?” 时鸣总掩不住笑意: “不急。哥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江行勾唇: “一会儿你就瞧好了。” 没过一会儿,官府的人出来,在他墙上贴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江行凑过去一看,心下大震。 这上面写的诬告人,不是旁人,居然是季明德。 江行眼前发黑,不可置信道: “怎么会是他?” 季明德一向是个腼腆内向的性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而且,江行不记得有哪里招惹到他。 告示上对季明德的处罚是终生禁考——那么这就意味着,季明德举报他的时候,一定是按最高档、要致他于死地那种来举报的。 江行脊背阵阵发凉。 恰在此刻,被禁考的季明德蔫头耷脑出来。见到江行,他就像没看见一般,直直地走过去。 江行岂能放过他? 江行伸手拉住季明德,道: “季兄,你不解释一下吗?” 时鸣一头雾水: “什么解释?季兄?是元宵那次给我们指路的人吗?” 听到这话,季明德身体僵硬,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了一阵,忽而落在时鸣身上,扒都扒不下来。 时鸣看不见这道目光,没什么反应;江行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为他挡住了不甚友好的打量,道: “季兄,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季明德冷笑,却并没有顺着接下去: “从前我只觉得你和你妹妹有私情,不曾想,私情是真的,妹妹是假的。男扮女装,真、恶、心。” 江行怒气上头,竟被时鸣拉住。他忍了又忍,仍然忍不住反唇相讥: “恶心不恶心,也不是你这种败类说了算的。” “你一个断袖,又好到哪里去?他可是你恩师的侄子,你们再元宵夜做那种事,你不觉得对不起时先生吗?你不愧疚吗?” 季明德一改平日里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实话跟你说吧。熊汀是个什么东西,他看得出什么?他只不过是我推到台前的替罪羊而已。” 江行知道这是在说之前谣言的事情。他不可思议: “可是你当时分明在替我澄清?” 季明德嗤笑道: “一句不痛不痒的附和,可笑你居然真的信了。” 江行一口气上不来,要被气死了: “那舞弊这件事——我记得我没有得罪过你。” 季明德笑得凉薄,眼中满是疯狂: “你没有吗?你同徐樵两个人,高高在上贬低我的时候,你没有吗?” 江行皱眉: “我同徐樵,何时贬低过……” 话说到一半,江行说不出来了。 那还是很早以前。一两年前?季明德找自己借笔记那次。他书上什么都没有,当时徐樵是怎么说的来着? 徐樵说: “你同他能一样吗?” 当时江行觉得不对劲,立马就制止了徐樵。江行只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曾想,这一句话,居然让季明德记到现在。 江行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几乎要气笑了: “那句话?你以为我们高高在上贬低你?那只不过是徐樵心直口快,他那个性子,谁不知道?” “你居然记了这么久,还对我产生敌意。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可笑吗?” 季明德道: “哼,你们这种人,怎么会懂我的想法?我兢兢业业努力学习,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何至于被你们这样侮辱?” 江行冷笑: “我们没有侮辱你。” 季明德嗤笑道: “你们是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江行实在无法苟同。 他对季明德,不过就如对待普通的同窗那般,什么侮辱啊、看不上啊,根本没有的事。 是季明德自己钻了牛角尖。 季明德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朝远处走: “反正事情都已经这样,多说无益。在这番城,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江行看着季明德远去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他把事情粗略同时鸣说了一遍,末了郁闷地问: “阿鸣,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时鸣安抚地捏了捏他的尾指: “他家中是什么样的?我猜,他若是来自平民人家,他的父母对他的期待一定很高;他若是来自富贵人家,他的父母必定不怎么看重他。” 江行眼睛一亮,想起徐樵对季明德家世的描述,道: “真真神了!他家是富商,他是家中庶子,一向不受重视。你是怎么知道的?” 时鸣拉着他回马车上,道: “我路上告诉你。” 天色不早,马车晃晃悠悠往江家走。马车内,时鸣道: “他心思敏感多疑,这样的性格,一般也就上面两种情况能养出来。” “平民人家的孩子被寄予厚望,到了城中卧虎藏龙的书院,很难不自卑。若是调节好了,那尚且能长成个好人;若是调节不好,就会变成那样啦。” “而富贵人家的孩子,若是受重视的,譬如哥哥那位姓徐的朋友,譬如……譬如我,断然不会生发出这种心思。” “若是不受重视,性格便容易怯懦,自卑、敏感且多疑——也如如今这般。因为在家中,他地位并不高,被众人忽视,自然会多疑多思。” 江行惊叹道: “阿鸣果然聪慧。” 时鸣开玩笑道: “若不是因为这双眼,我倒也能去书院里博个前程。” 第75章 这话只是随口一说,江行却放在了心上。他问: “阿鸣,你想,重见光明吗?” 时鸣愣住,继而又笑: “想,怎么不想。可是,先生为我寻遍了名医,其中不乏有德高望重者,依旧束手无策。甚至有医者断言,我这辈子不可能再看得见了。哥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江行含糊道: “没事,我只是问一下。” 时鸣道: “我可不信。” 江行投降,哈哈道: “别不信呀,我真的就是问一下。你要是这辈子都看不见,那我的这张脸,人人都看得,你却看不得,多可惜。再说,你都说我长得好看了,你不得看一下呀?” 哪料时鸣却认真道: “这样就够了。只要你的心在这边,看不看得见,于我没有什么要紧。” 第42章 南风馆守身如玉 时鸣说是这样说, 江行总不可能真的不放在心里。 当天晚上,江行便找上了系统,道: “统子哥, 我决定了。” 086早有准备: “决定不考了?” “不, 不是这个。”江行道, “正相反, 我要继续考下去。” 086没反应过来: “你说你要继续……什么?你要继续考下去?可是等解试放榜, 你妹妹的药就可以兑换了,不用再考。” 江行道: “不是这个。我想恢复阿鸣的眼睛。我想让他看得见。” 086脑子有点烧: “所以, 你的意思是,你要继续考试, 积攒积分,兑换能治疗失明的药,是这个意思吗?” 江行嘿嘿道: “就是这个意思。” 086彻底服气: “我时常在想,我到底是卷王系统, 还是医疗系统。” “差不多,差不多。”江行道, “你别告诉我, 你这里没有这种药。” 086马上反驳: “有,肯定有,怎么没有。照样需要1000积分,不过,这次应该不用考那么久。” “前期的几场考试都是小考,所以花的时间长了一些。但是你再考,那就是会试和殿试了。这两场考试都比较大, 也比较难,加的积分多一点。”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三年后你就可以考了。如今是承元十一年,最快到承元十四年,你就可以攒下足够多的积分,兑换需要的药。” 江行干劲满满: “好!那就继续考吧!” 086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条大咸鱼主动当卷王,心情复杂: “你真的想好了吗?往后考不上也是有可能的。” 江行: “……你好煞风景啊。” 086很快改口: “好!有本系统在,小小科举,轻松拿捏!高低给你卷个状元出来!” 江行想起阿鸣,不好意思地笑: “探花就可以了,探花也很不错。探花比较好看,我家阿鸣喜欢。” 086: “呵呵。” 爱情使人盲目,爱情改造咸鱼。 - 转眼又一个多月过去,临近解试放榜日,江行忐忑不安。 这次的考试,说真的,他没什么把握。季明德那件事多少还是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 江舟摇三天两头往什么寺院道观跑,就连路边的破庙都要进去拜一拜,说这样能带来好运,保佑他高中。 江行不信什么神佛,但也没拦着江舟摇,随她去了。 书院没课,江行照常去篆刻店打工。只是一直打工也太枯燥了,这日,徐樵上门,说要带他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江行不解: “你带我去哪?” “这你别问,去了你就知道了。”徐樵挤眉弄眼, “哎,你最近没什么事吧?” 江行思考了一会儿,道: “确实没什么事。怎么了?” 徐樵放心: “那你跟我走吧,去快活快活。好无聊的,我趁这几天还没放榜好好玩一玩。等放榜了,我估计又要被按在屋子里读书了。” 江行道: “好吧,但我要跟我妹……弟弟,说一声。” 被造谣那次,徐樵在现场,当然知道时鸣其实是男孩子这件事。妹妹变弟弟,徐樵表情意味深长: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个男的。” 江行道: “那他当时不是穿的男装吗?你第一次见他,当然下意识以为他是男的。” “不对。是气质,气质懂吗?”徐樵跺脚, “算了,不说这个。在那之前,你不会一直都觉得他是个女孩子吧?” 江行道: “……确实。” 徐樵: “你这个眼睛,用不到的话可以给别人。所以,为什么你出趟门,都要跟他说一声?你可是兄长,你得支棱起来。” 江行心想出门跟老婆报备有什么不对。他嘴上胡说八道: “什么兄长不兄长的,我要是一声不吭就出门,他们找不着我,该着急了。” 徐樵服了他: “行吧行吧,快点儿啊。” 江行回屋,见玉竹正给时鸣剥水果吃。他屏退了玉竹,伸手剥了一颗荔枝送到时鸣口中,道: “阿鸣,我一会儿跟朋友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时鸣摇着扇子,好不惬意: “是那个徐公子?你们去哪呀。” 江行挠了挠头,道: “他没说。” 时鸣道: “好吧。哥哥如果想去的话,我当然没有拦着的道理。早点回来哦。” 说完,他像是有些困了,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有一星半点的泪水沾在睫毛上,阳光下好不绚丽。 第76章 江行被蛊惑到,心中爱意愈甚,在他眼上落下一吻,道: “我一定早点回来。” - 徐樵带着江行,七拐八拐走入了一家装饰低调的南风馆。 梁朝商业发达,并不禁男风。且当今有些钱的人喜欢在家中豢养娈童,以此彰显财力的同时,还引以为风雅。 于是,南风馆也有样学样,各处摆设看着还挺清新脱俗。 徐樵挑的这家南风馆无疑是个中翘楚,环境清雅,并不吵闹。 徐樵道: “你上次说你是断袖,我还不信。现在我收回我的话,你这个断袖真是断得彻彻底底。你弟弟扮成女孩子你都能精准喜欢上,可见你没骗人。” 江行落座,尴尬地喝了口茶: “啊,哈哈哈。” 徐樵同他勾肩搭背: “没事,兄弟,断袖就断袖。大户人家里,哪个公子哥不玩小厮啊书童什么的,小事。” 江行认真道: “阿鸣和小厮书童不一样。” 徐樵: “……重点不是这个吧。” “重点是,我上次给你那两本春宫,我觉得还是不太合适。所以今儿我带你来了,你多学一学,到时候不至于什么都不会。他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正是学习的好时机?” 看来徐樵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江行没打算告诉他,汗毛竖起: “我觉得大可不必。” 徐樵捣了他一下: “不要见外。我把你当好兄弟,才跟你掏心窝子,手把手带你。换别人,我还不理呢!” 倒也不用这么推心置腹…… 江行无奈道: “真的不用。” 徐樵呔道: “你现在不学,等真的提枪上阵,你什么都不会。万一对方比较会的话,你岂不是变成了下面那个?亏大发了兄弟!” 靠! 好像有点道理。 阿鸣看起来就很会……他不会变成下面那个吧? 想了想,江行仍然拒绝: “上面下面都没什么关系。洁身自好才是最重要的。” 被阿鸣压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那个人是阿鸣,怎么样都无所谓。 “又没有让你真的和这里的小倌春风一度。”徐樵道, “点个小倌让他教你岂不更好?” 江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这怎么教?” 徐樵模糊道: “就、就那样教。没事的,我请你!” 江行: “……” 请吃饭请喝酒见过,请嫖倒是没见过。 江行还想说话,徐樵一拍桌子,喊了几个人,把江行连推带挤地送入了一个包间。 徐樵笑嘻嘻在门外摆了摆手,而后狠狠关上了门。 江行被推搡到床上: “哎……” 包间内,一排面容姣好的小倌齐齐行礼,道: “贵人。” 江行毛骨悚然,往床角缩了缩: “你、你们……” 其中一个小倌道: “贵人可以挑几个顺心的来伺候。” 江行打眼望去,没什么兴致。 这些小倌不能说丑,正相反,他们个顶个的好看,有清秀的有明丽的,不一而足。 但跟阿鸣比起来,这些人都差得远了。 江行复又甩了甩脑袋,想,小倌怎么可以跟阿鸣比。阿鸣在他眼里就是最好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配和阿鸣相提并论。 那些小倌见他没什么动作,于是有几个胆大的主动上前,要去解江行的衣服。 江行一边往回缩,一边崩溃道: “等等等等……!” 那些小倌果然收手,柔媚道: “贵人有何吩咐?” 江行不确定地问: “我可以只留一个吗?” 小倌答: “当然可以。” 江行于是随手指了一个,把其他的全打发走了。 留下的那个小倌含羞带怯,道: “让奴来服侍您……” 这位贵人看着青涩又有书卷气,想必一定是考完试不久,来这里放松的。若是自己押对宝,那可赚大发了。 以此搭上一条线也不错……再不济,也能混点钱财。 江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道: “不用你服侍。” 小倌仍然往他伸手贴,道: “贵人既点了我,我哪有拿钱不办事的道理?放心,包您满意。” 江行看那小倌一身烟视媚行的风尘气;明明是个男人,脂粉味却呛得腻人,怎么都接受不了。 江行站起身,坐回包间内的凳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初次来这里,不过是想学习一番,对你没有狎玩的心思。” 小倌哽住。 这公子看着人模狗样,居然没有那种心思,那来这里干什么?真是浪费时间! 还是说,这人根本不行,是个银样镴枪头? 小倌的表情变幻莫测,最终职业素养战胜了想骂街的冲动,挂上了标志性的假笑。 小倌道: “那贵人,想做些什么呢。” 江行勾唇一笑。 …… 数息后,江行耳尖有点红,对那位小倌道谢: “多谢阁下指导。” 小倌衣衫整齐,心里拔凉拔凉: “不用谢。” 这位公子莫不是有什么大病。来南风馆不睡觉,居然只是问一问那种事的细节。 读书读傻了,治好也是流口水。 小倌在心里如此评价道。 江行不知小倌内心的想法,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包间。徐樵正喝茶听曲儿,见他出来,赶忙上前问: “如何?” 第77章 江行给了他一下,咬牙切齿: “不如何。” 第43章 榜下第三得药丸 同徐樵插科打诨了一会儿, 再回到家中时,圆月初升。 这个季节里白天已经有些热了,晚上倒凉爽一些。江行踏入院门, 一眼便瞧见时鸣坐在梨花树下, 似乎在乘凉。 梨花明明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却依然有几片雪白的花瓣往时鸣身上飘。 时鸣穿了一件素色绸衣。布料很好, 隐隐泛着丝质的光泽。月光下, 时鸣宛若天上仙人,惹得江行无端心动。 他放轻了脚步, 慢慢走到时鸣身边,问: “怎么不睡觉?” 时鸣早就听到他的声音, 笑: “在等你。今天去哪儿玩了?” 江行眼神飘忽。 他总不能说自己逛窑子去了。不过要是说谎,阿鸣那么聪明,肯定能发现。 而且他也不想骗阿鸣。 于是江行决定把问题扔回去: “阿鸣觉得我去哪里了?” 时鸣站起身来,鼻尖凑到江行衣领处。他嗅了嗅, 皱眉道: “哥哥不乖。” 江行心尖一跳,心说果然被发现了。南风馆香料厚重甜腻,进去一遭, 衣服上很难不残留些味道。 不过他什么都没做,底气又足了点,道: “去归去,我可是一点不好的事情都没有做。” 时鸣拉他进屋,道: “做没做不好的事情,我得检查一遍才知道。” 江行任由他拉着,有些气促: “你想怎么检查?” 如今日那般, 他被时鸣拉拉扯扯带到了床上。明明衣衫整齐,鞋袜都还没脱;时鸣却自作主张地吹了灯。 江行想, 这回是真栽了。 黑暗里,江行什么都看不见,只好任由时鸣动作。 时鸣一双手灵巧,很轻易地就解开了江行的扣子,只留了件里衣给他。 江行声音有些哑: “阿鸣。” 时鸣衣衫整齐,趴在他胸膛上闻了闻: “嗯,这样就没有味道了。” 江行坦白道: “我今天,去了南风馆。” 时鸣不意外,就是在他脖子上轻咬了一口。 “我,去学了点东西。” 江行叹气。 时鸣道: “哥哥要用在我身上吗?” “我舍不得。”江行道, “不过要是阿鸣想,可以用在我身上。” 时鸣“哼”了一声,道: “我也舍不得。” 他窸窸窣窣地扒掉自己的衣服,凑到江行身边,道: “哥哥要试一下吗?” 说完,还在江行唇角啄了啄。 江行呼吸有些重。他抄过被子,将时鸣裹了一层,道: “……不要这样。” 不要撩拨我。 时鸣很快就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腾出一只脚往上滑。他不嫌事大,还轻笑道: “不要哪样?” 这声音落在江行耳中,像惑人的海妖。江行微微曲腿,掩饰自己的变化,道: “好了,不要闹。现在你检查也检查过了,我可是清白的。” 时鸣怎么可能放过他?他伸手探去,触到了意料之中的温度。 江行: “!” 他眸中欲色翻滚,声音暗哑,最后警告道: “不要闹了。” 时鸣就当耳旁风,手却没闲着。江行被这一阵一阵的感觉逼得头皮发麻,眼角微红,沁出泪花。 他叹息道: “阿鸣……” 时鸣没有回答。 江行也不说话了,侧身掰过时鸣的脸。 时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果然松手。 这家伙居然还没心没肺地歪头道: “怎么了呀,哥哥。” 江行轻捏了一下他的脸,恨恨道: “不听话。” 时鸣用膝盖蹭他,不知悔改: “那你要怎么惩罚我呢,哥哥?” 说话间,时鸣的手不甚老实,又往那边去了。江行发出一声叹息,恶狠狠咬上那片唇。 ——真正咬上的时候,动作却是温柔又克制的。 时鸣从嗓子里发出一声闷笑。 江行真的恼了,一边吻,一边拧时鸣的腰。时鸣非但不躲,还要把自己送到他手上。 江行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好捉起对方空闲的那只手,指缝交叉按到枕头上。 时鸣终于专心。感受到越来越烫的热度,他有些招架不住,想要缩回手。 江行挑眉,唇微微分开: “不继续了?” 时鸣别过脸,表情有几分局促。 到了这种程度,江行怎么可能放过他? 江行按回了他的手,连带着他的一起,道: “继续呀。” 时鸣“呜”了一声,睁着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控诉道: “哥哥欺负人。” 那双眼睛无神,在黑夜中却勾人。许是方才溢出的泪水,现在看着亮晶晶的。 江行心动不已,吻上他的眼睛,温声道: “这不算欺负人。” 江行本以为时鸣会反驳,哪成想时鸣轻喘了一声,又道: “好喜欢你。” 手包着手。江行有些失控地吻上时鸣的唇,想,今天的学习成果确实不赖。 时鸣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在他手中,默默受着。 黑夜中,一点点的声音、一点点的动作都会变得十分清楚。时鸣气得直挠江行的背,偏偏又舍不得太用力,色厉内荏的。 江行想,真可爱。 他家阿鸣真的很可爱。 第78章 时鸣的腿曲起又放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又被吃下去。 江行同他一起。被子早就被踢到一旁,空气中还残留着余温。 江行放开了时鸣的唇,颇爱怜地吻走了他眼角的泪,道: “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时鸣眨着眼睛,没应。 看来是下次还敢。 江行伸手点了灯。他总不好意思使唤玉竹,于是自己披了外衣,取来温水,给时鸣仔仔细细擦手。 烛下看美人,美人愈看愈动人。时鸣眼尾有点红,像是被欺负狠了。 江行给他擦着手,抬头再看,就见时鸣衣衫半歪,露出一截雪白的肩头。 那肩上似乎有点红。江行忧心是自己方才不小心弄的,赶忙凑近了仔细检查。 时鸣笑他: “哥哥,这个不是弄的。这个是胎记,我出生就有了。” 他的肩膀上有一小片红色的胎记,形状看着像梅花。 江行不由得想起冬天落在雪中的红梅,忍不住落下一吻,叹: “真好看。” 时鸣反问: “我哪里不好看?” 江行闹了个红脸,但还是很诚实: “你哪里都好看。” 时鸣坐在床上,脚抵着他的胸口,勾唇道: “再来?” 江行心跳加速,捉了那只不安分的脚,摇头: “不来了。你还小,该睡觉了。” 一晚上无事发生。 - 又过了小半个月,解试终于放榜。 这回江行不复之前的淡定。派去看榜的小厮久久未归,江行心下焦急,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只要中榜,就可以给阿摇换药了。 时鸣听他紧张,稍稍安抚: “没事的,哥哥。你一定能中榜的,不要担心。” 江行扯出一抹笑容,道: “但愿如此。” 左等右等,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江行慌忙站起身,要去开门。 他走得急,脚下不稳,差点要往旁边摔。临到院门前,江行又有些迟疑,不敢开了。 万一结果不好怎么办。 江舟摇见他迟迟未开,一点也不客气,立马冲上前将门开了。 真是的,磨磨唧唧,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门外,是小厮满面喜气的脸: “中了!我们江公子委实聪慧,有状元之才呢!” 江行心里一颗大石头落下,接着问: “第几名?” 小厮道: “第三名!现在不该叫江公子了,该叫举人老爷了!” 江行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笑意,给了道喜的小厮赏银。关上门来,江行这才傻傻笑出声,道: “我中了。” 江舟摇兴奋得又蹦又跳: “好耶!哥哥带我们去吃大餐!” 时鸣跟在后面学: “好耶,哥哥带我们去吃大餐。” 江行总不会这点钱都掏不起。他大手一挥,道: “明天带你们去,吃个够!” 江行被喜气冲昏了头脑,当天中午吃完饭,就找上了系统: “统子哥,我妹妹的药,可以兑换了吧?” 086依言给他。一阵光亮后,江行手中出现一枚小小的药丸。他妥善收好,问: “我还有多少积分?” 086道: “还有201积分。宿主,解试考岭南第三名的话,考状元估计不太行啊。” 江行喜滋滋道: “到时候再说吧。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一条大咸鱼。我现在要去给阿摇送药了,回见啊!” 086道: “那你有事再找我。” 穿过一道走廊,江行拐进了江舟摇的屋子,不想阿鸣也在。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江舟摇见他来了,兴奋地扑到他怀里: “哥哥!” 江行伸手接住她: “在玩什么呢?” 江舟摇道: “阿鸣同我说他在江南时发生的事情。可有意思了!” 时鸣坐在桌边,冲他微笑: “哥哥。” 江行心中一阵暖意,道: “阿鸣都讲了什么呀。” “他说他小时候喜欢去江边坐着,把脚伸到江里。”江舟摇道, “还有在河里划船。哥哥,我也好想去啊。” 江行摸了摸她的头,道: “如果有机会,哥哥就带你去。” 江舟摇高兴道: “好耶!” 时鸣听着两人对话,笑眯眯道: “哥哥今日来找阿摇,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那我就先不打扰啦。” 江行“嗯”了一声,在时鸣经过自己身边时,悄声道: “那我一会儿去找你。” 时鸣勾了勾他的手指,掩在宽袖下的手一触即分。时鸣答: “我等你。” 这些动作既快又小,江舟摇没发现什么异常。她招了招手,示意江行蹲下。 江行不知她要做什么,依言蹲下。 江舟摇在他耳边问: “哥哥,阿鸣好像男孩子啊。” 江行忍俊不禁,牵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 “阿鸣就是男孩子啊。” 江舟摇惊叹一声,捂嘴,不可置信道: “哇!” 第44章 旧恩旧仇今时算 江行奇怪: “你‘哇’什么?” 江舟摇道: “阿鸣男孩子女孩子都好看。” 江行心想他这个妹妹还真是和自己一样, 是个看脸的家伙。 瞎聊了一会儿,正事还是要办的。江行掏出那粒小药丸,递到江舟摇嘴前, 道: “阿摇, 把这个吃了。” 江舟摇根本看都不看,就着口茶往嘴里一吞。吞完了, 她才想起来问: “哥哥, 这是什么?” 第79章 江行揉了把她的头发,道: “是给你治病的。今天晚上你可能有点不舒服, 这都是正常的。等到明天醒来,你的病就好啦。” 江舟摇一怔, 低下头。 江行不知她这是怎么了,问: “阿摇?” 江舟摇忽然掉下眼泪来,扑到江行怀里,哭得好不凄惨。 江行一头雾水, 给她擦了眼泪,问: “怎么了,阿摇?这是好事情呀。” “哥哥坏。”江舟摇捶他, “哥哥都不跟我讲。” 江行仍然摸不着头脑: “我讲什么?” 江舟摇吸着鼻子: “我知道我的病很严重。能治好病的药,哥哥为了拿到它,一定吃了不少苦。哥哥你都没和我讲,自己扛着。” 这是把他想成了什么忍辱负重独自前行抗下一切的伟岸兄长。 ……但一点儿都不是。 江行想起自己挑灯夜读的日子,只得安慰道: “也不能这么说。我自己也有收获呀。” 收获了功名,苦是苦点,其实不亏。 “再说了, 爹娘都不在了,我是你哥哥, 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 江行这么说着,“好啦,我要去找阿鸣啦。你有什么事情,记得来找我哦。” 江舟摇冲他挥手。 方踏出房门,院子里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应该没什么人来才对。江行开了门,却遇上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江行“啪”地一声关上房门,心说真晦气。 来人竟是江大伯夫妻,江年倒没有来。 他关门,那家人依旧恬不知耻地敲,像是不敲开来不罢休。江行忍无可忍,开门道: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江伯母伸长了脖子,从门缝往里面瞧。 江行觉得冒犯,很快用身体堵住她的目光,道: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江伯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精明算计变成了讪讪的讨好谄媚。 她不直说,反而道: “还是进去说吧。你现在毕竟是举人老爷了,把自家亲戚堵在门外这种事,传出去多不好。” 江行气不打一处来。 敢情这是威胁他来了? 时鸣似乎听到动静,走到前厅想听个究竟。听到江伯母这么说,他拉着江行的袖子,低声劝: “哥哥,就让他们进来吧,在外面吵确实不好看。” 江行被这么一劝,忽然觉得这样也好。他开了门,不情不愿地请江大伯和江伯母进门。 两人一进门,贪婪的目光在院子里上上下下打量着。 江行很想将他们赶出去,但又不得不按下火气,问: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江伯母被他的气势一震,摸椅子边的手往回缩了缩。她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 “是、是这样的。从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我们道歉。” 江行冷哼一声: “这种话留着跟我爹娘说。” 江伯母见他油盐不进,捣了一下江大伯。江大伯不情不愿地拉下脸: “我们是来登门道歉的,你是什么态度?” 江伯母的脸一下子垮了,狠狠拧了江大伯一把,让他闭嘴。 江行果然炸毛: “我什么态度?你们什么货色我什么脸色。自打进门来你们就遮遮掩掩不知所云,不肯说明来意。我留你们到现在,都是我心胸宽广!” 时鸣默默听着,没有插嘴。 江伯母挨了这么一遭,终于道: “是这样的。我家阿年生、生了一场重病。如今我们家中生意难做,实在是负担不起他的药钱。你看,你能不能帮个……” “忙”字还没说出口,江行马上道: “不帮。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虽说江年并没有怎么惹到他,但让他毫无芥蒂地去帮这对夫妻的孩子,江行还是做不到。 他不是什么大圣人。自家阿摇生病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来看,反而还上手要吃他家的绝户,怎么想,江行都咽不下这口气。 江伯母见他拒绝得干脆,软磨硬泡道: “好歹是一家人,阿年也是你亲表弟。你连自己的亲表弟都不管不顾,要是传出去,这可怎么好?” 江行无所谓: “传出去就传出去。你们不仁在先,还要我讲那点血缘亲情,好意思吗?” 江伯母见他这边软硬不吃,心下着急。江年病得厉害,急需用钱。他夫妻二人这几日愁白了头发,若不是实在没有出路,也不会觍着脸来找江行。 江行刚刚考中举人,往后有何作为尚且不论,反正如今是不缺钱的。再说了…… 江伯母眼珠子一转,看到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时鸣。 江伯母有些印象。这位小公子自打江行考秀才那回就坐着轿子来接他,后面更是传出了什么私通的谣言。 江伯母一开始真的以为他俩有什么关系,哪料到小姑娘摇身一变,竟然是个小公子。 不过小公子就小公子吧,两人就算没有那种关系,想必感情也不错。 方才江行想把他们拒之门外,同样的话术,从这位小公子口中说出来,江行就听进去了。 江行这边是心硬如铁,但如果绕路去求这位小公子,也未尝不可。 江伯母想清楚弯弯绕绕,居然往时鸣脚下一跪,哭诉道: “这位公子,你就帮我劝劝我侄儿吧!” 时鸣手一抖,茶杯险些拿不稳。 江伯母继续道: “从前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粗鄙下流,只知道盯着眼前那点利益,是我的罪啊!” 第80章 “可是,这些关我家阿年什么事啊!”江伯母一把鼻涕一把泪, “可怜天下父母心,要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何至于此啊!” “人都说父债子偿,我家阿年是还了我夫妻的罪啊。他若是死了,我怎么活,我还怎么活啊——” 她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撒泼打滚,还蹭到了时鸣脚上。江行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去烦阿鸣。 他把人往回拉,怒火中烧: “谁准你们碰他的?!说话就说话,你这是干什么?欺负他看不见好拿捏吗?” 江伯母偷偷打量时鸣,见他表情虽然震惊,却不见反感。江伯母变本加厉,干脆抱住时鸣的腿,大喊道: “这位小公子,你可要救救我们啊!我家阿年危在旦夕,做父母的看着实在不忍啊!” 江大伯也叹了一口忧愁的气,迟来且无用。 江行没料到她来这招。如今他已不是孩子,要想拖走江伯母并不难办。只可惜江伯母牛皮糖一样,一双手扒着阿鸣不放。 他若是拖走江伯母,怕是阿鸣也要跟着被拖走。江行又急又气,伸手捶她,道: “你放手!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碰他?” 他自己都没抱过阿鸣的腿! 时鸣震惊之余,终于开口: “啊。” 江伯母停止哭闹,一张脸上稀里糊涂全是泪。江行停止动作,就连江大伯也微微屏住呼吸。 前厅的鸡飞狗跳一瞬间安静下来。 时鸣掷地有声: “求人办事就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江伯母谄媚地放开了时鸣的腿,连连称是。 江行觉得不妙。 果然下一刻,时鸣指尖一指,正是江大伯的方向。 江大伯的屁|股终于从凳子上起来,难得拘谨地站到一边。 时鸣道: “三纲五常里倒是有一条‘夫为妻纲’。若没有你的默许与授意,这位大婶也不至于如此失态。而你竟躲在一个女人的身后,准备坐享她要来的成果。” “孩子不可能是这位大婶一个人生的。如果求人,怎么孩子的父亲竟然当了隐形人?这位大婶的诚意我收到了,虽然不甚光彩,好歹至情至性。那么,你呢?” 江大伯身体一僵。 江行幡然醒悟:江伯母是烦人不错,但吃绝户的想法做法,江大伯一直都全程参与。而且,更是因为有了江大伯的这层关系,他们家才会有恃无恐地上手拿江家父母的东西。 说到底,除开姻亲,和他血脉相连的,自始至终都是江大伯!江伯母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但江大伯更是个懦夫。 就譬如今日之事,江大伯明明是江年的父亲,怎么就能一动不动,任由江伯母大吵大闹? 江伯母什么仪态都不不管不顾了,江大伯倒落得干净,还借着不会说话的由头,斥责了江行一句,做足了长辈的派头。 江大伯被戳穿,丢了面子,表情颇为屈辱: “你要我怎么做。” 江行这时发现,江大伯夫妻二人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 上次见江伯母,这妇人还好好的,精神很好。如今再看,已然有些憔悴了。 时鸣靠在椅背上,将问题抛给了江行: “哥哥,你希望他怎么做?” 江行不答。 非要说的话,他希望这夫妻二人都去地底下给江家父母道歉。 江家父母活着的时候,这对夫妻吸血不说,还差点害死他们一家;江家父母走了,这对夫妻仍然不放过,见吃不了绝户,就时不时恶心江行一下。 江行早就烦透了。 但他又不能真的把人逼死。他指了一个方向,道: “那边放着我父母的牌位。你们去给他二老磕十个响头,再上柱香,掷下筊杯,问问他们是否原谅你们。若他们原谅,我就答应。” 掷筊杯,即是岭南人常用的一种问神方式。 筊杯一般都是对着先人、神明掷,而江家父母与江大伯乃是同辈,这无疑是另一种侮辱。 第45章 伤离别苦竟离别 更别说还要他磕头了。 果然, 江大伯脸色一白,没有说话。 筊杯一正一反代表应允,为圣杯。若两个皆为正面, 即是笑杯。顾名思义, 笑笑不说话,不算应允, 需要再问。 若两个皆为反面, 即是阴杯,表示不应允。 如果江大伯夫妻想得到江家父母的原谅, 需要连掷三次筊杯,三次都得是圣杯。 概率不大。江行在刻意羞辱他们, 也在为难他们。 江大伯久久没表态,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似在竭力克制。江行可没耐心等他, 开始倒数: “十,九,六, 三……” 时鸣暗暗发笑,心说自家哥哥这数数得一点儿也不对,又在为难人了。 待江行数到“一”时,江大伯终于做下决定: “好,我去。” 江行挑眉,似乎没想到他真能答应。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行没有不让他磕的道理。 他牵着时鸣, 引这两人去了家中的小祠堂。这里静静摆着一些供品,插了三柱香。 木刻的牌位痕迹尚新。江大伯同江伯母对着牌位, 一齐跪下。 江舟摇赶来凑热闹。不过她似乎知道这不是能瞎玩的场合,因而只拿一双眼睛恶狠狠瞪着。 江行淡淡道: “开始吧。” 于是江大伯夫妻二人,在江行兄妹的目光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第81章 江行没仔细数,估摸到了十个,他慢悠悠喊停。 江行有意支开江舟摇,便道: “阿摇,去把我桌上的筊杯拿来。” 江舟摇果然去了。 江行桌上根本没有筊杯,筊杯在祠堂桌上。江行支开了妹妹,看了眼时鸣,深吸了一口气。 他取了筊杯,扔到江大伯夫妻面前,冷淡道: “掷吧。” 江大伯手有些抖,险些拿不住。 终于,像是背水一战,也像是下定决心。 江大伯将筊杯往地上一掷。 皆是反面,阴杯。 江大伯脸色一白,再掷。 阴杯。 江额头渗出汗来。 再掷,依旧是阴杯。 三次掷完,江行目色沉沉,道: “看来我爹娘,至死都不愿意原谅你们。” 江大伯瘫坐在地上。 江伯母慌了,道: “他掷了,我还没掷,我还没掷!让我试试!” 江行冷哼一声,道: “掷就掷。若这次还掷不出三次圣杯,我就没办法帮你们一把了。” 江伯母道: “知、知道。” 她手哆嗦着,掷出一次。 皆是正面,笑杯。 笑杯可以多掷一次,再问问。江伯母心下一喜,又掷下一次。 又是阴杯。 江伯母不死心,再掷。 一正一反,一次圣杯。 江伯母看到了希望,掷下最后一次。 是阴杯。 江行看得清楚,道: “不用再掷了。我不会帮你们。” 江伯母泪流满面,不住给江行磕头: “小行,从前是我们错了,阿年他是你表弟啊!你该惩罚也惩罚了,阿年他没有做错什么啊!你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江伯母抹了一把泪: “对,对。你记得吗,他之前还帮你说话的呀小行!” 江伯母毕竟是长辈,江行不想折寿,冷着脸把人扶起来。 说真的,江行有点动摇。 一码归一码,江年是个好孩子。把江大伯夫妇的错归咎于江年,确实不该。但…… 江行感到手上一阵柔软的触感,是阿鸣在悄悄捏他的手指。 江行瞬间明白了时鸣的意思。 那边,江伯母还在擦鼻涕抹眼泪。时鸣道: “哥哥代表的是江家父母,他自然不能答应你们。” 江伯母哭声更甚,江大伯也悄悄抹起眼泪来。 “但是,”时鸣继续道, “我可以代表哥哥,帮你们一把。” 江大伯夫妻愣住。 时鸣道: “那位江家表弟比你们强多了,哥哥多少还是顾念骨肉亲情的。但事情要分开看,如今我代哥哥伸出援手,单单是为了那位江家表弟,与你们无关。” 江伯母哪里顾得上为了谁?又是一阵哭嚎,无非就是那几句“大恩大德”、“宽宏大量”之类的话,听得时鸣有些不耐烦。 时鸣差玉竹拿了钱袋子,数数应该够江年看病用。江大伯夫妻感恩不已,很快离开江行家,去往医馆了。 这两人离去后,江行心里不是滋味。 时鸣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问: “哥哥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妥?” “不,不是。”江行摇头, “你做的很妥当,帮了我大忙。” “我只是在想,江家那两口子不是什么好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尚不顾失态、不顾羞辱,死皮赖脸也要给孩子挣得一丝希望。” “我那么侮辱他们,是不是有些过分。” 江行叹了一口气: “我想爹娘了。”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出这种话。他上辈子是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残次品,是一个因为残缺才被扔掉的孤儿。 他只能看着别人的父母,像小偷一样藏起自己眼底的羡慕。 这辈子他总算短暂拥有过。但那就像流星,稍纵即逝。 时鸣感到自己手背上滴下一滴泪来,后知后觉地发现,江行似乎在哭。 时鸣沉默片刻,继而坚定道: “你不过分。你的父母都说了不原谅他们,你没有必要愧疚。你侮辱他们,那是他们对你家坏事做尽的报应,是现世报。” “至于你的表弟,最后你也在动摇,你也不想见死不救,因为他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至于父母……”时鸣苦笑道, “我好像也没有。” “哥哥,不要哭。你还有我,还有阿摇,先生待你也很好。不哭了……” 时鸣轻拍着江行的背,低声安抚他。 江行并没有哭多久。他情绪上头,也就这一阵子。过去了,他依旧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大咸鱼江行。 江行眼圈有点红,将时鸣拥在怀里: “谢谢你,阿鸣。” 这个姿势抱着并不好受。时鸣却没有挣脱,乖顺地由他抱着。 气氛很好,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忽而一声少女音响起: “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江行慌忙放开时鸣,尴尬地应付道: “是阿摇啊。你怎么来了?” 时鸣别开脸,耳尖也红,并没有说话。 江舟摇气得不行: “哥哥,你桌上根本没有筊杯!” 江行随口瞎扯,给自己挖了坑。他含糊道: “可能是我记错了,筊杯不在我桌上。” 江舟摇又问: “哥哥,你眼睛怎么红了?” 江行吸了吸鼻子,微笑道: “小孩子问题不要那么多。玩儿去吧,一会儿有事再叫你。” 第82章 - 自己考上举人,江行好生庆祝了一番。他身有功名,自是不缺钱,干脆辞掉了篆刻店的工作。 篆刻店掌柜依依不舍,转头就给店上牌匾改名:举人篆刻店。 最近官职没有空缺,江行索性赋闲在家,没事练练字读读书,倒也惬意。 江行有时候觉得,有没有官职似乎不是很重要。如他今日这般,每月官府都会拨出一定的银两养着。 无怪乎人家说起秀才就是“穷秀才”,说起举人就是“举人老爷”,二者果然大不相同。 他如今就是不读书不打工,也不会饿死了。 逍遥了几个月,这日梅夫子忽然登门。 时先生久久未归,梅夫子又登门拜访,江行觉得不太对劲,赶忙将人迎了进来,问: “夫子有何吩咐?” 梅夫子面色仍然严肃,不过神情似乎有些悲伤。他叹了口气,对门外喊: “进来吧。” 马上就有小厮捧了两个盒子,分别放到桌上。 梅夫子开门见山: “溪午他……” 江行顿时紧张起来: “先生他怎么了?” 梅夫子眼角渗出泪花,摇了摇头: “……你自己看吧。” 江行于是哆嗦着手,去解那两个盒子。他方打开盒盖,就见盒中一堆的雪白碎屑。 江行心下大震,捂着嘴往后退了两步,说不出话来。 眼泪先落下了。 梅逊白捏了捏眉心: “这是溪午的尸骨。他路上出了些意外,没能赶回来。” “我到的时候,他……样子很难看,被人扔在乱葬岗中。溪午光明磊落了一辈子,我不忍他用这副样子埋骨他乡,便自作主张,用一把火将他的骸骨带走了。” “我去他生前住处时,发现了他的一些东西。我这才知道,溪午此行本就存了死志。我将他留下的东西,一并带了回来。” 江行一言不发,任由眼泪落在唇上。他盯着那盒骨灰,泪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洒脱磊落的青年。 先生说,“修身为上,学问次之”。 先生斥他“荒唐”,最终却还是收下了他这个学生。 先生要他…… 先生最后说,“小行,今年你考解试,可要好好加油啊。” 江行早已泪流满面。 梅逊白又道: “阿鸣呢?我要同他交代一些事情。” 江行囫囵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 “……现在就要告诉阿鸣吗?” 梅逊白目光平静而温和,一如往昔: “有些事情,他必须知道。” 江行沉默。他将时鸣叫过来,自己回了屋。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适合再听,他也听不进去了。 先生,先生…… 江行窝在床上。 我已经考完解试了。我是第三名,我已经是举人了。 先生您看到了吗?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先生,阿鸣在我这里很好。我很喜欢他。先生,我知道这样不应该。我对不起您。 我不知廉耻。我不是个东西。但您…… 您能再骂我一句“荒唐”吗? 一句就好。 先生,你不在了,阿鸣要怎么办呢。阿鸣,阿鸣…… 江行终于痛哭出声。 江行两辈子,真心爱护他的长辈没有几个。 时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第46章 姑苏之行遇突变 夜深了。 江行翻来覆去, 泪湿枕头间,一人披着月色而来。 江行赶忙吸了吸鼻子,可惜依旧掩不住鼻音。他坐起来, 道: “阿鸣。” 时鸣脸上有些疲惫。他讲明来意: “哥哥。先生走了, 我……” 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家了。我可以跟着你和阿摇吗?” 江行鼻子一酸: “你早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他很少见到阿鸣这么小心试探的模样。 阿鸣从来都明媚张扬。 可惜先生没了,阿鸣也不过十几岁, 又怎么能明媚得起来呢? 时鸣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道: “哥哥,你想去姑苏吗?去……去读书。” 岭南起步不久, 百废待兴,教育资源确实不算好。若是能去别的地方学习, 自然再好不过。 江行抹了一把眼泪: “夫子同你说什么了吗?” “夫子让我不要再待在岭南,不要再待在番城。”时鸣咬了咬嘴唇,继续道, “夫子要我去姑苏, 找柳画桥柳大儒。” 江行怔住,有些不敢相信。 这位柳大儒,乃当今文坛的一代领袖, 写在教科书中的人物。 梅夫子居然让阿鸣去找柳大儒?他两人一个在岭南,一个在姑苏,山高路远的,上哪能认识,还有旧? 大儒的名字实在如雷贯耳,江行并非不识得,而是不可置信: “你说找谁?” 时鸣缓缓道: “姑苏城的柳画桥柳大儒。大概就是哥哥读书时知道的那位。” 江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家阿鸣的身份可能不一般。 就算梅夫子与柳画桥有旧,阿鸣若只是一个遗孤, 梅夫子又怎么笃定,柳画桥会收留阿鸣呢? 时鸣顿了顿,想劝他安心: “哥哥,你要同我一起去吗?梅夫子已经写了推荐信,你到那里,可以拜入柳大儒门下。” 江行从来没想过能拜这么厉害的老师,说话有点儿结巴: “我、我何德何能?” 第83章 时鸣拿出两封信来,道: “这两份,一封是先生给你留下的,一封是梅夫子写的。夫子说,柳大儒性子冷淡,早已不收学生。你到了姑苏后,拿着这两封信去拜见,说不定有一丝机会。” 江行颤着手接过了那两封信,泪又涌了出来。 “先生、先生此去,究竟是为何、为何遭了难?他此行目的是什么?” 江行口不择言,问时鸣。 时鸣神情哀伤,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摇头: “……现在不是时候。抱歉,哥哥。” 江行抓了把头发,崩溃道: “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 “哥哥!”时鸣声音高了一个度, “以后再告诉你,可以吗?” 江行依言安静下来,目光有些空洞。 时鸣看起来冷静得不像话: “夫子说,最多七天。我们最多在番城再待七天,七天内,我们就要启程去姑苏,不得耽搁。” 哭得多了,江行有些目眩,又问: “……如果耽搁了,会如何?” “会死。” 时鸣轻飘飘的两个字,打在江行心上。 江行心下大震,知道此事绝不简单,断然不敢再问了。他擦干净眼泪: “好,我知道了。” - 姑苏不是什么偏远的地方,但岭南离姑苏还是太远了。 江行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带着心事重重的时鸣与一脸懵的江舟摇,上了官道。 过了小半个月,路经钱塘。到这里由陆路改走水路,岸边杨柳画堤,摇橹声吱嘎作响。 他们坐的这条船不是很大,水波荡漾,船夫摇着桨,时不时还哼着歌,颇悠闲自在。 江行在船头坐了一会儿,想同船夫说说话;只可惜他听不懂钱塘方言,对着人家鸡同鸭讲了半天。 最后,船夫急了,船桨一挥,转头屁股对着他。 这是不想搭理他了。江行于是讪讪地回了船舱。 这些天里,时鸣话少了很多。 江舟摇晕船在休息,船夫同江行语言不通。 左思右想,江行只能找时鸣聊天。 江行不是话唠,但最近话却多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如果他不说话,三个人聚到一起时死气沉沉的,安静得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江行同时鸣说话,时鸣只是听着,一语不发。 江行心中着急。今日路过钱塘,已经算是江南地带。再过不久就可以到姑苏,此行终点。 他走入船舱,果然见时鸣一个人坐着。 江行有心引他说话,道: “吃些东西吧。我今日同船夫唠了半天,我也没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时鸣道: “吴语难懂,听多便习惯了。” 江行见他终于开口,心下一喜: “你同阿摇讲过你在江南的日子,你还从未对我说过。我也想听听。” “从前不在姑苏,在京口。”时鸣想了想, “京口临江。有时会去江边玩,听来往游船摇桨的声音。” 江行侧耳倾听。 大概就像如今钱塘江上的波光吧,江行心想。 “刚来的时候,眼睛……眼睛不是很好,断断续续病了一年。病好之后,就看不见了,只能听。” 江行心中一疼。 时鸣继续说: “江水很凉。我喜欢去江边吹风,一吹就是一个下午,惹得先生着急忙慌来找。” 时鸣垂头: “……先生已经不在了。” 这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时鸣积压许久的泪终于砸下来,像午后不期而至的雨滴。 潮湿,泛着思念的粘腻。不过也就十几岁的人,失去了这么个亲密的长辈,无论如何都会心下大恸的。 只是阿鸣内敛,不想表现出来,惹他担心罢了。 江行这样想着,面上却松了一口气,连忙给他擦眼泪。 哭出来就好了。 时鸣抓着他的袖子,哭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行轻拍他的背,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过了许久,这场无声的痛哭终于落下幕来,只剩抽泣。 时鸣抽噎道: “我从前不是京口人。” 江行给他擦脸,温声答: “嗯。我在听。” “我从前是京城人。应该叫汴京?太久远了。”时鸣埋在他手里,声音闷闷的, “先生带我从汴京来了京口。” 江行心中疑问甚多。譬如,他们是怎么认识柳大儒的?好好的在汴京,怎么又要一路南下,以至于一直到岭南? 这不是自我流放嘛。光是气候,就够喝一壶的了。 江行看着时鸣那张挂着泪痕的脸,觉得现在问起来不是时候。 他转移话题: “想出去走走吗?” 时鸣摇摇头,道: “就在船上吧。” “既然不能全部告诉我,那你能同我说说,先生是怎么死的吗?” 江行问。 时先生的死,梅夫子只含糊地说了一通,而时鸣呢,干脆闭口不谈。逝者已矣确实没错,但只有他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不好受。 他是先生的学生,知道了又能如何? 时鸣恢复了往日沉静的模样,只是眼圈有点红: “先生是被暗杀而死的。” 江行心道果然如此。 寻常出了什么意外,总不可能被死状凄惨地被扔到乱葬岗。能这么残忍,必是他杀。 但先生为人温和,鲜少与人发生冲突。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要致他于死地呢? 第84章 江行接着问: “凶手是谁?先生从前的竞争对手吗?” 据江行所知,先生来岭南前,曾经在江南做生意。生意场上的事情江行不是很懂,但竞争对手互相加害啊什么的,也不是很少见。 先生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若说从前得罪了什么人,促使对手买凶杀人,能说得通。 时鸣却说: “不是。凶手……我也不知。但,那人应该不是冲着先生去的。” 江行不理解: “不是冲着先生去,那为什么要杀先生?” 时鸣摇摇头,神色悲伤。 船舱外,船夫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句方言,不知说的什么。听语气好像很吃惊,江行问: “阿鸣,他在说什么,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一点点。”时鸣眼角泪痕尚未擦干,语气竟骤然变冷, “他说,‘有人来了’。” 船身一阵剧烈摇晃。船夫不复摇桨时的自得,神情有些慌张。 不多时,船不摇了。船头一沉,他们的船上竟来了两个官兵打扮的青年。 江行不知来人何意,只好先将时鸣往后面藏,自己上前应付。 为首的那个官兵上来便盘问: “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女?约莫十几岁的样子,长得很好看。” 江行心下一紧。 这个描述…… 他侧身挡住时鸣的脸,对着那官兵道: “十几岁?我这里确实有个十几岁的少女,不过她晕船了,正在睡觉。大人要去看看吗?” 这说的是江舟摇。 想都不用想,官兵找的少女不可能是江舟摇。江行只不过装回蠢蛋,糊弄他们一番。 先糊弄走了再说。万一待的时间久了,他们要找的真是阿鸣呢? 官兵点点头,江行便引他们去了江舟摇睡觉的地方。阿摇似乎被这番动静吵醒了,揉了揉眼睛,道: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这两人是谁啊?” 那两个官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 “这不是我们要找的少女。” 江行故作不解: “大人,您光说十几岁的少女,这钱塘江上这么多船,少女没有一千个也有几百个,大海捞针,这怎么找?可否详细一点,说些细节?” 一个官兵看起来真的思考了一会儿,道: “身有残疾,是腿断了还是眼瞎了来着……” 另一个连忙捣他: “我们不是带了画像吗?那小姑娘长得可俊了。” 江行心中一紧。 那官兵这才想起来,傻傻地掏出了一幅画像,展示给江行看: “你看,就是这个小姑娘。” 第47章 姑苏之行遇突变 虽然画画的人技术不太高明, 但依稀可以认出是女装的时鸣。 要找的人居然真是阿鸣。 江舟摇也认出来了,紧张地捂着嘴巴,不敢说话。 江行精神高度紧绷, 点点头, 又镇静道: “我没见过这个小姑娘,大人还是去别处看吧。” 官兵看了江舟摇睁大的双眼, 觉得有些不对劲。其中一个道: “我记得你方才身后藏了一个人。那个人可否给我们看看?” “大人说笑了。”江行笑道, “那明明就是个小子。男女都不对,大人又有什么可看的呢?” 他越不给看, 官兵越是起疑,坚持道: “若真是小子, 给我们看看,确认一下又何妨?” 江行目露为难: “这……” 像是终于豁出去一般,江行道: “唉。并不是我危言耸听,那是我弟弟。他脸上起了疹子, 怎么都消不下去。我们这次,就是来给他找大夫的。” 他复又补充: “骇人不说,还会传染。不让你们看, 也是为了你们好。” 恰逢此刻,船舱内适时传来一声呼喊: “哥哥,我的脸好痒啊。” 江行演得像真的,高声回: “哎,在呢。你别挠啊,哥哥一会儿就去给你换药。” 那两官兵表情不是很好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又商量了什么, 推推搡搡的,最终一脸晦气地走了, 像是生怕被传染。 待人走后,江舟摇害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道: “哥哥,画上的人,好像是阿鸣。” 江行赶紧捂住她的嘴,严肃地“嘘”了一声,道: “别说话。你就当无事发生,千万不能说出去,知道吗?” 江舟摇不知此事严重性,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又问: “哥哥,那些人……” 江行打断她,警告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要问。你刚刚在睡觉,听到没有?” 江舟摇不问了,乖巧应下: “我知道了。” 安顿好了江舟摇,江行回到船舱去看时鸣。阿鸣脸上真的覆了一层白纱,再凑近看,还故意点了许多红点子。 见他这副模样,江行失笑: “阿鸣,人已经走了哦。” 他倒是机灵,听到外面江行搪塞官兵的话,马上就对自己的脸下手了。 还真是不留情面。 时鸣听到这话,果然放松下来。他搁下手中蘸了红墨的笔,给江行递了一块帕子,娇气道: “哥哥,帮我擦一下。” 江行依言,把他脸上胡乱点的那些红印子全擦了。他动作轻柔,神色认真。 呼吸声落在时鸣耳边。时鸣故意撩起眼睛,问: “哥哥,我脸上这些‘红疹子’,是不是很像啊?” 江行笑得不行: “不像,一点儿也不像。要是他们进来了,保证一眼就能看穿。” 第85章 擦完了脸,时鸣还是那个肤光胜雪的小公子,哪里还有什么“疹子”? 江行这才问起来: “阿鸣,他们找的似乎是你。” “我知道。”时鸣收敛了笑意, “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我的行踪,已经被发现了。” 江行一直都想问: “阿鸣,你,究竟是什么人。” 杀了人,进了官府衙门还能完好无损地出来,这不是钱财能办到的事情。 如今天下太平,时先生却离奇惨死,非说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所为,未免牵强。普通的商业对手做不到杀了人之后毫无踪迹。 柳大儒年轻时是帝师,德高望重,天下士人无一不钦佩他。如今致仕,隐居在姑苏,早就不问世事。 梅夫子竟让阿鸣去投靠这样的人物,这难道不可疑吗? 柳大儒凭什么收留时鸣? 就算是借着长辈的交情——和柳大儒有交情的,能是什么一般人? 梅夫子,时先生,还有阿鸣,能是什么一般人? 其中必有隐情。 包括钱塘江上大张旗鼓寻找少女这件事——寻常少女需要官府这么兴师动众地找吗? 恕江行直言,他实在不信这些都是凑巧。 时鸣神色僵硬,道: “哥哥。” 江行慢慢打量着他。 阿鸣无疑是极好看的。江行每看一次,总要心动一次。但是,江行此时此刻才发现,他根本就看不透阿鸣。 像雾里看花。像隔水看月。美虽美矣,却不真。 江行敲了敲桌子,周身气质冷了下来。 时鸣心中咯噔一声。 江行平日里待他、待阿摇都是极好的,很少发脾气,也很少疾言厉色。就算是被惹得急了,勾得狠了,顶多虚张声势一番,吓唬吓唬人。 没有人会被吓唬到。因为江行就像一块入手即温的玉,君子无瑕,温润端方。 如今这般动了真格的,是头一次。 时鸣艰难道: “哥哥,我……” “你不想说。”江行眼中彻底没了笑意, “你不想说——或者是,不想对我说。是这样吗?” 时鸣摇头: “……我现在不能说。” 江行道: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时鸣猛然抬头。 “我稍加猜测。”江行审视的目光落在时鸣身上, “京中某位权贵之子,家里遭了难,一路逃到岭南——是吗?具体是哪位权贵我不知道,但门第必然不低。” 时鸣悄悄松了一口气。江行的猜测不无道理,但有些事情怎么可能一言蔽之? 还是先应付过去吧。 时鸣重新挂上笑容,大方承认道: “对了七成,我的家世确实不一般。等时机成熟,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哥哥的。” 江行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咆哮:居然真的是这样! 他就是随口一扯? 还、还对了七成?! 妈呀,本想考个探花好与阿鸣相配,这么一瞧,他一个村野出来的穷士子,哪里能跟勋贵世家的公子相配?说不准,自己的仕途还得要阿鸣帮忙呢! 虽然他并没有这个打算。 江行又好笑又心酸。 本来自己读书赚钱,很大一部分就是吃的阿鸣的软饭。他本以为考上状元就可以不用吃软饭了,现在一看,居然还得吃软饭! 真是好大一碗软饭!天赐的软饭! 软饭很香,但也不能一直吃?人得靠自己吧喂! 再回过头来看阿鸣:勋贵世家的公子,长得一副好相貌,估计汴京城一众贵女都上赶着嫁呢!若不是瞎了眼,又怎会看上他? 啊、啊等等,阿鸣眼睛确实瞎了。 但是等到他从统子哥那里兑换了治眼睛的药,阿鸣重见光明,哪里还有他什么事情? 阿鸣居然还在担心他考上了探花抛弃自己…… 江行想,可能轮不着他抛弃人家,人家首先就要把他这个小白脸踹了。 不过就算如此,江行也要给阿鸣换药。就算最后他真的被踹了,他也只会黯然离开,怪自己识人不清罢了。 但江行觉得,阿鸣不是那样的人。 江行轻咳了一声,试探道: “那、那你哪日回京,不会不要我吧。” 时鸣眨巴了一下眼睛。 江行忐忑道: “不会吧……” 时鸣歪头。 江行着急: “你别呀……虽然我只是个吃软饭的但是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不眠花宿柳拈花惹草朝三暮四始乱终弃!” 他一口气说完,时鸣眼睛亮晶晶的,倏尔笑了: “哥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江行手都没有地方放了: “那就好。” “但是哥哥,你方才说的话当真吗?”时鸣道, “对我好,不眠花宿柳拈花惹……唔!” 说到一半,时鸣的嘴就被江行捂住。 江行耳尖很红,有点不敢看他: “是真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若有一字作假,我任你处置。打骂也好泄愤也罢,都随你,我不还手。” 时鸣在他嘴里闷闷地笑。江行放开他,他又不笑了,问: “哥哥,你是不是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江行挠头: “没有吧?” 他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事情是阿鸣不知道的。 时鸣莞尔,靠着印象指了指江舟摇的方向,问: “阿摇的病?” 第86章 江行心道不好。 阿鸣也太敏锐了! 他哑口无言,内心疯狂呼唤系统: “统子哥,你好像被阿鸣发现了!” 086惊讶: “我靠!” 江行: “怎么办?” 086: “你快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不过,只要我还在你身上,在这个时空的原住民面前,你就说不出我的存在。” 江行试着动了动嘴皮子,果然,有关系统的一切,他都说不出半个字。 江行叹为观止: “统子哥,你这个防护,还真是厉害啊。” 086提醒: “只是在原住民面前。如果不是原住民,那完全可以说出来。” 江行心里苦,脑子飞速运转之后,答时鸣的话: “……你也可以猜猜,我用了什么办法。” 时鸣一语道破: “我觉得,你不是真正的江行。” 江行已经慌了,竭力保持声音平静: “为什么这么说?” “观察。”时鸣说, “我不觉得,一个十二岁的幼童,篆刻的手艺会好成那样。” “就算天赋异禀,也需要大量的练习。我后面查过,十二岁前,你住在村中,莫说学习,家中恐怕穷得连一张纸也买不起。你上哪学的篆字,又上哪学的刻章?” “还有,你说你小时候跟着父母学习,所以不上私塾也对经书典籍有所了解。但是,据我所知,江家父母都是农户。他们尚且大字不识,又如何教得了你?” 江行没想到时鸣观察如此细致,不禁暗暗惊叹,莫名想起宋正那句“你小心被他玩死”的话。 所以第一次见阿鸣,阿鸣其实就已经起疑了? 换在别人身上,江行只觉得可怕。但如果那人是阿鸣,他却并不排斥,相反很自豪阿鸣这么厉害。 第48章 吴侬软语诉衷肠 江行横竖骗不过他, 只好承认: “……我确实不是真正的江行。” 时鸣敛眸。 江行又道: “你可以当我是借尸还魂。真正的江行,早就死了。但他不是我害死的,我本来也是个死人, 机缘巧合下才来到这里。还有阿摇, 我……” 时鸣打断他: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将阿摇救回来。借尸还魂太玄奇,我不信什么鬼神之事, 我只信我的心。” 江行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貌似他从前也这么说过。 江行小心翼翼: “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你还愿意接受我吗?” “我不也有所隐瞒?”时鸣语气放软, 莞尔道, “我不管你是谁, 我只认你一个。” 江行终于放下心来,道: “我也是。” 船行渐缓,似乎到了对岸。船夫探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时鸣同样也用方言回了他一句, 又付了钱。 江行听了半天,半个字也没听懂,很苦恼: “你们在说什么?” “他说到岸了, 让我们下船,付钱走人。”时鸣推搡了他一下, “喊上阿摇,去收拾东西啦。” 江行连连点头。 天色不早,几人打算在城中稍事休整,明日再赶路。 钱塘自古繁华。街道两旁华灯初上,卖东西的小贩还未收摊。这样的热闹景象, 恍惚间让江行忘了这是古代。 江行一手牵一个,顺着大路往前, 活像一只带着小鸡仔出行的老母鸡。 时鸣安安静静的任他牵着,玉竹跟在后面。江舟摇不老实,这边要看看那边要摸摸,新奇得不行。 城中虽然灯火通明,但毕竟是夜晚,人比白天少了一些。 有卖东西的姑娘看着他们一行人,吃吃地笑,嘴里说着方言,似乎还掺了几句俚语。 江行只能回以礼貌的微笑,转而悄悄问时鸣: “她们在说什么?” 时鸣笑: “她们在说你好看。” 江行很不好意思: “你们江南的菜甜,江南人的嘴巴也甜。” 时鸣勾他的手指,在他耳边悄悄道: “嘴巴甜不甜的,光说怎么可以?还得尝了才知道。” 江行脸上爆红。他手足无措了一会儿,紧张得手心有点热。 救命,太犯规了! 老婆太勾人怎么办?在线等,急急急! “啊哈哈哈……”江行掩下自己的心动与羞赧,答, “那等会儿尝尝。” 时鸣眨眨眼睛: “好哦”。 江行心想,他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调戏了。 几人找了一家客栈打算歇歇脚。这家客栈看着环境不错,地处闹市却闹中取静。如今正是晚上,客栈内人不算很多。 三三两两的客人围着桌子喝酒划拳,好不快乐。 掌柜见他们几人,目光一亮,按流程说: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江行数了数人头,对掌柜道: “开四间房。” 时鸣却道: “两间足矣。玉竹和阿摇一间,你我一间。” 江行结巴: “这、这不好吧?” 两两一间,也不算挤。玉竹和阿摇倒没有什么,但他跟阿鸣…… 江行想起上次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就没怎么睡好,这次说什么也不肯了: “四间。” 时鸣不依,坏心眼地晃了晃钱袋子: “啊呀,钱好像只够开两间。” 江行心说糟糕。 他的钱早就全上交给阿鸣保管了,现在要他掏钱,他是一分也拿不出来。 第87章 钱在谁手里,谁就有话语权。江行无奈,只得随了他的意,道: “阿鸣啊……” 时鸣火速付了钱,开了两间相邻的房。 有小二引他们上去,还特意推荐了当地有名的钱塘龙井。 见小二那般热情洋溢的样子,江行不免好奇,多喝了几杯。 茶味清香,唇齿留芳,确实不错,无怪乎是名茶。 但晚上是不能喝浓茶的。一壶茶下肚,及至半夜,江行依旧精神得很,一点儿也睡不着。 江行翻了个身。 时鸣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作,问: “哥哥睡不着吗?” 江行道: “茶喝多了,确实睡不着。” 黑暗中,时鸣似乎轻笑了一声: “我也睡不着。一起说说话吧。” 江行有心找话。他想起这些天又是坐船又是上岸,他简直两眼一抹黑,听什么都听不懂。 江行很苦恼: “吴侬软语真好听,就是我听不懂。以后到了姑苏,我不会变成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吧?” 时鸣道: “还好啦。反正去了柳大儒那里,他说的一定是官话。哥哥觉得吴侬软语好听?” 江行想了想,肯定道: “很好听。” “骂起人来可恐怖了。”时鸣笑, “从前在柳大儒那里待过一会儿。柳大儒时常去集市上买鱼,卖鱼的一个大婶,态度很差。” 江行好奇,追问: “对谁都很差?那生意应该不怎么好吧。” 时鸣摇摇头: “不。正相反,生意很好。她杀鱼很利落,鱼新鲜又便宜,大家都喜欢去她那里买鱼;就是嘴巴毒,很喜欢阴阳怪气。吴语阴阳怪气起来,像小针扎一样,很可怕。” 江行来了兴致: “你会说吗?” 时鸣: “离开江南太久,有的我已经不会说了。但是这几天听多了,捡起来不少,能说几句。哥哥要听吗?” 江行当然要听。于是他屏住呼吸,期待地听着时鸣慢吞吞说了一句,软软的,像小勾子。虽然听不懂,但莫名地抓得江行心痒痒。 江行抓心挠肝,说: “我们一路过来听到的吴语怎么没有这么软?” 时鸣故意: “因为这是我专门说给你听的呀。” 江行心尖一颤,心想可能是阿鸣故意放软了声音。他喜欢得不行,问: “那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时鸣竟然打太极: “我不告诉你。” 江行很想知道,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但看时鸣铁了心地不想告诉他,他也就偃旗息鼓,不再问了。 蜡烛烧了一半。江行枕着胳膊,又道: “先生的骨灰留在岭南,我们有时间回去看看他吧。” “嗯。正好让你跪在他面前好好反省。”时鸣半开玩笑道, “说不定哪天他给你托梦,大骂你大逆不道,是个逆徒。” 阿鸣总是很坚强。先生离去的阴影不过笼罩了他半个多月,眼泪哭出来,就像是把难过也哭出来了,他自己倒一身轻松。 还有心思开玩笑,真不知是冷心冷情还是没心没肺。 江行叹息道: “我一定跪。要是这能让他气活过来,也是一件好事。” 人死不能复生,他们都知道,这句只是随口乱说。时鸣默然,问: “哥哥,你害怕吗?” 江行: “我害怕什么?” 时鸣: “我们以后一定会去汴京的,早晚的事。以我的身份,不可能在争斗中独善其身。以及,时先生的事,背后还等着我们去查。” 江行同他十指相扣,认真道: “我不是一个精于谋略的人。但我不怕,我会保护你,哪怕失去我的生命。” 时鸣微微一愣,促狭地眨眨眼睛: “我听过一种说法,就是男人在床上说的话都不可信。” 江行: “……” 好好的气氛怎么又毁掉了…… 他扶额道: “好啦,信不信当然由你,我话可是说出去了。” 江行感慨: “我平生没有什么大志向。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谁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便加倍奉还。谁害了先生,我就要让谁血债血偿。” 时鸣沉默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有些困: “嗯嗯好,血债血偿。睡觉吧。” 江行轻吻了一下他的唇。 时鸣迷迷糊糊的,问: “怎么啦。” 江行掰回一城: “你方才说让我尝尝。” 时鸣眼睛都没睁开,笑了一声: “甜吗。” 江行抚上他的唇角,目色温柔,道: “很甜。” - 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姑苏城终于在脚下。 江行按照梅夫子给的地址,找到了一处小宅子前。 名扬天下的柳大儒竟然住这种院子,江行委实没有想到。给门房递了拜帖,江行紧张又期待。 毕竟那是教科书里的人物,文坛领袖。说不紧张是假的,他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大人物呢。 他嘴上不说,心里要激动死了。时鸣瞧他没出息的样子,不由得笑了: “哥哥,不用这么紧张。” 江行还是很紧张: “我要是说错话,会不会被赶出去啊?” 时鸣道: “怎么会呢。有我在,你不会被赶出去的。” 江行这才想起,自己身边的这位也是个背景强大的。江行魂有点飘,心想自己运气也太好了。 他不过一介乡野村夫,此生居然能遇到这么多有权有势的人,也算值了。 第88章 等了不多时,门房引他们进去: “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江行牵着时鸣往小宅子里走。这地方根本不大,位置也偏,几人没走几步就到了前厅。 江行同时鸣一块儿进去,眼见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坐在案边,一言不发。 时鸣率先行了礼: “柳伯伯。” 江行也跟着行礼: “柳大人。” 时鸣一个礼还没有行完,柳画桥便赶紧将人扶正了,道: “殿……咳,不必行此大礼。” 说完,柳画桥瞥了一眼江行,语气霎时变得淡漠: “起来吧。” 江行: “……” 区别对待太明显了也…… 呜呜,果然,像他这种小士子,人家怎么可能放在眼里? 时鸣带着兀自心碎的江行坐到一边,同柳画桥寒暄道: “许久不见,不知柳伯伯最近可好?” 柳画桥微微颔首: “一切都好。倒是你,变了不少。” “溪午的事我已悉知。既然他临走前将你托付与我,照顾你是我应该的。一会儿你跟着下人去挑一处宅子住,房契直接拿走便可,不必客气。” 第49章 试学生富贵迷眼 江行在一边听着, 心中惊叹: “豪,真是太豪了!” 出手就送豪宅,江行有些麻木, 想, 一代帝师文坛领袖,原来住小宅子只是爱好。 只是寻清静。 时鸣笑道: “那我就不客气啦。不过, 我倒有一事相求。” 柳画桥又瞥了江行一眼, 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 江行被这道目光刺得如芒在背,悄悄挺直了腰杆, 力求看起来有点那个什么狗屁的文人风骨。 虽然他其实并没有。 时鸣见柳画桥如此,也不兜圈子, 道: “先生和梅夫子都曾夸过他的才学,想必不会令柳伯伯失望。” 说完,时鸣桌下踢了江行一脚。 江行会意,连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封信, 恭恭敬敬递上前: “请大人过目。” 柳画桥从他手中接过两封信,看也不看,只倒扣在桌面上。 “我早已不收学生。”柳画桥不急不慢。 江行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完了完了完了, 不会搞砸吧? 柳画桥却话锋一转,问: “但他二人与我是忘年交,我相信故友的眼光。有我这两位老友的举荐,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江行松了一口气,恭谨道: “听凭大人吩咐。” 柳画桥命人呈上纸笔,道: “你与阿鸣看起来私交甚笃,想必你也知道他从前扮成女子的事情。” “这样, 你以男女雌雄之辩为题,当场作一篇论。不需太长, 观点鲜明,内容详实即可。” 江行接过纸笔,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时鸣,心中已然有了思量。 他缓缓下笔。 柳画桥不去管他,反而打开了那两封信,仔细看了起来。 贸然写男女之辩这个论题,实在有些为难。江行今日第一次见到柳画桥,从不知这位大儒心中所想,性情如何。 重要的不在于观点,而在于对这位大儒态度的捉摸。很好理解,比如在古板的人面前谈女权,在开放的人面前搞封建,都是死路一条。 观点不见得真的分个对错,诉说的对象却是错了。这个论题,明面上考察他的学识,实际上考察的是他进屋以来的洞察力。 考察他能否在短到不足一柱香的时间内,把高位之人的心思摸个大概。 这不是学问之道,这是为官之道。 江行稍稍放下心来。柳画桥对自己的印象应该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好;不然也不会这么敲打他一番。 做官不是做学问,做学问要心思澄明,做官要心黑手狠张弛有度,柳画桥在教他。 教他摒弃那些学生习气。江行后背冒出一阵冷汗,心想自己身上确实都是一副理想主义的、单纯的学生气。 这是暗示他改掉。 江行想了想进屋以来柳画桥的反应,笔下不停。不到一刻钟,一篇短论便已作成。 他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柳画桥。柳画桥只淡淡瞥了一眼,又给他抛出一个问题: “今江浙地区连年收不上税,而朝廷多次派了官员下去收税,皆无成效。若你是被派去的官员,你会如何做?” 这是个情景假设题。江行思忖片刻,问: “收不上税的原因是何?” 柳画桥: “贪腐。” 江行心中有了答案,但良心有点不安: “学生确有应对之策,但此事有伤仁义道德,学生不愿去做。” 收不上税的原因如果是贪腐,那有的时候想要把钱从贪官嘴里抠出来,得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这些手段只保证事情办成,可无法保证道德。 江行不愿意去做。 柳画桥笑了,不冷不热刺道: “你倒是正直。那么,我问你,今朝廷派了官员甲去收税,如愿收上来一部分税款,但与往年的依旧有些差距,这是为何?” 江行道: “朝堂派系林立,甲能收上税,应是属于贪腐一派。他去到地方之后,借着背后的势力,或威逼或利诱,收税自然不是难事。” 因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从前派去的官员若是清流,或者脑瓜子不太灵光的,当然收不上来。 这人脑子灵光,背后有靠山,及时求助了顶头上司,这事儿才能办成。否则,依然难办。 第89章 江行接着道: “不过这个税,收上来之后一部分留给地方的贪腐官员,一部分‘孝敬’给顶头的贪腐官员,或者还有一部分自己留下;因此与往年的税款有差距。甲既收上税,又不得罪人,差事办得还漂亮,学生叹服。” 简直是人精。江行心想,这样的人才适合官场。 柳画桥满意地点点头,拿过旁边江行写的论,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这论不长,很快便能看完。阅毕,柳画桥眉头一皱。 江行有点紧张。 柳画桥问: “你认为男人与女人本无甚差别?” 江行道: “是的。以阿鸣为例。从前在岭南,阿鸣扮成女子时,曾有一登徒子对他图谋不轨。” 就是游船那次了。柳画桥心中一紧,时鸣欲盖弥彰地喝着茶,心里早就把江行骂了好几遍。 这家伙,怎么什么都敢往外捅啊! 江行浑然不觉,依旧侃侃而谈: “当阿鸣是女子,他会被审视,会成为男人口中的笑谈,甚至会遭到侵害。如今天下男尊女卑,因此这些情况屡见不鲜。” “但大胆设想一番,若是天下女尊男卑,男子,可能就会成为被审视的那一个。被困于内宅,被审视容貌,甚至被开下流的玩笑。” “因而我觉得,人的男女之分不是身体上的概念,而是社会上的概念。男人与女人本质上其实无甚差别。” 这话在现代还好,可这是在古代,说一句大逆不道也不为过。江行内心忐忑。 据他观察,这位柳大儒不似那种古板的老学究。但他的观点在这个时代还是太惊世骇俗了,江行虽然看出柳画桥不是老学究,但他也不确定柳画桥能不能接受。 柳画桥面上倒是没什么反应,问: “讲完了?” 江行答: “讲完了。” 柳画桥道: “出去吧。你跟阿鸣一起。” 江行有些错愕。 是自己哪里说的不对吗?柳画桥怎么就要赶他出去了? 江行有点后悔。从前剑走偏锋,正如溪午先生,就给他走成功了。但如今一着不慎,自己栽偏锋上去了! 但是,不应该啊?是自己看错了吗?不对啊…… 难道这位大儒脾气古怪,表面上看起来通情达理,实际上也是个古板的家伙? 他愣神之际,时鸣悄悄拉他袖子,低声道: “走吧。” 江行总不能赖着不走,只好跟着时鸣一块儿出去。 两人跟在下人后面,江行蔫头耷脑的: “柳大儒果然不喜欢我。我这种离经叛道的言论,他不把我直接扫地出门都算给我面子了。” 时鸣只是笑。 江行问: “你笑什么?哎呀,我要丢死人了。” 时鸣道: “我笑有人听不懂话。” 江行很疑惑: “这怎么说?” “柳伯伯明明已经收你为学生了。”时鸣揶揄他, “他是不是让你跟我一起?我回去之后,接下来的日子里,可是要时不时往这里跑的。” “他让你跟着我,不就是让你也来吗?你想想,他让你来干什么呀?笨。” 是哦。 江行醍醐灌顶。 来干什么?当然是来学习啊! 江行欣喜之余即是无奈: “这也是对我考验的一环吗?” 时鸣道: “那当然。但我帮你作了个弊,你要怎么感谢我呀?” 眼见着时鸣的手指在脸上点了点,江行脸又红了,捏着他的尾指道: “回、回去再说。” 这里毕竟在别人家,到处都有人。这样不好。 时鸣眼睛弯了弯,道: “嗯,好吧。” 谈笑间,下人将两人带到了存放房契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仓库。 不来不知道,江行瞧几个人抬了一个大箱子出来,他还以为是什么书籍。没想到箱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放的全是房契地契一类,其数目令人瞠目结舌。 天爷哎,别说这么多的房子和地了,就连这样的一箱子银票,江行都未必存得出来。 再看时鸣气定神闲,仿佛这事稀松平常,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江行心想: “压力有点大。” 阿鸣门第高,他更要努力科举,好与阿鸣相配才行。 不能一直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小白脸,人还是要靠自己。同时,他也想向人证明,阿鸣眼光真的不差。 时鸣看不见,歪歪头问江行: “哥哥,你喜欢哪个?” 给就不错了,江行哪还敢挑?他只好含混道: “阿鸣喜欢,我便喜欢。” 旁边的下人许是知道时鸣看不见,贴心地打了个头: “小公子,您是想要园子还是宅子呢?” 时鸣想了想,拿定了主意,道: “要园子吧。我听说柳伯伯前年修缮了一座园子。那座园子怎么样?” 下人毕恭毕敬答: “刚修好,还空着。一切物什都是新置办的。” 时鸣很快就敲定了: “好吧,那就要那座园子。” 这里是姑苏,又是园子…… 江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能吧。 等到了时鸣口中的园子,江行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他看着眼前风雅精致的园林景观,咽了口唾沫: “我们往后就住这里?” 来真的啊。 他两辈子都没住过这种屋子。 第90章 时鸣见怪不怪,摇了摇手中的地契: “就住这里。柳伯伯送的。” “靠!” 江行心中发出一声呐喊。从前去旅游的时候,江行只觉得园林处处都好看,不像住宅,像景区。 知道是知道,住是住。江行知道所谓的园林都是古代王公贵族住的地方,但当自己变成那个住在这里的人,心态又不一样了。 第50章 懒闲话红袖添香 江行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居然能住到这种地方。 自己居然还有这一天。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生无常啊。 软饭好香,呜呜。 “这园子又不大。”时鸣不嫌事大,将他往里面带, “随意住住吧。” 江行束手束脚, 牵着时鸣的手往里面走。园子里一步一景,虽为人造, 胜过天然。若是闲暇时刻在园子里随意坐坐, 无疑是极好的。 江行穿越前去景区,除了人挤人就是人挤人, 看到的不是景色,是人头。如今园子里只有零星几个洒扫的下人, 他可算是能看个清楚明白了。 “真好看啊。”江行心中感叹, “难怪后世能成为景区呢。” 时鸣口中不大的园子,江行依然走了一段时间才走到住宅的地方。 在他们来的路上,园子就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一群下人在宅子旁一字排开, 似乎等候多时。 见他二人来了,为首的管家先是行了个礼,又带着一群小丫鬟行礼。 一阵脆生生声音传入江行耳朵里, 让他怪不自在的。 江行不着边际地想,如果他是守宅子的下人,着急忙慌要打扫屋子,打扫完了还得等在一边等半天,他怨气肯定比鬼都重,怎么可能还像这些人一样笑吟吟的? 江行很感动,觉得他们的职业素养也太好了。 不过等等, 为什么他代入的是下人视角啊喂! 时鸣微微颔首,道: “都免礼吧。” 管家主动同他介绍: “主子, 我姓赵,您叫我赵管家便好。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叫我。对了,您同这位公子,需要有人近身伺候吗?我去给您挑。” “不必了。”时鸣道, “我不习惯有人近身。若无必要,你们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不要过来打扰。” 赵管家目光移到江行身上,问: “那这位公子呢?” 江行感觉自己的手一疼,原来是时鸣掐的。 好凶,自己本来就没那个意思嘛。 江行赶紧拒绝: “不、不用了,我也不需要,多谢。” 赵管家先是诧异,面色忽然激动起来,道: “公子言重了,我应该做的!” 江行: “?” 待人走后,他才想起来,这里是古代。下人做事,主子哪里还需要说“谢”? 再去看时鸣表现十分自然,江行后知后觉地想,阿鸣从前估计也是这样,被人伺候惯了的。 去岭南的那些日子里,着实是委屈了。 在这里奴仆成群,到了岭南反而只有一个小丫头跟着,可不是委屈? - 将阿摇几个接回来,江行就这么在园子里住下了。 园子在城东,时人称之为东园。江行住下后有意给它换个风雅的名字,可惜思来想去,竟都不如东园朗朗上口,简洁大方。 他索性不取了,就叫它东园。 此处离柳大儒的宅子并不远。果真如时鸣说的那般,柳画桥已经收了江行做学生,倾囊相授。 柳大儒已经十几年都没有收学生了。上一个学生,是当今天子。这件事情传出后,外界对江行的身份议论纷纷,猜疑甚多,都在想什么样的人能入了柳画桥的法眼。 但江行低调,柳画桥又刻意保护,因而外界还没人知道这位学生就是江行。 猜便猜呗,猜了一阵子,这股风就过去了。 江行照常学习。但他有点郁闷。 柳大儒对他从来就没几个好脸色,一向都是冷着脸。什么学业课业啊,江行就没从他那里得到一句夸赞。 甚至于动辄斥骂责罚,比梅夫子要严厉多了。 且,梅夫子好歹有个笑脸,柳大儒一直都板着一张脸,江行压力山大。 偏偏阿鸣说,柳画桥私下里其实很喜欢他。 江行怎么也看不出来喜欢在哪。每次课业交上去,他都心惊胆战的,生怕哪里做得不好。 别说夸赞,不被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斥责,江行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大儒出题还偏难怪,每次都要让江行抓耳挠腮半天。从前他尚可说自己擅长经义,现在这话他可一点儿也不敢说。 老师给的题目都不会,他凭什么说自己擅长? 江行学得疲累,偶尔也想放松放松。 ——放松是不被允许的,因为课业还没有做完。 江行心不在焉地磨着墨。时鸣来寻他,听到声音,接过墨条帮忙磨了起来。 江行不依: “你还是去歇息吧,这种事情我来做就好。” 时鸣放下墨条,表情倒显得万分委屈: “哥哥可是嫌我瞎,磨得不好?” 江行: “……唉。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磨墨辛苦,他自己能做便做了;实在做不了,就让下人来做。 哪能劳动阿鸣亲自给他磨? 时鸣故意: “那哥哥是什么意思?我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酒楼,可热闹了,想同哥哥一块儿去瞧瞧。” 第91章 “可惜哥哥课业还没有做完。我想着,若我帮忙磨墨,兴许能快一些。” 江行对课业深恶痛绝,早就不想做了,刚刚磨墨只是在偷懒摸鱼。 听时鸣这么说,江行终于找回了一点奋斗的心思。他轻吻了一下时鸣的额头,道: “好吧。有阿鸣陪着,我写课业都事半功倍了呢。” 时鸣虽瞎,磨出来的墨却很顺滑,竟比江行自己磨还要好上几分。 江行对着手里的纸全神贯注,蘸墨时,毛笔不防碰到了时鸣的手。一块黑印子落在时鸣手上,江行觉得不对劲,侧头看去,这才发现本该在砚上的笔,落在了阿鸣手指上。 江行慌忙撤回笔,道: “抱歉,我没注意。” 