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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2h1小说网 > > 我的独立日 > 我的独立日 第93节
    半路上太阳就彻底沉下山了,气温变低,山风凛冽,两个只穿短袖的人在摩托上鸡皮疙瘩不断,偏偏方姨住山顶,越往上越冷。

    好在找回旺叔的消息令人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寒冷似乎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了。

    半小时后,两个冻得鼻涕直流的人抵达村口。

    山里没有路灯,入夜后黑魆魆一片,唯独前方的小院里亮着昏黄的灯,仿佛避难所一般。

    屋里烧着藏式建筑特有的炉火,炉子上还热着酥油茶,进屋就能闻到扑鼻而来的咸鲜奶香。

    祝今夏和于明一前一后逃难似的窜进屋子,进门时还在浑身发抖,跟吃了炫迈似的停不下来。

    偌大的客厅里,所有人都在——

    旺叔坐在最里面的炕上,札姆捧着碗糯米丸子一勺勺喂他,方姨站在一旁;

    卫城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里也捧了杯茶;

    时序守在炉火边上,离门最近,回头看见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人,转身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快步走来。

    于明差点没喜极而泣,也顾不上烫,接了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可算是活过来了!”

    另一杯落在祝今夏手里,时序低声提醒:“烫,小口喝。”

    炉火噼里啪啦烧的正旺,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祝今夏接过茶,喝了没两口,暖意就蔓延至四肢百骸,人也不抖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炉子上还沸腾的茶壶——是满的,特意给他们烧的。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初来宜波乡那天,时序也替她煮了一壶茶。他似乎一直在做,却从不言说。

    “在哪找到旺叔的?”她问时序。

    时序回答说:“就在方姨这。”

    祝今夏奇怪:“那方姨怎么不打电话告诉你?她没你电话吗?”

    “方姨下午才从镇上回来,还没到家,大老远发现院子里坐了个人,吓一跳,走近了才看清是旺叔,立马就给我打了电话。”

    方姨看了眼旺叔,没好气地说:“也是赶巧了,我年纪大了,没工夫山上山下两头跑,平常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一次,结果今天一回来,就发现他赖在我门口。”

    她哼了一声,“还好我回来了,不然这糟老头子怕是要冻出个好歹来。”

    于明一口喝光剩下的酥油茶,把杯子放在一旁,奇道:“那旺叔咋会跑你这来啊?这大老远的。”

    是够远的,从旺叔的村子到方姨的村子,骑车都要二十分钟,走路就更久了。以旺叔如今的腿脚,这个距离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跋山涉水。

    祝今夏也好奇,他怎么会精准无误找到这里来,难道只是巧合?

    于明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方才还在答疑解惑的时序缄口不言,方姨也忽然不说话了,屋子里只剩下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也就在此时,旺叔忽然动了。

    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他一把推开札姆,不肯再吃她喂的糯米丸子。

    札姆不明就里,拿着勺子又喂,可喂左边,旺叔就把头往右拧;喂右边,他又往左转。

    札姆为难地回头看时序,时序上前接过碗,可旺叔依然不吃。

    “怎么了,旺叔?”时序极富耐心,“午饭没吃就跑出来了,这会儿才吃上饭,你不饿吗?”

    旺叔把脸转向方姨,语出惊人:“我要她喂!”

    方姨气笑了,“糟老头子,还挺会使唤人啊,大老远跑我家来,蹭我饭就算了,这会儿还要我喂你吃?”

    时序不欲给她添麻烦,又耐心哄了哄,可旺叔就是不肯。

    方姨翻了个白眼,接过碗,“行行行,我来,我来喂!”

    糯米丸子是刚煮出来的,芝麻馅还烫嘴,方姨嘴上抱怨,动作却很温柔,舀一勺,先凑到嘴边吹凉了,才送至旺叔嘴边。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还拒绝札姆与时序的旺叔,此刻忽然变成了听话的孩子,乖乖张嘴,一口一口吃掉了方姨喂的丸子。

    喂到一半,他还拉住方姨的衣袖,“你吃。”

    方姨:“我不吃。”

    “吃,你吃!”旺叔有些着急地催促,“你吃,我也吃!”

    “意思是我不吃,你也不吃?”

    旺叔点头如捣蒜。

    可方姨不是顿珠,也不是札姆,她才不惯旺叔的坏脾气,闻言,眉毛危险地扬起,“我辛辛苦苦给你做一场,你说不吃就不吃?”

    她一凶,札姆吓坏了,下意识看旺叔,生怕他一个情绪失控就发作起来。

    就连旁边的祝今夏也吓一跳,毕竟她上次见旺叔时就亲眼目睹了他失控的场面——发病的老人就跟讲不通道理的幼童一样,只要拂了他的意,分分钟就能撒泼打滚,轻则哇哇大哭,重则出手伤人。

    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

    旺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不安地瑟缩了下,然后小心翼翼拉住方姨的手,把嘴张开,主动吃下了那勺丸子。

    方姨斜眼看他:“还闹不闹了?”

