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因问起先前徐姥姥的事,怀真便道:“是老年人体衰,偏姥姥是个闲不住的性情,因此伤了腰,幸而有宫内的太医照料着,前儿派了人去问,说是已经能下地了。”
唐夫人连连点头,道:“这样便好了,她年纪大了,行动处要多带着几个人才好。便是你们隔着太远……何不叫她老人家进京内来住?”
怀真便笑说:“太太这话说的很是,何尝没叫过进京?我娘也说过几回,但她老人家恋家,倒是舍不得那个地方,亏得我舅舅全家子也还在那里,好歹有个照应,不然的话,定要让她迁来京内住的。”
唐夫人闻言,也笑起来,道:“我却明白这心,老人家既然不愿离开故地,就随她的意愿罢了,一把年纪了,倒是不好折腾。只不过你们隔三岔五地,少不得多回去看看……照料照料,也算是尽了孝心了。”
怀真连连点头,唐夫人又打量着她,说道:“我听毅儿说,你回去照料老人家,住了半个多月呢?”
怀真道:“是。因府内离不得我娘,我横竖是没要紧事的,索性多呆了些时日,好歹陪一陪。”
唐夫人听了,眼圈儿竟微微地泛红,道:“我看着你这孩子,心里就忍不住又怜又爱的,这样小的年纪,偏偏对我们这些老家伙们上心的很……我病了那几遭儿,也是多亏了你,比亲闺女还尽心呢,你姥姥这一次,你也又这样儿……想来,你姥姥必然也是极疼爱你的呢?”
怀真便笑说:“可是呢,姥姥也如太太一般,都是偏心疼我的。”
唐夫人擦擦眼角,闻言也笑起来,道:“你是这样可人疼的好孩子,我们恨不得多偏些心才好。”
如此说了会子话,丫鬟便捧了点心果子上来,唐夫人看了一回,见是金丝党梅,香糖果子之类,还有两碗荔枝膏,唐夫人估摸着怀真爱吃,倒觉着喜欢,因此便让着叫怀真用了些。
怀真因先前在熙王府吃了东西,只怕拂逆唐夫人的美意,就只吃了个果子,喝了半碗荔枝膏便罢了。
丫鬟们把东西撤了,又另外奉上些干果蜜饯等小食,重沏了新茶。
怀真吃了口茶,因记挂林沉舟之事,便问道:“太太,唐叔叔今儿还未回来么?”
唐夫人闻言,道:“从沙罗回来后,只起初那几日稍有些空闲,后来不知又在忙些什么……唉,若不是好歹每日里能见上一面儿,我还以为他仍是在沙罗呢,今儿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中午也没回来,也没叫小厮回来报信……多半又是部里忙得不可开交呢。”
怀真道:“我听说,近来在安排往沙罗回去的各色事宜,只怕不清闲的。”
唐夫人皱眉说:“人人都说是儿女双全,小时候,盼着他们长大,及长大了,又盼着他们有出息,只是终究长大了又有了出息,却反而宁肯他庸庸碌碌些,好歹每日还能母子们团聚……哪里似是现在这个样子,虽然看着是为国家社稷忙碌,但镇日里不着家,倘若遇上出使,又是三年两载地不回来,竟像是个浪荡子一样……”
唐夫人说到这里,惹了愁绪,因顿了一顿,又说道:“先前他那婚事,你也是知道的……又有那种狠毒传言,弄得老大年纪了,至今却仍每个妻子着落,你瞧瞧……别的人家,像是他这个年纪,早就儿孙满堂了,如今他却仍是孤家寡人,连带我一个老婆子,每日里冷冷清清地呆在府内。我每每想到这个,心里就难过的很,倒不知将来他会如何?难不成要一个人孤单到老?”说到伤心事,便有些难过之色。
怀真听了,忙安慰道:“太太别急,这是唐叔叔的姻缘不到呢,岂不闻: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横竖唐叔叔如今大有才干,又是好端端在跟前儿……太太且不必焦心,只安安稳稳等着罢了。”