时鸣手指动了动,笑问: “哥哥是想在我手上写字吗?其实不独手上,其他地方也……” 江行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打断他: “在纸上写就很好了。” “好吧。” 时鸣居然有些惋惜: “那哥哥一会儿可要帮我洗干净。” 这话说得缱绻又暧昧,不像是洗干净手,像洗干净别的什么东西。 莫名引人遐想。 江行晕晕乎乎: “好、好。” 春光融融,屋外金色阳光透着花窗,洒在时鸣身上。江行只分神看了一眼,便彻底移不开眼了。 阿鸣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一颤一颤,像易碎的琉璃。 那张脸沐浴着阳光,无疑是极好看的。金色的光线从侧面打来,另一面皆是阴影,这光线本来并不好看。 但阿鸣的脸在这样的光线下,越发显得安宁祥和。江行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人比阿鸣还要更美了。 情人眼里就算不出西施,也不能否认阿鸣真的很好看这一事实。 时鸣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依然乖顺地磨着墨,神情极认真。江行回神,暗暗感慨,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红袖添香? 啧啧,难怪古人读书时都喜欢有个美人在身边。 他也喜欢。多养眼啊。 江行写字,时鸣磨墨,两人无言忙了一阵子。不消一个时辰,江行把笔一搁,道: “写完了。” 有阿鸣陪着,效率就是高。 时鸣放下墨条,伸出被染黑的手,可怜兮兮道: “哥哥,我手好酸啊。” 江行取了清水给他洗手。一边洗,一边替他揉,轻声道: “下次这种事情交给别人做就好啦。手还酸不酸了?我给你揉揉。” 江行摆弄着时鸣的手,心想自家阿鸣的手也是极好看的,白皙透亮,像玉一样。 说玉又不太准确。应该是暖玉,指节分明,入手生温。 江行洗完取了帕子给他擦干,又忍不住似的捏了捏。从前他就想这么做了,但那时他只以为阿鸣是女孩子,这样太唐突。 现在不唐突了。 时鸣任他又捏又揉,挑眉道: “想不到哥哥还有这种癖好。” 江行不捏也不揉了,讪讪地缩回手,道: “……一时没忍住。走吧。” 两人招呼也不打,相伴着去了时鸣口中的那座酒楼。 时人爱风雅。酒楼许是刚刚开业,搞了个什么诗赋比赛,热闹非常。 只不过一个逗乐的小比赛,获胜者可以得精致糕点一份,权当彩头。 江行本就不擅长诗赋,无意参加,只是看着。 两人坐在楼上雅座,与楼下热闹气氛格格不入,只安安静静地喝着茶。 时鸣问: “哥哥不去试试吗?” “我就不去了。”江行答, “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擅长诗赋。” 时鸣见他无意,便不再劝。 比赛要求以春色为题,作一首七言。如今正是江南好时节,春色满园,这题倒也符合时令。 眼见一个又一个的士子踌躇满志,纷纷写下有关春色的题诗,江行兴致缺缺。 虽然妙,但总觉得差了点儿。但他又不作诗,自然没有资格指责旁人;因而托着下巴,默默听着。 时鸣感知到他的情绪,问: “哥哥似乎觉得他们写得不好?” 江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道: “他们写得自然比我好。” 时鸣笑笑,道: “这是哪里的话,哥哥作诗明明也很不错。” “只可惜要想佳句偶得,还得费些工夫。” 江行叹气。 他并非不会作诗,只是不擅长。若要作诗,得思索半天才行。作出来的也只能说中规中矩,断没有什么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方。 时鸣促狭道: “他们写得不好,想必哥哥一定有好句。” 好句,江行自然是没有的。 鉴赏能力和创作能力是两码事。江行觉得他们写得烂,因为他打小读的就是流传千古的诗句,眼光养高了;但是他自己写不出来,那是因为他没学多久,水平烂。 江行无奈道: “你明知故问。好句我没有,不过你若是想听,我可以找几句别人的好诗。” 第51章 隐侍女身兼多职 这个时空并没有什么李白杜甫。按理来说江行可以剽窃几首当做自己的, 反正无人知道。 但剽窃又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愿意用别人的诗句来自矜功伐。自己写得再烂,那也是自己的。别人写得再好, 也不能变成他的。 时鸣来了兴致: “这些人的你瞧不上, 那哥哥口中的好诗,一定妙极。” 第92章 江行随口说了一句: “‘江碧鸟逾白, 山青花欲燃’, 如何?这是旁人写的一首绝句。” “我觉得极好。”时鸣道, “有如此大才的人, 从前怎么没听说过?” 江行想起写这首绝句的杜甫老爷子,不禁汗颜, 道: “……我从前说过,我是借尸还魂。我原本并不是这里的人。这位诗人也不是。嗯,并不是梁朝的。” 时鸣若有所思地点头,问: “那, 你是周围天竺、新罗,或者倭国的人吗?” 江行很难跟他解释,但被说成是倭国的多少有点不舒服。他道: “不是。我不是这些国家的人。” 时鸣愈发好奇: “那你是哪里人?” 江行想了半天, 道: “不是地理位置的不同,是时间的不同。我也是梁朝治下地区的人,但在我们那个年代,这里不叫梁朝。” 这话点到为止,时鸣大概明白了,不再刨根究底。楼下比赛渐渐分出胜负,最后一轮决赛, 那两个人其中一个看着有些眼熟。 江行定睛一看,惊得连杯子都端不稳了: “阿、阿鸣。” 时鸣布条蒙着眼, 自不知楼下何许人也,疑惑道: “怎么了?” 江行百般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试探着问: “阿鸣,你觉得,玉竹如何?” 楼下那女扮男装的小公子,乍一看看不出来。不过江行毕竟熟悉,天天看月月看,总不至于认不出来。 时鸣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玉竹,便道: “她很好,很贴心。你问这个做什么?” “读书呢?”江行追问, “她学问如何?” 时鸣“嘶”了一声,道: “这我倒是不清楚。不过从小到大,我读书都是经由她手。我听的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典籍杂书话本子都有。我觉得,她的学问应该不会少。” 毕竟读多了,一点儿都记不住那才是怪事。时鸣听书的同时,玉竹也在学习。 江行艰难道: “阿鸣,下面那个作诗的小公子,可能就是玉竹。” 时鸣也惊: “竟然如此?” 江行点头: “千真万确。” 台下,玉竹已经夺得魁首,美滋滋地提着糕点出了酒楼。江行道: “她要回去了。我们跟着看看吗?” 时鸣很快做出了决定: “跟。” 主子跟踪下人,还偷偷摸摸的,当真开天辟地头一次。江行带着时鸣,跟着玉竹悄悄出了酒楼。 出乎意料的是,玉竹出门后并没有往东园去,而是去了一家书肆。 江行同时鸣道: “她去了书肆。” “她应该是给我买话本子的。” 时鸣笃定。 不过事实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玉竹进了书肆,非但没有买书,反而掏出了一份手稿,递交给掌柜。 掌柜笑逐颜开,道: “最新的《木兰游记》都在这里了吗?” 玉竹道: “都在这里了。哎,掌柜你就别催了,我有空再写。一直催催催,脑子很疼的。” 掌柜道: “这不是销量好嘛,大家都抢着看。不过料他们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南溪斋主人,竟是一位小姑娘!” 玉竹道: “姑娘怎么了?他们爱看不看。要是嫌弃,他们干脆也别喝姑娘沏的茶,别穿姑娘制的衣。行了,我走了。离开时间久了,我家主子要找的。” 话毕,玉竹又从书肆带了几本话本子,这才离开。 这回去的是东园方向。 江行和时鸣两人愣在原地。 江行艰难道: “玉竹会写话本子会作诗?她就是南溪斋主人?” 时鸣也牙疼: “看来是的。” “不过从小到大,家里的书库对我俩都是敞开的。玉竹估计把那些书看了个大概,这么有才学并不奇怪。” 江行问: “你打算如何?我想,我们还是当不知道吧。” 业余写点话本子又不是什么大事。 时鸣笑道: “我正有此意。她做好份内的事情,其余的只要不伤天害理,没什么不能包容的。” 江行想到《木兰游记》,福至心灵: “哎,阿鸣,玉竹写的那本《木兰游记》,怎么同你有些相像?” 本是勋贵,却为了逃离家庭束缚,男扮女装游历四方——嗯,除了一些细节,好像是和阿鸣差不多。 时鸣惊讶: “可我并没有游历四方。但现在细细想来,那位少年确实与我有几分相似。而且我男扮女装之事,玉竹一早便知道。” 江行调侃: “这是被当成原型了。” 回到东园,玉竹果然提着赢来的糕点,递到时鸣面前: “这是我今日特意去买的。主子,您尝尝?” 时鸣哪里不知这糕点是从哪来的?但为了假装无事发生,时鸣憋笑: “好。” 姑苏的糕点偏甜,江行吃了几口便放下,喝茶去了。时鸣倒是很喜欢,一个接一个,都不嫌腻。 时鸣无意拆穿玉竹,却有心吓她一吓,问: “玉竹,你今儿去哪了?” 玉竹道: “去买了糕点,还带了几本话本子。” 地点对了,结果也对了,就是只字不提自己去参加作诗比赛、交手稿的事儿呢。时鸣又问: “还有呢,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 玉竹疑惑: “好玩的……” 江行瞥她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 “哦!”玉竹会意,像是灵光乍现, “昨儿江公子看上了几株兰花,同掌柜说好了让今日送来,我去瞧瞧!” 第93章 江行目露赞许。 玉竹借故跑了,再没给时鸣吓她的机会。 “兰花?”时鸣问, “哥哥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了?” 江行道: “觉得你桌子空了点儿,就买了。想给你个惊喜,这才没说。” 兰花香草配美人,妙极妙极。 时鸣笑笑,道: “我瞎了眼睛,很少写字,也不怎么用得到书桌。你送兰花,岂不浪费?” “给你的东西,哪有什么浪费不浪费?” 江行替他将眼上的布解下,轻声道: “左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你若不喜欢,扔掉便是。” 时鸣反驳道: “怎么会不喜欢?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兰花娇贵,打理起来挺麻烦的。江行想着,阿鸣没事照料一下兰花,不至于太无聊。 若不小心养死了,再换一盆便是。 说话间,玉竹已经搬了一盆兰花放到桌上。这个时节里,兰花长得清幽喜人,伴着似有若无的花香,扑面而来,要多雅致有多雅致。 江行寻个位置放好,时鸣却叹气: “唉,要是哪天我忘记浇水了,它死了我都看不见,放在台上任它发黄枯萎,怎么办?” 江行看着他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不是滋味。他道: “死了就让玉竹丢掉,我再送你一盆。” “这多不好。这可是哥哥送的呢,我一定爱如珍宝,好好伺候它。” 时鸣伸手抚过兰花叶子,笑得灿烂。 - 转眼过去一年多,兰花却依旧长得好好的,一点要死掉的迹象也没有。 时鸣果真喜欢得不行,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它浇水。有好几次江行瞧他早起,鞋子都没有穿好,便急急忙忙往桌边跑了。 花草一类本就是闲暇之余的消遣,这么上心反而不好。 江行劝他交给下人做,他却说什么“哥哥送的,我当然要亲自照料”云云,搞得江行脸红心跳,反而不知怎么再劝了。 又有一日,江行见时鸣接了远方飞来的信鸽。 那鸽子在两地间来回飞行,却长得十分肥美。不像信鸽,像家里养的肥鸽。 态度也很嚣张。落在窗子前,甚至趾高气扬地抬了抬脚,让人赶紧把信取下来。 时鸣爱不释手地摸了把鸽胸,才将鸽子腿上的信解下。 鸽子…… 江行想,若是有这么只鸟儿陪着阿鸣,阿鸣被分散注意力,应该就不会对兰花太上心了。 再者,需要照顾的多了,好脾气的人也会烦吧?阿鸣若烦了,正好把什么花啊鸟啊通通丢给下人照料,也省下一些精力。 这么想着,说做就做。江行连招呼也没打,就踱去了花鸟市场。他听四周的鸟鸣啁啾,挑花了眼。 鹦鹉自然是极好的,养得好了,还能同人说说话。鸽子也不错,但鸽子攻击性强,阿鸣又看不见,万一被咬伤了怎么办。 而且,阿鸣已经有一只信鸽了,他再送一只算什么?不好不好。 金丝雀看着挺好看,就是麻烦,比兰花还要娇贵,动不动死给你看。 阿鸣心善,见到鸟儿死了,指不定要怎么难过呢。 也不好。 江行边走边看,路遇一个卖鹦鹉的摊位。那鹦鹉鹅黄色的脑袋旁,还有两坨橙红的细毛。 这种样子的鹦鹉不少见。江行本无甚注意的,刚要走远,又听那鹦鹉一声“你真好看”,怪滑稽。 江行觉得有趣,很快就退回去,找那只鹦鹉。 鹦鹉看他回来,又是一句“快买快买”,字正腔圆的。 江行: “……” 小东西挺有意思。江行指了指那只鹦鹉,问摊主: “你这只鹦鹉多少钱?” 摊主只瞧了他一眼,便吃惊道: “怎么是你?” 江行在姑苏可没什么亲朋故旧,不曾想竟然被认出来。他打量了那摊主几眼,觉得有些熟悉,就是想不起来。 江行指指自己,问: “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 第52章 他乡偶遇得橘绿 那摊主矢口否认, 目光闪躲,收拾东西就要走。江行觉得不对劲,一把拉住他, 问: “你认识我, 对吗?你是谁?” 摊主破口大骂: “谁认识你啊?你别这么自恋好吗!去去去,别影响我做生意!” “做生意是吧。那我问你, 你这鹦鹉多少钱, 我买了。” 江行拉着他,目色沉沉, 心里早就把认识的那些人全过了一遍。 可就是想不起来,这个时候, 认识的人里,究竟能有谁在姑苏。 还在姑苏卖鸟。 那些人在岭南过得好好的,没道理千里跋涉,来姑苏卖鸟。 摊主咆哮道: “我这鸟儿可贵了!就你这穷酸样, 你买得起吗?” 江行嗤笑一声: “好端端的做生意,你怎么笃定我买不起?哪有你这么赶客的卖家?” “几年过去,你还是跟从前一个德行啊, 宋正。” 摊主被识破身份,脸色一僵,还倔强道: “宋正是谁?我不认识!你爱买不买!” 江行道: “我当然买。我还没问你呢,几年不见,你怎么想起来姑苏卖鸟了?” “我卖什么关你屁事!”摊主大叫道, “我想卖什么就卖什么!” 江行: “所以你承认你是宋正了?” 宋正一噎。 第94章 身份既然已经被识破,他倒也不遮掩, 理直气壮道: “我就是,怎么了?从前走了错路我认, 但现在好端端的,我靠自己本事赚钱,你想干嘛?” 江行松开钳制着他的手,道: “没什么。你这鸟多少钱,我买了。” 宋正上下打量他一眼,道: “五十两。概不还价。你看着人模狗样,怎么也玩虫逗鸟的?” 江行心下一惊。 五十两可不便宜。虽然给阿鸣买东西,别说五十两,五千两他都舍得;但是…… 但他花的很多都是阿鸣的钱。江行有点心虚,后知后觉想起来花阿鸣的钱给阿鸣买东西,这算什么? 阿鸣不会怪他乱花钱,而且五十两银子对阿鸣来说只是小钱。阿鸣不会计较,但江行会觉得不好意思。 可惜这只鹦鹉确实很会说话,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东西。江行给他递了银子,道: “给我……给别人买的。” “你哪来这么多钱?” 宋正接了银子,惊叹一声,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你在外面干坏事了?” 江行这小白脸长得一副好皮囊,要是出去……呃,行情还是挺好的。 江行顶着宋正一言难尽的目光,道: “……这你别管。” 宋正点到即止,没打算管他,数了数钱,把那只鹦鹉连带笼子全交给他。 做完了,宋正才问: “你怎么来姑苏了?” “出了一些变故。”江行含糊道, “你呢?” 从前两人确实有点恩怨,不过没造成什么损失,两人又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那些年少往事,就同一阵风一样吹过去,就散了。 两人他乡偶遇,茫茫人海里,倒也不易。两人此刻不像什么水火不容的敌人,竟像多年好友。 宋正道: “当初被赶出来了。好在老东西还有点良心,给了点钱打发我走。” “我不想在番城待,就办了路引子一路北上,期间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做到姑苏,生意有点起色,就待住了。” 江行颔首,感慨道: “这样也挺好的。” “你……你还在考试吗?” 两人东扯西扯,宋正犹犹豫豫,终于提起这件事情。 当年自己服散被抓,导致再不能科举,宋正也认了。做错事情,确实该罚。 就是午夜梦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有些难过。如今见到同窗,还是忍不住又问一嘴。 江行帮他收了摊子,一面同他往外走,一面道: “还在考。我来姑苏没有多久。” 宋正走在他旁边: “那你真是来对了。姑苏这个地方好多士子,就连柳画桥柳大儒都在此隐居,想必对你求学大有裨益。” “我听说,柳大儒去年还是前年,竟然出山收了一个学生。你不然也去碰碰运气?” 江行暗中打量了他几眼。宋正身上还能看出一点当年咋咋呼呼的影子,但整个人看着已经稳重许多,说话也圆滑了。 想必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江行无意太高调,也没说自己就是柳大儒收的那个学生,只含糊道: “柳大儒德高望重,兴许看不上我这个穷乡僻壤来的穷士子。” 宋正惊叹道: “你?穷士子?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纹银,这还穷?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勾当,发了大财?” 江行扶额: “……真不是。” 宋正嘁道: “我不信。” “实不相瞒,”江行见搪塞不过去,于是认真道, “我没有发大财,我只是吃了软饭。” 宋正: “?” 但好像也不是不能说得通。 宋正悄悄又扫了江行几眼。江行身长玉立,许是应时节,他穿了身苏梅粉色长衫,头上簪了把碧玉簪。 宋正有点无语,红配绿,真是好搭配。 但这身衣服在江行身上,看着莫名其妙地和谐。长衫虽粉,江行气质温文,竟不显轻浮,反而更衬得他整个人温雅端方,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尤其是一双柔和的眉眼,不笑时端庄,笑时如春风拂面,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这碗软饭好像,活该他吃。 宋正以为他换了软饭碗,谴责道: “呵呵。瞧你长得一副小白脸样,我记得你在岭南的时候,就吃了人家大小姐的软饭。” “人家对你一点儿也不差,没想到你小子始乱终弃,居然抛弃大小姐,转头又吃了别人的软饭。呸!” “始乱终弃”的江行挠了挠头: “没有啊,我一直都吃的阿鸣的软饭。” 宋正一噎: “……我靠,这么有实力?” 江行选择先溜为敬: “行了,这鸟就是买给他的。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 宋正摆摆手,不想跟他说话: “去去去,你小子真是好福气。” 江行内心百感交集,想,宋正如今这般,也算一个好出路。 至少看着精神状态好多了,甚至中气十足,还能跟他吵架。 想来就算没有和自己的身世、和家里的人和解,也渐渐放下了。 这样也好。 - 提着鸟笼回到东园,鹦鹉适时地说了一声: “园子好看!” 江行笑笑: “园子算什么,一会儿你要见到的那才是真绝色呢。” “真绝色”时鸣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一人一鸟面前,道: “哥哥方才去做什么了?” 第95章 江行道: “买了只鸟给你玩玩。” 鹦鹉道: “好看!好看!我喜欢!” 江行拍了一下笼子: “你喜欢什么,不许你喜欢,他是我的。” 鹦鹉: “小气!小气!” 时鸣笑得不行,道: “好淘气的鸟。” 江行问: “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时鸣伸出手指逗鸟玩, “真有趣的鹦鹉。你从哪买的?” 说起这个,江行来劲了: “你猜我从谁手里买的?宋正!他改行来姑苏卖鸟了!” 时鸣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宋正是何许人也,道: “啊,原来是那个蠢东西。” 江行把鸟放下: “不管他。你打算给这只鸟取什么名字?” 鹦鹉道: “名字!名字!” 时鸣想了想,问: “它是什么颜色的?” 江行描述道: “黄毛,带点橙红。” 时鸣笑问: “哥哥觉得叫它什么好?” 江行沉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这鸟又是黄色带点橙红…… 江行胡说八道: “那就叫它橘绿吧。” 时鸣没问来由,听到名字便已经笑了: “取得不错,很有意思。” 但鸟还是太吵,并且很爱捧哏,人家说什么都要插上一句嘴。时鸣不胜其烦,干脆让玉竹照看着,尤其让她拿远一些。 江行听了一天的鸟叫,晚上安静下来,反倒有些不习惯。玉竹这时敲门,要来拿橘绿的吃食。 玉竹动作很快,没再打扰他们。江行看着玉竹收拾,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从前在岭南,玉竹一直都寸步不离地跟着阿鸣。 江行忽然有些醋意。想起赵管家问的近身伺候的事情,他没来由地想,玉竹不会也近身伺候过阿鸣吧? 这事儿不能细想。这里是在古代,贴身的丫头伺候主子时,往往不被当成人,只是一个工具。 因而大户人家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甚至不会上纲上线把这当回事。 但玉竹还和阿鸣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读书,打小就跟着,比他早了好几年。 在江南的那些日子里,江行并没有参与。正是因为没有参与,才会遗憾,一遍又一遍地设想,要是自己当时在阿鸣身边,会是个什么样子。 但往日难追,这分明是痴心妄想。 江行越想心越乱,嫉妒得发疯。 在看到时鸣的脸时,他几次想要开口,几次都按下去了。他想,阿鸣会不会觉得他莫名其妙,小题大做? 算了算了,就当无事发生。 所以到底有没有? 江行同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时鸣心思何等敏锐?几乎一下子就发现他不对劲,问: “哥哥,怎么了?” 江行被吓了一跳,心虚道: “没、没事。” “有什么是不能同我说的?”时鸣扣着他的手, “真奇怪。真的不说吗?” 江行轻咳了一声,脑中天人交战。 说还是不说呢? 思来想去,江行决定说出去。 他们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任何隐瞒。再说了,他就算现在瞒着,以阿鸣的聪慧,阿鸣迟早都能猜到。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先摊牌,往后也少些误会。 江行道: “阿鸣,玉竹……呃,玉竹她从前是在你、在你身边近身伺候的吗?” 第53章 醋意大发又别离 时鸣: “嗯?” 江行心如擂鼓, 有点不淡定,捂住时鸣的嘴: “……算、算了,你还是不要说了, 我不想听。” “不想听为何要问?”时鸣笑他, “哥哥觉得她是不是呢?” “……我不知道。” 或者说,江行不敢想。 他一想他就嫉妒死了。 时鸣又道: “哥哥是不是在想, 她给我洗澡, 给我穿衣服,甚至就连睡觉她都看着?” 江行呼吸陡然加重, 光是想象一下他都会眼红得不行。 凭什么玉竹可以,他也想要。 好嫉妒。 时鸣继续拱火: “玉竹的确很贴心啦。我很满意。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么……唔!” 妒意在江行心中如藤蔓般生长, 缠紧了他的心。江行已经不想再听,翻身压上他的唇,有些急切地堵住了时鸣接下来的话。 他才不想在阿鸣口中听到旁人。谁都不行。 再听下去,江行觉得自己会发疯。但这明明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是他无理取闹也好, 是他上纲上线也罢,江行心里就是不舒服。 还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凭什么啊。 江行甚至有些委屈:阿鸣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他都这样了, 聪慧如阿鸣,怎么可能猜不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 猜出来了还要故意说这些气人的话惹他。 这算什么?拿他取乐吗? 时鸣一开始还想推他,被江行捉住了双手,按在头顶。 江行妒火中烧,自然不会发现,其实时鸣这点推拒的力道约等于无。比起拒绝,更像是欲拒还迎。 一吻毕, 江行有些恨恨地咬了一下时鸣的唇,凶道: “你故意的。见我这样, 你很开心?” 时鸣“嘶”了一声,又闷闷地笑: “开心。怎么不开心?不过她才没有近身伺候。我骗你的。” 第96章 江行又吻上他,强势得不似平常。 江行眸中闪动着疯狂的欲色,时鸣虽看不见,但动作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捅了大篓子,双手挣扎着,却被紧紧按住,动弹不得。 一吻毕,时鸣有些吃不住,附在江行耳边直喘气。他又笑道: “好凶啊。” 江行放开他的手。方才他箍着时鸣的手,为了不让对方挣脱,他用了一些力道。如今松开,时鸣手腕上已然有两道浅浅的红印子。 不是很明显,浅得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但也够让江行愧疚的了。 江行心疼又自责地给他揉。 江行生气总是花架子,一点儿也不可怕。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对时鸣生气。 时鸣却不肯善罢甘休,故意咬了咬他的嘴唇,又抬腿蹭了蹭,问: “就这样吗?哥哥真好哄。” 江行知他蓄意勾引,不愿落入圈套,道: “就这样。只要是阿鸣,我怎么样都好哄。” 时鸣拿膝盖往上顶,如愿得到一声闷哼。他笑意惑人: “哥哥骗人,它一点儿也不好哄。” 江行难耐地抽气,隐忍道: “……不要动。” 时鸣根本不听: “若我偏要动呢?” 江行抚上他的脸,心知今晚是逃不过了。 他注视着时鸣,深情款款。许久,江行爱怜地亲了亲时鸣的眼睛,认真道: “不可以这样。” 时鸣被他制住,有些勉强地又动了动腿,却被压下。他不笑了,问: “这次是什么,我还小?” “不是。”江行松开他的掣肘,重新躺回去, “你看不见。” 时鸣不能理解: “这是什么狗屁原因?” 江行手指轻颤,指节珍重又眷恋地划过时鸣的脸,他道: “好了,睡吧。” 时鸣拍开他的手,转过身背对他。 江行心知时鸣生气了,凑上去咬了咬他的耳尖,想把人抱在怀里。 时鸣不想同他说话,抱着被子往里面蹭了蹭,语中似乎带了几分哽咽: “……江行,你真是好样的。” 时鸣不是什么厚颜无耻的人。正相反,他脸皮很薄。如此的坦诚与撩拨,只为他一人。 可这一人偏偏屡次拒绝,怎能不叫人心伤? 江行听出时鸣的不对劲,很快就强硬地将人翻了过来。见他落泪,江行慌了神,忙去哄他,又是一顿好生安慰,这才将将止住。 时鸣眼睫很湿: “所以,你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眼睛瞎吗?” 江行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他吻去时鸣眼角的泪,道: “我不知道我的样貌,是否合你心意。所以在你看见我之前,我不会做那种事情。” “你虽然不是因为样貌而选中我,但我认为,你有权利知晓我的样貌,再对此做出选择。” 时鸣默了默,道: “可我不在乎。” “我在乎。” 江行语气真诚: “我在乎,我也怕。我只是一个穷举子,我人微言轻,怎样都好。而你身份贵重,你我本就不相配。” 时鸣有些着急: “这都不重要!若你我很久都不能再见呢?” 江行叹息道: “重要的。很久不能再见,也有再见的那天。我要与你相配。我要努力往上考。只有状元之名,才配得上你。” “等你能看见我的样貌了,等你对我进行一个全面的考量——如果到那个时候,你仍然觉得我很好,再来也不迟。” “如果那个时候你对我不满意,大可以让我离开,我绝不纠缠。我也不会借你家的东风、借你的愧疚扶摇直上。我会自请回乡,回岭南做个地方官,回去守着先生。” 时鸣忙道: “怎么会!我怎么会让你走?” 江行摇摇头,继续道: “你从前便说人心易变,如今怎么不作数了?我此番也是给你我留一条后路。” “若今夜贸然行事,往后我大可全身而退,你的处境却艰难了。你要怎么对你家中交待?我不愿意这样。”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若我起的根本就是狎玩的心思,你此番我反而求之不得。莫说现在,我甚至早在几年前,趁你不懂事的时候我便诱哄你了。” “这样一来,我吃准你不会离开我,再借你的势青云直上,然后新鲜劲一过把你抛诸脑后——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所以,我必须为你打算。” “可是我的眼睛。”时鸣声音闷闷的, “我的眼睛它好不了了。” 江行能理解。 这种感觉江行并不陌生,甚至十分熟悉。 久病之人是不能抱有希望的,因为希望越大,失望时摔得就越疼。 前世江行最希望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他受先天性心脏病困扰多年,从牙牙学语一直等到青春年少,他一直都没有等到一颗合适的心。 好几次等到了心源,江行满怀希望地看着那颗心被送去检测,又心灰意冷地被通知匹配不上。 如此反复之后,他万念俱灰,再也不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鸣大概也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所谓名医来看他的眼睛,一开始可能还抱着一丝希望,倒最后不如不期待了。 越期待越痛苦。 江行深吸了一口气,道: “信我,最后一次,好吗?” 时鸣良久没有说话。到最后,江行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时,时鸣枕着他的胳膊,慢悠悠开口: “哥哥。最严重的时候,我的头上被扎了几十根针。很多都是大穴。” 第97章 江行心里疼得厉害。 时鸣继续道: “那时我八岁。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坐在江边,我的世界里只有江风和江水。” 不是不愿意信,而是不敢信。瞎了便瞎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习惯的?怎么还在做失而复得的美梦呢? 所有人都说最后一次,结果一次又一次。 让人哪里还敢信? 江行捏了捏他的手,又吻上他的眼睛。时鸣眼睫一颤,回握住他的手,道: “……不过若是哥哥开口,我情愿再信一次。” 江行拥他入怀: “睡吧。会好起来的,我发誓。” 这事儿才算过去。 月上柳梢头,身边的阿鸣已经睡熟了。江行睡不着,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他看着外面如水的月色,心想,一定会有那天的吧。 - 粗略算算,离会试还有两年多。江行本以为他与阿鸣能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第二天,园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中年人身姿挺拔。应当是常年习武的缘故,他表情虽温和,但总隐隐透出一种杀气。 这般杀气腾腾,说习武之人又不恰当,倒像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 江行忙着接待他。 这人递的拜帖是柳画桥府上的样式,但要说这人是柳家的家仆,一点儿也不像。 仔细看看,这人的脸似乎同阿鸣有些像。江行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道: “我家阿鸣呢?听闻他到了姑苏,我来找他。” 江行心说什么你家阿鸣,明明是我家的。 但总不能拂了客人的面子。江行道: “应当还在洗漱,马上就来了。” 真是的,大早上扰人清梦,搞得阿鸣觉都睡不安生。 等待的间隙里,那人问: “你是阿鸣的什么人?” 江行汗颜,道: “我是时先生的学生。先生走后,让我好好照顾阿鸣。” ——然后照顾到床上去了。 那人“哦”了一声,又疑惑: “时先生是哪位?” 这回轮到江行摸不着头脑了。 不应该啊,时先生是阿鸣的叔父,这人既然口口声声说要找阿鸣,怎么可能不认识时先生呢? 江行正要回答,门外走进来一道倩影。 时鸣姗姗来迟,对那人行了个晚辈礼,道: “舅舅。” 那人被这一声“舅舅”喊得心花怒放,顿时忘了方才的疑问,应道: “哎。” 第54章 呆江行暗被诓骗 江行晴天霹雳。 完了完了, 阿鸣真是他家的? 阿鸣家里来人了,不会要把阿鸣带走吧? 不要啊不要啊。 时鸣落座,笑容和煦: “一早便接到了舅舅的来信, 竟不知舅舅这么快便到了。多有怠慢, 舅舅不会怪罪我吧?” 江行很震惊:原来舅甥俩是商量好的!可是怎么没听阿鸣讲起? 对、对了,那只很肥的信鸽。 原来当时阿鸣是在跟这人传信! 他又想到昨晚情景, 有些不好意思, 但,阿鸣好像是说过很久不能再见这种话。 只是他当时没有注意到阿鸣语气中的不对劲。真是不该。 中年人忙道: “哪里的事。我见到你, 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样,决定好什么时候回汴京了吗?” “上次你们在钱塘, 我就派人去找了,想同你们接个头。没想到找了一通,竟然人影都没瞧见。接到柳大人的消息,我便亲自来了。” 时鸣讶异道: “那次在钱塘, 居然是舅舅?出门在外,有人贸然找我,我确实是要避一下的。舅舅不会怪我吧?” 中年人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谁让你是我外甥呢?罢了罢了。我同钱塘的知府有些联系, 便托他找了一番。可惜情报有误,我还以为你仍然扮成小姑娘模样呢。” 江行又劈下一阵惊雷。 啊——!果然是来接阿鸣的! 江行心里苦啊! 居然在钱塘就想接阿鸣走了!但那次大张旗鼓,搞得像抓犯人一样。 江行觉得,没有人会把那件事同接人联系在一块。这位舅舅的接人方式,还真是特别。 时鸣迟疑了一会儿: “不能再多待些时日?” “如今京中什么境况,你不是不知道。”中年人收敛了笑意,严肃起来甚是吓人, “你在外这么多年,早就该回去了。” “尤其是你的眼睛。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来给你调理, 争取让你恢复。” 时鸣语气不冷不热: “舅舅,我的眼睛早就治不好了,不用费力去找大夫。至于回汴京一事……既然如此,若是方便,即刻便启程吧。” 江行瞳孔地震,弱弱插上一句: “即刻吗?会不会太早了些。” 时鸣一愣,悄悄在江行耳边答: “哥哥,这事儿很重要。我……等你去汴京考会试的时候,再来找我,如何?很快的。” “你待在姑苏呢,跟着柳伯伯,对你的学问大有裨益。不用担心,信鸽留给你。哥哥若是想我了,可以写信给我。我看到了就回你。” 江行很心痛: “好、好吧。你去做你的事情,我不拦你。” 舍不得归舍不得,江行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也尊重阿鸣的选择。既然阿鸣觉得重要,必须要去,那就让阿鸣去。 第98章 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中年人笑逐颜开,道: “若是即刻启程,那你去收拾一下东西吧。不重要的可以不带,到了汴京都有。” 时鸣点点头,对玉竹吩咐道: “把我的扇子、兰花还有橘绿带着,余下带几套换洗衣物,其他的都不带。” 江行面上一热。 这些东西,好像都是他送给阿鸣的。 阿鸣什么都不带,居然只带他送的东西。 阿鸣真好。 江行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努力学习,等一两年后去汴京参加会试才行。 争取考个探花。 东西不多,基本不用怎么收拾。最后检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江行犹犹豫豫,终于还是没忍住,将时鸣拉到一边。 四下无人处,江行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满目温柔: “阿鸣,等我去找你。” 时鸣索性取下了自己常带在身边的玉佩,珍而重之地放到江行手中,道: “玉佩给你。想我了你就看看它。记得常给我写信,好不好?” 江行小心翼翼地收好,耳边响起中年人的催促声。他恋恋不舍道: “好。等我。” 江行看着时鸣和玉竹上了马车,有些难过。 阿鸣回去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汴京人那么多,他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眼睛还看不见,要是为此受了欺负,怎么办? 阿鸣的舅舅看起来身份不低。但哪有一直住在娘舅家的道理?若是一个搞不好,同舅舅家的孩子处不来怎么办? 江行心想那些所谓贵族多爱见风使舵,阿鸣一个人,又初来乍到的,可怎么好啊。 江行担心来担心去,把手中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玉佩玉佩,以玉寄情。江行想起阿鸣临别前的话,不由得红了脸。 - 自时鸣去后,江行空闲下来,时常写信。他在姑苏,除了照常学习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想念。所以写的信里面,十封有八封都在讲最近的趣事,只有一两封说的正事。 偏偏时鸣还一封一封全回了,认真得不行。往日里,他一个多月就能收到阿鸣的回信,这次倒怪。 这次足足过去两个月有余,江行还未收到回信。 他忧心阿鸣出了什么事,连带着读书也有些分神。 江行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悄悄走神,心想也不知道阿鸣在汴京如何了。 “江行。” 柳画桥平静的声音响起。江行耳边一炸,心说完了。 开小差被抓到,要被罚了。 柳画桥放下手中的书,敲了敲桌子,不大的声音威慑力很强: “今日这是你第三次走神。” 不管如何,先认错再说。江行道: “学生知错,请老师责罚。” 柳画桥罚学生,喜欢用戒尺打手心。江行从前被打过,不过那次只是一些小事儿,因而罚得不重。 这次频频走神,想必要挨一番好打。 江行伸出手心,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不料柳画桥手中的戒尺却没有落下,反而道: “打手板需用力,我也懒得用那个气力打你。” 江行惊诧,猛然抬头,居然有几分从柳画桥眼中看到慈爱的错觉。 他同这位老师除开学问上的事情,私下其实很少沟通。归根结底,柳画桥一直冷着脸,他是又敬又怕的。 江行觉得柳画桥对自己从来称不上宽宥,反而十分严苛,较之梅夫子更甚。更别说慈爱了——那是对他能有的东西吗? 江行不信。 但江行心想,严师出高徒,想必自己学完之后也能成长一番。 柳画桥放下了戒尺,问道: “你今日缘何走神?” 江行默然,实话实说: “阿鸣已有两月没有给我回信了。我担心他。” “荒唐。” 柳画桥笑笑, “人家在汴京有兄长和舅舅护着,就算日子不好过,又能难过到哪里去?你与其担心这个,你不如担心担心会试能不能考得上。” 江行愕然: “兄长?没听说过阿鸣有什么兄长啊?” 不是,阿鸣背着他还有一个好哥哥?哪来的? 江行心里不是滋味。阿鸣叫他哥哥,不过看在幼时一起玩的情谊,亲昵罢了。 真说起来,他根本不能算阿鸣的哥哥。 柳画桥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若是考不上,你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也是,一个穷举子,凭什么参与到汴京勋贵之间的事情呢? 还是得考个探花才行。 江行心情复杂,道: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学了许多。” 这大半年的,他没有给阿鸣写信的时候,都在读书。 手上还因此磨出了茧子。连带着从前刻章留下的茧,他的手只是外表看着光鲜,摸到茧子那里还是硬硬的。 江行觉得他高考都没这么努力过。 柳画桥顿了顿,心中暗忖。 依照江行现在的能力,状元怕都是囊中之物。江行的感觉没错,他确实学了很多,也很用功。 但自己的学生,柳画桥是再清楚不过的。 江行是确定能考上了,就要开始躺平的大咸鱼一个。 柳画桥觉得自己必不能把实情告诉江行。若说出去,这家伙又不肯学习了。 听闻江行在岭南考解试时,即是如此。原本他努力努力可以搏个解元,最后却只考了第三名,不免令人扼腕叹息。 第99章 虽然第三名也不错,但离从前院案首的水平还有些差距。 柳画桥打定了主意,伸手把书扔到他身上,佯怒道: “学海无涯,你才学了这么点,竟鼠目寸光,觉得你博闻强识了?无知!以你如今的学问,稍不留神就要落榜,还做什么春秋大梦,奢想什么探花?” “你同探花相似的,也就一张脸都长得不错。至于学识,你还差十万八千里呢!若是考不上,出去莫说是我柳画桥的学生,我没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学生!” 书砸到身上,力道其实不重。 江行有些错愕,竟不知会惹老师发这么大的火。他慌忙道: “学生知错,还请老师息怒。学生会努力的,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柳画桥像是真的被气到了一番,摸着自己的胸口顺了半天的气。他冷淡地点点头,又递给他一本资料,道: “给你一天时间,背下来。明日我抽查。若有不会,抄十遍。” 江行接过资料,两眼一黑。 这书有他一个指节那么厚了,一天,背下来? 不是,你们古代考会试都这么恐怖吗? 那考上状元的,岂不是活脱脱一台人脑计算机? 要不是看柳画桥表情实在认真,江行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刻意为难了。 但老师怎么会刁难他?老师斥责他,肯定也是为了他好。 老师能有什么坏心眼?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江行苦哈哈地接过书,乖顺道: “学生回去一定仔细阅读,今日便不叨扰老师了。” 柳画桥点点头,终于放他走。 第55章 情人来信心中思 回去路上, 江行同系统大倒苦水: “啊——统子,我还是把科举想得太容易了。” 086道: “为什么这么说?” “老师说我现在这个水平,指不定要落榜。”江行苦着脸, “我本来以为我能考上状元的。” 086匪夷所思: “不应该啊, 按理来说,你的水平考状元确实没问题。” 江行道: “我本来想放松放松。这么一说, 我哪敢放松啊。可能是这里的科举更难一点吧。我还要加倍努力才行, 不然如果光考上,没有名次的话, 阿鸣会失望的。” 086没多想,道: “你老师对本朝科举的了解一定多于我。你听他的, 准没错。” 江行被安排了这么个任务,哪里还记得起来回信的事儿?等到他苦哈哈地把书背完,学得面如菜色,连信都没想起来写的时候, 他终于接到了自家阿鸣的回信。 江行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很快拆开信看了起来。 阿鸣在信中照例腻歪了一番,看得江行怪不好意思。 阿鸣还是和之前一样甜呢。 读到最后一句, 江行“腾”地合上信纸,站起身来,脸慢慢红了。 信上写: “昨日唯梦与君在高唐。个中情致,虽醒尤醉。醒时枕衾寒凉,令人神伤。” 江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像是确认,又像是被小钩子勾了一般, 他眼前有点眩晕。 呜。 太犯规了。 怎么可以这样。 这种东西也是可以写在信里的吗? 086看他这样,不免好奇: “你怎么了?” 江行捂着嘴巴, 脸红得不像话: “阿鸣、阿鸣他……他也太会了。” 086瞧了回信,瞳孔震惊: “……啊?你、你们?” 江行继而愤慨: “他在调戏我!” 086痛心疾首: “宿主,我们的目标是考科举,而不是被一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快去学习!快去背书!” 江行没理它,自顾自道: “我要调戏回来!” 086劝不动,只留下一句: “呵呵。” 便又遁走了。 江行把书搁在一边,取了张信纸,提笔要写。胡扯了一些有的没的,江行看着末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可惜江行沉浸在回信里,脑子里全是那句“与君在高唐”。思来想去,他心中悸动,结尾竟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江行巴不得现在就到阿鸣身边,把人狠狠欺负一顿,最好是欺负得他红着眼睛哭出来。 潮湿的笔尖滴下墨水,在纸上留下了一个点。 江行看着笔尖,忽而灵光乍现,写: “高唐路远。纵我不往,愿为朝云暮雨,常伴汝侧。” 一封信写完,江行有些得意,心想就算阿鸣在汴京还有个兄长,又能怎样? 在阿鸣心里,自己不见得比那位兄长差。 - 这点隐秘的胜负欲一直持续到会试前夕。 会试在汴京举办,江行一早便收拾好了行李,朝柳画桥拜别。 如今正是秋季。会试本在春天举办,但从姑苏到汴京,得提前许久出发才行。 若算准了原本正好赶上的时间,那就得在寒冬腊月里赶路。因此,为了防止天寒地冻,雪滑难行,江行特意提早了些,带上盘缠,秋季便出发。 冬季之前就能到汴京了。来年开春,直接去考试便可。 提早这么久,江行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想早点见到阿鸣。 两年未见,江行日夜思念。如今终于能去见他,怎么可能不激动? 不知两年过去,阿鸣如今怎么样了。 江行想起阿鸣在信中说,来了汴京之后可以去西园寻他。西园,听名字和东园相对,应该是阿鸣住的园子。 第100章 阿鸣并未提及家中背景是什么爵位或者大官。而且看样子,阿鸣的舅舅应该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没和一大家子住一起。 能随手拨出一个园子给小辈住,官职想必不低。阿鸣既然不说,那就是没到时候。 江行很知趣地没问,反正到汴京了,稍微打听一下,哪有不知道的? 柳画桥瞧他想入非非的模样,简直嫌弃死了: “瞧你那不成器的样子。” 江行敛了敛笑容,面上喜色仍然没能收回去: “……学生失态。” 柳画桥冷言冷语: “你若是考了状元,大可以到处说你是我的学生。若只考了个进士,甚至于落榜,你就不要出去给我丢人了。日后捅出篓子,莫把我的名号说出去。” 江行压力山大: “学生谨听教诲。” 柳画桥斜眼瞟了他一下,见江行面上无丝毫不虞之色,心里喜欢得不行。 他这个学生脾气跟面人儿似的,怎么捏都不生气。往往前一天刚刚斥责过,后一天,江行就如同没发生过一般,还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老师”、“老师”地叫。 柳画桥被叫得心花怒放,心想这个学生可比他师兄好伺候多了。 既有才学,人品贵重,相貌也好,若有进取之心,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未可知。 可是这么个好学生,偏偏无丝毫蝇营狗苟的想法,一点功名利禄的酒色影子也看不着,纯粹得像是稚子。 若换作旁人被他收为学生,估计早就满世界招摇,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江行非但没有,反而低调处事,直到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江行是自己的学生。 赤子之心,不外乎是。 可惜这种不争不抢的咸鱼性格在官场上注定要吃亏。 柳画桥心想,这孩子此去一定能拔得头名,到时候他巴不得江行到处说是他的学生,这样一来,以自己的帝师之名,在官场上还能庇护他一番。 江行不知柳画桥心中的弯弯绕绕。他被即将与阿鸣相见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快乐得不行。 柳画桥面上愈发嫌弃,摆手撵他: “去去去,看你就烦。到了记得写信报平安,顺便替我向阿鸣问声好。” 江行喜滋滋应下: “哎。” - 在姑苏不过匆匆三年,时先生也去世了三年有余。江行出孝期,正好遇上三年一次的会试,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路途颠簸数日,江行终于在汴京歇了脚。此行虽然不比从岭南去姑苏那么远,但也不近。 想起之前阿摇晕船的可怜样子,江行没带上阿摇,免了妹妹的一番舟车劳顿,阿摇仍然留在姑苏。 江行预备着等考完了,再将阿摇接过来。 他找到落脚处,便马不停蹄地去找阿鸣所说的西园。 江行已经迫不及待要与阿鸣见面了。 汴京城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在城区内,江行隔三五步便能看到一处大宅,宅前门房或尽职尽责,或稍稍打盹,不一而足。 真是好气派! 路上马车不知过去了多少辆。从前在岭南,要遇到这样的马车是很难得的,江行少不得要多看几眼。 及至到姑苏,江行终于改掉了他身上所谓的“穷酸气”,看到奢华的马车,也能面不改色了。 但汴京城的富裕程度实在超乎他的想象。 到汴京后正是冬季。四处天寒地冻的,路边三步一小摊,五步一小店,热气腾腾的包子羊汤,馋得江行口水都要流下来。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江行打包了一份炙猪肉,着急忙慌往信中所写的地方赶。 来汴京后第一次去找阿鸣,他可不能空手去。带点好吃的,阿鸣应该会很开心。 他走得急,眼睛也没看,不慎滑倒在一辆马车前。那马车装饰低调奢华,只车前一牌写上一个“晋”字。 摔倒时他护住了怀中小吃,不免有些烫手。他艰难爬起来,甩着手斯哈斯哈了好一阵。将将缓过来,他抬头一看,这才看清楚面前的马车。 江行: “……完了。” 这马车一看就是达官贵族才能坐的。 他扰了贵人出行,指不定要发生什么呢。 果然,车前一开道的侍女叱他: “你是什么人,敢扰我们晋王爷的车驾?” 初来乍到,江行哪敢造次?连连道歉: “请贵人息怒,我只是路过。积雪甚厚,不慎滑倒而已。若碍了贵人的眼,我马上离开。” 那侍女道: “滑倒?这么巧就倒在我们殿下面前吗?” 江行一时哑口无言。 他能怎么说?真就这么巧啊,他也不想的! 太寸了吧这也!听这侍女说的,坐在马车里的居然还是某个王爷,他心里苦啊! 刚来就惹事儿,真真绝了。 江行一面感叹自己的坏运气,一面道歉,怀里的炙猪肉烫得他胸口一阵难受。 那侍女喋喋不休了一阵,双方正僵持着,又一个侍女走到她面前,同这侍女耳语了什么。 大冬天的江行冷汗直流,心想这么大的阵仗,该不会是马车里的殿下要发落他了吧。 吾命休矣! 岂料一阵过后,那喋喋不休的侍女竟然偃旗息鼓,道: “我们殿下宽宏大量,不欲同你计较。你且去吧,莫挡了我们殿下的路。” 江行连连点头,忙不迭跑了,生怕这位殿下回头再反悔。 第101章 他跑得急,自然不知马车内一位故人无聊地撑着下巴,逗弄着鹦鹉: “方才那人好生熟悉。听声音,像是哥哥?” 不是时鸣是谁? 鹦鹉橘绿人模狗样答: “你太想他!你太想他!” 时鸣: “……” 他被直白地戳破心思,恼羞成怒一般在鸟头上拍了一下,道: “就你知道!回去便拿你炖汤!” - 江行生怕打包的猪肉冷掉,只好将其贴在胸口,用体温暖它。时府路途遥远,江行走了半天,方到西园前。 园子朱红大门紧闭,门房守在旁边,暗自打量他,问: “你是何人,干什么来的?” 第56章 汴京再见应会试 江行堪堪回神, 不确定问: “请问这里是西园吗?” 门房倨傲地点点头: “这里确实是西园。你要找我们主子吗?” 江行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拜帖,道: “是的,有劳。我找时鸣时公子。” 门房收下了拜帖, 微微惊诧了一瞬, 道: “主子今日一早便出去了,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江行心中留下两行泪。 啊?今日也太倒霉了吧? 他连忙问: “他需要多久才能回来?我可以等。” 门房道: “主子这些日子进宫去了, 估计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客人还是不要等了, 到时候再来吧。” 进宫……那岂不是跟在陛下身边? 江行倒抽一口气,心想阿鸣的身份还真是不一般啊。 听到十天半个月, 江行彻底绝望。他掏出怀中的炙猪肉,想了想又收回去, 失魂落魄地走了。 本来路上遇见好吃的,想买一份带给阿鸣。没想到阿鸣不在。就算交给门房,让门房递交,那也没用。 十天半个月啊!太久远了, 等阿鸣回来,都不知道能不能吃了。 到时候再买一份吧。 不过,阿鸣来了这么久, 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自己这般还是自作多情了吧。 - 见不到阿鸣,江行简直度日如年。终于熬过了这十天半个月,他火急火燎,又要往西园去。 在此期间,他奋发读书之余,也听闻了京中的一些时闻轶事。 譬如,前不久, 陛下的嫡亲兄弟被找了回来,就是那日江行遇到的晋王。 这位晋王爷身世凄惨。当年宫变, 他年方七岁,被贼人掳走,下落不明了十几年。 如今认回来了,竟然还少了条胳膊,看着怪可怜。陛下怜其流落民间之苦,对其宠爱有加,一回来就封了亲王,赐食邑,好不风光。 江行只是听旁人提了一嘴,心想这位晋王脾气还怪好的。 上次遇到,他非但没有为难自己,还放他走了。就是那个侍女实在烦人。 其他零零散散也听了一些,但江行向来听完便忘,没放在心上。他闷头读书,每天都累得很,哪有心思去八卦? 估摸着十天半个月过去,江行又带了点好吃的,去了西园。 这次阿鸣倒在了。门房没有拦他,很快就引他进去。 江行脚下匆忙,迫不及待地绕过回廊,去寻时鸣。 冰天雪地里,时鸣披了一件天青色大氅,立在红梅树旁,好不绮丽。 江行见不到阿鸣思之如狂,如今见到,反而近乡情怯了。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连步子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什么。许久,他才唤: “阿鸣。” 时鸣听到动静,果然快步上前拉他的手,欣喜道: “哥哥!” 结果这么一拉,时鸣被冰得一抖,道: “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快进暖室缓一缓。” 江行被人带入暖室,只觉通体都舒畅了起来。他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串冰糖葫芦,又让下人拿出方才搁下的羊汤,悉数推到时鸣面前。 他温声道: “路上遇见,觉得你可能喜欢,就买了。不过你来这么久,应该吃腻了这些东西吧。” 时鸣解下大氅,露出素雅的内里来。他往江行怀里塞了个手炉,又接过江行递来的吃食,道: “怎么会!这些市井小食我有许久不曾吃了。” “汴京不比岭南姑苏,冬天是要冷一些。哥哥要多多保重才行。” 如今二人相见,竟毫无生疏,一如往昔。江行感慨,看着时鸣吃东西的动作,一时舍不得移开眼睛。他道: “长高了,也瘦了些。” 时鸣嘴上还沾着糖壳: “哥哥又胡说八道。我早就不长了,怎么可能再长高呢?” 粗略算算,离开姑苏时,阿鸣已经十八岁,如今几年过去,他二十有一,非说还能长高,确实没道理。 可是江行看着他方才站在红梅树下,时鸣身姿颀长,确实是比之前要高了一些。 江行无意争这个,笑哈哈道: “好,没长高,没长高。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时鸣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重新自然起来: “我往后再同你慢慢讲。倒是你,这几年学得如何?” 江行大倒苦水: “啊——我真是学得太辛苦了。我早上学,晚上也学,有时候挑灯夜读,连信都想不起来给你写。” 说到信,江行想起从前那封信来,不知是暖室里热的还是自己心中羞的,他道: “阿鸣惯会写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信。” 时鸣吐吐舌头: “你不喜欢?” 江行目光闪躲: “阿鸣怎么样我都是喜欢的。” 第102章 他可不敢承认自己其实乐在其中。 时鸣笑出声,道: “不说这个。哥哥对这次会试,一定很有把握吧。” 江行眼神闪躲,想起柳画桥斥责自己的那些话,不免又泄气: “大概……吧?趁着这些天,我会好好恶补一番的。” 时鸣道: “没关系,哥哥考成什么样,我都很满意。” 他慢条斯理地擦了嘴,凑近了在江行脸上落下一吻,道: “哥哥,我很想你。” 江行甚至能嗅到冰糖葫芦的甜味,无端拨动他的心。 江行伸手拥他入怀,爱意愈甚: “我也想你。” 橘绿大嗓子乱叫: “不知羞!不知羞!” 时鸣微笑道: “再叫把你毛拔了。玉竹,把这只死鸟拿远点。” 玉竹很快应下,忙不迭进来把鸟提走了。临走前,玉竹甚至贴心地关上房门,留他二人独处。 江行无奈: “橘绿长得油光水滑,看着还胖了不少。你啊,嘴上吓唬它,实际上没少给它吃好的吧?” 时鸣撒娇道: “毕竟是哥哥送的。没事同它拌拌嘴,也挺有意思。就像……就像哥哥在我身边一样。” 江行失笑: “我可不是鸟?” 时鸣道: “只是打个比方啦。对了,哥哥来汴京,想必没地方落脚吧。” 江行道: “我长租了一间院子,不算无处可去。” “那怎么行。” 时鸣似是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递到江行手里: “这个你收下。你来汴京,干脆在西园住下如何?” 江行觉得这串钥匙有点烫手,赶紧推回去: “可、可是……” 可是这样不会给阿鸣添麻烦嘛……再说了,他有地方落脚。 时鸣不依: “这园子又不大。从前我们便住一起,怎么如今哥哥竟同我生疏了?” “再说了,我可不是赠予哥哥,只是让哥哥借住一些时日。等时机一到,哥哥便要搬出去的。” 虽然这个时机可能遥遥无期。 江行见他只掏出了钥匙,没拿地契,信了几分。他心想,不过是借住一段时间,等自己买好了小院子,他再搬出去不就行了? 又不是直接送给他,江行也就接受了: “好吧。我就知道阿鸣对我最好啦。” 时鸣嘻嘻道: “一会儿我让下人去帮你搬东西。” - 两人说完话,江行的东西被搬到了园子里。时鸣在西园并不常住,甚至只是偶尔来几次。 说是一起住,实际上更多的时候只有江行一个人。不过江行若要寻他,总能寻到。 两人同在汴京城,时不时聚上一聚,倒也快乐。转眼间冬去春来,马上到了会试的日子。 会试一共三场,每一场隔三天考完;其题目形式与解试差不多,不过要更难一些。 江行背书背得头昏脑胀,真到了上场的时候,反而不怕了。 今年的会试题目有了大变,偏难怪不说,还将考察重点放在了律令大义上。 要知道,律令大义在以往的考试中都是作为一项附加内容,占比并不高。很多学子看着试卷两眼一黑,苦哈哈地硬着头皮答。 江行复习全面,这点东西自然难不倒他。 不过最令江行开心的是,这次的会试删去了对诗赋的考察,而是专攻经义。 其实近几年的考试就已经有这种趋势了,但彻底删掉,还是头一次。 江行觉得自己走了泼天的狗屎运。因为,他每次写诗赋都要很久,间接挤压了答其他题目的时间。如今删去,江行如鱼得水,答得飞快。 这下中榜应该没问题了! 照柳大儒所说,江行觉得自己考状元还是有点难。 科举果然不是人能考的。 三场很快考完。等待结果的日子里,江行每天提心吊胆,有时候饭吃到一半都要停下来想想题目有没有做错;很久才吃下一口。 或者看到书本就有些畏惧,心想这辈子再也不想考什么狗屁科举了。 见他这样,时鸣反而安慰他: “哥哥,没事的,就算落榜,三年后依然可以再考的呀。” 江行一阵汗颜。 天啊,一想到如果落榜还要再去老师手底下学三年,不如杀了他吧! 那个学习强度,他怕是要活生生死在书本面前! 会试出结果要久一些。江行无心玩乐,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直到听说放榜的消息,江行坐不住了。 这次他自己去看。 留了阿鸣在家中,江行火急火燎赶到放榜的地方。他见人群挤挤挨挨,都在看前面的。 江行对自己的实力没啥信心,干脆从冷清的最后一名开始看。 从后往前看到一半,他依旧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江行的心提到嗓子眼: “该不会落榜了吧!” 086也紧张,但还是安抚他: “不要着急,说不定你还排在前面呢。你可是文坛领袖教出来的学生,能差到哪里去!相信自己!” 江行稍稍放心,继续看。忽然有人大喊: “你们谁是江行?” 江行不知此番为何,心里忐忑,弱弱举起手: “我是……” 第57章 得会元榜下捉婿 那人眼神落在他身上, 审视了一番,喜笑颜开就要拉他走: “真不错,不愧是本次的会元。有意同小女成亲吗?” 第103章 又一人挤走他, 夺过江行的手好不亲热: “别听他瞎说。看看我女儿, 才貌双全,同你最是般配!” 还有一人喊: “我女儿也不错,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 江行被推来搡去, 脑子晕乎乎的。 什么东西?什么元? 会元…… 我靠,会元! 他? 难怪后面找不着, 原来在最前面! 眼见又有几个中年人围上来,086惊恐万分: “宿主, 跑啊!” 江行疑惑: “这是为何……我靠!” 那些人你一只手我一爪子伸向他,什么女子荷包啊少女画像啊闺中手帕啊,都要让他瞧瞧。 江行推了这个还有那个,源源不绝, 根本应付不过来。 江行心说自己这是遇到榜下捉婿了? 他是被捉的那个。 如今梁朝殿试并不黜落,京中贵人若想给自家女儿找个好夫婿,在杏榜时便可挑选合眼缘的男子, 将女儿嫁给他。 江行信息上写的二十一岁,尚未婚配,长得又好才学又高,还来自岭南,家中无甚背景,甚至父母双亡。 实在是香饽饽!抢! 江行一时不察,跑得慢了, 被围了一圈,出也出不去。他只好一个一个解释道: “我有心仪之人了。” “不好意思, 恕我不能从命。” “家中只有一个妹妹。” “您的女儿很好,但与我不合适。” “抱歉,我已有心仪之人。” 热热闹闹了半天,众人听到这话后沉默了一瞬,很快有好事者多嘴多舌: “是哪家的贵女?” 江行无奈道: “不是贵女。是同我一起长大的……” 没等他说完,又有人问: “定亲了没有?” 只要没有定下婚约,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江行当然想到此节,肯定不能说没定下,只好撒了谎: “已有婚约了,择日便要成亲。” 众人一听他这么说,再怎么样也不好强抢,唏嘘不已,很快就散了。 人群散去后,江行心有余悸: “妈呀,太可怕了。” 086也道: “太可怕了。” 江行想起柳画桥同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禁悲从中来: “堂堂帝师,居然骗我!” 什么上榜都困难,全是诓他的!他不仅上了榜,还考了第一名!怎么会是上榜困难的样子? “他可能只是想让你不要懈怠。”086一语道破, “毕竟照你的性格,知道自己水平不错,那不得马上摆大烂?” 江行往回走,颇不好意思: “……那倒确实。哎,统子哥,我的积分有多少了?” 086道: “1236点积分。本来按照你的学习习惯,会试考完不至于这么多,得等殿试考完才能勉强攒够。” “但是这些天你被你老师的话吓到,担惊受怕拼命卷,积分自然上来了。” 江行感慨: “呜呜,老师真好。所以冷脸其实是装的吧?果然是装的吧!” 所以柳画桥真的很满意他这个学生,什么斥骂责罚,都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086道: “现在积分够了,我给你兑换未来世界的明目水。你拿回去之后每天在时鸣眼睛上各滴一滴,约莫半年,就能恢复了。” “他的情况同你妹妹不一样。他是多年顽疾,眼睛早就不能用了。本来想给你明目丹,但那玩意儿似乎没什么用。如今这一瓶明目水,还是我搜罗了好几个世界才发现的。” 江行看着自己手心凭空出现的小药瓶,感激涕零: “呜呜,统子哥,你配享太庙啊统子哥!” 086道: “好好准备。现在和你竞争的只有47个人了。若你殿试得了状元,这轮卷王比赛,不出意外你就会胜出。” 江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比赛,犹犹豫豫: “其实,我早就忘了还有比赛这回事。” 086: “……靠!” 不能怪江行。 他一路走来,考科举先是为了阿摇,后来又是为了阿鸣,都是以拿到药为标准,早就把什么卷王比赛抛之脑后了。 啊,既然如此,那得快点把药给阿鸣用上才是。不然等比赛一结束,他万一比不过别人,忘记有明目水,放着没用怎么办? 江行快步往西园的方向走。 他迫不及待找上时鸣,推门进去,见时鸣正在写字。 他悄悄从背后抱着时鸣,看纸上字迹工整,风骨天成,不禁暗暗咋舌。 阿鸣即使瞎了,写字仍然好看。若他能看见,又会如何? 阿鸣如果能看见,那必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时鸣感知到他的动作,干脆放下笔,转身回抱他: “哥哥。” 江行抚上他的眼睛,委屈道: “我今日去看榜,一群人等在下面要捉我。” 时鸣揶揄道: “那想必哥哥考得不错。” “会元。”江行有点小骄傲, “我是第一名哦。” 时鸣也是一惊,又道: “这么厉害呀?唉,京中贵女甚多,好看的不知凡几。哥哥可有看上的?若是能结为姻亲,对你的仕途也大有帮助呢。” 江行轻拧他的嘴: “阿鸣,你就别取笑我了。那么多贵女,在我心里,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我就说,‘我已有心仪之人,从小一起长大,已经有了婚约,不日就要成婚’,他们这才肯放过我。” 第104章 时鸣明知他说的是自己,却故意道: “真是好一对璧人呀。成婚的时候,记得给我留一张请柬哦。” 江行顺着他的话胡说八道: “好。成婚的时候你怎么可以不来呢?谁都可以不来,你不可以。你不来,我跟谁成婚呀。” 时鸣笑道: “可惜我是个瞎子,估计不能看到哥哥穿喜服的样子啦。” 插科打诨几句,江行听他说起这个,才想起怀里的明目水来。他把瓶子掏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到时鸣手心,道: “阿鸣,这个你拿好。” 时鸣摸了摸手中瓷瓶的触感,不解道: “这是什么?” “能治你眼睛的东西。”江行认真道, “每日取一滴滴在眼中,只需大半年便可痊愈了。” 时鸣手中一烫。 居然,居然真的可以。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他果然不会骗自己。 时鸣心神俱震,握紧了手中的瓷瓶,道: “……哥哥不如现在就给我滴上一些?” 江行没发觉他的不对劲,接过瓷瓶。 他轻柔地将时鸣蒙眼的布解下。 他家阿鸣有一双淡如烟柳的琥珀色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他看不见里面,时鸣也看不见外面。 江行屏住呼吸,伸手分开那两片薄薄的眼皮。 时鸣眼睫一颤,紧张地抓着他的衣摆,道: “……哥哥。” 江行“嗯”了一声。这个姿势很难受,江行很快打开瓷瓶,轻柔地往时鸣眼中滴上一滴。 时鸣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江行如法炮制,在时鸣的另一只眼睛上也滴了一滴。末了,他封好瓷瓶,道: “这样就可以了。” 时鸣闭上眼,多余的药水顺着往下流,像泪水。江行用帕子给他擦去,担忧地问: “还好吗?” 时鸣摇摇头,又点点头,道: “还好。有些凉。玉竹。” 玉竹适时出现。 江行将瓷瓶递给了玉竹,又耳提面命嘱咐了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 殿试愈来愈近,大半年,几乎是一转眼的事情。 明日即是殿试,江行睡不着,起来散心。 阿鸣这些日子都没在西园住,此时西园只他一人。 月色如水。上次见阿鸣,阿鸣说自己的眼睛已经好了很多,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了。 江行想,等明日殿试考完,他就主动去找阿鸣。 月影婆娑,江行漫无边际地思索,不想没过多久,忽有一个人影翻墙而来。 那人动作利落,行走间牵动花影,好不自在。 江行紧张: “谁?” 西园有守卫,应该不至于如此容易就让无关人等混进来。若是能混进来,他一个书生,恐怕只能等死。 坏了,不会是有人眼红他,要取他的狗命吧? 江行精神高度紧张。岂料那人轻装便行,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好一派风流倜傥。 那人开口,是熟悉的声音: “是我。” 江行认清来人,虚惊一场,无奈道: “怎么是你呀,阿鸣。大晚上的,你来西园做什么?” 他又补充: “还不走正门。” 时鸣眼波流转,俏皮道: “来找你偷|情。” 这话太直接。江行哽住,不确定问: “来干什么?” “偷|情呀。”时鸣道, “你放心,只有我一个人来,没带别人。不会传出去的。” 江行下意识道: “你一个人怎么……你一个人?!” 等等,阿鸣一个人摸着路,还翻墙。 江行高兴得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道: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时鸣笑眯眯道: “是呀。看得很清楚。” 他背手走到江行身边,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脸。 江行忽然有些紧张。 前段时间阿鸣眼睛只能模糊地看见轮廓,江行就一直在担心自己的相貌不讨阿鸣喜欢。 如今阿鸣看得清楚,他一半欣喜一半忧愁。 万一阿鸣真的嫌弃他长得不好看,不要他了怎么办? 江行懊恼地想,今晚应该收拾一下自己。至少穿件好看的衣服,不至于穿着中衣,邋里邋遢的就被阿鸣看见。 可惜时鸣似乎不这么想。他只觉得自家哥哥在月下身影柔和,虽然只着中衣,却依旧不减其容貌上佳。 再好看也没有了。 时鸣看了半天,满意道: “哥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看一些呢。” 第58章 目又明为之倾心 江行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自己的这张脸还是有点用处的。 江行复又笑了,抬手想抚上他的眼睛;不料时鸣正在看他,似要把他的样貌烙印在脑海里。 江行想, 阿鸣眼中只有他一人。 他看着阿鸣眸中自己的影子, 心动得不行。 阿鸣的眼睛一向很美。即使从前无甚光采,也照样勾魂摄魄。遑论现在? 江行看进那双色彩淡漠的眼睛, 一时意动, 问: “你方才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时鸣眼睛眨也不眨, 一片痴心: “我说,我来找你偷|情。” 江行眸中欲色翻滚, 叫嚣着占有。他喉结微不可察动了动,道: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我家中有河东狮,被他发现了,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第105章 时鸣手指划过江行的胸膛, 继而向上摸到他唇边。他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 “无妨的。若他发现了,我便偷偷溜走,留你一个清白。” 江行捉住他作乱的手, 强势地吻上他的唇。 直至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江行才肯放开他,干脆利落地将他打横抱起: “我没让你走。我们一对野鸳鸯,合该在一起。” 时鸣猝然被抱起,不但不惊,反而要抬头悄悄亲他。亲完了,他把自己埋在江行脖颈间, 嗅着江行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闷闷地笑。 灯被吹熄。气味纠缠在一起, 江行嗅了满怀的兰花香。时鸣方恢复视力不久,听力依然如从前一样灵敏。 江行这会儿不似方才那般急色,动作轻柔地吻上他的唇。混乱间,不多的布料被扫在旁边。 时鸣这种时候也舍不得闭眼。被江行发现,呼吸相闻,江行问: “怎么不闭眼?” 时鸣咬他: “我想看你。” 江行于是笑: “黑灯瞎火的,看见什么。我把灯点上?” 说完,他真的要伸手去点。时鸣连忙按住他,道: “不用点。万一被你家的河东狮发现了,我岂不是要遭殃?” 江行捂他的嘴: “又胡说。哪有什么河东狮?只有你一个。” 时鸣似乎沉浸在这种扮演的乐趣中,不肯脱身: “我才不信。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可苦了我。我得小心再小心才行。” “好。” 江行莞尔,顺势缩回了要点灯的手,转而向下移去。 江行觉得自己触到了一片海棠花。 花瓣是极细腻的。江行从前只觉得花美,很多次都想摘下把玩一番。 可折枝非君子所为。如今海棠主动送到他手中,他再难自禁,只好将花揉醉了。 细腻的花瓣似有晨露,又或是撒上的水?江行不清楚。他将自己慢慢送入那片细腻中,花瓣迎风而动,抖得更厉害了。 江行嘴唇发干: “你来之前……” 时鸣难得羞赧,拉下他的脖子封住那两片唇瓣。 末了,时鸣还恼道: “知道就好,不许说话。” 江行又应声“好”,不说话了。 虽有晨露,江行按捺下自己的心思,依然小心再小心。他目光一刻不离地看着时鸣,慢得有些磨人。 时鸣咬了口他的肩膀,明明眼尾已经有了泪花,还要使坏道: “……继续。” 江行吻他的眼角: “好。” 他今夜已经说了许多“好”字。 海棠花本是玉色,纯洁又无瑕。但越揉,海棠竟红得滴血。不像海棠,像三月里的桃花。 桃花也好。桃花如面柳如腰,细得一把便能握住。再用力一些,海棠发出一声轻响,柳枝就像要折了。 然而柳枝柔软,并不会折。 江行从前不知生活意趣,也不爱侍弄花草。只有这株海棠令他上了心。 花瓣背面也是极好的。江行自作主张,想给花瓣翻个面。岂料对方并不依,风飘飘悠悠,又给吹回去了。 江行叹气。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海棠,只好顺了他的心意。 江行凑在他耳边,轻轻问: “还好吗?” 时鸣眼睛一刻也没有止住泪水。被这么一问,他又落下泪来,不再说话。 江行咬了咬他的耳尖,哼笑道: “那就是还可以。” 花瓣似乎是被揉得狠了,起初还能克制一番,越到后面,风雨声愈大。花枝可怜兮兮地被拍出声音来,连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泪水滴在枕上。 江行耳边传入一阵哼声,撩得他心动不已,俯身把这阵哼声全部吃下。 风雨迅疾,一直都不肯离开。江行翻来覆去将花瓣揉了好几遍,几乎要看不出原本玉色的影子来。 偏生时鸣睁着朦胧的眼睛,眨也不眨。 这道眼光如影随形。江行有点经不住,道: “……别看我了。” 时鸣笑他: “你若见不得我看你,不然把你自己的眼睛蒙上?” 江行觉得他说得很对,果然拿了布条,隔绝了自己的视线。 于黑暗中照料海棠,风雨声愈发清晰。江行怜惜,但又实在忍不住,只好动作轻缓一些,再轻缓一些。 岂料海棠并不乐意,翻身将他压下。动作太大,花瓣似乎有些遭不住,在风中飘零许久。 清润的嗓音落在江行耳边,他索性放手,让海棠主导着这份烟雨。 雨声愈大。 直至三更天,云销雨霁。 时鸣累极了,手指颤着,抬不起来,还要说: “河东狮不过如此,这么大的动静,居然也没发现?” 江行伺候他清理,顺着他的意: “那看来是我们运气好。” - 次日一早。 江行起得早,时鸣还在睡着。昨晚一时失控,将人欺负得狠了。 仔细看去,他身上星星点点,竟然遮也难遮住。特别是肩膀上的红梅边,更是凄惨,红印一个摞一个。 江行记得昨晚自己尤爱这片红梅印记。 再看看,自家阿鸣的嘴巴也有点破皮了,真是好不可怜。 江行脸上烧了起来,心说罪过罪过,下次不能这样。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又在时鸣额上落下一吻,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殿试设在上午。江行神清气爽,脸上笑容遮也遮不住,冲淡了殿试的紧张。 第106章 殿试只考一场策问。皇帝主持,当场考,当场出结果。江行见到那片高高的宫墙时,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敬畏起来。 那可是皇帝。 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 江行胡思乱想,及至殿试入场,他照例被搜身时,他堪堪回神。 今上执政手段温和,百姓生活好了不少。 如今年号承元,提起这位帝王时,一般称为承元帝。 此刻,他被带入殿试考场,承元帝端坐上方,旁边还坐了一位青年,看不清脸。 天子的十二旒冕下隐隐散出威严。 江行悄悄瞥了一眼。 褪去帝王之气,那是一位中年人,江行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只是看到那张脸时,江行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这怎么可能呢? 江行甩了甩脑袋,心想这可是皇帝,自己上哪熟悉人家的脸? 他坐在下首,同一众士子一般,行礼后恭谨地等皇帝的策问。 时辰到了,承元帝给身边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太监会意,将早就准备好的策问题目分发开来。 江行拿到题目,总觉得有一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打在自己身上。 扫了一眼,题目大意是,“如何平衡军政两权”。 这题目很大,是老生常谈的一个话题,不太好写。 江行思索了一阵,终于提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行精神紧绷。 承元帝似乎在同身边太监说些什么,听不太清。 江行不敢抬头,只写着手中的试卷。 约莫半个时辰后,周围考生陆陆续续交上卷子,回到座位上等待御批。江行写下最后一个字,也交了上去。 殿试不需专人誊抄,都是直接交到皇帝手中。从前策问要求的字数较多,一般都是拿回去之后再批;但贡举新制后,策问要求只写短短几百余字,现场便能看完。 加上为公平公正考虑,帝王便现场看了,现场得出名次。 写得短了,时间给的也少。再者,写短了才更考验人的功底。江行回到位置上,内心忐忑。 卷子收齐,忽有一人从旁边偏殿走出,坐到承元帝边上。承元帝不以为忤,反而道: “来了?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敢迟到。一会儿再罚你。” 来人规规矩矩行了礼,马上暴露本性,嘻嘻哈哈道: “皇兄,有事耽搁了嘛。” 承元帝宠溺一笑: “不像话。” 江行内心巨震。 不是,这声音怎么有点像他家阿鸣? 他又偷偷摸摸撩起眼往上面瞥。 目之所及是一位眼上蒙了白布的青年。那青年坐在承元帝右手边。而左手边,照样也坐了一位青年。 江行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右手边的,不是他家阿鸣是谁? 时鸣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悄悄将布条掀起一条缝,冲他抛了个媚眼。 江行: “……” 他连忙缩回目光,内心惊涛骇浪。 靠,什么“有事耽搁”,明明是被他作弄狠了,起不来! 罪魁祸首江行一阵脸热。 但、但是,阿鸣怎么会坐在皇帝身边?还皇兄? 天啊,原来柳大儒口中的,阿鸣在京中的兄长,竟是当今天子吗? 难怪他看皇帝这么熟悉——能不熟悉吗,兄弟俩长得像不是很正常? 江行汗流浃背了:从前他觉得自己比阿鸣的那位什么兄长好多了,现在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是,为什么阿鸣会是承元帝的弟弟? 如果阿鸣是承元帝的弟弟,左手边那位青年,想必也是哪位王爷皇子了。 江行一瞬间觉得天塌了,打算一会儿捉住阿鸣,仔仔细细问个明白。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面,承元帝粗略看完了卷子,心中已经有了考量。他很快敲定了名次,很快就让太监前去唱第。 第59章 得头名时话身世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在大殿中, 江行却心不在焉。 不是,所以,阿鸣的真实身份, 其实是皇族吗? 江行欲哭无泪。 本来想考个功名好与阿鸣相配, 现在一看,估计不管他再怎么努力, 也配不上了。 他总不能把梁朝给推翻了? “江行, 第一甲第一名。” 啥? 江行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稀里糊涂地起身行礼, 脑子还是飘的。 第一甲第一名。 我靠,是状元! 江行晕晕乎乎行完了礼。 待名次念完, 新科的进士们三三两两散去,途中听人议论。 “哎,你瞧见了吗?陛下对这位幼弟,还真是宠爱有加啊。” “可不是嘛。这么大的场合, 太子殿下早早到场了,晋王居然还敢迟到。” “迟到就算了,陛下居然没说什么!” “唉, 毕竟流落民间多年,眼睛还瞎了。横竖没什么威胁,好好养着,以示皇恩浩荡也不错。” “嘘,慎言!” …… 江行有点懵。 晋王?那不就是他第一次找阿鸣的时候,撞到的车驾吗?可是,传闻里晋王断了条胳膊, 不是瞎了眼啊? 不是,传言怎么这么不靠谱啊?乱传是吧? 江行觉得脑子有点疼。 几天后便是琼林宴, 江行魂不守舍地回了园子。 第107章 名次还未传出,因而路上也算清静。 回来时,被褥还是散乱的,想来阿鸣今日走得急。 江行整理好了被褥,又亲自下厨做了一顿饭。料想阿鸣必会回到这里,江行摆菜上桌,打算好好盘问一番。 不久,时鸣果然回来了。他重见光明,在外人面前却还要装瞎子,真是好不辛苦。一进门,他就扯掉了眼上的布条,甜甜地喊: “哥哥!” 江行抬头: “我不是你哥哥。龙椅上那位,才是你哥哥。” 时鸣早知道有今天这么一遭,慢慢在桌边坐下,道: “先前有所隐瞒,是我不对。我其实是晋王。” 江行咬牙切齿: “时、子、鸣。” 时鸣吐了吐舌头: “现在我对外叫李璋。” 江行暗惊。所以,他第一次来找阿鸣时,门房看他的眼神才会那么惊讶? 因为那时“时鸣”这个名字,早就被抛之脑后了呀。 可怜他这阵子忙着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这些事情但凡有心打听,江行不至于现在才知道。 “你一句‘是我不对’就完了?”江行色厉内荏, “耍我很好玩?” 时鸣认真道: “我没有耍你,哥哥。现在时机成熟,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嘛。消消气,消消气。” 江行拿他没办法,敲了敲桌子,道: “你最好把所有事情都说明白。” 时鸣自觉认错: “我其实是先帝幼子,先皇后时月之子。当朝大将军时季之是我舅舅,你上次见过的。” 就是带他走的那个中年人。江行按了按眉心,道: “继续。” 时鸣道: “当年七岁的时候,陛下发动宫变。我母后时月寝宫失火。情况危急,她为了保护我,将我交给了前来救火的时先生,自己却被烧死了。” “时先生那时还不叫时溪午。他也不是我叔父,他是我舅舅的一个属下。舅舅于先生有救命之恩,因此先生拼死护我出宫。为了躲避追杀,还特意将我扮成了女孩子。” “后来你也知道了。先生带我在江南躲了几年,又去了岭南。然后……然后遇到你。几年前回来,靠着肩膀上的胎记才能认认回来。” 江行太阳穴突突地跳,总算明白为什么阿鸣只叫“先生”,不叫“叔父”。 阿鸣本是天潢贵胄,若是叫他叔父,一个搞不好,传到陛下耳朵里,说不定要给先生带来灭顶之灾。 况且,先生确实不是他叔父。 说完了,时鸣可怜兮兮地摇他的手: “哥哥,我不是有意隐瞒的,但我不能说。” 江行见他这样,哪里还生他的气?早就不气了。 江行叹气: “这么多年,你确实辛苦了。” 时鸣知道自己卖惨成功,反而得出进尺: “不辛苦。昨晚才辛苦呢。我今天早上都没起来。” 江行想起昨晚。到最后,阿鸣眼泪都哭不出来了,只能抓着他的手腕一句一句求饶,让说什么就说什么。 江行本来只想哄骗他叫声夫君来听听,没想到这家伙一会儿“檀郎”,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又是“相公”,颠三倒四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蹦,更荤的也有,声音小钩子一样,软得能掐出水。 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不对,这人就是故意的。 他反而被惹得更兴奋了,不知疲倦地又来了好几次。 江行闹了个大红脸,倒打一耙道: “知道今天有正事,昨晚还来撩拨我?” “这不是终于能看见,太激动嘛。” 时鸣促狭道: “再说了,你明明很喜欢,不然也不会缠着我一次又一次。不是吗?” 阿鸣实在伶牙俐齿,江行招架不住,说不过他。 而且,他确实很喜欢。 江行轻咳一声,道: “好了。不像话。腰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闹了这么一通,饭肯定没心思吃。时鸣乖乖走到床边趴好,抱怨道: “好疼啊。快给我揉揉。” 江行借机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把: “小骗子,让你骗人。” 时鸣“嘶”了一声,又笑: “你现在可是状元郎了。” 江行语调上扬: “你不是心心念念让我考个探花么,我让你失望喽?” “哎呀。”时鸣道, “我确实想让你当探花呀。可惜哥哥你才高八斗,皇兄很赏识你呢。” 说起这个,江行略带愁容: “若陛下知道你我有一腿,怕要把我宰了。” 时鸣叹气: “怎么会把你宰了呢?你可是经世之才。要宰也是宰我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皇……弟弟。” 江行想起殿试时,承元帝身边还坐了一位青年。听那些进士说,似乎是太子殿下。 江行于是道: “那位太子瞧着同你差不多大。可你们一个是皇弟,一个是皇子,先帝还真是……” 真是老当益壮,威风不减。 时鸣默了默,轻嗤道: “那个老东西,都死了多少年了。还是不要提他。” 江行吓死了:他只是随口调侃几句,不想阿鸣说得这么直接。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那可怎么办? 他捂住时鸣的嘴: “慎言。” 时鸣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看着江行触电一般缩回去,时鸣心情很好,道: “不说他。太子嘛……太子是个奇人。总之,你以后就知道了。” 第108章 江行对他卖关子的行为见怪不怪,无奈道: “好吧。” - 琼林宴。 时人爱在头上簪花。江行穿上了状元红袍,又簪了好几朵花,真是好不喜庆。 橘绿甚至在他头上站了站,大叫: “花!花!” 然后在花上面拉了一坨。 ……还好没有沾到头发上。江行只得把那朵花换掉,重新簪一朵。 琼林宴推杯换盏,除了新科进士外,一些皇室宗亲自然也参加了。 江行是状元,坐次靠前一些,离阿鸣也近,两人甚至能在席下偷偷牵手。 时鸣今日蒙眼的布看着厚,实则透,从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 没办法,出门在外,还是当瞎子比较轻松。 