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怀真便小咳嗽了声,道:“那原本是贺唐叔叔订亲的,自然要讨个彩头呢。”
竹先生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子,又嗅其香,半晌说道:“这是掬香琼,本是以芍药为本香……为什么里面还有一丝……似又是果木的甜香?”说着又嗅了会儿,迟疑着说道:“像是柑橘,又像是桃李……”
应怀真笑道:“瞒不过先生,里面着实有桃儿香跟橘香,我试了几遭儿,好歹不负。”
竹先生叹道:“稀奇稀奇!芍药之香本来妖烈浓艳,你偏用果木香来调他,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暗香浮动,甜意氤氲,沁人无声……好好!”
应怀真听他满口夸赞,微微脸红,道:“不算什么,哪里有先生说的这样好呢。”
竹先生大摇其头,道:“能叫我说一声好,你可知不易?唉……难为你了,这个虽比不上透骨玲珑,却也是极难得的了,可见你这位小表舅对你而言……是个非同一般之人,不然你也难肯又花这心思。”
应怀真想到已多日不见郭建仪,便垂下头去,默默只道:“他对我多方照料,只怕我已经得罪了他了。”
竹先生听了这话,不以为忧,反而喜说:“既然已经得罪了,这香袋儿白放着岂不可惜?不如且给了我。”
应怀真见他见猎心喜,不由啼笑皆非,唤道:“先生!”
竹先生见她终究不舍得,叹息几声,依依不舍便交了出来。
应怀真接了过来,重又放好了,才又回来道:“先生若喜欢,改日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不知偏爱何香?只怕做不好。”
竹先生嘻嘻笑道:“但凡是你做的都使得。只不过近来且不要做了,不然的话总有伤戚之意,反而不美。”
应怀真正有不解,便问道:“先生说我近来有事,不知是何事?又说‘伤戚’,这是何故?”
竹先生摇摇头道:“不碍事,最迟明儿就知晓了。也不必问,问了反徒增一日的烦忧。”
应怀真见状,只得把自己的按下,便试着说道:“既然如此,我倒也罢了,怎么敏丽姐姐那里……先生别是算错了罢?”
原来应怀真知道肃王谋反,若敏丽嫁了,将来岂不是会跟着一块儿人头落地?因此先前听竹先生说敏丽跟世子爷姻缘天定,才大为愕然,不能置信。
竹先生笑着虚点了应怀真两下,道:“你竟疑心我会算错?你这丫头,好大胆子……”
自从竹先生出现,但凡他说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得应验,肃王对他且深信不疑,应怀真闻言,面上微红,呐呐说道:“我、我也并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替敏丽姐姐担心。”
竹先生又揣起手儿来,微微地叹息说道:“不必担心,横竖个人自有缘法,以后自然印证罢了……”
说到这个份儿上,应怀真也不便再议什么,只猛然中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忙拉住竹先生的袖子,问道:“先生给敏丽姐姐合八字这件事……唐叔叔可知道?”
竹先生眼中笑意隐隐,道:“我虽则不曾亲口跟他说过,然而他那个人……要知道自然是早知道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那脸腾地就红起来,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竹先生端详着她,越发笑得不怀好意,道:“自作聪明的小丫头,怎么样呢,露马脚了罢!”