    他乖乖摇头。

    屋子里很安静,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看着旺叔一口一口吃光了那碗糯米丸子。

    时序退回人群里,低声说:“你们来之前,旺叔把方姨认成妈妈了。”

    祝今夏几乎立马想起来,上次旺叔发病就是因为找不到妈妈。

    果然,吃完晚饭后的旺叔还是拉住“妈妈”的手不放,还拍拍身旁的坐垫,要方姨挨着他坐下。

    “就你事儿多。”方姨没好气地坐在他旁边,“说吧,现在又要干嘛?”

    旺叔心满意足地笑了,还有些淘气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灰中带白的辫子,忽然说:“她也有两根辫子。”

    方姨:“谁啊?谁有两根辫子?”

    摸辫子的手微微一顿,旺叔慢慢蹙起眉头,仿佛在思索,可惜最后头一歪,迷茫道:“忘了!”

    方姨一个白眼,还没来得及吐槽,听见下文。

    “她有两条辫子,很粗很长。”旺叔一边说,一边对比了下手里的触感,略带嫌弃,“比你的粗,比你的黑,又长又亮!”

    方姨脸都黑了,一把夺回头发,“那你找她喂你饭去!”

    旺叔又咧嘴笑起来,捉住她的衣袖说:“和你一样,脾气坏!”

    方姨:“……”

    大家都笑了,祝今夏也不例外,她知道方姨脾气不好,毕竟头回相见,就是时序大半夜敲开药铺的门,被方姨拿拐杖追着打的场景。

    旺叔还在絮叨,翻来覆去地说辫子姑娘辫子很长,多么漂亮,唱起歌来很动听,骂起人来也很有劲,他很喜欢她。

    方姨骂他:“老不正经,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还喜欢漂亮小姑娘呢!”

    大家笑成一片,就在这样热闹的时刻,旺叔忽然一拍脑门儿:“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来了?”方姨斜眼看他。

    旺叔咧嘴笑,得意洋洋说:“我想起来了,她是个医生。”

    笑声戛然而止,方姨的动作凝固了,她前一刻还在努力从旺叔手里抢回辫子,如今手一僵,顾不上辫子了,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问旺叔:“还有呢?”

    “还有?”旺叔迷茫。

    “你还记得什么?”

    旺叔歪着头,努力地想,最后也只想起来:“医生,大大的眼睛,很聪明。老骂我,见到我就生气。给我做好吃的。后来,后来就不见我了……”

    说到最后,嘴一瘪,像个孩子似的随时有放声大哭的危险。

    但他最后也没哭,因为在他哭起来之前,身旁的女人先哭了。

    旺叔吓一跳,忘了闹腾,只怔怔地看着她。他看见透明的泪珠大颗大颗从女人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掉出来,沿着沟壑纵横的脸一路坠下,坠在她胸前花白的辫子上,坠在她干枯瘦弱、早已失去光泽的手背上。

    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来,笨拙地替她擦眼泪。

    “别哭。”他慌乱地说,“我错了,你别哭啊!”

    方姨低声问他:“你再好好想想,她叫什么名字?”

    旺叔脸都憋红了,却始终想不起来,最后只能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眼见又是一连串泪珠,他更慌了,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别哭,我错了,我一定好好想!”

    他说他会努力想的,下次一定会想起来的。

    看他无措的样子,方姨又笑了,她擦掉眼泪,摸摸旺叔的头,像哄小孩一样:“好,好,我知道了。没关系啊,记不起来就算了。”

    那个一向风风火火的女人,在这一刻尽数收起了坏脾气,破天荒耐心起来。

    记不起来就算了。

    反正她都老了,他不记得也没关系,你看他,自己都病成这个样子,啥也不记得了,却还记得当初她最漂亮的样子。

    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反正都这个岁数了,总有一天连她自己也会记不起来的。

    寂静的屋子里,除了方姨和旺叔,无人作声。

    是在这一刻,祝今夏才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怔怔地看着方姨,看着她不再明亮的眼睛,不再粗长黑亮的辫子,和衰老后看不出风华的面容。

    那个医生……

    那个善良又美丽的“医生”,昔日的恋人,如今却被旺叔称作“妈妈”,她听他絮絮叨叨讲往事给大家听,明明眼含热泪,嘴角却是一抹温柔的笑。

    也是在这一刻,祝今夏才终于对上号,她想起时序曾经说过,年轻时旺叔也有过恋人,他们也曾热烈相爱过,可一个是医学生,好不容易走出大山,要去更广阔的世界历练,而旺叔亦有使命,立志终身在这一线天里守住他的学校和学生。

    命运像齿轮般,终于在这一刻严丝合缝。

    ——

    山上山下找了一下午人,大家都饿了,方姨说家里没什么吃的了,就剩汤圆粉子和面粉,吃什么大家看着做。

    她有心下厨,奈何旺叔不让她走,死活扒着她不放。

    扎姆主动从厨房里端来食材,大家一起动手,和面的和面,包汤圆的包汤圆。