再说了,一下子眼睛变好,到时候惹来麻烦怎么办?他怎么解释呢?不好解释。 更深层次的原因却不是这个。承元帝待他好,宠溺他,完全因为他是一个瞎子,再怎么聪慧,对皇位没有丝毫威胁,也不会有任何人支持他。 就跟养个小猫小狗一样,只要不出格,又威胁不到自己,多宠一宠又何妨? 皇恩浩荡嘛。 这些弯弯绕绕江行不难想明白,也就自然而然地配合他,把他当瞎子了。 两人凑在一块儿,时不时八卦几句。时鸣指了指旁边的探花: “那个看见了吗?” 江行点点头。 那探花郎也是生的一副好相貌。时鸣道: “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顺国公府家的二郎。顺国公大名滕溪,顺国公府是跟着先帝开国的功勋世家。” 江行吃惊: “哇,这么厉害?” 时鸣嚼了嚼糕点,嘁道: “不过是一介谋士。我外祖可是真正跟着先帝打天下的武将,如今镇国公府的名头,都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时鸣的外祖早已仙去。如今镇国公府当家的,便是时鸣的舅舅时季之。 时季之本排行老四,老大老二皆战死沙场,老三是将门虎女——也就是时鸣的母亲,先皇后时月。 家中无人,老四时季之只好撑起门面来。但基于时家满门忠烈,个个不得好死,因此门第虽高,至今也无人敢将女儿嫁给时季之。 时季之本就不愿娶妻,此番正中下怀,乐得清闲,人到中年仍然精神抖擞,全没有京中权贵们沉溺酒色的模样。 时鸣一回来就受到如此重视,未尝没有母家的原因。 江行看了看那边的太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想起阿鸣之前说这位太子是个奇人,江行不免好奇: “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大名李玠,皇后所出。其人多奇思。不过我同他不熟,不知其人品如何。他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也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时鸣解释得含糊,江行却上了心。能得阿鸣一句“多奇思”,应当不是一般人。 江行默了默,道: “如今陛下有几个皇子?” 时鸣道: “四个。三皇子七岁早夭。剩下的三个,一个是德妃所出的大皇子,性格木讷,不受重视;一个便是太子殿下;还有一个尚在襁褓。” 第60章 打马游街琼林宴 “哎, 哥哥,你想要什么官位?” 江行想了想,自己考完试, 好像没什么想要的官位。他道: “都可以。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便好。” 时鸣唇角微勾: “哥哥还真是狡猾。想和我在一起, 那得留在汴京呢。既然如此,一会儿琼林宴结束了, 我便替你向皇兄求个吏部的官职吧。” 江行吃惊: “上来就是吏部?不好吧。” 众所周知, 最大肥差除了户部,当数吏部最优。 一上来就这么搞, 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好。”时鸣哼哼道, “皇兄看了你关于‘平衡军政两权’的策问, 简直喜欢你喜欢得不行。” “不过我听说,他本想把你放到地方去历练历练,过几年再捞回来。我可舍不得。我也想你在汴京陪我。” 江行素来是个考完忘完的家伙,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怎么答的了。不过既然得了皇帝青眼, 那应该很不错。 琼林宴举行到高潮,有人提议行酒令。 这酒令融合击鼓传花与顶针令,即, 由第一人口占一句诗,然后击鼓传花,鼓声停,花在谁手中,谁便要答一句诗,打不出来罚酒。 而答的这句诗也有讲究。顶针顶针,顾名思义, 就是要用上一个人诗句中的最后一字,作为自己的第一字。 这句诗可以是口占一句, 也可以是借用旁人的,规则宽松,但要求必须合辙押韵。 还是很有意思的。 第一人口占一句: “桃红柳绿岸边舞。” 第一句已经定下,鼓声响起。不知是谁头上拔下的鲜花成了击鼓传花的“花”,也不知这花落到了谁的桌上。 鼓声停,一人答: “舞动轻纱映朝阳。” 鼓声再次响起。 鼓声落下时,一人道: “阳关万里沙如雪。” …… 游戏正酣,有人罚酒,有人作诗。花没有落到自己手上,江行好似浑然不觉,同时鸣聊着天。 江行问: “素来亲王都要去封地的。阿鸣,你的封地在哪?” “在江南。” 时鸣托着下巴,喝了一口酒, “我住过岭南,也住过江南。选封地的时候,为了让我住得舒心,便在这两地里面选。” 第109章 “岭南偏远,皇兄舍不得让我去,就把我的封地定在了江南——可是,皇兄让我在京中多待一阵子,等他让我走了,我再去。” 江行道: “看来陛下真的很宠你这个弟弟呢,舍不得你去封地,还想把你留在身边。” 时鸣扯扯嘴角: “……那可不一定。他把我封地定在江南,还不让我去,其中心思,很难捉摸。”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江行喝了一口酒,不敢深思。毕竟,陛下的皇位当时就是…… 江行想放下酒杯,原本空荡的桌面,竟有一片凸起的细腻质感。他往桌上一看,原来不知是谁将花丢到了他桌上。 江行看了一圈,没几个认识的人,乱丢也不好。只有身边的阿鸣坏笑着朝他晃酒杯。 江行总不能把花丢给阿鸣。纠结之时,鼓声停。 花在江行手里。 他与席中进士皆不相识,更不知道上一个人说的是什么诗,尾字又是什么了。 时鸣于席下拉他的手,提醒道: “上一个字是‘月’,就是月亮的‘月’哦。” 江行微微颔首,道: “月照花林皆似霰。” 此句一出,大殿霎时落针可闻。 江行挠头,心想难道是自己说错话了?但没规定不准借用他人诗句啊? 一阵沉默后,人群爆发出强烈的呼声。 “不愧是状元!” “出口成章啊!” “我就知道,人家当状元是有道理的!” 一向威严的承元帝也目露赞许,开口问: “当真妙极。这诗是你写的?” 江行心说孤篇压全唐的诗,能不妙吗。 但他无心把这份功劳据为己有,毕恭毕敬答: “回陛下,此诗乃一位隐士所作,并非出自臣之手。” 承元帝来了兴致: “哦?什么样的隐士,可否举荐一番?” 江行随口一说,当然不能找到这么个隐士出来。况且,张若虚压根就不是这个朝代的,他也没法举荐。 江行只好道: “那位隐士已经故去。” 毕竟在他穿越前的时代,张若虚确实已经死了几千年。 承元帝有些惋惜: “如此大才,竟然故去。也罢,也罢。” 众人一听不是他写的,半是惋惜,半是不信。 这么有才能的人,怎么可能寂寂无名?什么隐士,八成是假的。这诗啊,就是江行写的! 这一群兴高采烈的人中,有一个人却格格不入,只顾着喝酒。这点动静还是太小,无人注意。 游戏还在继续。 终于挨过此劫,江行心虚地坐下。时鸣道: “哥哥这句当真不错。不过……” 江行扶额: “哎呀,你怎么也学他们?这首诗明明就是别人的,和之前那句一样,都是我听来的呀。” 时鸣弯了弯唇角: “嗯,好吧。我还以为哥哥多年不见,作诗有长进呢。” 江行实在怕了他: “阿鸣呀……” 酒酣耳热间,一场琼林宴热热闹闹,很快就要结束了。临末了,人群散去时,一位小厮打扮的人拦住江行去路,递上一张帖子。 上面写: “明日午时,万象楼二楼秋字包间。公子若有意,诚邀一叙。太子李玠。” 那小厮递完帖子便走了,江行甚至没来得及问。 他捏着手中的帖子,看向时鸣。 方才席间二人离得近,说说话本没有什么,也无人发现。此刻宴席散去,时鸣自然要同他避嫌,被玉竹扶着,远远地走在皇帝身边。 江行收好了帖子,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 琼林宴结束后,前三甲照例是要打马游街的。榜眼探花都是汴京城的勋贵子弟,并不新奇。倒是他这个状元郎,真真勾起了京中众人的十二分兴趣。 出身微末,惊才绝艳,听说还相貌俊美,人人都想趁着打马游街的机会好好看看。 是以听说今日有状元郎打马游街,街道两旁熙熙攘攘,都站满了人群。 江行胸前被挂了朵绸缎红花,身着红袍,骑在高头大马上,真是好不威风。 前面官兵开路,身后是剩下的二甲,江行低头看着街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不免有些恍惚。 一路走来,从岭南到汴京,实在不易。 086偷偷感慨: “哇,好多人啊。宿主,你发达啦。” 他方过了洞房花烛夜,又遇上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喜他占俩,再风光也没有了。 江行作为一条大咸鱼,他已经很满足了。 众人见他相貌,不免惊叹: “既是状元,又生得这副好样貌,真乃神人!” “除了前面日子苦一点,从岭南来的。不过年纪轻轻就当了状元,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看着竟比探花郎还美貌一些,啧啧,今年的三甲,个赛个的俊俏呢。” 不知是谁扔了一方手帕在他身上,继而更多的手帕鲜花被扔到他身上,躲都躲不掉。 时人爱用这种方式表达喜爱——不一定是男女之情,可能单纯出于对男子才貌的欣赏。 男子若是在大街上接到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任这些东西扔在自己身上,并不接。 若想表达“我亦心悦你”,才会伸手去接,接后还要看向扔东西的那个人,回以微笑。 不过一旦接了,他人便送以祝福,不会再扔。 第110章 江行被扔了一身的手帕鲜花,往往这个还没拂下,那个又劈头盖脸砸他怀里。 江行的表情有点崩裂。 到底是谁想到的鬼点子啊! 086安抚他: “潘安掷果盈车,你貌比潘安,被扔这么多东西也很正常。” 江行惊恐: “不,不。我尖嘴猴腮灰容土貌,还请他们不要再扔了。” 086道: “相信自己。” 江行心里苦啊!不过按理来说,他只需要随便接一个人的帕子再回以微笑,就不会有人朝他扔东西了。 但是这样不好。他明明对人家没有意思,为什么要接?再说了,倘若阿鸣知道,会难过的。 江行竭力保持表情得体,走了好一段。 直到经过一栋城中小楼,一块手帕随着清风,飘飘悠悠落在江行面上。 仔细闻了闻,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兰花香,很熟悉的味道。 江行揭开手帕,抬头看去。 楼上小窗边,时鸣绝色容颜晃了他的眼睛。再看,他手中拿着的,正是江行在及笄礼上送给他的那把扇子。 春光明媚,江行一瞬心动,眼睛根本移不开。 众人见状元郎看着楼上出神,不免好奇,也跟着看过去。 时鸣这时却走到旁边,从窗子看去,再也看不见了。 江行恍然回神,捏着那方带有兰花香的手帕,痴痴地望着窗子的方向,笑了一下。 这一笑可不得了,众人皆呼: “妈呀,状元郎笑起来堪称绝色!” “刚刚站在窗边的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多人给状元扔手帕,怎么人家独独接了她的?” “嘘,别说了。我听说前些日子杏榜贴出,这位状元被城中大人们抢来抢去,要招他为婿呢。” “难不成方才是哪家大人的小姐?” “非也非也。听说状元郎被榜下捉婿的那天,就说自己已有婚约了,还是家中的青梅竹马呢!方才啊,想必就是状元郎的小青梅了!” “长得好,学问高,就连老婆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老天真是不公平啊!” …… 江行自接到阿鸣的帕子便魂不守舍,一心只想回去见他。后面没人往他身上扔东西了,他却心急。 阿鸣是知道他的窘境,来救他的吗? 江行珍重地把帕子往怀里藏,藏在心脏边上。就像是,阿鸣在他身边一样。 第61章 异世相遇叹前生 回到西园, 江行连红袍都来不及换下,急急忙忙去找时鸣。 时鸣挑眉看了他一眼,像是早知他要来, 手上却还是不急不慢地沏茶。 江行心中欢喜, 不管不顾地蹭到他身边唤他: “阿鸣。” 时鸣任他搂着脖子,笑: “怎么啦。打马游街, 我的状元郎真是好风光呀。我可是个妒夫, 见不得别人对你示好。” 江行同他耳鬓厮磨: “别人对我示好我也不接,我就接你的。” 江行嗅着时鸣身上的兰花香, 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时鸣沏好了茶,挣了挣, 没挣开。他轻轻推了江行一把: “起来啦。你从外面回来,还是先沐浴,换身衣服吧。” 江行道: “阿鸣莫不是嫌弃我了?” “对,嫌弃你了。” 时鸣笑他, “嫌弃你看着笨笨的,换身衣服再来吧。” 江行捂着心口,故意道: “啊, 果然男人睡完了就不珍惜,开始挑我的刺啦。” 时鸣顺着他演下去: “我可是妒夫。你身上都是别人扔的帕子鲜花味,我不喜欢,当然要挑刺。” 江行嘿嘿一笑: “我现在就去换掉。” 约莫一两个时辰后,江行看着镜中头发半干的人,颇满意地凹了好几个造型,感叹: “我还是帅的。” 086翻他白眼: “有人刚刚还说自己长得不好看。” 江行臭屁道: “你懂什么。在那些不相干的人面前, 我就该貌若无盐。但在阿鸣面前,我美似天仙也不过分。” 086无语: “是是是, 你对美貌有一套自己的理解,统子我不干涉。你最好把自己打扮成花孔雀,站到他面前,迷死他。” 江行道: “我就是不打扮,也可以迷死阿鸣。” 086: “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自信了。” 江行: “要你管。” 江行果真只穿了一件,便凹到了时鸣面前。见他这般,时鸣喝茶的手一抖,一语中的: “哥哥这是……在勾引我吗?” 江行坐他身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喝了一口: “现在外面皆传我接了小青梅的帕子。可惜我这位小青梅,身份高贵,还忒凶,不好说出去呢。” “若是时间久了,那些大人们反应过来,找我麻烦怎么办?阿鸣可要救我一救。” “说得倒骇人。”时鸣失笑, “你同你小青梅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知道那位小青梅是何许人也。” 江行同他十指相扣,嘻嘻道: “没有青梅,是竹马,我很早便喜欢的。” 时鸣说起正事: “好啦,就算那些大人们发现自己被骗了,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强抢?顶多派几个媒婆去烦你罢了。你若不喜欢,回绝了便是。” “什么叫我若不喜欢?我当然不喜欢。阿鸣不相信我?我一个高门贵女也不会娶,我只要你。” 第111章 江行复又补充: “什么民女贵女,甚至烟花柳巷的,我都不娶。” 他说得这般认真,倒引得时鸣一阵笑声: “那你想干什么呀?” 江行信誓旦旦: “入赘你们皇家。” 时鸣憋笑: “皇家的夫婿可难当。本朝公主娶驸马,驸马可不能参与政事哦?而且规矩还很多。” 江行自是知道的。 依梁朝规定,本朝公主出降,根本不用住到驸马家中,也不用侍奉公婆;如婚前一般住在公主府即可。 驸马不能参与政事,也不能纳三妻四妾,更不能养外室。一旦发现,公主可以越过双方长辈,直接鞭笞驸马。 至于妾室外室,随意怎么处置都行。 因为凌驾于男女尊卑之上的,永远是皇权。就算再不受宠的公主,代表的也是皇家的威严。 好好的皇室血脉,怎么能被外人折辱? 如此这般,说是“娶”驸马,当然恰当。 江行道: “阿鸣不是公主,那我便不是驸马。我要做晋王妃——没人规定王妃不能参与政事吧?” 时鸣叹气: “王妃规矩更多。每天要早早起床不说,逢年过节还要入宫给公婆请安。” “要端庄要娴雅,不能多嘴多舌,不能嫉妒。最重要的是,无所出不仅有被休弃的可能,还要容忍王爷纳妾。” 江行一听头都大了: “……我还是和你偷|情吧。这晋王妃谁爱当谁当。” 时鸣方才夸大了一番,就逗得江行打退堂鼓了。他哼哼道: “这只是王妃而已。若是太子妃,每天都要给公婆请安呢。” “陛下忙碌,有时候免了此项;但给皇后请安那是必不可少的。若太子非皇后所出,还得绕道给太子生母请安。” 说起太子,江行这才想起那张帖子来。他在自己换下的衣服中左翻右找,终于把李玠给的帖子拿了出来。 江行指着帖子: “琼林宴结束后,这是太子殿下给我的。” 时鸣拈起帖子看了看: “他邀你相聚?” 江行点点头: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这位太子殿下做事向来有自己的打算。” 时鸣放下帖子,“无碍,你去便是。他不敢对你怎么样。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江行犹犹豫豫: “我听说你们皇室宗亲都有暗卫,原来是真的?那我们现在说话……” 不会被暗卫听个一清二楚吧…… 可恶,他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 “此刻他们在外面。我自是信你的,早就把你的这张脸给他们认了一通。” 时鸣道: “不该听的他们不会多听。看到你这张脸,他们也不会与你为难——除非你要来杀我。”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 第二日,江行如约来到了万象楼。 万象楼其实就是一栋精致奢华的酒楼,来者多是京中权贵。江行根据帖子上所写,推门来到秋字包间,果然见到李玠坐于其中,似乎等待已久。 江行从前隔得远,仅仅见了两面,看得并不清楚。如今再看,只见李玠长了一双与阿鸣如出一辙的桃花眼。 这种桃花眼同寻常桃花眼有些不同。江行想,陛下的眼睛也是如此,说不准这是皇室独有的一种相貌特征,只要见过,便很好分辨。 但同样是桃花眼,细节却不一样。阿鸣的桃花眼颜色浅一些,清雅间带着锐利,不落俗套。 而李玠的这双眼睛深棕色,拟态而非求真,一点阿鸣的气质也没有;反而像是在富贵乡里泡久了,看着有些腻人。 包间内早摆上一些茶点。李玠见他来了,伸手请道: “坐罢。” 江行转身关上包间的门,于他对面落座,问: “不知太子殿下邀我前来,有何要事?” 李玠不说用意,开口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奇变偶不变?” 江行脱口而出: “符号看象限。” 李玠: “衬衫的价格是……” 江行: “九磅十五便士。” 李玠: “宫廷玉液酒。” 江行: “一百八一杯。” 几句说完,两人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震惊,异口同声道: “我靠!” 李玠激动道: “我先来我先来!穿越前我二十七岁,是京城大学的第142届博士生。” 江行听了这话,也激动了: “我是京城大学的第143届博士生!” 李玠热泪盈眶: “你是哪个专业的?” 江行眼泪汪汪: “我是古文字学的。” 李玠高兴得简直要站起来: “我音韵学的。我记得,古文字学第143届只收了一个男学生,叫江行。江行,原来你真是江行啊!” 江行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冷门专业还有如此妙用,道: “我就是江行!” 穿越前,他也叫这个名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真没想到遇到校友了。 李玠捣他: “你不认得我了吗?” 江行疑惑了: “我记得我们学校第142届音韵学招了不止一个男学生。你是哪个?” 李玠道: “我李天邈啊!” 江行喜出望外道: “天邈师兄!” 天啊,昨天还是人生四大喜事占了俩,现在他乡遇故知也被他占了! 四个他占仨,真是可喜可贺! 穿越前他住两人宿舍,和他混住的就是音韵学师兄李天邈。旁的江行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有师兄的厨艺,他到现在还很难忘记。 第112章 师兄做饭真的很好吃! 李玠抿了一口茶,道: “当年你在图书馆走了,我难过得要死,在家想给你做点好吃的烧过去。没想到不知怎地,煤气泄露,我居然两腿一蹬,来了这里。” “不过我运气不错,穿到了小太子身上。当时小太子也就四岁,不太受宠。还好我利用聪明才智,装成了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这才有了今天。你呢?” 江行感慨,师兄的运气也太好了,怎么一穿越就是王公贵族。 既是穿越者,又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江行觉得按照师兄的性子,一定会做出一些在时人看来十分超前的事情。 阿鸣评价一句“多奇思”,不奇怪。 江行想起贡举新制来。这一改革和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极为相似,可这里没有王安石。 师兄在礼部当差,江行想,贡举新制其实是师兄的手笔吧。王安石当初变法阻力极大,师兄却能把改革顺利推行下去。 不愧是师兄! 江行看向李玠的眼神多了几分钦佩。他答: “我心脏病发作,死后穿到这里。原身开局岭南,遇到战争,五岁多跟着爹妈逃荒。” “原主发烧死了,我就来了。一路逃荒,家里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爹妈双双去世,妹妹生病,我激活了一个金手指系统。统子哥让我去考科举,我就一路考,来了汴京城。” 李玠抹了一把辛酸泪: “师弟,该说不说,你运气也太寸了。” 江行跟着抹一把: “是啊,师兄。谁家好人穿越,开局就逃荒啊。” 李玠适时插刀: “谁家好人穿越,父母还双双去世啊。这跟你前世有什么两样?” 江行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反驳: “师兄,我这辈子没有心脏病了。” 第62章 异世相遇叹前生 李玠听了, 年纪轻轻的一张脸上,居然冒出了慈爱的神情: “那就好啊,那就好。前世跟你当室友, 我每天都担惊受怕, 生怕你哪天没了。没想到,你还是没了。” 江行哽住, 艰难道: “师兄, 我前世,没有这么虚弱吧?” 怎么说的他娇娇弱弱, 像林妹妹一样啊。 李玠声音大了一点: “有,怎么没有。我感觉你吹一阵风就要倒了。我又是师兄, 只能多照顾你一些。” 江行心里暖暖的。 师兄性格有点老妈子,穿越前就很喜欢照顾他,每天为他的病操碎了心。得知他又是孤儿,他自己没啥感觉, 师兄却难过了好久。 以至于知道这个消息的一个星期里,师兄总是愁眉不展的。 江行执手相看泪眼: “师兄……” 李玠抽回手,有点嫌弃: “多年不见, 你怎么一点儿也没变?不是我说,师弟啊,你不要这么人畜无害的好不好呀?要凶一点。这里不比以前,万一你被人欺负可怎么办?” 江行无语凝噎: “哦。” “之前殿试看到你的试卷,我以为是同名。” 李玠道, “那个殿试题目,并不简单。军权和政权, 你小子答的什么?你小子居然来杯酒释兵权那套。要知道,这里可没有什么赵匡胤打榜样。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后来琼林宴上, 你那首《春江花月夜》一出,我这下确定了,你也是穿越的。这不,把你叫过来问一下。” 江行不好意思: “那没办法,我又不是曹植,没法七步成诗。再说了,顶针令也没有限制借鉴人家的诗句,我便用了。我说了那是借鉴的,是他们不信。” 李玠摆手: “他们不信也正常,因为这个朝代没有。嘿,你小子行啊,居然考了个状元!” 李玠又道: “其实也不意外,毕竟你在系里一直都是那个卷王之王,奖学金拿满的那种家伙。大家都被你卷出心理阴影来了,系里导师们教训学生,都是‘你看看人家江行如何如何’。” “尤其师兄还跟你一个宿舍。我导训我,往往还要加上一句‘你跟人家一个宿舍,怎么不能学着点?人家身体不好,学习都比你强’。师兄心里苦啊!没想到你丫穿越了,还当卷王,卷上瘾了是吧?” 江行这可有话要说了: “师兄,你知道的,我拿不到奖学金就会饿死。还有,我现在躺平了,是条大咸鱼,没有在卷。” 李玠呵呵道: “哦,躺平了,然后轻轻松松考状元?再说,你何至于那么拼命?就算拿不到奖学金,不还是有师兄我吗?师兄我做饭,哪次没分给你?我妈妈可喜欢你了,天天让我多做点投喂你呢。” “你把自己逼得那样狠,师兄看着都心疼。最后,你居然直接把自己卷死了。图书馆的人发现你的时候,你手上还捏着宋史呢,人家想把书抽走,结果分都分不开啊。” 江行摸摸鼻子,心虚道: “我不是应该撅个大腚趴地上找药吗?” 李玠莫名其妙: “你魔怔啦?你压根没时间找药,就已经嗝屁了。” 看来是死的时候找药的愿望太强烈,篡改了他的一小段记忆。江行道: “好吧。但我觉得在这里也不错。” 李玠咂咂嘴: “你确实不错,有了好身体,还是状元,也没什么亲人要挂念。我刚来那段时间,天天想我爸妈,难受得很。” 江行心情复杂: “师兄……” “不提这个。”李玠只沉默了一会儿,又跳脱道, “饿了吧?我点了菜,今天我们敞开了吃,我请客,不醉不归!” 第113章 他说不醉不归,最后江行真的喝了个烂醉,被李玠派人送回去了。 江行前世因为身体原因,鲜少喝酒。穿越过来之后,他一直洁身自好努力学习,更没什么时间喝酒了。 寥寥无几的喝酒经验,还只有阿鸣带他喝青梅子酒那次,和琼林宴上的小酌。 江行被人送到西园里,时鸣早就等他多时。 时鸣冷着脸,喊了几个人把江行搬到屋里,自己关上门,支开了所有人。 实话实说,江行喝醉了其实很安分,不会动手动脚发疯,只是迷迷瞪瞪地说些胡话。 时鸣看着他那张脸,半是生气半是喜欢。 江行躺在床上,一会儿骂骂咧咧,说学习真辛苦;一会儿又稀里糊涂说什么组会,什么论文,什么文献之类的,时鸣听得一知半解。 时鸣想伸手给他盖上被子,不料醉鬼手劲儿大,拽着他的手腕不肯撒手。 时鸣眉心直跳: “松手。” 江行居然来劲了: “不松手。” 时鸣抽了抽,没抽动。 他想掰开江行的手指,不料掰到一半,江行又神经病一样呜呜哭了起来,道: “别离开我。我会好好听话的,我是好孩子。别不要我。” 时鸣一愣,有点好笑: “谁不要你了?你别血口喷人。” 江行真的同他对上话了: “我爸爸和我妈妈。我一出生,他们就不要我了。” 时鸣努力思考了一会儿,觉得“爸爸妈妈”应该就是“爹娘”的意思。 他不知还有这么一段,莫名其妙道: “你爹娘不是带着你逃荒,在你十二岁上病逝的吗?哪来的一出生就不要你?” “是穿越前!”江行把底裤都要秃噜出来了, “穿越前,我有心脏病,我爸爸妈妈不要我,把我丢到孤儿院。后面我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图书馆。” 这话陌生名词太多。时鸣想到之前江行说“借尸还魂”,总觉得和这个“穿越”是一码事。 还挺贴切。 心脏病……应当是一种病,大约是心疾?孤儿院嘛,听语境像是收留弃婴的地方,那不就是慈幼局?至于图书馆……不重要,应该是藏书的地方。 所以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江行在借尸还魂前,是一个因为心疾、一出生就被爹娘遗弃到慈幼局的弃婴。后来江行长大,因为心疾死了,才借尸还魂到了这里。 到了这里之后,时鸣便都知道了:跟着爹娘逃荒,日子好过一点,爹娘又去世了。带着个病弱的妹妹,一路考试,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时鸣本来还气他喝得烂醉,闻言一点儿也不气了,心疼尤甚。他难受得不行,忽然很想很想,抱抱江行。 “好了好了,不哭了。” 他还是头一次看江行这么失态,又好笑又心酸,喃喃道: “这是喝了多少啊……” “我没喝!”江行狡辩, “我就喝了一点点!我遇到师兄我高兴,多喝一点怎么了!” 一会儿没喝,一会儿一点点,一会儿又多喝,乱七八糟的,时鸣真是服气。他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师兄?你师兄是谁?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师兄?” “做饭很好吃的师兄。和我住在一起。” 江行表情认真。 时鸣瞳孔地震: “……你们住一起?做饭还很好吃?” 江行,这件事如果不说清楚,你就死定了。 江行浑然不知: “是室友。学校让住一起的。师兄人很好,还会关心我。” 时鸣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伸手掰正了江行的下巴,强迫他看自己: “江行,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别一口一个师兄的。” 江行呆住,愣愣地看他。半晌,江行低头亲了一下他的手心。 时鸣没想到一贯温雅的江行能干出这种孟浪事儿来,很快缩回了手。 ……这是干什么?学他? 趁时鸣愣神之际,江行又慢慢靠近,亲了他嘴唇一口。末了还要在他唇边说: “阿鸣。甜的。” 酒气顺着呼吸渗入时鸣鼻子里。时鸣被这么直白地撩拨,竟然难得羞赧,道: “……说什么浑话?再说撕烂你的嘴。” 江行下巴搭在他肩上,委委屈屈: “哦。” 时鸣忽然来了兴致,伸手把人放平,认真问: “最重要的人是谁?” 江行: “阿鸣。” 时鸣: “最喜欢?” 江行: “阿鸣。” 时鸣: “最亲近?” 江行: “阿鸣。” 时鸣有点奇怪: “那阿摇呢?” 他肯定不会怀疑阿摇在江行心中的位置。只是一连问了三个,江行都没有说起阿摇,他有些好奇。 江行难得正经: “阿摇是妹妹,阿鸣是爱人,这不一样,不可以放在一起。” 原来如此。 时鸣一想到自己原本也是属于“妹妹”那一栏,不免感慨。江行对这二者的界限分明,想必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能确认自己动的是男女之情的念头。 然后又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来跟他说清楚讲明白。或许江行那次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并且在内心疯狂谴责自己。 所以江行才会说,这样不对。 因为兄长是不可以对妹妹产生不好的念头的。 时鸣百感交集,接着问: “师兄呢?” 第114章 江行歪头: “师兄就是师兄。” 时鸣: “……” 怎么嘴巴不该紧的时候那么紧。 时鸣总不能真的跟一个醉鬼计较,只好放下,打算等人醒了再兴师问罪。他问: “生病是什么感觉?” 江行忽然又哭了,把时鸣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这里,很疼。一动就疼。还喘不上气。” 时鸣感受到手上传来的一阵阵心跳,忍不住也跟着难过起来: “现在还疼吗?” 江行又傻呵呵笑: “不疼了。” 时鸣: “……” 服了。 时鸣又问: “想爹娘?” 江行摇摇头: “他们不要我了。我不想。就是,有点难过。” 时鸣问: “江家爹娘呢?” 说的是穿越后的了。果然,这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江行抱着时鸣稀里哗啦哭了起来: “想。他们很好。” 时鸣叹气,轻拍他的背: “不闹了,睡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江行“哦”了一声,竟然乖乖闭上眼,不说话了。 第63章 衣锦还乡叙故旧 待到江行再恢复意识时, 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头疼得厉害,只依稀记得昨天开心,跟师兄喝了一点酒, 剩下的就不记得了。 怎么回到西园了?难不成自己喝醉了, 被抬回来? 那也太丢人了。 江行慢悠悠坐起身,脑子晕乎乎的, 还在想昨天的事。 时鸣推门进来, 见他醒了,连忙坐到他旁边, 问: “你昨天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多少?” 江行很茫然: “啊?我说什么了?” 看这样子, 是一点都不记得啊。 时鸣松了一口气。 不过江行若是记得,此刻应该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怎么喊都不出来。 时鸣道: “你昨晚把你穿越之前的事情说出来了。是‘穿越’吧?什么爸爸妈妈,什么孤儿院图书馆之类的。” 江行被劈了个外焦里嫩: “啊?” 时鸣坏笑了一声, 没打算放过他: “还有,你说你跟你师兄住一起。师兄做饭很好吃。你最好解释一下,你们为什么住一起。” 江行: “……” 江行脑子飞速运转, 最终想了个贴切的说法: “知道书院吗?书院会提供校舍。我从前住在类似的地方。” “校舍不可能一人一间,所以我就同他住在一块,很正常。” 时鸣不信: “不能一人一间,所以可以两人一间,还能做饭?” 江行心虚,挠头: “校舍条件好了些,自然能这样。很正常。” 时鸣眯着眼, 上下打量他一番: “你最好是。” “行了,我才不管你, 你自己有分寸。” 时鸣道, “哥哥,前尘往事,不必拘泥。你还有我,还有阿摇。你和前世不同。有人爱你,你不是一个人。我不会不要你的。” 江行默了默,知道自己不牢靠的嘴把前世的什么东西都抖出去了。 他心情复杂,道: “我明白。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刚来的时候还会想,现在不想了。” 只是遇到师兄,又想起来了而已。 时鸣有意分散他的注意力,问: “哥哥,你前世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很美好。”江行道, “像我这样的孤儿,也能有学上。” 江行大致描述了一番,时鸣听得起劲,眼睛很亮: “哥哥,我也想去看看。” 江行讲到一半,蓦地笑了: “可惜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回去。” 时鸣瘪瘪嘴: “好吧。我也就只能,想象一下喽。” 江行默了默,不想在关于前世世界的事情上多停留。 他转移话题: “先生的事情,你有头绪吗?” “有一点点。”时鸣道, “我觉得当年那场宫变不简单。但我眼睛瞎,陛下没有给我安排职位,我没法借职务之便去查。” 江行不容置喙道: “我来查。” 其实关于那场宫变,江行也有很多疑问。好端端的,为何陛下要发动宫变,皇后寝宫又为何失火? 但陛下暂时还没有为他安排官职。所以,还是往后时机合适,再查吧。 - 考上状元是要衣锦还乡的。时鸣碍于身份,并没有跟他一同回去。 江行一个人一路南下。考虑到舟车劳顿,他打算回来的时候再接阿摇回汴京。 到岭南时已经是深夜。江行放好行囊,第一件事便是去时先生灵前,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小祠堂外帘子迎风而动,叶影摇晃。无人打扫,风卷起一阵尘土,好不凄凉。 江行推门进去,找到先生的牌位,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换了供品,上了香。 江行跪在牌位面前道: “先生,我考上状元了。” 小祠堂呼呼风声回应着他。 江行低眉顺眼,认罪道: “先生,我大逆不道。我同阿鸣有了夫妻之实,我该死。” 说完,他哐哐磕了几个响头。 他又道: “发生了很多事情。阿鸣和阿摇现在都很好。阿鸣的眼睛也好了。唯一不该的就是,我对阿鸣情难自禁。我对不起您。” 祠堂纱帘微微飘起。那三炷香慢悠悠烧着,燃烧出来的香柱被风引到江行面前,扑他满怀。 就像先生在时那样摸他的头,说他做得不错。 第115章 许是熏的,还是发自内心?江行泪流满面。 - 江行没什么江东父老要告慰。此行想去见的,不过就是几位恩师旧友。 篆刻店掌柜听他回来,还考了状元,高高兴兴地把“举人篆刻店”又改成了“状元篆刻店”,生意好得不行。 江行把家里打扫了一通,方打扫完歇下,还未出门,就听得院外一阵咋咋呼呼的喊声: “江行!” “哎,来了!” 江行去开门,迎面遇上徐樵同林予和两人。 多年未见,徐樵还是一副老样子,林予和收敛了些,看着倒没那么刻薄了。 徐樵还未进屋呢,就伸手搂着他的肩膀,挤眉弄眼道: “可以啊江行。你当年走得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我都要担心死了。” 林予和在后面接: “后面知道你考试去了,我们就不担心了。” 江行迎他们进屋,道: “坐,别客气。当年情况特殊,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徐樵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坐下,道: “是是是,回来了。这么大的大喜事,你可要请我们好好吃一顿。” 江行当即便笑道: “那我现在就去下厨。” 徐樵面露惊恐: “那倒不必。” 林予和迷迷糊糊: “怎么了?” 徐樵道: “这你就不清楚了吧,他做饭真的很难吃。” 林予和: “怎会如此!” 江行只是说着玩儿,怎么可能真的下厨做饭?多年不见,给老友吃自己做的那些东西也不好。他说: “逗你们玩的。走,下馆子去。我请客!” 三人很快达成了共识,勾肩搭背的,大吃特吃了一顿,好不快活。酒足饭饱后,徐樵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 吃饱了,他的八卦心思又上来了: “江行,你知道吗,季明德他……哎,这人你还记得不?” 江行放下筷子,眉头皱了皱: “那个举报我舞弊的家伙,听说终身禁考了。怎么,他如何了?” 林予和嘎巴嘎巴把嘴里的东西嚼完,举手急道: “我来说我来说!他家里本就不太看好他,见他禁考,干脆给了几个铺子,让他自负盈亏。结果他做生意不太行,全给赔了。” 徐樵兴奋道: “还负了一大笔债。他家中总不可能替他担,他现在给人抄书,自己还债呢!” “啧啧,”林予和道, “你是不知道,他现在连灯油都烧不起。他那个姨娘,一把年纪了还要缝缝补补,给他赚钱。” “活该!” 那两人评价道。 江行唏嘘: “真是人生无常。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性格内向了点儿,心眼不坏;没想到他居然觉得我看不起他,还要给我使绊子。” 要不是有统子哥,江行可能就遭殃了。 但这件事情吧,恰好印证了“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若季明德能专心学问,如今多少也该考上举人了。 不说有什么大出息,反正吃喝不愁,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林予和一针见血: “是他自作自受。从前他就一副惺惺作态的扭捏样,娘气!” 江行一噎。 ……果然还是那个林予和呢。 他有时候觉得林予和嘴巴很毒,说话真的很伤人。 江行艰难道: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是不要这样说。” 虽然确实是季明德自作自受。 林予和“哼”了一声: “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一看,他果然不是好东西。我就应该更狠一点,多阴阳他几句。” 徐樵眼见气氛不对,连忙给他夹了一块肉,塞他嘴里: “行了,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他们本就是八卦而已,背后说人坏话还是不太好。再说了,当初事情的导火索,其实是徐樵的一句“你同他能一样吗”。 出了那种事情,徐樵心里也不太好受。一方面是愧疚自己给江行带来麻烦,一方面也是觉得季明德这人实在莫名其妙。 但非要说什么水火不容……不至于。 江行转移话题: “你们还记得宋正吗?” 两人齐齐道: “记得。他不是被他姐姐拖出去了吗?” 江行道: “他现在在姑苏卖鸟。” 徐樵震惊: “他?卖鸟?” 林予和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一开始我也不信。” 江行道, “但确实是他。我还从他手里买了一只鹦鹉,小东西很好玩。” 徐樵感慨: “也算好好生活了吧。过去这么多年,大家都不一样了。我和林兄,现在还苦哈哈地学习科举呢。” 林予和给他一掌: “你清醒一点,我们根本没怎么学习。再说了,我们家中有产业,大不了回去混吃等死。” 徐樵后背挨了一掌,嘿嘿道: “你说得对。做生意比四书五经简单多了。” “对了,咱俩没去过汴京城。”徐樵道, “江行,你能同咱说说,汴京城啥样吗?” 江行想了想,道: “很繁华,很热闹。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摔倒在了一位贵人的车驾前。我当时要吓死了,生怕小命不保。” 林予和道: “然后呢然后呢?” 江行想起那个“贵人”其实就是阿鸣,有些好笑又无奈,道: “贵人脾气很好,放我走了。” “汴京城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现在都还没逛完。有钱有权的人也多,但我没怎么了解。” 第116章 徐樵问: “那你去考殿试,应该见到陛下了吧?” 江行回想起殿试那天的情形,道: “陛下看起来很随和。不过你知道的,我这种小士子,平日里实在没什么机会见到陛下。” 第64章 衣锦还乡叙故旧 徐樵羡慕道: “你还小士子啊?你是状元哎!听你这么说, 汴京城确实不错,有时间我也要去看看。” 林予和道: “我也我也!” 聊了很久,三人热热闹闹地聚完, 林予和先走了。 徐樵却没走, 勾肩搭背地跟着江行回了家,神秘兮兮道: “我听说汴京城的贵人们喜欢榜下捉婿。怎么样, 你有喜欢的吗?” 江行想起当时情景, 无奈道: “你知道的,我一个断袖, 娶妻不是白白耽误人家吗?” “有什么好耽误的?你不是挺行的吗?等等,你……你不是吧?” 徐樵一惊, 不确定道: “我都带你去南风馆学习了,你总不至于……呃,你不是上面那个吗?” 江行莫名其妙: “我是啊。” 徐樵后怕似的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 “我还以为……” 江行恍然大悟。 徐樵方才想的应该是, “惊!兄弟竟然背着我做0!” 并且以为他做0之后不太行了。 江行: “……” 江行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徐樵吃痛,捂着头,怒道: “你干什么?” 江行呵呵道: “把你脑子里的水拍出来。” 徐樵“嘁”了一声, 不想跟他计较: “我听说你走的时候,把你那个弟弟也带走了。怎么样,你追到了吗?” 江行脸忽然红了。 徐樵: “……你收收味儿。” 都这样了,徐樵哪能不知?他嫌弃道: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行了行了,我听说汴京城风云诡谲,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你往后可要当心啊。” “要是真的惹恼皇帝, 被流放了,你记得求个恩典, 流放到咱岭南番城。咱美滋滋关门过日子。” 江行脸不红了,反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 “你说得怎么好像咱俩有一腿。” 徐樵夸张地捂紧了自己的身体: “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江行无语: “……我对你没兴趣。” 徐樵嘻嘻哈哈,重新架上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弟弟天仙儿似的一个人,吃过好的,哪里还能吃清汤寡水?估计往后再没人能入你的眼了。” 什么叫“吃过好的”…… 江行对他的比喻实在服气,道: “一天天的,不想着学习,天天想那档子事。行了,我一会儿要去拜见梅夫子,你跟我一块儿吗?” 徐樵一听,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还是不必。我想起家里有点急事,我先走了。” 江行笑着摇摇头。 徐樵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问很稀松。就连秀才的功名,也废了老鼻子劲才考上,自然不想看到梅夫子那张严肃的脸。 让他学习,不如让他去跳井。 江行按例去拜访梅夫子。 梅夫子很欣慰,看着他,笑意掩都掩不住: “好,好啊。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 江行笑笑,道: “只可惜先生看不到。” 梅逊白听他这么说,笑容马上垮下来,又板着脸道: “溪午的事情,你不要掺和。” 江行不明白: “为什么?” 先生被人谋害,夫子居然不让他管?这是什么道理? 梅逊白道: “没有为什么。你回去之后接了天子的安排,好好做你的官。这事,不是你该掺和的。” 江行急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梅逊白平日里虽古板,却很少这么疾言厉色, “这事儿千丝万缕,你不要掺和。阿鸣的身份,你大概知道了吧?” 江行被吓了一跳,点点头: “知道。他回去之后被册了晋王,是陛下眼前的红人。” 梅逊白叹气: “你若是想安安稳稳做官,你就离阿鸣远一点,不要搅进皇家的争斗。如今陛下有意削爵,首当其冲的就是阿鸣那手握兵权的母家,镇国公府。” 江行心中一惊,想起殿试的题目。 如何平衡军政两权? 他答的是杯酒释兵权——最后做出妥协的,不就是兵权? 而且历朝历代,军政两权对立的结果,要么是兵权收回,要么武将势力尾大不掉,反噬政权。 无论哪个,对阿鸣来说都不是好事。他夹在皇室与时家中间,进退两难。 江行语塞: “可、可是,镇国公时季之,与陛下情同手足?” 梅逊白嗤笑道: “那也只是像,是‘同’,又不是真的。你知道,在皇家,真正的手足尚且自相残杀,何况外人?” 这话点到即止,江行却明白了。 手足又如何?给你宠,你就是万人之上;要你死,你就是乞丐不如。 这些是皇家的争斗,是阿鸣的事情。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士子,贸然卷进去,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江行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却依然道: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鸣同那些人争斗,我却作壁上观,什么都不做。我要帮他。” 梅逊白叹气: “你有这个心是好的。但是,阿鸣聪慧,他未必应付不过来。你要是搅进去,遇到危险,他同样不可能不管你。到时候反而拖累。” 第117章 江行一语中的: “……原来不是担心我的安危,而是担心我拖累阿鸣?” 梅逊白欲盖弥彰: “我可没有这么说。阿鸣哪里都好,就是太重情义,眼睛也不好。皇家是不能有情义的。” 江行想起阿鸣没心没肺的无情样子,觉得“重情义”这三个字和时鸣怎么也搭不上边。 他弱弱道: “倒也没有太重情义……” 梅逊白嫌弃道: “那是你没发现。溪午与你,在他心中的位置是不一样的。你若去问他,他肯定不会说。但,你记好了,就算是为了他,你也得好好留着你这条小命。” 江行沉默片刻,应下: “学生知道了。” 拜别了梅夫子,江行又回了趟青山村。江行推开许久未住的农家小院,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江行一阵咳嗽。 时间太久,屋里东西很多都落了灰。他想把凳子擦擦干净,擦到一半,不知是谁在外面嚎了一嗓子: “状元回来啦!” 这一嗓子嚎完,一堆村人冲进他的院子里,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外面架。 江行: “哎!” 他没反应过来,很快一群人浩浩荡荡,将他架到了村长家。 …… 江行此刻被一群人围着坐在中间,脑子还是懵的。 “是活的状元!” 江行心说死的也不能坐在这里啊。 “状元,快来给我家小幺开开光!” 江行想,我又不是和尚道士,不会开光。 说话间,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就被大人推搡着到他面前。那小孩支支吾吾,脸色因为激动而涨红,半天说出一句: “状元哥哥好!” 江行尬笑: “你好。” 许是小孩的母亲插嘴: “小行,你摸摸他的脑袋瓜,让他蹭蹭你的学问呗!跟着你呀,沾沾光!” ……原来是这样蹭的。 江行觉得这样做没什么用处。但是顶着全村人期待的目光,他也不好拒绝。 江行看了看那颗没多少头发的大脑袋,只好迟疑地伸出手,在小孩头上摸了一把。 那小孩激动得又蹦又跳,马上钻回了人群里,喊: “蹭到状元啦!” “我家二郎也要!” “还有我家小四!” “我家老大!” 一个接一个的小孩被推到江行面前。 数不清这是他摸的第几个脑袋。江行表情木然,已经有点麻了。 干啊!他平时怎么不知道村里有这么多小孩! 有的小孩还没洗头,江行摸了一手油;有的小孩不知在哪乱跑,头上居然顶着锅灰;还有的小孩,头上沾了树叶子,没摘下来,江行顺手就把叶子给摘了。 一轮摸完,村人熙熙攘攘围着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刘伯像是察觉到他的状态不佳,笑着脸把人都赶了出去。 江行总算松了一口气,借着刘伯家的井水把手洗干净了。 刘伯拄着拐杖,笑呵呵的: “你小子真有出息,你爹娘在地下也能欣慰了。” 江行不好意思道: “刘伯,您就别取笑我啦。王婶呢,今天怎么没见她?” 爹娘走后,王婶待他兄妹俩有如亲生。江行有心报答,可惜回来了竟没遇见。 还真是不赶巧。 说话间,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扯着嗓子喊: “哎呀,我来晚了!” 江行眼睛一亮: “王婶!” 王婶擦了把汗,迈着碎步迎上前: “小行回来啦!早就听说你考上状元,真不错啊。那可是状元呢!我们青山村啊,也出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哪里哪里。”江行腼腆一笑, “最近大家都还好吧?” 刘伯和王婶对视一眼,有点欲言又止。 江行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摆手道: “刘伯,王婶,发生什么事儿了,说给我听听呗?” 王婶看了看刘伯的眼色,表情复杂道: “村里没发生什么事儿。就是你伯父伯母家,你去了吗?” 一听这个,江行语气很快淡了下来,道: “我没去。” 王婶道: “他家遭了难啦。” 刘伯“哼”了一声: “现世报。” 江行道: “发生了什么?” “我听说你大伯做生意出岔子,被仇家找上门了。”王婶道, “虽然没死,但也落了个瘫痪。你那伯母心眼子坏,小心被她盯上,找你要好处呢。” 江行奇道: “还有这事儿?” 王婶点点头: “千真万确。” 江行离开岭南之前,江伯母夫妻两个就找过他要钱,说是给江年表弟治病。如今看王婶没提到江年,应该是病治好了。 要是江伯母此番知道他回来,再找上他,他说什么也不会帮了,撵出去就是。 江行不想管这家人的破事,又寒暄了一会儿,临走前还悄悄给刘伯和王婶一人封了一个大红包,压在刘伯家篮子底下。 第65章 水火不容救从弟 直接给, 两人肯定不要。这点红包没什么钱,就当是对他们关照的报答吧。 在村里闹了一天,江行回到城中院子时已经不早了。远远看见院子前一个黑影, 可怜兮兮地蹲在门槛边上, 似乎是什么人。 江行心说大晚上的,究竟是谁要来找他。他提着灯笼走近, 一张憔悴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居然是江年。 第118章 这么多年不见, 江年居然瘦了不少,能看出来几分清秀少年的样子了, 甚至还有些帅气。 毕竟和江行有点血缘,再丑能丑到哪里去?不过就是之前胖, 瞧不出来而已。 江行对自己这个表弟有点一言难尽。又见江年一副窝窝囊囊、欲说不敢说的样子,江行很头疼。 他开了院门,淡淡道: “进来吧。” 江年连声应是,小跑着进屋了。 江行连白水也懒得给他倒, 问: “你来干什么的?” 江年没说话,唯唯诺诺递上一张纸。 这张纸被折了好几道,破破烂烂的, 还有点湿,应该是被江年的手汗打湿的。 江行随手接过那张纸,看了起来。 趁他看的工夫里,江年弱弱开口: “表哥……” 江行伸手让他闭嘴。 江年闭上嘴,不敢再说话了。 江行一目十行,看完后大为震惊。 这张纸上面的字迹歪七扭八,还有不少错别字。口吻大约是江大伯夫妻。 这是一封道歉信。夫妻俩都没读过什么书, 上面写的话也很浅显,无非就是感谢他当年出手相救, 以及对当初的事追悔莫及,求原谅之类的。 之前掷筊杯问过江家父母,江家父母都没原谅,江行怎么可能原谅?因此就当放了一阵屁,过去就过去了。 江伯母的字迹原先还算正常,越到后面越凌乱,还有一大片墨团,到最后竟然没有了。 江大伯的还算冷静。信上写到自筊杯那次过后,他深感抱歉,内心日夜不安云云,还说如今这般瘫痪在床也算自己的报应。 江行怎么有点不信呢…… 但大抵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看着倒挺感人肺腑的。 江行无动于衷。直到看到夫妻俩的请求后,他这才有些震惊,上下打量起江年来。 信中写到,江大伯命不久矣,怕只有一个月的活头。而江伯母刺激过大,加上日夜操劳,一朝成了疯子。 前不久,许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江伯母趁着清醒的时候,悬梁自尽了。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越到最后,信里的话越颠三倒四,还有墨团。 如今他们家留下江年一个人,江大伯实在放心不下。又思及世上没有多少亲人,掰着手指头算算,能联系上的只有江行。 于是江大伯觍着脸,逼江年送了这封信,求江行帮帮忙。信里说得很明白:他们夫妻二人无所谓,一切下场都是罪有应得;唯有江年无辜。 至于怎么帮,那就看江行乐意了。若是不想帮,放江年自生自灭也可以。 江行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客气地问江年: “你娘死了?” 江年“唰”地落下泪来,“嗯”了一声。 江行晃了晃手中的纸,道: “你爹把你托付给我,你知道吗?” 江年听了这话,一下子慌了,马上站起来,道: “不、我不知道……表哥,我、我回去找我爹问清楚……我不打扰表哥了。” “回来。” 江行冷着脸。 江年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你现在回去,估计只能看到你爹的尸体。”江行道, “你娘死了,他又瘫痪,再把你送出去,他无人照料,你觉得他还活得成吗?” “估计在你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在家中自杀了。” 屋内烛火跳了一下。 江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话也说不出来。 江行烦得很,喝道: “哭什么哭,不许哭!” 可孩子哭起来,哪里是那么容易止住的?江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边吸鼻子,一边还得捂着嘴巴,生怕发出声音讨人厌。 过了有一刻钟,江年才慢慢平复下来,抽噎道: “表哥……我没有爹娘了。” 江行嗤了一声: “我早就没有了。我爹娘就是你爹娘害死的。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可怜?” 江年被刺了一通,讷讷道: “……对不起。” 江行把纸放火上烧了,继而道: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给你一笔钱,你自生自灭;从此山高路远,你我没半毛钱关系。二是,你跟我走,在我面前替你爹娘赎罪。” 这两个选择对如今的江年来说,都不坏。江行嘴上嫌弃,做法却也是仁至义尽了。 江年咬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毫不犹豫道: “表哥,我跟你走。你想让怎么我赎罪,都可以。” 江行的神情在烛火下,看得不甚分明。他烧完了那张纸,淡淡道: “三天时间,把你爹后事处理了。三天之后,跟我北上。若处理不好,我不会带你。” 江年应下。 - 草草办完了江大伯的丧事,三天后,江年如约同江行坐上了向北的船。 江行此番回去,还要路过姑苏一趟,将阿摇接回来。 拖家带口的,他怕两孩子有什么矛盾,于是提前同江年说清楚: “此番去接阿摇,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江年肿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懵懂地摇摇头。 江行严肃道: “你要做的就是摆正自己的位置,少给我添麻烦。你和阿摇相处,你一切以阿摇为先,若让我知道你欺负她,自己看着办。” “到了汴京之后,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但你如果胆敢在外面打着我的旗号,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我不会放过你。” 第119章 “阿鸣你应当见过。当初你父母来我家打秋风,最后就是他帮的你。他身份贵重,你少出现在他面前碍眼。” “要是惹他生气,我不会捞你,也不会为你说好话。他想怎么处置你,我管不着;但你到我面前肯定少不了一顿好打。” 末了,江行叩了叩桌子: “记住了吗?” 这些话说得忒难听,江年脸上却没有不高兴的神色,仿佛都是理所当然。 他畏畏缩缩递上一杯茶: “记、记住了。哥哥喝茶。” 江行一阵恶心,冷脸道: “谁是你哥哥?不许叫我哥哥。” 江年瑟缩一下: “好、好的。表哥。” 手边那杯茶色泽清透,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特意沏的。江行心下不禁软了几分,嘴上依旧很毒: “去吧,别在这儿杵着。” 江年于是走了。 对于这个表弟,江行没什么感觉。甚至于一开始,他是有些厌恶的——江年父母做的那些事,江行总不能一下全给忘了。 再看江年,也不可能一下子毫无芥蒂,真的把他当多年的亲表弟看。 但江年确实没做错什么。再者,江年从前给他道过歉,为他说过话,对他其实还好。错在他父母,并不在他。 粗略算算,他也就和江舟摇差不多大。而且目前来看,江年这般,不像是会给他惹事的样子。 江行心烦意乱,囫囵喝了一口茶,闭目养神。 - 快马加鞭走了小半个月,他们二人很快就到了姑苏。江行把江年丢在东园里,自己去找了柳画桥。 江年一个人跟着赵管家进了东园,连看都不敢乱看。 但到底是孩子,眼底的艳羡和好奇,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赵管家笑容一如既往地和煦: “小公子。” 江年被吓了一跳,结巴道: “你、你好。” 赵管家暗暗感慨。 听说这位小公子是江公子的表弟。兄弟俩长得倒挺像,就是这小公子畏畏缩缩的,没有一点儿江公子的气质。 真不知道江公子怎么会有这么个表弟,还给带来了。 赵管家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没什么反应,依然笑容满面: “小公子想喝些什么茶?” 江年连忙摆手: “不、不用了。” “点心呢?”赵管家热情道, “我们姑苏的点心,很有名的。” 江年坐立难安: “也不、不用。” 赵管家见他实在局促,好心道: “小公子不必紧张,有需要再叫我就是。” 江年眼睛亮亮的,觉得这位管家是个好人。忍了又忍,他总算鼓起勇气,问: “表哥他,住的是这种地方吗?” 赵管家道: “在姑苏时,江公子确实住的这里。不过这座园子,是柳画桥柳大儒送给晋王殿下的。” 江年“哇”了一声,道: “是书里写的那位柳大儒吗?” 赵管家微笑: “是的。柳大儒是江公子的老师。江公子走得急,想必是去见柳大儒了。” 江年惊得说不出话来: “柳、柳大儒是表哥的老师?” “江公子才高八斗,柳大儒对其青眼有加呢。” 赵管家这么说。 江年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些小自豪道: “表哥从前在岭南就是顶顶好的。” “那,那位晋王殿下……”江年略有犹豫, “若是不方便说的话,我就不听了。” 赵管家心说这位小公子也太小心翼翼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和蔼地答: “殿下是我们陛下的幼弟,与江公子有些交情。” 这话点到为止,其余的,便不肯再说了。 “哦、哦。” 江年知道分寸,人家不说了,他也没敢再问。 但表哥居然认识这么多大人物哎,江年心想,表哥真的很厉害。 - 江行轻车熟路到了柳画桥家中。柳画桥今日无事,似乎在教江舟摇写字。 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猴儿似的江舟摇竟然没有乱动,乖乖地学写字。以至于江行都进来了,她仍然一无所觉,眼睛还留在纸上,神情有十八分的认真。 第66章 得师赐字面天颜 柳画桥看他来了, 颔首道: “来了?” 江行行了个礼,俏皮道: “考了状元,来给老师报喜。” “一早便接到喜讯了, 还想你什么时候来呢。”柳画桥放下笔, “结果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你真是叫我好等。回岭南了?” 江行点点头, 自顾自坐下: “去看了看恩师旧友。阿摇在您这里没有添乱吧?” 江舟摇扔下笔, 不服气地插嘴: “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江舟摇也就比江行小了几岁, 已经及笄,确实不是小孩子了。只是江行还下意识地觉得她还没长大, 是个孩子。 江舟摇不知何时把“哥哥”省成了一个“哥”,叫得江行哪哪都不舒服,还是觉得“哥哥”好听。 果然孩子大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好在阿鸣还同小时候一样喜欢叫他“哥哥”, 怪好听的。 柳画桥虽没有笑,眼神却称得上欣喜,道: “你这个妹妹冰雪聪明, 同你一样。” 江行没想到借着阿摇的光,自己还能得个“冰雪聪明”的夸奖。他道: “今日我来接阿摇去汴京。” 柳画桥道: “不多待一会儿?阿摇真是讨人喜欢,我还想多留一段时间呢。” 第120章 江行汗颜。 真是的,明明一母同胞,对阿摇又是夸又是赞,对自己却一直冷脸。 再次被区别对待的江行已经看开了,道: “阿鸣还在汴京, 我放心不下他。” 江舟摇道: “我也想阿鸣了。他都不给我写信,单给你写。偶尔有信给我, 都只有几句。喂,哥,我可看见了,他给你写的信可是有这——么长呢!你们聊什么了?” 江舟摇比划了一个超级长的手势,十分夸张。 江行想起信里那些见不得人的话,心虚道: “……能有什么?无非就是日常问候几句。小孩子家家,不要乱说。” 江舟摇不服气: “明明就有。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好糊弄。” 柳画桥笑眼看着兄妹俩拌嘴,道: “你应该知道他的身份了吧?接下来的路,你自己慢慢走吧。我是帮不了你喽。” 江行见他如释重负的样子,道: “老师,你之前说我考不上,其实是诓我的吧。” 柳画桥被识破了,反而理直气壮: “我那是为你好。” 江行莞尔,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老师栽培。” 柳画桥这次不冷眼旁观了,赶忙将他扶起来,道: “何至于此?我应该的。我想想……你如今也有二十了吧?” 江行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有点懵,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确实已经二十有余。 二十一,还是二十二? 柳画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上心,早把自己的生辰给忘了。 他自己不记得,家中又没有长辈帮忙记,生辰什么的自然囫囵揭了过去,连个冠礼也没有。 现在再办,一是迟了,二是凑不出什么人,没有再办的必要。 柳画桥心下疼爱,道: “好了。冠礼再办确实来不及。取字了吗?” 江行摇摇头: “还没有。” 本是长辈赐字,江行没什么长辈,当然……也没有。 天可怜见的,江行孤身一人,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人张罗。 柳画桥叹息一声,道: “不像话。若你同意,我便给你取一字吧,你看如何?” 江行道: “自然是极好的。” 柳画桥想了想,道: “无落,如何。” 行对落,加上一个“无”,便是取了同义。江行把这个字默念了几遍,一种久违的、被长辈关爱的奇异感游走在他的全身。 他缓缓叩首,郑重道: “晚辈江行,谢老师赐字。” 柳画桥道: “往后就要靠你自己了。小行,好好做。” 从前柳画桥都是冷眼待他,叫这么亲昵的称呼还是头一次。江行道: “定不负老师教诲。” - 带着江舟摇回了东园,江行见江年正坐在椅子上,局促地抠着手指。 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看他回来,江年眼睛一亮,似乎是想开口叫人,但触到江行的目光时,江年微微起身的身体一晃,又胆怯地缩回去了。 江舟摇很稀奇,上前戳了戳江年,问: “哥,他怎么在这里?” 江行落座,答: “他爹娘没了,临终时托我照顾一番,我就顺手捎上了。” 江年听他这么说,马上起身,紧张地站在一边,活像一个受气包。 江行看不惯他这样,道: “你这样子干什么?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怎么表现得好像我要把你吃了?坐下。” 江年于是又坐下。 江行道: “过几日你俩跟着我去汴京。赵管家。” 赵管家迈着碎步迎上来: “哎。江公子,什么事?” 江行吩咐: “你把两人的东西收拾一下,我们约莫明日就要走了。” 赵管家应了一声,去做事了。江年道: “哥哥……不是,表哥,我好像没有衣服穿。” 江行看了他一眼。 也对,当时从岭南走得急,江年估计没带几套衣服。如今又是梅雨季节,衣服洗了也不干。到现在,江年若不是真的没衣服穿,也不会贸然同他开这个口。 江行哪里是什么苛待弟妹的人?他摸出一串铜钱,放到桌子上: “先去买一套凑合,等到了汴京,再仔细挑几套,出去别给我丢人。” 江年受宠若惊地接过铜钱,马上去办了。 见屋里只剩下两人,江舟摇这才摇着他的手,撒娇道: “哥,我们为什么要带着他?他爹娘又不是什么好人,让他自生自灭不好吗?” 江行多日不见江舟摇,思念有之,也觉得自己的这个妹妹还是那么可爱,心里喜欢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他软着嗓子同她解释: “他爹娘的事情,与他无关。他心眼不坏,我又是个好人,就带着了。” 江舟摇瘪瘪嘴: “好吧。” - 带着两个孩子回了汴京,江行等着天子给自己安排职位。 之前聊起来,阿鸣说的是吏部的官职。江行无意仕途显达,只想好好做官,老了安稳致仕。 因此他要求也不高,在京中当个七八品小官,于他而言便足够了。 等了一个多月,诏书迟迟没有下来,来的却是一个太监。 这太监生得一副好皮囊,细皮嫩肉,不像内廷太监,像哪家的清秀二郎。不知是不是年岁尚小的缘故,他声音并不十分尖细。 实在奇怪,江行忍不住多留意了几眼。 第121章 太监道: “传陛下口谕,请江公子去一趟。” 江行心中讶异,整理了一下仪容,很快就跟着上了马车。 授予官职,一般只需下诏即可,士子本不必面见天颜。此番反常,不知承元帝叫他去做什么。江行忐忑,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说。 马车吱吱呀呀行过城中主道,在宫门前停了下来。江行下车随行。 这条路与他上次参加殿试的路并不一样,想来是通去御书房的。 果然,通传过后,等了不多时,太监将他领进了一间宫室。书房软椅上,天子身穿玄色常服,手中还把玩着一枚玉如意。 江行行了大礼。 承元帝放下如意,不辨喜怒: “起来吧。赐坐。” 马上有太监给江行搬来了椅子。江行惊疑不定地坐下,心想这是要干什么? 他暗自打量着承元帝的神色。之前几次隔得远,承元帝又戴着天子旒冕,他看不清楚。 如今承元帝一身常服,气势并不十分吓人,反而温和许多,看着也不过就是一个好说话的中年人。 江行放下心来。 承元帝道: “你可知朕此番叫你来,是因为什么?” 江行胡乱猜了一通: “想必是为了官职一事。” “正是。”承元帝表情稍霁, “爱卿想要什么官职?” 江行心说有就不错了,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挑上了。 这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野心吗? 他含糊道: “无论什么官职,俱是君恩。” 承元帝龙颜大悦,又吓唬他道: “朕本想将你下放去益州,做个知州。” 江行心中咯噔一声。 从五品知州,这官职绝对不低了。就是不在京中,离阿鸣好远的。 到时候给他写信都要等好久才能收到回信。 江行就知道,自己的运气真的不是很好。 承元帝继续道: “益州难通,一旦水土不服,要狠狠吃一番苦头。但你出身岭南,想必对你来说,这点问题不算难事。” “因而朕想,以你的才能,去益州必然大有一番作为。等往后做出政绩,调回汴京顺理成章。” 江行心里叽叽咕咕: “岭南和益州能一样吗?不能因为我是偏远地方出来的,就把我塞回偏远地方做官吧?” 再说了,口头说调回去,实际上哪能那么容易?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要是一辈子调不回去,岂不是和阿鸣一辈子都见不着面? 别这样啊。 江行面上不显,心里真是好一番绝望。 承元帝乜眼瞧他,忍俊不禁: “瞧把你吓的。好歹是新科状元,朕怎么忍心你去益州受苦?再说了,认真算起来,你还算我师弟呢。” 承元帝的老师也是柳画桥。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江行确实是承元帝的师弟。 江行哪敢真以天子师弟自居?忙道: “陛下谬赞。” 承元帝笑笑,道: “益州还是不必去了。朕想起来,吏部考功司,缺个郎中。你意下如何?” 从六品考功司郎中,确实不错。 何止不错:考功司主管官员政绩审查,其中油水那可是大大的足,是个肥差。 再说了,一上来就给从六品京官,就算是新科状元也有点夸张了。 第67章 御赐里状元府邸 这么好的差事, 江行没得挑,很快便接: “谢陛下恩典。” 承元帝写了旨意,道: “那你明日便去吏部上任吧。还有, 你是朕钦点的新科状元, 朕本该赐你一座状元府邸。只是思来想去,不知赐你哪座宅子。不如你自己来选选?” 话毕, 没等江行反应过来, 一张汴京地图便递到了他面前。 地图上画了几处,想来都是列入备选的宅子。 江行一心想着不能一直吃软饭, 住阿鸣的宅子,倒忘了状元是有一处御赐宅子的。 但往常都是直接赐下, 哪有让人亲自挑的道理?这等恩宠,他是头一个。 江行受宠若惊,顶着承元帝认可的目光,硬着头皮看了起来。 地图上画出来的几处宅子, 地段都不错。江行挠头,艰难抉择时,看到地图上一处小方块, 上边用隶书写了“晋王府”三字。 而在晋王府旁边,正好有一栋宅子做了标记,是留给他备选的状元府。 ! 真是太巧,可以住在阿鸣旁边! 阿鸣很少去西园。不去西园的时候,江行心想,阿鸣应当就是在王府了。 江行按捺下心中激动,状似随意地指了指那处标记, 淡淡道: “依臣看,这处极好。” 承元帝看他手指指向的地方, 奇道: “晋王府旁?当真是好位置。爱卿同晋王有旧?” 江行矢口否认: “并无。只听说过几次殿下的贤名。” ——才怪。江行心想,阿鸣昨晚还在我床上。 他又补充: “选这处宅子,主要是考虑到这处离吏部较近,处理事务方便一些。” 压根不是。什么上班方便都是借口,想和阿鸣住一起才是真的。 不过嘛,汴京水太深,要是贸然说出他俩有交情,说不定会给阿鸣带来麻烦。 承元帝笑道: “晋王似乎也很赏识你。前几日同他说起,他还说‘皇兄,多少是新科状元,发配去益州,山高路远的,你看不着,和流放有什么两样’。” 第122章 “朕想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遂改了主意。如今你们二人相邻,你待会儿可要好生谢他一番。” 江行应下,心早就飞到阿鸣身边了。 商量好一切,承元帝将圣旨递给他: “旨意已经写好,你跪安罢。” 江行欢天喜地接了旨意,回西园去了。 - 回到西园,江行又想,如今自己已经领了官职,还有了一栋大宅子,应该不用再吃软饭了。 马上自己也该搬出西园,带着江年和江舟摇两个小崽子去状元府邸住。 离阿鸣更近了。 西园与晋王府隔得远,阿鸣只是偶尔来西园住一段时间。有次来了,把兰花也带来,却忘记带走。 江行提醒后,时鸣总说改天带回去,带了好久,居然还在西园。江行哭笑不得,只好先照看着。 橘绿倒是一直被阿鸣带在身边。小家伙叽叽喳喳的怪喜庆,虽然有时候有些烦人,阿鸣经常说要把它炖了,但实际上就连饭都没舍得给它断过。 江行想起往后能住到阿鸣隔壁,心情愈发好了起来,哼着小曲儿给兰花浇水。 江年颇没眼力见地上前,道: “表哥,我来浇吧。” 江行看也不看,撵他: “一边去。我自己浇。” 江年又道: “表哥,有哪里需要我打扫的吗?” 江行停下了浇水的动作,有点无语: “西园里有专门负责洒扫的仆从,不用你动手。” 江年被说了这么一通,弱弱问: “那我应该做什么?” 江行嫌弃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一边玩儿去吧。” 江行浇完了水,又百无聊赖地从书架上抽一本书,看了起来。 江年仍然站在原地。 江行“啧”了一声,道: “你杵在这儿做什么?自个儿玩去,我没空管你。” 江年这才犹犹豫豫出去了。 到了人家得主动做事,但是表哥好像没什么需要他做的。 江年很挫败,心想,果然还是自己不讨人喜欢。娘生前就骂自己又呆又傻,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觉得娘说的很对。 江行读了几页书,门外迎着春光又进来一个人。江行几次三番被打扰,有点烦躁,不假思索道: “我说了不用你做事。” 时鸣掀帘子的手一顿,道: “是我。哥哥,谁惹你这么烦心?” 江行听到时鸣的声音,烦躁很快一扫而空。他委委屈屈凑上前,道: “阿鸣,我好想你啊。” 时鸣任他抱着,笑道: “昨日不是才见过?” 江行回到汴京后,第一个见的就是时鸣。可惜他才不管什么昨日不昨日,想阿鸣还用挑日子吗? 他抱怨道: “从岭南带了个表弟,心眼倒是不坏,就是性格怯怯的,烦人。方才我在浇花,他凑上来,又是要帮我浇花,又是要帮我打扫,这才有点烦,不是对你发脾气。” 时鸣问: “哪来的表弟,你伯母家的?” 江行点点头,苦着脸: “是啊,伯母家的。回去的时候,我那伯母死了,伯父临终前让我照看一下。想想毕竟表弟不坏,我就带着了。” 时鸣拉江行坐下,揶揄道: “从前怎么不知你有捡孩子的爱好?” 江行托腮看他,道: “从前我也不知我有这种爱好。而且我那表弟已经不能算孩子了,再小一点的孩子就很好玩。” “比如阿摇小时候,天天窜去小河边玩,玩累了回来倒头就睡,怎么戳都戳不醒,有时候还睡出鼻涕泡来,可有意思了。” 嘴上说着阿摇说着小孩,眼睛却动也不动,一眨不眨地看着时鸣。 时鸣莞尔: “可是现在,家里已经没有这么小的小孩子了。哥哥想要,我也生不出来。” 江行闹了个红脸: “说什么浑话,我要你就够了。” “不说这个。” 时鸣终于想起来正事: “今日皇兄喊你过去,给了你什么职位呀?” 江行眼中全是溺死人的爱意: “殿下明知故问。” 这一声“殿下”,叫得郑重其事,好似汇了千言万语。时鸣把两个字在心里绕了一圈,笑道: “哥哥再叫一声。” 江行温声道: “殿下。” 时鸣喜欢得不行,道: “那么多人都喊我殿下,唯独哥哥的不一样。” 江行问: “哪里不一样?” “特别……” 时鸣余光打量他的神色,见他一脸期待,又不愿意说了: “不告诉你。” 江行落了个空,也不恼,道: “你若是想听,那我便天天叫。” 时鸣悄悄上前,轻咬了一下他的唇,道: “我还是喜欢‘阿鸣’这个称呼。” 江行“嘶”了一声。低头目光交汇间,江行看到彼此眼中的占有,干脆托着他的脑袋,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时鸣意料之中,并没有推开。 两人情谊愈浓时,门外传来一道瓷片碎裂声。 江行蓦地睁开眼,轻轻放开了时鸣。 真是的,今天怎么这么不凑巧,做什么事儿都要被打断。 这种时候,究竟是哪个没眼力见的下人。 时鸣显然也听到了动静,眸子里漫着还未散去的雾气,眉头先皱了起来。 他抿了抿唇,似在回味方才那个戛然而止的吻。 门外,打碎了盘子的江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吓得动也不敢动。 第123章 江行: “……”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道: “滚进来。” 江年几乎连滚带爬就进来了,也顾不得地上的碎瓷片。 江年吓得魂不附体: “表、表哥……” 时鸣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问江行: “这就是你那表弟?不长眼的东西。” 江年大气也不敢出。 阿摇让小厨房做的糕点好了,自己本来想拿几块给表哥,没想到撞到这种场面。 怎么办怎么办,表哥不会撵他走吧……但表哥原来是断袖吗?这位、这位公子,长得真是好看啊。 等等,这不是之前在岭南的那位吗? 完了完了,那公子怎么在看我? 噫,好可怕的眼神,看起来好像要把我活剐了一样…… 要死了要死了。 江年看向江行,眼中明晃晃地写着“表哥救我”几个大字。 江行睨了眼江年,自然读懂了江年的意思。他掩在宽袍大袖下的手安抚一般捏了捏时鸣的手指。时鸣愣了愣,瞪他一眼,回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江行轻咳一声,冷声道: “你什么也没看见,知道了吗?” 江年畏畏缩缩: “知、知道了。” “他是你表哥,我可不是。”时鸣语中泛着杀意, “若让我听到任何风言风语,我唯你是问。” 江年咽了口唾沫。 好可怕。 江行看他就烦: “滚吧。” 江年劫后余生,跑得很快。 时鸣看着江年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也有点烦: “啧。” 好事被打断,真烦人。 若不是有哥哥这层关系,他早就把人处置了。 “他好歹是我表弟,我也不能太过分。”江行叹气, “我以后会看紧他的,不让他来烦你,好不好?” 他轻声安抚时鸣: “好了,不气了。我补给你。” 时鸣本就一时兴起,现在被这么一搅和,早就没了心思。他甩开江行的手,道: “我回去了。” 江行有些惋惜: “啊,这么早吗?不多坐坐?” “今日皇兄同我商量参政的事。”时鸣道, “他想把我丢去大理寺做点事儿,免得整天待在王府里吃喝玩乐,什么也不做——喂,你评评理,我也没有整天吃喝玩乐吧。” 江行失笑: “你确实没有整天吃喝玩乐。不过,陛下也是为了你好。” 时鸣起身: “我有空了再来找你。” 江行坐在椅子上,忽而感慨: “我觉得我像一个人。” 第68章 厌说媒兄妹情深 时鸣拿着披风正要走, 听他这么说又折回来了,问: “什么人?” “达官显宦养在外面的外室。” 江行长叹: “有空了就过来看看,玩一玩;没空了随时可以丢下。若是主子不来, 只能对着冰凉的床榻, 垂泪到天明呀。” 这话说得哀怨又凄缠,活脱脱一个怨妇。时鸣没忍住, 笑出了声。 被他这么一逗, 时鸣心情总算好了些,笑道: “……好像是有点儿。” 而他就是那个“达官显宦”。 江行抬眼看他。 时鸣心虚地咳了一声, 敛了笑容,道: “……也不全是。你若想, 来晋王府找我也行。” 江行哼哼道: “一开始的时候来西园找你,我就扑了个空。门房说你进宫去了,让我十天半个月再来。” “路上还撞到你的车驾。大冬天的,我抱着炙猪肉, 在雪地里被你的侍女好生叱骂。” “阿鸣真是好大的架子呀。那时我刚来汴京不久,还以为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命不久矣了呢。” 时鸣艰难地想了半天, 这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他默了默,道: “当时我听声音觉得有些像,不欲为难,就放你走了。不想原来真的是你。” “好啦,我回去就把那侍女调走,好不好?不要生气啦。刚来的时候我确实住在西园,被认回去之后就单独开府了。” 时鸣扶着他的肩膀, 低头又在他面上落下一吻,亲昵道: “我答应你, 以后一定常来西园,如何?” 江行心想,阿鸣真的好甜啊。 他嘿嘿一笑,道: “不用啦。陛下御赐了我一座状元府邸,就在晋王府旁边。以后不消你翻墙找我,我先翻墙去王府里,当个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时鸣于是坦诚道: “那我一定夜不闭户,秉烛相待。” 江行本想调笑时鸣一番,不料反被将了一军,真是好不狼狈。他羞恼地拧了一把时鸣的嘴,道: “伶牙俐齿。” 时鸣吐吐舌头: “只对哥哥如此。” - 花了几天时间搬家,还定制了一块金光闪闪的“江府”匾额,江行领了职位,很快便上任干活儿去了。 他这个差事负责官员政绩的考校。依照律法,本朝官员政绩每年年末有一次小考察,每三年有一次大考察。因而平日里,江行的工作非但不冗杂,甚至有些清闲。 这正中他的下怀。江行每日有事儿就做,没事儿摸摸鱼,到点了回家和阿鸣腻歪一阵,真是好不快活。 这日回家,江府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不速之客是个矮个子妇人,嘴上长了一颗巨大的媒婆痣,眼睛精光乍现,让人看着挺不舒服。 看装束,这妇人确实是个媒婆。媒婆见他回来,马上笑意盈盈凑上前,行了一礼: “小江大人。” 第124章 江行见到这位媒婆,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心情就已经不太好了。他保持着不多的涵养,微微颔首。 榜下捉婿那次,江行早就说自己已有婚约,但大半年了也没见他成婚,汴京城的大人们便都回过味儿来了——敢情当初是为了脱身,特意撒的谎! 他们自然不知道江行早就和晋王勾搭在了一起。什么小青梅,都是假的,小青梅其实是晋王。不,不如说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这位小江大人,其实是个断袖! 因而反应过来后,江行看上去依然是个香饽饽,给江行说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门槛。 但江行犟得跟什么似的,不管贵人们提出什么诱人的条件,他都是铁嘴一张,死不松口。时间久了,贵人们碰了一鼻子灰,且自家女儿也不是非他不可,便没多少媒婆上他家来说亲了。 今日居然又来了个媒婆,当真是稀奇。 江行看也不看听也不听,微笑道: “我并无娶亲的打算,您还是请回吧。” 不料那媒婆拍了一下大腿,笑得开怀: “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为小江大人说亲。” 江行刚要赶人的手顿住,有点匪夷所思: “那你来给谁说亲?莫不是走错了?” 家里统共三个人,除了他,剩下两个都是小毛孩子,能说什么亲? 媒婆道: “我此番前来,是为了顺国公府,向令妹提亲的。” 江行瞳孔地震。 什么东西?他没听错吧? 向阿摇? 不是,可是阿摇才…… 啊,阿摇好像已经及笄了。 可是就算及笄了,她也才十几岁啊? 江行一张脸黑得像锅底: “您说笑了。我妹妹一个孩子,哪里能嫁人?您一定是走错了。” 媒婆道: “没走错没走错,我来的就是你小江大人家,就是向你小江大人的嫡亲幼妹提亲。听说令妹已经及笄?那自然是可以嫁人的。” 江行已经冷脸: “她及笄不过一年多,我妹妹还小,想多留几年。” 媒婆苦口婆心: “女大留,留成仇啊。小江大人,您是该早做打算了。再说了,顺国公府家身份显赫,令妹是高嫁,还能为小江大人您的前程添砖加瓦,何乐而不为呢?” 江行太阳穴突突地跳,但碍于礼节不好发作: “不必了。我无意仕途显达,只想好好当差,卖妹妹搏前途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媒婆仍然不死心,劝道: “顺国公府家的二郎,与你同年的探花,相貌英俊潇洒,您大抵也是见过的。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江行: “不考……” “哥!” 说话间,江舟摇欢快地跑进来,扑到他身边,道: “哥,我今日新买了一件裙子,你看看怎么样!哎……这是谁啊?” 媒婆自我介绍道: “我是顺国公府派来的媒人。” 江舟摇道: “我哥不娶亲的。” 媒婆满脸堆笑: “不是给小江大人说亲,是给你说亲。来,我还带了那位小滕公子的画像,小姐要瞧瞧吗?” 说着,媒婆从怀里取出一幅画像,热情洋溢地递到江舟摇手中。江舟摇吓得连连往后退,道: “这是做什么?我、我……” 媒婆的眼神早在江舟摇进来时就把人打量了个遍。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小江大人俊俏,小江大人的妹妹也是水灵灵的,长得怪讨人喜欢。 而且就看这活泼劲儿,身体一定很好,能为顺国公府添嗣呢。 江行见这媒婆打量妹妹的眼光不像看人,倒像看一件物品;他忍无可忍,拍桌道: “够了!” 媒婆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这声怒吼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往江舟摇身边凑了。 江行本想把人直接撵出去,但媒婆有句话说得不错,女大留成仇。 他既不能替妹妹自作主张答应,同样地,他也不能擅自替妹妹拒绝。 江行瞪了媒婆一眼,从她手中抽过画像。 他把画像递到江舟摇怀里,温声道: “看看。” 江舟摇方才也被那一声吓得不轻,犹豫着接过画像,展开看了起来。 画上的小公子眉目俊朗,长得确实不错,无怪乎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若是能同江舟摇结为姻亲,郎才女貌,倒也登对。 江舟摇却兴致缺缺,看了几眼便放了回去。 江行问: “阿摇,喜欢吗?若你喜欢,我不会拦你。” 江舟摇皱眉: “不喜欢。哥,我不嫁。” 江行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又拍了一下桌子,对那媒婆疾言厉色道: “听见没有,我妹妹说不喜欢!” 媒婆唯唯诺诺: “这……您毕竟是兄长,婚姻大事,哪有让女儿家自己做主的?到最后,还不是小江大人您说了算……” 江行气笑了,伸手赶人: “我说了算?那我说不嫁,听到没有?您还是请回吧!” 媒婆吃了瘪,悻悻然回去了。 奇了怪了,不都说这位小江大人性格温和,最好相与吗?从前给小江大人说亲的媒婆,也仅仅是被微笑着客客气气送出门,何曾遭到过这样的叱骂? 怎么到小江大人妹妹这里,就发这样大的火? 媒婆心中一阵后怕,心想小江大人的妹妹也许就是他的逆鳞,旁人碰不得的。 以后还是不接这样的苦差事了。 第125章 江行这边赶走了媒婆,依然余怒未消,一杯一杯地喝着茶。江舟摇犹犹豫豫,终于还是开口: “哥,我不想嫁人。你别把我嫁出去,好不好?” 江行气得心口疼,听妹妹这么说,更是生气,心想那群杀千刀的家伙,居然敢惦记阿摇。 阿摇才几岁啊? 他缓了好半天,才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样子,道: “你放心。只要你不想嫁人,我便不会将你嫁出去。不管来多少个媒婆,我都像今天这样打出去。” “但你若是有了心仪的男子,可以同我说,我去给你找媒人。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 江舟摇道: “哥哥……可是这样会不会给你添麻烦?毕竟那是国公府。” 对啊,那可是国公府,梁朝首屈一指的世家勋贵。 今日让他们这般没脸,若是被记恨上,往后路子指不定有多难走呢。 江行一点儿也没在怕: “国公府又如何?我们不愿意,他们还能强抢民女不成?大不了哥哥这官不做了,我们回岭南关门过日子去!” 他一番慷慨激昂,江舟摇却直击要害,道: “我们回岭南,那阿鸣呢?” 江行噎住。 对哦。 阿鸣总不能也跟着他回岭南吧? 他不知所措间,门外响起时鸣清润的嗓音: “啊呀,是谁想我了?我好像听到我的名字了。” 兄妹俩眼睛俱是一亮: “阿鸣!” 时鸣以扇掩面,笑道: “真是好大的火气,我在门外都听到了。