应怀真伸手抓住脸,极想有个地缝钻进去:想她昨日还信誓旦旦一本正经地跟小唐扯谎,说是竹先生告诉自己肃王府不好嫁,却没想到这门亲事是竹先生算中了的。
当时小唐的反应只是寻常,但是他心中怕不早就知道了的?应怀真想到他侧身轻轻点头说“信,如何不信?”时候那种表情,从此之后,在他心中,只怕应怀真三个字大概就等同“扯谎精”亦或者“小骗子”了罢。
亏得她当时觉着自己能想到竹先生来当挡箭牌,委实是一大妙策,谁知竟是一步大大地错棋,真真儿是何苦来着。
幸好因为林明慧之事,故而早打算要避嫌了,横竖以后少见他,那也不至于太过窘然。
果然到了次日,应怀真才明白竹先生所说的“伤戚”之意究竟是为何。
幽县有人送了信儿过来,说是李家的老爷子过世了。
正这几日许源病好,跟李贤淑在合计事儿,李贤淑忽然听说李老爹过世,不免泪洒当场。
许源安慰了几句,又叮嘱道:“不必忙着太过伤感,快快收拾东西是要紧。”
李贤淑挣扎着,一边儿叫人回去收拾,一边儿自去回了老太君跟太太,便回到屋里,见应怀真也已经知道了,娘儿两个抱头先哭了一顿,外头车马已经准备妥当,李贤淑便带了应怀真上车往幽县去。
在车上,应怀真怔怔出神。原来她对自己这位外公的印象颇有些希微,只知道他脾气极不好,原本家中人人惊惧,前世更闹得李兴携家带口远走他乡。只因起初应怀真一家三口远在泰州,回来后又长居应公府,因此相处的时日竟然极少……
只是偶然记得,李老爹对别人虽动辄横眉竖眼,可对她却是极好的,赶着心情好之时,还会抱着她满院子溜达,又用胡渣蹭她的脸,惹得还是孩子的应怀真哈哈大笑。
后来不知哪一日,李老爹便去世了。对他的骤然离世,应怀真有些松了口气,他毕竟不会再打骂吵嚷徐姥姥等了,又有些伤感,再也见不到那个抱着她乱蹭胡子的人了。
而这一生,因应怀真从中行事的缘故,李家众人的命运跟上一世大有不同,先是李兴李霍父子不曾背井离乡,李兴经商渐入佳境,李霍却更争气,跟着大名鼎鼎的扬烈将军纵横军中,前途无量,幽县地界人人皆知,人人称赞。
几个女孩儿都嫁了,李贤淑且常回家来,若不能回,就叫人隔三岔五送些东西回来,人人都知李家大女儿是应公府的掌事二奶奶,但凡提起,三分嫉妒,七分艳羡。
其他诸人且不必提,总而言之,李老爹若是外出街头,已经不像是先前的光景,也没有人敢再骂他“醉猫”等言语,反而上赶着亲热,颇有恭敬的意思。
李老爹见状,也渐渐转了心性,不再动辄乱打乱骂,每日里喝上几杯酒儿,日子逍遥自在,因此徐姥姥也十分衬意。
应怀真也跟李老爹相处过两次,见他笑得眼睛弯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心里也是欣慰,虽隐隐想到李老爹前世骤然而逝之事,可既然他转了性情,那么大抵会活的长久一些,却想不到,该来的终究会来。
李贤淑带着她回到李家,见几个姊妹也都早回来了。因徐姥姥是个能干的人,又有儿子女儿们相助,早把事情整理的妥妥当当,当下隆隆重重风风光光地大办了一场。
连幽县的县令也亲临祭奠,其他小吏更不必提。街上众人见了这般齐整排场,也有感念李老爹素日风趣和善,便也纷纷前来拜祭,一时门前人来人往竟是不休。
一连过了七日,家中诸事都停当了,徐姥姥又是个刚强之人,便叫李贤淑早些家去,也不用再来回跑了,李贤淑先前来了三天,后来这四天里,便隔两日就回来一次,好歹把她的老父相送了才安心。
李贤淑听了徐姥姥吩咐,便点头答应了,说话间,几个妹妹也便进来了。
巧玲因知道李贤淑明儿要走,便道:“姐姐不比我们,府里几千几百号人呢,倒是听娘的话早些回去的好。”
美淑跟美玲也齐声说是,美玲前年便也嫁了,对方却是个落魄寒门,虽然祖上也是世代读书,近来却十分没落了,不过美玲却不在意,一心相当秀才娘子,到底是嫁了。
姊妹们说了几句话,巧玲便说:“赶明儿得闲,我们也能去那府里逛逛就停当了,姐姐竟也不请我们去见识见识的。”
李贤淑想到府内那个情形,又见巧玲是这个情形,便不言语。
不料巧玲见了,便道:“姐姐敢情是嫌姊妹们了?连应一声都不敢的?你放心,不过是吓唬你……哪里就去给你丢人了呢?”