唐夫人道:“好孩子,难得你安慰我这些。只是……素日里我这些话,等闲又往哪里说去,只是闷在心里罢了,只因你不是外人,所以才说了……然而我愁归愁,但看他这个模样,又不免想:纵然真的是娶了谁家的女儿,成了亲,可瞧他三天两日不在家里,要出使又是一年半载回不来,又有哪个好人家的女孩儿受得了呢?我私心里谋划,倒不如让他别在礼部任职了,不拘到哪个部里,谋一个差事,总比那整日里奔来跑去漂泊着强些,倒是安安乐乐地过些好日子罢了。”
怀真料不到唐夫人心底竟有这许多事,但这是唐夫人当娘的私心,她再怎么亲,毕竟也不是亲生的,倒也不好插嘴说什么,想来想去,只说道:“我常听人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唐叔叔是有大才的,自然不能像是庸碌之辈一般。不过,比如像是灭沙罗这回事……竟给了我国多少年的太平日子,也成全了许多人家的太平日子,唐叔叔回国那日,一夜鞭炮连声,听闻西南那边儿许多人家,都给唐叔叔立了生祠,每日香火祭拜不断呢……似唐叔叔这般的人物,只怕几百年也不得一个,太太养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很该高兴才是呢。”
唐夫人本说起暗藏的心事,正有些忧虑不快,听怀真这般说,竟又忍不住转忧为喜起来,笑道:“唉,偏偏你这孩子会说话,必然是你跟你哥哥感情跟别人不同,见我念他,你心里不受用了?故而又给他说好话。”
怀真微微地有些脸热,便道:“哪里是好话,不过是实话罢了,太太不信,自出去打听便是,外面的人夸赞的更厉害些呢。”
唐夫人笑说:“好好好,我便不唠叨了,就随他去罢。”
说着,便把怀真搂入怀中,摩挲着肩头道:“我心里最觉不足的,便是你……晚了你哥哥这许多岁,且又早早地赐婚了,不然的话……”
唐夫人微觉惆怅,说到这里,便欲言又止,知道有些话不是能随意出口的,便又笑道:“横竖我只当你是我亲闺女罢了。其他的……就不能再得陇望蜀了。”
怀真听了前头那句,隐隐猜到唐夫人的意思,只是不敢接口,就也靠在她的肩头,默默地有些出神。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才有丫鬟来报,说道:“爷回来了!”
怀真一震,唐夫人心里喜欢,便对怀真道:“这不着家的好歹回来了,且看我审他。”
正说话间,就见小唐迈步进来,原来小唐进门之时,就听说怀真也在,便不觉惊讶,上前先给母亲见礼。
怀真在旁细看,见他眼睛些微地红着,面色虽看似平静,却隐隐透出一股哀而不伤之意,就知道必然是因为林沉舟了,怀真便微微蹙眉,起身向他见礼。
目光相对,小唐亦看出怀真双眸之中隐隐有些担忧之意,他心里自明白,怀真先前有意同他疏离,等闲是不会亲来府上的,此番来了,只怕有个缘故,他倒是也猜到是为何了。
然而小唐又见唐夫人不知情,必然是怀真怕惊吓了她,所以只字不提,可见她的体恤之心。小唐一念至此,眼睛越发红了几分。
唐夫人却兀自没有看出端倪来,见怀真行礼过后,仍是笑问小唐道:“你从哪里来?”
小唐听了这句,再忍不住,便复跪地,拧眉带泪,低着头道:“母亲,我有一件事要告知母亲。”
唐夫人听他声气儿不对,才诧异起来,敛了笑道:“是何事呢?”
此刻怀真已又回到唐夫人身边儿,便握住她的胳膊,有些担忧地看着两人。
小唐默然不语,心绪涌动,难以宁静,顷刻间深吸一口气,才仍道:“是、是孩儿的恩师……林沉舟、林大人……身故了。”
小唐说到最后一句,再也忍不住,虽不会嚎啕大哭,声音却颤抖地带了些哭音,只死死地低着头,两行泪便陡然晃落。
唐夫人猛地听了这个,“啊”了一声,面色大变,道:“你、你说什么?”