那媒人表情可不好看?” 第69章 国公府危机暗伏 江行心知下面他要说正事儿,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江舟摇,才道: “阿鸣,你就别笑话我了。那人一上来就说要娶阿摇, 我怎么可能同意?阿摇自己也不愿意。管他是国公府的还是侯爵府的, 阿摇不愿意,我就不会答应。” 时鸣眯着眼睛, 揶揄道: “可你见过的, 顺国公府家的探花郎,滕野滕二公子, 生得一副好相貌。” 说起这个,江行气不打一处来, 嘁道: “再好的相貌,高宅大院,那是阿摇能去的吗?门第太高,我们高攀不起, 不妥。” “那媒婆把我们阿摇当成什么见色起意的人了?拿个画像就想让我家阿摇倾心,怎么可能呢?” 时鸣捂着心口,故作伤感: “啊, 照哥哥这么说,皇家门第比国公府更高,规矩也多。哥哥莫不是起了抛弃阿鸣的念头?” 江行扶额道: “阿鸣啊……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唉,既然已经攀上了,我也只好战战兢兢为你们皇家,卖身又卖艺喽。” 时鸣挑眉,道: “可是哥哥当初, 不也是见阿鸣漂亮,才见色起意, 喜欢阿鸣的吗?” 江行一噎,狡辩道: “那、那怎么能一样?我喜欢你又不是单单因为相貌,还因为……呃,因为、因为你脾气好。” 时鸣道: “我脾气可不好。” 江行沉默了,心想,阿鸣的脾气好像确实不好。他认为的脾气好,似乎只是对他一人。 之前江年那事儿,阿鸣的眼神他是看见了的,绝对称不上宽容。 相貌确实占了很大一部分。抛开阿鸣这张脸,阿鸣还…… 呃,抛不开。如果阿鸣没这么好看,江行觉得自己未必会有那方面的心思,兴许只是当个普通的妹妹看待。 见他抓耳挠腮许久也没说出半个字,时鸣忍俊不禁。 江行有点恼了,干脆转移话题,问: “说起滕野,我确实不怎么了解。其人如何?” 时鸣道: “世家子弟,多少有点见不得人的癖好。才学确实无可挑剔,但人品有待商榷。眠花宿柳都是常事,私下里怪癖可不少。” 这么一说,江行背后一阵冷汗,气得发抖: “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居然也敢肖想我家阿摇?世家子弟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时鸣委委屈屈,从扇子上方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可怜巴巴地瞧他: “我可没有那种见不得人的癖好,你是知道的。” 江行遭不住他这么眼巴巴看着。他仓皇地移开了目光,轻咳一声: “嗯……如果是阿鸣,只要不太过分的,我可以接受。” 不就是那个、那个什么嘛,若阿鸣喜欢,他也不是不行。 阿鸣想怎么样都可以。 时鸣眼波流转: “那寻花问柳?” 江行立马道: “这个不行。你若不喜欢我,大可以让我走,我不会纠缠。不用这样伤我的心。” “好啦,我又不可能真的寻花问柳。”时鸣笑话他, “那种地方,我可一次都没有去过。” 江行笑意掩都掩不住: “我就知道阿鸣最好啦。” “不过阿摇平日里和顺国公府又没什么往来,更是连那位探花郎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好端端的,就要上门提亲?” 江行不解。 时鸣合上扇子,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突兀。他冷声道: “自然有原因。此举是为了拉拢你。他们当然知道你疼妹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但正因如此,他们若是把阿摇娶走,往后你便被他们拿捏在手里。稍有不合心意,阿摇就是能拿来威胁你的最大人质。她一旦嫁过去,你不脱层皮,是不可能把阿摇捞出来的。” 江行道: “这个我明白。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官,拉拢我能有什么好处?” 第126章 “自然有好处。”时鸣道, “此次科举,榜眼探花皆来自大族,不好拿捏。唯有你,背后毫无根基,偏偏是个状元。” “皇兄有心提拔重用你,不难猜到。他有心将你下放去益州,也不过是做出一个‘新科状元惹了龙颜大怒,失了圣心’的假象,从而以退为进。” “你若真的去了益州,相信不过一年就能被捞回来,做个京官,再寻些由头把你升上去。” 江行沉思。 确实,一个毫无背景的状元,谁给了恩惠,便能为谁做事。莫说滕家,估计那些上门为他说亲的贵人,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借着世家的资源铺路,等壮大后再借此为家族谋求利益,真是不错的算盘。 只可惜他们没算到江行打死了不松口。 滕家聪明一些,另辟蹊径,从阿摇入手。既是拉拢,也是威慑。 至于阿摇如何,一个人质而已,大概只有江行自己会放在心上。 而陛下呢,估计也是想把江行培养成保皇势力,只对皇帝一人忠诚。若江行真的答应娶哪家的贵女,或者将阿摇嫁给顺国公府,那在陛下面前,他同其他的士子便没什么区别,成了一个弃子。 细想来,让他自己挑状元府邸,未必没有这方面的打算。这对于陛下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江行而言则是莫大的恩宠。 但所有人都想不到,江行拒绝那些媒婆说亲,可不是因为看透了他们的算盘,也不是心机深沉明哲保身。 而是早早就心有所属,不愿意将目光分给别人罢了。 江行挠头: “我这算是,歪打正着了?” 时鸣笑着点点头: “是的。” “再者,将你下放去益州毕竟太残忍,几年过后,谁知道你变成什么样?把你放在汴京,眼皮子底下看着,也正好方便对你进行考察——皇兄肯定是这么想的。所以,你能留在汴京,不全是我的功劳。” “皇兄要决定的事情,除非他自己改变主意,不然没人能劝得动他。我只不过暗中提醒,若他没有想明白关窍,我也无能为力。” 江行嘻嘻道: “我也不算毫无背景,我的背景就是阿鸣你呀。估计那些人做梦也想不到我俩有点交情。” 时鸣挑眉: “‘有点’?只是‘有点’吗?我们可是睡一张床、肌肤相亲的交情呢,怎么能算有一点?” 江行马上改口: “是有很深的交情,此生不换的那种。” 时鸣叹道: “我在外是个瞎子,从前都不参与政事。空有一个亲王名头,却无实权,算什么背景?” “哥哥这么说,那我要更加努力才行了呢。争取成为哥哥背靠的那棵大树?好辛苦啊。” 江行连忙摆手,道: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只要快乐就好啦。至于我的仕途如何,你不用为我操心。” 大不了还可以回岭南养老。 ……真是的,他的仕途刚刚开始,他就已经想了好几次回家养老了。 多少有点没出息。 但江行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个没追求的人,反而不以为耻。 时鸣道: “好啦,我才不管你。不过你方才言辞激烈地拒绝了顺国公府,让他们没脸;怕是已经得罪他们了。” 江行撒娇道: “哎呀,所以还要请我家小殿下帮帮忙,让我不至于被整死呀。” 一边说着,江行一边摇时鸣的胳膊,倒真可怜巴巴,文弱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呢。 时鸣深知这家伙文弱只是表象,但看对方这么撒娇,他心情出奇地好。 时鸣莞尔道: “我如何能帮你?如今朝中局势,你也不是不知道。” 江行确实知道。这些天里,他摸了个大概。 顺国公府是开国老臣,却并非一朝新贵。滕家是百年世家,早在前朝便能人辈出,门生遍地。先帝开国,有一半得了滕家这种清流世家的助力。 而另一半,则是以镇国公府为代表的武将新贵,时家,也就是阿鸣的母家。时家于乱世微末之中与先帝相识,如今大好河山,基本上都是时家子弟戎马倥偬,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多年前岭南地方割据,民不聊生,混乱了许多年;最终也是时家挂帅出征,才得以被收复。 一开始文臣武将相互掣肘,朝廷倒也能相安无事。不过几十年过去,沧海桑田,早已不复当年。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先帝在时就有意削减时家的兵权。如今时家死得只剩时季之一个,四海升平,兵权也收得差不多了。 镇国公府从外面看着光鲜,可谁都知道,一旦时季之死了,镇国公府无人,怕只有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份。 与之相反,顺国公府人丁兴旺,族中子弟在朝堂上出将入相,势力很大,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势力只是很大,而非独大。 若是臣子之间的相斗那还好,怕只怕掺入皇族。与顺国公府相制衡的,正是江行那好师兄、太子殿下李玠的势力。 太子得陛下看重,早已是未来接班人;因而太子一朝开蒙,学圣贤书的同时就已经在学帝王策了。 其势力也是承元帝一手培养,自然不容小觑。这两方相互制衡,倒显得保皇势力格格不入。不过,保皇势力虽稍小一些,看着散乱,但暗地里自成气候。 第127章 人数少,不妨碍个个身居要职。其中最令人称道的便是户部,朝廷的钱袋子。 捏紧了财政,就算保皇势力人少,照样能拿捏这双方命脉。因而陛下仍然运筹帷幄,皇权不至于旁落。 如今朝堂上清流世家与太子党互相牵制,保皇势力不参与斗争。 而时鸣呢,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是个瞎子,不参与政事的无害小殿下。 第70章 知往事早有缘故 但陛下有意让阿鸣上手政务, 未尝不是有更深的意图。且,阿鸣身份贵重,其母家虽然式微, 但瘦死的骆驼究竟比马大。 时鸣身份敏感, 既是时家的血脉,也是皇家的。由他代表皇家, 把握时家,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想来陛下也是做的这个打算。 而滕家求娶阿摇,便是动了拉江行入清流世家阵营的心思了。 先不说江行与时鸣的这层特殊关系, 他与太子殿下有旧,就算站队, 大概也只会站太子阵营、保皇势力,或者不站。 怎么着都不会加入清流一派。 江行喃喃: “滕家……” - 滕家的事情告一段落,此后很久,江行本以为会被找麻烦, 却没想到一切风平浪静,连媒婆也不再来过。 最近正是考功司三年一次大考察的时候。江行忙得脚不沾地,桌前的书册卷轴堆得比人还高。 江行坐于其中, 若不刻意抬头,看不见外面。 “小江大人,这是往年的官员政绩考察册。” 这堆还没有看完,又来了一堆。江行百忙之中从书里抬起头,道: “放那里吧。” 往年的书册,虽然不用刻意处理,但需要手动归档, 一个一个分门别类码放整齐,再盖上特定的章, 以示完成。 这也是江行的工作。 这些资料一旦封存,那么便没有篡改的余地,只能查看。 江行伸了个懒腰。 如今天气冷,屋子里生了炭火。暖是暖,就是暖得人有点困。 江行昏昏欲睡,想起好久没跟统子哥聊天了,趁忙里偷闲这点工夫,他把086喊了出来: “统子。” 086似乎也很忙,电子音听着都虚了一个度: “啊,干什么。” 江行奇怪,心想统子哥平时可没这么忙。他问: “没事,就喊你出来聊聊天。你怎么也这么忙?” 086趁着摸鱼的间隙里,对他大倒苦水: “别提了。卷王比赛快结束了,我在统计数据。本来都快统计完了,偏偏这种时候有一个宿主,末日世界的,居然丧心病狂地想拉着全人类一起灭亡。我只能放下手头的事情,优先处理这件事。” “哇。” 江行惊叹了一声: “这么厉害?我发疯的时候经常说要把地球炸掉,没想到他真的做了。” 086翻了个白眼: “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想不开。” 江行更钦佩了: “原来是女孩子。她做了我不敢做的事。真厉害。” 086道: “似乎是因为高层联合迫害她,她才这么做的,其中原因很复杂。虽然我觉得她这样做有她的道理,但确实给我增加了不少工作量。不说这个,你要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去给她擦屁股了。” 末了,086又加上一句: “还是架空王朝好啊,根本整不出那么多幺蛾子。” 江行笑笑: “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激光炮,我也可以炸掉朝廷。” 086骂他: “神经病啊!不给!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去去去,我要走了。” 江行叫住它,道: “哎,来都来了,我想看看积分。” 086看了一眼,道: “不错嘛,除下兑换的两次,你已经有3768点积分了。如果不出意外,卷王比赛的获胜者就是你。” 江行没啥兴趣,问: “然后我就可以从你的养鱼塘里面被捞出来,升级成你的唯一?” 086“咦”了一声,觉得这话太恶心: “虽然你的表述有点肉麻,但本质上确实是这样。” “本来那个女孩子积分比你高一点儿,如果不出意外,她可能成为最终的优胜者。但她搞出这种事,按照规定被取消了资格。所以,你运气不错。” 江行道: “可是你之前说,不出意外,优胜者就是我?” 086翻白眼: “当时她积分没你高。这不,出意外了。她不仅反超你,最后还被取消资格了。兜兜转转,居然还是你小子。” 江行摆摆手,撵它回去: “行行行,知道啦。” 日暮西沉,江行处理完了公文,站起来将放在一边的档案拿去档案室归类。 这些档案以官吏部门为单位,被妥善存放在吏部的档案室中。基本上梁朝所有官员的考察与升降事宜,都被记录在册。 按照每个部门分门别类,很好查。就连参与政事的皇族子弟,其政绩也有记录。 江行很快将往年的记录归类分好,不防看到了一面书架,是记载时家的。 以他的职权,档案可以翻阅。鬼使神差地,江行的手伸向了写着时家功绩的卷轴。 官吏的名字写在一枚木签上,垂落在外,方便随时查询。 正常情况下,官吏的名字都是黑色。而已经故去的官吏,名字会被涂成红色,方便区分。 时家的档案寥寥无几,记载更多的是时家的手下。江行略过几册红名的档案,随手翻开一册。 第128章 时季之,时人称镇国大将军。 江行看了几眼,不禁倒抽一口气。与其说这是功绩记载,不如说这是一本战争记录。 上面除了一开始的基本介绍,剩余的全是“战于某某地”、“大捷”、“收复某某地”等等,诸如此类。 不愧是大将军!这也太厉害了! 江行粗略看完了这本,一手移动,竟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时溪午。 如今这个名字已经被涂红,红色依旧鲜亮。先生死去不过几年,红漆自然不会这么快褪色。 江行屏住呼吸,翻开了那一本册子。 时溪午,镇国大将军麾下左将。 江行越看越沉默。 先生本是战火中幸存的孤儿,被时大将军捡到。大将军见其聪慧有谋略,遂收入麾下。 先生感念其恩德,便随了大将军的姓,又自己取了个名。在军中,其为人勇猛,一马当先,立下赫赫战功。 后来应大将军的意,弃武从文,去考了个秀才。还没来得及考举人,天子派大将军去平乱,收复岭南。 先生遂跟着大将军,再次上阵。在交趾郡时,战事基本停歇。大将军因故打道回府,留时溪午善后。 交趾郡…… 这个地名,让江行想起了一件往事。 他跟着江家父母逃荒时,虽然原身只有五岁多,但他的心智已然是个成年人。 因而逃荒的细节,他记得很清楚。 江家父母带着兄妹俩被江大伯夫妇赶出来后,无处可去,差点被战火波及。 江行记得,当一路山匪将他们绑在山洞中整整七天七夜,不给吃食时,第八天。 第八天,有一位小将军横枪策马,将那群山匪一网打尽,解救了困在山洞里的灾民。 看地址看时间,那位小将军,似乎正是时先生。 原来二人早有渊源。 抚上那块血红的木签,江行早已泪流满面。 放回了先生的档案,江行心情沉重,想起阿鸣,突发奇想地走到了皇族那一架。 江行很快就找到了写有“李璋”姓名签的卷轴。 江行总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阿鸣既然已经认祖归宗,上了皇室玉碟,那“时鸣”这个名字,估计也就只能在私下里叫一叫了。 这卷轴比旁人的小了一圈。 李璋,先皇后时月之子。 在宫中长大,七岁时,承元帝发动宫变,先帝崩于宫中。先皇后寝宫失火,为保护年方七岁的小皇子,被大火烧死。 小皇子被浓烟灼瞎眼睛,丢失,在外颠沛多年,于承元十三年认回宫中,受封晋王。 宫变…… 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再抬头时夜色深深,同僚们早已离去。他长叹一口气,合上了卷轴,回家去了。 - 江行到家时已是深夜。江舟摇与江年两个许是都睡了,没有留灯。 隔壁晋王府却点了灯,微微亮着。 江行看如今月上中天,按理来说,阿鸣应该也睡了才对。 想着这会儿回去,说不定会吵醒两个孩子,他脚尖一转,去了晋王府。 他的手碰上门环,刚要扣着敲下,想起阿鸣之前深夜来访的情形,江行又缩回了手。 他寻了处隐蔽的矮墙,脚尖一蹬,两手攀上墙头,很轻松就翻了过去。 江行拍拍手掌,甫一落在晋王府内,一把刀,寒光闪闪的便抵在了他的脖颈。 江行: “……” 守夜的下人不会这么快就发现他,这应该是阿鸣的暗卫。 皇室子弟都有暗卫,之前听阿鸣提过,就是没见过。 暗卫个顶个的武艺高强神出鬼没,岂是他能见到的? 但阿鸣说自己的暗卫都已经认过了他的脸,不会为难。江行提着的心又悄悄放下,底气足了些。 暗卫: “你是什么人?深夜翻我们王府的墙,意欲何为?” 江行举起双手: “是我,我来找阿鸣……呃,就是你们王爷。” 暗卫听他声音,剑刃寒光撤去,无语道: “原是小江大人。为何不走正门?” 江行目移,心虚道: “只是来找阿鸣说说话,不必惊动下人,便没走正门。” 他总不能说来找你们主子偷|情。这样多不好? 暗卫给他让路,道: “我们王爷就在屋内。小江大人请便。” 说完,暗卫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中。 江行擦了把冷汗,心想真是一入王府深似海,从此萧郎…… 啊,没有萧郎,只有阿鸣一个。 江行不多耽搁,轻车熟路摸进了时鸣的屋子。 屋外看,时鸣像是在看着什么东西。烛火跳跃,灯下身姿清隽绰约。不消看时鸣本人,光看剪影已是绝色。 他看得一阵眼热,顿时起了坏心思,干脆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而入。 第71章 偷香窃玉采花贼 听到动静, 时鸣被吓了一跳,警觉道: “谁?” 江行回头关门。他目的达成,真是好不快乐: “是我。” 时鸣看见来人, 松了一口气。他藏起桌上的纸, 道: “原来是哥哥。” 江行早已发现,想伸手去拿: “哎, 你方才在看什么?” 时鸣不动声色地隔绝他的动作, 去挽江行的手: “没什么。天冷了,记得多穿几件衣服。路上要冻坏了吧?” 第129章 美人入怀, 江行干脆顺了他的意,压下心中异样, 笑呵呵道: “临近年关,吏部那边有些忙。” 时鸣攀着他的肩膀,道: “哥哥怎么想起来我这里?” “我来采花。” 江行意有所指。 时鸣了然于心,却故作不解: “冬日里, 王府可没什么花。” “好吧。”江行从善如流, “我不采花,我来偷香窃玉。” 时鸣又道: “我不点香。” 江行哼哼: “总有玉吧?” 时鸣眼神拉丝: “玉之前已经送给你了。” 这话一语双关。江行心动不已, 俯首咬上他的唇: “若我还要呢?” 时鸣于是踮脚,凑到他耳边吹气,道: “哥哥若想要,我断没有不给的道理。” 说完,时鸣瞥了他一眼,便柔弱无骨地往江行身上倒。江行伸手接住,心里已然乐开了花。 阿鸣懂他, 愿意惯着他,陪他玩这些小把戏。 还有什么是比这种事更让人兴奋的? 江行轻轻挑起他的下巴。阿鸣那双色彩淡漠的眼睛里, 全是自己的影子。 江行忍不住吻上去。 温香软玉入怀。亲吻间,江行将人拐到了床榻边。 外面渐渐下起雨来。 屋里暖炉烧得足,门窗关紧了,此刻唯他二人。 时鸣在狂风骤雨中喘息,还笑他: “今日是怎么了?” 江行伸手拨开他汗湿的发,温声道: “今日尤其喜欢你。” 时鸣又笑了一声。 这美貌晃得他眼花。江行为之目眩神迷,俯身亲他: “好乖。” 灯还未熄。时鸣道: “满足了?” “还早呢。” 动作间雨声愈大。趁着时鸣招架不住的间隙里,江行问: “眼睛疼不疼了?” 时鸣难耐地“嗯”了一声,半晌才道: “陈年、嗯,旧疾,何况已经痊愈。早、早就不疼了。” 江行轻笑,道: “眼睛不疼,我心疼。” “我给你揉揉。”时鸣伸手摸索。 江行捉他的手按在枕上,道: “不用揉。见你好好的,它就不疼了。” 一刻也没停。时鸣很轻地“嗯”了一声,缓了半天,才说出两个字来: “矫情。” ——换来了更重的动作。 猝不及防地,时鸣眼前一白,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封住逸散的叹息,无言了许久。 眼看那两片可怜的唇就要被咬出血来,江行心疼,轻轻掰开他的嘴巴,又伸了一根手指在他嘴边。 “不要咬自己。要咬就咬我吧。” 他这么说。 混沌间,时鸣睁着不甚清醒的眸子,扫了他一眼,泄愤似的咬上他的手指。 江行被咬得有些痛,心想,阿鸣从前可不会下这么重的嘴。 果然还是自己太过分了。 他肚子里冒出坏点子,愉悦地想:下次还敢。 江行另一只手爱怜地摸了摸时鸣的头发,任他咬着。 气味弥散开来,时鸣终于松嘴,打着颤,道: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磨人?” 江行体贴地停下动作,道: “有人要带我学坏。” 时鸣自然知道那“有人”是谁。 “有人”本人手指发颤,抚上他的脸,拒不承认: “是你自己要学。” 那细微的颤意通过手指,悄悄传到江行脸庞。 江行宠溺地俯身吻他。一吻毕,他道: “是是是,是我自己学坏,不怪旁人。” 江行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咬得面目全非的手指。指关节边,一排触目惊心的牙印,整整齐齐地在他手指上印出小坑。 没咬破,就是看着吓人。 江行暧昧道: “阿鸣牙口真好。” 时鸣微眯着眼睛。许是方才的缘故,他声音懒洋洋的: “真是对不起呀。伤成这样,我给你舔回来?” 这话太直白。 “求之不得。” 江行眸色愈深,眼中交织的情愫全叫嚣着占有,叫嚣着放纵——干脆把人揉碎了,全部吞吃入腹才好。 他那点隐秘的阴暗念头被全然勾起。江行把手指送到时鸣嘴边,强势道: “舔。” 时鸣果然照做,抱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给他,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江行。 他被江行罕见的占有欲包裹,简直动弹不得。像丝丝缕缕的茧,像挣脱不开的束缚,像溺水之人无力乱蹬时不容拒绝的水。 时鸣想,哥哥这种样子还真是难得,也真…… 很迷人。时鸣觉得自己很难拒绝这样的江行,索性纵着自己,再大胆一点才好。 这一瞬的走神被江行敏锐捕捉。江行不耐地“啧”了一声,又突然往时鸣身下扇了一掌,道: “发什么愣?” 很清脆的响声。不痛,就是听着吓人。时鸣从未被这么对待过。他眼睛微微睁大,动作停下,是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也对,亲王之尊,从小到大,谁敢这么对他? 江行似乎也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强势悄然退去,羞赧道: “……对不起,方才一时失控。痛不痛?” 时鸣摇摇头,心底那个阴暗的角落疯狂滋长。他非但不接受道歉,还眼疾手快地抓住江行想要缩回去的手指,含了半个指节在口中。 江行: “!” 柔软的感觉从指尖传来。江行本想缩回手,在看到时鸣的表情时,又犹豫了。 第130章 时鸣媚眼如丝,许是含着手指,他模糊又缓慢道: “我、很、喜、欢。再来?” 一边说,一边还勾了腿去蹭他。 说的是方才失控的行为。江行心想今晚真是突破极限,却并不依: “不可以,我舍不得。” 时鸣歪头,无辜道: “方才可以,现在就不可以?” 江行被勾得神思不宁,懊恼地想,这人莫不是男狐狸精转世。 自己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气愤地又扇了一掌,道: “怎么有你这样上赶着被打的?” 时鸣用牙齿轻轻磨着他的手指,道: “世家子弟,私下里有些怪癖又如何。你不是挺喜欢的?” 江行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承认,手感很好,他很喜欢。 时鸣没再同从前那样说“继续”了,可他的眼睛却明目张胆地写着“继续”二字。 牵着江行,翻来覆去地想把这块软玉捂热了,烫化了。 都可以。 阿鸣的眼神是这么说的。 江行感受着手指上传来的温热,只过了一会儿,他便急色一般将手指换成了自己的唇,封住了时鸣接下来的动作。 颠簸间,江行不想再思考什么朝堂,什么官职,亦或是什么皇族,什么身份。 他只想要阿鸣。 他又想回岭南了——回去做一对寻常眷侣,好过在这诡谲的汴京城如履薄冰。 可江行卖艺给皇帝,卖身给王爷,他在汴京的风云变幻里,早就脱不了身了。 一番云销雨歇,江行总算心满意足。不消劳动旁人,他自己将两人拾掇了干净。 而后吹了灯躺在榻上,搂着怀中玉,絮絮地说着话。 他问: “我来的时候,阿鸣在看什么?” “一些腌臜事。”时鸣眼尾飞红,餍足道, “哥哥若想看,明日取来看就是。” 江行吻了吻他的头发,道: “今日我整理档案。” 时鸣问: “那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时大将军,看到了先生,也看到了你。” 江行一手搂着他,一手枕在头下: “若你没有走丢,想必会是个金尊玉贵、无忧无虑的小王爷。” 时鸣笑笑,道: “那可说不准。再说了,若我没有走丢,那么我同你口中的那些京城纨绔,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江行道: “我家阿鸣自是不一样的。不过,宫变细节,档案里却没有写。” “得位不正,自然不敢写。” 时鸣语气散漫,却把江行惊出了一身冷汗。话已经说出,他只得道: “以后可不能这样口无遮拦。” 时鸣忽然道: “宫变……我兴许记得一些。” 江行知道这对阿鸣来说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他温声道: “忘掉它。” 时鸣却不依,继续说: “那时我七岁,火光冲天,周围都是打杀声。” 江行心疼,歪头吻他的唇: “不用再说了。我不是非听不可。若你不想回忆这些坏事情,那就忘掉它吧。” 时鸣默默接受了这个吻。唇齿交缠间,时鸣无声落下泪来。 江行感受到指尖滴下的泪,很快放开他,紧张道: “我弄得你不舒服了?” 时鸣往他怀里缩了缩。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般,他语带哽咽: “……没有。只是想起之前,我很怕火。那时浓烟往我的脸上扑,刺得我眼睛一直在流泪。” “时间一久,便瞎了。我从前喜欢烟花,喜欢花灯,也喜欢看御花园绚丽的牡丹。” “后来,我便不喜欢了。后来我一听到这些字眼,我会发怒,我会摔东西,我会把所有能摸到的东西全毁掉。” “一开始先生家那么多的书,并不是供我读的,而是供我撕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手边不可以有瓷器,因为我会摔碎它们,然后故意划伤自己。” 江行为他擦泪,心如刀绞: “……不哭不哭,我给你吹吹。我记得我娘说,伤口吹吹,痛痛飞——我跟着她逃荒的时候,受了不少伤。那时,她就是这么哄我的。” 关于母亲的记忆早已淡去,但这句话却刻在了江行脑中。 第72章 讯犯人祸起萧墙 时鸣听他说起母亲, 愣了神,许久才道: “……娘亲吗?” 时鸣复又叹了一声: “我关于母后的记忆不是很多了。印象里她总是很哀伤,有时候望着宫墙外, 能坐一下午。” “但看向我的时候——我觉得她不是在看我, 而是通过我在怀念某个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江行于是问: “为什么?” 时鸣摇摇头,没有说话。 据档案中记载, 阿鸣虽是先帝老来子, 但先皇后生下他时,年纪也就二十多岁。 正值妙龄。 老夫少妻, 怎能不让人感伤? 江行能理解,道: “不要想那些了。都过去了。” 时鸣很平静: “我只是不理解, 为什么偏偏是我。” 江行开解他: “人人都有不幸事,但不幸之事不能困住我们。能困住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心境好坏,取决于心。若是钻牛角尖, 一味询问为何是我,迟早要把自己气死。但若是看得开,把烂摊子给掀了, 活一天算一天,反而洒脱。” 他也想过这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苦难偏偏找上自己。但既然已经轮到自己,不如坦然接受,乐呵地过完每一天。 第131章 这样,他过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时鸣听他说着话, 目光微动,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吻了上去。 这个姿势不好发力,江行还沉浸在自己的大道理中,猝不及防被这么一吻,罕见地显露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时鸣趁他不注意,干脆翻身将他压下,再次吻了上去。 江行想推,又不敢太用力。这倒给了时鸣可乘之机,他把江行推拒的手按下,认真道: “好喜欢你。” 江行虚扶着他的腰,面红耳赤,觉得这也太突然了。他看进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不容错认的深情几乎要将其溺毙。 江行受不住这炽热的视线,移开了目光,道: “我也喜欢你。所以,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去?” 时鸣咬他,道: “不下。” 江行于是将他按在身上,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脊背,无奈道: “不可以再继续了,明日还要上朝。陛下没有给你安排事务吗?” 时鸣贴着他的胸口,俏皮道: “不过是闲职。我十天半个月都去不了一次大理寺。” “所以你就来闹我啊?” 江行找准时机,抱着他翻身。局势瞬间逆转,时鸣这次是真的被他箍在身下,动弹不得。 好死不死的,时鸣不嫌事大,还要抬头亲他一口。 江行恨恨地咬了一下时鸣的嘴唇,又拧了一下他的腰,道: “还来勾我。” 时鸣曲起双腿,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呼吸交缠,时鸣痴迷道: “大不了明日告假。” 江行低声道: “今晚已经够多了。若陛下临时召你,你起不来怎么办?” “那我就说我生病了。” 时鸣满不在乎。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江行按捺不住,再次吻上他的唇。 - 第二天,两人都没有起来。 考功司的事务已经基本上处理完,给自己放一天假也未尝不可。江行给宫中递了告假的帖子,今日早朝便旷掉了。 沉湎于欲望的快乐,江行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他不免感叹,无怪乎那些纨绔子弟风流成性,只顾潇洒快活。 江行想,如果对方是阿鸣的话,他也想一直潇洒。 他醒时,时鸣还在睡着。 看着自家阿鸣的睡颜,江行喜欢得不行,在他眼上落下一吻。时鸣似有所觉,眼睫颤了颤,却依旧没醒。 江行轻手轻脚地起身,吩咐下人不要扰阿鸣清梦。 约莫日上三竿,江行想着阿鸣应当醒了,便拿了点吃食进来。 冬日阳光洒入屋子里。时鸣像是刚醒,眼神依旧迷迷糊糊,不甚清明。 江行见他已经醒了,促狭道: “啊呀,怎么现在才醒。” 开关门间,一阵冷风被江行带了进来。时鸣闷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江行还以为他羞恼,笑眯眯地走到榻前,放下手中食盒。 江行伸手戳着那一团鼓鼓囊囊的被子,道: “怎么,不高兴了?顺你的意还不高兴呀。” 时鸣的声音在被子里,听得不太清晰: “我……” 带着鼻音,还哑得要命,哪里能听出平日的声音?昨晚过度使用了,今天自然难过。时鸣探出一个头,又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没关好的门,一句话也没说。 江行会意,马上道: “我去关。” 关好了门窗,又加了炭火,江行这才安心坐回去。方才那声他听在耳朵里,免不了一阵心疼。他连忙给时鸣递了一杯温水,哄他喝下。 有温水润喉,时鸣好了很多。声音虽然哑,但至少没那么难受了。 眼见时鸣缩着身体,又要躺回去,江行道: “阿鸣,起来吃些东西,不然要饿坏了。” 时鸣闻言想坐起身,不知牵动哪处,疼得他“嘶”了一声。无奈,江行只好找了几个软枕让他靠着,取出食盒里尚温的粥一勺一勺喂他。 时鸣乖顺地张口喝粥。 许是真的饿了,一碗粥很快见底。 吃完了,时鸣推碗: “饱了。” 江行替他擦了嘴巴。色泽秾艳的两片唇瓣微微肿着,江行越看越心虚,就当无事发生,问: “不需要吃点别的吗?还有汤饼包子。” 时鸣理直气壮地使唤他: “不用。去把我桌上的那几张纸取来。” 江行照做。 时鸣素白的指尖接过纸张,打中间看了起来。 江行也伸个脑袋去看。 时鸣推他: “我看完了你再看。” 江行缩回脑袋,道: “哦。” 一目十行地看完,时鸣将纸递给了江行,道: “昨晚看到一半,被你打岔,今天才看完。” 江行指尖一抖。 阿鸣为什么总是能面不改色地揶揄他…… 时鸣道: “纸上写的,你应该看到了。” 江行拉回思绪,很快看完,将纸放在一边,道: “看到了。” 纸上写的是一个案子,还是个大案子。 益州有人在售卖五石散。相关人员被新调任过去的官员抓到后,快马加鞭,连人带信,一齐送入汴京城。 毕竟此人售卖五石散数量之巨,足有五百斤,比以往好几年的总量还多,绝对称得上大案子。那人现已被抓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江行听到五石散,就会将这三个字与宋正联系在一起。不知道宋正的五石散,是否与这人有关系呢? 第132章 时鸣打了个哈欠,精神恹恹的: “哥哥觉得应该如何做?” 江行沉思,道: “按律当斩。” “判决我已写好,过了明路,随时都可以斩。但,斩之前可得好好审一通。案子太大,我差人押着他,打算改日亲自去审。” 大理寺那边,寻常案件本不用时鸣如此上心,也轮不到时鸣亲自审讯。但,这人卖了五百斤五石散,实在是闻所未闻,震惊朝野。 时鸣漫不经心: “抓到的这人价值不高,重要的是他背后的人。我打算过几日亲自去一趟,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来。” 江行道: “是是是。我的小殿下,你现在还是好好躺着,争取能下床吧。” 时鸣瞪他一眼,缩进被子里,不理他了。 - 汴京城,大理寺。 牢房。 水滴声滴答滴答,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刺得人耳膜都是潮湿的。 一人窝在角落,身上肮脏又褴褛。听到外面靴子敲打地板的声音,他眼皮子动了动。 牢房的门锁声响起,一人劝: “殿下,牢房这种腌臜地方,怎能劳动殿下亲自来一趟?审讯的事,还是交给属下吧。” 一道清润的嗓音答: “不必,我亲自审。” 又一人搬来了一把椅子,铺上了软垫,还往这位殿下手中塞了暖炉,这才退下。 留了几个人,剩下的全被打发走了。牢狱之中的人精神已然不大好了,却还要笑: “我一介平民,竟然能劳烦晋王殿下亲自来审。” “你可不是平民。” 时鸣轻嗤道。 他坐得端正,一派清贵之资,在牢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牢房毕竟寒冷,又没有炭火;纵有手炉,他还是将手也缩进了大氅里。 “我问你,你的五石散,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毫不避讳,阴阳怪气答: “从天竺、新罗来的。殿下便是想追查,山高路远,怕是不易呀。” 益州与这些地方接壤,能说得通。 从外面来的。 这可难办。若是自产自销,好查也好办,捣毁窝点、抓住相关人员便是。 但若是从外面来的,梁朝确实不好干涉。数额这么巨大,看来是要严查一番了。 那人见他沉思,大笑出声,狂妄道: “殿下就算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不还是束手无策?杀了我一个不算杀,除非你让你那好母家,把天竺新罗打下来啊?哦,我忘了,时家如今,就剩时大将军一个啦!哈哈哈哈……” “谁给你的胆子侮辱殿下、侮辱时大将军?” 有一狱卒剑已出鞘,抵在犯人脖子上。 犯人道: “那又如何?我一介将死之人,烂命一条。能借我的口朝你们那些狗屁的王公贵族吐口唾沫,我就是死也开心了!” 又一狱卒见这人如此癫狂,迈了半步,询问道: “殿下,此人口出狂言,要不要让属下……” 时鸣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不必。就是吵了些。” 狱卒会意,将这人五花大绑到了刑架上。这人明明是个犯人,却有一种怪异的英雄就范的豪气。他不仅不怕,反而还目露凶光,恶狠狠盯着时鸣。 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敌意。 时鸣面色沉静,语调随意,像对待蝼蚁一般: “这么多天,想必他也饿了。” 话音一落,马上有几个狱卒端上一碗滚烫的小米粥,要往那人口中灌。 第73章 查旧事悄生罅隙 这刑罚称得上残忍。小米粥刚刚出锅, 这个时候强硬地让人吃下去,无疑是一种折磨。 那人被灌了几勺,口目皆红, 甚至烫出好几个泡来。他依然不求饶, 口齿不清地叽里咕噜着什么。 时鸣叫停。 那人得了一丝喘息,面上已然狼狈不堪, 不复方才的嚣张模样。 “你主子是谁?” 时鸣许是坐得无聊, 双腿交叠,换了个姿势。 那人被烫得说话含糊, 道: “不知道。” 一看就是胡说八道。 时鸣怎么可能信他的鬼话?他施压道: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那确实要加一点了。” 狱卒放下小米粥,取了几根针, 捉住那人的指缝要往里面插。 十指连心,显然是比方才还狠毒的酷刑。这人指缝被插了针,疼得冷汗流了满身。 惨叫声回荡在整个牢房。这间牢房单独设置,若正常说话, 旁人听不见里面。但若惊声惨叫,那外面很难听不见。 周围牢房隐隐传来铁链晃动声,似乎是正在睡觉的犯人被吵醒了, 在翻身。 刑讯逼供不是没有,但这么凄惨的,这段时间里唯他一个。 插到第四根,他便撑不住了,举着鲜血淋漓的手指,终于求饶道: “我说、我说。殿、殿下。” 时鸣不置可否: “哦。” 没意思,这么快就招了。 那人缓了缓钻心的痛感, 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上面那人,代号狩月, 无人知晓他的真名。不过、不过……” 时鸣觉得他磨蹭,揉了揉额角,冷声道: “说。” 那人被这威压逼得喘不过气来,战战兢兢道: “我曾见过他。他带着面具,其余的看不清楚,唯有一双眼睛,很……” 他用自己有限的语言描绘了一通。许是疼得,这人说话颠三倒四,时鸣好容易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第133章 时鸣手指敲着椅子扶手,心里有个不妙的猜测。 按这人所说,狩月生了一双很特别的桃花眼。仔细听起来,似乎有些像皇室的那类。 时鸣打定主意,半晌,他将自己眼睛上的布取下,目光放空装成瞎子,问: “是不是与我有几分相像?” 闻言,那人抬头,看上这位传闻中瞎子小殿下的眼睛。他呼吸一滞,飞速看了一眼,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来:这位殿下,相貌当真是顶顶好的。 那人愣神间,旁边狱卒威严的声音响起: “放肆!谁准你这么看我们殿下的?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人飞速低头。 时鸣被他的眼光看得不太舒服,只让他瞧了一眼,便飞速地给自己的眼睛重新系上白布,逼问: “是或不是?” 那人方才都看愣了,被狱卒踢了一脚,此刻腹部还疼着。他忍疼道: “是、是。” “与殿下的眼睛极为相似。就是更加凶狠,颜色也更深一些,但确实是一样的眼睛。” 时鸣冷笑。 原来是皇族出了败类。 皇室子弟最显著的特征莫过于一双特别的桃花眼。其中个体虽稍有不同,但大同小异。 光看眼型,都差不多。 如时鸣这般瞳色浅淡的,实在罕见,皇室中确实找不出第二个。所以,这人说“颜色更深”,想来没有作假。 时鸣又问: “除了眼睛,还有什么其他特征?” 那人摇头: “其余的,我便不清楚了。狩月每次同我们接头,浑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露出来。” 仅仅只能确定是皇室,那范围可就大了。皇室宗亲,除了先帝留下的这支正统,还有其余的旁支,算上所有郡王亲王,以及世子庶子一类,很难确定到具体某个人身上。 时鸣追问: “年龄呢?” 若是能确定年龄,那范围便缩小很多。 那人想了想,道: “算到如今,狩月约莫三十多。” 三十多岁…… 时鸣若有所思: “行,我知道了。” 皇室中三十多岁的宗亲啊…… 排除正统的这支,还有几位郡王也大概三十多岁。 ——但他们的封地,与益州八竿子打不着,更遑论去贩卖五石散? 不、不对。 时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没多在牢房停留,转身往吏部去了。 走前,他丢下一句: “不必再留。” 犯人的眼睛瞬间惊恐起来。 时鸣走后,狱卒踢死狗一样踢了那犯人一脚,道: “我们殿下仁慈,让你选个死法。” 犯人不可思议: “我、我都说了,凭什么,凭什么杀我!你们,你们没有判决文书,私下处置我,是不合律法的!” 狱卒阴冷道: “你还知道律法?你贩卖五石散的时候知道律法吗?你还不知道吧,按照律法,你早在七天前就该死了!” 时人最痛恨贩卖五石散之流。此人不但卖了,还卖了整整五百斤,实在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在这七天里,狱卒若不是得了殿下的命令,让他留着这败类,他早就将人弄死了。 犯人依然道: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人都要死了,狱卒没道理不让他知道, “你被押来汴京后的第二天,殿下就拟好了判决文书,过了明路,上面写的斩立决。只不过殿下前几天生了一场病,加上你还有点用,这才没来得及料理你。” “容你多活了几天,已是仁慈。如今该问的已经问完,留你何用?你既不肯选个死法,那我便替你选。” 说完,狱卒取了一根手指粗的鞭子,沾了盐水,往那犯人身上抽。 破风声与惊叫声混杂在一起。起初那人还能有些动静,满地地爬着躲鞭风;时间久了,那人气息愈弱,再去看时,已然没了鼻息。 - 考功司内。 江行处理完了公务,偷偷摸摸画着兰花,时不时还挂着笑容,心想自己画得真是不错。 忽然,不防外面齐刷刷一声“殿下”,把他的笔吓得一哆嗦。江行赶紧收起了画画的纸,还在纳闷是哪个殿下,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时鸣在外装瞎子。毕竟有当瞎子的经验,装得很像。他被玉竹扶着,快步走近殿内,问: “你们小江大人呢?” 江行见时鸣身穿大理寺的衣服,贵气间又带了点肃杀,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 他一时看呆了。 直到身边同僚拽他,江行才想起来行礼,仓皇道: “见过殿下,臣就是江行。” 这种在公共场合碰头,还得假装不熟悉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怪。 江行有点别扭。 时鸣正色道: “小江大人,本王今日有要事找你。考功司的档案馆,能否借本王一观?” 江行道: “自是可以的,还请殿下先登记来访。” 看阿鸣这么着急,想来真的有事。但公事公办,这是规定,江行也做不了主。 时鸣点头,差玉竹在册子上写了几笔。 登记完毕,江行道: “我领殿下去。” 时鸣转身道: “玉竹不必跟着。” 两人装作不熟装了一路,好容易到了档案室,江行总算歇下一口气。他委屈道: “殿下真是好大的架子。还‘小江大人’、‘本王’,好生疏啊。我还是喜欢‘哥哥’这个称呼。” 第134章 时鸣破功,笑道: “毕竟出门在外,确实要装一下。不提这个,我想看看皇室的档案。” 江行带他走到一处架子前,道: “都在这里了。” 时鸣扯下布条,一个一个翻看过去。走到嫡系那一栏,时鸣脚步顿了顿,抽出一册。 江行凑过去瞧了瞧,奇道: “燕王李洵?阿鸣查他做什么。” 时鸣是先帝第九子,也是嫡幼子。这位燕王殿下,便是先帝第八子,已故贵妃林氏所出。 但李洵早已被皇室除名,不知所踪。 既已除名,礼部那边自是查不到的。而吏部这边,也只有短短的几行,高度概括了李洵参与政事的几年。 先帝晚年宠爱林贵妃,曾经一度起过改立太子的念头。眼见燕王李洵势大,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坐立难安。 偏生不知为何,太子又惹了先帝不快,被幽禁于东宫。 后来太子走投无路,联合时家悍然起事,发动宫变。到最后,先帝崩,燕王不知所踪。 陛下一步一步清除了燕王的势力,就连燕王在皇室玉碟上的名字也一并抹去,不复存在。 这也是陛下登基十余年,唯一的污点。 时鸣飞快地看完了档案,心里已然有了盘算。江行问: “燕王早已不知所踪。阿鸣在查的案子,同他有牵扯吗?” 时鸣点头: “是的。今日刑讯了那个贩卖五石散的人。那人说,他上面的人,和我有着一样的眼睛。” 江行惊道: “居然是皇室?!” “不错。” 时鸣道: “这个特征太明显,很难掩盖。我又问了年龄,那人说三十多岁。但,如今皇族三十多岁的宗亲们,封地离蜀地均相去甚远。” 江行了然: “所以你就怀疑,这事儿可能是燕王做的?” 时鸣道: “只是怀疑,我没有证据。” 江行接: “况且,燕王不知所踪多年,陛下登基后曾经专程派人去找,结果都是一无所获。现在过去这么多年,要找他,未免太困难了些。” “我打算先把蜀地彻查一番。”时鸣道, “至少先杜绝五石散交易。” “燕王……” 时鸣把这两个字在口中转了一圈。 江行问: “怎么了?” 时鸣摇摇头: “无事。就是直觉有些不对劲。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这位兄长待我很好。” 这话轻飘飘的,不像是说“这位兄长待我好”,而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江行心里不是滋味。他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心脏,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既如此,你怎么怀疑到他身上?” 第74章 内宅私父子离心 他待你那么好, 就算有所怀疑,你的情绪竟如此平静吗。 平静得就好像,那不是兄长, 是什么陌生人。 时鸣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古井无波, 无悲无喜,静得像冰天雪地中的寒潭, 空洞又刺骨。 阿鸣从来没这么看过他。 江行心里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可能对阿鸣来说, 感情本就是不必要的,是累赘。 而自己, 也是众多不必要中的一个。瞧着无非新奇点,好玩点, 又算得了什么? 江行没来由地想起梅夫子说阿鸣“重情义”的话——时至今日,他仍然无法认同。 他甚至觉得,如果有必要,阿鸣对他, 根本不会有丝毫手软。 至于那些什么眼泪什么苦难,或许阿鸣本来就没放在心里,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卸下心防的、不足言道的小把戏。 江行看不透。 但是他又想, 如果阿鸣不爱他,那又为何委身于他?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子,小小的芝麻官,有什么值得阿鸣牺牲至此的? 再说了,无论如何,江行已经不会对别人再有这样的爱意。 倘若真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他赔上一条命讨阿鸣欢心, 又能如何? ……自己真是疯了。 江行记得从前自己可没这么不理智,爱一个人爱到能甘愿为他去死。 但, 如果是阿鸣,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是,为什么? 江行心脏闷闷地疼,好像回到了前世生病的那些日子。 时鸣开口: “他待我好,那又如何?哥哥,你在想什么?” 江行被牵扯回思绪,心事重重道: “没什么。” 时鸣重新挂上笑容: “既然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便先走了。晚上记得留我的饭哦,我要去你家吃饭的。” 说完,还在江行面上亲了很响亮的一口。 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心花怒放,尾巴翘上天。 可现在,江行高兴不起来。 他忽然想,自己爱阿鸣,是因为阿鸣美貌,因为阿鸣对他好,因为阿鸣脾气好。 还因为,阿鸣是他最重要的人。 但自己又有什么值得阿鸣爱的?他一个穷书生,什么都没有。他空有一张脸——可阿鸣从前并不能看见,又何谈爱呢? 是啊,阿鸣凭什么爱他? 而且比他还要早。为什么?凭什么? 真心何其难得?像阿鸣这样理智的人,真的会把真心交付给别人吗?交给他……这种人。 许是一颗心全扑在案子上,时鸣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之处,查完档案便离开了。 第135章 独留江行久久不能回神。 - 燕王早已被放逐,如今要想去查,怕是难于登天。时鸣离开了吏部,转头又去了趟皇宫,找承元帝商量此事。 通传后,时鸣被引着进入大殿。大殿内熏香袅袅,却不只有承元帝在场。 承元帝坐在上首,太子李玠竟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像是在倔强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位太子殿下一向深受宠爱,今日这是怎么了? 见他来了,承元帝微微颔首,冲李玠使了个眼色。李玠会意,虽然不屈,但还是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位置上。 时鸣装得一手好瞎子,知父子俩这般是不想让他知道。他干脆就当不知道,行了礼。 李玠经过他身边,似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 承元帝脸色似乎不太好,声音听起来却没什么异样: “怎么了,阿鸣?怎么突然来找朕?” 时鸣不想掺和这对父子之间的事,装作无事发生,道: “皇兄,我此次来是有要事相商。前些日子益州押了个贩卖五石散的人入京,今日我去审了一通。” 承元帝听过这个案子,正好也想看看时鸣能做成什么样。他声音软了下来,道: “哦?可有什么结果?” 时鸣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 “那人供出了自己上面的人,说是叫狩月。但听那人的描述,狩月……似乎是皇族。”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皆是一惊。李玠首先道: “皇族?可是,印象里没有封地在益州的皇室宗亲。” 承元帝也说: “阿鸣,你莫不是搞错了?” 时鸣继续道: “那人说狩月约莫三十有余。” 承元帝沉思,道: “三十有余的皇室宗亲……你说的是他?” 时鸣道: “只是猜测。但依照描述来看,确实很像燕王。” 李玠自然也听过这位王爷的名号,不明所以: “燕王?他不是已经被除名了么?” “正因为被除名,才更难查。” 时鸣回答道。 如今各皇室宗亲,除了在汴京的几位皇子,以及时鸣这个半路找回来的亲王;其余都被派去了封地。 承元帝怜惜时鸣目盲,特意将时鸣的封地定在了江南,使之能安心做一个闲散王爷。只不过时鸣刚找回来没多久,封地是定下了,承元帝却不舍得放人,一直将人留在京城,迟迟没有让他离开。 后来更是给时鸣派了个大理寺的闲职,大有一种要留他一辈子的架势。 众宗亲里,合乎三十多岁这个条件的,除了燕王,其他的都在封地好好待着。再说了,他们没事跑去益州贩卖五石散干什么? 承元帝宽厚,众宗亲手里就算没有一丁点实权,在封地的日子照样过得舒舒服服,干什么想不开,非要铤而走险,做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 若没有野心,做个闲散王爷,朝廷又怎么会亏待这些宗亲。思来想去,被除了名的燕王,确实符合狩月的特征,也有贩卖五石散的可能性。 但燕王不知所踪。如今要查,估计只能把蜀地翻个底朝天。 燕王一事非同小可,不是时鸣能够私自决定的事情。 因而时鸣才进了一趟宫,将这件事告诉给了承元帝,请他做决断。 承元帝沉吟,道: “此事朕已知晓,辛苦你了。下面的事情,朕会派人去查。” 时鸣行礼告退: “是。” 走出殿外,时鸣听得“扑通”的一下跪地声,而后是太子的声音,听着似乎是在为谁求情。 随后是茶盏被摔落在地的声音。时鸣一头雾水,又瞧身边的内侍长叹;他有心打听,便问: “李公公,里面这是怎么了?” 李公公答道: “回殿下,太子正在为王贵人求情。” 时鸣奇道: “王贵人?怎么没听说过宫中还有这么一位贵人?” 李公公摇摇头,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净: “王贵人是前几年才被陛下纳进宫中的,家世不显,其父只是一个小吏。王贵人入宫后,其父鸡犬升天,倒也捞了个官做做。” “王贵人是个有福气的,去岁生下一名男婴,是为四皇子。陛下因此龙颜大悦,愈发宠爱王贵人。但这却养大了王贵人的野心。平日里跋扈一些便罢了,如今,她竟然纵容母家横行霸道,收受贿赂。” 时鸣啧啧道: “皇兄最是厌恶贪官污吏,这一举动无异于自掘坟墓。” 李公公道: “可不是么。这件事被查出来之后,王贵人的父亲被判斩首,陛下也渐渐冷落了这位贵人。本来她生下皇子,就算母家获罪,若她安分守己,不出意外地话,最后也能母凭子贵,安养天年。” “可坏就坏在,这位贵人是个不满足的。德妃前些日子有孕,王贵人素来与其不对付,这次竟然鬼迷心窍,给德妃下毒,将已然成形的胎儿打了下来。德妃因此一尸两命,薨了。” 时鸣听着,没有说话。 原来是内宅阴私。 德妃就是大皇子的生母了。大皇子自小聪明,读书用功,学东西也很快。唯独人情上差了点儿,性格木讷刚直,不会转弯;明明已经二十有余,心性却单纯得像是稚童,很容易受骗。 众人评价他是书呆子,倒也准确。承元帝虽不喜他的性子,但立储的时候,确实考虑过他。 大皇子为长,太子为嫡,很难抉择。再者,太子几岁的时候,比大皇子强不了多少。为了这事儿,皇后和德妃一直在暗暗较劲。 第136章 但不知什么时候,几岁的李玠忽然开了窍,变得聪慧又讨人喜欢,很快得了承元帝的欢心,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 本来尘埃落定,但德妃眼见大皇子不行,又起了再生一个皇子的念头。算盘打得很好,只可惜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王贵人搅和了,连命都搭了进去。 再说了,就算生下来,也不一定就能动摇太子的地位。陛下本就是废长立幼的受害者,自己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要想换太子,除非…… 布条下,时鸣眯了眯眼睛。 李公公接着讲: “陛下因此龙颜大怒,发落了王贵人,将她连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四皇子,全送去了冷宫。” 时鸣道: “让一岁多的幼童去冷宫,皇兄还真是狠心。” “所以啊,”李公公道, “太子殿下心善,见不得手足如此遭遇,正在为母子俩求情呢。但陛下在气头上,这样做无疑是火上浇油,反而对母子俩不好。” 时鸣笑笑,语气无波无澜: “还真是精彩。” 时鸣对承元帝的后宫如何如何没啥兴趣,看了这么一出好戏,他也该回去了。 孤身一人坐着马车去了江家,江行还未回来。江舟摇见他来了,刚要上前迎他,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怯怯地行了个礼: “见过殿下。” 江舟摇被接来没多久,对时鸣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在岭南的时候,一时适应不了新的身份。 上次来了,两人仅见了一面,江行又把她赶走了。江舟摇想,哥哥真是霸道,如今自己想和阿鸣说说话都不行了。 第75章 朝堂术风波再起 哪次来, 阿鸣找的不是哥哥?哪有她的份儿呀。 时鸣忙扶她起来,道: “怎么如此见外?在我面前你不必拘束。” 江舟摇目光微动,犹犹豫豫了半天, 这才弱弱地喊了一声: “阿鸣。” 时鸣笑眯眯应下, 牵着她往屋里走。 他揶揄道: “我记得你从前可是最没规矩的。” 江舟摇低头绞着帕子,唇边被牙齿咬的微白, 许久才神态认真道: “汴京不比岭南, 我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规矩了。哥哥还没回来,你先坐一坐, 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时鸣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默了默, 道: “好。” 汴京城对阿摇来说还是太拘束了。时鸣心想,似阿摇这么活泼的孩子,就该自由无拘,不该卷进那些乌糟的争斗中。 从前两人是玩伴, 如今他算阿摇的半个兄长。旁人要欺负阿摇,别说江行不答应,他自己也断不会袖手旁观。 若不是迫不得已, 谁又想机关算尽呢。 等了有一会儿,江行摸完了鱼,掐点回家。 关上门,仔细看看,他手上还提了几包蜜饯点心。见着妹妹,江行笑呵呵地把小吃递给了江舟摇,让她和江年分着吃。 江舟摇蹦起来, 欢呼一声,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江年往一边分去了。 江行看着两孩子, 揣着手,满足地立在门边。 时鸣在他身后,慢悠悠伸出一只手,歪头问: “哥哥,我的呢?” 江行被吓了一跳,似乎是没想到屋里还有一个人。看着时鸣伸出的嫩白手掌,江行左摸右摸。从兜里又掏出了一包,放到他手上: “这是你的。我问过掌柜,他说这个最甜了。” 时鸣开心收下,道: “我就知道哥哥不会忘掉我那份。” 看着时鸣高兴的神色,江行心里五味杂陈,今日早些时候的疑问又升了上来。 阿鸣这么好,为什么就喜欢上了他? 他有点不安。 “倘若。” 江行注视着他。 时鸣抬头: “嗯?” “罢了。” 江行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头的不安。归根结底,他不是很敢问出那个问题,他怕得到自己接受不了的答案。江行转移话题,问: “今日怎么这么早?” 时鸣不动声色地凝视他,嘴上在笑,眼睛里却无半分笑意。他语气仍然轻松: “今日没什么事儿,便早了些。” 江行道: “那我现在就去做饭。” 时鸣: “府里有厨子,不劳动你下厨。” 江行: “我去看看兰花长得如何。” 时鸣目色沉沉: “我看过了,兰花长得很好。” 江行坐立难安: “橘绿呢?” 时鸣答: “玉竹在照看。” 江行不敢直视: “那我……” “哥哥。” 江行一怔。 时鸣慢悠悠放下蜜饯,站起身来,问: “你不想和我说说话吗?” 江行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时鸣步步紧逼: “你有话要对我说,是吗?” 江行抿了抿嘴。 他确实有话想说,但他不敢。 他怕一旦说出口,自己和阿鸣,那点虚伪的周旋都不会再有了。 可是,他更怕看到时鸣失望的目光。若阿鸣对自己真的付出了真心,自己反而要百般猜疑,岂不是让人心碎? 他其实很想问,若是有一天,我们立场相对,你会毫不留情地将我这个阻碍除去吗? 就像拂去一阵灰一样。 平心而论,如果两人真的走到那种地步,江行觉得自己必输无疑。不谈谋略如何,光是想象一下,江行便无法对阿鸣下手。 第137章 ——但这些他都说不出口。 他要怎么说呢。而且,他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了。阿鸣对自己童年亲厚的兄长都能毫不留情,他又怎敢自信自己就是例外? 江行最终只是摇摇头: “我没有话要说。” “不,你有。” 时鸣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看向他。 浅淡的瞳色锐利,小刀一般凌迟着江行。 江行自知这事儿绝对不可能这么翻篇,于是思索了片刻,折中道: “阿鸣,我其实想问,你喜欢我什么。” 那种危险的感觉撤去,时鸣话里有话: “非要我说理由么?” “兴许是才学,是声音,是性情——但这都不重要。那时我的眼睛是瞎的,我的世界暗无天日。所有人都会看轻我,感叹我一个瞎子再聪慧漂亮,也没什么用。现在也是一样。” 江行微微睁大了双眼,预感自己要知道一些很重要的、藏在阿鸣心底的事情。 时鸣继续道: “但你不同。你会惋惜,但你没有轻视,一丝一毫也没有。我感觉得到。可是这不合理。” 因为没有人能感同身受,没有人能设身处地地为他惋惜——除非那人自己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时鸣微微一笑: “我猜对了,哥哥。我们是同类。是被抛弃的同类。” 原来如此。 江行说不出话来。 身体容易改变,心却不易。江行的心理,仍然停留在被抛弃、被欺负的阴影中。他以为自己已经释怀,以为自己和自己、和那些带给他苦难的人和解,但其实并没有。 江行从来都没有释怀过。所以他能感同身受,他的惋惜,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的叹息? 他们是同类。所以,敏锐如阿鸣,仅凭他的态度,仅凭他与旁人的不同,便能察觉出,他的过去一定不简单。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也没有将心比心,除非亲身经历。 江行心想,自己又怎么不算因祸得福呢? 他想,这样就好了,这样就足够了。 - 承元十五年,冬。 案子交到天子手中,大理寺那边,时鸣不必再管。年假已至,江行处理完了事务,得空在家休息。 “这局,我可是赢了。” 最后一颗黑子落下,时鸣摸了把橘绿的鸟头,不无得意地弯了弯眼睛。 江行一把丢掉手里的白子,气馁道: “阿鸣棋艺高超,我甘拜下风。” 下了好几盘,每次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江行就被杀了个片甲不留。即使这次先手,也依然没能逃过满盘皆输的结果。 许是察觉到他的泄气,阿鸣后面几局有意放水,却依然架不住江行这个臭棋篓子技术实在太烂。 时鸣道: “哥哥进步飞速。我想赢,可越来越不容易了呢。” 橘绿乱叫: “骗人!骗人!” 江行: “……” 本来台阶都搭好,就等他下了。 没想到台阶被一只死鸟给掀了。江行开始理解阿鸣想炖鸟的心情,并且同样恶狠狠: “再叫就把你毛拔了!” 橘绿扑腾翅膀,飞到旁边小几上,啃了口盘中的点心。啃完,还歪头看着江行,是一个挑衅的表情。 江行忍无可忍: “玉竹。” 玉竹会意,生怕这鸟再说出什么气死人的话来,赶紧把橘绿带走了。 时鸣笑得不行: “哥哥何必跟一只鸟置气?” “算了算了,不玩儿了。” 江行摆摆手,从盘子里挑了块没被橘绿糟蹋的点心,啃了一口: “果然我不适合下棋。” 时鸣安慰道: “哥哥只是不熟悉。若勤加练习,定能做得比我好。” 江行嚼了几口,突然说: “好甜。” 时鸣愣了愣,目光不确定地在江行身上扫了几眼,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 江行装傻充愣: “我说点心。” 时鸣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懊恼道: “哥哥真是愈发油嘴滑舌了。” 江行忍不住笑了。 一块点心还没有吃完,院中传来玉竹焦急的呼声: “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殿下!” 另一道声音像是豁出去了一般: “你别拦我,我今日一定要见到小皇叔!我有事找他!” 江行与时鸣对视一眼。 江行马上道: “我去屏风后面。” 时鸣伸手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对外面道: “玉竹,让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走进了内室。许是走得急,那青年头发上还沾了些雪花,看着倒有几分乖巧。 时鸣看到这人的脸,有些意外。 居然是大皇子李琚。 玉竹见时鸣已经蒙上眼睛,江行也躲了起来,暗暗松了口气。她识趣地把门带上,出去了。 李琚见四下无人,扑通一声跪下,急切道: “小皇叔救我!” 时鸣连忙把他扶起来,道: “使不得!你遇到什么事儿了,这么着急?” 李琚道: “近日选秀,父皇指了顺国公府家的四小姐给我做正妃。” 时鸣招呼他坐下,莫名道: “婚姻嫁娶本是好事,你也到了年纪,这有什么不好的?” 李琚苦着脸道: “若娶的是旁人,自然是件好事。我知道的,我们皇家,婚姻大事哪有自己做主的?我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只想随便娶个京中贵女,同她相敬如宾罢了。但谁都可以,怎么偏偏是滕家?” 第138章 这话就有点不对劲了。 时鸣道: “滕四小姐年纪虽大了些,却是顺国公的掌上明珠,你如何嫌恶至此?” 那位滕四小姐小时候流落乡野,后面被寻亲找了回来,千里迢迢吃了这么一遭苦头,找回来后,滕家自是万般补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再者,时鸣听说这位滕四小姐长得如花似玉,性格温婉,并不是貌若无盐、不堪入目之流。 就是年纪大了些——再大,也不过二十有余,其实正值妙龄。 这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李琚鼻涕一把泪一把: “非是我嫌恶滕四小姐。只是我母妃去世之前曾同我说过,往后娶哪家的姑娘,都不可以娶滕家的。我生性愚钝,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所以求小皇叔你拿个主意。我、我知道自己贸然打扰,十分唐突;但如今,除了小皇叔,恐怕无人能救我了!” 第76章 负心郎汲汲营营 李琚“扑通”一声, 又跪下去。 “前几日,二弟得了父皇好一顿斥责,如今谁都不敢去触父皇的霉头。二弟尚且如此, 何况我呢?京中皇室子弟里, 唯有你最得父皇欢心。小皇叔,你可要替我求求情啊!” 时鸣陷入沉思。 滕家势大, 本来太子党和清流一派相互对立, 就是最稳定的局面。但若滕家与李琚结亲,事情便不一样了。 滕家手中一旦有了皇子, 朝堂的这碗水会慢慢向滕家倾斜,滕家未必不想争上一争。 滕家野心勃勃, 又与太子对立。往后太子继位,滕家的日子,显而易见地不会好过。 若滕家拿捏住了大皇子,将大皇子推到台前, 与太子相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李琚这种遇事不决的性子,若是被拱上皇位, 皇权必然架空,任滕家拿捏摆布。到时候皇权岌岌可危,大家都得玩完。 所以,德妃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李琚同滕家结亲。这结的哪里是亲,分明就是当傀儡的催命符! 这一步,德妃能算到, 时鸣能算到,承元帝没道理算不到。可赐下这道婚约的人, 也正是承元帝。 还是说,承元帝有另外的打算…… 对了。 时鸣灵光一现。 欲使其灭亡,必使其疯狂。 如今滕家势力愈大,已然是承元帝心中的一根刺,就如先帝与时家一般。时家不复当年,可滕家还是如日中天,承元帝怎么可能放下心来? 如果找到机会,承元帝未必不想处理掉滕家势力。 此亲一结,滕家拿捏住了大皇子,得意忘形间,很难不露出马脚。到时候,陛下再想削弱滕家势力,不是难事。 就是苦了大皇子,被自己父亲算计进去还不自知。 时鸣心中唏嘘。若是德妃还在,为李琚筹谋一番,必然不会走到这般地步。但如今德妃已死,李琚六神无主,这才病急乱投医,找到他这里。 如今承元帝一边削弱时家手中的兵权,一边又给了时鸣莫大的荣宠,让其参政。 这件事实在耐人寻味。 滕家倒了,于承元帝而言是解决了一项心腹大患,但对时鸣来说,未必是好事。 因为下一个,就要轮到时家了。时鸣这个时家遗孤和皇室宗亲的双重身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一个难办了得! 说不准还会成为太子党的另一大威胁,搅和进一堆烂事里。 但毋庸置疑,自打承元帝让时鸣参政的那一天,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时鸣避无可避。 时鸣冷笑一声。 该说不说不愧是天子吗…… 李琚被他笑得手一抖,惊疑不定道: “小、小皇叔,你笑什么?” 时鸣吸气,道: “没什么。你且先回去吧,这事儿我知道了。” 帮还是不帮呢…… 李琚满心以为他答应了,很快破涕为笑,似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般: “那便劳烦小皇叔出手相救!我先走了,改日再来!” 时鸣颔首。 待人走了,江行从屏风后出来,第一句话便是: “这滕家,怎么到处结亲?” 时鸣扯下布条,眸中泛冷: “为了保住权势,不把子女当人的家伙,自然四处结亲,想借此建立牢不可破的联盟。” 江行刚要附和,转念一想,觉得这话套在皇家身上似乎也适用。 但他瞟了瞟时鸣的脸色,又把这话吞下去了,只挑眉道: “所以,殿下打算怎么做呢?” 时鸣揉了揉眉心,道: “……我在考虑。” 他总不会蠢到直接去跟承元帝说明这件事,但暂时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江行见他苦恼,破体贴地为他按着头,道: “皇子娶正妃是大事,怎么说都要准备一段时日。此事没有尘埃落定前,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陛下的旨意不是还没下来么?” 时鸣道: “再看看吧。也不知之前的案子,皇兄查得如何了。” - 法子还没想到,顺国公那边先出了岔子。 这日腊月廿五,江行去集市买糊窗用的纸。偶然路过顺国公府,江行瞧见一群人吵吵嚷嚷,围在一块儿不知做什么。 人群围了一圈,把顺国公府门前大路围得水泄不通,过人都困难。江行挤挤挨挨半天也没挤过去,加之心下好奇;于是干脆随遇而安,凑上去瞧了一眼。 一中年男子带着一位不足十岁的幼童,一屁股坐在顺国公府门前,拍着腿大吵大闹。 第139章 那男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擤了鼻涕沾到手上,竟也没用手帕,全不顾形象地往脚底下抹;而那幼童浑身脏兮兮乱糟糟,嘴巴张得很大,也在哭。 孩子尖细的哭声穿透力很强,江行听着有点不舒服,心想阿摇小时候还是太乖了,何曾这么哭过,让他心烦? 如今要是让他应付这么个闹腾的孩子,江行是万万接受不了了。 男子面上声泪俱下,说话却很清楚: “大家伙来评评理啊!滕四小姐从前流落在外,同小人有了夫妻之实,还生了这么大个孩子。如今滕四小姐被找回来了,要许给皇家,马上就把我们爷俩抛在街头,做她的千金小姐去啦!” 江行捕捉到重点。 滕四小姐,不就是要嫁给大皇子的那个吗? 这人逻辑清晰口齿伶俐,装得悲伤,眼中毫无痛色,江行暗自思忖,心想果然是装的。但光论年龄事迹,确实能和顺国公府的四小姐对得上。 四周有人打抱不平: “这滕四小姐怎能这样!” “这么大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当娘的多狠的心啊!” “果然是家大业大,欺负我们平头百姓啊!” 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只占少数。一听什么“国公府”,什么“皇室”,他们个个都如同正义的卫士一般,对这些享受特权的人大批特批,以此来立下自己“弱势”、“善良”的光伟形象。 不过所谓公义,从来不是哪方声音大,就站在哪一方的。 那国公府的人眼看事态严重,已然急了,怒骂道: “你胡诌什么?我们四小姐清清白白,谁知道你这野种是跟谁生的?” 男子愈发可怜,嘴上不依不饶道: “若非亲生,你们怎么不敢让滕四小姐出来?因为你们知道,他们长得有八分相像,就是亲母子!所以你们不敢,你们怕她一出来,就把谣言坐实了!” 群众们叽叽喳喳: “是啊,有本事让四小姐出来!” “长得像不像,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四小姐怎么躲在里面,像缩头乌龟一样?” 江行暗嗤。 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姐,岂是旁人想看就能看到的?真是异想天开。 再说了,滕四小姐正是待嫁之身,嫁的还是皇家,又怎么会轻易抛头露面? 果然,那滕家的人气得浑身发抖,但这男子实在伶牙俐齿,几个人七嘴八舌,竟然说不过他。无奈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直接把人架走,只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男子张牙舞爪: “我要去报官!你们国公府黑了心肠,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看热闹越来越大,江行摇头,不想再看下去。 无非就是那点子事儿,没什么好看的。他默默离去,转角瞥见一人鬼鬼祟祟,似乎在偷窥。 江行好奇:好好的,人家看热闹都上去看,独他一人在偷窥?当真奇了。 江行轻手轻脚走到那人身边,出声: “这位兄台……” “啊!” 那人被吓了一大跳,惊诧得几乎要蹦起来。江行也被他的动作吓到,心想有这么夸张吗…… “怎么是你?” 那人拍拍胸脯,平复下来,又是一惊: “江行?!” 江行看清楚他的脸,也惊: “宋正?你不是在姑苏卖鸟吗?” “不卖鸟了。”宋正答, “生意做大,来汴京卖花了。” 江行一噎,心说怎么还是花鸟鱼虫一类……这么多年过去,宋正就算生活不济,骨子里却仍然不改纨绔本色啊。 但生意做大总归是好事。江行喜道: “不错嘛,你小子还有点经商天赋!哎,你在这儿干嘛呢?看热闹的话,为什么不凑上去看,看得清楚些?” 宋正支支吾吾。 江行心知其中有隐情,连忙伸手把人拉到了一边。他见四下无人,才敢问: “你这是怎么了?” 宋正抿唇,欲言又止道: “……那人是我爹。” 江行没反应过来: “谁?” “国公府门前撒泼打滚那个,是我爹宋达睿。”宋正一半嫌恶一半羞愧, “他被我姐姐赶出来了。” 江行久违地想起多年前,宋正姐姐宋招儿来书院的情形。 当时确实有说过,宋正的父亲在外面勾搭上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千金小姐,还生了个男孩——那位千金,莫不就是滕四小姐? 而那个哭得凄厉的小孩,应该就是那位小公子了。 江行一言难尽: “这还真是……” 宋正叹气: “我走之后,我姐姐用了些手段,把我爹名声搞坏了。遇上三年一度官员大考核,我爹不过关,被罢了官。” 江行有点心虚。 当时他在吏部处理公务的时候,确实在册子上见过一位姓宋的官员。 这人为官三年没做出什么像样的政绩来,递到他手里的册子上还特意注明了一句“私德败坏”。依照规定,江行自然认定其政绩不合格。 想来政绩考核做完之后,上面的人以此罢了宋达睿的官。 这些曲折江行没敢说,依然微微点头,示意宋正继续说下去。 “被罢免之后,我爹听说旧情人家中在汴京是大官,于是一路北上,多方打听,才知道当初那个千金就是滕四小姐。” 第77章 幸识烟火人间闻 第140章 宋正“呸”了一口, 唾骂道: “他如今这般,想来也不难猜。无非是利欲熏心,求到了滕大人面前讨官做, 滕大人不允, 走投无路之下才闹了这么一出。” “现在好了,把人家滕四小姐的名声搞臭, 四小姐这门亲事黄了, 顺国公府怎么可能放过他?真是自寻死路。” 江行若有所思: “如果真的闹到天子耳中,事情也不一定全无转机。” “不管他, 他要闹就闹,别赖上我就行。”宋正叽叽歪歪, 怨气很大, “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江行笑笑: “若你不出面,他也不知道你在汴京。” 宋正感慨: “如今可是不一样了。按道理,我应该给你行礼, 叫你一声小江大人的。承元十四年的状元郎,真是好风光啊。你打马游街那天,我还去瞧了呢。” 江行微讶: “原来那时你就在汴京了。怎么不来寻我?” “哎呦哎呦, 你说得咱俩关系好像很好一样。”宋正捧腹大笑, “我之前可欺负过你哎。年少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江行莞尔: “我早就不计较了。” 想想也是,宋正又不是他爹那般攀附权贵的人,从岭南一路自力更生了这么久,来到汴京又怎么会起投奔他的心思? 同宋正聊了几句, 又相互留了地址,约定以后再聚。 江行回到家中。虽然已经领了职务, 手头并不十分紧张,江行却没有雇什么侍从杂役,只雇了一个大娘当厨子。 其他事情,多是亲力亲为。 他总不习惯身边有人伺候。但饭确实是要找别人做的,因为他做的东西,江舟摇从前吃得很香,现在却已经吃不下去了。 生活好过,嘴巴也养叼了。江行懊恼归懊恼,但说实话,他做的东西,他自己也吃不下去。于是乎,请厨娘成为了江家的必要开销。 大娘手艺很好,吃过的都说不错。 江行吩咐大娘做了饭,自己将窗子上的旧窗户纸揭下来,刷浆糊贴上新的。 热气腾腾的浆糊熬出锅,白得像雪,看着让人很有食欲。 浆糊本就是能吃的东西,不过没多少人吃就是了。江行从屋里搬了一个桌子,铺开新的窗户纸,卖力刷了一层,伸手往窗户上贴。 贴了没几篇,江年蹲在一边,手指戳了戳刷子,想过来帮忙: “表哥,我来帮你。” 江行觉得自己这个表弟有点笨手笨脚的,并没有让他帮: “去,用不着你。你跟阿摇打雪仗去。” 说话间,一把新雪被悄悄塞到江年脖子里。江年冻得一哆嗦,看了看江行的表情,又看江舟摇一脸狡黠,缩着脖子道: “好吧。” 江行继续糊着窗户,两孩子在院子里打雪仗,一时兴起,雪球乱飞。 有一个雪球被栽到了贴好的窗户上。江行笑了笑,伸手把雪拂去,并没有管他们。 大门被打开,一个雪球飞到门外。 门前的人被扔了一身的雪,脚步一顿,笑问: “谁扔的雪球啊?” 江舟摇一见是时鸣,欢快道: “阿鸣!” 江年对之前的事心有余悸,怯怯地行礼: “殿下。” 时鸣掸落了雪花,这才发现旁边还站了一个人。他淡淡道: “免礼吧。你扔的雪球?” 江舟摇一见情况不对,赶忙把江年往身后藏,抢先道: “我扔的,我扔的。他准星哪有我好?” 江年梗着脖子,嘴唇嗫嚅着。他眼神闪躲,欲言又止。 时鸣哪里还不知道是谁扔的? 一定是江年扔的,而阿摇怕他生气,这才撒了个谎。时鸣无意计较,借坡下驴: “好啦,你们玩儿去吧,注意安全。” 江年像是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抬眼看了他一下,被江舟摇拉走了。 时鸣: “……” 倒也不必如此……他又不会吃小孩? 时鸣有点郁闷,瞧见江行站在窗子前,不知在忙活什么。他快步走上去,又见旁边凳子上放了一盆热气腾腾的不明物体。 这盆东西同新雪比起来微黄,倒不像雪,像米糕。 时鸣不解: “哥哥,这是什么?” 江行停下了刷浆糊的手,很新奇: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时鸣摇摇头。 江行憋笑,心想阿鸣打小养尊处优,不认识浆糊好像也能说得通。他有心逗弄,于是答: “这是吃的。你尝尝?”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也没说错,浆糊确实能吃,而且味道不错。 时鸣半信半疑: “那你为什么要把它刷在纸上?” 江行信口胡诌: “这不是普通的纸,我在做一道美食。” 时鸣眉头微皱,觉得“美食”二字和江行实在搭不上边。再转念一想,可能是他的什么创新,倒也能理解。 “真的吗?” 时鸣看了看盆里白花花的东西,又看了看江行手里的纸,还是不确定。 江行坏心眼道: “是甜的,我不骗你。” 时鸣犹犹豫豫,问: “怎么没有勺子?” 一旁的玉竹似乎也在憋笑,还想说些什么,被江行眼神制止。 江行知道他傻乎乎的真信了,内心狂笑,道: “我还没准备好。你可以伸手指头,先蘸点尝尝。” 时鸣顶着江行似笑非笑的目光,半信半疑间真伸手蘸了一点,放在口中尝了尝。半晌,他无语: “没有很甜。你是不是又做失败了?” 第141章 江行终于放肆笑出声,道: “我的小殿下,那不是吃的。我诓你的。” 时鸣愣在原地,一听这不是吃的,赶紧吐在手帕上,恼道: “你骗我。” 江行很快正色,但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他认真道: “我没骗你,这东西确实能吃,但一般不用来吃。” 时鸣知道江行总不可能骗他吃什么坏东西,也没放在心上: “所以这是什么?” “浆糊。”江行答, “用来糊窗户贴对联,同鱼鳔胶一样,也是很常用的胶水。” 时鸣大方承认: “我没见过。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糊窗户纸。”江行如实答, “腊月习俗,每年过年都要糊窗户纸。殿下,你不会这个也不知道吧?” 时鸣理直气壮: “不知道。王府的窗户用的都是绢帛轻纱,不用纸糊。” 江行汗颜,心想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他放下刷子: “……殿下不知道,我们平民百姓都是用纸糊窗户的,因为比较便宜,也很好用。” 时鸣嫌弃: “你不是有月俸吗?怎么寒酸成这个样子?” 江行觉得这话有点扎心。 月俸有是有,也按时发——但月俸才几个钱啊?薄纱又多少钱?他那点工资,当然不够他把家里窗户都换成薄纱啦。 再说了,他觉得这也不是很寒酸。可能比王府差了点,但已经很好了。 他如今可是能雇得起厨子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哪家敢和王府比? 江行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 “没有很寒酸,我住着挺好的。” 说着,他接下手里干了一半的活,继续刷着浆糊。 时鸣见他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不免心疼,道: “别刷了,回屋暖暖。改天我给你换成纱的。” 江行摇摇头,并没有接受: “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官家中,用的竟然是纱窗,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殿下。” 吃软饭也要张弛有度。什么东西可以要,什么东西不能要,江行心里清楚明白得很。 时鸣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给他带来麻烦事小,给江行招来麻烦,他是不愿意见到的。 可是冰天雪地的,时鸣又怎能舍得江行如此?他干脆利落地抢过江行手里的刷子,扔在浆糊盆里。 江行“哎”了一声,还欲再拿,却被时鸣一瞪,一双手滞在半空,不敢动了。 时鸣转头对玉竹道: “去王府叫几个人过来,把窗户糊了。做得好,赏钱翻一番。” 江行尴尬地收手,挠了挠头,道: “殿下,这不合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时鸣白他一眼, “穷酸成这样,我苛刻你了吗?” 江行悻悻然缩着脖子,任他拉自己进屋。 这次的软饭可以吃。江行心想,阿鸣考虑得真是周到。 回去暖了一会儿,江行的手终于回温。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阿鸣,你不用做到这种程度。” 时鸣下巴微抬,一派矜贵: “本王赏你的,你受着就行。” 平日里时鸣从来不会刻意强调自己的身份。江行倍感新奇,笑道: “好吧好吧。我受着。” “对了,我今日路过顺国公府,看了一出闹剧。” 时鸣挑眉: “我已经知道了。那人的底细我也查明,就是之前番城的宋知县,宋正的父亲。” 江行奇道: “没想到阿鸣消息如此灵通。” “闹这么大,我想不知道都难。”时鸣道, “从前我同宋达睿打过照面,奸滑小人,绝非善类。能做出这种叫门的事情,不奇怪。” 江行道: “此事一出,滕四小姐名声尽毁,再想与大皇子结亲,可就难了。” “我原先还在苦恼怎么帮他呢,不想问题竟然这样迎刃而解。”时鸣失笑, “倒省了我一番周旋。” 江行啧啧道: “滕家也是个拎不清的。四小姐都要出嫁了,居然让人闹出这种事情来。” 时鸣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宋达睿又不是空穴来风,孩子确实是四小姐生的。不过滕家应该不是没给,而是没满足他。” 江行反应过来了。 顺国公府肯定不会那么鼠目寸光,正值紧要关头,有什么能掩饰的,自然费力掩饰一番。只是那宋达睿贪得无厌,要了这个还想要那个,无底洞一样,永远喂不饱。 顺国公府这才忍无可忍,不再惯着他。 第78章 暗窥档案知秘辛 顺国公府。 一位老者坐在上首, 一手执拐杖,一手捋着胡子,似是沉思。他苍老的拇指上, 格格不入地带了一枚满绿翡翠扳指, 以示权贵。 不过这人手指干枯,扳指又太肥, 戴着分外惹眼。 再看装束, 这位应该就是顺国公滕溪了。 底下,一中年男子手持家法, 怒发冲冠,要对跪在下方的妙龄女子发难。 而一衣着富贵的妇人满面焦急, 眼底藏着畏惧之色,迟迟不敢上前。她只得跺着脚,小声道: “青挽,你就同你父亲认个错吧!” 滕青挽背挺得笔直, 寸步不让: “娘,我与宋郎是真心相爱的!我与大皇子本无半分情谊,皇室我并不想嫁, 还请父亲母亲祖父成全!” 滕父怒极,扬起手中鞭子就作势要打。那妇女霎时慌了,也顾不得什么,伸手去拦。求情声怒骂声一时混杂,乱成一团。 第142章 “好了。” 滕溪拐杖敲地,不大的声音听起来,是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他道: “既然青挽想嫁, 那便嫁。” 滕父汗流浃背,犹豫道: “父亲, 这怕是不合规矩……” 他虽为滕家长子,却屡试不第,借着国公府的关系捞了个闲官做做,在家中本就无甚话语权。 如今他这里出了个有辱门楣的四姑娘,而二房那边却养出了个探花郎。老爷子嘴上不说,这心啊,早就慢慢偏了。 本来小四找回来,正好年纪差不多,能跟皇家结亲,那可是莫大的好事。 就算从前生过孩子,把那父子俩打发了,再为小四好好掩饰一番,未必不能瞒天过海。重要的是,年龄不是特别大。若再待几年,哪里还有上嫁、为大房谋利益的可能? 本来无甚要紧,但偏偏错就错在了那个宋达睿身上。那家伙都快跟他差不多大了,不用想都知道,那孩子啊,多半是宋达睿半强迫半哄骗,将小四拐得芳心错付,这才搞出来的。 若真的让小四嫁给宋达睿,那才是毁了呢!没捞着什么好处不说,还白白赔了一个女儿,招上一个吸血虫! 滕溪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四姑娘本就是半道儿回家,到底是不是我滕家的血脉,谁又知道呢。” 那夫妇俩齐齐打了个寒噤。 看老爷子的意思,是要把滕青挽逐出家门,对外就说当初认错了。这样一来,从此滕青挽如何,与他滕家没有半毛钱关系。 至于与大皇子的婚事,再去找个“真”的,不就行了? 但、但是,滕青挽确实是滕家的亲生女儿,绝无谬误啊! 滕母五雷轰顶,立马哭出声来: “青挽是好孩子……父亲、父亲,请容我多教导她一些时日,保证能让他改过,父亲,还请不要将她赶出去啊父亲!” 