李贤淑才道:“各家门当家户,有什么冷热自己知道罢了,只是我还没说话,你就补上这一句,你既自说自话了,我也无法。”
巧玲便“嗤”了声,略翻白眼,只因前两年陆波升了职,不再只管大牢,竟提到了县令身边当个主簿的职位,因此巧玲更多了几分得意,因不敢十分招惹李贤淑,便只转头看着美淑跟爱玲,道:“你们倒是不言语的,心里只是跟我一样想法,却装好人,只叫我出头。”
美淑便含笑说道:“哪里有,他们府里势大规矩且多,纵然大姐叫我去我也是不去的。”
爱玲也说:“这些大户人家,哪里是好相处的?只怕大姐在府里也是尽力周旋罢了,我们不能相帮,却也不去讨这个没趣儿,他们那些人都是心眼极亮的,口里虽说得好听,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鄙薄呢……所以娘也只去过一两次罢了。”
爱玲说的本有道理,不料巧玲听了,却大为不快,瞪着爱玲道:“你快些闭嘴就是!先前看你读书识字的还以为会了不得呢,不料好好地不去捡高枝儿,却选了那么一个潦倒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只会念两句酸诗有什么屁用?如今还指着娘接济你们呢?你竟在我面前还说这硬话!”
爱玲听了,紫涨了脸,拔腿就跑了出去。李贤淑便喝道:“三丫儿,你轻狂什么!都是姊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美淑便道:“就是呢!难道忘了先前三妹夫吃了官司,巴巴地叫人请大姐相救的事儿了?都是姊妹,何苦拜高踩低的呢。”
巧玲听了,又羞又气,也红了脸,半晌道:“好好,都是你们友爱,只是二姐你也太友爱了些,才叫你们家的在外儿招惹那么多风流账!”
正吵着,徐姥姥进门来,喝道:“又闹什么?外头还有客人,叫人听见了像什么话?再闹都给我走!”说着,只看巧玲跟美淑。
巧玲便冷笑道:“娘不必又护着……反正事儿都完了,我也正想走呢!”说着,叫了小丫头,又去通知陆波,立刻就要回家。
徐姥姥气的叹息,李贤淑不免劝慰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娘何必生气?”
徐姥姥却道:“我哪里会不知道?只是……我怕你听了这些混话不免又上火罢了,你们姊妹们,现在都出嫁了,相处却比先前还艰难,好不容易有坐在一块儿的时候,却又每每吵翻了天。”
美淑哼道:“何曾吵,就是三妹妹不肯让人,一开口恨不得把我们都咬死才罢休。”
李贤淑听了,不由笑了声,于是只又跟徐姥姥说了会儿话,等客人也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出门上车回家。
李贤淑忙碌了这几日,身心俱疲,本来头三天后,便不想应怀真再跟着,不料应怀真因念着应兰风不在家里,若只李贤淑一个人来回奔波操持,岂不是显得孤苦凄惶,更添悲楚?于是执意要陪伴着。
两人回到府内,丫头们烧了水,各自沐浴了,才又去各处请安,闹了半宿才罢。
是夜,应怀真已经倦极,却仍是模模糊糊地想:“外公这件事,竟又给竹先生说中了,既然如此,那么敏丽姐姐的事儿只怕也是真的?她果然跟世子有姻缘的?”
想到这里,忽然一愣:既然是这样,那敏丽上一世所嫁的,应该就也是世子了?可……
她依稀记得后来肃王出事后,并没听说唐家如何,想来依旧是纹丝儿不动的……自然是唐家并没受到肃王之事的牵连。
应怀真思来想去,只是不明白,恍惚里就睡了过去。
是夜睡梦之中,仿佛又听到那有些熟悉的敏丽的哭声,应怀真在梦境里头,就想跟敏丽说说竹先生所讲的“注定姻缘”之事,好让她宽慰些,谁知逐渐地哭声便小了,最后就一片静寂无声。
应怀真恍惚里只想敏丽既然不哭了,大概就是好了,于是她也便笑了,谁知忽然林明慧不知从何处走出来,指着她一顿乱骂,什么不堪的话都有。
应怀真心中又气又急,又自忖必然是做错了事情,才惹得林明慧如此大怒,只不过又不知哪里错了,正着急的无处可想,就听到耳畔有人呼唤……睁开眼睛,才知道又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罢了。
吃了早饭,应怀真因念着这几日来总不在家,也不知道敏丽究竟如何了,更加又做了梦,便想着去看看她……然而又怕不期然遇见小唐或林明慧,因此迟疑。
她自顾自在屋里出神了半晌,便想:“我本无愧于心,各行己事罢了,他们爱如何想也由得他们,我又何必因噎废食,就连去探望敏丽姐姐都要看人脸色不成?”