小唐道:“母亲切勿过于惊悲,孩儿方才……已经去林府探望过了,怕别人说了,母亲不知端地,才特意回来告知一声,如今还要立刻出去操办……恩师的、后事。”说到这里,那眼中的泪,如断线珠子一般,纷纷洒落。
小唐始终都不曾抬头,怀真却看得分明,此刻忍不住也心痛起来,便回转头去,一时同样泪落如雨。
唐夫人才反应过来,一时也落了泪,又哭道:“这可是怎么说的,好好地一个人,为何忽然就去了?倒是为了什么?”说话间,就要大哭起来。
怀真见状,忙忍住泪,便劝唐夫人道:“太太别太伤心了……林伯伯,前些日子身子就不好……”
小唐仍低着头,听了这话,便抬手在眼上抹了一把,将泪都拭去,才咬牙忍着,道:“恩师的身体,的确是有些旧疾,也是为国操劳所致……母亲不必担忧,我……也会……好生帮着料理的妥妥当当。”
唐夫人已经泪痕满面,回过神来,便含泪点头道:“可惜,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人。是……林府人丁稀少,你是林大人最钟爱的弟子,此事一定要尽心竭力才好,既然如此,你不必在此耽误,速速去罢!”
小唐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又对怀真道:“我本来担心太太一个人在家里,难免伤怀……如今怀真在这里,我放心不少,这一番忙碌,只怕一时半会儿顾不得回来,怀真你……且帮我好生照料太太。”
怀真已经站起身来,两个人对面儿而立,怀真看得清清楚楚,小唐的双眼已经通红,泪渍湿润,显然是伤心至极。
怀真从未见过他如此,忍不住也觉鼻酸,勉强忍着泪,就点头道:“唐叔叔放心……我会陪着太太,等唐叔叔回来了,我再家去就是了。”
小唐心中本悲寒之极,只不过面上尚把持着罢了,听了这般贴心知意的话,心底才觉一阵微微暖意,泪却不觉又涌出眼眶。
小唐不愿自己在怀真面前失态,便忙转开头去道:“多谢……”说罢之后,便匆匆告退,转身极快地出门而去。
小唐这一去,当夜竟未回转,先前见暮色降临,又等了半个时辰,便见跟随小唐的小厮回来,报说小唐今夜不会回府,让太太早些安歇,不必等候。
怀真闻言,便派了小厮回应公府,说了要留宿唐府之事。
是夜,屋外竟然一夜风声不断,那风声之中,竟似也有呜咽之声,闻之心酸。
唐夫人哪里会睡得着?虽知道小唐不回来了,却仍是不肯去睡,怀真也在旁相陪,如此一直过了子时,才勉强各自安歇。
次日一早,两个人早早儿地起身,又叫小厮出去打听各色事宜。
如此,将近中午的时候,那派出去的小厮才慌慌张张地回来了,隔着帘子,跪地说道:“太太,出了大事了。”
唐夫人忙问:“何事,你快些说来,不要啰嗦。”
那小厮道:“小人们原本在林府打听消息,后来诸位大人、连同咱们爷都去上朝了……小人只好又去宫门口打听,谁知道……里头传出来消息,说是皇上龙颜大怒,降罪太子……”
唐夫人一惊非小,问道:“如何又跟太子牵连起来?可是为了林大人之事?”
那小厮战战兢兢,道:“具体事宜小人也不清楚,只是隐约听人说起来……原来这林大人不是好死的,他们说、说……是被太子殿下生生逼死的!”
“被太子……生生……逼死?”唐夫人满心骇然,一时呆若木鸡。
怀真在旁听得分明,拼命凝神,便问道:“你、你可还听说什么了,快都说出来,唐……你们爷又如何了呢?”
小厮听到清音娇丽,知道是怀真在问,忙也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回道:“暂时只打听了这一件儿,外头众人都炸了锅似的,说什么的都有……皇上龙颜大怒,大概也是因为知道了此件事,至于我们爷如何,却并不曾听说,容小人再去细细地打听。”
怀真见唐夫人兀自惊怔,急切间竟无语,便出声道:“你快些去罢,留神小心,是了……且不可随意多嘴。”
小厮磕了头,便忙去了。
唐府的小厮去后,唐夫人如在梦中,半晌才回神,就看怀真,道:“这……这竟是怎么回事?”