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算四五岁上走失了,为娘的看到孩子,哪有不心疼的? 滕母最宠爱这个小女儿不过,这时又怎么肯让滕青挽被逐出家门呢? 不料滕青挽很有骨气: “走便走。我在平民人家蹉跎多年,什么富贵荣华,本不是我想要的。从此,我不是滕家的血脉。我与你们国公府桥归桥路归路,那大皇子,谁爱嫁谁嫁!” 滕父气得浑身发抖:他对这个小女儿,又何尝不是爱之深责之切? 如今竟然教出这么个混账,果然在外面待久了,没教好! 他指着大门,一副随时要被气晕过去的样子: “今天你出了这个门,你就别想踏入我国公府半步!” 滕青挽不甘示弱,竟然真的站起来,什么都没带,只身走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滕母想拦,却被滕溪喝止: “谁都别拦!” 滕青挽迈出大门的那刻,滕母痛哭出声: “我的儿啊!” 滕父同样欲言又止,面露苦涩:他横竖都想不通,好好的女儿,怎么为了个男人连富贵都不要了。 堂内愁云惨淡,哀叹的哀叹,冷心的冷心。滕溪半阖双眼,将那绿扳指转了三转。第四转转到一半儿,一位下人通传: “老爷,那位名叫何越的书生,说有要事找您。” 滕溪睁眼,失了一个孙辈对他恰似一阵风,吹过就散了。滕溪眸中是掩不去的喜色: “哦?快快将他请进来。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滕父滕母会意,不敢违抗,只好先默默离开。路上遇到一位带着帷帽、风度翩翩的男子。 因为帷帽的缘故,那男子看不清脸;但这人身姿颀长,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天成,优雅从容。 比起书生气儿,倒多了几分雍容气度,若说是个贵族公子也使得。 这便是何越了。 滕父心里犯嘀咕:这何越不知有何大本事,刚来不久便得了父亲的欢心,入了国公府做幕僚不说,还被奉为坐上宾。 之前父亲爱才,从未到如此地步。 滕父忍不住偷偷看了何越一眼。何越似有所感,冲他微微颔首示意。 - 汴京,礼部。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这里。 李玠在礼部参政。应江行的请求,他支开了相关的官员,带着江行进了礼部档案室。 虽不知江行要查什么,但既然小师弟开口,依着往日的情分,李玠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江行被带着走进礼部档案室。 甫一进入,江行被冰凉空气冻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他道: “多谢师兄出手相助。” 李玠微笑: “小事儿。不过我还是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你吏部找不着记录,要来这儿找?” “一些往事。”江行笑笑, “我就瞧瞧,瞧完了就走,不会耽误你多久。” 李玠拍拍他的肩膀: “跟师兄客气什么。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江行道: “就知道师兄对我最好啦。” 李玠道: “行了,你自己瞧吧,我出去了。” 李玠走后,江行笑意收了收。 关于时先生的案子,吏部只能查到他在军中、朝中任职的记录。但这无法解释时先生的死因。 既然时先生当初带着阿鸣从皇宫中逃出来,那么从阿鸣的往事下手,或许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虽然这很不厚道。江行早早在心里给阿鸣道了千八百个歉,还是觉得良心有点不安,决定查完了就去阿鸣那里自首。 第143章 吏部的档案对时鸣的记录甚少,只寥寥数字概括了一番,余下的都是他在大理寺的工作记录。 江行便想,从阿鸣出生时开始查起,抽丝剥茧还原当年宫变的真相,继而抓到那个杀害时先生的凶手。 而有关皇室宗亲的事情,除了在宗正寺有所记录,剩下的就是在礼部了。 宗正寺那边江行没什么裙带关系,但礼部正好是师兄的地盘。他于是求师兄帮了一个小忙,混进来瞧瞧。 自那次醉酒之后,阿鸣似乎认定师兄不是什么好人,不让他与师兄来往过密。因而,这些事情,阿鸣均不知晓。若阿鸣知道了,要生气的。 他能理解阿鸣担心他安危的心情,平日里已经很少找师兄了,都是师兄找他。这次也避开了众人,偷偷来的。 江行很快走到记录皇室子弟的那架档案前,找到了阿鸣的名字,翻看了起来。 “天启帝第九子,嫡幼子李璋,于天启三十七年九月,由先皇后时月所出。” 这句没什么特别的。天启帝,就是先帝了。天启帝早已逝去,承元帝继位后,因中宫无主,尊生母谢氏为太后,即如今的谢太后。 太后在宫中颐养天年,存在感一向不是很高。 江行接着往下看。 “天启四十四年七月,时年七岁,突逢宫变,于火中失踪。次月,新帝临危受命,改号承元。承元十二年,找回宫中,获封晋王。” 江行兴致缺缺。 这些都是早就知道的细节,其中甚至没提过时先生一句话。 不过…… 先皇后时月,或许是个突破点。毕竟天启帝好端端的,迎时月入宫做什么? 时月可比先帝的子辈大不了多少。 江行心中啧啧,不禁心想:先帝年过半百,居然还喜欢妙龄少女吗? 江行来了兴致,又去后妃档案里去找先皇后的档案。 可惜找了半天,愣是没找着这位名叫时月的女子的档案。江行东摸西摸,档案没发现,倒是发现了一个小暗格。 上了锁,打不开。 江行略一思索,决定求助于统子哥: “统子哥,你会开锁吗?” 086秒答: “会。10积分。” 江行指了指暗格: “开。” 086照做。一阵白光过后,暗格“咔哒”一声,是开了。 里面装着一个卷轴,看起来有些年岁。江行将卷轴拿出来,刚想看看这是何许人也,“时月”二字就印入他的眼帘。 居然吗? 可是,为什么时月的档案,要藏着掖着被封存起来,不能和旁人放在一起? 究竟有什么秘密…… 江行看了起来。 “时月,镇国大将军时氏第三女,于天启三十五年嫁与太子,是为太子妃。” ……等等? 天启年间的太子?那不就是还未继位的、承元帝的正妻么? 江行震惊。 所以,时月原本是太子妃,而不是皇后?那她后面又为何变成了皇后? 江行继续往下看。 “天启三十六年十月,时月被钦天监预言为天生凤命,三十七年一月,礼聘入宫,是为皇后。” 江行: “……” 果然藏着秘密,还是个不小的秘密……啊不,丑闻。 这种皇室秘辛,是他可以看的吗…… 江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且为什么这种记录依然保存着?寻常帝王爬灰,不都要极力掩饰吗?他若是天启帝,干脆将档案一把火烧成一捧灰,落得干净。 第79章 查身世江行交心 哎不过, 就算先帝想掩饰,似乎也掩饰不住。唐玄宗强抢杨玉环,不也没掩饰住么? 只能欲盖弥彰地让文人美化两人的感情。 天启年间是何盛况江行不甚清楚, 但自承元帝来, 这消息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般,想来是承元帝有意封锁。 不奇怪。这么大个绿帽子, 若是传出去, 皇室的颜面往哪儿搁? 无威则无畏,无畏则国不宁。颜面事小, 惹百姓非议、朝野动荡事大。 不对。 江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时月三十七年一月入宫,而阿鸣是三十七年九月生的, 这…… 江行心中有个不好的猜测。 燕王是先帝第八子,比阿鸣大了有十多岁。期间没有任何公主皇子降生。那么是否可以推测,天启帝的生育能力,其实早就不太行了? 而时月一入宫, 没过多久就生下了阿鸣。当时的天启帝年纪已经很大了,太子正值盛年,时月之前又是太子妃…… 靠。 江行越盘越难受。 这个时间线, 只需要稍微思考一下,便可知,阿鸣才不是什么先帝幼子,而是承元帝的儿子。 算算年龄,阿鸣说的“七岁夭折的三皇子”,恐怕就是他自己。 江行从前只觉得“李璋”这个名字怪怪的,现在想想, 能不怪吗? 明明阿鸣表面上与承元帝是同辈,应该和燕王李洵一样从水字辈, 怎么和李琚李玠一般,从了玉字辈呢? 因为阿鸣本来就是玉字辈的! 江行脑子乱糟糟的,倒没想过能挖出这么不得了的秘密来。 阿鸣自己知道吗? 江行觉得,他都能查到的东西,阿鸣没道理不知道。 第144章 就是没有告诉他,没有明明白白撕了这层承元帝盖上的遮羞布而已。 或者曾经暗示过,可惜他没往这方面想。阿鸣是不是还说过,他母后时常看着宫墙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废话。人家妙龄少女,本来和自己的夫君和和美美,没想到一朝竟夫妻分离,自己还要忍着恶心伺候糟老头子,换谁谁心情都不会好吧? 再看承元帝这边,新娘变后妈,这…… 江行心里不是滋味。这样畸形的环境,阿鸣对所有人都有防备才是正常的吧。 阿鸣那时还那么小,他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生生受着。 江行合上卷轴,深呼吸。 所以,其实宫变的真相,不难猜了。大凡是个男人,对于自己妻子被抢的这件事,都无法容忍。 加上天启帝还想废黜太子,改立燕王,后来更是直接幽禁太子——夺妻又夺权,太子不造反才怪。 至于时家,好好的女儿被强抢入宫,给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家伙糟蹋,肯定也忍不了。双方就这样一拍即合,发动宫变。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只可惜时月寝宫失火,时月死了,小皇子丢了。 再找回来时,小皇子已经瞎了两只眼睛。 少时挚爱所生的孩子,又这样聪明灵秀,还瞎了眼,只要人性未泯,估计都会承元帝那般爱怜甚重。 说到底,还是时月死得早。时月若活到现在,也不一定是这么个情况。 可是,时月寝宫为什么会失火? 不难猜。太子打到台前,燕王势力必然反扑,但燕王那时也就约莫二十几岁,论谋略似乎还差了点儿。 但燕王生母林贵妃处于后宫,又与太子势力敌对。要是起了狗急跳墙的心思,冲着时月下手,困兽之斗很合理,也很方便。 ——尽管不能对承元帝造成什么影响,但死前可算是恶心了他一把。 包括后来时先生带着阿鸣一路逃亡,想来逃的也是燕王势力的追杀。 那么答案很明显,时先生的死,与燕王李洵脱不了干系。 ……那李洵,又为何要贩卖五石散?总不能也是恶心人吧。五石散暴利,承元帝登基后,这人又被放逐,要说不心生怨怼,鬼才信。 江行有点头疼。 这只是他的合理推测,但,江行觉得自己几乎接近真相了。 至于阿鸣…… 阿鸣没说,自然是不想让自己知道这件事,那他便当做不知道吧。 看完了档案,江行平复了一下心情,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甩出去了。他同李玠告了别,转头往城中州桥夜市的方向走。 管他呢。阿鸣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反正他是无条件支持的。至于旁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市只是一个叫法,小贩买东西并不拘于时间。事实上,梁朝经济发达,就算在白天,夜市的地盘上也有不少摊贩,卖的多是杂碎小吃一类。 也有卖小玩意儿的,惹得小孩子经常拉着大人,吵着要买,不肯走。 年关将至,夜市的人也多。江行在人群里挤挤挨挨,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一份滴酥鲍螺。 滴酥鲍螺其实就是一种花式点心,用酥油在饼饵上滴成花果图案。尝起来有些类似于奶油,其应该也是用奶油做的,与现代的糕点裱花类似。 但毕竟这是在古代,能做的形状也比较单一,有长有扁。扁的像牡蛎,长的像螺蛳。而梁朝人又喜欢将牡蛎叫成鲍鱼,真正的鲍鱼反而要叫鳆鱼。因为形状原因,这种糕点便叫滴酥鲍螺。 州桥夜市上,卖滴酥鲍螺的这家店向来火爆。他家味道好,口感佳,深受百姓的喜爱,每次都要排很长的队。且他家滴酥鲍螺每日产量有限,去晚了,买不到。 这种小点心里面加了很多糖,江行不是很喜欢吃。不过,阿鸣很喜欢。江行今日路过,瞧见点心还没有卖完,便想着买一些回去给阿鸣。 买到了点心,江行心满意足,走在路上哼着曲儿,想打道回府了。夜市人太多,他一时没注意,被人撞了一下。 江行刚想回头看看这是何许人也,就见宋正满脸歉意,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又弯腰捡掉在地上的一堆小吃。 江行粗略看了看,光是肉类就有好几种,还有一些素的小凉菜,好不丰盛。 江行啼笑皆非,伸手把人拉了起来,道: “怎么是你?” 宋正捡起小吃拍了拍。好在小吃外面都有油纸包着,里面的肉并没有弄脏。他看清楚江行的脸,也惊奇道: “你也来逛夜市?” “是的,”江行道, “来买点好吃的带回去。” 宋正拉着他的胳膊,欣喜道: “可巧。遇都遇上了,我家就在附近,不如去我家坐坐?” 说罢,他又晃了晃手里的肉,欢快道: “下酒。” 江行看了看天色,觉得时间还早,自无不可: “好啊,走吧。” 跟着宋正挤出了人群,江行两人往一处小巷子里赶。宋正说: “我家偏僻,你别介意。” 江行同他一块儿走着,忙道: “我自然不会介意。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不错,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不仅生意做大了,养活了你自己;还在汴京安了家。要知道,多少人一辈子也买不起汴京的一套宅子呢。” 宋正拍他后背,笑笑: “那也比不上你的状元府邸呀。其实我知道,就凭我的才力,我要是去考科举,终点也就是举人了。当初五石散那事儿,怪我没有经得住诱惑。后面戒掉,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第145章 “没关系的。”江行说, “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如今五石散案的幕后黑手已经查出来了,陛下已经下令搜捕,相信不日便会有结果。” 没有人是不会犯错的,或大或小。犯错就改正,挨打要站好,改过自新,从教训中成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起这个,宋正崇拜道: “这事儿还多亏了晋王殿下。小殿下不愧是将门之后,做事雷厉风行,这么快就查出结果了。你小子在朝中当差,一定见到过他吧?你觉得怎么样?” 江行没敢说他与这位小殿下的特殊关系,只干笑道: “见过。小殿下气质高华,宛若神人。” 宋正啧啧两声,咕哝道: “就是没怎么在咱们这些百姓面前露过面。听说是身有残疾,也不知是哪儿残疾。不说这个,前面就是我家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不用拘束。” 江行跟着宋正进了屋子。宋正道: “你先坐,我去开几坛子酒,咱哥俩好好喝一顿。” 江行悄悄打量着。这宅子不是很大,地方也偏僻。家里没什么陈设装饰,看着灰扑扑的,简陋得不行。不过胜在整洁干净,桌椅凳子什么的都很新,想来是刚搬进来不久,生活气息还没有那么浓。 隐隐约约的,江行闻见一阵花香,却分辨不出来。 江行便问: “什么东西这么香?” “院子里种的花。”宋正提了酒,一道儿坐下,“冬天里没多少花,现在开着的应该是腊梅和山茶,可漂亮了。前几天有一位贵人,花大价钱从我这里订了一株白山茶。这不,大生意,我庆祝一下。你若想要的话,不用银钱,我送你一株。” 宋正笑得豪迈疏朗,倒真是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江行想到之前宋正卖的鸟就已经几十两银子一只了,如今生意做大,花肯定更贵,他怎么能要?于是推辞道: “如今忙碌,哪有时间莳花弄草?还是算了。再者,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旁人只道我收受贿赂呢。好意我心领啦。” 宋正见他这样坚决,也不再劝。再者,贪污受贿一事从来都是承元帝的逆鳞,要是因此害了对方,不免冤枉。两人开了酒,就着几个下酒小菜,冬日里吃起来真是好不快活。 第80章 催酒意行踪不疑 正酒酣耳热之际, 江行喝得有些微醺,竟听得外面一阵叫骂: “宋正,你给我出来!” 江行掐了掐眉心, 指着外面: “谁啊?” 宋正浑身冷汗直冒, 酒也不喝了: “这个老东西,怎么又来了。” 他对着门口骂: “你个老不死的, 我没钱给你!” 江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外面骂骂咧咧的这位就是宋达睿了。看话里这个意思, 大概是来找宋正要钱的。 宋正叹气: “上次他在顺国公府叫门后,我不小心被他发现了行踪。自此, 他没钱了就会找我要,若有不从, 他就要把我那些花全给毁了,让我做不成生意。” 江行皱眉: “他不是已经攀上了滕四小姐?为什么还要找你们要钱?” “别提了,”宋正道, “他多想讨滕四小姐欢心啊。经了那事儿, 他好不容易把滕四小姐劝回来,又怎么敢轻易再找滕四小姐要钱?” “就算要,也不敢要太多, 生怕又惹了滕四小姐不快,没法高攀,所以找上我了。” 江行问: “怎么不把这事儿告诉滕四小姐?” “那毕竟是国公府。”宋正郁闷地灌了一口酒, “如果滕四小姐真的要和这老东西结亲,我就是他的污点,也是打在国公府脸上响亮的耳光。我娘已经去了,我好不容易站稳脚跟, 不能多事。” “一个不小心,人家动动手指就能让我在汴京城待不下去。我只是平民百姓, 又怎么敢轻易跟国公府作对呢?” 江行沉思。 他说得不错。本来女儿婚前育子就已经败坏名声,如果再来个女婿的什么风流债,这不是把国公府的脸面放地上踩? 莫说把宋正赶出汴京了,就是弄死,这异地他乡的,谁又能知道? 宋正不能多事,他却是可以的。横竖之前说亲一事已经将滕家得罪了,也不差这点儿。于是,江行目光灼灼: “这事儿给我遇上,我就管到底。” 江行一拍桌子,走出门外,不耐道: “瞎叫唤什么?天天钱钱钱的,谁不知道你那点子烂□□的事儿。这么叽叽喳喳,是要叫街坊邻居都看见吗?” “有了滕四小姐不够,还要来找已故旧情人的儿子?宋达睿,你还真是贪得无厌啊。” 宋达睿正撒泼打滚,眼瞅着就要占了上风,万万没想到冒出来一个江行。他张牙舞爪,叉腰道: “你是哪位?什么滕四小姐,她就是个冒牌货!现在好了,我什么都拿不到,真晦气!我找我儿子要钱,关你什么事?” 江行愕然,倒没想过事情是这个发展。不过也难怪呢,从利益交换来看,滕四小姐名声已毁,嫁皇子是不可能了。滕家要想维持这份婚约,弃车保帅,对外说四小姐找错了,换个人再嫁,似乎说得通。 至于原来的滕四小姐是真是假,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 江行心想那正好,没了滕四小姐给这老匹夫做后台,他便没什么可顾虑的了。酒意催人,江行下手没轻没重,上去就给了宋达睿一脚,一骨碌把他踢翻在地。 他复又拽着宋达睿的衣领,笑嘻嘻问: “你知道我是谁吗?” 第146章 宋达睿挨了一脚,又被抓着领子强迫往上看,惊惧不已。再看这人气度不凡,宋达睿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又懵又怕,只好摇头: “不认识。” 江行笑得露出一口森白牙齿,道: “不认识就好办了。今儿小爷我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话毕,不等宋达睿开口,江行酒劲上头,撸起袖子举着拳头就往宋达睿面上身上砸。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一拳打上宋达睿的鼻子时,两行鼻血登时流了出来。随后他又连下数拳,打得宋达睿身上脸上一片青青紫紫,恰如掉进染缸,好不难看。 寻常好好的喝醉了,江行本不会动手,只会说胡话。谁让他今日遇上这么个坏东西?江行脑子清醒得很,喝酒失控不过是个借口。 就算不喝,宋达睿他也照打不误。 这种败类,江行早就想教训一番了。 宋正看得目瞪口呆。 宋达睿很蒙,破口大骂: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做什么打我?” 江行又照他脸上揍了一拳,直打得人眼前一黑。他嚣张道: “打的就是你这种人。小爷我打你就打你,还用挑日子找理由吗?” 宋达睿毕竟年岁已大,而江行正值壮年,长得又高;为官后为了补上落下的君子六艺,他还特意练过骑射,不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两厢比较,力量差距极大。 江行这么一阵拳打脚踢下来,宋达睿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半死不活瘫在地上。 江行还欲再打,宋正好巧才反应过来,忙拉住他: “别打了别打了,万一闹出人命来,对你不好。” 江行回头看了看宋正,心想要是让宋达睿死在宋正门前,宋正少不得要遇到一些麻烦。思及此,江行站起身来,意犹未尽地踢了宋达睿一脚: “下次再让我知道你骚扰宋正,有你好果子吃。滚吧。” 宋达睿鼻青脸肿,连滚带爬地跑了。 宋正百感交集: “真是多亏你了。” 江行笑笑,道: “他若再来,你们尽管告诉我。” 世事无常。往日是宋正欺负他,现在他不但和宋正和解,还帮人解决了麻烦。 谁能想到?谁也想不到。 宋正道: “他说滕四小姐是冒牌货,滕家这是不想让他攀高枝儿,甚至为了家族的名声,连女儿也不要了。” “既如此,我便没了顾虑,自己就可以把他打回去了。但这次还是要谢谢你。哎,传出去,小江大人居然当街殴打平民百姓,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江行无所谓: “没事,我有后台。” 宋正吃惊: “什么后台,你又傍上哪位权贵,吃了哪碗软饭啊?!我记得你没成亲吧?” 江行嘿嘿道: “不告诉你。好啦,我也该回去了。多谢款待!” 宋正挥手: “慢走,下次再来啊!” - 天色渐晚,江行提着滴酥鲍螺回了家。 可惜江行满身酒气,时鸣哪里闻不出来?他卧在榻上,手上折扇轻摇,语气淡淡: “你去哪儿了?” 江行自然不会说自己去了礼部。他卸下身上的鸡零狗碎,把小点心往时鸣怀里塞,卖乖道: “去夜市,路上遇见宋正,和他喝了几杯。呐,你喜欢吃的点心,我排了好久的队呢。” 时鸣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别的不说,江行对他确实是顶顶好的,每次回家都会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想来这次也是排队久了,才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时鸣接过点心,对自己方才的质问有些心虚,轻咳道: “……谢谢哥哥。” 江行嘿嘿直笑,补充: “我这次没有在外面喝醉。” “但是在外面打了人。”时鸣揶揄他, “江行,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打人?” 江行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理直气壮: “那是他该打!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东西,惹出那么多祸事来,打的就是他!” 时鸣沉思: “一心往上攀附,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心思单纯?我倒觉得,此人可用。” 江行被冷风一吹,酒有点醒了,很快发现盲点: “阿鸣,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打人的事儿?” 时鸣瞥他一眼,以扇遮脸: “哥哥去哪儿,做了什么,我自然要留意的。” 照这么说,自己去礼部的事情,很难逃过阿鸣的眼睛。江行坐立难安,觉得有些不舒服。 还好自己方才只是没提起,而不是扯个谎。不然,阿鸣知道他骗自己,该有多伤心? 但阿鸣说过少同李玠来往,自己这般,岂不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江行不死心,仍然问: “那我去哪儿了,你也知道?” 时鸣道: “我自然知道哥哥你去了礼部,还见了太子。” 看吧看吧,他果然知道! 就是没戳破而已! 江行毕竟理亏,先低头道: “对不起,阿鸣,我……” 时鸣眼皮子掀了掀,轻飘飘道: “你自己知道分寸。毕竟前世他是你师兄,又是在异世相遇,这份情谊谁都比不上,你割舍不下也是正常的。” 江行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 时鸣微微坐起身,将手盘小几上一个茶盏中的茶倒入另一个空茶盏,道: “就如这几个茶盏。茶水倒走了,茶盏尚有余热,这很合理。但茶盏里面没有了茶,这点余热就是空中楼阁,不消多看,过一会儿就会散了。” 第147章 江行默然不语。 时鸣看进他的眼睛: “在岭南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人心易变。你确定,你同你那好师兄的情谊,比得过权势,比得过利益么?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真情,只有亘古不变的利益。” “你若是个平头百姓,那便罢了。你不搅进斗争中,借着这点儿情分,还能过得舒舒服服。但你不是,你现在是小江大人,你很难不参与其中。” “到时候利益纠葛,阵营林立,你要站哪儿?你别跟我说你是个清流奇葩,你要独善其身——这不可能。若我有一天与太子对立,你又要站在哪一边?” 江行抿了抿嘴,道: “我相信自己的心。” 时鸣笑得凉薄又残忍: “哥哥,你的心不可能掰成两半。” “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判断,至于听不听,我相信你有分寸。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就算不站在我这边,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是自由的。” 时鸣顿了顿,又问: “你费心思去礼部一趟,做什么了?” 第81章 台院侍御史江行 江行知道隐瞒无益, 干脆摊牌: “为了调查先生的死,我去查了档案。” 时鸣一点儿也不意外,反而轻快道: “去礼部才能查到的档案, 想必与我有关。” “是。” 江行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可以遮掩的。再说了, 时鸣从前不想让他知道,但现在, 他已经知道了。在阿鸣眼皮子底下, 他很难捂住这一事实。 江行实话实说道: “殿下,你其实不是先帝的幼子, 而是当今陛下的皇子,是么?时先生的死, 与燕王是不是有关系?” 时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笑了: “能猜到这种程度,看来你有长进。对,你的猜测全是真的。陛下确实不是我皇兄, 是我父皇。” 江行瞧着他半分自嘲、半分萧索的眉眼,不禁心疼: “殿下,你受苦了。” 时鸣皱了皱眉, 看着不仅没有半点儿难过,甚至还对江行的难过表示不解,笑道: “这是做什么?都过去了。我如今足足高了一个辈分,看那些兄弟居然还要叫我小皇叔,我开心得很。” “油嘴滑舌。”江行恨恨道, “真是服了你了。” 时鸣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不说这个。今日我买的白山茶送到了,你要不要去瞧瞧?送你的。” 江行眯了眯眼睛: “白山茶?” 宋正口中的那位“花大价钱买花的贵人”, 不会就是阿鸣吧…… 时鸣拉他出门: “对,就是白山茶。很漂亮的。” 江行感受到他手指的温热触感, 思绪不免飘得远了。 阿鸣的手指一直都这么细腻柔软,骨头都像是软的,捏着很舒服。 他很喜欢捏。有时候手劲儿大了,捏得痛,就会收获阿鸣一个毫无杀伤力的白眼。 他虽然舍不得阿鸣痛,但要是再来一次,他仍然忍不住,捏着捏着手劲儿就大了起来。 真的可爱死了,江行想。 阿鸣哪里都好看,没有一处不美的。尤其是肩膀上那朵红梅,情动时开得艳丽极了,令其爱不释手。莫说什么白山茶,就是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都比不上那抹红。 江行喜欢极了。 ——很喜欢用牙齿小心地磨,再咬上去。咬出一点儿牙印来,看着可漂亮了。轻轻舔过的时候,阿鸣就会颤抖着呜咽,发出一点儿好听的气音来。 江行越想越不对劲,忽而感觉鼻腔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他伸手一抹,摸了满手的血。 江行: “……” 对不起,是他思想太龌龊。 时鸣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带他来到白山茶前,道: “哥哥,你瞧,是不是很好看……哥哥?” 时鸣回头,看到江行捂着鼻子不知所措,眼神躲闪,动作里满是慌乱。 时鸣瞧见江行没捂住的那点儿红色,心下了然。暧昧的目光在江行身上划了个遍,时鸣好笑极了: “江行,你想到什么坏事儿了?” 江行松开他的手,摸帕子擦鼻血,诚恳道: “想到你。白山茶好看,不如红梅。” 时鸣也给他擦鼻血,眨眼道: “那不看白山茶了,看红梅,好不好?我给你看。” 江行鼻血止住了,乱跳的心没止住: “好。” 雨打山茶花,一夜未眠。 - 没过多少时日,滕家找错女儿,真正四小姐另有其人的消息,插上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而原本的滕四小姐滕青挽,自行下嫁于无品小官宋达睿,从此与国公府再无关联。 “顺国公真是好手段。” 承元帝面上隐隐泛起薄怒。 时鸣坐于君侧,并不意外。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滕家人深陷其中,看不清楚陛下的谋算实属正常,还要上赶着给承元帝递破绽。 但于情于理,滕家一张嘴咬死,说找错了,旁人还能再求证不成?这事儿也只好如此。 “皇兄消消气。” 时鸣给承元帝倒了一杯茶,表情仍然毕恭毕敬,若无其事一般。承元帝接茶,打量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问: “你舅舅如何了?” 时鸣心中咯噔一声,很快想出了应对之法: “陛下文治武功,如今四海升平,舅舅无事,自然同往常一般骑马遛鸟,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第148章 承元帝果然展颜: “听语气,你似乎很羡慕?” “简直是神仙日子。”时鸣故作艳羡, “哪像我,眼睛都瞎了,还得被皇兄揪起来上朝,多辛苦。” 承元帝调侃道: “大理寺的人说你时常旷工,早朝你也三番五次递折子不来,这还辛苦啊?你若不是朕的亲弟弟,朕早就让吏部的人去问责了。” “说起吏部,朕记得江行就在那里当差,似乎还住你王府旁边?你们可曾打过照面了?” 时鸣点点头,又摇摇头,道: “照面打过了,但臣弟与他交集甚少。且小江大人向来忙碌,臣弟有心拜访,十次有九次他都不在。唯一的一次相遇,还是从前查五石散案的时候,因为大理寺的事儿,在吏部遇见的。” 才怪,他俩天天厮混在一起。 江行的性子,旁人兴许不知道,但时鸣不可能不知道。 若做九分合格,江行就算能做得更好,也决计不会麻烦自己做到十分。每天到了时间点,钟声一响,江行永远是头一个丢笔收拾东西、跑出吏部的人。 回家之后还得腻腻歪歪缠着他半天,恨不得直接用针线把两人缝一块儿,再也分不开那种。 承元帝听了时鸣的描述,稍稍放下心来。 本以为江行选了晋王府旁边的院子是有心攀附,现在看来,江行并无此意,反而在踏踏实实地认真干活。 包括之前汴京城那么多权贵有心拉拢,这江行都拒绝了…… 看来是个可塑之才。 承元帝心情好了一些,道: “那既如此,你回去的时候便替朕带个话,江行调任御史台台院侍御史吧。” 时鸣应下: “是。” 心里却不太平静。台院侍御史,与考功司郎中同为从六品,看似平调,实则不然。 考功司郎中并没有直接与皇帝沟通的渠道,是以江行做了一年多,除了上朝之外,私底下品阶不够,仍然没能见着皇帝几面。 台院侍御史却不同。御史台分属台院、察院和殿院三院,而台院的侍御史,虽然品级不高,但已称得上天子近臣,能见到皇帝的机会更多,平日里也能递折子求见皇帝。 可是…… 侍御史监察百僚,弹劾不法,很容易得罪汴京城的一些大人们。 不知是福还是祸。 承元帝看他被布条蒙起来的眼睛,实在心软: “大理寺那边同朕说了你的事情。案子你办得很好。” 时鸣突然得了这句夸奖,借坡下驴道: “那皇兄要赐我休假么?或者干脆收回我的职务,让我做一个闲散王爷?” 承元帝一噎: “……朕并无此意。” 怎么这小家伙,天天总想着休假不干了呢。 好好的一身本领,一点儿也没发挥出来,岂不可惜?把大好时光浪费在玩乐上,岂不虚度? 不像话。 “你做得好,往后自然还需你继续做。”承元帝应付过去,感慨道, “你如今没了一双眼睛,尚能做到这种程度,朕真不敢想,你若是耳聪目明,处理事情又会是什么样子。” 时鸣没想到承元帝能提起自己的眼睛,心说我要是耳聪目明,你估计第一个把我杀了。 “不说这个。” 承元帝摇摇头, “你觉得,我给大皇子安排的这桩婚事如何?” 时鸣装得义愤填膺,感慨道: “皇兄的安排,自是极好的。只是滕家为了与大皇子结亲,不惜对家中女儿如此……实在非君子所为啊。” 其实滕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时鸣就算不说,承元帝也会心存芥蒂。 他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表面上时鸣指责滕家卖女求荣,暗地里又何尝不是对承元帝的提醒? 说到底,承元帝算计自己亲儿子当棋子,比滕家又好到哪里去?用子女姻缘换得大业,虽然常见,但有伤天和。 可生在皇家,本就没有什么自由。权力之内能争取的,还是为李琚争一争吧。 毕竟爹不疼娘死了,自己还只是个庸才,可怜见的。 经他这么一说,承元帝微弱的父子情终于被唤醒,哂笑: “阿鸣目盲,看事的眼光倒十分毒辣。” 时鸣故作不知: “皇兄,你在说什么啊?” 承元帝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笑了: “也罢,你与大皇子均是孩子心性,怎会知道这些。” 时鸣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平日里装单纯,还是有效果的。 承元帝眯眼,话锋一转: “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看上哪家的贵女,也好同朕说一说,朕为你们赐婚。” 不是,话题怎么带到他身上了? 时鸣抿了抿嘴,道: “皇兄,我现下并无中意的女子。再者,我眼睛不好,怕要耽误人家姑娘,还是算了吧。” 承元帝意味不明地提了提嘴角,道: “你倒是个负责任的。罢了,你既不愿,朕也不强求。只是李琚那孩子……” 他复又长叹一声: “闹出这么一场来,滕家是铁了心地要嫁,可朕还没问过大皇子的意见。再者,滕四小姐的身份……呵。” 这一个“呵”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承元帝对滕家的动作心知肚明了。 时鸣默了默,道: “皇兄的决定,自然是极好的。若无旁的事情,臣弟就先告退了。” “等会儿。” 第149章 承元帝拦下他,亲笔写了份委任书;这才挥挥手,让他带着委任书走了。 第82章 倒v结束 揣着明黄的委任书, 时鸣心事重重。 他猜得果然没错,承元帝确实想对时家下手,也确实有心培养他。 甚至日渐被冷落的太子…… 时鸣打了个寒颤, 结合自己的身份, 有些不相信自己那个荒谬的想法。 他只好先按兵不动,藏拙再说。毕竟, 无论是兄弟, 或是儿子,伴于帝王侧, 野心都不能太高。 马车在雪地中压出两道车痕。鞭声停,时鸣整理好思绪, 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下车走入江府。 江行早早听到车辙声,几乎是时鸣下来的第一时间,他便迎了上去, 将人拐入府中。 一边走,江行还一边给他暖手,道: “等你许久了。陛下叫你过去, 说了些什么?” 大门关上,时鸣扯下布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猜猜。” 江行围着他转了一圈,发现他藏在大氅里的另一只手,笑道: “你怀里藏了什么?” 时鸣不多遮掩,献宝似的把委任书在江行面前晃了晃: “给你求官职去了。” “我怎么有些不信。” 江行失笑, “你不是说, 陛下的心思最难改变吗?” 时鸣道: “确实很难改变。不过你做事,他看在眼里, 当然记着,可不是我的功劳。呐,陛下亲笔的委任书。” 江行接过卷轴,扫了几眼,目光定格在“台院侍御史”几个字上。仿若被定住,江行站在原地,许久才惊奇道: “台院侍御史?天子近臣?弹劾这个怒骂那个的官职?” 我靠。 江行心想,我出息了。 虽然品级相同,但待遇和风评可谓天差地别啊! 时鸣笑骂: “瞧你不争气的样子。这算什么?往后花团锦簇,有你大展身手的地方。” 江行嘿嘿地把人带进屋,道: “我不求往后,我只求能在你身边。” 他胸无大志,能升官很好,升不了,好好做一个小官也行。 屋内炭火很足。时鸣解下斗篷,差玉竹换了个手炉。他道: “不说这个。李琚和滕家的婚事,估计成不了了。” 江行没太大反应: “都可以。想来陛下看清楚了滕家的行事作风,认为其德行有亏,这才不愿结亲。” 时鸣道: “这倒不一定。生在皇家,婚姻大事也是一颗能摆在棋盘上的棋子。不独李琚,我也一样。” “你怎么能一样。”江行笑道, “你可比李琚受宠多了,也聪明多了,哪能这么任人摆布?” 时鸣摇摇头: “一样的。今日陛下还同我说起这事儿了呢,问我有没有心仪的贵女。” 江行本就是开玩笑,没想到对方动真格的。他的心紧了紧,生怕老婆被人抢了,连忙问道: “你怎么答的?” “我当然说没有。”时鸣瞥了眼他的神色,莞尔道, “我还说我是个瞎子,会耽误人家。皇兄这才作罢。” 江行悬着的心放下来,后怕似的拍拍胸脯: “啊,那就好,那就好……” 时鸣笑而不语,道: “哥哥何必担心,我自然不会与旁人结亲。况且,我可是个瞎子,哪家贵女愿意嫁给我呢?” 江行伸手将他搂入怀中,道: “不可以这么说。你现在不是瞎子,不要妄自菲薄。” 时鸣还要再说什么,屋外,江舟摇大喊: “哥哥,阿鸣,来吃饺子!” 江行应: “知道啦。” 时鸣眨眨眼睛,俏皮道: “希望这次不是哥哥做的。” 江行大感冤枉,道: “你一来了我就在陪你,哪来的时间去包饺子?是张大娘做的。张大娘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大娘就是江行请的厨子了。张大娘不是卖给人牙子的,而是雇佣。 本来过年过节她可以回家,但张大娘十几年前失了儿子,丈夫不久后也没了。自此孤身一人,回家冷冷清清的。 她干脆主动留下,也好有个年味,热热闹闹的。 包饺子下饺子,江行全程没有插手——张大娘不让。江舟摇和江年两个小家伙都去帮忙,就是没让江行去。 可能怕经了江行的手,饺子变得奇怪吧。 江行觉得很没有道理,因为饺子无非就是皮包馅,再奇怪,能奇怪到哪里去? 他很抗议,但抗议无效,他还是被赶了出来。正好遇到阿鸣回家,江行干脆撒手不管,去黏着阿鸣了。 几人坐下,热热闹闹地吃饭。待时鸣落座后,江年很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夹饺子的动作也扭扭捏捏起来,放不开。 看来是心理阴影还没过去。 时鸣看在眼里,没管他。时鸣吃相斯文,细嚼慢咽的;江舟摇便有点看不下去,哐哐往时鸣盘子里倒了很多,豪气道: “阿鸣,你尽管吃,在家里不要客气!” 时鸣筷子顿住,面露难色: “没有客气,我吃不完。” 江行挡住江舟摇继续给时鸣加饺子的动作,又把多余的饺子夹到自己盘子里。 他嘁道: “阿鸣怎么可能见外?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能吃。” 江舟摇不服气: “喂,哥,你这么说就不厚道了。能吃是福。” 时鸣眼睛弯弯: “不能吃就没有福气了?” 江舟摇理直气壮: “不能吃也是福。” 第150章 江年咬了一口饺子。江行把激动的江舟摇按下,又给时鸣递了盘醋,让两人好好吃饭。 吃到一半,江行注意到江年的盘子已经空了,却没有再添;于是问: “不合胃口吗?” 江年乍然被叫到,有些不知所措: “吃饱了。” 江舟摇马上戳穿他: “你刚刚还说你饿了,怎么这么快就吃饱了?骗谁呢。” 江行了然。 从前江年也没这么局促。大概是时鸣在场,这孩子被吓到了,故而不敢多吃。 时鸣也是想到这个,脸色一僵。他沉默不语,伸手给江年加了一些,道: “吃。” 江年接过盘子,瑟瑟发抖: “是、是。” 气氛古怪起来。时鸣兴致缺缺,连带着江行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江舟摇想说些什么话活跃一下气氛,但无一例外都掉在地上,便再也不说了。 潦草地吃完一顿饭,时鸣率先回屋拿了外袍,道: “我走了。” 吩咐下人收拾碗筷,江行跟了上去。 江行知他郁闷,可一时间他也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江行憋了半天,道: “……江年他就这样。你别放在心上。” 时鸣拿外袍的手一顿,一下子炸了: “什么叫他就这样,让我别放在心上?果然是血浓于水的家人,江行,你心这么快就偏了?” 江行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江年他性子胆小,上次被吓到,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我一会儿去说说他,你也别太生气。因为这个气坏了,不值当。” 时鸣不听他解释,抬脚要往屋外走。江行觉得要是让阿鸣今天走出这个门,自己死都不知怎么死的。虽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但还是先把人留下,才能说旁的。 江行伸手去拉他,时鸣眼睛眯了眯,盯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威胁道: “松手。” 江行又不傻,松手了才是真的让人伤心。他倔强道: “不松。” 时鸣挣了挣,没挣开。 两人在这里僵持,约莫有小半刻,江年怯怯的声音响起: “哥哥,殿下。” 江行现在看到他就烦,抓狂道: “闭嘴。” 时鸣剜了他一眼: “滚。” 江年要被吓死了。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壮胆,纠结半天,像是下定了主意,江年嘴唇嗫嚅道: “哥哥,殿下,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我错了。” 江行无语: “你又添什么乱?” 时鸣也无语: “你错哪了?” 江年终于承受不住两人的连环拷问,崩溃了: “我……我胆子太小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 两人都很糟心,对视一眼,时鸣问: “你很怕我?” 江年犹豫半天,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江行胡乱撸了一把江年的脑袋,安慰道: “没事,他不吃小孩。” 时鸣白了江行一眼: “你会不会说话?” “你别怕。”时鸣干巴巴道,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给你糖吃?” 说着,他哄小孩似的从兜里摸出一块糖,递到江年面前。江年悄悄瞥了江行一眼,见江行点点头,这才慢吞吞地收下那颗糖。 时鸣松了一口气。 天可怜见的,哄小孩他真是头一次。 江行眼见着江年把糖塞到嘴里,有点意外。 居然一颗糖就能收买。 时鸣继续问: “好吃吗?” 江年又点点头。 时鸣又问: “你看我还吓人吗?” 江年摇摇头。 江行见江年没出息的样子,心说平时也没缺这小子好东西吃,怎么这么快就被收买了。他很糟心: “行了,去吧。” 江年却小心翼翼地拉着时鸣的袖子,鼓起勇气道: “殿下,阿摇和哥哥都说你很好,我也觉得你很好。” “话本子里写,王爷皇子如果被人撞见隐秘的事情,那个人就会被杀掉。殿下,你没有杀我,你是好人。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只是有点害怕。” 时鸣: “……” 一开始真想杀来着。 若不是基于江年和江行的这点儿亲戚关系,江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江年道: “我走了,你们不要因为我吵架了。” 说完,像是力气全被用完了一般,江年忙不迭跑了。 看着江年离开的背影,时鸣有点好笑: “……真服气。” 江行觑他的神色: “所以,不吵架了?” 时鸣“哼”了一声: “我还在生气。” 江行很快认错: “我错了。” 时鸣问: “错哪了?” 第83章 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问题太难答。江行语塞,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道: “江年被我养了这么久,还没有改掉这种胆小的性子, 是我教错了。我不该说‘他就这样’, 让你原谅他。” 这回答堪称完美。时鸣很满意,点点头: “好吧, 我不生气了。” 江行忍不住解释: “我没有偏心。我早就把你当家人了。” 时鸣“噗哧”一笑, 灵动又娇俏的一双眼睛扫过江行全身,哼道: “我知道。我确实吓到那家伙了。他要是不怕我, 那我岂不是很失败?刚刚说你偏心,只是气话。” 江行不意外。 江行搔了搔脸颊, 答: “我没放在心上。所以,殿下,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第151章 “外面怪冷的。” 这么说着, 时鸣将外袍扔到江行手中,迈出去的一只脚也收了回来。 天色将晚,这是不打算走了。 江行顺势把门带上, 打眼瞧见墙根两道身影鬼鬼祟祟,于是伸手去赶: “一边儿玩去,在这里干什么?” 江舟摇做了个鬼脸,马上跑了。 灯火阑珊中,江舟摇拉着江年躲到一边,洋洋得意道: “我就说吧,你那样做, 他俩肯定不吵架了。” 江年脸红扑扑的: “还是你厉害!” “阿鸣一点儿也不吓人。”江舟摇教训道, “你就是胆子太小了。你要去放烟花吗?我放给你玩呀!叫上玉竹姐姐, 不然,哥哥要是知道咱俩自己放,肯定会来抓我们。到时候又要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安全不安全的话,忒碎嘴子。” 江年开心道: “好!” 两人偷偷摸摸拿了些烟花爆竹,又拐到了玉竹身边,也不问人家同不同意,拉着玉竹就往外跑。 烟花声响起,江行果然发现两人乱窜,果然想出去捉人;时鸣却拉住他,道: “有玉竹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 江行想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不再管了,开了一扇窗子。从窗子往外看,正好能瞧见夜空中绽放的绚丽烟花。 时鸣托腮,坐在窗前,感慨道: “烟花真漂亮。” 江行道: “确实漂亮。” 时鸣故意长叹: “就是容易消失。” 江行莞尔一笑: “消失了再放。” 烟花很快放完,时鸣关了窗子。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他竟然直白道: “好喜欢你。” 江行只惊讶了一瞬,很快便答: “我也喜欢你。” 他又道: “往后看烟花,还是出去看吧。这样开着窗子,容易受风。” “受风了你照顾我。” 时鸣这么说。 江行见怪不怪,信誓旦旦: “好,我一定亲力亲为衣不解带地照顾你。” 时鸣挑了挑眉: “现在就不用衣不解带了吧。” 江行读懂了他的深意,轻咳道: “忙了一天,先去沐浴。” 时鸣眨眨眼睛: “一起吗?” 江行脸有点红: “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时鸣指尖划着他的胳膊,最终停留在嘴唇, “你家中,地方应该够大吧?” 指尖划过的地方有些微的痒意。江行忍不住“嘶”了一声,看向他的眼睛亮了亮。 再不济也是个御赐的府邸,地方自然够大。江行顺势亲了亲他的手指,道: “够大。再来几个也容得下。” 时鸣挑眉: “你还想再来几个?” 江行马上举起双手,狡辩: “不要几个,只要你。” 外面烟花声四起。褪去平日里的端庄,江行脸色很红,几乎不敢睁开眼睛。 江行想,应该是热气熏的。 一方池子中水汽氤氲。时鸣靠在他怀里,白缎子似的皮肤入手比上好的脂膏还细,看得他晃了眼睛。 热气上头,江行不知今夕何夕。 泡久了,时鸣懒懒的,眼睛快眯起来了。江行捏了捏他的脸,道: “醒一醒。” 时鸣眯着眼睛笑: “我没睡。” “洗好了,我要走喽?”江行开玩笑, “留你一个人?” 时鸣终于睁眼,打了个哈欠: “别呀。带上我呗。” 江行莞尔,伸手把人捞了起来。姣好的身形看得江行一阵眼热,他不敢看,悄悄转过头去。 时鸣擦头发的动作一顿,笑了一声。 看不见人,灯下影子却投在墙上,惹得江行不得不看。墙上影影绰绰,仅靠一把细腰,也能看出些活色生香来。 江行心想,这一截腰搂着手感极好,他几乎一只手就能圈得过来。看着没多少肉,但捏着挺舒服。 他也只敢轻轻捏。不过有时候没控制住,捏得狠了,留下几道红印子,阿鸣似乎很喜欢。 坏家伙。江行心想,阿鸣的小癖好,真是难伺候。 江行一边把自己擦干,一边心不在焉地思绪乱飞。 罩上衣服,他终于敢转过头来,道: “走、走吧。” 耳尖早就红得快要滴血。看着倒很纯情,时鸣却知道,这家伙同“窝囊”两字完全沾不上边儿。 时鸣故意坐下,又不动了,道: “累了,你抱我过去?” 江行哪里不知道对方的这点心思?又厚厚地给他裹了一层衣服,抱他起来: “嗯。” 这里离卧室不过几步路。时鸣乖乖地任他抱着,手里随便捉了他微湿的发尾玩儿。 很韧的头发,想来保养得不错。时鸣取了一缕打了结,一眼没看又自个儿弹开。如此反复,时鸣没忍住笑出声。 江行吞了一下口水,无奈道: “好啦,别玩儿了。” 时鸣依言收手,乖乖攀上他的脖子。 江舟摇几个早就玩累了,回去歇息。如今弦月高高挂起,四下里树影明明暗暗,只能瞧见轮廓。 抱着时鸣,江行没有手开门。可他总不能把人放下。于是江行干脆抬脚踹门,轻手轻脚把时鸣放在床上,才回头关上。 门关好了,这里就像是群山折叠中一处隐蔽的小窝,断不会有人来打扰。时鸣看着江行一脚蹬掉了鞋,又笑了。 江行问: “你笑什么?” 第152章 “我想起回来的时候,”时鸣说, “我好像没穿鞋子。” 回来的时候他被抱着走,脚上是光着的。外面虽然冷,但他里三层外三层被裹得严实,连带着脚也缩在里面,没冻着。 江行鼻尖凑了上去: “不用鞋,我抱你走。” 时鸣欲拒还迎: “那可不行。抱得久了,我自己便不会走路了。若有一天你对我不好,我跑都跑不掉,岂不倒霉?赶明儿还是拿回来吧。” 江行的手在时鸣颈间流连不去,柔滑的手感令他眯起眼睛: “不会有那一天。” 时鸣反咬他一口: “口说无凭。” 江行被这一口咬得有些痛。欲色很快退去,他有些郁闷,为什么阿鸣不愿意彻底相信任何人? 就像……就像对谁都留着一线,从来都不把真正的自己给别人看。 像洋葱,剥掉一层还有一层。每当他以为这是最后一层,阿鸣总是会不经意间显露出里面还有一层。 谁也不知道里面真正的芯长什么样子。 爱意与占有在江行脑中疯狂交战,重叠。似野火漫过的荒原,甚至无需风吹,枯草转瞬就能燃成一片。 江行拇指抚过他樱色的唇,一寸一寸地按,恨不得把整个指印儿都给烙上去,洗不掉才高兴。他问: “不愿意相信我?” 时鸣知晓他心中在想什么,目光却游离: “听话,不要闹。” 江行赌气一般又吻上去。不像吻,像撕咬,偏执且疯狂。 时鸣唇上一痛,应该出血了。 血液刺激得时鸣也兴奋起来。反倒是江行被唤回了些许理智,残存的清明逼他停下,他慌张道: “疼不疼?对不起,阿鸣,我……” 江行天生唇色便浅,血色倒给他补了几分惑人心思。时鸣看着江行被血液染红的唇,无端秾艳,似画中美人,朱唇轻点。 时鸣捏着江行的下巴,对着灯光,将那两片薄唇看了一遍又一遍。 江行眼神中满是错愕。 阿鸣这般情绪外露的眼神他不曾见过,加之时鸣心思向来捉摸不定,江行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好任其摆弄。 时鸣在自己唇上蘸了点鲜红的血,眼底是藏不住的惊涛骇浪: “胭脂就应该配你这般朱颜似玉的美人。” 时鸣按上江行的唇,将血色轻轻抚匀了。 江行呼吸一重,捉着时鸣的手,道: “我容颜粗鄙,‘美人’二字,我原是担不得的。若说美人,我面前正有一位。” 时鸣任他捉着手腕,反倒笑了: “我如何见得?” 江行目光灼灼: “你见不得,我却天天见日日见,倘若哪日不见,我就要抓心挠肝,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只求与他见上一面才好。” “巫山神女也没有这么厉害的。”时鸣挑眉, “你说的莫不是哪座山中的精怪成仙,要来吸人精气。” 江行吻了吻他的手背: “天人之资,岂是精怪可比?是否神女,也需得亲去一番巫山,这才晓得。” 时鸣自无不可,只看一眼,江行便能溺死在里面。 - 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失了意识。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江行还在旁边睡着。时鸣动了动,身上还算清爽,衣服也换了一套,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 他翻了个身,看着江行熟睡的模样,有些怔怔。 真是疯了。折腾许久,时鸣活动活动筋骨,总算好一些。 某个装东西的盒子还放在一边。时鸣捏了捏眉心,觉得江行温润的君子皮下,其实藏着一颗流氓心。 但该说不说,这张皮囊确实是真的好看。 时鸣左看右看,鬼使神差地触上他的脸。不料刚刚碰上,手指就被捏了个正着。 江行睁开眼睛,微倦的眉眼笑得明媚: “阿鸣想做什么?” 时鸣一点儿也不扭捏,反而大大方方地抓着他的手,凑近轻啄了他的唇。 江行全盘接受,又亲昵地将他揽入怀中,挤挤挨挨地凑着吻了回去,问: “满意了?” 时鸣坦然自若: “满意。很满意。下次试试别的?” 江行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禁羞恼: “一个一个来。” 江行胳膊一伸,捞过盒子,塞回了抽屉里。 时鸣瞧着他的动作,懵然不解: “嗯?居然还有一起的?” 江行咳嗽一声,颇不好意思遮掩道: “能。就是怕你吃不消。” 时鸣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问: “你昨晚生什么气?” 江行想了想,觉得这点子气实在来得没有理由。 阿鸣性格如此,不能全盘相信他,是他没有做到位,又关阿鸣什么事儿? 昨晚真是昏头,把人嘴巴都咬破了,现在看看,怪可怜的。 他道: “没什么,一点小事儿,自己跟自己赌气而已。” 时鸣眼睛弯弯: “那你现在还生气吗?” “不生气了。”江行捏着他的手, “一点儿也不气了。” 气不出来。 昨晚没有下雪,今日出了太阳,院子里的雪有些融了。两人起得晚,早餐来不及赶上。好在张大娘留了一些吃食,两人姑且吃了一通,先垫垫肚子再说。 白山茶被移栽到宅子里,开得绚烂。江行瞧见下人正在给茶花施肥,起了兴致,拉着一个花匠问了好一通,把白山茶的养护方法听了个大概,就想上手去做。 第153章 江行按照花匠说的方法给山茶花施了肥,末了心满意足地叉腰瞧了瞧。 “真漂亮,”江行说, “层层叠叠的,有点像白色的绸缎。” 时鸣笑了笑,道: “我以为你会不喜欢。” 江行疑惑: “这么漂亮的花,为何不喜欢?” “时人养茶花,都喜欢玫红浅粉,”时鸣道, “白山茶没什么人肯买。” “各花入各眼。” 江行捡起地上掉下来的一朵山茶,爱惜地捧在手心: “不管什么颜色,只要是你送的,我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山茶花掉花,都是整个儿一头栽进土里,决绝又凄艳,断没有一瓣一瓣掉的情况。譬如江行手中这朵,开得正好,想不开,就掉了。 同人一般。好端端的也没人懂它这是做什么,反正说不开,就不开了。连花枝子也要带下来,掉个干净。 江行心下惋惜,忽又突发奇想,拿着这朵花进了书房。 这是在古代,想用什么烘干的方法让花瓣长存,自然很难做到。江行能做的,无非就是将其画下来,再刻成章,想看的时候放手中玩一会儿,继而想起这朵山茶现在的样子。 恰如睹物思人,睹物也能思一思花。 说做就做。江行铺了一张纸,笔墨轻点。时鸣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认真地看着那只握笔的手,在纸上四处游走。 江行很快画完,问: “好看吗?” 时鸣眼神还未从那双手上扒下来,听他一问,想也不想就答: “好看。” 江行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全没分给画面半点儿,霎时啼笑皆非: “我说画。” 时鸣这才把注意力放到画上,道: “画也好看。” 多年过去,江行的画技有所长进,纸上的那一朵山茶,说一句栩栩如生倒不准确,竟然比真的山茶还多了几分娇俏的神韵。 真真绝了! 江行听他认可,翻箱倒柜地从书房里找出了自己刻章的工具,道: “喜欢的话,我给你刻成印章玩儿。你不是最喜欢玩印章了么?” 时鸣反应过来他的用意,托腮道: “这么多年过去,哥哥竟然还记得。如今没那么爱玩儿了。极品入手,凡章又怎能入得了我的眼?” 江行手上做着事,头也没扭地同他瞎聊天: “什么极品不极品的,世上比我刻得好的,多的是。再说了,你的事情,我哪有不记得的?啧啧,阿鸣的那一方印章,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我生怕一个不小心,把那块玉给刻毁喽。” 那玉罕见,一个不慎,就要耍性子尥蹶子给你看,真是和阿鸣本人一样难伺候呢。 时鸣玩笑道: “哥哥技艺高超,我实在叹服。” 江行汗颜。 本来想好好刻章赚钱养活自己和妹妹,竟不知命中有这一段奇遇,让他从此走上了吃软饭的道路。 如果靠自己的话,困难虽困难了点儿,但有统子哥帮助,最后说不定也能中状元。 就是没有了阿鸣陪在身边,自己又是个断袖,估计只能打一辈子光棍儿。 加上朝中局势复杂,若没有阿鸣相帮,他估计踩了坑还不自知呢。 时鸣赞叹道: “许久不刻,哥哥的技艺竟没有半分退步。” 江行道: “你就别抬举我了。我的技艺退步不少,如你一开始那般的,我现在刻不出来喽。不过这朵山茶,我还是能刻出来的。” 时鸣微微一笑,道: “那个章,现在还在我那里好好藏着呢。我视若珍宝,不敢有丝毫怠慢。” 江行哪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哂,道: “张口就来。把束之高阁说得那么好听,除了你,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没过多久,江行刻完了章,打磨抛光后,又突发奇想地在印章的侧边刻了一个“鸣”字——是讹写的“日”字边的“鸣”。 时鸣笑了: “哥哥居然还记得。” 江行瞥他一眼: “我印象可深了。哪有你这样要人刻名字的?顽皮。” 又系了装饰,江行把刻好的章放到时鸣手中,道: “好啦,你送我一株山茶,我也送你一朵。拿去玩儿吧。” 时鸣看着章上的花瓣纹路,惊奇许久,爱不释手地蘸了印泥,在纸上印了许多山茶。 - 年假很快休完。江行调任了御史台,风光一时。 他不由得想起从前自己还不是咸鱼的时候。江行小时候很喜欢读书,看到那些文死谏的记载,他总会热血沸腾,拉着其他的小朋友扮演皇帝和忠臣的戏码。 他是那个大殿上撞柱子的忠臣。 不过这些事儿太丢人,江行长大了谁也没说,私下里慢慢长成了一个卷王,然后卷不动,躺平成了大咸鱼。 没想到,儿时无心的扮演在异世竟成了真。 江行摇了摇头,拿着笏板,身着朝服,按照流程上朝。 今日朝会没什么要事,他也没什么要禀报的,只出个耳朵听着,魂早就飞了。 官员们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事情解决,江行以为要退朝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顺国公滕溪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有本启奏。” 承元帝威严的声音响起: “哦?说来听听。” 江行竖起耳朵听着。 江行官职不高,站位靠后,而顺国公站得靠前,他不是很能听得清。还是统子哥帮助,转述了一番,江行这才明白滕溪在说什么。 第154章 滕溪道: “陛下,五石散一案,臣有线索。但此事事关重大,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行心说这话好没道理。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非要这么说,承元帝又不可能直说不当讲。 这不就是给自己脱罪么。 承元帝果然道: “爱卿但说无妨。” 滕溪道: “益州五石散案,臣发现似乎与时将军家有所关联。益州来报,在曾经售卖五石散处,出现了时家的私印。” 江行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事儿不太妙。 时季之一个行伍出身的武将,不懂什么之乎者也什么风度,张口就骂: “你放屁!我们时家就我一个,我一直待在汴京,益州哪来我家的私印?莫不是你私自捏了一个,意图不轨,把大帽子扣我头上!” 大臣们窃窃私语。 承元帝不耐道: “这件事,是否另有隐情?” “绝无隐情。”滕溪从袖中掏出一张纸, “这便是那印章的图案,陛下大可瞧瞧。” 太监得了指令,拿了滕溪的纸,递到承元帝面前。 承元帝看了看,眉头紧锁,问: “晋王,你看这个图案熟悉么?” 时鸣表情瞬间变得严肃,从太监手中接了纸,看了一眼,干脆道: “这确实是臣弟的私印。” 江行头皮一炸。 怎么扯到阿鸣身上了……不妙不妙。 086好奇地扫了一下那张纸,立马发出尖锐爆鸣声: “宿、宿主!那个章,好像是你刻的!怎么办怎么办要死了要死了……你快想想办法啊啊啊!” 江行被吵得头疼,道: “闭嘴。” 086果然闭嘴,无声尖叫着。 滕溪听到时鸣这么说,自以为胜券在握,又道: “不仅如此。臣还发现,那位狩月,与一个名叫时溪午的人打过照面。这桩桩件件,与时家都脱不了干系。” 时鸣冷笑一声: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本王与贩卖五石散的人有关联喽?” 滕溪道: “臣不敢。” 此刻不站出来,更待何时?江行手持笏板,道: “禀陛下,那位时溪午,正是我的恩师。至于这印章……不才,臣在岭南时,为了谋生,做过刻章的活计。若说这桩桩件件与时家有关,倒不如说,与微臣关系更大一些。” 时鸣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白他一眼,似乎在说“你凑什么热闹”。 承元帝眼睛眯了眯,道: “爱卿所言甚是。” 事情发展有点出乎意料。滕溪忙道: “陛下明察。晋王殿下审讯那位贩卖五石散的人,怎么这么轻易就认定,狩月是那位燕王呢?这不合常理。” 承元帝哈哈大笑: “这分明是朕与晋王一块儿认定的,爱卿怎么把功劳全归到晋王身上了?爱卿此言,可是指责朕不出力啊?” 滕溪冷汗已经下来了: “臣失言。但此事尚没有定论,晋王殿下的章,和那个叫时溪午的人为何会出现在益州?这件事还需要再查啊陛下!” “大人这话错了。”江行冷声道, “我恩师已经逝去,他无法为自己辩白,但这不代表您可以污蔑他。口说无凭,没有确凿的证据,还请滕大人不要这样玷污他人的清誉,死者为大。” 滕溪还想再说什么,承元帝被吵得头疼,压着火气道: “好了。这件事,朕会好好问一下晋王的。都散了吧,晋王留下。” 太监高声: “退朝——” 江行回头看了看时鸣清隽的身影,眼中是止不住的担忧。 走出大殿,滕溪状似不经意地踱步至江行身边,似笑非笑地问: “令妹最近如何啊?可觅得如意郎君?” 听他提起这个,江行浑身毛都炸了,强压怒意道: “家妹一切都好,不劳滕大人关心。” 滕溪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呦,瞧我这记性,光顾着问令妹了。这里,我还得恭喜小江大人调任御史台呀。” 江行觉得他没安好心,皮笑肉不笑道: “不过偶然得了陛下青眼,哪里比得上滕大人您资历丰富。臣自愧不如。” 老奸巨猾的狐狸。呸。 滕溪意味深长道: “小江大人,你要知道,我们为官之人,有时呢,要学会与世浮沉。”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江行不卑不亢答, “如何为官,我的几位老师,早已与我耳提面命过。” 用不着你这个老狐狸提醒。 滕溪转了一下绿扳指,眯着眼睛道: “不愧是柳大儒的学生,当真有名士风范。” 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滕溪渐渐走远了。 江行维持不住假笑,脸马上垮了下来。 - 江行在王府等了许久,等到日上三竿,快到午饭的点儿了,时鸣才回来。 他一回来,江行就捏着人的手腕,笑问: “阿鸣难道没有要和我说的事情吗?” 江行明明在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时鸣被他逼到墙角,手腕被制住,根本挣不开。 时鸣只能叹气: “你想问什么。” 江行死死盯着他: “我刻出来的印章图案,和时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益州?那个图案,究竟有什么含义?你在做什么?” 时鸣道: “你真的想知道?” “为什么你要瞒着我,”江行不解, “之前是身世,后来是先生的死,再后来,就连印章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肯同我说。那方印明明是我刻的,不是吗?” 第155章 “我理解你,我也尊重你的秘密。但我不希望你把我当傻子,我不希望从别人口中知道你藏着的那些事。旁人能知道,却为什么偏偏不能告诉我,我们明明是最亲的人。” 时鸣没有回答,反道: “就因为我们是最亲的人,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江行: “为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时鸣眼神移到被箍住的手腕上,语气冷淡: “没有为什么。放手,我不说第二次。” 江行一如既往: “我不放。” 时鸣却高声喊: “来人!” 几个暗卫很快出现在江行背后,齐齐行礼: “殿下。” “把小江大人送回江府,冷静冷静。” 时鸣眼睛紧盯着江行,话是对暗卫说的,命令下得既快又坚决。 江行卸了力道,不可置信: “你赶我走?” 他松了手,深吸一口气,确认一般: “你真的赶我走?有什么是不可以告诉我的?为什么?你哪怕编一个理由给我呢?” 江行心想,只要他敢编,我就敢信。 可时鸣只是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没有再理他的意思。 暗卫七手八脚地要上去拉江行。江行甩开暗卫,红了眼睛问: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一提?” 暗卫很为难: “殿下……” 时鸣很糟心,挥了挥手,让暗卫又退下了。 “凭什么?” 江行声音颤抖,明明是失望至极的质问,声音却放得很轻,似一片羽毛一般扫过时鸣的心,听起来又竟如千斤重, “你总是这样,永远藏着掖着,一点儿秘密不肯说。你防备任何人,我以为我会是特殊的。不是吗?” 尾音很抖,险些维持不住体面,听得时鸣心也一抖。 江行自嘲道: “原来我在你眼里在你心里,和别人没有任何区别。那你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为了伪装,你居然不惜做到那种地步?” “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哄骗的。骗我感情很好玩吗?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逗得团团转很好玩吗?时鸣,你现在都不愿意装了,是不是?哪怕你编个理由糊弄我呢?” 我一定会信。就算理智让我不信,我也会信。 可是没有,没有这样的一个理由。不愿意说就是不愿意说,旁人都能知道,就他不能知道。 时鸣抿了抿嘴,那上面还有未消的伤口,是面前这人咬出来的。 时鸣狠下心,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沉声道: “放肆。” 这一巴掌不重,但来得猝不及防,把江行的脸打得偏了过去。 江行难以置信地摸了摸,看着自己的手掌,忽而笑了。 他说: “我居然忘了,你是皇族,是晋王殿下。你在提醒我君臣有别吗?” “好,好。好一个君臣有别。我们当然有别。” 江行扯下一直带在身上的玉, “这块玉,还你。你既然不愿意说,我没道理逼迫你。但我无法接受,我朝夕相处的爱人对我遮遮掩掩。” 江行想,不管阿鸣编出什么荒谬的理由,只要敢说,他就信。 可是这么半天,他一个字也没有得到,反而得到了一个巴掌。 这不应该。江行想,就算阿鸣有苦衷,到底是什么苦衷,让阿鸣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能有什么苦衷? 江行把玉珍而重之地放在桌上,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鹦鹉橘绿煞风景地大喊: “快追!快追!” 时鸣拿起那块玉,玉上江行的体温甚至还没有散。 他心烦意乱地朝橘绿扔了一个茶盏。橘绿的鸟笼被砸得荡来荡去,小鹦鹉在里面扑棱着翅膀,发出不小的动静。 时鸣骂: “闭嘴!” - 江行蔫头耷脑地回了家。 院中的白山茶又掉了一地。山茶花凋零,总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要么不掉,掉了就会整个儿掉下来,断头一样。 江行舍不得看山茶掉在地上沾了泥污,只好寻了个布袋,一朵一朵地弯腰捡起来。 捡到第五朵,江行眼泪滴进土里,委屈得不行。 捡了一圈,他赌气地又把花全扔到地上。 为什么啊,凭什么。 阿鸣为什么不愿意跟他讲? 到底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有没有为难他,陛下同他说什么了,阿鸣自己一个人面对着什么…… 江行难受得抓自己的头发,有点后悔自己方才那么冲动了。 可是阿鸣自己不愿意说,江行还能逼他吗? 不能的。江行心想,没有人能逼得了阿鸣,阿鸣不是能被逼得妥协的人。 江舟摇看他哭成这样,吓了一跳,问: “哥,你怎么了?” 江行抹了把眼泪: “去,玩儿去。不关你事。” 江舟摇思考了半天不得其解,默默走了。 江行午饭只吃了几口,晚饭更是一点儿也没吃。他肉眼可见地烦乱,府里人不敢触他霉头,都安分守己地做着自己的事儿。 直到日落西斜,江府大门处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江行呆呆坐着,听到敲门声下意识想去开门,站到一半又坐了回去。 他希望是阿鸣,不是阿鸣,他会很难过。 但如果真是是阿鸣,那他要说什么呢? 第156章 索性别去开了。时间久了,门外的人自己就会走了。 敲了半天的门,最后还是江年看不下去,伸手开门。 走来一个拽得二五八万的人,叉腿往江行对面一坐,豪气道: “听阿摇说你不高兴。怎么,遇到事儿了?跟哥说说。” 居然是宋正。 江行百感交集,瞧见宋正手里的酒,一把夺过,一句话也没说就往嘴里灌。 宋正没反应过来,急道: “哎,你怎么下酒菜都不要,这就喝上了?” 江行郁闷道: “陪我喝点儿吧。” 宋正瞧他那样,知道这小子肯定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也不问了,道: “好吧,干了!” 喝到一半,江行喝不动了,抱着酒坛子呜呜就是哭。宋正很无语,道: “兄弟,你喝醉了。” 江行又笑,指着白山茶: “他送我的。” 宋正看了看,脱口而出: “那不是我养的吗?好啊好啊,原来那位贵人买来是送你的?” “他怎么想起买白山茶呢。”江行又哭, “人家都要红的粉的,他偏要白的!” 宋正很心虚: “白的怎么惹你了,白的也好看。不好看吗?” 他可不敢说,这白山茶是他卖不出去,天花乱坠编了个故事才哄人买下的。 不过他也不算欺诈,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手段而已。再说了,这株山茶养得确实很好,也很漂亮,买回去不算亏。只是大家觉得白花不吉利,这才砸手里了。 江行烂醉如泥,开始说胡话: “他就不能告诉我!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扛,什么事情都瞒着我!” 宋正被他抓着袖子,有点无奈: “是是是。你问清楚了吗?万一人家真有苦衷呢?” “你说得对,”江行“噌”地站起来, “我要去问清楚。我一定要问清楚。赶我走我也不走!” 他同手同脚歪歪扭扭往门外走,没走几步,又不走了,扶在树旁边,捂着肚子吐得厉害。 江行这一整天,单单早上吃了点儿东西,早就消化完了。此刻胃里空空又喝酒,醉了肯定烧心地难受,吐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只能往外冒酸水儿。 宋正连忙扶着江行,让他不至于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又找了几个人把他扛进屋里躺着,等了一会儿,看人睡了,这才离开。 这一天天的,真糟心。 宋正走了没多久,江行迷迷糊糊又醒了,难受得冷汗直流。酒还没醒,江舟摇让他吃东西也不吃,还气性颇大地打翻了好几个碗。 这边兵荒马乱,时鸣那边很难不发现。 时鸣坐立难安,纠结了许久,还是敲响了江府的门。 一进去,时鸣直奔江行的屋子。这边江舟摇放下碗,实在是劝不动了,正发愁呢。 屋子里酒气熏天。时鸣不适地皱了皱眉头,问: “他一直这样?” 江舟摇叹气: “傍晚喝完酒就这样了。又一天没吃东西,肚子疼也不吃。醒酒汤也不喝。” “好,我知道了。”时鸣点点头, “你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 待屋里只剩下两人,时鸣给他喂粥,道: “张嘴。” 江行不张。 时鸣没那个耐心哄他,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吃!” 江行气得把碗打翻,大喊: “我不吃!” 热腾腾的粥洒到时鸣身上。好在冬日里穿得够厚,没烫着,就是看着不像话。 时鸣一向爱洁,哪里忍得了?当即就掐着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道: “江行,你看看我是谁?你对谁大喊大叫呢?” 江行被这么一掐,酒醒一半,道: “阿鸣……” 时鸣冷哼一声,照着江行的胳膊拧了一记,道: “很好,还认得人。醉成这样,你想干嘛?想拆家?” 江行“哎呦”一声,想捂胳膊,又想捂肚子,两手不知怎么分配,只好眼泪花花: “阿鸣,我疼。” “忍着,你活该的。” 时鸣擦干净洒在衣服上的热粥,又让下人重新上了一碗,吹了吹,往他嘴边递,教训道: “谁教你不吃饭就喝酒的?” 就着时鸣的手,江行乖乖吃下。察觉到时鸣正在生气,江行悄悄瞥他一眼,眼皮子又马上放回去,没敢说话。 时鸣估摸着醉鬼还没醒酒,现在同他说正事儿不太合适。于是强势地把江行裹了起来,道: “睡觉。睡醒了我告诉你,这样可以了吧?” 江行十分吃惊: “你别骗我啊。” 时鸣只觉得糟心: “是是是不骗你。” 江行半信半疑,但好歹不闹了,顶着巴掌印儿睡了过去。 第84章 细说初遇知原委 第二天早上醒来, 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江行头疼得厉害,见床边时鸣昏昏欲睡,是陪了他一整晚的样子。 江行心疼死了, 悄悄扶着床边起身, 生怕吵到对方。 赌气归赌气,又不是不喜欢阿鸣了。 时鸣本就睡得不熟, 他一动弹, 时鸣很快清醒,抢先道: “给你请了假, 别惦记早朝了。” 江行乖乖坐回床上: “哦。” 时鸣哼了一声: “酒醒了?” 江行懵懂地点点头。 时鸣不看他,冷酷道: “醒了, 我就说正事。你不是怪我隐瞒么?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时先生带我四处奔波,躲避追杀,其间艰难险阻,好几次我险些丧命。” 第157章 时鸣顿了顿, 眼睫微敛,隐约有些颤抖: “想知道为什么先生会出现在益州吗?” 江行看他这个反应,现在知道后悔了。他说: “……算了。若这对你来说很难宣之于口, 我、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时鸣苦涩一笑, “不,我应该告诉你的。你不能一直被我蒙在鼓里。你有知道一切的权利,即使知道真相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是因为,当时我们的藏身之处已经被发现。为了保护我,先生只好伪装再次搬家,引开燕王——也就是狩月的注意力。滕溪说先生和狩月打过照面, 是真的。只不过在那之后,先生就被杀了。” 一连串的信息砸得江行有些反应不过来: “啊?” 时鸣道: “就是这样。还有印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个图案有什么深意吗?” 江行“嗯”了一声,问: “所以真的有深意,不是你顽皮?” 时鸣淡淡瞥他一眼: “正事儿上,不太好顽皮吧。那是我独有的图案,天下只此一种,伪造难度极高。即使是对着图案雕刻,也很难仿制。舅舅在京城,不好行事,只能被迫不问世事。而我在岭南,联系军中旧部的事情,自然由我来做。” “益州的那个印章,确实是我发出去的,目的是让他们驰援时先生。可惜,晚了。” 江行愣愣道: “那我们一开始……” 所以其实一开始,时鸣找自己刻章,后面又特意要他给自己打工,动机难道真的是赏识吗? 不一定吧。 对他的喜欢当然也是假的。 是为了试探吗? 时鸣眼神复杂,道: “一开始,我原本的印章在流亡途中缺损,不能用了。当时又急用,拿去给京城工匠刻,一来一回,赶不上。” “我就想着在城里找个工匠刻。找了很多家,没人接,就你接了。” 江行已经彻底醒了,挠头: “那我还挺厉害?” “哈,确实厉害。”时鸣轻嗤, “出现得太及时,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燕王派来的人了。” 江行急了: “但我真的不是?” “所以借着刻章和入学的名义,我干脆把你放到眼皮子底下。后面你买院子,看起来是你住我隔壁,实际上是我住你隔壁。” “知道你要入手那个院子,我临时搬到你隔壁。这样若你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方便我动手,斩草除根。” 没有什么凑巧,只有刻意为之。 江行没想到真相比试探还难以让人接受。他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所以你一开始接近我,其实是为了杀我?” 时鸣破罐子破摔: “不止杀你。若我真的认定你有问题,阿摇也逃不掉。至于后面那些,有试探,也有真心。你现在让我分,我分不清。” 江行下意识往床头缩了缩。 时鸣正想伸手碰他,被他这么一缩,手孤零零顿在半空。 时鸣也不自讨没趣,默默收了手,嘲弄道: “所以,这样的真相,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想辩驳现在我是不是真心,把自己的心剖开给别人看,这很愚蠢。” 时鸣艰难道: “至于你的选择,我无法干涉,我也不想干涉。我不会逼你,你自己决定。” 江行脑子一片混乱,听他这么说,心疼早早大过震惊。 江行几乎依靠本能地伸手抱住他,语调颤抖: “殿下。” 时鸣猝不及防被他圈住,愕然: “你不觉得我冷血凉薄?” “觉得。”江行委屈, “真是气死我了。想杀就杀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时鸣眉心一跳,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江行认真道: “知道。你受苦了,才会对谁都有防备。你是不是害怕你一旦说出来,我就会很伤心,然后和你分开?” 时鸣语塞: “我……” 但,自己应该,确实有这一方面的顾虑吧。 江行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道: “我不会的。你受过那么多伤害,防备别人是正常的。我只是……我觉得我是特殊的,没想到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江行感到挫败。 时鸣这回是真的无语了: “别人?哪门子的别人?别人能爬上我的床吗?” 江行摇头: “不能。” 时鸣又问: “别人能收到我的玉?” 江行摇头: “也不能。” 时鸣气笑了: “别人能让我费这么大心思哄?” 江行依然摇头: “……好像,真不能。” 时鸣道: “现在你觉得你是特殊的吗?再说了,我一向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莫说现在,光说以前,我开始怀疑你的时候,你如果是别人,你真的做出什么事情,你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江行不知道自己暗中躲过这么多场劫难,小心翼翼地勾着时鸣的小指,道: “我真不是燕王派来的。现在,你还舍得杀我吗?” 时鸣瞧着江行偷偷抬眼看他的滑稽模样,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悄悄地碎开了一道裂缝。 裂缝之处,有一道光乘虚而入,把他内心的阴暗与潮湿杀了个片甲不留。留下的是阳光、新雪与惬意的午后。 相信这个人……也是可以的吧? 把自己连身带心交给他,相信他、对他没有丝毫隐瞒,这样是可以的吗? 第158章 时鸣心乱如麻,嘁道: “舍不得。行了,玉你拿回去。” 江行接住被扔到他怀里的玉佩,摸了半天,欣喜道: “我就知道阿鸣对我最好啦!” 时鸣刻意转移话题,问: “肚子还痛不痛?” 江行被这么一问,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不痛了。就是头疼,酒喝多了。” 时鸣笑了: “这么委屈啊?” 江行点点头。 时鸣俯身亲上他的手腕,好死不死地斜着一双桃花眼去瞧他,问: “不委屈了,好不好?” 江行心尖乱颤: “好。” 江行心想,真是栽他手里了。积攒着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只要阿鸣哄一哄,居然就烟消云散了。 这不合理。他应该感到生气,应该恼怒,应该害怕。但他一点儿也没有。 当他的眼睛看到阿鸣,江行心底下就只剩心疼了。 流亡路上几次险些丧命…… 他的阿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真的吃了很多苦呢。 江行犹豫,又问: “陛下喊你去,你是怎么说的?” 时鸣道: “当然是扯个谎话应付过去喽。要是让他知道我跟军中有联系,我这颗脑袋还要不要了?滕溪愚钝,没有查出这一层。” “五石散案悬而未决,如今这般,我还是得想个办法才行。毕竟,滕溪说的不无道理。其实我更好奇,他是怎么查出这一切的。” 江行沉思: “确实说不通。他滕家的势力总不能伸到益州去。而且这桩桩件件,都是冲着你来的——为什么?” 时鸣冷笑: “估计是看我毁了他家与大皇子的姻缘吧。这事儿又不难查,因为李琚确实到我这里来过。” 江行问: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滕家不仁,我难道还要退让吗?”时鸣道, “我母家确实不干净,但他滕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已有对策?” 时鸣看了看江行仍然一脸懵的状态,有心逗弄一番。他反问: “哥哥有何妙计?” 江行道: “滕家尾大不掉,光凭你一个人,很难办。我的想法是,合纵连横。” 时鸣觑着他认真的表情,刻意拉长了语调: “这样啊——” 江行见他这般,内心不由得紧张起来,问: “怎、怎么了?” “没怎么。”时鸣笑笑, “我觉得哥哥的计谋,极好。” - 江行方醒了酒,屋外一个太监急匆匆,说是陛下有请。 江行料想陛下找他,应该是为了时先生和五石散那件事。差人回了公公,江行穿戴好衣物便跟着去了。 御书房外,江行站着,默默等待宫人通传。等候不多时,李公公来带他进去。 江行跟在后面,李公公好心提醒: “陛下心情不佳,小江大人可要小心为上。” 江行颔首,微笑道: “多谢李公公提醒,我会注意的。” 走入御书房,承元帝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是眉宇间多了些疲惫。 江行行了大礼。 承元帝分了他一个眼神,道: “平身罢。朕此次叫你来,是想问一些事情。” 江行道: “臣一定知无不言。” 承元帝会心一笑,问: “你觉得,太子如何?” …… 真的要上来就问这么劲爆的问题吗…… 他总不能背后说师兄坏话,便道: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是合格的储君。” 承元帝却道: “就是心肠太软了。晋王呢?” 这是什么夺命问题?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江行心里苦啊! 他不知道承元帝有何深意,只好答: “晋王殿下琨玉秋霜,不堕皇室贤名。” 第85章 卷王比赛优胜者 承元帝笑笑: “就是太没良心。这两个孩子啊, 都太极端了。大皇子呢?” 江行想起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李琚,面露难色: “大皇子恃直不戒,也是极好的。” 承元帝哈哈大笑: “怎么到大皇子这里, 爱卿就只剩一句‘极好’?” 江行忙认错: “臣不敢。” “恕你无罪。”承元帝道, “李琚那孩子,确实难堪大任。行了, 朕就是随便问问。你昨日朝会上说, 时溪午是你恩师?” 江行就知道他要问这个,老早就准备好了话术, 不卑不亢答: “不错。我在岭南时,曾得先生授业之恩。不过先生所教者众, 估计不太记得我了。后来交集甚少,再听说时,已经是先生逝世的消息了。” “他当年一路护着晋王,委实有功。”承元帝叹气, 在殿中缓缓踱步, “从前他似乎是季之手下的?那时他好像还不叫这个名字。” “若真如滕溪所说,这人与五石散案有关联, 那事情可就复杂了……” 江行连忙跪下叩首,道: “陛下明察,恩师绝无可能与五石散案有关联!” 承元帝道: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朕知道这事儿实在荒谬,但滕溪既然提出,朕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如果此事子虚乌有,朕定会给你、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不过,依你之见, 时溪午去益州,是为了什么?” 江行答: “臣以为, 此事应当与燕王,也就是狩月有关。” 承元帝奇道: “你方才还说绝无关联?” 第159章 “是的。”江行恭谨道, “不过却不似滕大人所说。滕大人认为他二人暗中合作,但臣倒是觉得,他二人本就是敌对关系。至于打过照面什么的,兴许是在谈判。” 承元帝思索片刻,心里有了考量。 他沉吟道: “晋王在外的这段日子里,确实受苦了。” 江行知道这是传达到位了,心下一喜,趁热打铁道: “小殿下早年颠沛流离,臣虽不熟识,但料想手足之情,必如棠棣同馨。