于是即刻派人告诉李贤淑要去唐府,顷刻间备好了车马,应怀真便出了门而去。
进了唐府,丫鬟们接了,一路往里而去,走了半晌,应怀真便对带路的丫鬟道:“你们不用劳烦了,我自己过去就是。”丫鬟便退了。
应怀真本想问问小唐是否在家,然而一问,未免叫人想着她竟惦记着小唐呢,因此也并没有问。
如此又拐过两个回廊,从夹道口路过,将要穿过月门到正前方院子之时,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应怀真怕有人过来,免得忽然撞见两下受惊,便微微放慢步子防备。
不料且走且看,却见前方跑过去的竟是敏丽,双手提着裙摆,飞也似的……很快掠过门口,往右手边而去,看方向似是回屋去了。
应怀真本来一喜,就想叫住敏丽,不料敏丽停也不停,微微低着头,也竟丝毫没见着她,很快飞奔得没了踪影了。
此刻庭院寂寂,隐约有鸟声清脆,应怀真不明白敏丽为什么跑的如此仓促,当下缓步走出来,才要右转去找敏丽,忽然听见有人怒喝着说:“你做什么要这样待她?”
应怀真听了这个声音,迈出去的脚顿时便止住了,原来这个声音,竟然是林明慧在说话。
此刻应怀真心中不免想:“是明慧姐姐……这一定是在跟小唐叔叔说话了,是了,只怕方才唐叔叔又说敏丽姐姐,她才跑了的……唉,我本有心避开这些人,才在家里思虑了半晌才来,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又遇见了,真真儿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可见老天就是故意为难人,却也没有法子。”
应怀真想到这里,心里反觉好笑,正想着是不是要这会子走出去,耳畔却隐约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似乎说了些什么,却有些听不真切。
应怀真一愣,心里想:“怎么……这听着不像是唐叔叔在说话?”
她心中怀疑,不免微微往前一步,转头看向左边去,只见在左边的长廊拐角处,一丛的绿枝子底下,面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林明慧,另一个,却是一身黑衣,伶仃孤绝似的,居然是凌景深。
应怀真见不是小唐而是他,正意外之时,那边儿凌景深上前一步,便拥住了林明慧。
周围忽然极静,鸟鸣声都不闻了,应怀真莫名其妙,只觉得这幅场景似有些诡异,正愣神儿的功夫,忽然又见凌景深一低头,光影浮动间,竟是向着林明慧唇上亲了下去。
应怀真来不及细想,乍然看见这幕,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竟直直地站在原处,无法动弹,这一瞬间,竟又像是在梦境中一般!
正在无法可想之际,却又见凌景深吻着林明慧,忽然间眼睛微微睁开,目光一转,竟瞥向她!
应怀真对上那幽深的眸色,猝不及防,才如梦初醒,猛然后退一步,却正好撞在身后秀儿身上。
秀儿正疑惑她为什么呆呆地站住了,见状忙扶住她:“姑娘,你怎……”
一句话还没问完,应怀真已经低低喝道:“住口!”
秀儿不知所措,应怀真心慌意乱,无法言语,拼命用力掐了一把她的手腕,此刻已经没了去探望敏丽的心思了,心跳如鼓,匆匆忙忙转身,往外疾走!因走的太快,那裙裾一摆随风竟微微往后曳出去。
秀儿张了张口,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去见敏丽小姐了,见状只得跟上,又不敢多问。
如此主仆两个飞也似的,将出了二门,那些婆子们不免诧异,便笑着问:“姑娘怎么才来就要走呢?”
应怀真一声不能说,低着头只是快走!正巧一个人从外头进来,应怀真心神不属,也不留意,竟一头撞在对方的身上,正微微有些发晕,那人已经抬手将她抱住,却又缓缓放开,只握着肩头道:“怀真?”
应怀真茫茫然抬头,正好对上小唐注视的双眸,只见他半惊半喜地笑着说道:“我才回来,就听说你也刚来……怎么又像是要走呢?”
应怀真同他看了一眼,脑中纷乱飞扬,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又紧闭双唇,只轻轻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