怀真原本就有些疑心林沉舟故去的太过突然,并不像是因病而起……何况小唐昨日回来的神气仿佛也很不对,那哀恸之中,竟还带一些怒意似的,然而她虽然心知或许有别情在内,只是不好同唐夫人说罢了。
如今见唐夫人惊慌,怀真只好温声抚慰,只道:“他们听不真切,说的颠三倒四……太太先别慌张起来,此事等唐叔叔回来,自然明白。”
然而怀真虽然安抚唐夫人,自己心中却也难免不安,怀真暗中回想……当日林沉舟来探望她跟应兰风,种种神情,当初且还不怎么明白,但现在想起来,竟种种都带着不祥之意似的。
一时又想到应兰风……只因泰州之事,应兰风对林沉舟始终心怀一份“知遇之恩”,却不知道林沉舟出了事,应兰风又会如何?
怀真心里急躁,一时极想立刻回家去看一看,但唐夫人偏偏又不能撇下,何况她应承了小唐要陪着的,左思右想,只好按捺着等候罢了。
因此两个人各自心焦如焚,又等了半天,直到黄昏时候,小唐总算才回来了。
☆、第 168 章
小唐回府之时,天色已暗,问了丫鬟,说是怀真小姐并不曾离去,小唐听了,心中略觉宽慰,但转念想到林沉舟之事,心头却又如山之重,甚至艰于呼吸。
小唐自然知道,唐夫人跟怀真正都等着他的回报,毕竟,一整天内,各色消息四处流传,只怕她们也都听说了……但真相究竟如何,却竟叫他几乎无法启齿,也无法说明。
因此小唐虽然进了府内,脚步却仍十分地迟缓,满心所想的,竟只有林沉舟昔日的一言一行……以及前几日,他负手临窗时候,所说的那一番话……
彼时言犹在耳。
当时小唐还有些疑心,不知他究竟何指,但是现在……
今日在金銮殿上,几乎是一团混战,骤然间雷霆风云,瞬息万变。
而事情的结局,令小唐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当时林沉舟是何意思,然而,却又不愿去相信。
他愈想愈多,脚步越发地迟缓不前,眉头深锁,不知不觉之中,双眸之中,竟又带了泪。
那个曾经……对他而言是如父如师的人,思及他再不可生,大痛,思及他种种苦心孤诣,隐秘不可为人知,那痛便越发重若千钧,压在心头,抑郁不开。
夜色如一层灰黑色的薄纱,轻轻降落,小唐走了会儿,仰头看向夜空,此刻薄暮,只依稀看到几颗星,若有若无,星光希微。
正在思绪纷杂之时,忽地听到有人道:“在这里做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了,太太里头都等急了。”
小唐一怔,复低头垂眸,却见在身前不远,有一人站在薄暮之中,独立娉婷,衣袖裙角当风摇曳,如一朵夜影之中微绽的花,隐有清芬,却叫人只可远观。
小唐再定睛,看向怀真面上,见她不施脂粉,却天然绝色,双眸如清水澄澈,连夜色也不能掩其光芒,就仿佛天际不见的星光,都在其中。
他禁不住从头到脚又将她看了一遍,从那斜倾的随云髻,到那鬓边垂着的两绺青丝,他曾梦牵魂绕的朱唇……以及渴望却又不可即的……
小唐不知不觉走上前来,只是目不转睛地仍看着她,半晌才哑声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怀真正也仔细打量他,道:“我方才出来走走,不料正赶上你回来,便叫丫鬟去传饭了……是不是一整日都没好生吃东西呢?”
小唐心中微微一暖:从昨日开始,他便失神了似的,整个人被懊恼悲痛所迷,又哪里有半分心情进食?
怀真见他不答,便知道了,因点头说道:“正是多事之秋,在外奔波,却也要保重身子才好,不然的话,若病倒了,便什么也不成了。快些回去罢,太太等的着急呢。”
怀真说罢,便转身欲走。
不料小唐抬手,便握住了她的腕子,轻声唤道:“怀真……”
怀真一愣,便道:“唐叔叔,我才叫去传了饭,来往都是人,好歹……”这把声音,清婉柔丽,又宁静坚决。
小唐的手贴着那抹皓腕,手心里依稀一抹温暖,怎忍舍手,却仍是松了手,只是长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划过,无限眷恋,都在指尖而已。
小唐轻声道:“你说的是。”垂了双眸,自握了拳。
怀真微微歪头,看了他一眼,本来也想问小唐关于林沉舟之事,但看他略有神不守舍之意,竟像是遭受重创似的,便并未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