况且,小殿下的眼睛本就意外致盲,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心中无不扼腕叹息。” “外人尚且如此,臣想,陛下身处其中,对这个幼弟应当也是怜惜的。” 承元帝果然动了恻隐之心,眉目忧伤: “是朕害了他。罢了,一个盲眼的弟弟,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呢?倒是朕多虑了。” 江行拍马屁: “陛下仁慈,小殿下能得您这么一个兄长,实乃大幸。” 时鸣的印章在益州出现,本来就很可疑。承元帝一旦起了疑心,有意追究,阿鸣很难掩盖过去。 其实阿鸣如今的处境,很被动。 江行只能以一个外人、一个臣子的身份把承元帝那点子亲情给唤醒,再适当提起阿鸣眼睛瞎的事情,好卖卖惨,打消承元帝的疑虑。 一个瞎子,纵有经世之才,又能干什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能干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是要让承元帝这么想,这件事才好过去,才好归结为“顽皮”、“无心之失”。 唐明皇于诸王为长枕大衾,陛下就算为了名声,多少也要遮掩一些。 再说了,燕王之祸在前,承元帝登基多少年,就被世人不齿了多少年的“残害手足”。如今再发落一个瞎眼的弟弟,这是做什么?等着以后被史官戳脊梁骨吗? 承元帝摆手: “你先退下吧。这件事,朕还要考虑一下。” 江行: “是。” 大脑高速运转,江行刚走出御书房,早已累得不行了。 他苦哈哈吐槽: “给皇家打工真累啊。” 086道: “那可是皇帝,你以为呢?除非你努力努力,让你家时鸣当个皇帝啥的,这样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干嘛就干嘛。” 江行惊悚: “皇帝自己打工也很累的好吗?再说了,我师兄可是太子,让他当,我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私心里,江行只希望阿鸣健康快乐。皇帝不是什么好差事,当个闲散王爷,没事招猫逗狗吃吃喝喝,就很好了。 到时候致仕退休后,他就跟着阿鸣去封地,每天躺平摆烂,真不错。 086恨铁不成钢: “有点志气!你师兄登基,那是本应如此,你捞不着什么好处。如果你家时鸣登基,那你就有从龙之功,多风光啊!” “我不想风光,”江行胸无大志, “我只想吃好喝好玩好睡好,和阿鸣阿摇他们在一起。” 086气晕: “你呀!我都不想说你!对了,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江行走在回去路上: “什么事儿?” “咳,”086道, “那个卷王比赛的结果,出来了。你是最终优胜者。” 江行: “好耶!” 086: “得得得,你先别急着激动。现在我这里只绑定了你一个人,可以让我留在你身边,也可以让我走,奖励一样发放。你自己想决定。” 江行毫不犹豫,捂着胸口装模作样: “统子哥,我们这么深厚的情谊,我怎么舍得让你走?” 086觉得他这种话太恶心,“呕”了一声,道: “统子的命也是命,别膈应我。” “对了,”江行问, “奖励是什么?” 086道: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你……考虑过回去吗?” 江行正在跟卖肉的小贩讨价还价,听它这么说,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哪儿?” “回你原本的时空。”086严肃道, “但鉴于你原本的身体已经被火化,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相貌还是你原本的相貌。有用不完的钱和健康的身体,适合躺平摆大烂。” 江行三言两语砍下价来,提了肉,道: “那你还在吗?” 086答: “在的。如果不出意外,到了那边之后,我依然在。但你现在的这具身体,在这边就会死亡。” 江行默了默,道: “只能是死亡,不能是消除与我有关的人的记忆吗?” “喂,你也要考虑一下我的死活好不好?”086抗议,翻他白眼, “与你有关的有那么多人,全消除记忆,能量耗尽了我都做不到。” “人越笨,记忆越容易消除。旁人还好说,就时鸣那种智多近妖的脑子,我不确定能全消掉。就算消掉了,也不确定他能不能再想起来。” 江行当然想到了阿鸣。 要是自己突然死了,阿鸣应该会很难过很难过。一想到阿鸣在这边难过,而他却回去过好日子了,他怎么可能安心? 不好不好。 而且,江行觉得自己做不出这种抛弃对方的事情。 江行坚定答: “我不回去。这里有阿鸣,有阿摇,我爱的人都在这里。师兄也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回去?” 086机械音变得理性且冰冷,认真分析道: “那边科技发达,你能有更多的娱乐,更方便的出行,更舒适的生活。而且,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第160章 江行仍然摇头: “我不回去。” 086懒得说他: “这件事很重要,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如果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找我。” 江行道: “好。” - 系统说归说,反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考虑,江行先将这事儿抛之脑后了。 多年前自己做红烧肉,结果整出一个拔丝肉来。江行今日路过肉摊,心血来潮又想下厨房,这才买了二两肉回来做。 有张大娘手把手教,江行总算没有失败,做出了一盘像样的红烧肉。端到几人面前时,江舟摇面露难色,江年不明所以,时鸣微笑着伸筷子,尝了一口。 江行:阿鸣的筷子刚刚是不是在抖……? 江舟摇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为难道: “哥哥,我们现在的条件已经很好了,不需要你下厨房。” 江行没敢说做饭其实是某种小小的爱好,有些不服气: “你吃都没吃,你怎么知道不行?” 江舟摇道: “我吃都不用吃,就知道不行。” 江行: “这次有张大娘教我,我已经有很大进步了。” 江舟摇: “不信。”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时鸣尝了一口,意外道: “很好吃。” 江舟摇想也不想,以为时鸣在撒谎: “阿鸣,你又惯着他了。” “没有,这次不是客套。”时鸣也很惊讶, “这次确实不错。” 江行心想,阿鸣刚刚是不是承认了上次是客套…… 可恶啊! 果然是这样吧? 江舟摇看着时鸣笃定的脸色,终于鼓起勇气尝了一口。这一尝,她也意外: “哎,好像变好吃了!” 江行轻拧她的嘴: “什么叫变好吃了?它明明就是这个味道!” 江年犹豫着伸了筷子,毫不吝啬夸赞道: “好吃!” 一种满足感盈上江行的心头,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歪嘴龙王的套路了。 因为打脸的感觉真的很爽。 江行尾巴翘上天,也歪嘴一笑: “哼哼,我都说了这次是真的有进步。” 时鸣拉他坐下,道: “哥哥果然很棒,学什么东西都快呢。” 江行被夸得找不着北,飘飘乎乎吃完了一顿饭。下人收拾了碗筷,江行同时鸣坐着看天。 亲人朋友都在身边,不愁吃穿,人生乐事不过如此。 人条件殷实了就想养点什么,或是小孩,或是宠物。 两人没那个本事搞出一个小孩,只好退而求其次,宠物也不错。 江行突发奇想,问: “阿鸣,你想养只小猫吗?” 猫狗双全最好啦。 时鸣伸了伸懒腰,舒展筋骨: “养只小狸奴也不赖。” 江行点头,都在思考买什么样的小猫了,橘绿却飞过来,大喊: “猫坏!” 第86章 胡言乱语惹心伤 仔细瞧瞧, 这肥鸟尾羽后面插了好几根纸条,纸条边缘呈锯齿状,应该是它自己咬的。 插屁|股后面还怪整齐, 染成彩色也能装一装凤凰。 时鸣心中疑惑, 一把捉住橘绿,取了一根纸条下来瞧瞧看。还未看完, 时鸣惊呼: “它咬的是案宗!” 江行挠头: “……它饿了?” 时鸣冷笑: “方才还喂过它, 它纯粹就是想把自己装扮一下。死鸟,吃饱了撑的!” 江行想笑不敢笑。小鸟嘛, 确实有这种往自己身上插羽毛的习性。在野外,可能是捡别的鸟掉下来的羽毛, 插自己身上。 求偶期装扮自己,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是家养,没有羽毛可以捡,只好把纸啃成一小条一小条, 插屁|股后面当羽毛用。 时鸣一边拔橘绿屁|股边的纸,一边往屋里去看案宗。江行担忧问: “有影响吗?” “还好,”时鸣将橘绿递到江行手里, 检查了一番案宗, “不是什么重要的案子,就是要重写一遍。正好王府还有一些纸张,我誊抄一份,赶明儿拿去大理寺盖章就行。” 写案宗的纸不是寻常的纸,王府有备用的,不用临时去取, 那再好不过。 江行忙上前抱着纸张,道: “我陪你。” 时鸣点头, 恶狠狠地对橘绿道: “等会儿收拾你。” 橘绿似乎感知到危险,自觉地站到江行肩膀上,不动了。 等到了王府,玉竹看见江行肩上的橘绿,简直喜极而泣: “原来它飞去了江府,我找半天也没找着,可把我急坏了。” 江行把橘绿递给她。时鸣乜眼: “是啊,还啃了我的案宗。没看住橘绿,是你的失职。下次注意,别让它出来乱飞。” 玉竹道: “哎。我下次一定把它看好。” 时鸣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本来他带了案宗去江府,是打算就手在江府写完剩下的一部分,次日直接带去大理寺就好。 现在这么一搞,还得回来再誊抄一份,糟心。 时鸣去了王府书房,从抽屉里找案宗要用的纸张。趁着这个时间,江行正好在旁边给他磨墨。 天色渐晚,江行点了灯,看时鸣翻找间,一个纸包从书卷中掉了出来。 时鸣想伸手去捡,不防晚了一步,被江行捡着了。 江行新奇道: “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夸赞道: “还挺香的。” 第161章 时鸣见他没轻没重,急得一把打掉纸包,道: “别闻了,这是五石散!” 江行还没反应过来: “啊?” “之前那个案子留下的,我留个底。”时鸣把纸包收了回去, “里面加了点香料,闻起来确实香。但这东西是万万碰不得的。” 江行背后渗出一身冷汗,后怕地拍了拍胸脯: “原来是那种脏东西。不过味道确实特别……” 很奇异,不像花香,也不像果香熏香,反而像穿越前某种能腻死人的化学香精。 乍一闻是香的,闻多了恶心。 应该是香料混多了,这才浓得冲鼻子。 时鸣轻斥: “别想了。那东西我过几日打算处理掉。替我磨墨。” 江行“哦”了一声,乖乖拿起墨条,打着圈儿磨起来。 看时鸣写字其实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白纸铺展开来,漂亮的字迹落在纸上,一笔一画,既有风雅,又附筋骨,不浮不烈,当真美极。 比起字,一双素手可能更加惹眼。指尖莹白,骨节分明的手执在笔杆上,挥舞间实动人心弦。 灯有些暗,江行腾出手来,剪了灯芯。烛火跃动着,如挥舞的笔尖。江行想,还是现代的电灯更好用一些。 江行这么想着,又想起统子哥同他说回去的事情,不免思绪万千。 他忽然问: “阿鸣,如果我回去了,你会怎么办?” 时鸣头也不抬: “找玉竹过来磨墨。” 江行: “……” 好像,会错了意呢。 他想问的哪里是这个?还是说,其实阿鸣本不想回答,顺口糊弄他? “我不是说这个。”江行纠正, “我是说,回我自己的世界。另一个时空里的世界。” 时鸣笔尖顿住。 灯光跳跃间,时鸣的睫毛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盖住了眼中的惊涛骇浪。最终,这惊涛骇浪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平息,打了个卷儿,化成一句泡沫般的: “你喜欢便好。” 江行略显失望,继续道: “那个世界,很方便。案宗不用手写,可以直接用机器,把字印到纸上。” 他补充: “灯也很亮,不用剪灯芯。” 时鸣手有些抖。难言的情绪被暗自压下,他依旧说: “若那些是你想要的,我不会阻拦。” 江行很难过。 他都那么说了,但阿鸣好像,无所谓他去哪,也无所谓他在不在身边。 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 他们已经这么亲密了,难道他一句挽留都得不到吗? 阿鸣这个样子,好像有他很好,没他也行。 江行不明白。他觉得自己应该不是可有可无的。他觉得,阿鸣要是听说自己走,一定会很伤心才是。 为什么…… 是他高估了自己在阿鸣心中的份量了吗? 江行忽然想起,他这些想法,按穿越前的话来说,好像有点普信了。 阿鸣本就是这个性子。 江行自欺欺人地想:阿鸣才没有不要自己。他才不是无足轻重的。 应……该吧? 江行打眼见时鸣继续写案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江行迟疑了。 真的吗?真的是那样吗?至少不该这么淡定、八风不动吧? 江行心尖一痛,又感觉自己这样的胡思乱想完全没有道理。他又不是真的要走,问这个问题做什么? 但他就是不自觉地想问。 江行忍不了了,决定主动出击: “你……不留我吗?” 就算有可能自取其辱,他也要问。丢人就丢人,他也不是第一天丢人现眼了。 “我……” 嗓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江行一怔,还未来得及思考什么,时鸣清了清嗓子,没有抬头: “要走的人,我留不住。” 江行得了这么句话,更是心如刀绞: “你都没留,怎么知道留不住?” 时鸣道: “挽留,本就没有意义。想走的人,再怎么留也都会走。挽留反而是徒劳。” 江行觉得自己要疯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江行看不懂他,看不懂时鸣。因为看不懂,这才认不清。 或者,两人中间有一层名为“爱情”的布悬着,摸不着碰不到,却偏偏让人抓心挠肝,浑身痛痒,怎么也好不利索。 江行深呼吸,好容易掩盖住自己的情绪,令它们不至于失控外泄: “如果你留了,我就不走了呢?” 时鸣顿了顿,便答: “勉强同样没有任何意义。若你因为我留下,那当你往后在这个世界遇到了磨难,你都会想,是不是因为当初没走才会受苦,是不是选择错了。” “届时,你对磨难的痛苦感受,将会变成刺向我的一把尖刀。时间久了,情谊消磨,我们……再也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江行默然。 阿鸣说的不无道理。可他想要留下来,是自愿。他是主动想和阿鸣在一起的,绝对不是勉强。 所以,就算遇到什么事情,江行又怎么会有怨怼? 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挽留才愿意留下。是因为想要留下,想要确认自己的位置,想要他在乎他,才会死乞白赖地要追问要瞎想要确认。 可阿鸣连留都不愿意留,江行很难有安全感。 江行红了眼眶,可怜道: “我不勉强,我想留下来,想和你在一起。方才我只是……只是想听你一句挽留。在你心里,我不是无足轻重的,对吗?” 第162章 时鸣抬头。 如豆灯下,一张卓绝的脸上,晶莹泪珠还未来得及擦干。 江行愣住了。 时鸣反应过来,囫囵擦了眼泪: “哥哥,别……别说那种话。” 我会当真,会以为你真的要走。 江行看着那张脸,如当头棒喝。 他在干什么?他在逼阿鸣向他低头吗?他反复确认自己在阿鸣心中的位置,有意义吗? 阿鸣就是那个性子,要走即走要留便留,阿鸣哪有求过什么人,又哪有向人低过什么头? 他在要求阿鸣自轻自贱吗? 看时鸣落泪,江行要难过死了。 所以方才阿鸣是真的以为他要走,在维持仅有的体面吗? 如果他真的走了,阿鸣要怎么办?留阿鸣一个人,会发生什么? 江行不敢想。 江行赶忙上去给他擦泪,手足无措解释道: “我不会走的。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陪你一起。” 时鸣收了眼泪,扯扯嘴角: “那也很好。” 江行自责得要命,把人抱在怀里顺毛: “不哭了不哭了,是我的错。案宗急用吗?不急用就先休息吧,明儿再写,嗯?” 时鸣摇摇头,又点点头。 江行整理案宗,赶时鸣去洗漱睡觉。 待灯被吹熄,两人躺在床上。江行早就后悔说那种话,恨不得要给自己两个耳光。 但耳光肯定不能在阿鸣面前打。江行只好狠狠掐自己的胳膊,想,江行啊江行,让你乱说话。 下次不能乱说话了。 他这边自我反思中,一个柔软的身体凑过来。 江行下意识揽住他,吻吻他的额发,问: “怎么了?” 黑暗里,时鸣没有说话。 江行没当回事,以为他只是想离自己近一点。昏昏欲睡之际,一阵微不可察的哭声传入江行耳中。 极细微的,暗藏着极度压抑后的悲痛,与以往皆不同。没有实声,只有气声,若不仔细听,定会被耳朵糊弄过去,当成什么杂音。 第87章 春猎时鸣试剑舞 江行一个激灵, 虽然不知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但还是拍着时鸣的背安抚,极尽温柔: “怎么了?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了吗?” 时鸣死死攥着他的衣服, 出声时近乎恳求: “不要走, 不要走好不好?不要离开我……我求你。江行,我求你, 不要走。” 江行忽然想起, 从前火灾那次,他也是这么求自己的。 这次, 也是恐惧吗? 恐惧他的离去? 江行把人搂得更紧了,道: “我不走。之前我不会走, 现在我也不会走。我发誓。我要是走了,我……我八辈子,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这誓发得实在狠毒。时鸣被吓到,不哭了, 反而急得拧他的嘴: “说什么胡话?快呸呸呸,我不要你发毒誓。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 江行蓦地笑了, 抬手拭去他的眼泪: “我自己想发的。你阻止没有意义,因为我已经发完了。” 时鸣气笑了: “服了你啦。” 他又问: “你和太子是一个世界来的,那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江行想了想,问: “你真的想听?” 时鸣点头,又疑惑: “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没有。”江行忍俊不禁, “我平时一直都在学习。” 时鸣: “难怪一开始你会那么多,我就知道。” 江行忍不住八卦: “还好啦。师兄平时不怎么学习, 他喜欢做饭,厨艺很好。但奇怪的是, 他这么好的厨艺,居然没有姑娘看上他。” 确实很奇怪。师兄前世长得不差,家庭美满,性格也好,甚至做得一手好饭。按道理来说,这样的人应该算得上香饽饽,可惜就是桃花艰难,活了二三十年,依然是母单。 时鸣对什么师兄不感兴趣。他捕捉到关键词,犹豫着问: “那有姑娘看上你……吗?或者,公子?” 江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种事很难说。他自然也是母单,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追求者。江行想起那些托师兄转交情书的人,头有点疼。 那些人里男女都有,其中不乏十分真诚的。但说实话,江行印象里甚至不记得有这号人,加上自己身体不好,本就没有恋爱的打算,于是通通拒绝。 时鸣看在眼里,心碎了: “所以,有的对吧。” 眼看就要误会,江行忙道: “哎,我是清白的。他们喜欢我,我又不喜欢他们,从来都拒绝。有时候走路上遇到要联系方式的人,我很苦恼哎。” 时鸣: “联系方式?” 江行解释: “就是能够联系到我,与我交流的方式。譬如写信,总要有个寄出的目的地吧?” 时鸣大概理解了,又笑: “看来哥哥很受欢迎呢。” 江行不解: “有吗?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书呆子。谈恋爱只会占用我的时间,不划算。唉,没办法,我得努力学习啊。毕竟拿不到奖学金,我就会饿死。” 时鸣听不懂什么奖学金,但仍然吃惊: “这么严重?” “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江行摸了一把他的头, “不会真的饿死。” 时鸣笑: “那哥哥怎么想起和我在一起?” 江行心想当然是你好看。但以貌取人太肤浅,江行决定倒打一耙: “你问问哪家好人经得住你那么勾,嗯?” 第163章 江行后来复盘了一下,发现每一次自己动情,似乎都少不了阿鸣的蓄意勾引。一开始,他真的很纯粹地把他当妹妹来看的。 可惜阿鸣太好看,又蓄意接近,江行觉得哪怕是再木头的人,也能开花。 所以锅根本不在他。 但阿鸣一开始也不全然是真心。算了算了,如今再盘这个,没有意义。 时鸣碰了碰他的唇,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理直气壮道: “我没有。” 总是这样,顶着一张无辜的脸说这种话。江行无意争辩,调侃道: “又来了。唉,让我说你什么好?” 时鸣眼睛扫过江行的脸,停在嘴唇上。他拖长了语调: “那就不说。” 黑暗中,目光交汇间,江行读懂了他。 江行紧紧盯着那两片微张的嘴唇,又看到时鸣的眼睛里,蓦地伸指,抬起他的下巴: “还说没有?” 时鸣哼哼了两句,脑袋在转,眼神却一点儿也没移开,道: “我收回我的话。” 欲色很快被点燃。江行在他唇上厮磨,时鸣足尖蹭上江行小腿,是一个邀请的动作。 江行: “……” 动作间,脚被拿在手里。时鸣蹬了蹬,笑: “不放开我?” 江行心想,不放开了,这辈子也不想放开。 只是第二天,清理屋内那面镜子,江行可花了好一番功夫。 - 天气慢慢回暖,上次滕溪的弹劾在一阵议论中竟不了了之。舆论甚嚣尘上,京城人都在传,陛下对这位幼弟,实在是溺爱。 传了一阵儿,也不知外面传成什么样了。横竖没有影响到,承元帝不发话,时鸣断没有站出来的道理。 皇家一向有春猎的习惯。不知那些舆论有没有进承元帝的耳朵,反正这次春猎,时鸣坐的位置竟比太子还近一些。 要知道,从前都是太子随侍君侧的,今年倒是反常。 江行官职不高,坐得有点远。 皇家围猎,多的是京城青年才俊、文官武官们下场;兴致到了,皇室宗亲下场猎几只动物也不是没可能。 有想博皇帝青眼的,自然卯足了劲,要在围猎中拔得头筹。 猎场里没什么凶猛野兽,大多都是些兔子小鹿;时间到了,下场的人各自将猎物带回来,由重量定胜负。 如今科举虽然取消了对骑射的考察,但君子六艺是不得不学的。 即使考试前没学,江行做官后也狠狠恶补了一番,如今身上的骑射功夫,也算是拿得出手。 江行往前看,只能看到时鸣清隽的背影,还有一堆一堆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臣;往后看,尽是一些不熟悉的同僚。 不能跟阿鸣说话解闷,江行无聊得要命。 好在席间有点心可以吃。江行吃了几口,又放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和阿鸣待久了,总觉得这点心一点甜味都没有。 难道是平时吃太甜,这会子再吃旁的,竟不甜了? 阿摇和阿年在家眷处。他有心带两个孩子见见世面,就给捎上了。阿鸣坐在最前面陪着承元帝,江行心想,自己还真成了孤家寡人。 度日如年地挨过了一轮,终于到了休息时间。一个小太监走到江行面前,低声同他说了些什么。 同僚见此不以为意,以为是陛下要找——毕竟江行现在也是陛下眼前的红人。 只有江行知道,哪里是陛下要找他,分明是他家小殿下要找! 江行忍不住弯了嘴角,按照小太监的指示,摸到了一处隐蔽的山坡边上。 先是一道声音,继而才看到人: “哥哥!” 时鸣一身劲装,看着倒有几分英姿飒爽。江行精准接住扑过来的时鸣,问: “怎么了,有事找我?” 时鸣道: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江行挑眉: “我可没这么说。” 阿鸣果然还是惦记他的。 “好啦,怕你无聊。”时鸣笑笑, “你一个人坐在后面,肯定孤单死了。” 江行故意哼道: “我不孤单,周围那么多同僚呢,我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时鸣拉他在山坡上坐下: “嘴硬。” 江行接了这么个笑骂,无甚所谓: “玩得开心吗?” 时鸣倚在他怀里,又捏捏他的手指,道: “还好,没什么意思。搞得我都想下场玩玩了。” 时鸣复又感叹: “装瞎子真不容易。” 江行奇道: “你会骑射?” 阿鸣不过恢复视力一年多,平日生活还好,要让他一下子学会骑射,会不会太困难了? 时鸣漫不经心,似是刻意般: “会啊。没瞎之前,我一直跟着母后学。复明之后,我跟着舅舅又捡起来了一些。不过我学得太早,记不得多少,不算好就是了。” 江行哑然。 阿鸣七岁就瞎了眼睛,瞎之前跟着母亲学骑射,那岂不是四五岁就开始上手了? 他复又唏嘘:若阿鸣没有经逢巨变,应该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小殿下。 江行有点懊恼。他所知道的阿鸣,似乎都是阿鸣特意展现给他的。至于旁的,阿鸣藏得严严实实,绝没漏出一丝来。江行轻拧他的嘴: “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时鸣狡黠道, “我骑射练得不好,但我剑术学得还行。” 时鸣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剑,江行一看,便又知这家伙是故意的了。 第164章 时鸣: “现在就剩花架子了。哥哥不嫌弃,要不要看一场剑舞?” 他顿了顿, “只给你一个人看。” 江行看向他那张明艳的脸,鬼还未迷他心窍,他先被面前这只狡猾的漂亮小狐狸迷住了: “好。” 时鸣于是足尖踢剑,手上挽了个利落的剑花,算是熟悉一番。 剑刃出鞘。他动作如行云流水,张扬间又收着力道。时鸣胸有成竹,有几次剑尖堪堪擦过江行的脸,马上俏皮似的划了过去。 逗他玩儿。 江行连一层油皮都没破,脸上心上倒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怪痒痒的。他不无得意地想:只有我能看见。 别的谁也看不见,只属于他一个人。 时鸣一舞将毕,脚尖一歪,剑脱了手,“咣当”一声掉在旁边,而时鸣却故意往江行的方向摔。 江行沉醉其中,忽而见他往自己这边倒。他一下子慌了,马上张开双臂,紧张道: “没事吧?” 时鸣被他稳稳接住,坏心眼地笑: “有事,有大事情。我脚好痛。好像脚崴了。” 第88章 围猎场突生风波 江行果然上当, 将他于坡上放稳,要低头看他的脚。结果江行撩起他衣服一看,脚踝还是那个脚踝, 白皙透亮, 一点扭伤的痕迹都没有。 真真假假,又是骗人。 江行无奈道: “原来是骗我的。小骗子。” 时鸣打了个滚, 把脚踝从他手里收回来: “对, 我是小骗子。” “我记得之前扭伤脚了,哥哥可是一点儿也不敢看。”时鸣无辜道, “如今脸皮怎么变厚了?” 江行想起那次,气笑了: “你还说, 我真以为你是个小姑娘。” 他半是自责: “……不过若是我没有走开,你也不会遇到那种事情。” 时鸣笑容愈甚: “确实受了点惊吓。哥哥要怎么补偿我?” 江行拿他没办法,只好往他唇上印了一吻,道: “这样可以吗?” 时鸣仰头笑。 其实一点事儿也没有。那个登徒子喝多了行动歪歪扭扭, 慢得可以。别说他当时又瞎又瘸了,就是断了一条胳膊,他也能把那家伙弄死。 有什么好惊吓的。若这点程度就被吓到, 他岂不是太废物? 就是被那种东西盯上了,觉得恶心而已。 时鸣复又坐起来,揽过江行的脖子。气息喷洒在江行唇边,时鸣道: “我还是想下场猎点小动物回来。不然哥哥替我去?” 江行觉得有点口渴。他盯着时鸣的唇半晌,不待回答便吻了上去。 唇齿深入。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彼此之间细微的动静传入耳中。 露天席地还是头一次。虽只是耳鬓厮磨,没做旁的, 江行脸皮还是不够厚,悄悄遮住了时鸣的脸, 不叫人瞧见。 过了许久,江行尝够了,才答: “好。” 时鸣将他拉近,红得秾艳的唇再次贴在一起。 回应他的是江行更深的探索。江行搂着他的肩膀,强迫他离自己近一些,再近一些才好。 末了,江行恨恨地在时鸣嘴上咬了一口: “亲够了?” 时鸣“嘶”了一声,半抱怨道: “明明是哥哥先的。” 这话说的…… 江行气势弱了一截,还强词夺理: “分明是你故意……算了,我不跟你争。” 忍了忍,江行又道: “谁让你长成这个样子?” 长成这么个祸国殃民的样子,加以暧昧至极的勾引,谁能把控得住? 他又不是太监。 时鸣笑眯眯的: “怪我呀。” 江行哼道: “不怪你怪谁。” “好啦好啦,”时鸣笑着哄他, “下次注意。我们该回去了。哥哥要想下场的话,现在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哦?” 江行细心地给他拍掉了身上沾的草,往来处走。 两人早早地在靠近主营地时就分了开来,时鸣给他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似是在说: “加油哦。” 江行悄悄挥手。 重回围猎场,江行果然信守承诺,说下场,就当真换了套衣服下场了。 小马哒哒地走入林中。承元帝奇怪: “江爱卿平日里不是不爱舞刀弄棒?今日这是怎么了。” 时鸣被爱意填满,一时走神。还是承元帝发觉不对劲,唤: “阿鸣?你这是怎么了?” 好在他眼上覆着布,不然任谁来了都能看出,那样的眼神绝对不简单。时鸣反应迅速,张嘴就来: “没什么事情,皇兄。我听马蹄声杂乱,正在分辨罢了。” 承元帝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太子插嘴,接了承元帝的疑问: “许是小江大人兴致来了,下场走一圈也是有可能的。” 承元帝愣了愣,像是反应过来身边还坐着个儿子。他摆摆手: “罢了,他自己的意愿。朕只是有些意外。对了,太子,你骑射练得如何,怎么不下场去比比?” 李玠一愣,答: “父皇,我上一场就比过了。” 承元帝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还是时鸣解围: “太子殿下表现出色,人人都赞不绝口呢。皇兄,你不用太过担心。” 承元帝随口一问,怎么看都不是“担心”的样子。偏偏时鸣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李玠甚至有点恍惚:父皇刚刚在担心他吗? 没有吧……有吗? 第165章 承元帝咳嗽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明显的偏心,确实不好。他赞许地看了李玠一眼,道: “做得不错。” 其余的,就没再说了。 李玠沉浸在“做得不错”四个字里,好容易按捺住欣喜,道: “谢父皇夸奖。” 不过想起刚刚的事情,李玠心里也犯嘀咕:师弟一个文官,怎么突然就要下场打猎了…… 算了,反正没什么危险,他操心那么多干什么。 - 江行追着一只兔子,走得很远。 那只兔子狡猾,一路蹦蹦跳跳,十分难抓。射中兔子对江行来说不算难事,只是这只兔子长得不错,江行想活捉回去,养起来,讨阿鸣欢心。 可惜兔子钻进草丛里,只一眼没瞧见,江行便跟丢了。今日已有其他的猎物,江行思来想去,觉得要是在一只兔子上死磕,回去了定要被笑话。他收拾了一下东西,牵着马,打道回府。 江行走得太远,再往前走,就是荒无人烟的林子尽头了。加之天色渐晚,总归不太安全。江行折返回去,没走几步,猝不及防听到一阵交谈声。 江行: “……” 在这种地方交谈,想都不用想,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至少不是他该听的。江行默默收了脚,在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 马儿受惊,往相反的地方跑。直到看不见影儿了,江才行寻了棵树,聊当隐蔽身形;待二人走后再出来也不迟。 这样的情况,他往前往后,都很难不被发现,倒不如按兵不动。江行本无意听他们说什么,但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交谈的两人中,一人身穿便服,一人头戴帷帽。那两人声音压得极低,江行隔得远 ,只隐约听到“殿下”、“多年前”几个字眼。 穿便服的那人体态恭敬,似乎上了年岁;戴帷帽的人看不清脸,但举手投足气度不凡。 江行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本就没有窥探的心思,只疑惑了一瞬,便不再纠结了。两人渐渐走远,江行放下心来,回头找马骑回去。 马不认路,林子边又有阻隔 ,跑得不远。江行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那匹马。 他检查了一下马身,确定无甚受伤,刚想翻身上马,一把寒刃抵住了他的脖子。 江行霎时僵硬,不敢动了。 说实话,他虽然会点拳脚功夫,但要是跟练家子打起来,他只有被按着打的份。 更何况对方手中有刀,硬碰硬死路一条。 江行从莫大的震惊中缓过来,定了定心神,回头时,果然看到一个戴帷帽的人,隔着纱帘,似乎在盯着他。 正是何越。 江行不认识这人是谁,加之对方手里拿着刀,威慑力还是有的。他只好举起双手,未语先笑: “不知阁下……” 这话没说完,对方还没回答,江行便已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很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何越眯着眸: “你方才听到什么了?” 江行心知自己偷听被发现了。但他究竟没听到什么实质性内容,于是实话实说,装傻道: “只零星听到几个字,什么什么殿下的。你们说的是太子殿下,还是晋王殿下?或者是大皇子?” 何越目光一凝,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他几眼,认定了他真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手上收了刀。他轻嗤道: “原来是个小官。” 这段时间里,能进猎场的都是官员,亦或者王公贵族、妻儿家眷。 江行在席间穿的是官袍,下场换了劲装,此刻自然看不出官职。 加上他年纪尚轻,朝中但凡有点权势的大人们都蓄着一撮胡子,这人猜他官职不高也有理有据。 再者,江行官职确实不高,只是受天子青睐,惹人眼罢了。 不过……许是江行气质使然,这人压根就没把他往京中哪家的世家公子身份上想。江行心说岂有此理,皇族便罢了,难道我看着不像官二代吗? 江行多少有点脑子,也不反驳,面上坐实了自己“小官”的身份。他卖傻道: “不知阁下是何人?” 何越打量了他几眼,更不屑了: “还是个不甚聪明的小官。罢了,你走吧。” 何越又不傻。斩草除根确实很有必要,但若是在这里搞出命案,无疑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 这人官职看着虽然不高,但好歹也是朝廷一员,莫名其妙死在这里,大小也得掀起一阵风波。 而且,这家伙看着不太聪明,官职又小,估计说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放走了也无妨。 江行暗暗松了一口气,精神还是紧绷着的: “好吧。阁下不愿说,我便不问了。” 江行翻身上马,慢慢悠悠出了林场。 时鸣见江行出来,一颗心终于放下;又看到马上悬着的几个猎物,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他就知道,江行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江行接收到他的目光,回以微笑,心中却是忐忑的。 不知道……自己做得够不够好?这么点猎物,应该不会给阿鸣丢人吧? - 江行没把在林子里遇到的事儿放心上。 一般情况下,春猎结束后,猎到的动物,官员是可以自行带走的。 春猎还有几天,江行干脆把猎到的动物交给营内的厨子,托人做成小吃,方便带回去也方便吃。他亲自给两个孩子铺了床,又洗漱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营帐中。 第166章 帐内没有点灯,四处黑漆漆的。折腾了一天,还没找到机会能和阿鸣聊几句。 第89章 帷帐里忽闻异香 那边的亲王营帐他去不了。江行自然有那个胆子悄悄摸过去, 只可惜外面层层叠叠把守森严,他没那么大本事绕开看守溜进去。 再说了,要是被发现, 对阿鸣名声不好。他才不冒那个风险。 身体是控制住了不去找对方, 江行心里却一刻也没停地想着时鸣,搞得他神思不属, 整个人看起来都心不在焉的。 好烦。江行心想, 皇家规矩忒多。 去猎场玩一圈,江行有些累了, 也懒得点灯,甩了鞋子往床上仰。这么一仰, 他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营内的床不比家中,一人睡有些宽敞,再多一个人便会很挤,需得紧紧贴在一起才行。高高的被子下, 江行摸到了一处隆起。 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江行嘴角忍不住翘起,故意伸了懒腰,自言自语道: “哎呀, 真是累死我啦。” 江行起心思捉弄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往床上靠。时鸣闷在被子里,被挤了一会儿,果然发声,露出一个头一双手: “别挤啦,要被你挤扁了。” 江行见他自爆, 笑得更灿烂了。他伸手点了床头的灯,又一把捉住时鸣的手, 颇有一种捉贼的气势。 江行故意呔道: “你是何人,你来干什么的?” 时鸣挑了挑眉,看向那截被桎梏住的手腕。江行用的力道不重,甚至于说很轻柔,不像桎梏,像轻抚。 时鸣配合他,随口瞎扯: “我乃月下神仙,来给你送姻缘的。你接是不接?” 手感太好,江行没忍住,捏了捏那截雪白的腕子。 他说: “哎呀呀,那大人可要失望了。我早有姻缘在身,又何劳您亲自跑一趟?” 时鸣笑意愈深: “我若不亲自跑一趟,你何来姻缘?” 江行“噗哧”一下笑出声,破功了: “好啦好啦,不闹了。你到我这儿,做什么来了?” 时鸣轻轻一挣,便毫不费力地挣开了被握着的手腕。闹了一遭,他心情不错,道: “自荐枕席来了。怎么,不准我来?” 地方太小,两人离得极近,倒真像是自荐枕席。江行噎了一下,道: “……准你来,没说不准。你能来,我开心都来不及。” 江行掀开被子,再仔细瞧瞧,时鸣真的就只穿了一件中衣。江行心想堂堂晋王,肯定不会就这么毫无仪态地过来。又一看,屋里架子上挂着的,不是他时鸣的衣服,还是谁的? 原来是故意脱衣服在他床上等着的。 江行狡黠道: “太挤啦。殿下不然回去?” 时鸣又往他身边蹭了蹭,道: “来都来了,怎么又要赶我走?挤一点才好呢。我就爱跟你挤一块儿,不乐意?” 江行笑得不行: “乐意,我可乐意了。” “等等。” 时鸣抱着他的后颈,挤挤挨挨间正想抬头亲他,忽借着灯光,见他脖子上一道血痕,顿时紧张了起来。 时鸣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只是很浅的一条,并没有划伤后,才开口问: “你脖子怎么回事?” 江行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脖子。 上面的血已经结痂了,不疼。但看着应该挺骇人。 白天的时候没发现。现在想想,应该是在林子里,被人拿刀抵着脖子的时候伤到的。 江行无意隐瞒,道: “林子里有个带帷帽的家伙。我路过,无意听他痛同别人说了几句话,他就拿刀抵着我脖子。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嘴上说着不是什么大事儿,语气也稀松平常,无非就是不想让时鸣担心。但这桩桩件件,哪有不令人担心的? 时鸣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带帷帽的人?你听到什么了?他还拿刀抵着你脖子?” 讲到最后,时鸣声音都抖了: “江行,这么大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说?” 江行瘪瘪嘴,委屈道: “因为我现在才能见到你。” 好像很有道理,但好像什么也没说。 时鸣扶额: “……闭嘴。我问你,你听到什么了?” 江行挠头: “没听到什么。和他说话的人声音很低,就听到他们说什么‘殿下’,什么‘多年前’。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吧?你知道吗?” 江行本就把这件事当一件朝堂官员的暗中小谋划而已。在京城做官,哪有人背后没点事情的?看看就算了,要是再深究,那岂不是要处处树敌,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还想干完活退休,美滋滋摆烂呢。 江行: “那人认定我是个没脑子的小官,就放我走了。” 时鸣表情严肃,抓着江行的衣服,又将他脖子上那道血印看了一遍。 江行被他的呼吸弄得脖子痒痒。时鸣身上的兰花香钻入鼻腔,江行仰头笑了笑: “真的没什么。你不说,我甚至没发现。” 时鸣没搭话。靠得近了,时鸣嗅到一股异香。 江行从来不用香,而这股味道很显然,也不是他自己身上的。这种味道,只能是从外面沾染的,因为极淡,再过一会儿,可能就要散掉了。 若是不仔细贴上去闻,旁人绝对发现不了。 时鸣在江行身上闻了半天,表情凝重起来: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第167章 江行自己都没察觉到,直接蒙了: “什么什么味道?我刚洗过哎。你要是嫌弃,我再去洗一次?” “你身上怎么有股五石散的味道。”时鸣目露担忧, “这个味道,我绝对不会记错。” 查案的时候收缴上来那么多五石散,时鸣亲力亲为在这堆脏东西里面熏了半个月,怎么可能记错? 江行被他吓得不轻,差点就要给跪了: “我没吸啊?我真没吸?我吸了吗?” 没有吧。 抛开别的不谈,江行一个穷鬼,怎么可能买得起那种东西?除了不小心翻到的那次,他甚至没怎么见过五石散真容。 也就是在旁人口中听说而已。 时鸣瞧他这样,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没人说你吸了。应该是外面沾的,你有见过什么人吗?” 江行思考了一会儿,道: “如果真要说,那个戴帷帽的人,身上确实有一股很浓的香味。我猜,应该是他拿刀抵着我脖子的时候,沾在我身上的。” “一开始同他说话的人似乎很尊敬他。戴帷帽的那家伙,看着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时鸣闻言点头,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江行问: “怎么了?” 时鸣道: “没怎么,事情还不能确定。等我调查清楚了,再同你说。” 阿鸣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江行虽然疑惑,但见时鸣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也无意再管那么多。 他见时鸣沉思,皱着眉头一副担忧的模样,不禁将人揽在怀里。 江行亲了亲他的发,安慰道: “好啦,你看我不是没事儿么。不要担心了,好不好?这件事情,以后再查吧。” 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江行又兴致勃勃说起自己今日的见闻: “我在林子里瞧见了一只兔子,长得可漂亮了。毛特别雪白,眼睛红红的,屁|股一拱一拱在吃草,巨好玩。本来想捉来给你养着玩儿,可惜没捉住。” 时鸣有点好笑,忍不住接: “又是鸟又是兔子的,还想养猫——你当我王府是什么地方?” 江行赶忙就坡下驴: “我以为你会喜欢。毛茸茸的,多可爱啊。” “喜欢喜欢。”时鸣服气他了, “你送的,我都喜欢。” 江行一本正经,嘿嘿道: “喜欢也不能送你,因为我没有抓到。好啦,这么大老远跑过来,没人发现吧?” 要是被有心之人瞧见,估计要闹出不小的风波呢。 时鸣: “天衣无缝。不会有人发现的。明日休息,我就是在你这里睡一宿,也不会有人发现。” 春猎时间太久,总有中途休息的、不行比试的日子。床还是太小,也不结实,动起来估计要震天响。 更何况,营帐不隔音,说话声音稍微高一点儿,恐怕就要被人听去。想不被人发现,得时时刻刻注意着才行。 江行笑道: “小殿下,你真的要在我这里睡一宿吗?” 时鸣眨眼睛: “有何不可?我本就是来自荐枕席的。” “别荐啦。”江行哄他, “一会儿外面都听着了。你饿么?你饿的话,我去给你拿些东西吃吧。” 时鸣挑眉,道: “不饿。” 江行于是在挤挤挨挨的床上睡下,觉得这样挤着,阿鸣一定很难受。 阿鸣一向养尊处优,哪里有跟别人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不好不好。 江行想赶他回去,也好睡安稳些;但觑着他的脸色,江行丝毫不怀疑如果他说出自己去打地铺、或者让他回去这种话,阿鸣能气得半个月都不理他。 江行想起阿鸣生气的样子,不由得打消了这种念头,吹了灯: “那,睡觉喽?” 时鸣“嗯”了一声,从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实在是太挤。江行往边上挪了挪,时鸣却喜欢往他这边贴,还不嫌事大: “往里面来点儿呗,一会儿要掉下去了。” 江行不得已,只好又侧着身体,搂了时鸣一起睡。 就是太挤。两人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终于能安稳睡下,时鸣似乎不乐意了,难受地动了动胳膊。 第90章 算无遗策非正途 江行: “不要动。” 时鸣举起双手, 无辜道: “我没动。” 江行很头疼。时鸣不顾他的桎梏,撑起身体,从枕下摸出一条布带来。 看形状, 似乎是时鸣蒙眼睛的那条。 江行寒毛竖了起来, 预感不妙: “你要干什么?” 时鸣反倒推着他的手举过头顶,狡辩道: “我不干什么。” 江行心说你这是不干什么的样子吗?你这分明就是要大干特干。 ……算了。不知道阿鸣到底要干什么, 还是顺着他吧。一会儿再惹毛了, 那可糟糕。 想是这么想,江行的手很自然地被一圈一圈缠起, 绑住,束缚着, 挣脱不开。 江行动了动腕子,叹气: “最后一次。” 应该不会太出格。江行心想,这可是在营帐里面。闹出去的话,是会坏事儿的。 阿鸣有分寸。 有分寸的时鸣缩进被子里。很快江行就说不出来话了。 江行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 不是……啊?玩儿这么大? 反应过来, 江行一半是羞,更多的是恼,手上悄悄挣扎, 低声道: “谁教你这么做的?” 时鸣没直接回答,反而钻出一个脑袋,歪头问: “不喜欢吗?” 第168章 江行正要批评他几句,时鸣拧了一把他的腰,滑不溜手地又钻回了被子里。 江行被拧得下意识一缩,竟然没有捉到人。 眼看这家伙就要翻了天,他手上挣扎动作愈急, 待摸到了时鸣在他手腕系着的结,很轻松就解了开来。 江行不啰嗦, 一把揭开被子,点了灯,捏着时鸣的下巴将他分开。 平心而论,时鸣的下巴偏尖,看着总有些秀气,也无怪乎江行从前一直认为他是女孩子。 此刻,莫说江行捏着他的下巴,如果非要说是时鸣主动把下巴放在对方手中也使得。 时鸣根本不怕他,还好死不死地舔了舔嘴唇。 唇上沾着引人遐思的水光,落在灯下,再诱惑也没有了。 江行很难不气血上涌,但依然保持了理智,咬牙切齿道: “你出息了?” 这句威慑,同样没什么吓人的,反而像气急败坏。 时鸣毫无惧色,还故意“嘶”了一声,挤出一点儿滟滟泪光来,可怜兮兮地瞧他。 江行还以为自己用力过猛,不小心捏疼了他,气顿时散了,手上卸力。他担忧问: “没事吧?捏哪里疼了,我看看。” 没想到时鸣勾唇一笑,趁他不注意,又缩了回去。 江行: “……” 大意了。 他气笑了,又想把人薅起来;可惜对上那双眼睛,江行想拉人起来的手往上移了几寸,转而去摸时鸣松软的头发,不轻不重地按着。 ……算了,要是不让这家伙满意,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 江行很难说自己有没有私心。 潮雨来得有些急了,在时鸣眼中升腾起一阵雾气来,江行想起岭南早晨湖面上的泠泠水烟。 看不见人,但包容又神秘。渔民很少有在这种时候就出去的,雾太大,看不清。 打不着鱼,只能无功而返,白折腾。 时鸣眼睛眨了眨,像是在问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问。 ——但决计没有抗拒。 江行想,阿鸣怎么会抗拒自己呢?这本来就是他自己在瞎担心。 时鸣停下动作,似乎是要缓解一下。江行快被气死了,不打算放过他,在他要离去时又往下按,强势道: “继续啊。” 雾气中,一声不知是鸳鸯还是什么鸟的轻呼声传入江行耳朵里。 时鸣抬眼看他。 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江行非但看不到半分不愿,甘之如饴的背后,竟然全是迷恋。 江行有点懊恼,心想这对阿鸣来说,可能不是什么惩罚,反而是奖励。 ……等等,自己能那么轻松就能挣脱开手上的束缚,其实也在计算之内吗? 江行生无可恋:如今这般,原来阿鸣早就算计好了。 知道他会挣开,也知道他会这么做。如果江行非要上纲上线去问他,事情又全是江行自己主动做的,同时鸣有什么关系? 时鸣怕是只会眨眨眼睛,说, “我不知道呀。” 搞得江行反而不知所措。 算了算了,江行心想,只要阿鸣乐意,他就当是舍命陪君子吧。 时鸣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忍不住笑了一声。 江行: “……” 好,就连自己的心思都被猜中了,该说不说这家伙真是算无遗策吗…… 然而一切发生电光石火,人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一下子就能把所有事情都考虑进去? 江行恨恨地想,这样的智谋居然用来声色犬马,真是不像话。 难怪陛下要说晋王不务正业——这又不是什么正事儿。 僵持许久。江行实在无奈,败下阵来。他伸手推时鸣: “……好了,不要闹了。” 岂料时鸣并没有如他的意。 江行: “!”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时鸣放开他,也不说话,戏谑地看着。 看到时鸣微动的喉结,江行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怕吓到对方,他连无能狂怒都做不到,只能来一句不痛不痒的: “……你故意的。” 时鸣自然不怕,还很理直气壮: “那又如何。” 江行剜他一眼,起身下床: “我去找水。” 这一眼毫无威慑力。时鸣不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还要瞪回去,像是在说“看什么看”。 ……孩子大了,真是管不得了,一眼没瞧见,就要上天。 桌上就有茶水。江行倒了一些给他漱了口,警告道: “下次不准这样。” 时鸣慢条斯理漱口擦嘴: “什么下次?哪样?” 江行气归气,总不能真的上手揍他一顿,只能口头上显示出一点儿强势来: “你说呢?你还有脸问我呀?” 花架子似的生气,没有人会当真,也不会有人被吓到。时鸣故作委屈: “我看哥哥明明很喜欢,这才自作主张。原来哥哥不喜欢吗?那阿鸣下次不这样了。哥哥不要生气。” 江行被他茶里茶气的发言搞得没脾气,即使明知他是故意的,也只好哄道: “……好了好了。我不生气。” 就是太折辱人了。江行不想这样。 时鸣把江行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计划通,他狡黠道: “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啦。” 江行无情地把他按回被子里,道: “这下可以好好睡觉了吧?” 第169章 时鸣任他动作,一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行。浅淡的瞳色乍看起来,并不会似深色瞳孔那般深情。哪怕如此,江行也能从这双眼睛中读出一片缱绻缠绵。 江行心软得一塌糊涂,胡乱给他盖好了被子,自己也躺了下去。时鸣果然不再乱动,不久便睡熟了。 - 春猎本就是新春伊始才举行,也有对本年农耕丰收的美好祝愿在里面。浩浩荡荡持续了大半个月,这一盛事才算落下帷幕。 天气回暖,厚重的冬装脱下,万物伊始,江行浑身轻快,连带着上朝都积极了一些。 近日朝会提及太后沉疴难起、卧病在床一事。有朝臣提议皇家多些喜事,恰好大皇子上次议亲不成,不若再挑选一位合适的贵女,大操大办一番,也好冲冲喜。 承元帝不置可否,百忙之中给李琚掌了掌眼,挑了个合适的贵女,差人去办了。 不过想来也是。若太后哪天驾鹤西去,守孝三年再一耽误,好好的皇家子,竟成了大龄光棍儿,说出去叫人笑话。 至于适龄的皇家子,当然不止李琚一个。譬如太子和晋王,也尚未娶亲。 不过这两个一个根基深厚,一个颇得爱宠,若哪里说得不当,触了霉头,真够那些官员喝一壶的。俗话说,柿子也要挑软的捏;这样一来,自然没人敢提这两位。 没人敢提,不代表承元帝不上心。近日里时鸣常常被叫去宫中,被迫和那些贵女交际,煞是苦恼。 江行知道时鸣不会选,但这么拖着总归不是个办法。要是哪天时鸣被按头成亲怎么办? 时鸣却说山人自有妙计,不用他操心。 江行擎等着看他的妙计。 “阿鸣,近日你怎么频频走神?” 承元帝皱着眉头,语气似有些不悦, “往常你可不是这样。” 时鸣像是刚刚反应过来,连忙请罪: “皇兄莫怪,近日太后身体有恙,其间病况令人心伤。大抵因为这个,臣弟竟也常常梦到臣弟的母亲,心神不宁,这才失态。” 承元帝眼神一凝,伸手挥退了前来相看的贵女,只留了他们兄弟二人。 他问: “你母亲,在梦中可说了什么?” 如今的太后并非皇帝生母。皇帝生母早已病逝,而继后时月又焚于宫中,林贵妃畏罪自戕,宫变最后,后宫中剩下的位分最高者,竟然是平日里毫不起眼的明妃。 明妃一向不争不抢,在后宫中恰似透明人一般,若不经这么一遭,她也很难被注意到。 为彰显皇家孝道,承元帝干脆就尊这个明妃为太后。明太后自承元帝登基以来,一向深居简出。二人表面上的母子功夫确实做得挑不出错,但非要说承元帝和这位庶母有什么情分,实在牵强。 时月也已被追封为太后,时鸣叫声“母后”,于情于理都不算逾矩。但他却要用“母亲”,未免耐人寻味。 第91章 忆亡妻月困承元 时鸣就是故意的。 时月死时他已经七岁, 这个年纪,确实能记得点事情。 可惜时鸣那时眼睛被灼瞎,受了好一番罪, 宫变后的有一段时间都是昏昏沉沉地在发烧。烧这么久, 就算时鸣真的记得点事情,醒来也不剩什么了。 更遑论过去这么多年? 提起时月, 无非就是让承元帝顾念旧情, 趁心软之际好提要求罢了。 ……虽然利用死人确实不厚道,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时鸣道: “母亲没说什么。我只记得, 她给了我一颗糖,说只想让我开心快乐, 不求旁的。” 承元帝表情怔怔,似在怀念。 皇家子的婚姻都带有政治原因,时鸣的婚事岂能例外?今日来相看的贵女,无一不是家中显赫, 能平衡朝堂势力的。 承元帝给时鸣相看,未尝不带有利益考量。 不过现在看来…… 承元帝正思索着,时鸣又道: “我与母亲天人永隔之时, 年纪尚小,有很多都不记得了。皇兄,您同我母亲年纪相仿,想来记得的总比我多。您能跟我讲讲我母亲的事情么?” 承元帝转头,看到时鸣手指紧攥着衣摆,蒙眼白布上隐有点点泪痕,语气听起来却是小心翼翼、得体又克制的, 不免心软。 他轻叹了一口气,想伸手去摸一下时鸣的头发, 临末了却得到时鸣轻微的瑟缩。 时鸣不解: “……皇兄?” 这个举动太亲昵,天家兄弟哪有做到这样的? 若是父子,倒合理许多了。 承元帝咳嗽了一声,掩下异样的神情,道: “你母亲她……我想想,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了。” 时鸣心下震惊,不过倒不是因为年份。 是因为承元帝的称呼。他居然用了“我”,而非天子的“朕”! 那下面说的就是家事了,无关身份。 时鸣想到搬出自己母亲可能会好用一些,却没想到能这么好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安静听着。 承元帝思念又怅惘: “你母亲年轻时,可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这样的美人不好好待在闺阁,反而隔三差五去练武场,要跟小子们比骑射。你说怪不怪?” 时鸣笑笑,没说话。 承元帝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着: “我那时心高气傲,不把她放在眼里。直到有次比试,我输得一塌糊涂,这才重视起来,卯足了劲儿要超过她。” 第170章 在他口中,时月是一位张扬明媚的将门虎女。记忆里的她即使过去了二十余年,仍然鲜活。 时鸣没听说过他们之前的往事,不由得也入了神。 承元帝: “……我苦练数日,终于等到了一个比试的机会,却不曾想朝廷匪患,要找人去剿匪。时家那边以为剿匪不是什么大事儿,就交给她去做了。” “她哪里能剿匪?依我看,她就是最大的土匪头子,不跟那些人一块儿落草为寇都算好的了!” 时鸣没忍住笑出声,又马上正色: “……臣弟失礼。” 承元帝被这个称呼拉回现实,很快泄气,哀大于思: “罢了罢了。后面的事儿,无非就是那样。女儿家,又生在国公府,要嫁谁,哪有自己做主的权利?不提也罢。” 时鸣心说再提下去就要露馅了。再提下去,就是时月嫁给太子,然后被强抢入宫的事情。 承元帝囫囵感慨: “你母亲是一位奇女子。你很像她。” 时鸣悄悄打量了一下承元帝的脸,不禁疑惑: “可所有人都觉得我更像父亲。” 他故意说“父亲”,不说“先帝”,承元帝果然一滞,心下被“父亲”二字击得体无完肤。 承元帝这辈子走得不算顺遂,也不算艰难,平平无奇的灰暗中,唯有一抹亮色留在心底,叫他擦不去忘不掉。 二十余年,雁过总会留痕。 如今听眼前的人叫了一声“父亲”,虽是无意,但也足够他来回把这个字眼咀嚼体味个遍儿,含到没味道了才肯咽下去。 承元帝心中那片柔软的角落颤颤巍巍,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 他期冀的手终于抚上时鸣的头发,是一个极尽爱怜的动作: “那是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你母亲。她死得太早,太早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带你去更远的地方,就已经没了。” 时鸣被这份哀思感染,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父子在眼前却无法相认,承元帝心情复杂,感性占了上风,实在没办法对亡妻留下的孩子太过狠心。 尤其这个孩子活得艰难,甚至这辈子也不会再有重见光明的可能,又这么逼孩子做什么呢?他叹息一声,问: “你母亲的命运已经半点不由人,我不能再叫你也受委屈。” “否则,她在天之灵,应当怪我了。既然让你快乐是她的夙愿,你若不想成亲,我没有逼你的道理。去吧,往后你不愿的事情,我再不会强迫你。” 时鸣五味杂陈,连忙谢恩: “多谢皇兄体谅。” 承元帝看他挑不出错处的礼仪,心里不免涌上一丝不快,道: “不要叫皇兄,叫……” 叫父皇。 时鸣仰头: “皇兄?” 承元帝看着时鸣那张脸,喃喃自语: “你若是个女子,应当长得更像她……男子,男子也好啊。女子艰难,你下辈子,去做个小将军吧。大漠黄沙,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看吗……” 后面一段,很显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不知道在哪的时月说的。 时鸣见他被回忆魇住,于心不忍: “皇兄,您怎么了?” 承元帝被这么一叫,方如梦初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罢了。今日有些乏了,你且去吧。” 时鸣: “是。” 临了了,时鸣抬脚正要走,承元帝在背后叫住他: “等等。” 时鸣回头: “皇兄?” 承元帝道: “往后多入宫瞧瞧吧。” 明明是九五至尊,现在竟与寻常百姓家千千万万个父亲一般沧桑。时鸣恍然惊觉:这位帝王,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应下: “好。” 这也算是,妙计吧。时鸣心里不是滋味。 搬出母亲确实好用,但似乎好用过了头,好用到看起来他有些过分。 好用到让他也难受了起来。时鸣总是听江行说,如果没有出意外会如何如何;但他从未真的想过。 既成事实的事情,时鸣觉得再去想,那是没有意义的。但此刻忍不住地,时鸣心底悄悄摸摸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母亲还在,会怎么样? 他会成为众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吗?还是说最出色的那个? 要是母亲还在,真的会给他一颗糖,只希望他平安喜乐吗? 所谓梦境不过编造。可是,如果母亲真的还在,大概也会这么想吧。 这样复杂忧思的心境,直至见到江行,听着江行一句调侃: “山人回来了?” 才稍稍有所缓解。 江行本无事,在家正喂橘绿呢,听见一阵车辙声,心知是时鸣回来了。他放下鸟食,开门去接。不待江行反应,一道浅青色的身影便拉着他,自顾自走着。 江行和玉竹对了暗号,玉竹眼角抽搐一般对他疯狂使眼色,江行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 江行示意自己明白,玉竹这才放下心,悄悄遁走了。 “别急呀,”江行劝, “怎么了呀,谁惹我们殿下不高兴了?” 时鸣却只是摇头。 反常,太反常了。 江行觑着时鸣的表情,又在心里反思了一通,确认自己没做错什么之后,说话瞬间有底气起来: “不开心?那哥哥带你出去转转,怎么样?” 时鸣抬眼瞧了他一下,算是默认了这个请求。 今日不逢集市,也不是休沐日,城中比以往要冷清许多。两人的手掩在宽袍大袖下,江行牵着他的手,时不时用余光瞧着他的脸色,觉得实在奇怪。 第171章 去了宫中一趟,问什么也不说,只说是没事儿。可心情确实是肉眼可见地不太美妙。 江行又不傻,总不能真的信了那套“没事儿”的说辞。心里犯嘀咕,说什么也要哄时鸣开心一把。 “捏泥人,捏泥人嘞——现捏现做,快来瞧快来看嘞——” 江行被这阵吆喝声吸去了目光,低声道: “做一个泥人来玩玩吧,可以吗?” 时鸣“啊”了一声,似乎将将回神。他仓皇地点了点头: “可以的,哥哥。” 江行暗暗叹气。 这可怎么办。 “要两个泥人,捏成我和他这样的。” 江行如是说到。那小贩一见来活儿了,也没管两个男子一块儿来做泥人是否太奇怪,吭哧吭哧就捏了起来。 等待的时间里,江行多嘴,同那小贩闲聊: “您做这个有多久啦?” 小贩拍拍胸脯,自信: “有十来年了,打小就跟着我爹学的家传手艺。公子放心,保证捏得一模一样,不像不要钱!” 江行乐了: “这么神?” 小贩道: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谁出来混都得有点绝活儿。不巧,在下的绝活就是这个。” 江行笑笑,悄悄同时鸣调侃: “啊呀,我觉得我要是哪天致仕,也能像这样摆个小摊儿,去吆喝我的刻章手艺。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老了,还能不能拿得动刻刀。” 时鸣闻言,白他一眼: “又胡说了。哪里需要你去摆摊?致仕了朝廷会发例银,想什么呢。” 江行心说还不赖,居然有养老金。 小贩果真是熟能生巧,有点技艺在身上。他双手翻飞,不一会儿,两个栩栩如生的泥人被捏好,又过了一下火,这就完成了。 仔细看,那个青色的小人手里捏了把扇子,嘴角上翘,是一个微笑的模样。 第92章 一岁生辰一岁礼(一) 再看另一个小人呢, 白色的一身衣服捏得衣袂翩翩,脸上却不笑了,面无表情的, 是一位儒雅书生。 江行不服气, 同那小贩道: “哎,您这捏得也不对呀。分明是我在笑, 怎么笑脸移到他这小人儿上去了?” 小贩连忙解释: “公子, 是这样的。您本身气质温雅,就是不笑也使得, 不损半分亲切。” “而这位公子相貌姣好,贵气天成, 若是不笑,看着有些距离,不可靠近。我这才自作主张,将你们的表情换了换。您若不愿, 我加上便是。” 江行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眼看小贩拿回去要改,他又不愿了,道: “无妨, 我觉得这样挺好。” 话毕,江行结清了银钱,拿了两个泥人。小贩目送两人离开,热情道: “哎,您拿好!” 待走得远了,江行喜滋滋地拿着时鸣的泥人,左看右看, 揣在兜里: “这是我的了。” “哎,”时鸣看他装进兜里, 有点好笑, “这不是我的么。你拿了我的,我拿什么?” 江行早有计谋,把自己的泥人塞他怀里,理直气壮道: “你拿我的。这样我们哪天分别了,看着它,你也能表一下思念呀。” 时鸣莞尔: “好吧。可是,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们恰如之前那般,互通音信不就行了。怎么,那只肥鸽总不会被你炖了吧?” 江行看他心情总算好了一些,也跟着心情好起来,道: “鸽子没炖,就是太肥了,飞不动。我给养起来了。” 逛了一圈,江行自作主张买了一大堆东西,见时鸣心情变好,他总算献宝似的拿了几样蜜饯果脯,塞时鸣嘴里,笑眯眯问: “甜不甜?” 时鸣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块,又不吃了,敷衍似的答: “甜甜甜。” 两人坐在春风里,这时候江行才敢问: “今日在宫中……” 恰巧此时时鸣也说: “我有话告诉……” 两句话在空中撞了个人仰马翻,目光交叠在一块儿,他们又不约而同说: “你先……” 太默契有时候不是好事。电光石火间,时鸣占据上风,道: “我先来。你不是想知道我用的什么妙计吗?” 江行还真不知道: “想不出来。你有什么锦囊妙计,能让陛下回心转意?” 毕竟给时鸣说亲这件事,之前就已经提过。之前是时鸣机灵,外加承元帝只是试探,想着再留几年,没真的动心思。 如今太后眼看就不行了,再留也要拖成大龄。陛下这才把几个皇子的婚事都提上日程 一是冲喜,二是,确实到时候了。 这次陛下心意已决,李琚和师兄的婚事都已经定了,独独时鸣有本事逃避,江行确实想不通这是怎么办到的。 时鸣故作轻松: “我把我母亲搬出来了。” 他语调是轻松的,可轻颤的手指做不了假。那阵颤意通过两人相接的手指,很快传遍了江行的四肢百骸,让江行的心忍不住也颤起来。 江行知道这是为什么。 时鸣又说: “他口中的我的母亲,很恣意。他说,她下辈子做个小将军正合适。” 江行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指,道: “没事的。她……她不会怪你。做母亲的,哪有不想让自己孩子开心快乐的呢?不用自责。” “我有时候想,”时鸣叹息, “他对我母亲,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看不透他。” 这还是时鸣头一次说看不透某个人。江行腹诽不愧是父子吗,就连谋算都是一等一地旗鼓相当。 第172章 江行试探道: “我愚钝,你不若代入……代入那位,想象一下,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倘若是你所爱之人被抢走,你会如何想、如何做呢? 时鸣想了想,蓦地笑了。 江行不解: “你笑什么?” 他的提议也没有这么好笑吧…… 时鸣笑意愈深,促狭道: “我还实在想不出来,你被抢走之后,给我生了个孩子当弟弟的场景。” 江行脸黑了: “我不会生小孩。” 时鸣笑得更厉害了: “哈哈哈哈……是是是,你不会。” 江行任他笑了许久,等他笑够了,才无奈道: “……好啦。不伤心了?” 时鸣“嗯”了一声,道: “不伤心了。逝者已矣,我虽想念,却无可奈何。大不了等百年之后,我自己下去向她请罪。至于旁的,往后再说吧。我好爱你呀。” 话锋转得突如其来,任谁来了都得反应一会儿。江行哽住: “……我也爱你。” 两人逛完了街,肩并肩往回走。这会儿影子被拉得很长,风乍起,衣衫翩舞间,两人的影子相交相错,似一片分不开的丝绸,一根根地织在一起,竟有了些相濡以沫的味道。 江行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次时鸣用的字眼是“爱”,而非往常的“喜欢”。 抠字眼显得太斤斤计较。但事关时鸣,江行总忍不住上心。 他心中有一阵没来由地酸楚,说不清道不明,拉着时鸣的手又不好宣之于口。心间发涩的同时,江行更多的是庆幸。 这算……完全接纳他了吗?是这样的吗? 是的吧。 再偏头看看时鸣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般,云淡风轻,一如既往。 江行不知是喜是忧。 徒步回江府,江行推门,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四下里静悄悄的,江舟摇他们找不着影儿。 江行放下东西: “奇怪,他们人呢。往常这会儿不应该在院子里闹腾么?” 时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 “许是跑出去玩了。” “不会的,”江行皱眉, “这么晚了,阿摇从来不会这么晚还在外面玩儿。而且这么安静,没道理啊。” 时鸣眨眨眼睛,提示他: “不然哥哥四处找找?阿摇和阿年都是乖孩子,做事有分寸的。” 江行姑且认同了这番话,在府里各个角落都找了一通;结果不仅是江舟摇,就连张大娘也不见了。 偌大的江府,看起来竟然只有他和时鸣两个人。 江行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再看时鸣但笑不语的样子,有点急了: “能跑哪儿去啊……汴京城可不比家里,人山人海的,这要怎么找?哎,你笑什么呀?” 时鸣翘起嘴角: “我笑哥哥记性不好。” 江行还以为两人走前,江舟摇说过去向,只是自己忘了;这才得了一个记性不好的帽子。他当即思索了一番,发现脑袋空空,不免匪夷所思了: “阿摇没同我说过她要去哪儿。” 时鸣答非所问: “当然不是这个。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行蒙了。 今天能是什么日子?平平无奇春日里一天呗。不是休沐,也没有假期,更不是什么节日。甚至于明儿个还得继续上朝,能有什么特殊的? 如果说是节气嘛,也不对。什么纪念日更不可能了!江行思来想去,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然没想出来有什么特殊的日子,是在今天。 不,不对,今天是什么日子,和他找阿摇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吧! 江行狐疑地在时鸣身上扫了几眼,肯定道: “你们有事情瞒着我。” 时鸣笑意盈盈: “没有瞒着你。是你忘了。跟我走?” 江行不解其意,却仍然跟着时鸣上了马车。 车内熏香袅袅,时鸣不甚在意地呷了一口茶,江行看着窗外飞逝过去的景色,坐立难安。 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江行看了一眼身边气定神闲的时鸣。 问也问过了,可惜他就是不说。非但不说,还要卖关子说“你猜”,真是搞得江行心里痒痒挠抓一样,怎么都安分不下来。 车行过乡间小道,江行觉得这条路有些熟悉。 他在自己记忆里费劲巴拉翻了半天,这才猛然惊觉:这是去西园的路! 震惊之色久久不去。江行回头看向时鸣,却发现时鸣也在看着自己,目光缱绻,眼中是说不出的款款深情。 他同样心如擂鼓,问: “去西园做什么?” 时鸣仍然没回答: “去了你就知道了。” 待到了西园,江行这才反应过来,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他在江府找不到的孩子们都在,江舟摇瞧见江行两人来了,就连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悦: “哥哥!” 江行瞧着这样的热闹气氛,眼睛扫过江年和张大娘众人,笑: “这是做什么?” 院中竟摆了一张桌子,放了瓜果点心、汤饼面条一类,还有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很显然是专门等他来、好开饭的。 江舟摇嘻嘻哈哈道: “哥哥你忘啦,今天是你的生辰呀。” “我的……生辰?” 江行又惊又喜,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就连笑声也不太连贯。他像是被什么好事儿给砸晕了,迷迷糊糊了半天,才确认一般: “原来是生辰。” 第173章 时兴的大多是给老人孩童过生辰,少有人给正值壮年的大小伙子过生辰的。 时鸣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说: “还是阿摇记着,我就悄悄给你准备了一下。原打算出宫后就带你来这里的,可不巧,哥哥竟要带我去散心。” “我想着不去白不去,才耽误了哥哥一会儿。哥哥不会怪阿鸣吧?” 江行哪里会怪他?喜欢还来不及呢。他傻呵呵的挠了挠头,脸上几分局促: “啊,不会不会。” 江年也是喜气洋洋,率先说了一句: “哥哥,生辰快乐。” 众人很快反应过来,一叠声送上祝福,江行看着一桌子菜,心想大家应该等了他许久,连忙道: “不用客气,都是自家人。先吃饭吧!” 第93章 一岁生辰一岁礼(二) 长寿面有些太长了。顶着众人的目光, 江行先吸了一口,腮帮子撑得溜圆,说不出话来。 时鸣打趣: “哥哥这是要寿比南山的架势?” 江行嚼完了, 嘿嘿一笑: “就当我是寿比南山吧。” 江舟摇感慨道: “哥哥, 自打爹娘去了之后,你就没过过几次生辰了。如今歇下来, 大家想给你一个惊喜, 这才没有事先知会。” 江行默然。 他穿越前当孤儿那会子自然没有生日,生日得按照院长捡到他的那天算起。 待到穿越后, 江家父母在时,他尚且是孩子, 过生辰什么的,有人记着有人想着,日子虽然贫苦,但也说得过去。 一家人只要在一块儿, 哪里都可以是家。 直到江家父母去世之后,江行为生计忙碌,为科举奔波, 如今算下来也十几年了,十几年间,他确实一次生辰也没过过。 以至于险些都要忘了。 从接过家庭重担的那天起,江行心想,他就已经不把原主的这具身体当孩子看待了。 生辰是小孩子的福利,是老人的福气,也是青年人的节日。只要有人记着, 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牵绊,就依然是存在着的、不会消失的。 张大娘适时插嘴: “为了大人的生辰, 小姐和公子可是早早就开始准备了。这一桌子菜,都是大家一块儿做的。大人平日里公务繁忙,添添喜气,也好放松一下。” 江舟摇觑着他的脸色: “哥哥,这个惊喜,你喜欢吗?” 江年同样紧张地看他。 隔着饭桌,江行看灯下江舟摇褪去婴儿肥的侧脸,不禁想起妹妹小时候的情景。 不是江家父母去世之后,是江家父母还再世的时候。那个时候原主年纪小,胳膊短腿短的。 江行穿过来之后瞧比原主更小的妹妹,脸上的肉看着粉团子一样,说话都不利索,很难不心生好感。他想抱,又受限于身体条件,一个没抱住,兄妹俩一块儿摔在地上。 阿摇那时候还小,嚎得很响亮;自己当时虽然没嚎,但也跌得不轻,青一块紫一块的。 大声哭嚎引来了江家父母。两人啼笑皆非,只好一人抱一个,搂在怀里轻轻哄着。 江行记得当时母亲给他擦眼泪,一边奇怪他怎么不出声大哭,一边又心疼地给他揉淤青,说,“我们小行不用这么坚强,娘亲在呢。” 而江舟摇被父亲抱在怀里逗着,不一会儿就破涕为笑了。 那时,江行暗暗发誓,往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妹妹。 不让她受委屈,哪怕是一丁点儿。 一点点的人,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江行伸了一只手,隔着饭桌轻轻捏了捏江舟摇的脸,道: “我很喜欢。谢谢阿摇和阿年。” 被捏脸的感觉实在不算好,江舟摇刚想炸毛,又想起今日是江行生辰,好容易忍住,没拆台让他不要捏。 好在江行只是心血来潮试试手感,只捏了一下,便又缩回去了。 回头却看到了江年期待的眼神。 江行: “……” 捏脸这种事情,怎么还有上赶着的…… 但孩子难得表露出一点儿请求,江行同样捏了捏江年的脸,还调侃一句: “吃胖了?” 江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拾掇了残局,又收了礼物,今晚江行懒得折腾,顺便在西园住下。夜间还算安宁,就是时鸣递礼物时,不忘在自己脸上点了点。 时鸣语气有点委屈了: “哥哥,你忘了我的。” 方才席间与时鸣同座,确实没有再捏别人的脸了。江行无奈叹气: “你怎么同他们一样。” 说是这样说,手却很诚实地捏上了时鸣的脸。 也不怪江行。时鸣的脸细滑,绸缎一般,又不是一味精瘦,脸上一点饱满的软肉,就够江行来回揉搓,怎么都不腻歪。 最最重要的是,捏阿摇,阿摇会生气;捏阿年,江行总觉得有些怪;可是捏阿鸣呢?阿鸣非但不会生气,反而会任他捏。 时鸣这次却没有任他捏,捏了一会儿,反而拉开他的手,强势地把礼物塞他怀中: “看看。” 江行接了礼物,只觉沉甸甸一盒,不知是什么。他本想过会儿趁阿鸣不在的时候拆,却不曾想时鸣盯着他,不愿意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江行只好顶着这样的目光,期待地打开了盒子。 沉甸甸恐怕只是盒子重量,怕江行猜出来而故意为之。盒子里,安安静静放了一枚精致的同心锁。这同心锁不比寻常的金银材质,也不是玉,竟然是罕见的淡色水晶。 第174章 这块水晶无一丝杂质,轻盈透亮,即使放在后世也价值不菲。 同心锁整个儿只有一个指节大小,想来搜寻到这么完美的水晶已是困难,再没办法做大了。 透指的水晶经了一遭灯光的折射,在烛下显出流光溢彩的光泽来。 江行一下子看得呆了。 刻刀刻出来的沟壑上,盛的满满的,全是昏黄色的光。图案乍看精致,完美无瑕;但江行略懂绘画,一看这些纹路虽好,却像是初学者的手笔,尚且笨拙,不够利落。 江行心想,若阿鸣要给他送礼,必是找最好的工匠来刻,断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种情况,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块同心锁,乃是阿鸣亲自捉刀,一笔一画刻给他的。 ……可阿鸣根本不会绘画。 这家伙,难不成背着他去现学的吗?那得吃多少苦啊? 江行一想到这个,忧思大过欣喜,捉过时鸣的手细细查看。 时鸣略微失望: “哥哥?你……你不喜欢吗?” 江行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又摸到时鸣指腹上一处不易察觉的薄茧,不免自责: “我很喜欢。但这类东西交给匠人去刻便是,怎么劳动你亲自去学?下了不少功夫吧,茧子疼不疼?” 时鸣知道自己瞒不过江行的眼睛,不过他本来也没想瞒。 时鸣伸出手,不甚在意地说: “都成茧子了,怎么会疼?我想着,太过贵重的东西,说不定要给你带来麻烦。太过便宜的,又配不上你。” “阿鸣浑身上下没什么值钱的,唯有一颗真心拿得出手。所以就想着自己做一个这样的物件儿,也算是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江行鼻子一酸,早把什么同心锁放到一边了。他拥时鸣入怀,道: “我真的很喜欢。但看你受累,我舍不得。” 时鸣轻松道: “也不算受累,至少学了一门技艺。等老了,我同你一块儿去摆摊。” 江行忙轻拧他的嘴: “说胡话。堂堂一个王爷,怎么沦落到要去摆摊?你合该养尊处优,安闲度日才对。” 时鸣笑笑,没有回答。 江行却是神思不属,心想,他的小殿下,合该安稳地做个闲散王爷。 每天喝茶遛鸟,看书闲聊,全然没有琐事缠身,一辈子安稳喜乐才对。 就应该这样。这样才好。争斗不休,不是什么好事。 但…… 江行觑他的脸色,隐隐发觉,阿鸣似乎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阿鸣想要什么? 江行不敢细想,又不敢不想。时鸣想要大权在握,想要生杀予夺,这是只展露给他一个人的野心。 旁人都不知晓,他本应不知晓。但,时鸣故意让他知晓。 江行清楚这是为什么。 阿鸣就是让他知道,让他了解,让他抉择。江行先前只知一味逃避,如今还好,能糊弄一时;可总有糊弄不过去的时候。 到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江行不由得打了一阵寒颤。 - 三月里草长莺飞,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候。可惜太后自二月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承元帝平日里政务繁忙,太子等人又差了辈分,进一趟宫规矩忒多;这么一算起来,时鸣倒是去得最勤。 不过是面子上说得过去。这位太后曾有过一个皇子,可惜早夭;母家也七零八落,早找不着人了。 除了场面上的儿孙,其实根本是孤家寡人。 病来得急,三月底,不待等到四月,太后在一个雨夜里与世长辞。 阖宫上下,除了几位年老的太妃真心实意地为之伤心,其他人灵前落泪,多是出于礼节。 要说心中有多么难过,倒显得惺惺作态,大可不必。 但好歹是太后薨逝,一切仪制总要说得过去。承元帝给了老人家死后体面,在丧仪最后却犯了难。 按理来说,这里本要太后母家的人,或者亲生的子辈孙辈来做;可惜很明显,这二者太后都没有。 承元帝天子之尊,多有不便。往下看看,那就要从太后亲近的儿孙里选了。 承元帝视线在跪着的时鸣和李玠身上扫过,略一权衡,便掷地有声道: “晋王,你随朕来。” 李玠猛地抬头。 似是察觉到失仪,承元帝微微蹙眉,没说什么。 李玠自然明白承元帝的不满,又默默低下头,手快要将孝布攥碎: “父皇,皇祖母生前与儿臣最为亲厚,儿臣……” 时鸣也帮腔: “是啊,皇兄。臣弟不过这些日子来得勤些,太后最亲近的还是太子殿下,这事儿原不该臣弟去。” 承元帝没说话。 李玠心里却知道,承元帝心里这杆天平早就歪了。又或许,本来就没有平过。 自时鸣回来,父皇眼中似乎只有时鸣一人,再容不下旁的。 李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明明本来都好好的。明明本来,父皇对他不算亲厚,倒也算关爱有加,时不时过问几句。 可自打时鸣回来,别说过问了,他就是把天捅个大篓子,承元帝也得反应一会儿才知道! 第94章 存疑窦趁虚而入 还有什么是比这更恐怖的? 真正的不重视, 从来不是打压批评,而是根本不放在眼里。 时鸣回来后靠着一双瞎眼赚足了同情,没爹没妈还残疾, 天然的弱势, 他又上哪能比? 第175章 李玠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在朝堂站稳了脚跟, 一切都是从时鸣回来的那一刻开始变化的。 如今就连待自己最亲近的皇祖母去世, 父皇都不愿意让他进去见皇祖母最后一面,而让时鸣去。 这算什么? 自己碍于礼制, 不能常伴皇祖母身侧;但一有机会,自然一次不落, 着急忙慌去皇祖母那里侍疾,这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包括此次丧仪,也全权交由自己来办。他夙兴夜寐,生怕有什么差池。 时鸣无非是去得比他勤些, 那也多是碍于脸面,至于什么感情……真好笑,他就不信短短这段时间里, 好好的庶母和幼子,能培养出什么母子情深来? 承元帝此举,难道不是实实在在地偏爱吗? 李玠想不通。明明时鸣只是承元帝的幼弟,而自己才是那个亲生儿子,怎么承元帝反倒偏爱弟弟了? 承元帝确乎是偏爱。只不过李玠不知道的是,所谓的小皇叔,其实与他同辈。 “礼不可废。你小皇叔与朕同辈, 乃太后子辈,自然优先。” 承元帝如是说。 这话堵得二人都没脾气了, 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反驳。 因为从名义上来看,确实如此。可时鸣却知道,不一样的。 承元帝就是借着辈分,大行偏爱之举。但他不能说,说不出口。 李玠哪里听不出这是敷衍?按常理来说,确实子辈优先不错。但八竿子打不着的子辈,和素日里亲近的孙辈,这种情况下,大多都是让更亲近的孙辈去。 礼制死板,却越不过人情。况且,这样的先例太多,以至于已经不算逾矩,而算一件心照不宣的习惯。 怎么到承元帝口中又是礼制,又是逾矩了? 说到底,还是他不想,这才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堵住悠悠众口。 李玠暗暗咬牙,看向灵堂的眼神中多了一丝不甘与委屈。 事已至此,再者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在众人眼中很快就揭过去了,只当太子悲痛过度,这才殿前失仪。 进了灵堂,时鸣语带担忧,忍不住提起: “皇兄,太子殿下拳拳孝心,实在感人肺腑。我……” “不必再提。”承元帝打断他,叹气, “太子尚且不够成熟,借此一事,也好磨磨他的性子。” “须知执政,感情永远排在最末。他还是太心软了。目前来看,还需锻炼才行。” “是。” 时鸣心底泛起一阵冷意。 所以自己只是储君的磨刀石。所谓偏爱,或许有过,或许也动过一些别的心思,但最终都不过是空中楼阁,建立在他的一双瞎眼上,建立在他死去的娘身上。 说到底,没有这两样东西,他和其他的棋子没有区别。 可迷雾散去,谁知棋子与棋手,又有何分别? - “殿下,我还是希望,您能仔细考虑一下与我们的合作。” 包厢内,一个头戴帷帽的人语气沉沉。若滕家的人在场,应该不难认出,这位就是被滕溪引为坐上宾的幕僚何越。 李玠没说话。自太后薨逝,以礼下葬,辍朝五日,举国上下服丧十天。 这段时间里暂且无事,李玠心中郁结。此时顺国公府竟递了帖子,说要与他一见。 他虽不解其意,但碍于礼节不好拒绝,依然来了,就当走个过场。 李玠道: “本宫与滕家素无交往,为什么要和你们合作?” 何越微笑: “晋王殿下被找回来,颇得圣心,您难道不会感到威胁么?” 李玠心中咯噔一下,但仍然皱眉: “同他有什么关系?再怎么得圣心,也只是个瞎子。本宫若将什么都视作威胁,未免太脆弱了些。” “晋王是瞎子,”何越道, “时季之可不是瞎子。晋王背靠时家,若有心争夺那个位子,您能说,他不是一大威胁吗?”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李玠一时无话,被绕了进去。 不错,时家接连被削权,早就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泥人尚有几分火气,何况时季之本来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若把人逼急了,把晋王拱上皇位当傀儡,自己摄政,也不是没有可能。 晋王与时家本就是一体的。自己不能单看晋王瞎,就觉得,他没有任何威胁。 单靠时季之,可能不足为惧。单靠晋王,一个瞎子,就算工于心计又能如何。但如果二者放到一起看,借时家的势力,晋王的谋略,天下不是没有可能落到他们手中。 而且,父皇近些日子,尤其宠爱晋王。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李玠就算心有不忿,可晋王到底还是个瞎子,他也没往深层想。 但父皇的心思一向捉摸不透,万一真的…… 何越像是看透他在想什么,蓦地笑了: “殿下不会以为,晋王真是所谓的‘小皇叔’吧。” 李玠强装淡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何越帷帽下的眼睛将李玠看了个遍, “殿下何不想想,先皇后是什么时候进宫的,晋王又是何时出生的?” 李玠心头一惊。 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 他穿越来的时候,是天启三十六年。 李玠想起了一件往事。穿越来的时候,那时的皇帝还不是皇帝,是太子。 第176章 东宫内诸妃宠爱皆淡淡,唯有太子妃独得盛宠。 太子妃嫁入东宫稍晚一些,却一来就得了太子的欢心。诸妃愤愤,下人又惯会拜高踩低,日子其实不太好过。 有子嗣的还好一些,没有子嗣的姬妾们只好惨淡度日。当时他的母亲只是个太子侧妃,因为原主不聪明的原因,也不怎么得宠。 李玠最开始展露聪明才智,为的就是让父亲从与太子妃的伉俪情深中,分些目光给他们母子,好让他们母子过得舒服一点。 他的谋划很成功,他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忽然有一天,太子妃暴毙。 而父亲平日里情深不悔,那时却没有彻查太子妃死因,反而只知道喝酒,醉倒在东宫的每一处地方,然后被架回卧室。 现在想想,父亲为什么会这么做? 先皇后时月是在天启三十七年一月被迎入宫,晋王是天启三十七年九月生的,算起来比他还要小几岁。 时月被迎入宫的时间,与太子妃暴毙的时间,相去不远。 时月八个月就产子,对外称是母体病弱,胎里不足,这才早产。 早产两个月而已,本来确实说得通。但,小时候的晋王,看起来完全没有一点不足之症的样子。 甚至比他们几个皇孙更健康,更聪明——这哪里是早产儿?! 李玠浑身冒出冷汗。 如果……如果时月,其实是那位神秘暴毙的太子妃呢? 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为什么父亲爱她,却不愿意彻查她的死因? 因为她根本就没死!她是被先帝强抢入宫的!而入宫的时候,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所以晋王其实是足月出生,是父亲的血脉。 什么小皇叔,那分明就是他的三皇弟。李玠本来还在奇怪,大家都说有一个七岁夭折的三皇子,怎么他没有见过? 现在想来,他不是没有见过,而是不知道! 李玠甚至不动脑子都知道,被自己的父亲抢了心爱之人,谁能受得了? 但就算受不了,承元帝也无可奈何。所以只好等时机成熟,与时家联合,发兵夺得皇位。 本来以为能万事大吉,结果胜利在望的时候,一场大火,烧死了时月,烧瞎了李璋。 有情人阴阳两隔,时月死在了父亲最爱她的时候,自然会让父亲念念不忘许多年。连带着对后面找回来的晋王,也宠得几乎没有底线。 李玠忽而自嘲一笑。 什么东西。母后为他兢兢业业操持后宫这么多年,自己也尽职尽责做一个好太子,本来以为那些陈年旧疾都已经过去了。 不想父亲心里还在惦记着。晋王一回来,他们母子二人皆成了跳梁小丑,凭什么? 凭什么晋王一回来就能得到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李玠又想起那年的殿试。接到父皇要他陪侍在侧的消息,他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一大早就起来准备这个张罗那个,不敢有分毫差池。 可这些都没有得到父皇的一句赞赏,一句也没有。 莫说赞赏的话,就连一个眼神也没有。而晋王呢,竟然敢迟到那么久。 迟到便罢了,父皇居然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反而笑呵呵的让他陪在身边。 那时李玠只以为是晋王刚刚找回来,所以父皇格外优待他而已。现在想想,根本不是这样。 根本就是偏心。 春猎那次,父皇甚至都不知道他已下场。 包括皇子参政,他在礼部干活,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全靠他自己从末品小吏一级一级熬。父皇还特意嘱咐过,各级官员对他不准有半分优待。 那时李玠只以为是父皇想要锻炼自己。可晋王呢?他一个瞎子,一回来领的就是大理寺卿的职务,一步登天,凭什么?凭什么他不用熬? 他甚至可以无故旷工! 就算旷工了,也不会有任何的惩罚! 李玠记得自己在礼部干活的时候,有一天着了风寒,实在难受,忘记告假。 结果呢?结果不过半个时辰,父皇便派吏部的人来问责了! 他是有多傻,把这桩桩件件,都当成是对自己的磨练,都当成是重视? 第95章 重江行左右两难 父皇从来就没有重视过他! 一切只不过因为他合适而已。他合适, 所以他顶上去补一下空缺。若如今李璋不是个瞎子,那太子之位,哪里还有他的事情?! 承元帝对晋王的偏爱, 已经有些不太正常了。 李玠长袍下的手紧紧握起, 又慢慢松开。 偏偏何越还火上浇油: “殿下,如今晋王韬光养晦, 还未成势。若拖的时间久了, 怕是不好办啊。” 李玠冷静下来,不冷不热地瞧了何越一眼, 道: “……我愿意与你们合作。” ——才怪。 滕家千方百计地拉拢他,要联合他一起把晋王按下去, 可谁又知道这背后有没有坑呢? 他在朝中扎根许久,一级一级殚精竭虑得来的官位,要对付晋王,还用不着和滕家联手。 再者, 晋王再怎么得宠,再怎么聪慧,也不过是个瞎子。莫说父皇不会把天下交到一个瞎子手上, 群臣第一个就不答应。 与其说他要对付晋王,不如说他要对付的,是时家。 何越欣喜若狂,又叽叽喳喳讲了一堆谋划,李玠已经听不进去了。 第177章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何越,李玠兴致缺缺。 他确实没打算和滕家合作对付晋王,但滕家作为几百年的世家大族, 其根基深厚,关系网甚广。 可用。 李玠心烦意乱, 兴致缺缺打发走了何越,忽然想去师弟那里瞧瞧。 不知道江行现在在做什么? 说走就走。李玠按照记忆,没差人递拜帖,自己去了江府。 在门外,他听到了一阵交谈声。 - 最近太后薨逝,辍朝期间,江行待在家里闲出屁来了。 他不认识那位太后娘娘,也不知道丧仪当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近虽不用上朝,有大把时间;但这十天内也禁娱乐,无聊得很。 就连打牌都打不了。江行在府里晃来晃去,竟然只剩喂鸟一项称不上娱乐的事情可以做。 “别喂了,哥哥。再喂,橘绿要撑死啦。” 时鸣笑着调侃。江行很泄气,丢下鸟食,托腮道: “最近真是无聊,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哎,我就不信有人真能憋住。” 时鸣淡淡扫他一眼,道: “当然憋不住。憋不住就偷偷玩儿,那些个世家大族里纨绔多得很,只不过收敛些,没放到明面上罢了。” “这事儿陛下自然知道,大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来,就是没有。也只有哥哥你,傻乎乎的真的给自己禁了娱乐。” 江行急了: “这怎么能是傻?守规矩难道成错啦?再说了,咱俩离这么近,就算是不给你添麻烦,我也要自律一些的呀。” 时鸣唇角微微翘起,刚要回答,耳尖一动,继而一位暗卫上前,附在时鸣耳边说了些什么话。 时鸣笑意褪去,皱眉: “好,我知道了。” 江行不明所以: “发生什么事了?” 时鸣道: “方才,太子来过。” 江行还不知道事情严重性,欣喜道: “师兄?他来做什么?怎么不敲门进来?” 时鸣敲了一下他的脑壳,深感同情: “呆瓜,你不如当面问问他。听暗卫说,他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便走了。你现在去追的话,还来得及。” 江行“哎”了一声,撒腿跑了。 - 李玠行至江府门前,听到门内隐隐交谈声,如五雷轰顶。 哥哥?哪门子的哥哥? 这三人的声音李玠都听过,因此不难分辨。尤其是李璋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特别,听过一次便很难忘记,也很难同旁人的混淆起来。 怎么回事? 不会是他想象的那样吧…… 李玠脸色十分难看。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半晌,咬了咬牙,拂袖而去。 江行反应迅速,加之李玠心神俱震,走得不远。江行按着时鸣指的方向往前追,很快就追到了失魂落魄的李玠。 光看背影,江行心说不好。 师兄肯定知道了什么。 他赶忙上去拉李玠: “师兄!” 李玠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江行。 李玠精神不佳: “怎么是你呀。去我那儿坐坐?” 江行自然乐意,正好也想问问师兄方才找他是为了什么,便道: “好啊,走吧。” 东宫在大内,并不好进。李玠带他去的是宫外一处小宅院,布局分外雅致。 江行不禁心想:阿鸣除了王府还有西园,师兄呢,除了东宫还有这处别院。当真是胎投得好,富贵少不了啊。 李玠邀他坐下,道: “在我这里不必拘束。你们都退下吧。” 最后那句话是对下人说的。无关人等走完了,没等江行先问,李玠自己就犹豫着,率先开口: “你和晋王,是什么关系?” 江行被茶呛住,咳嗽了半天,掀起眼皮偷偷瞧他。这副表情落在李玠眼中,跟自首没什么区别。 江行本也没想瞒他,道: “师兄,你……知道啦?” 江行心想,师兄人那么好,应该会祝福他,顺便调侃几句。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岂料李玠却沉下脸: “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 “哎呀师兄。”江行摸摸鼻子,颇有一种干坏事被捉住的心虚, “师兄,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男的吗?我、我喜欢他,也不意外吧……” 前世他俩被分到一个寝室,熟悉了之后,江行也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性取向。李玠只是吃惊了一下,待他还如往常一般,并没有在意。 当时师兄还说, “喜欢男的或是女的,都是你的自由,我尊重你。” 怎么穿越一次,师兄还介意起这个来了……真是不像话。 看江行满面春色的样子,李玠心下一沉,知道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这么熟悉,李玠刻毒地想,说不定都滚到一张床上去了。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再次包裹了他的全身,他嫉妒得要发疯。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李璋一来,夺走了父皇的宠爱和关注不说,就连他最喜欢的小师弟都要抢走? 他到底有哪里做错了?分明他和江行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李玠“噌”地站起来,眼睛红得像是要把所有的不甘都发泄出去。他怒道: “你搞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他?” 江行他这个样子被吓了一跳,对他话里“搞”这个字眼感到十分不适。 第178章 他也皱眉: “我和他两情相悦,又有什么不可以?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你情我愿的事情,师兄,你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两情相悦?他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情,你哪来的两情相悦?你是不是要被活生生玩死了才知道他的厉害?” 李玠崩溃了, “是谁都好,为什么全是他!全是他!他就是一个瞎子,到底有什么好,让你们一个二个都上赶着爱他?凭什么是他!” 江行很奇怪: “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师兄,你在说什么?” 李玠如溺水之人抓浮木一般抓上他的领子,半是乞求半是强迫,道: “你和我才是同一个世界来的,你应该站在我这边,而不是和他一个瞎子在一起!” 江行扯开他抓着自己的手,脾气再好也有了几分火气: “什么‘应该’不‘应该’,我没说不站在你这边,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不要一口一个‘瞎子’地叫他,他现在不是什么瞎子,他是我的心上人。” 李玠又哭又笑,没注意到他的潜台词,只以为江行在维护时鸣,悲伤道: “江行!你真是情深一片啊江行!你想过我吗?我要怎么办?” 江行扶额: “师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如何便如何,阿鸣他人很好,又怎么会拦你?” 李玠砸了一个茶盏在江行脚边,道: “是啊!他根本就不用争不用抢,陛下自然会把所有东西都捧到他手上!” 茶水烫在脚边,江行却遍体生寒: “师兄,你为什么这个样子?” “我什么样子,啊?”李玠道, “人人羡慕我投胎投得好,就连你也觉得我穿越穿得巧。” “但这是我想要的吗!本来我在那边有疼我爱我的父母,在这里呢,满满的全是尔虞我诈,走一步看三步的日子,我受够了!” 李玠吸了一口气, “江行,你永远不知道,一顿饭都要靠算计得来的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全是我应得的!” “而他呢,什么都不需要做,一来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关注,所有人的宠爱,还仗着一双瞎眼赚足了同情。” 李玠笑了: “本来我以为,至少我还有你吧。我们两个在异世,相互扶持,又有什么不好。江行,我自认我待你不薄。” 江行心里也难受: “师兄,我没有不站在你这边。只要你开口,我会无条件帮你的。我爱他,可我也没有不管你。” “帮我?” 李玠讽刺道: “你怎么帮我?那我现在要你去把李璋杀了,你做得到吗?” 江行震惊: “师兄,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你要我把他杀了,你不如先杀了我!” “你看吧,江行。”李玠平复了心情, “你做不到。别的你都可以做到,唯独涉及到他,你一点儿也做不到。你站在我这边,也站在他那边,不是吗?” “可是,你本该完全站在我这边的。不坚定的选择,与背叛无异。江行,这里不是给你过家家的地方。这里一着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江行艰难道: “你们,不能不斗吗?他已经让步很多了。他没有要和你争,在所有人眼里,他仍然是个一无是处的瞎子。他威胁不到你的。” 第96章 韧滕四东窗事发 李玠语气听起来近乎悲痛: “所以我说, 你睡谁都好。这世上不是没有好看的男子,更不缺好看的姑娘。可是你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他身上。你和父皇一样, 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 江行不明白这话里有话, 也快被师兄这莫名其妙的一遭搞懵了。他无奈地反问: “喜欢这种事情,是我能控制的吗?” 方才发泄了一通, 李玠的脑子清醒下来;又听得江行这番辩白, 李玠无助地跌坐在榻边,道: “对,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罢了,你、你让我静一静吧。” 江行坐不住。 任他发了这么一通疯, 江行怎么可能波澜不惊?师兄脾气一直都很好,也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这到底是怎么了? 江行话中不无担忧: “师兄,别生气了,当心气坏身体。” 李玠低头: “你不要对谁都是这个样子。从前大家总说你是个中央空调, 现在看来,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江行讪讪道: “谁说的,我根本就没有吊着他们, 称不上中央空调吧……” 李玠看了他一眼。 江行又闭嘴了。 闭了没多久,江行觉得这么沉默下去实在不是个事儿。他死乞白赖蹭到师兄身边,道: “师兄,我同你说说话吧。” 李玠没理他,只是把头埋进胳膊里,隐隐有抽泣声,看起来无助极了。 江行叹气: “我记得我刚入学那天。你听说我有心脏病, 不但没有觉得我麻烦,还非常热心地帮我搬行李。” “我一直很感激你。我还记得有一次, 我熬夜看碑刻,你嘴上说着困死了,手里打着游戏,实际上眼睛一刻也没离我,生怕我心脏病发作。” 江行想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 “……然后你还因此被队友骂了。” 李玠闷闷道: “原来你都知道。” 江行认真道: “师兄,我前世没有亲人,你照顾我那么多,算我半个亲人了。师兄,你刚刚说的那些话,都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 李玠却沉默了。 第179章 江行就当他默认,道: “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才会被逼成这样。但你不用怀疑我,若没有意外,我一直都会站在你这边。” “你相信我,阿鸣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没有和你争抢的心思。他赤子之心,最澄澈不过。你不用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李玠抓了抓头发,泄气道: “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我比不了的,我知道。是我唐突了,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喊大叫,也不该逼你。真的对不起。” 听这话,江行知道,师兄也查到了阿鸣的身份。 江行叹气,故作为难道: “封建社会真害人。师兄,你已经做得很棒了,要相信自己。唉,好想和你再打一把游戏啊。” 这话真是太跳了。李玠没忍住,笑骂: “神经病,这里哪有游戏可以打。除非你手搓个电脑出来。” 江行挤眉弄眼: “我手搓不出来,但我可以找统子哥要。” 李玠瘪瘪嘴,“嘁”了一声: “别要啦。不过金手指真好用,我也想有。唉,要是能回去就好了。” 江行想起统子哥之前跟自己说的卷王比赛的事情,默了默,问: “师兄,你真的很想回去吗?” 李玠眼睛一亮: “当然啦。回去之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用每天担惊受怕的。好吃的好玩的那么多,比现在要好多啦。” 他复而语带惆怅: “算啦,我已经来很久了。要不是遇到你,我险些都要忘了,我也是个穿越者。不知道我爸妈在那边如何了,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有没有因为我而难过。” 李玠没意识到江行问此话的目的,自顾自说着,说什么“如果能回去一定好好学习”,什么“算了这边也挺好的”云云,听得江行心里不是滋味。 江行在他这里坐了一会儿,没敢打包票说自己有回去的办法,往江府走的路上,他心里有个想法隐隐成型。 江行把086薅出来: “统子哥统子哥!” 086随叫随到: “在呢!有事直说。” 江行: “我想问一下,卷王比赛最后的奖励,我可以赠予其他的穿越者吗?” 086悚然一惊: “宿主,你是说,你要把别人送回现代,你自己留在这里?” “还在考虑呢。” 江行有点纠结, “师兄很想回去,而我不想回去,我觉得让他回去最好了。可是,他看起来也蛮犹豫的。” 086虽然不能理解他这种舍己为人的行为,但依然耐心解答: “从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没有明文禁止。但至今还没有统子试验过,有失败的可能性。” 江行忙问: “失败了会如何?” 086无情道: “当然是被卷入时空乱流里,变成一粒灰啦。” 江行感到一阵害怕,慌张摆手: “那还是算了,算了……这么危险,还是不要让师兄实践了。” 086没什么所谓: “看你自己选择,我不出意外的话一直都在。” 江行又与086胡扯了几句,送师兄回去的想法早就被按下,在江行脑子里没翻起一点儿浪花来。 - 一场春雨一场暖。连绵地下了几天的雨,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杨柳依依,正是春天。 禁娱还有三天,有些人却坐不住了。 十天禁娱,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莫说闹出来不闹出来,收敛一些,又有谁会追究呢? 除非本来就被人盯上了。 “你是说,你昨日去勾栏里寻欢作乐,结果被你家娘子告发了?” 时鸣倨傲地看着跪在下面的人,目露不屑, “禁娱期间出入烟花柳巷,居然还有脸求到本王这里,该说不说你这张脸皮,倒真比朝堂那架登闻鼓的皮还厚。” 下首那人几乎要把头都埋下去。他跪姿看起来总有些谄媚的意味,正是宋达睿。 宋达睿汗颜,不敢反驳: “是,是。” 时鸣好笑地看他一眼,眸中冷意翻飞。 自宋达睿被罢官,求到顺国公府不得,四下无门时,时鸣施以援手,成功将其划入自己麾下。 如今眼看四处求来的官位又要没了,甚至面临牢狱之灾,宋达睿心生畏惧,这才不要脸地又来抱大腿。 实话说,宋达睿此人无才无德,唯一可以说道的大概就是一颗想向上爬的贼心。这种人单纯到一眼能够看透,时鸣当初起了兴致,玩儿似的随手一帮,并没花费多少精力。 没成想给自己惹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时鸣似笑非笑: “这事儿可难办。你家娘子……若本王没记错,就是之前那位滕四小姐吧?” “此事毕竟你有错在先,就算免得了死罪,也免不了一顿好打。本王看,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严惩不贷呀。” 宋达睿抖如筛糠: “求殿下救我!小人必为殿下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昨日自己去勾栏里寻了个小娘子快活快活,没想到却被滕青挽那娘们儿发现了。 宋达睿想起自己当街被抓出来、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的窘迫模样,就恨不得要把滕青挽活撕了。 男人三妻四妾如此正常,宋达睿想,那滕青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姐脾气,善妒刻薄,竟不允他纳妾。 不准纳妾,他也就只好去窑子里偷。再说了,男人哪有不偷的?真是小题大做。 宋达睿心中愤愤,但事已至此,掰掰手指头,好像没发现自己有什么故交可以求助。这不,宋达睿只好求到这位小殿下面前,不管他因为什么,救救自己才是要紧事。 第180章 时鸣哪里看不透他的心思?但帮人可不是白帮的。时鸣略一思索,便问: “要本王帮你可以,但你得拿东西来换。” 宋达睿混迹官场多年,虽然愚笨,到底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人情世故出来。他伏得更低,是一派顺从的模样: “殿下希望我做什么?” 时鸣惊讶于他的上道,倒也不卖关子,说了两个字: “滕家。” 宋达睿心下一惊,但依然俯首: “是。只要殿下肯救小人一命,小人必不叫殿下失望。” 时鸣瞧了瞧时间,快到江行回来的时候了,也不想跟他再废话: “行了,滚吧。”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能做的,顶多是让那板子轻些打,留这家伙一条命罢了。至于旁的——做错了事儿,难道不该受着么? 江行回来时,宋达睿早已走了,因而他没见着。 江行今日听说城中古刹有大师讲经,他对佛法虽不感兴趣,但想起时鸣平日里殚精竭虑,不免心疼。 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他专门跑了一趟城郊,去为时鸣求了一个护身符回来,还得了一个静心安神的香囊,给阿鸣用再好不过。 江行进王府有如无人之境,轻车熟路去了书房,果然见时鸣摸着橘绿的羽毛,正在沉思。 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总之江行光是在门外,就能瞧见那一道绝美的身影。 时鸣仪态卓绝,微垂下来的一缕头发丝毫不显凌乱,反而在如火夕阳下映出橘色微光,令人为之目眩神迷。 更不必说那张如谪仙人般完美的脸。江行呼吸滞了一瞬,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无论看多少次多少天,江行总会被时鸣的第一眼惊艳到,向来如此。 江行不止一次想过,怎么有人能长成这个样子。似乎世间一切美好的词往时鸣身上堆叠,都会黯然。 调整好狂跳不已的心脏,江行献宝似的把平安符掏出来,邀功道: “当当!你看这是什么?” 第97章 礼赠平安愿平安 时鸣早知他要来, 摸着橘绿的手顿了顿,眼睛在触到他手中的平安符时,霎时一亮, 故作不知: “这是什么?” 江行嘿嘿一笑: “去庙里给你求的平安符。” 时鸣忍俊不禁: “我说今儿怎么回来得有些晚, 你该不会听那些秃驴讲了一天的经吧?哥哥,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江行微微屏住呼吸, 有些期待。 时鸣瞧了他一眼, 笑道: “真是有耐心。” 江行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阿鸣这是在揶揄他。他无奈之余,就当这是对自己的夸奖: “是是是, 我一直都很有耐心。我只希望你平安。若真能有用,就是让我听十天半个月的经书也使得。” 时鸣心头一暖。 他本来就不信什么神佛,所谓怪力乱神,不过是给底层百姓一个信仰寄托, 使之安分守己罢了。 平安符不见得真能保平安,但有人希望他平安,念着他, 想让他平安,这本来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至于载体是什么,并不重要。 时鸣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小小的平安符。 平安符小小的一个,放在手心里感觉不出什么重量。用于系在脖子上的红绳红得发暗,似乎是经特殊处理过,据说也带了些辟邪的功效。 江行温声道: “我给你戴上?” 时鸣便又把平安符放回他手中,寻了个椅子坐下, 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来。 江行将红绳绕过脖颈,将平安符认认真真在他脑后打了个结, 临末了却不舍得放下。 那截脖颈细而白,红绳落在颈间,有几分落雪寻梅的清雅;显眼是显眼了些,但无人敢说不好看。 江行忍不住微微倾身,想用嘴唇碰一碰这捧雪样的皮肤。时鸣被气流呼得有些痒,知他想要做什么,却只是轻轻一颤,并没有抗拒他的接近。 江行忽而笑了。唇拐了个弯儿,往耳垂去。 时鸣挑眉,似是习以为常: “你笑什么?” 江行说: “这几日禁娱,殿下莫不是要明知故犯?” 时鸣也笑: “可这次总不能怪我。” 江行一面笑说“是是是”,一面又亲了亲他的耳朵,将耳垂放在手指间来回厮磨。 时鸣没有耳洞,耳垂还是完整的,手感好得不像话,让江行恨不得揉圆搓扁,捏个够才好。 可怜一块小小的软肉,被欺负得很快就红了,绯色染上时鸣的脸,时鸣背手制止: “不要揉它了。” 江行像是将将回神,这才肯缩手放过,不好意思道: “有些没忍住。不疼吧?我给你吹吹。” “不用你吹。”时鸣莞尔,暧昧难言的眼神早就在江行面上划了个遍, “一点儿也不疼,就是发热。” 江行看着面前之人容姿愈盛,根本移不开眼,也不舍得移开眼。 这人有把一个眼神变成一场燎原大火的本事。根本不用刻意呵气去吹,江行自己就会上钩。 但现在不是他上钩的好时候。江行强忍下心底的悸动,道: “好啦好啦,一会儿又没完了。老实点吧,小祖宗。我还带了安神的香囊,挂在床头,也好睡得安稳些。” 时鸣眼见着江行又掏出一个粗布香囊,里面乱七八糟地加了不知道什么药草,隔着布眼儿有簪子粗的布袋肌理,还旁逸斜出了一些草枝子出来。 第181章 挂在床头的香囊,自然要透气、透味最好。所以,这包香囊看着虽然卖相不佳,闻着倒真是清新安神,再好闻也没有了。 时鸣上手捏了几下,忍不住弯了眼角: “谢谢哥哥。” 江行刚想说“你我之间又何必言谢”,时鸣微凉的唇就已凑到他的唇边,郑重其事地烙下一吻。 江行手足无措地回头看门,悄悄松了一口气。 门是紧闭着的,没有人会看见。这里是时鸣的书房,未经允许,也没有人会经过。 江行忍不住想,既然无人,放纵一些又有何妨呢? 不知是谁先加深了这个吻,也不知是谁卷了谁。江行此刻才肯显现出一点儿强势来,手掌钳着时鸣的下巴,在他快要狼狈奔逃时又捏了回来。 坐肯定是坐不住的。时鸣迁就着他的身高,慢慢地自个儿站了起来。 椅子不知道被谁嫌碍事,恶狠狠踢了一脚。它滑过地面时发出“刺啦”地一声响,撞上桌角时又是“砰”的一声,放在边缘的香囊就这么掉了下去。 江行心想自己真是栽他手里了。 手按到腰间,很克制地没有再往下探,仅仅是按着时鸣往自己这里再近一点,更近一点才好,才满足。 直到时鸣抗拒一般推了推他,江行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黏黏糊糊凑上去问: “怎么了?” 时鸣抵在他肩上,调整着呼吸: “快喘不过气啦。” 江行把玩着那截脖颈,轻轻地笑出声。 旷日已久,很难说这种事情是谁更喜欢。江行顺毛似地摸着时鸣的头发,安抚道: “现在不行。” 时鸣抱怨地抬眼瞧他: “……我可没说我要。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人么?” 江行夸张地“啊”了一声,促狭道: “不是吗?” ——很不意外地被掐了一记。 江行吃痛,只好装模作样地求饶: “好啦好啦,小祖宗,服了你啦。不是不是,我闹着玩儿的。” 时鸣方才眼中带了些雾气,像江南地区的烟雨,朦朦胧胧,看不见远方。江行记起时鸣的封地,想,等老了之后跟着阿鸣去江南,赛过世间多少神仙眷侣。 此刻时鸣眼中却没有了雾气,明晃晃的全是小狐狸般狡猾的灵动与勾引。 时鸣拽了拽江行的衣服,让他低下头来,是一个索吻的动作。 江行没有不依他的,重新又贴回了那两片红艳的唇。 喘息声落到彼此耳中,又引起不知是谁的心动与悸动。手被按到墙上,时鸣趁着间隙,说: “这么着急呀?” 江行本也只是轻轻舔吻,蜻蜓点水一般地来回相接;听了这话,十指相扣的手微微用了些力道,意有所指道: “着急的可能不是我。” 在这事儿上论个短长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候是江行,有时候是时鸣,这都无所谓,只要是彼此,哪有可以不可以的? 没必要争个高下。 但这次大概是江行主导着,引诱着。手被举起,时间久了,倦意上涌,时鸣动了动手腕。 这回不消他说,江行也明白。 江行不用以此来证明什么,因为江行知道,即使他松手,时鸣的手也会悄悄地放上他的肩膀,加深彼此的联系,而不是推开。 果然,时鸣只是疲累地把胳膊放至他的肩,甚至还悄悄围成了一个圆圈,将他圈在里面,靠得更近一点。 江行心底偷偷泛起一阵满足来。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足够。 这个亲吻来得有些迟了,江行忍不住多流连了一会儿,时鸣被禁锢在一方天地里却遭不住,踏上江行干净的鞋,轻踩了几脚。 不疼,反倒有些痒痒的。江行会意,松开他的唇,又在他腰上扶了一把。额头相贴,无关情欲,只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亲昵。 江行笑着把脚挪出来,轻轻道: “我的鞋子脏了。” 时鸣借着他的手臂站稳,眼中似是盛了一汪秋水,道: “鞋子脏了,那就换一双。” 江行又轻啄了一下他的唇: “我要你给我换。寻常妻子在丈夫远行前都会亲手纳一双鞋,大约是传达自己美好的祝愿。我看了真是好羡慕呀,我可以有吗?” “让你妻子给你纳鞋。”时鸣故意道, “你既不远行,也没有妻子,自然没有鞋子。” 江行想起他们“偷|情”的关系来,不由得一笑,道: “好吧。情人送东西,也有情人的讲究。这个我总能拥有吧?” 时鸣回吻他: “我何曾短了你的?” 江行摩挲着那两片樱色的瑰丽唇瓣,温声道: “不曾。” 时鸣伸了舌尖,舔过那截往里越界的手指,道: “我记得之前在小巷子里,你也是这样。” 江行跟着回想起来。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早到阿鸣还是一团孩子气,懵懂又天真——嗯,现在回头想想,阿鸣其实根本不是天真,而是刻意为之。 就等着他上钩。 什么懵懂无知的少女,分明是一只快要成精的小狐狸。 江行感慨: “是啊,当时被你骗得好惨呀。” 时鸣眨眨眼睛,学着从前那般: “哥哥,你好热啊。” 江行: “……” 救命,这种话,不管什么时候从时鸣嘴里说出来,都称得上致命一击了! 时鸣又道: “哥哥,我想喝水。” 第182章 江行耳尖早就红透了,如往日那般局促地去捂他的嘴,无奈道: “……阿鸣呀。” 时鸣歪头: “哥哥不喜欢?” 江行眼睛快看花了,耳朵也嗡嗡的,哪里说得出“不喜欢”三个字? 眼前容姿如玉的人与当时那个穿裙子的小姑娘慢慢重叠在一起,江行不禁心想,好看的人,果然从小到大都是好看的。 小时可爱,腮边有一点婴儿肥,让人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他;长大更狡猾些,偏偏长得好看,对着那张脸,就是再暴躁的人,总也生不起气来。 江行想了半天,思索了半天,时鸣却不等他思考完毕,自己就先喝了一口水,在口中要咽不咽地含了含,这才肯喝下去。 江行觉得自己也有些口干舌燥了。 不过往后日子还长呢。江行心想,往后合该是一家人一起安安稳稳地关门过日子,就是不知阿鸣是怎么想的。 江行问: “你往后,打算做什么?” 第98章 国丧玩乐惹是非 时鸣一愣, 下意识问: “什么往后?” “等所有事情结束之后。”江行道, “嗯……致仕之后?” 他又补充, “反正我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你的。你可不能不要我?别丢下我嘛。你去封地, 我也去封地;你留在京城, 我也留在京城。” 时鸣只是微笑,反问: “那你希望我去封地, 还是在京城呀?” 江行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打量着时鸣的神色, 见那双浅淡的眼睛下,似有什么东西和往常不一样了。 明明就是随口的一问, 可江行就是觉得不一样,只有这个不一样。 阿鸣是认真问他的, 也是真的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江行忽然觉得这个问题,他需要思考一番,慎重回答。 去封地很好, 到时候有钱有闲,生活美滋滋,正适合他这种咸鱼摆烂。 在京城……也不错。 京城热闹, 没事和几个好朋友聚一聚,逢年过节也有不少好吃的好玩的。 但江行觉得,这可能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阿鸣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留在京城,或是去往封地。 去封地,无非是阿鸣做了闲散王爷,这自然好。若留在京城…… 江行打了个寒颤。 留在京城, 这本来就不合理。承元帝百年之后,若师兄继位, 会留阿鸣在京城吗? 江行不敢肯定。 若阿鸣与师兄哪天真的敌对起来……不,已经敌对了。 师兄对阿鸣的敌意,他不是没有看到。 那如果阿鸣留在京城,会…… 江行猛地看向时鸣。 时鸣仍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像冰山一角,仅仅露出一点儿;而水面下的庞大野心,当他发现时,事情早已无可挽回了。 阿鸣是铁了心要去做的,他改变不了。 江行此时才感到一阵无力感:他既没有办法完全站在阿鸣这边,也没有办法完全站在师兄那边。 最好的是哪边都不站,继续当他的纯臣孤臣——等他们分出胜负,他再假惺惺地、圆滑地往上凑,提及所谓旧情还换自己的仕途。 从利益角度来说,是这样的。 但江行绝对不会那样做。无论要他放弃哪一个,江行都很难选择。 江行此刻才觉察出自己骨子里的懦弱。这样的挫败感使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把自己硬生生掰成两半,分给他们一人一半才好。 江行开口时声音艰涩: “我……” 时鸣等他的回答: “嗯?” 江行嘴唇开开合合,始终没能吐出一个字来。最后,他像战败者那般,沮丧地低下头: “……我不知道。我想回岭南。” “无妨的。” 时鸣意料之中, “不管结果如何,你都能回岭南。” 当然,也只是江行而已。自己能不能回去,时鸣心想,应当是不能的。 这样的纠结使江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而李玠这边,同样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 “你说什么?” 李玠“腾”地站起身, “晋王从前在岭南杀过人?” 何越将陈年案宗递到李玠面前,缓缓开口: “啊,从案宗来看,证据确凿,无从抵赖。” “那位殿下从前逃亡时扮作女子,”说到这里,何越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因而得以在岭南安全容身。” “但那位的相貌,太子殿下您又不是没有见过。说一句天人下凡,也算不得抬举。” 李玠心里发酸。 是的。所有觉得晋王不好的人,能从各个方面挑刺儿,譬如什么心机深沉,什么狼子野心,又或者手段残忍……诸如此类,可却没人会从晋王的外貌上挑刺。 因为实在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最多骂他长得像个祸水——那和夸赞有什么区别? 就算是李玠,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人看了那张脸会不动摇。 晋王还只是男子。若扮作女子,李玠有些不敢想,那样的美貌会招来多少危险与非议,即使他是个瞎子。 而且,瞎子正是弱势。就算本来没有歹念的人,要是碰巧见他落单,也得被勾起几分人性阴暗来。 也难怪师弟会喜欢…… 李玠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 “他确实很漂亮。你说这个做什么?” 第183章 何越道: “正是呢。晋王殿下在岭南扮作女子,在一艘游船上不幸落单,惹人心生歹念。” “那人欲行不轨,反被晋王杀害。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晋王进了趟官府衙门,竟然毫发无伤地站着走了出来。” 说到这儿,何越啧啧道: “势大欺人。那死者的老母哭天抢地,怎么都得不到公道,仅仅得了一点儿钱草草了事。而当地官员呢,碍于晋王的身份,不敢对其问责,只好将此事硬生生压了下来。” 李玠没被他带偏,反而皱眉: “明明是那死者要轻薄他在先,那种情况下,就算失手杀了人,又有什么可说的?正当防卫,怎么倒成晋王不对了?黑白颠倒,真是荒唐!” 何越没被这一声呵斥影响半分,反而道: “对错?对错很重要吗?殿下您为襁褓中幼弟求情时,可曾想过他母亲心狠手辣,害人不浅啊?若仔细论起来,殿下不也帮恶人说好话?” 说的是王贵人那件事情。 李玠被堵得哑口无言,须臾才道: “……这如何能一样?本宫怜幼弟孤苦无依,不愿意让他不满百日就去冷宫受苦,可是发自善心。与小产一事有关的王贵人,我又何曾为她求情?” 何越笑了一声: “那我们为死者孤苦无依的母亲申冤,又何尝不是发自善心?毕竟真正想要轻薄那位殿下的,已经死了,不是么?” “死者母亲同样没有做出什么,反而早年丧夫中年失独,难道不可怜吗?” 李玠被驳倒,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聊胜于无的反对: “……你这是诡辩。” 何越行了个礼,观李玠的表情动摇,不禁勾起唇角: “那位老妇已在路上。岭南路远,来京城要一段时日。殿下不若趁机好好斟酌一番。” 李玠脑子嗡嗡地疼,不想再理他,伸手赶人: “滚。” 何越圆润地滚了。这事儿还没闹起来,另一件事先炸得众人措手不及,议论纷纷起来。 顺国公府滕二郎滕野,江行同年的探花,竟被人状告国丧期间不仅出入烟花柳巷,还闹出一条血淋淋的人命。 死者是一位风尘女子,花名绯镜,曾红极一时的。这种事情本掀不起多少风浪,可承元帝前些日子还为宋达睿的事情大动肝火,转头又出来滕野一事。 好好的国丧禁娱都成了笑话,叫天下人看了,实在不大像话。 说起这事儿时,江行观时鸣脸色如常,像是意料之中。 时鸣非但脸色不改,还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果然爱玩乐的,怎么着都能凑到一块儿。” 江行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宋达睿那件事被抖落出来的时候,也一样下了大狱。可前不久,不知为何,这件事又转交给大理寺处理了。 活罪难逃,大理寺那边把宋达睿打了三十大板,留这老匹夫一条烂命回去养伤了。 这其中究竟是谁的手笔,不难猜。只是江行不明白,为什么阿鸣要捞这家伙一把。 不过,时鸣做事总有他自己的道理,江行不便干涉。 看时鸣不以为意的样子,江行挑眉,明知故问: “你做的?” 时鸣表情一变,矢口否认: “我冤枉。” 江行观他不像撒谎,且这事儿本来就没有撒谎的必要。他这才来了兴致,笑道: “不是你做的?” 时鸣道: “当然不是我。之前宋达睿求到我这里,要我帮他一把。帮人哪有白帮的?我只不过暗示一番,他自个儿就明白了。他能做到这种程度,我也很意外。” 江行知道他想做什么,于是问: “这点儿程度,还不够。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 时鸣似是没想到江行会这么说,颇感新奇: “我们小江大人不是一直都光明磊落、绝无偏私的么?怎么想起来要和我同流合污了?” 江行被这么一调侃,并不反驳,反而要说: “什么同流合污。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这是伸张正义。” “据说那位名叫绯镜的花娘死时,浑身上下没一块儿好地方,”江行正色,目露不忍, “好好的胳膊大腿,全断了;鲜血淋漓,也没个人收尸,草草扔到乱葬岗了事。” 时鸣听他说起这个,也没心思调侃: “这不是第一次了。” 江行心里虽然清楚,但仍然难以接受: “从前只听说他私下里有怪癖,不想竟残忍到这种程度。抛去朝堂斗争不谈,光是此事,就应当让这家伙狠狠吃一番苦头。” 时鸣哪里不知道江行在想什么?江行估计一直都对滕野求娶阿摇一事耿耿于怀呢。好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他哪有放过的道理? 自然巴不得一纸奏章,直接参死滕野才好。 时鸣道: “我们小江大人出息了,怎么还公报私仇呀?” 江行“哼”了一声,理直气壮: “我这只苍蝇可不叮无缝的蛋。” “好好好,”时鸣顺着他, “我这儿,确实有不便出面、还需要小江大人出马的地方。玉竹。” 玉竹只得了时鸣一个眼神,心领神会地退下,去取卷宗了。 江行早就习惯时鸣这副有话不直说的样子,仍然不免好奇: “我们小殿下智多近妖,居然还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让我看看是什么。” 时鸣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托腮看他: “大案子,保证能惊掉你的下巴。” 第184章 第99章 阋墙兄弟再相见 江行夸张地用手把自己的下巴往上抬了抬, “哇”了一声: “那我可要好好地扶着它,免得掉脚背上,把你砸疼喽。” 时鸣眼睛晶亮, 江行看向他时, 他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的,像是喜欢他喜欢到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或许在江行没有看他时, 他早早地就准备好了这样的爱意, 只等着捧到江行手里。 江行知道,时鸣在外不是什么爱笑的人。甚至于, 时鸣在外总有些高贵的不近人情,架子颇大, 恨不得把“天潢贵胄”四个字贴脑门儿上,让大家都不敢高攀、不敢直视才好。 更别说什么心生歹念——时鸣的美貌,又岂是轻浮桃花逐流水那副样子? 合该是牡丹,雍容华贵, 仪态万千。 这般的人,在他面前却亲密非常,江行很难不为之绝倒。 玉竹做事麻利, 很快就将时鸣要的卷轴取来,又非常有眼力地退下,不打扰他们讨论事宜。 时鸣将卷轴扫了一通,确认无误,这才递给江行: “哥哥看一下?” 江行很自然地接过卷轴,却不想时鸣没有放手。他疑惑地发出了一声鼻音: “嗯?” 时鸣眼睛瞧着他,手却顺着卷轴悄悄往前, 待碰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时,俏皮一般勾了勾嘴角。 江行指尖一抖, 不解其意: “怎、怎么了?” 时鸣借力,手腕一翻,差了两指捏住江行一根指节,不轻不重地揉搓了几下。 不像是揉手指头,像是在揉什么面团儿,捏来捏去,要把面剂子里多余的空气全排出去才好。 麻痒的感知从指尖出发,流水一般透过筋骨,淌到江行心里。 只一瞬的怔愣,江行就已反应过来,反借着对方的动作朝前一挽,将时鸣的手半握在手里。 眼睛却不看卷轴,也不看手,看的是时鸣。时鸣这会儿反倒把手一抽,倒打一耙: “哥哥这是做什么?” 江行也不恼,笑了一声,并没有说穿这转瞬即逝的暗潮涌动。 视线相碰,江行自然知道,时鸣只是兴之所至。他乐意玩,江行就陪他玩儿,总归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行展开卷轴,认真查阅起来。 不过看了一半,江行心下巨震,连带捏着卷轴的手都有些抖了。 他抬头看向时鸣,眼中全是不可思议。 时鸣笑笑,接下这份震惊的目光,好整以暇道: “这可是第一手的消息。天上地下,唯我二人知道。” 江行咽了下口水,竭力消化着卷轴上的信息,还抽空勉强扯了扯嘴角,干巴巴道: “……你确定吗?” 那卷轴上写了燕王的下落。须知自从五石散案之后,陛下早就发布通缉令,务必要捉住燕王,不论死活。 但这事儿追查许久,仍然没个着落。陛下心里清楚,却没抱什么希望。 捉住了,很好;捉不住,也没办法。 只是令江行没想到的是,上次春猎之后,时鸣暗中调查,竟然误打误撞,有所突破。 “我确定。”时鸣道, “你上次在林子里遇到危险,我心下担忧,这才去查了一通。不查不要紧,这一查,就牵扯出这么多腌臜事来。” 依照卷轴上所写,燕王此刻并没有亡命天涯,而是隐姓埋名躲进了顺国公府。无怪古人常说灯下黑,这便是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燕王一直都待在京中呢? 时鸣凉薄一笑: “我认为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了……接下来只需要一些,小小的火星子。” 江行指尖攥得发白,一抹厉色闪过他的眼底,又很快消失不见: “你想要我去做?” “对。” 这个深思熟虑下才让他去做的事情太大,时鸣本该将他、将这份感情当做一颗棋子摆上棋盘;去利用他、欺骗他,让他为自己卖命——但江行觉得,时鸣没有。 若时鸣真是这么想的,他此刻看到的应该是大计将成的兴奋与疯狂,而不是担忧。 “砰——”时鸣俏皮地仿着烟花炸开的景象, “就像把烧红的铁块放进水中,一定很精彩。” “我去做,不合适。再者,此事已有万全的把握,断不会出什么岔子。你只管放心去做,若不成,你将我供出来,也好摘个干净。” 时鸣目光灼灼: “你是清风朗月的直臣。这种事情,从你口中说出来,要有力得多。” 江行反问: “所以,其实此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是吗?” “先提出来,往后自然会有人为我们补全证据。”时鸣道, “再者,此事有八分可信,不算冤了他。” 江行没打算拒绝。只是这事儿太大,他一时消化不了。 而且……这事儿同时先生也有关联,不消时鸣说,江行也不会坐视不管。他按了按时鸣的掌心,示意他不用担忧: “好。那就依你的。” - 国丧期一过,滕野因为绯镜一事,被里里外外查了个仔细。 毕竟是世家子弟,与背后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宋达睿等人自然不同,不好轻易处置。 话虽如此,但事情闹得太大,眼看收不了场;滕溪一党为避免落人口舌,还不等承元帝处置,自己就先收拾了滕野一通。 至于关起门来怎么收拾的,朝中众人哪有不明晓的?不过碍于脸面,没有直说。 第185章 此事还没过去,江行趁热打铁,私下里见了承元帝,将顺国公府私藏朝廷要犯一事揭发出来。 “春猎时,臣想凑个热闹,便去了密林行猎。”江行道, “可不曾想遇到一位头戴帷帽的人,同旁人正说着些什么。” “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竟被他二人发现了。尚未反应过来,那头戴帷帽的人就将刀逼在微臣的脖子上。” 承元帝看了递交上来的折子,眉头紧锁: “既如此,那出来时,爱卿怎么不说林中有此异样?” 江行总不能说其实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还是阿鸣仔细,里里外外查了一通。 江行于是道: “臣想着那人来历不明,贸然告知陛下,恐生祸端。再者,微臣毕竟毫发无伤,为此而大动干戈,不免小题大做,扰陛下兴致。” 承元帝不置可否。 江行继续道: “后来微臣查明,当日林中头戴帷帽者名为何越,便是伪装成门客、居于顺国公府的燕王殿下李洵。” 相关的事宜,在折子里都已经写明白了。 承元帝表情凝重,捏着折子的手不自觉摩挲着。上好的纸张被手指摸过,发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 可惜大殿内太过安静,这阵子声音被江行收入耳底,带来一阵的紧张。江行恭谨跪着,忐忑地等承元帝发话。 终于,承元帝状似无意道: “滕家二公子,确实不是合适的人选。” 江行不知他为何又提到滕野,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未曾答话。 承元帝本就没打算让他答话,君臣之间微妙的对峙以一句“此事朕会彻查,你且去吧”结尾。 江行方要起身,承元帝目光忽地犀利,落在他身上,竟令人不敢直视, “皇家旧事,早该处理了。不过,这事儿搁置到现在,外人看来只当无事。” 这是在处理结果出来之前,要他封口了。 江行理解,也并不意外,恭谨行礼告退道: “是。” 算是做成了吧。江行按捺下狂跳不止的心,心想,这回应当够了。 滕野不过是一根导火索,燕王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承元帝早年因为先帝宠幼废长之事,吃了好一番苦头。 如今先帝不在,既有机会收拾燕王,又可以整饬世家,承元帝没道理不接下递到手中的把柄。 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等。 江行想,等燕王被捉拿归案,时先生在地下冤魂,也可安息了。 算是告慰先灵。 此事一过,江行发誓自己好好做官,再也不要趟朝堂的这滩子浑水。等到年纪一到,就致仕关门过小日子去。 朝堂争斗令人心力交瘁,恨不能以头抢地耳。 御前的人办事很快。有了方向,在江行揭发后不过几日,五石散案幕后黑手狩月被捉拿归案。 朝堂之下,对外的通缉令用的是“狩月”此名,因而百姓并不清楚皇家那点事情。他们只知,一位作恶多端的坏蛋被朝廷抓住,由陛下亲自审理。 而那位坏蛋,却并没有如百姓所料想的那般下了大牢,而是好端端地坐在御书房,同皇帝说着话,似寻常兄弟那般。 “真是好久不见。” 承元帝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椅子, “朕现在应该叫你什么?狩月,何越,还是燕王李洵?” 李洵难得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皇室的标志性脸庞来——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人和皇帝没关系。 他短促地笑出声,道: “李淳,您可是大不一样了。” 四周侍卫宫人听他说起这个名字,脸色齐齐大变;承元帝近前大太监李公公更是呵斥: “大胆!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有侍卫横刀,架在李洵脖子前,是一个随时可以血溅当场的架势。 李淳,则是承元帝本名了。这个名字久违地被提起,承元帝额间隐隐跳动,须臾又压下去,威严道: “放肆。” 李洵却没有怕: “皇兄,我们兄弟俩许久未见,我不过一句寒暄,怎么又成放肆了呢?” 承元帝笑了: “成王败寇。罢了罢了,朕有话要问你。” 李洵不等他问,自个儿就先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 “对,狩月是我,何越也说我,燕王李洵,仍然是我。” “您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第100章 水落石出多流放 承元帝道: “那日林贵妃大势已去, 朕念你年幼,放你一马,不想竟让你惹出这么多祸端。” 听了这话, 李洵笑意讽刺: “放我一马?啊, 意思是,让我在某个京郊的院子里被圈禁到死, 还是去庙里当个癞头和尚?你不会真的认为, 这是恩赐吧?”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可你非要彰显你那点微不足道的仁慈, 想将我扭曲成皇恩浩荡的吉祥物。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承元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向来如此, 朕难不成还要对你礼遇有加?” 这话太荒唐。自古夺嫡争斗,失败者哪有好下场?如李洵这般已经世所罕见。 李洵不紧不慢: “用不着。五石散不过是我敛财的工具,至于敛财干什么——皇兄,您不妨猜一下?” “皇兄最好查得仔细些。这京城权贵里, 究竟有谁沾了五石散的边,又有谁沾了我的边。皇兄,您且仔细留意着吧。”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宫人, 目光微不可察地停了停,眼底露出一抹笑意,又很快消散。 第186章 承元帝太阳穴突突地跳。 诚如李洵所言,他确实没查出来贩卖五石散的盈利去哪了。 而且,若真的有人与李洵勾结,京中势力盘根错杂,根本无从下手。 怕是要出大乱子。 李洵留在京中, 估计也是要恶心他一把。 自己这弟弟他是知道的。野心勃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 若真坐了皇位,说句生灵涂炭都算轻的。 林贵妃在先帝晚年惑乱朝纲,吹了不少枕头风。饶是承元帝,也不得不承认,先帝偏爱李洵尤甚。 至于阿鸣……作为名义上的老来子,估计先帝对其血统也有所怀疑。所谓最爱,不过面子功夫。 李公公迟疑着同他耳语: “……陛下,亲卫们捉拿燕王时,燕王正在太子别院内。” 承元帝头更疼了。 李洵偏偏还要朝他身上扎刀子: “皇兄,我记得父皇在时,对你真是愧疚非常啊。” 这话点到为止,承元帝却听明白了。 这是在点他被父皇抢老婆的事儿呢。一说起这个,承元帝忍不住想到时鸣那张酷似挚爱的脸,面上不显,心内一阵阵抽痛,无言良久。 李洵又说: “皇兄,这次,你会处死我的吧。” 头疼完了,承元帝很快思考出对策,冷笑: “自然。传令下去,罪人李洵,即刻凌迟。” 李洵被侍卫围着,听到这个判决,非但没有丝毫惧色,还郑重其事地行了个跪拜大礼,坦然道: “臣弟接旨。” 李洵一个人好杀,留下的烂摊子却不好收拾。承元帝差太监磨了墨,提笔下旨: “滕家私藏要犯,瞒而不报。然顺国公滕溪劳苦功高,今……” 李公公适时提醒: “如今,滕大人已八十有九。” 这个年纪,要是判得重了,保不齐又要留下什么苛待老臣的骂名。 承元帝叹气: “责令他致仕罢。滕家其余成年男子,一律流放,女子充为官妓。流放到……” 顿了顿,承元帝在南北之间做出决定: “……流放岭南。” 此令下完,承元帝想起那个某个在禁娱期大行□□之事的滕野,脑子又开始疼: “好端端的探花,品行竟如此卑劣,想来是朕看走眼了。” 李公公恭谨垂首,道: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与滕二公子同年的小江大人,不是德才兼备么?” 说起江行,承元帝脸色稍霁,目露赞赏: “他倒是不错,这事儿也有他一份功劳。说起来,朕当年本想点他为探花,只是光凭一张脸就要让人矮了名次,总归不好。滕野虽学识差了点儿,倒也称得上仪表堂堂。” 李公公附和: “正是呢。” 承元帝思索了一番,道: “滕野视禁令如儿戏,视人命如草芥,着令三日后午时问斩。” 下完这些旨意,承元帝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一丝烦躁: “你说,李洵是在太子别院被抓到的?” 李公公: “是。” 承元帝眉宇间泛着薄怒: “……去叫他过来。” 李公公正要传旨,承元帝又问: “近日,晋王在做什么?” 李公公回忆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他面露难色,实话实说道: “……小殿下似乎什么也没做,就是爱往京郊西园跑。前些日子还听说他从花鸟贩子手里,高价买了一株花树,据说十分漂亮。” 承元帝表情复杂,仍不死心: “就这些?” “哦对,”李公公补充, “还有,也就是更近一点的事儿了。听说小殿下苦学绘画,又将京中石刻铺子问了个遍,寻了一家技艺最高超的,学艺去了。” 承元帝莫名其妙: “他一个瞎子,学那个做什么?不得把手指戳出窟窿来?简直胡闹!” 李公公想笑又不敢笑,劝道: “小殿下素日里喜欢玩印章一类,说不定起了心思,想自己做试试看呢。殿下眼睛虽不好,可这份生活意趣却不是人人都有的,陛下又何必放在心上?” 王公贵族爱玩儿,什么斗蛐蛐养花遛鸟,都不是什么大事——人总要有事情做。 寻常百姓为了生计干活赚钱,忙忙碌碌;可这些王公贵族既无生存压力,找些别的东西来玩玩很正常。 时鸣的爱好尚且算是陶冶情操,也不到劳民伤财那个地步,更不似滕野那般下流龌龊,当然没什么容不得的。 承元帝只当他孩子心性,但一说起来全是玩乐,多少有点不像话。 他感叹: “西园虽在京郊,却景色宜人,再适合放松不过。当日他要,朕便给了,没当回事儿。他喜欢的时候去得勤,连好端端的王府也不待了。” “他不喜欢的时候呢,又不愿意去了。你说说,他要是有一半的心思放在正事上,那大理寺办事的时间还能再短一截!” 李公公莞尔: “大理寺做事已经很快了。大理寺的大人们,对小殿下都赞不绝口呢。” 承元帝摆手: “……罢了罢了,不管他。去把太子叫过来吧。” - 从御书房走出来时,李玠可以称得上狼狈。 他并不知那何越竟是父皇苦寻不得的燕王,对于何越的提议,他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有采纳。 但何越,确确实实是在自己那里被抓到的。 任李玠浑身都是嘴,也照样洗不清自己与何越密谋的嫌疑。即使承元帝并没有降罪于他,仅仅是申斥了一番,李玠仍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第187章 ……好端端的,为什么承元帝就能查到何越身上? 这么突然,要说没有原因,李玠不信。 尤其是…… 李玠看到身边拿着圣旨,急匆匆出宫的太监,不免心生疑惑。 他伸手拦住那太监,问: “公公,你往何处去?” 太监听到有贵人叫自己,忙停下脚步,毕恭毕敬答: “往江府去。陛下有意升小江大人的官,差奴才去传旨。” 李玠点头: “嗯,去吧。” 瞧着太监远去的背影,李玠心下不太平:怎么父皇突然要升师弟的官? 滕家出事,师弟就升官,李玠很难不把这二者联系到一块。 五石散案一直都是大理寺经手,直到最后捉拿燕王时才没了进展,移交给父皇亲自处理。 这事儿拖了那么久,最近才有动静。 李玠福至心灵:按照江行的脑子,绝对没法这么轻易地就找出何越的藏身之地。 而且江行平日里向来是个能不多干绝不多干的家伙。旁人可能不知道,他却不可能不清楚。 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多管闲事了? 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背后有晋王的手笔。而江行,只是被当成了一颗棋子,借由他口说出来而已。 为此还能升个官,仕途通达,何乐而不为? 再说了,照师弟那个性子,那位要是在他面前提什么要求,莫说威逼利诱,恐怕晋王连吹灰之力都不用费,江行就会二话不说,乐呵呵地替对方办事了。 哪里还需要什么多余的谋划? ……师弟不知他和何越的假联盟,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么一揭发,竟然误伤了他。 晋王,又是晋王。 愤恨不甘在李玠心中疯狂滋长。一旦人的心中有了这样一棵种苗,都不用浇水催发,阴暗面就是会慢慢长成参天大树。 逼得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才好。 李玠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他被魇住,兜兜转转竟然呓语一般: “要是没有他……” 随即,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可以这么想? 那是师弟最喜欢的人,他再怎么愤怒不甘,也不能对人家起加害的心思啊。 李玠头炸开似的疼,良知和利益来回牵扯着,要让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李玠忽然想起,何越被带走前还没忘记对他耳语——耳语的内容是什么? 他头晕目眩,有些记不清了。 何越说, “此刻那人已在京中。” 什么人? 当然是晋王从前在岭南时,处置的那个登徒子的母亲! 李玠猛地惊醒,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怎么做,究竟要怎么做…… 如果此事东窗事发,皇亲国戚势大压人,残害百姓,不是闹着玩的。 任凭晋王再怎么智多近妖,再怎么圣眷正浓,也挨不住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所谓众口铄金,即是如此。 李玠攥紧了拳头,想克制自己不去思考这些,黑泥一般的想法却缠绕着、包裹着他,令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为什么他要回来,为什么就连师弟也围着他转! 李玠想,晋王如何不打紧,他也不关心。但如果他真的做出那种事情,师弟一定会与他决裂的。 自己要怎么办…… 第101章 明升暗贬雨欲来 与此同时, 晋王府内。 江行拿到委任书后就去寻了时鸣。此刻,他看着明黄的委任书,陷入了沉思。 “国子监司业……陛下这是要贬我的官了。” 江行语气调笑, 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时鸣斜了他一眼, 早有预料: “胡说。正六品国子监司业,这分明是升官。” 江行“哎”了一声, 心里门清: “明升暗贬, 其实这也是你计算好的吧。” 江行只是无心权术,能考状元的人, 到底不傻。是好是坏,是升是贬, 这点事情自然看得出来。 明面上,他从从六品侍御史升了正六品司业,看起来升了,其实降了。 御史台毕竟是核心部门, 是权力中心,往后可升任宰执,大有作为;而国子监就稍远一些, 虽然清闲,也能落个门生满天下的美名,但手上的权力就稍小一些,发展前景也不如御史台。 客观来说,二者都不错。江行没什么大追求,就是真的贬了,他也能笑嘻嘻做下去。 打工而已, 他不是很挑。 时鸣隐在折扇后,只露出一双看似无辜的眼, 狡辩道: “我如何得知陛下的心思呢。哥哥这话,可是太高看阿鸣了。” 江行哼笑了一声,不打算戳穿。 要说阿鸣没算到这一环,江行才不信。到底那也是承元帝的手足,百姓不知,朝中却有知情人,私下里,承元帝残害手足一项是逃不了的。 而江行这个行为,不就是逼着承元帝处置手足? 让帝王背上骂名,被贬是应该的。但明面上,江行在五石散一案中确实立了功,承元帝不好真的大张旗鼓贬他的官。 于是明升暗贬,让他远离权力中心,是警告也是敲打。 这些江行都能想明白,时鸣让他去做之前,肯定早已想到了。 江行肯定不会认为阿鸣希望他贬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阿鸣和陛下的谋算,存在重叠。 第188章 陛下是敲打他,想磨一磨他的心性;而阿鸣就纯粹多了——这只小狐狸根本就不想让江行接近权力中心。 须知,权力伴随着危险。时鸣所求不过是他平安喜乐,加之江行自己对权力也没有那么大的渴望,时鸣会这么做,必然是考虑好了的,情理之中。 潜台词就是,好好做官,什么政治斗争,不需要他瞎掺和。 赢了带他一起鸡犬升天,输了也不会牵扯到他。 要是输了,江行处在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上,还能及时投奔太子,没有什么隐患。 可惜这只是暂时的。若哪天陛下想起来,或者江行做得好,当然会被调回御史台。 江行可不认为陛下会放着他这个好用的打工人不用,反而随随便便丢个闲职给他。 毕竟,陛下连瞎子都没放过,把时鸣抓去大理寺打工。 江行不相信阿鸣没有提过要撂挑子不干的要求。但直到现在,时鸣仍然在大理寺打工,说明用得称手,陛下舍不得换。 陛下一向如此。 江行: “算啦,改天回御史台收拾收拾东西,去国子监打工吧。” “国子监……” 时鸣沉吟, “国子监内大多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少有寒门。因此,这一官职看似与世无争,事实上却是一个能打通世家人脉的绝佳位子。” 江行说: “我无意与他们交际。” 无意交际,却不代表不会有人试图与他交际。时鸣收扇,玉似的扇骨碰撞,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敲得江行心中一激灵,对即将到来的话洗耳恭听。 时鸣道: “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江行以为对方要给自己一些指示,没想到等了半天,只等着这么一句让他顺应自然的话。江行不干了,胡言乱语: “你就不怕我把天给捅个窟窿?” 时鸣将扇子顶端轻轻覆在他唇上。 丝绸的扇面靠在江行唇上,带起一阵如水般的波皱。这波皱在他心里悄悄流淌着,像雨后西湖肥润的水,荡漾到江行往后的梦里。 江行微微翘唇,在看不见的地方吻过这片细腻。 时鸣一下收回扇子,在他唇上换了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某人比共工有本事,要把天给整塌了,那我也只好效仿女娲,找些石头来补喽。” 江行竖起三指: “我一定安分守己。” 时鸣把他的手指屈回去,笑了: “你本来也不算闹腾。” 江行心想,确实是这样的。时鸣不说,江行也知道他在京中有着不少暗线,多到除却皇宫大内,京中有何动向,时鸣都能很快知晓。 虽然江行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江行觉得,别说捅篓子了,怕是只要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时鸣都能及时制止。 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是玉竹在说: “殿下,宋大人来了。” 江行见怪不怪,轻车熟路要往屏风后走: “又要我回避啦?” 时鸣睨他一眼,拿布条蒙了眼睛,语带调笑: “这次不必。” 江行惊讶地看他一眼,还真没动弹,粘在座椅上,擎等着看一出好戏。 阿鸣要他留下,必有理由。 不一会儿,得了首肯的宋达睿走进,脸上惯例是谄媚的笑容。只是这抹笑容在看到江行时先是惶恐,继而又是惊讶,最后换成了如出一辙的谄媚神态。 看来是上次挨的打还没忘掉。 宋达睿行了个标准的礼: “见过殿下、江大人。” 江行颇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时鸣眉峰微挑,装模作样地吹了口茶沫,等了一会儿才说: “起来吧。看座。” 宋达睿于是坐下。 时鸣问: “宋大人,你的伤可是养好了?” 这话听着漫不经心,压迫感却很强。江行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心想阿鸣强势的时候,真是把高贵优雅诠释得淋漓尽致。 宋达睿缩了缩脖子,很快答: “多亏殿下高抬贵手,臣已然无恙了。” 时鸣将茶盏往桌上一搁。似乎是故意的,茶托磕在桌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时鸣假意关切,笑问: “不知宋大人对本王的安排可否满意?” 宋达睿显然被吓到,一叠声说: “臣自无不满。” 说来这次,有了时鸣的暗中运作,宋达睿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调入了大理寺当差。虽然只是一介芝麻小官,甚至不用走陛下的路子,但也足够他宋达睿风光一阵子了。 时鸣道: “滕家被处理,你家那位滕四小姐,为了当初下嫁一事与家中断了联系,应当没受牵连。所以,你此次来,又是为何?” 此次宋达睿摊上这么大的事情,那位滕青挽也是一项诱因。 宋达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有些嫌恶道: “……臣并非为她。殿下应当不知,她……她自觉是母家的罪人,一根白绫,随家中姊妹去了。” 听了这话,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时鸣心下也是一惊。 滕青挽告发宋达睿,宋达睿为自保,以滕家的脏事为投名状,向自己寻求帮助。 而时鸣自己呢,干脆趁着这个时机令江行趁热打铁,一窝端了滕家——要说这中间有什么必要关联,其实没有。 机会稍纵即逝,事件一环扣一环,滕青挽仅仅是一个契机而已。就算没有告发一事,滕家,时鸣也迟早都会收拾。 第189章 而滕青挽当初选择告发,许是看清了枕边人的真面目,想以此与其决裂,或者给宋达睿一些教训罢了。 谁能想到事情居然能演变成这个样子呢?大概宋青挽接手不了这样的结果,心下负罪,这才选择解脱。 但非要说时鸣做错了,那未免也太单纯。朝堂斗争本就很少谈及对错,仅论利益博弈,时鸣会这么做,合情合理。 他从没有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 再者,滕青挽是自戕,这场斗争本不该涉及到她的人命。 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就这么一死了之实在可惜。时鸣心中暗暗感叹,看着宋达睿也觉得面目可憎了。 他冷笑道: “宋大人,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又何必惺惺作态。 江行听说滕四小姐的死讯,同样惋惜时,心里想的就简单许多:宋达睿升官发财死老婆三样占俩,按照宋达睿的性格,可不得把这家伙爽死。 江行恨不得再打这坏良心的东西一顿泄泄愤。 但诚如时鸣所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所有的一切都不爱、只爱权势的宋达睿,心思确实单纯。 只要掌握了这人上升的路子,就可以拿捏宋达睿这个人,再好驾驭不过。 宋达睿被时鸣的直截了当一惊,更加汗颜: “……殿下教训的是。臣此次来,是谢殿下救命之恩的。” 时鸣不甚在意: “嗯,知道了,去吧。” 宋达睿搓了搓手,招呼小厮放下带来的礼物,江行见状,偷偷耳语: “这样是否有些不妥?” 私相授受,往小了讲是人情往来,往大了讲就是收受贿赂。有心之人可大做文章。 时鸣抿嘴一笑,狡猾道: “他不是有个儿子么?什么送礼,他分明是爱子情深,却因为之前的龃龉近乡情怯,不敢登门,这才托我转交给人家的。” 所以阿鸣其实打算把这些东西全交给宋正…… 这也太损了。江行心想,宋正收到之后,肯定一边唾弃,一边再转手卖掉搞点钱。 毕竟这些东西可不便宜。膈应归膈应,要是直接扔掉,宋正未必舍得。 思来想去,竟然卖掉最划算。 宋达睿回头见两人耳语着什么,尤其时鸣脸上还带着笑容,江行则是一脸无奈。他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匆匆放下礼物,行礼告退了。 时鸣瞧他逃之夭夭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探究。 第102章 旧时行恶事重提 春深入夏, 六月似火,朝堂前的登闻鼓久违地被敲响。 烈日下,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下一下敲着鼓, 口中呼喊: “陛下, 求您为草民做主!” 登闻鼓许久未响,又恰逢早朝散朝, 这件事情惊动朝野上下, 都想瞧瞧这位老妇究竟要状告什么。 于是,破天荒头一次, 老妇直面天颜,一堆朝臣齐齐站着, 要她诉说冤情。 承元帝端坐龙椅: “你既说你冤枉,不妨细细道来,朕一定为你做主。” 江行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看着那妇女的一张脸,他总觉得有些熟悉。 像是在哪见过, 可惜想不起来。 老妇声泪俱下: “草民丈夫去世得早,一个人将独子拉扯到大。本以为独子能顶立门庭,草民好颐养天年。” “却不曾想十年前, 独子竟惨遭杀害。草民求告无门,凶手进了趟衙门,竟然毫发无伤,如今还站在这大殿之内,怎能不叫人双目泣血啊陛下!” 江行心下一沉。 这话逻辑清晰,用词考究;但看这老妇衣衫褴褛,手掌粗糙, 很显然没什么文化,是做惯了农活的。 要说背后没有人教, 江行不信。 而且,十年前…… 江行眉头紧锁,忽而灵光乍现。 十年前,不就是阿鸣十四岁那年?!那么什么独子,什么杀害,说的不就是在游船上那次,时鸣处理掉的登徒子? 可这件事不应该早就过去了么,又是谁给抖出来的? 江行不可置信地与时鸣远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却不曾想时鸣面上没什么震惊之色,似乎是情理之中。 怎么阿鸣好像知道会闹这么一出? 江行尤自怀疑,承元帝手指轻点龙椅扶手,道: “你说害你独子之人此刻就在殿中,可是哪位?” 没等这老妇答话,一道清朗的嗓音在大殿内响起: “这人说的约莫是我。” 殿中一片哗然。 江行眼看时鸣站出来,心里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 虽然知道这些可能都在阿鸣的计算之内,但该担心还是担心。江行急得大脑飞速运转,不知如何是好。 承元帝亦是大惊,敲着椅子的手指都停了片刻,许久才道: “……休要胡言乱语。” 那老妇看清楚了时鸣的脸,尖叫起来: “陛下,正是这位殿下,在岭南时杀害了草民的独子!这张脸,草民绝不会认错!” 江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时鸣“哦”了一声,问: “您可是从岭南远道而来?” 老妇不知他说这个做什么,顺着答: “草民正是从岭南一路赶来。第一次来京中,只为给独子讨一个公道。” “你既第一次来京中,对京中事物一概不熟悉,又如何知道要称我为‘殿下’?” 时鸣步步紧逼, “你空口白牙,上来就说杀人凶手在殿内,普通百姓,又如何得知朝堂之上,谁该来谁不该来?” 第190章 经时鸣这么一说,江行反应过来了。 是啊,这人从岭南远道而来,就算后面去查,她一个寡妇,怎么能千里迢迢查到晋王身上? 而且上朝时,时鸣穿的可是正四品大理寺卿的紫色朝服,并非亲王服饰。按理来说,这人为了避免闹出笑话,称一句“大人”是最稳妥的。 怎么一上来就要叫“殿下”?她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蓄谋已久,有人教的!而且,这明摆着就是专门冲时鸣来的。 大殿内窃窃私语声愈来愈大,那老妇浑然不觉,还道: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见草民可怜,这才帮了我一把!” 承元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虞。 江行更惊:这事怎么和师兄牵扯上了? 李玠心下一紧,斥道: “胡言乱语!本宫与你素昧平生,更没有去过岭南,如何帮助你?” 时鸣冷笑一声,并没有说话。 眼看大殿内要乱成一锅粥,承元帝高声道: “肃静!太子晋王和这位妇人留下,其余的就先散了吧。” 江行心中不怎么太平,在接到李玠的目光时,不自觉地躲闪起来。 这事……和师兄真的有关系吗? 或者只是那老妇胡乱攀扯? 但师兄一向心善,为百姓仗义执言这种事情,是师兄能做出来的事情。 瞎想无益。不然,还是等事情结束之后,亲口去问问师兄吧。 - 御书房内。 承元帝面上带了些薄怒: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会儿老妇被请到一边,房内只剩太子、时鸣与承元帝三人。事已至此,时鸣没什么可隐瞒的,实话实说道: “皇兄,人确实是我杀的。” 承元帝头很疼。 说出来太不光彩。要是时鸣打死不认,那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后面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也行,要保不难。 但时鸣方才在大殿上就已承认了,承元帝斥他胡言乱语,也是留了台阶给他。如今再问,比起询问细节,倒更像是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再看时鸣信誓旦旦的样子,承元帝心知这孩子是铁了心地要这么说,于是不做挣扎,反而问: “为什么?” 时鸣顿了顿,答: “从前在岭南时,为求生存,我办成女子,躲避燕王的追杀。” “有次出门游玩,那位妇人的独子见我孤身一人,起了歹意。行恶不成,我挣扎间,失手将其杀害。” “后来到了衙门,争论一番之后,说好赔偿白银五百两,那妇人也欣然接受了,不再抓着不放。不曾想今天又闹出来,惹皇兄不快。” 时鸣这话说得委婉,可在场的人稍微一想,也知道什么“歹意”,什么“行恶”,皮下究竟藏的是何种肮脏不堪的词汇。 承元帝看着时鸣的那张脸,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他扮作女子的模样。 十年前……这孩子应当才十四岁。如果扮作女子,和时月应当极为相似。 念起亡妻,承元帝心下软了许多,道: “……这本也不怪你。既已谈好了赔偿,再反咬一口,属实不恰当。” 一旁的李玠却心中一沉。 原来何越说的是真的,这位从前真的扮作了女子。 算算时间,师弟那会儿也在岭南。李玠想,他们两个应该早在岭南就有所来往了。 可既然是以女子形象露面,师弟又是怎么……怎么喜欢上这位的? 总不能单单就靠这一张脸吧? 师弟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正想着,承元帝又开口了: “那老妇说,是你帮了她一把。太子,你怎么看?” 李玠从自己的思绪里堪堪回神,斩钉截铁道: “她胡说。” “且不论我如何得知晋王在岭南之事,好端端的,我为何要帮助那位妇人?” 承元帝眸中泛起冷意: “你一向是个心软的孩子。” 心软到难以明辨是非。 时鸣冷不丁说: “我记得,何越曾经藏在岭南。为了对我下手,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话一出,几人皆是一愣。 承元帝不可避免地想起,何越,也就是燕王李洵,正是在太子别院被抓到的。 要说太子如何得知……许是李洵知道,然后将这件事告知他,完全可以说得通。 至于那位老妇,承元帝想,要是太子或是何越想从岭南接什么人,不说易如反掌,倒也轻轻松松。 李玠观承元帝的脸色,心想完了。 泼天的屎盆子扣在身上,就算他说不是自己做的,怎么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到底是谁搞了这么一出啊!这不是逼着他和晋王打起来么? 李玠深吸一口气,没来由地想起何越走前意味深长的表情。 那人当日难得摘下了帷帽,一张清秀的脸上并没有被捉的狼狈与懊恼,反而满是快意。 看向他的目光甚至是平静的,掀不起一丝波澜。唯独在走时,唇边带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李玠想,他可能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了。 老妇是李洵接来的,李玠并没有接触过。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所谓话术,包括敲登闻鼓、攀咬自己的这一套流程,通通都是李洵教的。 为的,可能就是让他和晋王对立。 ……无聊。 但一想到李洵找自己结盟的初衷,可能就是让他和晋王鹬蚌相争,李玠不得不严肃起来。 第191章 虽然说李洵最后被晋王整翻车了,还把自己的小命搭了进去,但留下来的这一手确实很成功。 尽管不想,李玠也得承认,他和晋王,确实没办法再相安无事了。 不管信不信,李玠仍然解释: “父皇,这事,的确不是儿臣做的,而是燕王李洵。” 承元帝果然没信,反而失望地看他一眼,道: “李洵已死,他如何能做?他又为何要做?你的意思是,是李洵教那位老妇过来攀咬你的吗?” 承元帝心烦意乱地揉了揉眉心: “……罢了。你们二人先回去吧,这几日,就不要去做事了。那位老妇的事情,朕还要细细问她一番。” 这是不打算让他们干活了。时鸣呼出一口气,像是轻松了很多;而李玠却欲言又止,嘴唇嗫嚅了半天,依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终两人一齐退下。走在宫道上,沉默无言间,李玠率先道: “你……” 时鸣摇摇头,一指放在唇间: “比起向我解释,你更应该想想怎么同他解释。” “他”,指的就是江行了。看着时鸣扬长而去的背影,李玠暗暗握紧了拳头。 江行,江行。 把这个名字放在心里过了几遍,李玠忽然觉得,就这么闹翻了也好,免得令他生出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出来。 李玠住了脚步,闭上双眼。 按照师弟的性子,不用找,江行自然会跑过来同他要个说法。 这次,你会站在哪一边呢。 第103章 生裂痕初心不坚 李玠没等多久, 几天后,江行果然来了,却不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江行轻车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李玠聊着天, 闭口不提登闻鼓告发一事。 两人碰了几杯,酒过三巡, 李玠大抵上头了, 坦白道: “师弟,这件事, 不是我做的。” 江行静默了一瞬,掀起眼皮子看他一眼, 眸中汹涌的情绪被按下。他抬手给李玠满上,道: “喝呀,师兄。” 李玠苦笑道: “……你这是不信我了?” 江行放下酒杯。 “如今外界都在传阿鸣草菅人命。” 当日事毕,登闻鼓一响, 这件事很难不引起京中百姓的关注。 传出去总不会是什么好名声。要澄清说简单也不简单——难道要把皇室子弟男扮女装被轻薄一事说出去吗? 阿鸣流落在外,最好是什么事都没出,安安稳稳的。不然若像那位滕四小姐一般, 闹出什么丑闻,丢的可不只是阿鸣一个人的脸。 仗势欺人,和堂堂皇家子竟被轻薄,到底不是一个概念。 仗势欺人的权贵多了去了,不新奇,百姓们讨论一阵,也就过去了。往后再看到阿鸣, 估计笑笑之后,没人会把这四个字和阿鸣联系在一起。 因为, 京中权贵仗势欺人者甚众,不独时鸣一个。看多了见惯了,自己又不是受害者,自然记得不牢靠。 但男扮女装被轻薄,就猎奇多了,掰着手指头数也找不出这么奇葩的。越奇葩记得越牢,往后再提起来,百姓脑子里全是这件事儿。 不算错,但到底不好看。再因此惹出些桃色绯闻来,让天下人知道这位皇家子是可以被轻薄、被亵玩的,那皇室的颜面往哪搁? 跌份儿了。 因此,虽然仗势欺人要比被轻薄眼中得多,甚至仗势欺人更恶劣,但这口锅,时鸣还必须得担着。 至于为什么杀人……老实讲,没有人会关心。 而且十年前的老案子,又能讨论几天? 比这更过分的权贵都有,这点程度,在京中百姓心里已经激不起什么浪花了。 按照规章处置了便是,没人会说什么。 李玠低头不语。 江行继续道: “看陛下的意思,是要让他去封地避避风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师兄,这样的道理,你应当明白。” 李玠咬牙: “我早该知道的。” “所有人都不信我,这下连你也不信我了。” 江行艰难道: “师兄,我找不到可以相信你的理由。何越生前,确实与你来往甚密。你说这件事是他做的,但,若说是你指使,也能说得通。” “而且,你对阿鸣的态度,我看在眼里。我、我……对不起。” 李玠闷头喝了一口酒。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罢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简直无法自拔,连师兄的话都不信了?” 江行侧过头去,道: “……这事儿,就先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不要再为难他了,我也,不放在心上,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李玠恨铁不成钢: “就凭那张脸?” “自然不是。” 江行也有些上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阿鸣他脾气一向都很好。对阿摇和阿年也很好,还很可爱,很大度。” 李玠表情活像见了鬼,声音都有点变形: “江行,你没事吧?你不然去西路875号看看脑子呢?” 西路875号是穿越前,他们大学所在城市有名的精神病院,常常被用来骂人。 江行叹了口气: “师兄,我没疯。我是认真的。当然,长得好看也是一个原因。” 李玠扶额: “……其实是主要原因吧。江行,敢情那么多人追你,你一个也不要,是因为人家不够漂亮啊?” 第192章 江行一噎: “倒也不能这么说。好了,师兄,阿鸣他没放在心上,你也别再……再针对他了。我在你们中间,真的很为难。” 李玠: “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这不是我做的?” 江行没有说话。 有时候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李玠自嘲一般: “我觉得,我们来了这么久,事情到底变得不一样了。” 江行道: “不怪你。我知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 李玠目光蓦地冷了下来,道: “你何必惺惺作态?我知道的,你心里一定在怨我。” “既然已成事实,我被推到了这样的境地,又岂有收手的道理?我若不继续做下去,岂不是辜负了你们误会我这一通?” 江行震惊: “师兄!” 李玠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力道甚大,白瓷杯底被磕出了一道裂纹。江行眼睁睁看着裂纹延伸到杯身,继而,上好的酒杯在李玠手中碎成三片。 握得太紧,李玠手心被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这抹红刺痛了江行的眼。江行急忙找绢布去擦,却被李玠拂开。 江行愣愣地看进那双眼睛。 素日里平和的、总是带着些微笑意的眉眼,此刻冷漠下带着一丝痛心,一刻不移地盯着自己。 像是要将他狠狠地拓印在眼里。 江行一下子不敢再动,默默收回了手。 李玠不顾手上钻心的痛意,定定道: “旁人如何想我、误解我,我都可以接受。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不相信我。” 江行默然: “我相信我的眼睛。” 李玠嗤笑道: “那你真是看走眼了。” “去吧,继续当你的纯臣,又何必搅和进我们的争斗里?毕竟我们不论谁赢,都不会亏待你,不是么?” 这种话,阿鸣也说过。 江行还想说什么,李玠又道: “不过,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无妨,谁让你是我最喜欢的小师弟呢。我们且走着瞧吧。” “最喜欢”三个字被咬得极重,江行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寻常,急忙道: “师兄!你何必执迷呢?” “是啊,何必执迷呢?” 李玠笑, “眼睁睁看着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慢慢被夺走,江行,你现在反而问我为什么执迷不悟?恰恰是悟了,我才会这么做。” “我要的,从来都不单纯。现在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对着那个位置,都要争得头破血流了。” 江行毛骨悚然。 他的声音发涩,道: “师兄……你变了。” 李玠见他这样,心口不住地痛,还要佯装淡定: “我没变。” 江行失望地摇了摇头,最后看了李玠一眼,起身离去了。 - 晋王草菅人命一事议论纷纷,过了小半个月,流言本已差不多平息;没想到又不知为何死灰复燃,愈演愈烈。 江行知道这是为什么。 承元帝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他不得不站出来表态。 反正,京城是留不住了。但非要让时鸣削爵偿命什么的,承元帝心中亦有不舍。 于是这件事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罚了时鸣去封地安生待着,无诏不得入京以示惩戒。 ——算不上什么惩戒。因为大凡去了封地的亲王郡王,一向都是无诏不得入京的。 像时鸣这样的荣宠,本该承元帝崩逝后再考虑去封地的事情;此事一出,不过是将事情提前了,算不得真正的惩罚。 江行为他整理好了行装,又伸手拂去落在时鸣头上的树叶,道: “明日去了,记得常给我写信。” 时鸣浑身轻松,倒没有什么离别的厚重,噗哧一笑,问: “那只肥鸽飞不动啦。” 江行扯了扯嘴角,显然没有笑出来。他手指抚过那张玉似的脸颊,没敢用力揉|搓,只是感受着那张脸上,通过手指传递到他心中的细腻触感。 江行觉得自己这样的难过毫无道理。 且不说京城与江南两地并不十分遥远,单论分离,他二人又不是没有分离过。 再说了,树挪死人挪活,他如果实在想念,干脆申请调任,去江南做官不就行了? 矫情。 那根手指在脸庞上流连半天,不自觉地按到了两片樱色唇瓣上。 时鸣抬头给了他一个半是默许半是诱引的眼神,悄悄地分开了双唇。 江行一下子将手抽回去。 沉默半晌,江行仅仅是将他揽入怀中。这力道大得似要把时鸣揉进骨血里,再不分开才好。 “我发誓,”江行把头埋在时鸣肩膀处,闷闷地说, “我发誓,以后不会让人欺负你。” 时鸣拍了拍他的背,有些想笑,但这样的煽情气氛里笑出来实在不厚道。他正经道: “没事的,没有人能欺负我。不要难过了,好不好?你怎么搞得好像我要死了一样。” 江行不抱他了,改捂他的嘴: “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我……我只是舍不得你。” 时鸣道: “舍不得我什么?又不是去极寒极苦之地。哥哥,我是去封地,不是流放。” 江行哽住。 确实。若说封地在一些荒无人烟或者苦寒之地,又或者瘴气丛生毒虫密布,他才要实打实担心一波。 可阿鸣的封地在江南,一向富足,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193章 江行思来想去,越发觉得时鸣这是享福去了,他都想跟着去。 煽了半天的情,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必要。江行尴尬地笑了笑: “……我这不是舍不得你么。到那里的之后记得给我报平安,也替我向老师问一声好。” 时鸣满口答应,又补充: “而且我明日才走。哥哥,你也用不着这么早就开始……哈哈哈哈。” 说着,他还捏了捏肩膀旁的那块布料,狡猾地瞥江行一眼。 那块布料泛着些潮气。 第104章 思念寄信纸无痕 潮气是怎么来的, 江行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的脸微微发烫,看到小狐狸亮晶晶的眼睛,江行一口咬上那两片唇, 封住这家伙接下来的话。 江行丝毫不怀疑, 在揶揄他这一方面,时鸣有本事做到让他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时鸣的头微微后仰, 又被他往自己的方向按了回来。挣动间两人跌在床边, 昏黄的烛影投下,时鸣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一样的潮气。 江行终于舍得放开那张嘴, 虔诚一般吻了吻时鸣的额头,道: “记得照顾好自己。” 时鸣也不闹了, 正儿八经说: “我觉得有点困难。” “我久不去封地,那里什么样子,我并不清楚。听说,那里的官员, 多是太子一派。” 江行听他说起这个,沉默半晌,最终只是叹气: “注意安全。若……实在不行, 也可做个甩手掌柜,当个闲散王爷。” 亲王去封地,并无什么实职。若想参与政事,大多通过和当地官员打通关系,才好办事。若不想,自然可以做个富贵闲人,有食邑和俸禄, 日子照样潇洒。 时鸣只是无言了片刻,随即又俏皮似的眨眨眼睛, 抬头亲上江行的唇: “我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见你,我保证。” 江行回吻他。 临别之言多珍重。怕耽误了行程,江行没敢太放肆,多的是体贴与温存。 似乎只有这种时候,时鸣才肯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来。眼眶边不知是从何而来的雾气与水汽,直直打湿了睫毛。 被沾湿的睫毛轻轻颤着,带着时鸣也有一阵微不可察的颤|抖。江行一节一节抚过他的脊骨,似确认,也似爱|抚。 江行吻去他的泪,没边际地说起: “听说江南的佳人最是可心。不知殿下去了,还能否记得我这个远在京城的糟糠之妻呢。” 时鸣受不住似的“呜”了一声,捶了一下枕头: “什么糟、糟糠,分明是悍妻。大凡权、权贵去了,哪有不流连忘返的?脂浓粉香,最是摧人心肠。” 江行气笑了,一口咬上肩膀那朵红梅: “殿下还在我这悍妻的榻上,就想着左拥右抱,去找脂粉佳人了?殿下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不知是吃哪来的飞醋,江行一下比一下重,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时鸣本就临近,这么一弄,他两手攥紧了枕头,在疾风骤雨中没得彻底。 凶悍只是一时的。江行爱怜似的吻了吻他的脸,道: “无妨的。殿下若想找,尽管找便是了。” 时鸣尚在迷蒙,听他这么一说,惊讶地分了一道眼神给他: “悍妻什么时候变这么大方了?” 江行哼声: “你若找了,我又岂能说你的不是?只好收拾收拾东西,黯然离开罢了。” “我也只好认为,是我的不是,你才弃我而去。” 时鸣好笑道: “没有什么佳人,只有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说完,时鸣复又自嘲一般: “被吃干抹净了还要回头哄人,全天下再没有这样奇葩的事情了。” 一股奇异的愉悦游走在江行的四肢百骸,他眯起眼睛: “现在有了。” 折腾了一通,困意上涌,两人迷迷瞪瞪,很快就睡过去了。待到巳时,马车早已停在王府门口,就等时鸣出发。 人围了一圈,江行多有不便,只得隔着人群远远地递了个眼神,收到时鸣同样眷恋的目光才肯作罢。 车辙渐行渐远。江行立在门边,想,接下来可不能再同从前那样摸鱼摆烂了。 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像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一般。 - 承元十九年,冬。 今年的大雪来得不太寻常。漫天遍野的纯白,牢牢地将京城万物都盖住,放眼望去,像进了一盏白瓷茶碗。偶有压弯了枝桠的新雪,带着冻得瓷实的旧雪,一股脑儿栽在地上。 宫门前,胡六揣着一双手,冻得直打哆嗦。 他自小净身,来宫里当了个太监。混得不算好,也称不上坏,多少在一些大人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比不得自己师父在御前当差,人家见了,都要尊称一声“李公公”的。 今日天寒地冻,他被临时派来接一位大人。等了许久,胡六早就不忿,心想究竟是哪位大人这么大的架子,连面圣都敢姗姗来迟。 雪又下起来了。 马蹄声嗒嗒,在新积的雪上留下一串印子,两边即是车辙。宫道将将扫过,不至于压出咯吱的雪声,但一道水印是免不了的。 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服青荷连绶、头冠獬豸冠的青年。那青年相貌出众,唇边噙着浅浅笑意,在冰天雪地尤为亮眼。 胡六一下子看得呆了,心想这位大人倒像是把春天也一并带在身上:即使雪花飘扬,心中仍然如沐春风,要将阴霾全给吹散才好。 第194章 “有事来迟,劳胡公公久等,在下先赔个不是。” 江行甚至没有撑伞,就这么顶着一头风雪,周全地行了个礼。 胡六骇然,心想这位大人不仅气质温雅,连礼仪也叫人挑不出错来。 好好的朝中要员,竟给一个不知名的太监行礼,这样的事情,就算编话本子不会有人信。 再细看,胡六记起:这似乎是之前那位风光一时的状元郎。 他尤记当时陛下差他去接,说什么要当面授予官职。现在想来,这位大人得了陛下青眼,果然前途无量。 胡六想起其他的大人,稍微礼貌一点的,只是下意识忽视他们这些太监;要是再趾高气扬的,约莫要背后啐一句“没根的东西”。 像这般礼遇有加的,说实话,当差许久,胡六并没有见过,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好感。 一声“胡公公”,把方才的不忿驱散一空。胡六忙给他撑伞,道: “大人可是折煞奴才了。” 江行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烦请公公带路。” 行在宫道上,胡六又忍不住感叹,这位大人的仪态当真优雅标致。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身居高位,也不知是哪个世家的公子? 可惜他猜错了。江行非但不是什么世家公子,反而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草根出身。不过在官场浸淫数年,各路达官显贵他也见了不少,自然而然染上一点富贵气质。 算到现在,时鸣走了两年有余。这两年里他一改咸鱼本性,承元帝惊讶的同时,很快就将其调回了御史台。 摸清楚了京城势力,江行如鱼得水,政绩卓越,两年里连升数级,如今已是从三品御史中丞,说一句扶摇直上也不为过。 只是…… 江行垂下眼睫。 方才沾上的雪随着睫毛抖落下来,在脸颊上化成了几滴冰凉的水珠。 像眼泪一般。但江行确信自己并没有流泪。 只是这两年里,阿鸣少有来信。 自己寄过去的信不胜枚举,但都石沉大海一般。而除了一开始来信频繁,越往后,信总是越来越少。最近三个月,江行没有收到时鸣的任何来信。 若问安危,从官方的定时汇报来看,又是一切安好。 就是不给他写信了。 江行沉思着,雪天路滑,他不看路,不防踉跄一下。 幸得胡六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大人当心。” 江行感激地笑笑: “多谢公公。” 一路到了御书房。许是进来时带了些寒气,一阵冷风吹过,承元帝轻咳了几声。 江行适时道: “陛下保重龙体。” 承元帝摆摆手: “不碍事儿。今日叫你来,没什么要事,不必拘束。” 江行敛眸: “是。” “朕总觉得,”承元帝见他这副沉稳的模样,忍不住道, “江爱卿像是换了个人。” 江行答道: “陛下多虑了。” 承元帝打趣: “从前你可不会好好干活。虽然人人都夸,但朕总觉得那不是你的真实能力。如今一见,你果然在藏拙。” 江行一噎,想起从前能摸鱼就绝不多干的性格,不禁汗颜: “……哪有的事。不过是年岁渐长,能力也跟上来了。” “好了,坐下喝杯热茶吧。” 承元帝叫人上了茶, “今年的雪下得不寻常。” 江行答得滴水不漏: “瑞雪兆丰年。陛下,是好事呢。” 承元帝乜了他一眼,叹气: “你怎么和钦天监那帮人一样,变得油嘴滑舌了?雪下得大,这个冬天,北方怕是不好过。” 江行知道这事儿。北方前些日子闹了一场雪灾,冻死不少百姓。朝廷已拨了赈灾款下去,略见成效。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北方的游牧民族骑兵南下。可怜百姓刚刚熬过雪灾,又来了个兵患。 想来也是。冬季苦寒,不单北方的百姓熬不过,那些蛮夷也熬不过。没有物资,可不是要南下烧杀抢掠? 江行道: “北方有大军驻守,应当无恙。” 梁朝一向兵强马壮,对付蛮族,本不在话下。岂料承元帝微微叹气: “苦寒之地起兵,将士不习惯,怕有再多的精兵悍将,这仗也打得困难。” “然这一仗却非打不可。朝中良将,大多上了年纪,这么折腾一遭,怕是有去无回。而年纪稍小一些的,恐不能服众。” 江行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朝中老将之首,非时季之莫属。但时季之久不涉战事,加之陈年旧疾常常复发,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余下的一些,要么太老,要么太小,怎能不叫人发愁。 “昨日晋王倒是来了一封信。” 承元帝像是想起什么,脸上喜色藏不住, “信上说,他的眼睛已然大好了。” 江行心中一沉。 时鸣平日里出门,大多用布条蒙住眼睛,同往常一般继续装瞎子。可如今竟然主动说起自己眼睛的事情…… 江行想,阿鸣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但理解归理解,江行还是提了口气,为他担心。 第105章 北行军两处喜忧 但是…… 江行悄悄打量承元帝的脸色, 见其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愉悦,心情复杂起来。 看来,承元帝早就不似从前那般, 对阿鸣有所忌惮了。 亲生的孩子, 母亲还早逝,果然会多偏爱一些吧。一开始乍然找回来, 要说一下子有什么感情, 多少有点强人所难。 第195章 如今相处久了,当然有了感情。 江行道: “真是喜事, 恭喜陛下。” 承元帝看着低眉顺眼的江行,忽然福至心灵: “阿鸣从前做错事情, 若是能借此机会立功,朕也好再召他回京。” 什么立功? 江行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朝中武将能服众的太老,能打仗的又太小, 所以谁既能打仗,又能服众? 自然是时鸣! 时鸣有时家遗孤这一层血统在,时家旧部看在时老将军的面子上, 不会不服;而时鸣正当壮年,就算去折腾一通,就当是历练,不会同那把子老骨头一样去了半条命。 从前时鸣眼瞎,让一个瞎子去打仗自然荒唐;但如今时鸣不瞎了,不是正好能派上用场? 可是…… 江行忙行了个大礼,道: “陛下, 万万不可啊!” 承元帝眯了眯眼睛。 江行继续补充: “战场刀剑无眼,倘若小殿下出了什么意外, 有多嘴多舌的编排陛下,那可如何是好?” 是的,一旦时鸣出什么意外,好事者往坏处想,抹黑承元帝也不是没可能。 到时候于天家颜面有损,不是什么好事情。 承元帝转了转手中的珠串,锐利的目光投在江行身上。 那目光如芒在背,江行微不可察地挺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地跪在下首,听着自己动如擂鼓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承元帝没有说话,将珠串换了一只手拿,漫不经心道: “江爱卿,你似乎很紧张。” 江行还未说话,承元帝又道: “朕记得,你如今也二十有六了。朕知你为国为民,可到这个年纪还不娶亲,属实有些不太寻常。” “京中谣言捕风捉影,有时候非常难听。朕现在觉得,有些谣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江行不知此话何意,咬了咬牙,豁出去一般: “诚如谣言所说,臣身有隐疾,这才迟迟未娶亲。” 承元帝笑了: “朕观你不像身有隐疾,倒像早有了可心的人。让朕猜猜,是晋王?” 江行一时震惊,久久没说出话来。 他与时鸣在外一向装作不熟,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承元帝看到他竭力思考的表情,心下了然,也不瞒他: “朕早就察觉了。” “阿鸣从前在岭南,而你也身处岭南。你的恩师与阿鸣关系匪浅,你们不大可能没打过照面。” “再者,两年前你递上来告发燕王的折子,朕不认为你有本事能查这么仔细,倒更像是阿鸣做的。” “原本朕只是怀疑。但如今观你反应,这才确定。所以其实,从前京中人盛传的青梅竹马,其实是阿鸣?” 事已至此,江行不敢隐瞒,只好叩首: “……臣罪该万死。” 承元帝睨他一眼,叫他起来,调侃道: “行了,恕你无罪。自阿鸣走后,你倒是锋芒毕露,不藏拙了。” 江行眼观鼻鼻观心,唯有沉默。 承元帝目色一沉,道: “可北上行军一事,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 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江行暗下决心,道: “陛下,臣愿一同随军。” 承元帝“啧”了一声: “你一个文官,瞎凑什么热闹?朕知你心急,但这不过是一场小战役。你不去,他尚没有后顾之忧;你一去,他还得分心照看你,这是何必?” 江行: “……” 他好像也没有很拖后腿吧? 这话说得急,承元帝又捂着嘴,似要将肺都咳出来。咳完了,他顺了半天的气,这才缓和一些。 江行闻着殿内的龙涎香,只觉头晕目眩,想,就算是小战役,他又怎么可能放下心来? 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阿鸣一向养尊处优,别说受伤,就是长了冻疮,江行都要心疼很久。 两年前那是知道江南富庶,又有老师照看,江行才稍微放下心来,不吵不闹地任他离开。 可如今要去那种苦寒之地吃风雪,说一千道一万,江行也巴不得自己替他去了才好。 承元帝分心瞧他,见江行失魂落魄,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颇感糟心。 “行了,此事已定,”承元帝捏了捏眉心, “朕已修书一封,送往江南。估计不出十日,他便会北上带兵。” 江行按下焦躁,道: “是。” 书信不能尽意。江行的肥鸽早已没法再飞,另一只雪白的信鸽却顺着冬日麻雀的队伍,飞进了东宫。 李玠取下来信,眉头紧锁: “陛下要让晋王带兵?可他不是瞎子么,如何带兵?” “据说,小殿下半年前在江南寻到了一位民间神医,调养过后,眼睛已然大好了。” 堂下,宋达睿低眉顺眼道。 李玠不动声色地扫了宋达睿一眼,似在思考这话的真实性。 自时鸣走后,宋达睿这厮见没了靠山,墙头草一般倒向了自己这边。 李玠见这人贼眉鼠眼,本无意收留。只是…… 宋达睿口口声声说知道时鸣的私隐,仔细一问,原来时鸣和江行一事,这宋达睿竟然猜到了八成。 这事李玠早就知晓。不过,看江行二人平日里佯装不熟,李玠只以为他们要掩人耳目,无关紧要的人自然不知。 但既然宋达睿知晓,那……其余的事情,这人是否也知晓呢? 第196章 为了这个,李玠只当养了个没什么用的下属。能透点消息最好,不能也无所谓。 可没想到如今,宋达睿竟然真的说出了点东西来。 晋王的眼睛已经好了…… 李玠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 陛下遍寻名医不得,怎么到了江南,就有什么所谓名医了? 真荒唐。多少久负盛名的大夫见了都摇头,李玠就不信,真的有人能把时鸣的眼睛医好。 李玠看向一旁堆积成山的信件,有些心烦。 那些信件并不是寄给他的,而是他在途中偷偷拦截,收在府中。 里面多的是江行写给时鸣的信,个中缱绻情意,是李玠无论如何也没有见过的江行。 而还有一部分,则是时鸣给江行的回信。不过,许是发觉了有人在拦截,时鸣寄出的信件越来越少,最近甚至没有了。 ……李玠根本不怀疑,时鸣会发现自己拦截信件一事。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时鸣是否发现。 虽然这并非君子所为,但李玠不得不承认,既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摸上江行那些或开心,或撒娇,或伤感的字迹,李玠想,自己可能是疯了。 对了…… 李玠灵光乍现,同下人吩咐道: “备车,本宫去趟江府。” 当日两人不算决裂,但也有好久没有往来。江行听下人通报李玠来访,先是惊讶,后又是疑惑:师兄来干什么? 李玠被迎入江府,看着周围低调温暖的摆设,他深吸了一口气。 江行招呼他坐下: “师兄怎么想起来寻我?” 李玠看向江行的脸,心想,师弟确实大不一样了。 更沉稳了。 他从前总希望师弟稳重一些,不要那么单纯;可如今真的依照他的想法,努力加官进爵,两人关系却不复往昔。 李玠道: “听闻晋王最近要往北方去。” 江行清浅的笑意淡了些许,道: “正是,陛下同我说过了。” 李玠: “可,他……他看不见。他现在能看见了,对吧。” 江行默了默,道: “江南有名医。有了医缘,自然能妙手回春。” 李玠摇了摇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什么妙手回春,当然是假的。 江行装傻: “我不知道。师兄,你今日有些奇怪。” “奇怪的不是我。” 李玠步步紧逼,干脆坦白了, “是系统,对吧。你说过的,你有这样一个金手指。”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人能医好他的眼睛,除非你用系统。” 看到李玠疯狂的眸色,江行心底涌起一阵难过。 何止是他变了,师兄也变了。 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江行想,这京城实在是一座精致华美的牢笼,圈住了所有希望仕途显达、所有对权力有所渴望的人。 江行叹气: “师兄既已明晓,又何必来问我呢。” 外面风雪肆虐,在炭火烧得很足的温暖屋子里,李玠遍体生寒。 身体的凉,多烤火多取暖,自然有办法解决。心底的凉,就不是烤火能解决得了的。 李玠咬牙: “江行,你真是好样的。” 江行道: “为爱人献上绵薄之力,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玠见他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心知不论再怎么做,也没法挽回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 “是吗?我倒不觉得他有多爱你。近日他鲜有来信吧?” 江行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玠继续往他心口扎刀子: “京城与江南虽然不远,但来回奔波,也要耗费一些时日。你又如何得知,那人在江南没有乐不思蜀呢?” “那地方出了名的和美富足,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他多少也算个闲散王爷,富贵闲人,平日无事,江行,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四处狎玩?” “莫说扬州瘦马,单论那地方的文人,就惯会在家中豢养娈童。他久久不给你来信,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江行捏紧了茶杯: “……师兄,请你尊重他。” 李玠话语刻薄: “师弟,你是情深一片,也不知对方领不领情。” 第106章 暗辞隐喻久相见 江行忍无可忍: “师兄!” 李玠寸步不让: “师弟, 别再执迷不悟了。” 其实,李玠心中清楚,时鸣不会做那些事情, 更不会豢养娈童。写信少了, 无非是警惕有人窃取信件,从来没有移情别恋的意思。 但, 李玠同样明白, 江行却并不知情。 江行看着李玠,话语中带了些冷意: “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再清楚不过。师兄此次来,若只想同我说这些, 那还是请回吧。” 李玠话里意有所指: “师弟,希望你真心一片,不错付他人。” 江行面不改色: “是否错付,还用不着师兄来说。” 李玠没多停留。在他走后, 江行忍不住翻出了时鸣寄给他的信。 信纸已然变得陈旧,边缘微微泛黄,字迹却是很清晰的。 江行摩挲着纸张, 忍不住想:阿鸣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无处诉说的思念在他体内来回冲撞,江行倒不至于相信李玠的话,对时鸣起疑心;但杳无音信实在有些不正常。 正思考着,一位老熟人偷偷摸摸地进了江府,来寻江行。 第197章 “哎,有好消息。” 宋正假借贩夫走卒之名混进了江府,趁着下人不注意的工夫里摸到了江行处。 江行见他鬼鬼祟祟, 惊讶道: “你若想来,让下人通报一声就是, 为什么如此掩人耳目?” 宋正一屁|股坐下,大灌了一口茶,却被烫得吱哇乱叫。他晾了晾舌头: “不知道啊,你们这些大人传递消息,不都很隐蔽吗?我混都混进来了,不好再走一次吧。” 江行默默收起时鸣的陈年老信,道: “……你方才说什么好消息?” 宋正一拍大腿,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话本子: “你看看这个。我爹特意交给我的,说全天下只此一本,让我带来给你。” 什么话本子全天下只此一本……还有,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宋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 “是他自己要来找我的,我还觉得奇怪呢,他居然不找我要钱了!” 江行笑笑,接过话本子,翻开第一页,赫然就是“南溪斋主人”的签名。再往后翻,不同于印刷的字迹,这一本原是作者的手稿。 宋正道: “怎么样?” 江行陷入沉思。 南溪斋主人,就是玉竹。当日阿鸣走后,她一同跟去了封地。 按照时鸣的性格,东西自然不是轻易给的。若给,那必有深意。 宋正话里提到,这手稿是宋达睿交给他的,而宋达睿如今在大理寺当差,大理寺在时鸣走后早已成了李玠的地盘。 宋达睿与时俯仰,很快便墙头草一般倒向了李玠。这种行为实在太符合宋达睿的一贯作风,江行虽唾弃,但仍然表示意料之中。 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宋达睿怕是根本没有倒戈,反而玩了一手双面间谍。 江行随意翻了翻,放下话本子,道: “嗯,我知道了。” 宋正挠头: “你知道什么了?” 见江行没有告诉他的意思,宋正“呔”了一声,又好奇又心痒,叽叽咕咕地走了。 待人走后,江行这才重新翻起那本话本子。 他平常不爱看,且这类东西一向自由发展,一般不会有人注意到。用这种方式来传递消息,实在是隐蔽至极。 但,如果要用到这种方式,那就只能说明,正常的消息传递被什么人给截断了。 江行眸光一闪。 南溪斋主人的书一向质量很高。这次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被困深闺的女子。 江行没忍住,笑着摇摇头。 肯定又是时鸣教的。 怎么回事,他不是应该在江南潇洒吗,怎么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了? 第一折 ,小姐想给情郎飞鸽传信,却遭到了封建家长的打压,信件全被没收。小姐苦闷之下,干脆不再写信。 江行了然。 看来,不是时鸣不愿意写信,而是写了也会被人拦截,这才渐渐不写了。 这样的桥段在戏文里比比皆是,算不得什么。在不知道南溪斋主人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江行也很难把这一段同时鸣联想起来。 该说不说不愧是时鸣吗…… 第二折 ,小姐为了与情郎相会,戴月奔逃。不料途中遇到母舅家的人,小姐本以为自己会被抓回去,却不曾想母舅开明,特护送她到相会之地。 江行: “……” 母舅肯定不是真的母舅,因为时鸣的舅舅还在京城,如何能帮? 这里的隐喻,应当是指在江南的时家旧部。 至于什么本以为自己会被抓回去……当然也是为了戏剧情节杜撰的。 时家旧部不可能为难时鸣。很明显,时鸣遇到的要对他不利的人,和拦截信件的人是同一波。 也就是戏文里所说的封建家长。 但江行总不可能认为这是承元帝在搞鬼,因为没有理由。 承元帝知道他们的事情,很显然不赞成也没有反对。北方的事情已经足够头疼了,承元帝还没那么闲,要为难一个久居封地的宗亲。 第三折 ,小姐在母舅的护送下成功与情郎相会,怎料事与愿违,情郎的父母早在此等候,说出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真相。 江行心说我没父母啊? 江家父母总不能起死回生。江行就当这段是过渡,杜撰成分居多。 第四折 ,情郎的父母同样阻止他们在一起,并且说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两家父母从前交情甚密,因而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双方父母在某种生活方面太不认真,说出去也嫌丢人。总之一句话,两人从来不是什么佳偶天成,反而是带了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小姐心如死灰,于庚月庚日庚时投河自尽,情郎匆匆赶到,悲痛欲绝,一同与其殉情。 江行人都麻了。 不是,好歹也安排个好点的结局? 但江行却明白了:两家父母交往甚密。已知他没有了父母,而时鸣名义上也是父母双亡。 那么指向性就很明显了。江行即是所谓的父母本身,而时鸣那边情况要复杂一些。 时鸣名义上没有父母,但实际上的父亲是承元帝。承元帝名义上是时鸣的兄长,那么…… 实际上时鸣的兄长呢? 不就是李玠?! 江行与李玠来往甚密,这一点也能对得上……那么,联系父母阻拦信件沟通一事,事情就很明显了。 第198章 拦截时鸣信件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玠! 江行心情复杂。 阿鸣的判断自然不会有错,江行也没什么不信的。只是,师兄为什么要阻止他们之间的信件往来? 明明两人信中也没说什么要紧事。 江行看到小姐投河一段,心想:庚年庚月庚时,投河。 小姐与情郎在这日相见,虽然小姐已经身死,但…… 江行福至心灵。 这不就是要约他相会?时间地点都已写明,就等着他动身去了。 粗略算算,下月就是约定好的时间。地点,自然是在京城的护城河。 小姐往城西处投河,而汴京城城西护城河外,正好有一座驿站。 时鸣若要北上带兵,必会进宫向陛下辞行。那么,这一路上走的,都是官道,经过驿站便是必然的了。 江行欣喜得手都不知往何处放了。 - 一月过去,雪依旧下着。中间断断续续停了几次,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江行一早便出门了。 城郊路远,为了掩人耳目,江行没有坐马车。 此刻鸡鸣尚早,野径无人。他撑着一把伞,愈走愈远,成了茫茫雪海中的一粒。 驿站暂时无人。歇下来后江行喝了口热茶,等着时鸣的车驾经过。 果然,一壶热茶还未凉,外面就已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随后是接引人员的声音。 江行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没有喝茶的心思了,反倒在心中默数起来。数到十,江行脸上扑来一阵凉意,是时鸣进屋带来的风。 “好久不见呀,哥哥。” 未见其人,那道久违的嗓音就已经传入了江行耳中。他蓦地站起身来,想拉着时鸣说话,可惜憋了满腹的思念没法一下儿全倒出来,只化成了一个简单的拥抱。 江行眼眶有点湿: “小祖宗,我要是笨点儿,看不明白怎么办?” 时鸣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扑簌簌的雪花轻轻掉下,落在大氅中全看不见了。 他闷在江行怀里,说: “我想给你寄信,我每天都在给你写信。可是,我总是收不到你的回信。” “我就发觉,事情可能不太对劲。因为你不会不给我回信。后来我顺藤摸瓜,果然查出一些端倪。” 江行手臂微微一僵,缓慢松开了这个拥抱: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明明我们信中没有提及什么要紧的事。” 时鸣眉头微蹙,很快又放开: “罢了,不提这个。我都已经想好了,若你看不懂,我就主动去找你。” 江行恨恨道: “我还没有那么愚笨,连这么明显的暗示也瞧不出来。好了,此次入京,需得低调行事才行。” “我久居封地,真是闭目塞听。” 时鸣俏皮地轻摇江行的袖子, “不知京中发生了何事。只两年没见,哥哥说一句仕途显达、青云直上也不为过呢。往后可要多多仰仗哥哥?” 两根手指捏着衣襟,晃得江行心如擂鼓,脑子也有些发昏了。久不居温柔乡,如今再想,竟恍如隔世。 江行耳根悄悄红了: “又胡说八道。走吧,你该去见陛下了。” 好端端的,还没说两句话就要赶人走,真是越长大越古板。时鸣故作失落: “哥哥居然都不留我。” 江行无奈: “荒唐,我如何留你?好啦,从陛下那儿回来再说。” 第107章 旧友相见今非昨(一) 时鸣久不在京城, 此番回来,是一定要同陛下多说说话的。等到了下午,陛下才肯放人。 起得太早, 时鸣回时, 江行尚在午睡。 窗外雪已经停了。时鸣没让人叫醒江行,自个儿蹑手蹑脚走到他床边, 细细端详着那张脸。 平心而论, 江行生得确实好看。几年前尚带着一丝清澈的稚气,如今再看, 容颜虽未改,倒是多了几分沉稳。 这个年纪, 说年轻不算特别年轻,说老根本沾不上边,在二者之间江行寻到了一处微妙的平衡,令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江行紧闭双眼, 睡得很沉,没有醒来的意思。时鸣心血来潮,拿流苏扫了扫他的眼睛, 果然见眼皮子下睫毛轻颤,是一个要醒过来的模样。 眼睛还未睁开,时鸣的手腕先被抓住了。那双漆黑的眸子带笑,说话时还残留着鼻音: “顽皮。” 时鸣被攥住了手腕,压根没想着挣脱,反而献宝似的晃了晃: “瞧瞧这是什么?” 不等江行答,他自个儿先说: “虎符。漂亮吗?” 江行松开了钳制住对方的手, 笑了: “没见着。倒是看到了一只狐狸拿着流苏,在摇尾巴。” 他补充: “很漂亮。” 时鸣目光在他脸上扫了扫, 故意发问: “狐狸还是虎符?” 江行不害臊答: “是你。” “不担心我?” 时鸣转着虎符,仿佛就当它是一个什么小玩意儿, “不怕我有去无回么。” 江行赶忙“呸呸呸”了几声,道: “净胡说。担心,怎么不担心。陛下要派你去的时候,我就已经挽留过了。可惜,没说动。” “虽然不是什么大战役,但高低也是要上战场的。你要是打不过了,记得跑,听到没有?” “你觉得落荒而逃丢人,那对外就说你已经死了,然后我带你回岭南,我们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保命要紧,不要逞强,好吗?” 第199章 耳提面命了这么多,时鸣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江行却知道,时鸣从来不是什么临阵脱逃的人。 他远在京城,没法跟着去,也就只能做好后方工作,让阿鸣没有后顾之忧才好。 时鸣摩挲着虎符,感慨道: “从前,这一半虎符在我外祖手里。后来,它到了舅舅手里。” “如今虽有曲折,但究竟到了我手里。时家旧部,个个都是硬骨头;陛下收了多少年,也依然洗不掉外祖留下的痕迹。不知道这次,他们还能提得动刀么?” 江行翻了个身,在他脸上轻吻一下,聊作安慰: “不用担心。你身份如此,自然能服众。” 时鸣调侃: “不过是借了外祖的光。” “借谁的光都好,”江行认真道, “我只要你活着回来。” 江行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翻来覆去无非是要时鸣注意安全。正说着呢,门外传来一阵动静,是江年过来了。 一岁长似一岁,褪去稚气,如今江年也可称得上一位翩翩公子。江行不知他来意,问: “阿年?” 江年规矩地行了个礼: “兄长,殿下。” 时鸣忙拉他起来,觉得有些不寻常:因为从前江年见他们可不会好好行礼。 今日煞有其事,必不简单。 江行问: “你这是做什么?” 江年顿了顿,答: “兄长,我想随殿下一同去北方。” 这话一出,两人齐齐一惊。时鸣率先反应过来,骂: “荒唐!又不是去玩儿,哪有上赶着去战场的?此事休要再提,我不会带你去。” 江行思忖片刻,问: “你为什么想去?” 江年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江行想,这个决定应该是江年深思熟虑,斟酌许久才开口的,断不可能是心血来潮。 如此,就更要问一问,究竟是为什么了。 江年道: “我在京中生活许久,自认帮不上什么忙。若能去边关为国效力,哪怕杀几个敌人,也算是个有用之人。” 江行沉默了。 江年跟着他的这些日子里,江行一向很少管束他,请个私塾先生教着即可。至于学成什么样,考了什么功名,他一向不关心。 因为家里已经不需要江年出去挣功名了。这孩子心思单纯,哪里玩得过那群老狐狸? 私心里,江年有用没用都无所谓,哪怕就是个饭桶,江行也照样养得起。 只要这些弟弟妹妹平安喜乐,他这个做哥哥的便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江行这种时候才认真打量起了江年,问: “你真的想去?” 时鸣“啧”了一声: “你不会真想让他跟我去吧?我不同意。刀剑不长眼,万一伤哪碰哪,我怎么同你交代?” 江行没说话,直直看向江年,等他给一个答复。果然,江年愈发坚定: “哥哥,我要去。生死有命,就算有去无回,我也不后悔。” 时鸣一时失语,这时候才认真审视了江年一番,想,这次可能不是闹着玩的。 江行觉得头有点大。但既然孩子铁了心地要去,他一向不是什么刻板的家长,要去便去吧。 历练一番也是好事。 时鸣观江行表情,哪里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既然江行已经决定了,他自己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时鸣叹气: “罢了。那几日后,你就和我一同去吧。” 江年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一叠声说了一句: “多谢殿下!” 便头也不回地跑去收拾东西了。 待人走后,江行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 “阿鸣不会怪我吧?” 时鸣看他这副窝囊样,又有些想笑: “方才那副神气劲儿呢,江大人?” 江行缩了缩脖子,没说话。 时鸣道: “无妨的,我一定全须全尾地给他带回来。” “你也要好好回来。” 江行如是说。 在京中淹留了几天,时鸣马不停蹄,带着虎符北上御敌去了。 又待了几个月,冬雪悄悄融化。江行照常下朝,行在京城大道上,一位衣衫褴褛的人拦住了他的马车。 江行下车查看,就见这人蓬头垢面,看不清本来仪容,是以江行乍一被拦,心中大惊,不知为何。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众大理寺装束的官兵跟上前,其中一位恶狠狠踹了那人一脚,啐道: “不长眼的东西,谁准你在路上乱窜?冲撞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江行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回事?” 那官兵很快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其变脸速度之快,令江行叹为观止: “大人,这位是大理寺新来的罪犯,没看好,给跑出来了。无意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息怒。” 江行心说我看起来像发怒的样子吗? 他没想到好好的,大理寺关个人也能跑出来。之前在时鸣治下,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果真换了一个长官,什么都不一样了。江行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罢了,押回去罢。” 岂料方才一直不吭声的犯人趴在地上,伸手死死攥住了江行的下摆,在官服上留下了一道精致的灰。 那人似乎久未进食,加上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伤口,说话既沙哑得要命,也没有力气。粗粝的嗓音传进耳朵里,着实不太好听。 那人说: “大人救我!我是被冤枉的!” 第200章 所有进去的人都会这么说。虽是如此,这人胆子倒大,江行仍然起了兴趣,令一众官兵收手,自个儿先蹲下来。他饶有兴致道: “要本官帮你?” 那人抬眼,大逆不道地往上攥住了江行的衣袖,浑浊的眼珠定定看了江行半晌,忽地流出两行泪来。 泪水清澈,在泥灰血水染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脸上,留下了很明显的印记。 那人只说了两个字: “江行。” 官兵呵斥: “贵人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唤的!让你逃了一次,竟生出这么多事端,早该处置了!” 江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直觉此事不简单,不禁严肃起来。制止了官兵的动作,他不嫌脏,轻轻握住了对方已然皮开肉绽的手: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何人?” 那人涕泗横流: “是我啊,我是徐樵。” 江行大为震撼,忙抬起他的脸端详许久,这才依稀将面前这人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联系起来。 可……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再见此刻徐樵浑身伤痕累累,江行不免心痛: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走,跟我回去。” 江行要拉人起来,不料官兵先不同意了: “大人,这位是从岭南来的要犯,据说杀了人。您贸然接走,恐怕不合适。” 江行这回是真怒了: “重刑之下必多冤狱!你们可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人就是他杀的?若没有,又为何上这么重的刑?人,我带走了。” “也烦请转告你们太子殿下一声,叫他好生查查。查仔细了,欢迎再来我这儿接人。若没有证据,我看谁敢动他!” 在场众人皆是被他震得齐齐一惊。官兵们面面相觑许久,待反应过来时,徐樵已被江行带上了马车。 江府不远,江行还未来得及好好叙旧,马车便已到了。江舟摇见江行扶了个浑身是血的人回来,惊骇道: “哥,这是怎么回事?” 江行把徐樵交给了下人好生照顾,回头答江舟摇: “这是你徐樵哥哥,路上遇见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会儿再问问吧。” 江府下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收拾妥当的徐樵被带进了书房内,有伤的地方悉数涂了药,好生包裹起来。就是精神看着仍然恹恹的,没什么活力。 徐樵坐定,悄悄打量了一番四周的装饰,有些局促不安。 第108章 旧友相见今非昨(二) 江行想伸手碰他, 他却怯懦一般缩了回去,口中喊: “……大人。” 江行心里不是滋味。 “一别数年,怎么同我生疏了?”江行叹气, “不必拘束。你从前不还说, 我妹妹就是你妹妹吗?我家,也是你家呀。” 徐樵一震, 眼中不自觉流出泪来。他伸手去抹, 可越抹越多,沾了满手仍然不消停。 江行轻拍他的背: “不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我说说?” 徐樵将将止住眼泪,恨恨道: “我没有杀人, 我是被冤枉的。”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季明德?他自己做了一点生意,生活艰难。我想着到底没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时不时去光顾他家的生意。” “我才是做错了!他以为我在羞辱他,气不过, 在我买他家东西时对我突然发难。为了自保,我只好着急忙慌往外跑。” “结果我身体一侧,他手上的东西没拿稳, 砸到我身后去了。而身后,就是他那上了年纪的母亲。” “他母亲被他失手杀死,他却要倒打一耙,说人是我杀的。新任知县不分黑白,为了政绩,非说过错在我,要判我斩首。” “我家再怎么富裕, 究竟只是商,如何跟官斗?斩首不是什么小刑罚。我一路被提到京城, 在大理寺候审。” 江行咬牙: “……这么久过去,没想到他还是那个德行。然后呢?” “然后我想到了你。”徐樵眼神游离, “听说你在京城做官。我就趁着他们不注意,专门等在下朝的路上,想着就算遇不到你,也能遇上其他的大人,或者再不济,把事情闹到陛下耳中也行。没想到,真的让我碰到你了。” “大理寺不知是谁管的。我进大理寺之后,各种刑罚不说全受了个遍,至少一半是有的。但我没有杀人,没有就是没有,他们想屈打成招,我不会如他们的愿。” 江行想起如今大理寺的长官,不免叹气: “若在从前,大理寺还是阿鸣管辖,我想救你再容易不过。但如今大不一样了。” 徐樵瞳孔放大,惊得几乎失声: “时鸣?!他究竟是什么人,怎么领了大理寺的官职?” 江行道: “你久居岭南,很多消息我也没有同你说。他是陛下失散已久的……兄弟,如今旁人称他一句晋王殿下。由于是先帝幼子,叫一声小殿下也使得。” 徐樵喃喃: “你真是吃了好大一口软饭。” “从前大理寺是他在管。凭我和他的关系,让你全身而退不难。” 说到这儿,江行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愁容, “但如今,大理寺长官是太子殿下。若平素没什么交情,我去说说情,凭我如今的地位,想来对方不会不给我这个薄面。” “但坏就坏在,他与我从前……有些交情。只不过如今分道扬镳,我要登门求情,他不一定肯。” 徐樵敛下眉眼,道: “无妨的。你若实在不便,我找旁的法子就是。” 第201章 江行心中针扎一样疼。 从前两人一起,可谓恰同学少年,彼此之间从来不会存在什么隔阂与疏远。即使当时两人条件差了点儿,徐樵也断没有什么瞧不起的意思,更不会对他的麻烦坐视不管。 他也一样。如今徐樵求到了自己跟前,再怎么困难,江行也要为他周旋。 江行道: “我若不想帮你,早在你拦住我去路时,我就不会管你了。这事儿有些困难,但我一定竭尽全力。” 徐樵这下才找回了一些往昔交好的实感。得了这句话,久违的苦闷与伤痛似悄然不见,徐樵热泪盈眶: “江行,等一切事毕,我还想再吃一口你做的饭。” 江行: “……倒也不必如此。” 说话间,江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玠带了零星几位官兵,也没叫人通报,自己径直走了进来。 官兵被留在门外,李玠姿态从容,面上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再见江行与徐樵二人,他不冷不热开口刺道: “师弟真是好心肠。” 江行心道不好,忙把徐樵往里间藏,低声吩咐道: “你先躲起来,我来对付他。” 徐樵还没走几步,李玠先出声制止: “站住。” 眼看李玠要对徐樵发难,江行忙唤: “师兄!人是我带回来的,有什么话,同我说便可。” 李玠怒极反笑: “行啊,本宫倒要看看,你究竟要怎么保这个潜逃的罪犯。” 江行看着徐樵离开,心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将李玠请进屋内,江行与他面对面: “师兄,此案有冤情,他是无辜的。” 李玠仔细端详着江行,蓦地笑了: “每一个进了大理寺的人都这么说。” 江行皱眉: “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可擅自对犯人用刑。况且,他再不济也是个秀才,身有功名。刑不上士大夫,师兄,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李玠当然知道。 可是,李玠不想承认,江行哪怕四处散发那无处安放的善心,也不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哪怕多信任他一些呢? 哪怕多一点信任,两人之间是否就不会走到这种地步? 李玠自嘲一般勾了勾唇角: “江行,你愿意帮所有人,就是不愿意相信我吗?” 江行一愣,随即坚定道: “师兄,当初那件事情让阿鸣在封地待了两年,已经够了。再者,就算是你做的,我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为何一直抓着不放呢?我给阿鸣治眼睛,又有什么不对?师兄,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还有,我与阿鸣的书信往来,是你拦截的吧。” 李玠笑了: “我要的不是你不放在心上,而是你相信我。我要的是你的信任。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承认?” “信确实是我拦截的,可那又如何?罢了。我知道我这么做很卑劣,但……但我就是忍不住。” 江行叹了一口气: “算了,师兄。之前那些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徐樵……就当我用你我从前的情分来请求你,让他翻案,好不好?” “你真的要这么做?” 李玠桌下的手攥得很紧, “你不该这么做。这是大理寺的案子,你不该插手。” “从前的情分……呵,我宁愿没有这份情分,这样还能轻松一些。你这话,是不打算原谅师兄了。” 江行别过头: “谈何原谅不原谅。师兄,你我都变了。从此以后,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 “毕竟现在局势紧张,我不能弃阿鸣不顾。若他真的失败,我也只好认了,随他一同去。” 再抬头时,李玠双眼通红,话里藏着狠绝: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允许。” 江行以为他要强留,无奈道: “师兄,这没有意义。” 李玠手指绞得很紧,似要将衣服布料搅碎: “这个犯人也好,时鸣也罢,一个个都比师兄重要,是这样吗?” 江行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什么,屋外却方寸大乱,闹得不可开交。 江行心道不好,急急忙忙赶出去时,一抹血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徐樵伤口上刚换的纱布被血染红,身边是一位手持刀剑的官兵,刀刃还往下渗着血。 江舟摇眼泪断线一般往下掉,洒在徐樵身上,大喊: “哥哥!” 倒在血泊中的徐樵却看向了江行的方向,释然一般咧开了嘴,看口型,似乎是在叫他。 江行眼前一黑,身体比脑子动得快。天旋地转间,江行即刻差人找了大夫,自己飞奔着去扶。 他听见自己怒吼: “是谁干的?!事情尚未定论,谁给你们的胆子随意处置他的?” 没有人说话。江行还欲发作,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住。 徐樵靠在他怀中,血染上了袖子。他歉意地笑了笑: “对不起啊,把你衣服弄脏了。” 江行含泪摇头: “大夫很快就到了。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不用大夫。”徐樵说, “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啦。” 他身上本就有伤,方才脖子上又被抹了一道,伤得严重,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样的情况怕是无力回天。 匆忙间江行想起086来,催命一般在心里喊: “系统,系统!” 086很快答: “在!” 江行抹了一把眼泪: “保命的药,要快!多少积分都舍得!” 第202章 086关键时刻还是非常给力的。不过数息之间,一颗棕色的药便出现在江行手心。 086深藏功与名: “2000积分,不用谢。” 江行做官之后,积分看似没什么用了,因而一开始摸鱼逗鸟,不认真打工,也没攒太多。 只是后来时鸣走后,他变了个人似的又开始当卷王,两年里攒了不少。因而临到紧要关头,才有积分兑换保命的东西。 这些对话在心中进行,加之江行身体遮蔽,在场无人知晓。江行动作迅速,很快把小药丸往徐樵嘴里塞。 一切发生太过突然。若非江舟摇离得近,甚至都要看不清江行的动作。只有徐樵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一脸懵,悄悄问: “你给我吃了什么?” 江行见他慢慢恢复,终于放下心来,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别问。我说你死不了,就是死不了。” 江舟摇感觉自己的世界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哥,刚刚是,怎么回事?” 江行没心思回答她。人没事了,接下来就是算账。江行神情骤然变冷,看向远处的李玠,一字一顿道: “太、子、殿、下,我需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玠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心知是系统起了作用,险些有点站不稳。 他不紧不慢走到江行身边,在他耳旁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又是系统吧。江行,你还真舍得下血本。” 第109章 叹桥归桥路归路 江行再不复往日温和的模样, 冷声道: “舍不舍得,不是你说了算的。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的吗?” 李玠状似癫狂: “解释?我有什么要解释的。我大理寺的犯人畏罪潜逃,本宫凭什么不能处置他?” “莫说什么冤情不冤情, 他擅自跑出来, 难道就不是死罪吗?莫说是在你江大人家,就是在皇宫, 本宫也照样杀得!” 江行扶起徐樵, 寸步不让: “那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请陛下来决断, 看看这人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久居高位, 江行平日里看似没什么架子,但真正需要拿腔作势的时候,浑身的气场绝对不输旁人。方才这话不徐不缓,就是莫名有种震撼人心的架势。 李玠试探了这么一遭, 虽然不想承认,但也必须接受现实。 无论是时鸣,还是徐樵, 在江行心里,恐怕早就比二人往日的什么交情重要了。 李玠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江行说得对,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早在两人相认的那一刻,就已经变味了。 得到了答案,徐樵是死是活, 再也与他无关。他要的,不过是江行的态度, 从来不是谁谁谁的命。 李玠没有被吓到,反而深深地打量了江行几眼。身后的官兵又欲上前,他抬手制止。 “不必了。” 李玠话里藏着江行从未见过的哀戚,区别于失望,更多的是一种死心之后的淡然与漠然。 江行被那道眼神刺痛,心想,今天这事结束,他们之间再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李玠说: “我知道了你的选择,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吧。人,我放给你了。我们以后,不必再来往。” “如你所说,桥归桥,路归路。下次再见,你我会是水火不容的政敌。” 这些决绝的话悉数进了江行的耳朵。江行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面对,最终也没有分给他一眼。李玠观他这般反应,凄然一笑,带着官兵踏出江府。 临别前,他最后看了江行一眼。 那人关爱家人,在意朋友,忠于爱人,但李玠心想,自己现在应当不是这三种中的任何一种。 李玠颤了颤眼睫,久违地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穿越之前的事情了。 穿越之前,明明那么要好的密友,也能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李玠忍不住叹气,只恨自己穿越后没有早些遇到江行。 若在那人之前遇到江行,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李玠离开后,江行安顿好了徐樵,没等一会儿,果然被江舟摇缠上。 徐樵吃了药后睡得昏沉,怎么也叫不醒。 江舟摇瞥了一眼旁边躺得歪七扭八的人,道: “哥,你给徐樵哥哥吃的到底是什么?你果然留了后手,对吧?那之前我的病……” 江行擦了擦衣袖上沾着的血,啐道: “去,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江舟摇赌气一般: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等阿鸣回来了,我要告诉他你欺负我。” “告告告,”江行笑她, “你告也没用。行了,玩儿去吧。你阿年哥哥都上战场打仗了,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江舟摇嘿嘿道: “那还是哥哥厉害,出去了人家都不敢欺负我。不过跟那些贵女一块儿读书聊天也太没意思了,我不想去。” 自打江行升官后,公务渐忙,便把江舟摇送去了京中有名的女学读书。江行倒也不求她读出个什么名堂,只求她在女学能交到几个好朋友,不至于太孤独。 但不用说,江行也知道,江舟摇从来不是能和那些京城贵女玩到一块儿的性子。他好笑地摸了摸江舟摇的头发,道: “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不过,严格来说,我们阿摇也算贵女了哦?” “呸,什么贵女。” 江舟摇自我认知清晰, “我就是个乡野丫头。女学还是要去的,虽然那些贵女无聊,但各家的传言八卦,还是很有意思的!” 第203章 江行莞尔: “你怎么跟你徐樵哥哥一样?好了好了,随你怎么样。女学里没有人欺负你吧?” 江行从前遭过校园霸凌,对这一方面当然格外上心。尤其女学里都是各家王公贵族的小姐,抱团霸凌别人这种事情不算罕见。 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哪家小官的女儿姐妹被欺负了,出于现实考虑,这口气大多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江行可没打算得过且过。要是有谁欺负了阿摇,就算拼着官位不要的风险,他也要好好收拾对方。 尤其江行还算不上什么久负盛名的老牌贵族,根基尚浅,他可不敢打包票说阿摇不会被欺负。 江舟摇吐吐舌头: “哥,你想哪儿去了?才没有人欺负我。无聊是无聊了些,但她们人都很好。” 江行兴致勃勃: “那为什么说她们无聊?” “因为她们满口都是这家的公子如何,那家的郎君如何,一点意思都没有。”江舟摇道, “要我说,什么公子郎君,长得都一个样子。有什么好比较的?” 江行哭笑不得: “好吧。照这么说,哥哥和阿鸣也是一样的喽?” 江舟摇一噎: “……这怎么能一样?阿鸣比他们好看多了。” 江行没敢说话。江舟摇就说了时鸣一个人,没带上他,江行暂时还不想知道自己在妹妹眼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江舟摇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亮的: “昨儿五公主领了四皇子来女学里玩。四皇子也就几岁,小小的一个,可有意思了!” 五公主江行无从得知,但说起四皇子,江行有些印象。 四皇子刚出生不久,母妃获罪,被赶去了冷宫。直到前几年,四皇子才被接出来。由于生母去世,他被养在五公主母妃膝下。 好几岁了也没取名字,大约实在是不受重视。 江行只当是一个八卦,没放在心上,打趣道: “家里实在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你且忍一下,等阿年回来了同你一块儿……不对,你如今是大姑娘了,不能老和那些小子混在一起。” 江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无非是什么注意安全,什么对人警惕,江舟摇觉得再听下去,即可立地飞升。于是找了个由头,忙不迭跑了。 江行无奈地摇摇头。 阿摇年纪已经不算小了。从前同她说过,若有心仪的男子可以同他说;但等了这么些年,阿摇还是心如止水,一点儿苗头也没有。 江行心想这也不算坏事。只要她开心快乐,江行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正想着,床上的徐樵翻了个身,似乎是醒了。 江行忙上去问: “感觉如何?” “感觉很好。”徐樵活动了一下,呆滞了, “别说毫发无伤,我现在甚至能再围着你家跑几圈。怎么回事?” 江行忍笑: “你别管,好了就行。太子那边已经松口了,不会再有人把你抓回去。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徐樵没有刨根究底,顺着江行的话往下答: “为了我的案子,我爹娘几乎散尽家财,苍老了十几岁。既然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也不想再回岭南。” “我算是看明白了。那地方天高皇帝远,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就连求助都难。我打算和我爹娘商量一下,若他们同意,我就把他们接来京城,重新做点小生意过活。” 江行欣喜道: “那好呀,正好我们可以互相照应,宋正也在。往后我们几个相聚,也方便。” 徐樵促狭道: “江大人不会嫌弃我们几个穷朋友吧?没办法,往后在京城讨生活,还要多多仰仗大人您呢。” “这是什么话。”江行道, “快别说了。你就是在我家白吃白喝,我也不会说什么。” 徐樵流下感动的泪水: “这软饭,究竟轮到我吃了吗?” 江行: “……谨言慎行。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不要乱讲。” 徐樵一秒收回,嘻嘻哈哈: “不会啦。瞧你紧张的,他又不在。好了,有纸笔么?我给我爹娘写信。” “这几日就先住在家里吧,我们许久没见,也好叙叙旧。” 江行给他拿了纸笔, “等你爹娘来了,我一并给你们安置好。你喜欢什么样的宅子,一会儿带你去挑。” 徐樵“哇”了一声,笔尖一抖: “真是大不一样了呀江行。那可是京城一套房,好贵的!就这么给我,不太好吧?” 江行: “还好,这几年攒了点家底儿。你放心,都是我自己赚的,绝对没有吃软饭的成分!” “还是算啦。”徐樵一边写,一边同他聊天, “我想想,我家中应该还剩了些产业,足够在京城置办一套院子。至于旁的,慢慢来呗。对了,宋正住哪儿?来了一趟,我也好同他打个招呼。” 江行就势写了个地址给他,道: “他住这儿。等时鸣回来,我们也好聚一聚。” 徐樵听他说起时鸣,不免又束手束脚起来,怎么坐都不太对劲。江行察觉到他的局促,问: “怎么了?” 徐樵有点别扭: “……那可是晋王殿下,真的那么随和,说请就请吗?人家会不会以为我们有意攀附啊?” 江行啼笑皆非,拧了他一把,直拧得徐樵吱哇乱叫: “想什么呢。他人很好的,才不会乱想。再说了,你们同他不熟,我也好正式同你们介绍一下。” “只是最近他正在边关,约莫还要小半年才能回来。若战事结束得早,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不用担心。” 第204章 徐樵摸着被拧的部位,暂且接受了这个提议: “好吧。” 第110章 隐毒发心怀鬼胎 小半年过去, 徐樵将家人接来了京城,果真如之前所言一般做了点小生意。 一家子从前做惯了生意,再做回老本行不难, 在江行的帮助下, 很快就有模有样起来,能养活一家子人。 对江行而言, 更好的消息莫过于捷报已从北方传来。相信要不了多久, 时鸣班师回朝,到时候便可再见了。 只是, 谁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承元帝的身体却不大好, 一度到了咳血的地步。 寻太医瞧了,也没找出什么病灶来,皆是摇头不语。 早在半年前,江行就察觉到承元帝的身体似乎欠安。不过当时所有人都只以为是一场风寒, 没怎么放在心上。 谁成想竟然愈演愈烈,如今竟危及性命——当然,危及性命一事也就只有一些亲近的人知晓, 旁人一概不知。 可以想见的是,承元帝一旦驾鹤西去,太子继位名正言顺。 但大军还在路上,时鸣不见得会乖乖交出兵权。再者,承元帝的意思尚不明确。 晋王不在,朝中以江行为首的文官势力与太子对峙,尚且保持着一丝平衡。 江行想, 要是没有那些事情,他此刻应该坚定地站在太子阵营里。 但事已至此, 说什么如果也没有意义。倒不如想想过几日接阿鸣回来,庆功宴上要准备些什么。 距时鸣预计回京的日子还有三天,承元帝急召江行入宫,似乎有要事相商。 御书房内,承元帝形容枯槁,气喘得艰难。但浑身的帝王威严仍在,江行恭谨叩首: “参见陛下。” 承元帝精神尚可,道: “坐。叫你来,是有事情。” “你是个有主意的,想来在阿鸣身边这么久,他的身世你也有所了解。” 江行刚坐下的屁|股又有些不舒服了,想弹起来,却被承元帝轻轻按下,并没有成功。 江行欲哭无泪: “臣该死。”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承元帝揶揄道, “你还是这个样子,瞧着窝囊。” “知道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朕愧对他们母子俩,早些时候听说阿鸣眼睛好了,朕真是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紧张间,江行抿了一口茶,道: “陛下好福气。” 承元帝观他喝茶的动作,意有所觉地摆摆手: “别说那么多场面话。他一开始被找回来,朕对他……确实算不得太好,也有算计。但这孩子什么样,朕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小玠呢,什么都好,就是不够狠心。朕想,等百年之后,他到底镇不住,还需要你多帮扶帮扶。” 这话江行没敢接。 旁人说时鸣狼子野心,但江行觉得,能和时鸣混在一块儿,自己应该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人。 和李玠的关系已经闹得很僵,要让他去帮扶,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承元帝观他表情,心下了然,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问: “……不愿意?” 承元帝观别的不行,观人心却时日已久。这话不过是敲打江行一番,到底要立谁,他自己心中也没底。 还在观望,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江行抿了抿唇: “无论是哪位皇子,臣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承元帝向后倚靠着软垫,屋外明明闷热难耐,他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撕心裂肺咳了半天: “说来奇怪。朕平日里无甚不适,也没什么陈年隐疾,这病来得实在蹊跷。” “陛下的意思是……” 江行蓦地抬起头,对上那双平静的眸子,不寒而栗。 承元帝叹气: “真不知惹了谁的不快,非要行这种龌龊手段。还是说,有谁按捺不住了?朕本不想怀疑。” “这茶水里,”承元帝指着白玉杯子, “茶水里多了一味。与常用的龙涎香相克,剧毒。” 江行想到自己方才也饮了一口茶,像烫手一般,他悄悄把茶杯放下。 承元帝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看了许久,蓦地笑了: “你紧张什么?现在这壶茶,没毒。” 江行汗颜: “臣失礼。不知下毒之人,陛下可知晓?” 承元帝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 “江爱卿觉得会是谁?” 乍一问这种问题,江行还真答不出来。想了半天,他说: “陛下不妨想想,此事一旦成功,谁最得利呢。” 承元帝面露思忖,末了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 “罢了,罢了。生死有命,朕一把老骨头,是该考虑考虑立谁了。小李子,拿纸笔来。” 李公公应声: “哎。” 跟了承元帝许久,李公公看着也不年轻了。江行想起,这位李公公从前跟着陛下出生入死,过了好一番惊险的时日。 而后因着功勋,得了皇家赐姓,改姓了李。 江行想,要说谁与陛下最亲近,莫过于这位李公公了。若要在御前的茶水里做手脚,还得是御前的人比较方便…… 李公公走过他身边,江行及时打住了思绪,没有再想下去。 待墨磨好,承元帝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李公公有意隔绝他的视线,江行并没有看清纸上内容。 江行总觉得这一切都不太寻常。 不消片刻,承元帝拟好圣旨。不待旁人看,承元帝就率先卷好了卷轴,交由李公公: “去,放在牌匾后面。” 第205章 江行心下一沉。 什么圣旨要这么隐蔽,放在牌匾后面? 自然是立储的圣旨! 而这一切往往都是背着人做,最多有个贴身太监陪在身边,哪有让朝臣在场的? 尤其还是他这种身居高位的朝臣! 江行不敢细想。可也容不得他逃避,承元帝率先就说: “你看到了。” 江行不敢不答: “是。” 承元帝饶有兴致,甚至起了逗弄的心思: “不妨猜猜?” 江行心说这怎么猜。 太子名正言顺,加之在朝中浸淫许久,虽不如他家阿鸣受宠,但也有自己的势力,不容小觑。 而晋王呢,得承元帝盛宠,且又是时家遗孤。有一整个时家兵权做背书,势力同样不可忽视。 客观来说,无论哪个都是继位的好人选。但无论选了哪个,剩下的那个都是大麻烦。 江行只好答: “一切皆由陛下做主,臣不敢妄言。” 承元帝笑笑: “你呀。” 君臣挑灯夜话,时间已快三更。承元帝放江行回府,自己满面倦色,倚在榻上。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 “你说,朕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呢。” 李公公随侍左右: “陛下,无论对错,您既做了,那么它就是正确的。” 承元帝笑着摇摇头: “真是一个样子。罢了,那位……那位胡六,说出什么来了?” 李公公神色一凛:那胡六是他收的小徒弟,当初看着还不错,是个机灵的;没想到鬼迷心窍,竟然在陛下的茶水里动手脚,还差点连累了自己。 这件事被按下,秘而不宣。胡六一个人自然没有那个胆子——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干了坏事。 背后肯定有人在指使。但既然胡六自己都迷迷糊糊,又怎么能指望他说出什么理所当然来? 可见此事注定要不了了之了。 李公公答: “……并无。” 承元帝叹气: “他不说,朕也知道。当日李洵死时,我就发觉他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或许从那日开始,又或许更早一些,这件事就已经在做了。” “经了谁的手,这都不重要。既然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不如宽仁一些。这件事,还是先按下不表罢。” 李公公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奴才斗胆。那位燕王殿下,生前可与什么人打过交道?” “你是说,太子?” 承元帝很快否定, “他没有那个胆子。而且,若朕真的疑了他,岂不是正中李洵下怀?” “上次告发晋王一事,朕就觉得其中有蹊跷。就算两人素有矛盾,太子那时在大殿上的反应,不似作假。所以,朕更觉得,那老妇的确是燕王指使的。” “而且,朕问了晋王,他杀人确有其事。其实到底是谁指使那位老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背这个名头。” “朕不想多管,只好让晋王先去封地避避风头,让太子停职几天,以小惩大诫。身边人出了问题,他自然逃不了罪责。” 李公公道: “陛下英明。” 承元帝若有所思: “如果真如江行所说,那么太子不一定不知晓这件事情。毒可能不是他下的,但其中内情,他多少知道一些。瞒而不报,确实不该。” 正如承元帝所料,李玠确实知道一点。 知道归知道,毒却不是他下的。再者,他就是当不知道,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呢? 而且,这事对他而言并非没有好处。 承元帝日渐病重,只要承元帝在时鸣回来前驾崩,那么天高路远,就算时鸣手握兵权,又能如何? 到时候木已成舟,怕是有天大的本事,时鸣也没法力挽狂澜。 所以,他不但要装作不知道,还得悄悄地加大剂量。 李玠看了眼跪在下首的宋达睿,道: “胡六已经被抓住了?” 宋达睿答: “正是。” “算了,不管他。” 胡六只不过是被何越选中的倒霉蛋,非要说有多重要,其实并没有。 但确实是计划内必要的一环。下毒一事,李玠仅仅顺水推舟,谈不上罪魁祸首。 李玠道: “听说今日陛下又召了江行入宫,还畅谈许久。你说,他们会谈些什么?” 宋达睿装死: “臣不知。” 李玠颇糟心地赏了他一个白眼,道: “……罢了。晋王还有几日就要回京,到时候再看吧。” 第111章 万事皆毕惹尘埃 几日后, 时鸣如约而至。 江行只匆匆在门外瞧了一眼,远远瞧去,就见时鸣一身戎装, 英姿飒爽, 当真神气极了。 因着要入宫给陛下述职,时鸣从门前路过却没做停留, 径直往宫中去了。 大殿内, 时鸣跪在下首,详细说着此次战役细节。承元帝微微颔首, 面上是掩不住的赞赏。 听到一半,忽而, 承元帝咳出一口鲜血,眼睛紧闭,竟是晕了过去。 瞧着乱成一团的大殿,李公公很快稳住局势, 尖声喊: “传太医!还有,去请太子殿下及一众大人们来,要快。” 看着太医们忙里忙外, 时鸣初回京中,尚且不知: “李公公,这是什么情况?陛下为何突然晕倒?” 李公公摇头: “陛下前些日子就不大好。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有什么要说的,还是等陛下醒来再说吧。” 第206章 时鸣心中五味杂陈。 承元帝虽说是他名义上的兄长,实际上的父亲,两人保持着面上的友爱和谐, 但时鸣知道,两人之间一直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 隔着他们,使他们永远也没法真正地敞开心扉。 而今突然发生了这种事,时鸣不得不承认,他内心其实有诸多不愿。 是在哀叹自己仅剩的亲人吗? 他也不知道——他明明没有感受过所谓亲情。 正思考着,一道身影快步走上前,还有意无意地撞了时鸣一下。时鸣怔愣,抬眼看到李玠涕泗横流地喊: “父皇!” 时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李玠不出意外地被拦下,与时鸣李琚等人站在一块儿。他假作悲痛,借着一股劲儿狠命地抓住时鸣的衣领,喊: “怎么你一回来,父皇就出事了?你究竟做了什么?” 时鸣刚回来就遭到这样的诘问,面露不愉: “我做了什么?太子殿下这话真是血口喷人。好端端的我正在述职,离陛下足有半个大殿那么远,我又能做什么?” 眼看两人就要掐起来,李琚上前拉架: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还是等父皇醒了再说吧,父皇一定会没事的!” 年纪尚小的四皇子被乳娘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这阵尖锐的哭声倒是压过了一众骚乱。李玠放开时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就在此时,李公公从里间走出,道: “陛下醒了,说要见太子与晋王二人。二位殿下,请吧。” 时鸣与李玠心均是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这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 为何要见他们二人,他们比谁都清楚。 进入里间,果然见承元帝斜斜地歪在榻上,脑后被垫了几个软枕,姑且当做支撑。 两人齐齐行了礼,承元帝眼珠子动了动,看向李玠: “你呀。” 李玠落泪: “父皇……” 承元帝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拂开李玠要握他的手,道: “你做的事情,我未必不知。如今你我仅是父子,不论天家。又何必如此疏远?你在怪我吧。” 承元帝一语道破,李玠眼见没有商量的余地,不禁心下大震,跌坐在地: “父皇,我、我……” 时鸣仍然摸不着头脑: “皇兄,这是怎么回事?” 承元帝闭了闭眼,认真地打量起时鸣的脸,忽而笑了: “你也别。其实,关于你的身世,你已经知道了吧。” 时鸣讪讪地闭了嘴。 承元帝躺回榻上,喃喃道: “小玠,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但这回,走错路了呀。这事尚无人知晓,你且去吧,我不怪你。” 李玠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帝王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蒙蔽的?他做的事,原来从未逃过对方的眼睛。 多可笑啊。李玠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离去了。 床前只剩时鸣一人。承元帝这时才敢逾矩地抚上时鸣的脸,感叹: “真像啊。” 那只枯槁的手落在时鸣颊边,对比尤其明显。承元帝自嘲一般摇摇头,很快收回了手: “罢了,罢了。我何尝不知道你的算计?真是好演技,亏我从前还被你骗了过去。小骗子。” 时鸣嘴唇嗫嚅,想按往常叫“皇兄”,想想确实不合适;若要叫“父皇”,他又实在叫不出口。 时鸣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打定主意: “父……” 承元帝眼中燃起一抹光亮:若临终之前能听这孩子叫一声“父皇”,他也算满足了。 不料时鸣憋了半天,讷讷说了一句: “父亲。” 承元帝被叫了个措手不及,心中确认了一番,这才肯相信,这次是真的在叫他,而不是临时提到什么旁的东西。 承元帝应: “哎。” “对你,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承元帝缓缓闭上双眼, “同你母亲一样,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就当是,多年来不能陪在你身边的弥补吧。” “你是好孩子。交给你,我很放心。只是,你与小玠素来不和。我希望你能留他一条命,答应我,好吗?” 时鸣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话中深意。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砸得有些眩晕,忙道: “好。父亲,我答应您。” 承元帝最后摸了摸时鸣的头发,看向他的眼中似有释怀: “我呀,要去见你母亲了。” 说完这么一句,承元帝手猝然落下,时鸣再去看时,他眼睛闭得很紧,是一个安详的模样。 走出里间,时鸣心里空落落的。看着围上来的一众皇子朝臣,他定了定心神,道: “陛下已经崩逝了。” 李琚没忍住,潸然泪下。四皇子小小年纪,也像是被悲伤感染,刚止住的泪水又掉了下来。 李玠却不见踪影。 不过此时无人顾及李玠的去处。众朝臣叽叽喳喳,似在商讨继位的人选。 不过此时再吵也没有任何意义。李公公一甩拂尘,拿出贴身大太监的气势来: “陛下有旨,请江行江大人取出牌匾后的继位诏书,宣读陛下遗诏。” 江行正神游天外,猛然被叫到,浑身一震。他身着官服,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看着几位太监取下了牌匾后的诏书,明黄色的卷轴递到手上,江行似觉有千斤重。 他前几日看着陛下写了这份诏书,却不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第207章 阶下群臣目光齐齐投来,江行却只在意时鸣的那道。 他忍不住想,舟车劳顿了这么久,阿鸣应该很累了。 江行深吸了一口气,宣读遗诏: “朕膺昊天之眷命,如今已二十余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天命不宥,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 “晋王李璋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 下面就是一些有关于丧仪的安排了。承元帝吩咐一切从简,毋用金玉。至于后宫妃嫔无子者,悉数放还于家。 遗诏不长,很快便宣读完毕。江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是阿鸣……可是,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他不愿意辅佐李玠? 一切事宜办得很快。时鸣褪去戎装,快马加鞭地被套上了天子服饰。 登基大典上,江行怔愣地看着身穿天子服饰的时鸣,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很疼,不是梦。他家阿鸣,真的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这副样子的时鸣,江行既陌生,又新奇。 百官朝拜,江行被后面的同僚拽了一把,低声喊: “江大人,您怎么直视天颜呢?快低头,要朝拜了。” 江行歉意地笑笑,依言低下头,和一众同僚一起俯首叩拜。 承元二十年十月,新皇登基。次年,改号平昭。 事情虽然已经结束了,但还有一事压在江行心里,迟迟没有解开。 “阿鸣,”江行给他整理天子朝服,放好了十二旒冕,忍不住发问, “师兄……我是说李玠,他去哪儿了?” 忙忙乱乱小半月,一闲下来,这家伙居然想的是旁人。时鸣“啧”了一声,撒娇道: “哥哥也不问问我?一场大典下来,我可要累扁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时鸣仍然解答: “给父皇下毒的人正是李玠。父皇生前要我留他一条命,我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于是暂时封锁了东宫。他此刻,应当在东宫里。” 江行大惊失色: “给陛下下毒的居然是他?所以,陛下才会选你当继承人么?” “喂喂,”时鸣故意逗他, “你注意点儿,现在我才是陛下。” 江行忙捂住嘴,讪笑: “啊哈哈哈哈,下次一定注意。不过我有些事儿要找他,待会儿再回来。” 时鸣不拘束他: “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穿过宫道,东宫并不难找。一众御林军把守在外,江行打了声招呼,进去后果然在某处角落发现了李玠。 他身上的华服有些旧了,头发是未曾打理过的模样。见到江行来,李玠瑟缩了一下,道: “……你怎么来了。” 江行想伸手碰他,不意外遭到了对方的抗拒。 江行叹气,同他一块儿坐下: “师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要走吗?” 李玠凄凉一笑: “走?我能去哪儿。外面重兵把守,你家那位,分明就是不想让我活。” “可你不知道的是,”江行道, “承元帝死前,特意嘱咐要留你一条命。师兄,我是说,你想回去吗?” 李玠还想再反驳什么,话到嘴边,心里泛起了一阵阵的感伤。他此刻才是真心实意地掉下泪来: “我……我对不起父皇。我不该那样做。如今,就算是有任何结果,我也受着。我应得的。” 第112章 齐聚一堂焕新颜 “没有什么应得不应得。”江行拍了拍他的背, “你若想回去,我自有办法。师兄,你忘了, 我有金手指呀。” 李玠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看着江行释然的侧脸, 李玠忍不住想起从前两人一起读书的时候。 那时江行就总会说, “师兄, 你忘了, 书上这里有写呀。” 李玠热泪盈眶: “对不起。” 江行道: “不要说这种话,都已经过去了。师兄, 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去吗?” “我从前问过系统。系统说,这种事情从未有过, 因此有失败的可能性。但一般来说,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师兄,你如果实在想回去的话,可以试一下。” “或者你如果不想回去, 我去跟阿鸣求求情,划一块儿地给你,好好当一个富贵闲人, 怎么样?” 李玠咬了咬唇。 他知道,江行永远不会明白,他不想接受的不是什么贫穷,而是来自于江行的形同陌路。 与其眼睁睁看着对方同他人和和美美,承受着没日没夜的钝刀割肉,不如眼不见为净。 李玠很快做出了选择: “我想回去。” 江行问: “即使有风险?” 李玠坚定道: “……即使有风险。” “但,在这之前, 我有一个请求。” 江行挑眉: “什么请求?若我能办到,一定满足。” 李玠深呼吸一口气, 看向江行的眼睛里不见哀怨,全然是不舍与缱绻。 一双桃花眼细细扫过江行的每一寸脸庞,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在脑海中一般,李玠鼓起勇气: “师弟,我们相识一场,也称得上波澜壮阔。” 江行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这样的目光,他曾经见过的。 不仅见过,还很熟悉。 江行被这目光烫到,低头绞着手指,不敢回应。 李玠继续道: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们早点相认,事情会不会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